第131章 書房中,二人又仔細商討奏折怎么寫才漂亮。徐階有心提拔他,索性讓他來……
書房中,二人又仔細商討奏折怎么寫才漂亮。徐階有心提拔他,索性讓他來寫。
“此番是危機也是機遇,若俺答汗的問題順利解決,你必然要升一升,先前你履歷淺,我一直壓著你,不叫你經大事,而如今你履歷已滿,該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我對你寄予厚望,往后行事謹言慎行,切勿莽撞……”
徐階諄諄教導,將先前跟他說過的為官技巧,再次說了一遍。
張居正聽得十分認真。
*
朱厚熜有些焦躁,連鐘愛的修仙書都看不下去了。他坐在廊下,時不時長吁短嘆。
此番危機,怕是難捱。
他不想做亡國之君。
刀劍懸在頭頂,才知切膚之痛。
此時,有小黃門疾色匆匆地走進來通報:“徐大人求見。”
朱厚熜皺眉,點了點頭,示意他進來。
老黃門便大聲唱:“宣——”
朱厚熜已經老神在在地坐在幾案前,手中執著品茗杯,看起來特別深沉。
“賜座。”朱厚熜道。
兩人相對而坐,半晌無人言語。
徐階將奏折遞給皇帝,便低著頭不吭聲了,說到底,這不算好事。
若是泱泱大國,軍力強盛,自然能將他打回去。可如今這樣委曲求全,就是頭上懸著一柄屈辱的刀。
徐階喝著上好的茶水,卻生生沒喝出什么滋味來。
朱厚熜看著奏折,面上的若無其事寸寸碎裂,他憤怒地一甩袍袖,卻又知道,這樣的解決方案,已經是時下最優解。
“就這么辦吧,愛卿思慮周全,此法極好。”朱厚熜嘆氣:“朕前些日子還在感嘆,御膳房出的菜式無趣,吃來吃去都是一個味,朕早已膩歪,實在沒什么胃口。”
徐階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客氣道:“京中近來有一種美食,就是古董鍋的改良版,吃起來辛辣鮮香,滋味與尋常不同。”
朱厚熜此刻沒什么吃的心情,他擺擺手:“罷了。”
徐階也就不說了。
他提出,也是想著把張居正再往前推一推,畢竟是他家的火鍋店。
徐階揣摩著皇帝的心情,縱然故作深沉模樣,卻從靈魂中透出一股焦躁不安的憤怒,便在心中一嘆。
“你所言火鍋是怎么做的?讓御膳房上一份。”朱厚熜肚子餓得咕咕叫。
徐階笑了笑,溫和道:“用牛油先炸蔥姜蒜大料,再撈出來,只留底味,加高湯……將牛羊肉片成透亮的薄片,其他菜也是切片,一邊煮一邊吃,別有一番滋味。”
朱厚熜將心中翻騰的氣惱壓下,吩咐小太監去辦。
夜已經深了,外面一片寂靜,就連鳥蟲鳴叫的聲音也極低。
御膳房很快就收拾一鍋出來。
冒著熱氣的牛棒骨湯,上面漂浮著辣辣的紅油,牛肉片的薄如蟬翼,一筷頭伸進湯里涮一涮,很快便卷曲變色,瞧著就很好吃。
朱厚熜見徐階自己吃得很香,也不叫宮女伺候,學著去涮。
牛肉切得薄,吃起來就格外嫩,掛滿了湯汁,滋味也極鮮美。
那口感……極妙!
有那么一瞬間,朱厚熜覺得,若沒有俺答汗的事情,他這回肯定很高興。
此時,御膳房又奉上新打的魚丸,搓的飽滿圓潤,吃起來很有彈性。
朱厚熜笑著問:“御膳房的口味,比之宮外的火鍋,如何?”
徐階自然不會說不好,只笑著回:“各有千秋,外頭備得齊全些,光是這丸子就有好幾種,魚丸、肉丸、葷的素的……還有毛肚、水晶粉絲。”
他有些哄皇帝高興,說話便更加好聽了。
朱厚熜喉頭微動:“等此番事了,我便去嘗嘗。”
他吃飽了,人也冷靜下來,再去看奏折,還是不住點頭:“你這回考慮周全,倒不必怎么改了。”
徐階躬身垂眸:“此乃國子監司業張居正獻策。”
“張居正?……”朱厚熜滿臉若有所思。
眼前閃過一道清正的眸色。
*
近來小敬修長牙了,瞧見什么都想啃一啃。
他生得玉雪可愛,又極愛笑,你剛把他抱在懷里,被兩顆米牙的笑容給萌得兩眼昏花,他就嗷嗚一口啃上來。
趙云惜念著顧琢光生育辛苦,現在還未養回氣色,便覺心疼,總是想著給她做些不一樣的吃吃。
今晚做的是糖醋排骨。
給小敬修一個清燉的長骨磨牙。
顧琢光盯著看了半晌,才有些糾結道:“這樣不雅……”太像喂狗了。
趙云惜茫然回頭。
就見張敬修的小手捧著肋排的兩端,啃得miamiamia的,十分開心。
而小白貓蹲坐在他跟前,憂心忡忡地護著。
“確實有點……”趙云惜望天。
但出牙期,確實需要磨牙棒,幾人也就沒管了。
等張居正、葉珣回來,飯菜這才擺上桌。
“這糖醋排骨做得不錯,瘦而不柴。”張居正夸。
小敬修手里的大骨頭頓時不香了。
他啊啊啊啊地指著,很想吃一口。
“你又咬不動。”她不僅搖頭失笑,給他剃了肉,剁成肉泥,拌著米糊,喂給他吃。
“啊嗚啊嗚……”越是吃不到時,越是吃一口就香壞了。
張居正上前捏捏他小臉:“嘴饞的小伢兒。”
葉珣默不作聲,只一味地吃著,醬色鮮亮的排骨,被燉煮得火候正好,酸甜適口,吃起來就極香,入口便知,是姐姐的手藝。
他很喜歡吃。
排骨燉得很酥爛,吃起來特別香,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化作香汁劃入喉嚨。
就連脆骨也能咬動了。
脆脆的。
葉珣配著吃了兩碗大米飯,蒼白的臉頰上泛出些許紅暈。和衙門食堂里的飯菜比,簡直就是珍饈!
眾人不語,只一味地搶著這一道菜吃。
*
近來給林子境補了工部的缺,雖然只是小小司務,但他高興得緊,好歹能做京官,到時候外放,還能再升一升,如此甚好。
趙云惜在碼頭接他來的船,不曾想目光尋覓半晌,也沒找到。
“云姐姐。”一道低沉成熟的男音響起。
趙云惜:?
她昂著頭。
神情有些呆滯。
她看了所有英俊小生,唯獨沒有把面前這個胡子長長的男人看在眼里。
“你……”當年斯文俊秀,唇紅齒白的小男孩,如今英挺威武,長須垂胸,格外不同。
林子境靦腆一笑:“兄長去外地當值了,我便要支應門庭,但我生得面嫩,這樣留著長須,好歹有幾分深沉。”
略聊幾句,些許生疏便沒有了。
“那好,走吧。”趙云惜笑著道。
她還是忍不住看他長長的胡子。
別人都年過而立才蓄須,他這才多大。
別扭。
有一種看熟人裝x的感覺。
林子境風塵仆仆,穿著便服,身后雇來的短工背著五個碩大的包袱,正跟在他身后。
他這會兒捧著春餅卷菜,正邊走路邊啃,實在餓得兩眼昏花,一邊興致勃勃地打量著京城的一切。
京城之繁華,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特別是小院在內城,離鐘樓特別近,一路走來,很明顯地能看出來,這房子愈加漂亮精致了。
“剛才路過的是國子監?”林子境目光留戀。
趙云惜點頭:“是呀,原先租得小院就離國子監更近些,這里天子腳下,皇城邊上,平日里說話行事都要謙遜低調些,免得碰見衣著、相貌平平的人,卻是大官……”
“這路這樣平。”林子境吃驚,還鋪著青石板。
甚至有各色坊市,衣食住行,應有盡有。
林子境走得口舌干燥,他便去店里買了酸梅湯來喝,一邊感嘆:“真方便啊,有錢啥都能買到。”
正說著,他聞到了熟悉的炸雞味道。
“云姐姐,你開的?”他滿臉好奇地問。
趙云惜笑著點頭。
“要吃點嗎?”
“要要要!你走了,我都吃不到那樣好的味道了!”
他捧著兩個竹筒裝的酸梅湯,跟著趙云惜走進炸雞鋪子。
現下不是飯點,鋪子里正在預炸,聞著特別香。
而邊上還放著木桶,桶中有褐紅色的飲子,上面飄著一層冰,瞧著愈加質地清透。
“這也是酸梅湯?”林子境皺眉,他總覺得聞到了玫瑰香。
趙云惜搖頭失笑:“不是哦,這是玫瑰鹵子沖的。”
這是買炸雞免費送的,但是竹筒要自己帶,她們不送的。
林子境打量著精致的擺設,明明是做油炸,桌案上卻沒有什么油的樣子。
“吃著炸雞到底有些膩,有酸甜的飲料可以喝,那確實挺好的。”林子境心生佩服。
特別是暮春時節,大日頭把人都要曬干了,心里又燥得很,誰能拒絕這樣一碗冰鎮飲子。
就像他方才,連價都沒講。
林子境又吃了一個炸雞腿,一個炸雞翅,回味童年的味道,頓時神清氣爽。
和林子境聊天,難免說起以前來,說起以前,就難免說起林修然來。
趙云惜也跟著感嘆萬分:“我兒時最不解上墳這個風氣,不過是一堆黃土罷了,又是磕頭又是作揖,還能絮絮叨叨地說上半天話,也不嫌晦氣。”
“特別過年時,北風那樣緊,卻還要挨著凍,去燒紙,真是無趣得緊。”
“那時候還想,人死了就是死了,從此消散在人世間,對著土,磕什么頭。”
“生前不孝,死后何必胡鬧。若生前孝順,死后自然不必對著黃土牽腸掛肚。”
林子境便沉默了。
他眼圈一紅,想起當初,那時年幼,親眼看著爺爺下葬,哭到幾乎斷氣。
趙云惜惆悵一嘆:“直到埋著我最親的人,我才知……如今我在京城,夫子的墳在江陵,不能時常給夫子上墳,去墳前磕個頭,說說話,有多么遺憾。”
“直到……那捧黃土,是我親自鏟上去的。”
第132章 關于生死的話題,稍顯沉重。就連趙云惜也淚盈于睫,她用錦帕沾……
關于生死的話題,稍顯沉重。
就連趙云惜也淚盈于睫,她用錦帕沾了沾眼角,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溫和:“好不容易見你,又說這些令人傷感的話,不提了,你先洗漱一番,安頓下來再說。”
近來進京敘職的官員很多,道上多了許多馬車和轎子,那低調內斂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所屬是官員。
本就不算寬闊的小巷顯得擁擠起來,這些車轎滿滿當當堵著道,她回家都多費一刻功夫,跟著人群慢慢挪。
趙云惜帶著林子境一道出門,先置辦日常所需,他從江陵帶來的衣裳有些不好穿了,款式、布料都差了一截,要想融入京都,那衣裳配飾都得跟上。
在這樣繁華的地界,先敬羅衣后敬人,大家看布料的能力很強。
趙云惜一側身,拉著林子境從后門小道走,大道實在擠不上。
將這些都籌備好了,已經耗費半日功夫過去,林子境心中感動,耗費銀子尚且不說,還費這半日功夫。
他心中泛起的些許陌生忐忑,頓時消散一空。
林子境正想表達一些親近,就聽見隔壁傳來孩童的大聲嚎叫,凄慘至極。
他登時嚇了一跳。
趙云惜卻習以為常:“他家孩子把……嗯……素來膽大。”
只是不知這回又犯了什么事。
林子境就著這頓竹筍炒肉,徹底融入了京都,只覺得和江陵也沒什么區別。
晚飯時間,葉珣和張居正回來,瞧見林子境在,頓時很高興,硬是拿出酒,和他好好地喝上一場。
“那時年幼,我們聚在一起,誰能想到回來有如此漫長的分別。”張居正感懷萬分。
林子境吃飽喝足,斜靠在太師椅上,努力地伸直腰身,聞言笑呵呵道:“是呀。”
幾人正準備來一場心靈按摩,耳邊猛然響起爆喝聲——
“臭小子!給我滾下來!”
幾人抬眸,就見隔壁家的樹上,掛著一個撲騰著小腿的男孩,見他們望過來,就呲著沒有門牙的嘴,沖他們呵呵笑。
趙云惜黑線。
還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隔壁家的男人爬上樹,沖著他們尷尬一笑,這才將孩子摘下去。
趙云惜:……
那真是很有生活了。
她就沒體會過這種養兒養到雞飛狗跳的感覺。龜龜這孩子,打小就聰慧懂事,冷靜自持,特別讓她省心。
隔壁安靜下來。
林子境吃驚:“比子垣兒時還皮。”
那確實還挺少見的。
隔日一出門,碰見那對夫妻,又是極為尷尬地沖他們一笑,低聲道:“叨擾了,叨擾了。”
趙云惜含笑點頭:“孩子調皮些,才顯出幾分聰慧來,長大就穩重咯。”
男人苦著臉,只一味地唉聲嘆氣。
他鐵骨錚錚一漢子,堂堂七尺男兒,不是在跟人鞠躬賠禮的路上,就是提著禮物求人家原諒。
這日子實在苦啊。
趙云惜給他一個憐憫的眼神,熊孩子自古以來都費家長。
兩家分別后,她去了銀樓,想著給琢光做一塊玉佩。
她真的是很好的大家閨秀,知書懂禮守規矩,從來只去店里巡視,跟著家人出去玩,平時并不會自己出來找樂子玩耍。
趙云惜便要時常惦念著給她買些小玩意兒,免得在家憋壞了。
她還沒給自己買過玉佩。
路過門口時,就見一男子英武雄壯,穿著武將衣裳,抱著劍,雖然年輕,但眉眼間皆是粗糲風霜,正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周圍人群。
總覺得他氣質格外出眾好看。
趙云惜隨意發著呆,想著給你自己買對玉鐲來戴,也好生享受一番,她挑了一堆羊脂白玉的,兩只一對,散發著瑩潤的光澤。
她做了半晌心理建設才付錢,真是心疼極了。
身旁一婦人卻眼都不眨,小手一揮就買了全套。掌柜彎腰躬身,親自給她裝箱打包,伺候地格外殷勤。
趙云惜恍恍惚惚:“好豪氣啊……真有錢!”
在江陵時,她覺得,除了她都是有錢人。如今到京城了,手里也攢不少銀子,卻還是這樣。
可惡,天下富婆何其多,多我一個暴富又何妨。
就不能誰無緣無故給我一千萬兩銀子嗎!
就很想要!
人果然是貪心的,以前賺三兩銀子都高興壞了,現在手里有三萬兩,尤嫌不足。
她視線一轉,卻又瞧見一婦人,對著銀鐲子躊躇半晌,顯然有些搖擺不定。
婦人面色黝黑,手也粗糙,但眼神剛毅,身上一絲裝飾也無,顯然對此并不拿手。
趙云惜閑來無事,就笑著道:“若是你戴,這個梅花紋古樸簡單,這海棠紋雅致,端看配什么衣裳穿。”
那婦人爽朗一笑,溫和道:“我家大人來京就職,未免有應酬,我得買些首飾,但我實在不通此道。”
趙云惜便問:“祥云紋如何?”
她將自己頭上的發簪指給她看,婦人登時笑起來:“這個好,就要這個了。”
“戚大人!進來幫我付錢!”
戚大人?
趙云惜眉眼一凝,難不成是戚繼光?這可是個英雄人物。
抗倭名將戚繼光!!!
家喻戶曉!
她記得他帶兵很厲害,改陣法改武器,什么戚家軍、鴛鴦陣,就算鎮守北方也是極有成就,還寫了軍事書籍。
趙云惜在心里豎起大拇指,這也太厲害了!任何抗倭將領,都值得她豎起大拇指。
但是現在,戚繼光還是剛過武舉的小新人一枚。
她不免多看兩眼,躊躇片刻,還是滿懷敬意地上前問:“恕我冒昧,想問一句,閣下可是戚繼光?先前聽說武舉出了個人才,如今姓氏對上,便想著瞻仰風采,這才打擾閣下。”
戚繼光抱拳作揖,眸光如電:“正是在下,請問……”
趙云惜看著他清正的眼神,笑了笑,溫和道:“我乃國子監司業張居正之母,便是聽他說的。”
戚繼光:……
文官,不認識。
兩人客氣幾句,便各自分開了。
*
秋日的紅薯地頭,能刷新出皇帝來。
又是一年黃澄澄的豐收季。
按著往常的慣例,朱厚熜帶著錦衣衛,緊盯著農人收糧,從早到晚,不曾有絲毫移眼。
趙云惜在旁罰站,幽幽一嘆,皇帝沒事待宮里就行,出門來,還叫她受苦。
好在——
今年收成不錯。
神種在精心照看下,產量一如既往的穩定。
趙云惜放心了,張居正放心了,朱厚熜也放心了。
他面上剛露出星點喜色,就見有人騎快馬來報,說是蒙古人要求錢糧送上。
朱厚熜登時黑了臉。
他看向一旁侍立的張居正,沉吟著問:“此數額巨大,朕不想給這么痛快,你可有什么法子?”
他記得,上次那主意,就是他出的。
聽聞此言,張居正眉眼微動,他沉吟片刻,整理了語言,這才低聲回:“一個尋常百姓,若一年得銀三兩三,那便將將夠生活,若得糧二石,則將將夠吃……足以活命,卻不足以身強力壯。”
朱厚熜神色間略有不耐,不想聽這些,他只想吃解決方案。
“故而……我們給糧,便要卡一線,夠活便好,疲于糊口,卻無從再生事端。”
張居正眉眼沉沉,聲音清朗:“圣上雖允諾撥付糧秣,但不可盡數給付。臣想著依俺答汗所請,降等分批次發放:其一,撫賞之資當以次等品為好;其二,按季分期撥付,以緩其需。另為防范邊釁復起,可額外增撥微量配額,然所加之數以降等物資補足差額。”
朱厚熜審視地打量著他,緩緩地露出一個笑容。
“允。”他直接拍板。
就是答應給糧,但不能一口氣全給了,根據俺答汗的要求,減等分批,可以給,但是次一等的,而且以季為期,分開給,未免他鬧,再多給一厘,就用減等的來填。
朱厚熜細細品了品,這里頭將人心都給算計明白了。
但——
現下的問題是解決了,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俺答汗敢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是欺大明王朝無名將。
他覺得大明勢弱,才敢如此。
朱厚熜幽幽一嘆,在琢磨開武舉恩科的事。
*
等此番事了,張居正也在琢磨這回事。
書房中,點燃著一爐香。
香煙裊裊。
趙云惜瞧著他憂心忡忡,便笑著問:“做什么愁眉苦臉。”
“俺答汗敢如此,就是欺大明無名將。”張居正眉眼凝重,良將亦是大明的根基。
趙云惜聞言,激動地一拍大腿,見他投來疑惑的目光,張張嘴,卻又閉上了。
救命。
有一說一。
歷史進程總是這么美妙。
戚繼光嶄露頭角,是因為俺答汗圍困京都,他做守衛京師九門的總旗牌官,被眾人發現才能,這才進官署都指揮僉事,開始抗倭御北。
現在圍困京都沒有了。
戚繼光便成了等待就值的一員了。
“我初夏時分,碰見一婦人,她在銀樓買銀簪,我上前搭了幾句話,倒是認識她家人了,聽其家底言談,似是武將出身,我覺得他很有才能,你可以接觸接觸,看看他的軍事才能。”
趙云惜托腮。
果然禍福相依,有時候沒那么容易。
張居正聞言,滿臉鄭重道:“成,我先去跟他結交一番,再將他介紹給徐大人。”
“嗯。”趙云惜隨口應了。
“娘親,你好像自有一番氣運在。”張居正眉眼間帶著些許困惑:“輕易不跟我說什么,只要說了,必然關乎國運,明明整日里只惦念著吃吃喝喝,但娘親看問題特別準,總是能跳出迷障,讓我受益匪淺。”
隨著他的夸贊,趙云惜明明想裝一波云淡風輕,但嘴角實在壓不下去。
“嘿嘿,哪里哪里……”
她也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才顯出幾分來,哪敢跟他比。
但是被他夸,真的好爽啊。
第133章 趙云惜想著,還沒去京城最豪華的酒樓吃過飯,索性晚間無事,不如去搓一
趙云惜想著,還沒去京城最豪華的酒樓吃過飯,索性晚間無事,不如去搓一頓。
家國固然重要,但日常吃喝亦不能怠慢。
再者,家里的口味吃膩了。
也把小敬修抱出門,瞧瞧外面的世界,整日里窩在家中,孩子會自閉的。
等眾人走進去,才發現,不愧為最豪華的飯店,入門便是相貌溫柔清俊的小二迎賓。
大廳中有淡雅的絲竹之聲,有小包間還能傳出戲曲之聲。
林子境:哇!
趙云惜:哇!
兩人發出沒有見過世面的聲音。
一旁的店小二含笑在旁解釋菜品:“我們的小炒肉用的也是羊身上最嫩的羊上腦……”
“這清蒸魚,只放肚肉……”
“還有鹵鴨信……”
再有各色野味,鹿肉熊掌,飛龍湯等等,應有盡有。
想吃東海的蝦蟹都有,業務范圍極廣。
但趙云惜并不愛吃獵奇之物,只愛尋常養殖,誰知道野物中有什么寄生蟲。
趙云惜總結,便是一切只用最好的部分。有種在現代菜市場隨心所欲買菜的感覺。
“不錯不錯,那要嘗嘗。”
店小二便拿出一個木牌書,上面掛著指肚大的菜名,喜歡的就摘下來放在一旁的籃子中。
這樣傳閱一遍,張居正選了烤鴨,顧琢光選了藕丁,林子境選了香辣酥蝦。
張敬修:哇~
他小手扒拉著,看見什么都稀罕,都要摸摸碰碰。
太好玩了。
趙云惜視線巡弋,突然定在當場,她用胳膊肘戳了戳葉珣,壓低聲音問:“你看那個,像不像張文明?”
葉珣茫然地望過去。
就見張叔正給自己猛猛灌酒,那喝法混像不要命,更像被罰酒了。
葉珣肯定點頭:“是他。”
趙云惜又去喊張居正,低聲道:“去瞧瞧,是不是你爹。”
張居正便起身走進去。
他看著面前的干瘦老頭,正敲著桌子,滿臉不耐煩地開口:“辦不了就是辦不了!”
張居正一撩袍子,似笑非笑問:“什么辦不了?”
張文明面色一僵。
那干瘦老頭斜著眼看過來,見是張居正,登時坐正身子,陪笑道:“張大人……”
干瘦老頭突然汗流浹背,這張文明亦姓張,出自江陵,這……怕不是本家。
干瘦老頭連忙陪笑道:“我和張縣令一見如故,請他吃酒呢,既然張大人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張居正向來知道小鬼難纏。但纏到他爹頭上,也是好笑。
“你們有什么為難事,盡管說出來給我聽,能幫你辦的,自然不會為難。”
干瘦老頭登時心態都要崩了。
他是工部司務,做他這個職位,想要油水,只能卡一卡沒有后臺的外地官員。
他這個年歲,進青樓已然有心無力,如今嘴饞,只能來酒樓搓一頓。
誰曾想,被人捉了現行。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干瘦老頭顫顫巍巍地起身,鞠躬到底,嘴里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張居正卻不欲和他過多糾纏,俯身扶起他,含笑道:“罷了,你且吃著,我自行離去。”
干瘦老頭心口一松,想著不為這縣令張目,許是關系不到位,那他就放心了。
但他一抬頭,笑容便僵在臉上。
那縣令走在張居正前頭。
救命。
他不光關系近,還輩分高!要不然怎么敢在大官前面走!
待走回二樓雅座,張居正嘆氣,將所見所聞說了一遭。
趙云惜捏筷子:“欺人太甚!”
張文明原本忐忑的心,瞬間就安穩下來。
他眼神微微閃爍,坐在娘子身旁,便有些不勝酒力的感覺,柔弱扶額,軟聲道:“娘子……頭暈。”
他灌酒灌得又猛又急,臉上酡紅一片,連眸中也帶出幾分水光。
趙云惜忍住想捏他臉的欲望。
給他倒了杯茶,溫和道:“喝點水潤潤喉,往后有什么事,盡管回家找人脈,別自己在外面受罪,不值當。”
她伸手給他揉了揉太陽穴。
張文明輕輕嗯了一聲,也沒想到,竟然會碰上。
“快吃點東西。”趙云惜給他夾了蝦。
張文明便一個一個地剝,剝完放在小碗里,給趙云惜吃。
他唇角噙著愜意的微笑,姿態閑適地剝著蝦。
*
隔日。
張居正碰見工部侍郎,便含笑聊了幾句,先是邀請他去吃飯,見他應了,這才一道往小酒館去。
第二日。
干瘦老頭背著行囊,便去大興縣做縣吏去了。
他迎風淚三行。
誰能知道一個小縣令是張居正他爹!
還是親爹!
誰能受得了親爹受屈?
也就如今他在風口浪尖上,遇事留一線,要不然他肯定被罷官。
整日里捉鷹,卻被鷹啄了眼。
看走眼了。
哎。
他身后無一人相送,干瘦老頭的身影更加佝僂了。
三杯酒,換余生痛苦。
哎。
張居正滿臉悲憫,京中不養閑人,適當優化一下,倒也挺好。
*
趙云惜聽到這個消息,說是工部一司務瀆職,被貶官,她再看看還在床上喊頭疼的張文明,面色漆黑,威脅道:“你再裝,我就把你扛出去扔了,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力氣。”
張文明立馬支楞起來,笑呵呵道:“哎呀,娘子真乃神醫也,突然眼不暈頭不花!這樣舒服…!起床起床。”
趙云惜想敲他。
老了老了,這樣混不吝。
落日余暉,暮云合璧。
熔熔金色中,他倆隔著半開的窗子,互相對視了一會兒。
張文明湊近了些,弓著腰身,從窗戶中探出頭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意。
趙云惜便走上前來,摸了摸他光潔細膩的臉頰。
“云娘,云娘。”張文明喊了兩聲,卻又將想出口的話給咽下了。
“嗯。”趙云惜回應著他。
張文明登時神色一軟,便是聲音也添了幾分沙啞。
“我想辭官,給你剝蝦吃。”
聽得趙云惜心頭一顫,過去那些堅持,都暈成了一副水墨畫,將她的執拗削薄。
趙云惜垂眸,捏捏他臉頰。
張文明覷著她放松的神色,便用臉頰蹭了蹭她的手心,溫和道:“三日了,我該回去當值了。”
可他不想回。
卻也知,云娘肯對他如此溫存,便是因為他不在跟前。
趙云惜眉眼清正:“去吧。”
人總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張文明穿著里衣,坐在床沿上,不想出去。
見云娘的身影漸遠,他這才穿衣起身。
片刻后,趙云惜提著食盒回來。
她溫聲道:“給你備的點心,都是自家做的。”
張文明抬起胳膊,想抱抱她,最后卻只牽住了她溫軟的手。
云娘的手,又軟又輕,小小一朵棉花似得。
他額角便沁出汗意,掙扎片刻,見她沒有躲,便胸腔鼓噪,俯身在她眉心留下珍重一吻。
他手心略燙,唇瓣溫軟,趙云惜眉眼微彎:“去吧,別誤了時辰。”
天都要黑了。
原來……他肩膀這樣寬。
趙云惜打量著男人眷綣的眉眼,似桃花般多情似水。
嘖。
真真一副好皮相。
*
沙勿略的傳教之旅不太順利。
他突然明白過來,百姓只是貪圖他的雞蛋和木鏟,并非想認真聽他傳教。
他們好像太聰明了。
趙云惜輕笑:“要不,你了解了解我們大明朝的神話體系?”
沙勿略捂緊自己的雞蛋后,百姓對這個大胡子老頭更是不假辭色。
大明……不養閑神。
那些神各司其職,并非讓人一味地奉獻上供。
沙勿略沉浸下去,收起自己的冒失和傲慢。
他嘆氣。
心跳聲如擂鼓,不敢想,若是傳教失敗,死在異國他鄉,該有多么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這家人擊碎了他所有的傲慢。
他是來傳教,拯救愚昧無知的世人,但這一家子,學幾何手到擒來,其中那個叫張居正的,甚至看幾眼就會了。
那他當然在貴族大學,交著高昂學費,學得無比吃力算什么。
他突然感覺到無比的困惑。
*
趙云惜正在凈手。
每當心潮浮動,便會練字,來讓自己靜心。
她磨墨蘸筆,心中也沉靜不少。
政通人和。
學這句話時,不知道這四個字有多可貴,如今才知。
明年一過,就要先在京城周邊推廣,而選得第一站,就是張文明治下。
也算是皇帝給的一點恩德,只要辦得好,他就能借著功績再升一升。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很想將土豆紅薯推廣開來,百姓所求,不過一個吃飽穿暖,如今尚且達不到。
小冰河時期,真真路有凍死骨。
不管興亡,百姓都苦,她以前都是老百姓。
只有朝代更迭,她反而不大在意,總歸還要回到新中國。
嘉靖。
她不自覺地寫了這兩個字。
趙云惜將紙張團成一團,燒掉。
夜幕降臨,一燈如豆。
昏黃的燈光并不利于讀書習字,她索性收起。
走出書房,進了小院,見還靜悄悄的,頓時有些納悶。
這倆還未下值?
顧琢光也有些焦急,手里提著燈籠,顯然想出去接一程。
“你素來體弱,還是別出去了。”
趙云惜沉聲道。
顧琢光緊緊地抱著小敬修,片刻后,才點頭:“都聽娘的。”
趙云惜接過她手中的燈籠,腰間別著長劍,這才出門去了。
她有一把子力氣,又日日練劍,只在附近走,應當是無妨。
片刻后。
在長街的盡頭,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白圭?葉珣?”
聽見聲音,兩人腳步一頓。
趙云惜對上兩人眼神,心口一松,頓時打趣道:“月下觀郎君,你倆真好看。”
我兒最帥!
在朦朧月色下,更是帥裂蒼穹。
張居正上前接過燈籠提著。
“娘,莫打趣我們了。”
趙云惜滿臉深沉地點頭:“我所言,非虛!”
幾人笑著聊著,很快就到家了。
第134章 嘉靖三十五年。又是一年冬。剛推開門……
嘉靖三十五年。
又是一年冬。
剛推開門,便能感受到凜冽的寒氣。
入目一片素白。
張居正握著青竹傘,略一吐氣,面前便是白霧朦朧。
他近來日日出門,去大興探尋種了神種的百姓,對神種有什么看法。再總結整理成冊,等著皇帝召見時,能夠呈給他看。
*
“張愛卿,依你所言,今年神種推廣,百姓會如何?”朱厚熜端坐在太師椅上,眸光深沉地望著他。
“依微臣淺見,未到山窮水盡時,世人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并不好。”張居正躬身上折子:“這是歷年所出過的問題和近來微臣探查的結果。”
朱厚熜打開奏折,精巧的小字寫出許多問題,一是薯賤傷農,畢竟不能等價交換,一筐紅薯換不來一斗麥稻,純粹廢力氣。
再者北地有些窮困人家,全以低廉的紅薯為食,容易脹氣燒心,故而多謠傳“紅薯生瘴氣”,需要官方出詳細的飲食方案,比如“蒸曬磨粉”等,降低這種難受程度。
再者從宗教方面著手,官府聯合佛道宣稱“薯圓如元寶,食之招財免災”。
朱厚熜仔細地審視著手中奏折,片刻后滿意點頭。每回提出來的問題,都能很妥善的解決。
他心情很好,敲著桌子,慢條斯理道:“若這回,你能妥善解決,待論功行賞時,朕便能破格提拔你進內閣了。”
張居正還年輕,此時滿心滿眼都是為國為民,對于進內閣也很是激動,但他還是滿臉恭謹道:“微臣自知才學平庸,不堪大用,得皇上抬舉,是微臣三生有幸,定不負皇恩浩蕩!”
朱厚熜滿臉正色:“此番重任,皆在你身,這天下百姓的口糧,便盡數交給你了。”
張居正躬身一拜。
*
冬日雪厚,輕易出不得門,趙云惜索性攏著炭盆,懷里抱著肥碩的獅子貓,漫不經心地撫摸著它柔軟的皮毛。
她在想歷史上的張居正,他的改革,被一手提拔培養的門生盡數推翻,若他泉下有知,可會生氣悲憤。
也許不算背叛。
只是人亡政息,張居正建立起來的秩序,如同嬴政一般,太過有前瞻性,反而為當下世俗所不容。
卻在往后的封建王朝中,被別人借鑒,增添功績。
趙云惜幾乎想象到當時的情形——張居正在后世被戲稱為明攝宗,恰恰說明了問題。
皇權和相權的沖突,向來勢如水火。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皇權如此,相權亦如此。
再有文官集團內部的斗爭和地域爭斗。
張居正再好,也不可能籠絡所有朝臣,大家各為自己的派系、地域而奮斗。
他當年,到底如何苦苦掙扎?
一腔孤勇,后繼無人。
若能再給他十年,十年盡夠了。
必然會有一個不同的大明。
趙云惜摟著溫暖的獅子貓,沉沉睡去。
*
顧琢光嫁到張家多年,從開始的糾結忐忑,到如今的安慶自若。婆母并不似凡夫俗子,輕易并不肯管她,也從未拘束她。
談婚論嫁時,都說婆母是鄉野村婦,許是會讓她受天大的委屈,讓她多敬著讓著,但現在才知道,能被大儒林修然收為義女,直言不諱地說,得他親自教導。
如今瞧來,確實不一般。
她的炸雞鋪子從零開始,如今已將周邊各省都鋪全了,只收什么加盟費,就賺的盆滿缽滿。
天天坐著數錢,都能把人數累了。
和婆母相處得越久,便能學到超脫自己的東西?
冬日嚴寒,吃過飯,便各自回房睡覺。
顧琢光窩在相公懷里,側著身,相公身上的熱氣便隔著薄薄的寢衣傳遞過來。
她握著他寬闊干燥的大掌,輕輕地摩挲著指尖的薄繭。
“相公。”
“嗯。”
顧琢光咬著唇瓣,略微有些不自信,卻還是低聲道:“荀子言,不富無以養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我想開個棉布莊子,織布倒是好做,再就是做冬衣,以棉充內芯容易跑絨。我想著,把它縫出格子,內里襯紙衣,再做外面的罩衫,可以拆洗,你覺得如何?”
紙衣不透風,厚實的紙衣,在冬日相當御寒,并且極為便宜。
“先小規模試一試,如今京中許多人穿羊絨衫。合著你說的棉襖一起,你可以給甘夫人去信,跟她討教一二。”
顧琢光陷入沉思。
她一時寂靜下來,張居正便也不說話,把玩著她的手,室內暖融融的,將娘子身上淡淡的香氣送過來,他眸色漸深,支起身子,聲音中帶著幾分眷綣:“娘子……”
冬日夜長,又睡得極早,天色尚昏沉著,張居正便醒了。
他躺著有些懶得動,將床前的燈籠點燃,便捧著書,慢慢地看起來。待天色微亮,這才撩起床帳,洗漱穿衣。
心里卻一直在思索著朝政,想著近來朝中事多,自打俺答汗事件后,嚴首輔便隱隱不如徐大人得圣心。
然而——
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
徐大人為官正直,堪稱面面俱到,只一條令人不解,他很不在意軍事。明明剛出了俺答汗的事,應該唇亡齒寒才是,他卻不加關注。
張居正有些困惑不解。
當今皇帝并不勤政,雖然不修仙了,卻也不肯三日子早朝,就算十日一早朝,也能稱他一句勤政。
故而他們也不必早起,只別誤了點卯便是。
他起身后,顧琢光也醒了。
“相公。”她言語溫柔。
張居正回眸,給她掖了掖被子,溫和道:“雪日天冷,再睡會兒。”
顧琢光羞赧一笑:“嗯。”
*
貓冬久了,趙云惜實在無趣,想著自己做些吃食。
剛做的臘腸好像不錯,做成煲仔飯,有厚厚的鍋巴吃,肯定很香。
今日風大。
小敬修裹得極厚,被風一吹,便跟兒時一樣跌坐在地。
趙云惜見他四肢著地,跟小烏龜一樣,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
張敬修肖似父親,一張斯文俊秀的小臉上,露出被嘲笑的薄紅。
趙云惜見他害羞,連忙不笑了。
米飯慢慢燜熟時,那股米香味,簡直誘人極了。
她事先在砂鍋里側涂了油,這樣出鍋巴后,就很容易鏟下來,并且金燦燦的色澤也極漂亮,香酥金脆,吃起來像極了。
趙云惜親自做飯,就連小敬修也極為期待,他乖乖地坐在餐桌前,兩只肥嘟嘟的小手握著,緊緊地盯著砂鍋。
“吃,吃呀。”他一本正經地勸道。
煲仔飯很誘人,醬汁的色澤極好,將米飯染得油亮入味。
深紅色的臘肉丁,肥肉部分已然透亮,鮮綠的毛豆、金黃的玉米粒鋪在白米飯上,擺出漂亮的形狀。
張敬修特別愛吃鍋巴,捧著吃,極為虔誠。
“這個好香啊!”他不住感嘆。
土灶做飯,帶著鍋氣,吃起來很香很舒服。
“你愛吃,索性單炸些鍋巴來吃。”趙云惜笑著道。“把炸雞的香料撒上去,便很香了。”
張敬修乖乖點頭:“好呀好呀~”
幾人吃著飯,就聽見一聲干嘔。
趙云惜視線茫然地望過去,就見顧琢光捂著嘴,也有些懵:“許是腸胃不適……”
她說著,心里就沒底。
難不成真得償所愿?這也太快了。
而且在眾人面前被揭露出來,她面子上有些繃不住。
“請大夫來看看就知道了。”趙云惜猜測,但沒有說出來。
片刻后——
老大夫捋著胡須,呵呵笑著道:“恭喜恭喜,家中將要添丁了!”
顧琢光羞赧一笑,輕撫著平坦小腹,笑得滿臉紅霞。
“有了就好。”
近來小敬修被送去讀書,她膝下空虛,實在有些無趣,便想著再生個孩子。
不曾想,這么快就有了。
好在有先前的經驗,這回也算是有條不紊,該如何就如何。
趙云惜倒上了份心。
她每日里除了日常工作,又添了一項看顧孕婦,其實也沒什么做的,琢光懷像比較好。
除了那日干嘔,整日里吃吃喝喝,并無反應。
只待十月懷胎,果熟蒂落。
看她如此,趙云惜懸著的心也放下來些。
也不知男孩女孩,她有些期待。
*
張居正近來人逢喜事精神爽。
畢竟家中要添丁,朝中政務也極順達,輕易并沒有什么事。和高拱、戚繼光、李逢年幾人也處得極好。
可謂春風得意。
他坐著馬車,往大興去,想著再看看那邊的地勢。
他很想進內閣。
在朝中多年,論時政疏一直在他心里,不曾有絲毫懈怠。他想要早些當上首輔,也能快些實現自己的理想。
而現在,他那些想法,借著張文明的手,在大興縣先行實施,他想看看,最終是利還是弊。
張居正神色溫和,坐在張文明對面,看著手中的條文,陷入了沉思。
“有叫好者,有不忿者……”
那怎么讓叫好者壓過不忿者,才能讓政策實施。
再就是娘親所說,政策一時通行并不代表什么,能建立長久秩序才是好政策。
為民是好事,但要和官員的利益結合在一起。
張居正點了點桌上的條陳,推廣神種時,他遭遇那么多的壓力,早已經明白,不把官員喂飽,是不會有利民政策推行的。
這也是他很想改革的點之一。
他想要把這些都給弄清楚。
*
待歸家時,張文明立在門口送他。
張居正回眸,才恍然發現,不知何時起,他爹竟已雙鬢染上寒霜,身形愈發瘦削起來。
“爹,回去吧。”他眉眼微彎,擺手輕笑:“外面冷,且回吧。”
張文明抿著嘴,沒動。
“我娘很好。”張居正笑著補充一句。
張文明這才背過身,回房去了。
第135章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嘉靖四十年。十年之期,已至。
春去秋來。
轉眼已是嘉靖四十年。
十年之期,已至。
神種現世,嘉靖頗為期許,以國子監司業張居正、江陵縣侯王朝暉為首,親自種植、督管。
如今以推廣至陜西、河南、山西、江南等地,嘉靖親臨巡視。
*
馬車上。
張居正唇角掛著愜意的微笑。
他端著茶盞,慢條斯理地喝著,多年官場沉浮,早已將他養得喜怒不形于色。
但神種初成,還是叫人心中歡喜。
王朝暉更是意氣風發,他撩開窗簾,望著漫天的金黃,笑瞇瞇道:“秋收冬藏……秋收果然讓人喜悅至極。”
最重要的是,神種在短短的推行時間內,已經有了莫大好處,紙面文字終究不大入心,還得是親眼看。
田地間,農忙一片。
王朝暉瞪大眼睛,望著黝黑的百姓。片刻后,皺起眉頭:“他們穿著破衣爛衫,竟還如此窮困?”
張居正也撩開車簾,往外看。
“在江陵,我們張家村,縱然有人富裕,卻還是很多人都種地,他們會在種地時,把破衣爛衫拿出來,這樣弄臟了、弄壞了,也不至于太心疼。”
他溫和笑著解釋。
王朝暉點點頭,看向地頭蹲著的一個小孩,頭發寸長,不辨男女,正捧著長長的桿子在啃。
“這能吃?”他呆住。
小孩卻吃得很香甜,嚼一嚼,又將碎屑吐出來,他便猜測,是跟吃甘蔗一樣。
就算穿得破爛,但精神面貌明顯精神很多,那是一種肚子吃飽了的昂首挺胸。
車隊停下。
朱厚熜穿著尋常衣裳,白龍魚服出宮微服私訪。
面前身形佝僂的老者正拿著小釘耙,將收過的地,再挖一遍,若是能找到拇指大小的紅薯,便覺心中分外愉悅開懷。
他面前有一小框,已經有半簍了。
朱厚熜看著老者臉上燦爛的笑容,也跟著笑了笑。親眼所見,千里沃土,收成極豐。
他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秋陽依舊熱烈。
朱厚熜曬得鼻尖出汗,入目皆是色彩濃麗的秋,而紅薯藤的綠,卻讓人心中快活。
“豬羊都愛吃紅薯藤,這么多,夠吃三四個月,剛好殺了過年。”不時有人嘀咕。
張居正眉眼微彎。
朱厚熜更是心中快意,跳出修仙的坑以后,他面前擺著一條康莊大道。
“神種不愧為神種,產量高,好伺候,今年年景并不好,麥稻各有減產,神種亦是,架不住實在產量高。”
“紅薯玉米粥,吃起來真的很香甜。”
朱厚熜感慨萬千。
最重要的是——多吃一斤紅薯,便能多賣半斤麥稻,資產流轉,就是這么來的。
張居正望著忙碌的農人,跟著微微一笑。
田間地頭,總是充滿希望。
有人在挖紅薯,有人在挖土豆,有人在玉米地里掰嫩玉米吃。
王朝暉壓低聲音道:“我們偷偷掰一個玉米回家吃?”
張居正滿臉深沉地點頭:“好,我給你望風。”
王朝暉堂堂江陵縣侯,下了馬車,進了玉米地,手剛搭上玉米,就聽見一聲低喝:“有人!偷!玉米!”
王朝暉頓時嚇得一激靈。
他三兩步竄回來,滿臉驚慌:“你干啥呢!”
嚇死他了!!!
張居正滿臉無辜:“別人瞧見了。”
不是他喊的。
王朝暉捂著臉,鉆進了馬車。他紅著臉,半天回不過神來。
張居正:“哈哈哈!”
*
朱厚熜離他們遠,正在觀賞這一番國泰民安。
海瑞立在他身旁,恭謹道:“是啊,圣上英明,才有這國泰民安。”
其實前些年,亂象已顯,皇帝沉迷修仙,嚴嵩把持朝政,兩個老年人將王朝也帶向暮年。
海瑞陷入回憶,很多話,能想,卻不能說。
那時——
天空蒙蔽,百物凋零,積雪覆蓋,路有凍骨。若再持續些年頭,大明走向覆滅將是必然。
車隊停下,開始支起大鍋,做飯。
這是趙云惜想出來的法子,將神種的吃法告訴大家,明確地做出來,這樣更方便傳播。
紅薯粉——可以做酸辣粉,也可以做螞蟻上樹。
豬肉剁碎,炒成醬,和些粉條一起炒,吃起來特別香。
再有酸辣土豆絲、紅燒土豆片,土豆炒肉、土豆燉雞,這都是家常的吃法。
而玉米……光是水煮便已足夠清甜。
林林總總,數十種吃法。
就連嘉靖都吃得格外興起。
他隨口感嘆:“趙恭人此番不在,未經了她的手,終究差上幾分。”
于是——
趙云惜被錦衣衛火速打包帶來。
“土豆絲卷餅、炸土豆、狼牙土豆……”趙云惜挽起一截袖子,迅速出餐。
朱厚熜吃著熟悉的味道,這才放心。
“再來一碗玉米粥,新鮮的甜玉米擦爛,露出奶白的汁水,合著江米、紅薯來煮,又嫩又甜。”
趙云惜在心里嘀咕著,便順勢做了。
而一旁的御廚正在收拾新鮮的魚蝦蟹,剛從河里撈上來的,足夠鮮美。
趙云惜吃飽喝足,便盤著麻瓜去找一家兒子。
“白圭!朝暉!葉珣!”她挨個打招呼:“李大人、高大人!”
她這才恍然發現,她認識的人還不少。
張居正聞言有些愣怔:“娘?”
趙云惜點頭。
此番出行是巡查功績,一行人自然高興,帶她來好像也格外順理成章。
王朝暉一時看得回不了神。
“趙姐姐?”
一身男裝,英氣十足。
她以前也常穿男裝,卻沒有現在這樣英氣勃發。
趙云惜輕笑,溫和道:“是我。”
幾人閑聊著,張居正就被叫走了。
王朝暉在一旁殷勤侍奉,笑著道:“這十年,趙姐姐辛苦了,整日侍弄田地,不似旁的貴婦人,還能蒔花弄草……”
趙云惜瞥了他一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她能為百姓做點什么,心里很高興。
她知道,是因為她肌膚糙了,不如十年前細嫩白皙。
“誰說婦人必須白皙幼嫩?我覺得如今的我,極好。”她很喜歡自己每一個年齡段的轉變。
她抿唇輕笑,拍拍王朝暉的肩膀,聲音柔和:“你想挨揍。”
王朝暉惹火燒身,頓時蔫噠噠的:“我就是心疼你,受罪了。”
趙云惜搖頭失笑。
幾人笑著鬧著,在趙云惜屁股被顛成八瓣時,終于到達河南地界。
這才是千里沃土。
牛車、獨輪車、擔子……
不一而足。
河南界的種植面,始終要比別人廣。
然而他們并沒有比別人富裕。
你多產一粒糧食,都會被當成稅收收走。
但整體還是不錯的。
趙云惜神色溫柔。
*
圣鑾回京。
當朱厚熜對著奏折上的數據,這回又親眼所見后,心中便格外滿意。
他傳召趙恭人上前來,笑著道:“轉眼已十年,你當初因著神種被封為恭人,如今神種已普及,你往后可以卸下擔子了。”
趙云惜反而生出幾分茫然不舍。
嘗慣了權力的滋味,一朝失去,心中落差極大。然而她知道,如今已是破例。
“念你功高,特封為二品夫人……”朱厚熜笑著道。
趙云惜心中激蕩,不由得納首就拜:“臣婦謝主隆恩!吾皇英明!”
朱厚熜沉吟片刻,只封二等夫人顯然不夠,畢竟她靠著張居正這次升職,也能加封。
“朕思前朝時,有女馬蓬瀛,善算學和天文,德封尚宮司宮一職,歲俸六十石,而今你助推神種,朕思量,沿承舊制,封你為尚宮司宮,歲俸百石。”
趙云惜這回是真的激動了。
尚宮司宮…!女官之首!
她俯身再拜,簡直覺得自己踩在云端上,飄飄然不知所謂了。
封官這么爽!
仿佛有浪濤不停地在沖擊著她,每一聲心跳都讓耳膜鼓噪,像是要升騰蒸發。
有那么一瞬間,她臉上的表情定然是一片空白。
“正五品,司宮。”
真是太棒了!
她從來沒敢奢望過,在明朝有一份自己的事業。所有事情都是她默默做的,星點痕跡都不會被史書記載。
她的存在,在未來只會被記載為,趙氏,大明首輔張居正母。
但如今不一樣了。
趙云惜想,人心果然是貪婪的,她竟然覺得這還不夠。
她還要更多。
她低下頭去,緩緩地磕了個頭。
待穿著二品命婦的衣裳回府,她不僅高興地亂蹦,拿著劍,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風!
葉珣也替她高興,挽著袖子,滿臉熱切道:“該好好慶祝慶祝!”
王朝暉摩拳擦掌:“那得換個大宅子!我才琢磨了一處宅院!前后六七進,特別敞亮漂亮,房屋不多,裝潢極好,有假山花木,極漂亮!”
再擠在小院中,便有些不合時宜了。
趙云惜抿嘴輕笑,想了想,此番白圭也要升遷,換府便勢在必得。
“換!”她小手一揮。
*
張府高興,但徐府正在密謀。
嚴嵩掌握話語權太久了。
久到徐玠覺得自己的腿腳已經不靈便了。
他想,嚴嵩已八十高齡,該歇歇了,整日里總和他打擂臺,也不是那么個事。
再者……他也有自己的理想抱負,次輔終究不夠有話語權。
他目光移向張居正,滿臉若有所思。這個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已然成長為龐然大物,若他入內閣,那必然有人要下臺。
他希望這個人,不是他。
那就只能是旁人。
徐玠眸色幽深,輕輕地敲著桌面,一個計劃在口唇間,逐漸成型。
他笑了笑,拍拍青年寬闊瘦削的肩膀,聲音溫和:“你此番稱病,別攪合進來了。”
縱然要打鼠,也不能傷了他珍貴的玉瓶。
“下官愿與大人共進退。”張居正聲音沉靜,眸色清正。
徐玠端起茶盞,垂眸:“不必。”
第136章 寂寥秋日,天高云淡,雪白的鳥兒直沖云霄,很快就消失不見。趙……
寂寥秋日,天高云淡,雪白的鳥兒直沖云霄,很快就消失不見。
趙云惜和顧琢光并肩而行,在銀樓中穿梭著,想要挑選適合冬日的首飾。提前定制,免得到用時就沒有了。
“挑心,頂簪……”趙云惜撥弄著面前的寶石,有些糾結用紅寶還是藍寶。
“還有玉梳,插在發髻上也漂亮。”趙云惜想著,既然都來了,當然要多添些。
再者她如今有品階在身,宮中若再有宴會,她也得出席,如此一來,便得有裝門面的裝備。
顧琢光又幫著挑了幾個,含笑道:“成套才算頭面,一并備齊全了。”
她想說年輕就是最好的裝飾,話未出口,才有些恍惚,就連她都不年輕了。
寒風乍起。
趙云惜買完首飾,走在路上瞧見別人賣豬肉,瞧著肉質不錯,便想著晚上吃烤肉,索性一并買上。
等夕陽西下時,便開始引燃木炭,她挑了果木炭,這樣烤出來的肉很香。
木炭很快就燒紅了,周遭的空氣也隨著氣流扭曲。
趙云惜放上鐵網,又刷了層油,張懋修蹲在她身側,昂著肉嘟嘟的小臉蛋,軟乎乎道:“奶奶,吃肉肉~”
趙云惜把他拎遠了些,溫柔道:“別湊太近,仔細燒著你。”
她這才把腌制好的五花肉放上去。
張懋修懷里抱著小奶貓,聞言乖乖點頭:“好~”
廚娘刀工極好,五花肉切的厚薄適中,在烈火炙烤下,表面很快變得焦黃,邊緣也跟著彎曲,冒出的油脂滴落,將木炭沁出滋滋聲響。
張懋修咽了咽口水,奶里奶氣道:“香呀~”
嗚,還沒好?
趙云惜彎唇:“別急,等會兒給你吃。”
很快,就傳來張居正的朗笑聲:“娘在做烤肉?真香!”
葉珣也露出溫和的笑意,他示意趙云惜起來,自己坐下來,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溫和道:“我來烤。”
他的廚藝,也極棒。
趙云惜從善如流地起身,看著色澤金黃的烤五花肉,笑著道:“小懋修來吃,已經熟了~”
老人和小孩不耐餓,小孩尤甚。
“奶、爹、娘、叔先吃~”他扳著手指,數完又覺得不對:“哥~”
眾人頓時笑作一團:“沒事,我們不餓,小懋修先吃。”
烤肉要趁熱吃。
趙云惜將竹簽遞給他,撒上調料,這才笑著道:“要側著吃,別扎著嘴了。”
烤肉還在滋滋冒油。
張懋修舉著簽子,非遞給他娘先吃一口:“娘吃!娘吃!”
顧琢光接過他遞來的竹簽,將微燙的烤肉裹在薄透的春餅中,再加上蔥絲、胡瓜絲,簡直好吃到爆炸。
“娘做飯還是這么香。”
趙云惜輕笑,接過葉珣遞來的烤肉,她用春餅一裹,還要放些洋蔥絲來,滾燙的烤肉很快把洋蔥絲給燙個半熟,吃起來滋味格外美妙。
單吃肉會覺得膩,有這些辛辣食物中和一下,就會覺得很解膩,能再吃一大碗。
張居正起身,去倉庫抱了酒出來,笑著道:“今日有喜事,當喝杯酒,慶祝一下。”
趙云惜:?
啥喜事?
總不能他三十五歲就進內閣?
張居正眉眼間難得溢出來點意氣風發:“今日……陛下有旨,準我任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
趙云惜和顧琢光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
“好事好事!是得喝一杯!”趙云惜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顧琢光倒了一杯。
一旁的小懋修看著杯中黃澄澄的酒液,好奇地抿著小嘴巴:“這是啥呀!嘗嘗!”
張敬修一拍他腦袋:“別鬧。”
張懋修噘嘴:“哦。”
倆小子一打岔,眾人頓時哄笑出聲。
“未及冠可不能喝酒,會變傻。”
小懋修頓時驚恐地捂住嘴巴:“不傻不傻!”
葉珣也舉起酒杯,笑吟吟道:“承蒙陛下厚愛,某也升職,遷為禮部左侍郎。”
“砰——”
趙云惜看著面前清瘦的男人,不住鼓掌:“你倆都太棒呢!真是好日子!好日子!”
當年那些未出口的期盼,在此刻盡數成真。
她率先喝了一杯酒。
幾人對飲,各喜不自勝!
*
眼瞧著,慢慢入冬了,比冬日更先來的是凜冽的冬雪。
前世時常看小說,就有雪災末世,等真的身處其中,才知道百姓謀生有多艱難。
如今神種鋪開,想要鋪遍全國,可能還得五年。
還來得及。
而王朝暉上次出海,帶回來了番茄、花生、南瓜、番石榴、菠蘿……
數不勝數。
有了目標,他的目光就格外精確,光往食物上找。
這回出海再回來,他的身體狀態已經不允許再次出海,好在他的任務已經完成,朱厚熜對他贊譽有加,特許他組建一支遠洋船隊,擔任教官。
*
趙云惜正在侍弄番茄,就聽丫鬟也傳話,說是二門處,有婦人帶著孩子,說來自江陵張家,名喚甜甜,叩門求見。
“快請進來。”趙云惜登時面露喜色。
因著林子垣才學不顯,他索性投軍去了,而甜甜便要留在江陵侍奉甘夫人,如今竟許多年不曾見過了。
很快,走進來一個身形粗壯的婦人。
趙云惜對此表示萬分疑問:“甜甜?”
她嬌美的小女兒呢!
甜甜聽見熟悉的聲音,頓時淚流滿面:“娘~”
趙云惜張開雙臂,努力地將她摟在懷里,捏捏她結實的胳膊,還是有些懵。
“給你外祖母磕頭。”她一巴掌把跟著的小孩拍跪下。
趙云惜:……
顧琢光連忙捧著茶盞過來,笑著道:“妹妹快請坐,喝口茶水壓壓神。”
趙云惜也連忙道:“怎么不來信說一聲,我去碼頭接你?”
甜甜滿臉唏噓:“娘,前些年相公投軍,他人膽大,硬是從小旗升上千戶,可惜……打倭寇時,被刀戳了肚子,都說他活不了,讓我去接后事……”
“他命硬,活了。”
甜甜說得云淡風輕,笑呵呵道:“可惜我們這一支被倭寇知道,派人來追殺,他縱然活了,可惜重傷在身,我沒法子,便接過他手中的刀,沖殺出去。”
趙云惜連忙松開摟著的小男孩,轉而握住她的手。
甜甜微笑:“我才知,娘親當年所說,女子有一把子力氣,有多么重要。”
她日日跟著練劍,幾十年來從未有一絲懈怠。那日終究是用上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甜甜眉眼微彎,笑著道:“我帶著兵卒殺了二十個倭寇,那些血……呃……咳,然后我發現,我并不排斥,后來被戚將軍知道,破例讓我打散股倭寇,我完成的很好,現在亦是百戶~”
她說完自己的英雄事跡,反而有些害怕,時下以女子柔美溫婉為主,這樣混在男人堆里,終究是不夠清白,她有些擔憂。
“天吶,甜甜也太棒了,我早就想殺死天下倭寇,沒想到,甜甜真是好樣的,女承母志!反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趙云惜毫不吝嗇地大聲夸贊。
甜甜這才松了口氣。
她有些不自然地提著裙子。
顧琢光露出一個含蓄親和的微笑,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跟小姑子相處。
張懋修進來,把小男孩拉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林淮生。”
“我叫張懋修。”
林淮生:“我爺爺叫林修然,跟你有一個字一樣啊。”
張懋修:“嗯。”
兩人聊著天,被嬤嬤帶到院子里去了。
甜甜就打開自己帶來的箱子,笑著道:“這是從江浙地區帶來的衣裳首飾,估摸著跟京中略有不同,給娘和嫂子帶的禮物,你穿著玩。”
趙云惜輕笑,索性當即就拿去換上。剛一出來,甜甜便滿臉恍惚地盯著她看。
飛揚的撒花織金馬面裙,紅錦迎著陽光,散發著流光溢彩的光澤,婦人身姿挺拔如修竹,正眉眼含笑地望過來。
“娘,你穿上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樣。”甜甜靦腆一笑:“我就覺得你適合穿這樣熱烈的顏色。”
顧琢光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我總算知道相公為何如此驚才絕艷。”
龍章鳳姿,從來不會憑空出現。
趙云惜狐疑地看著她倆:“盡會哄我開心。”她當然知道自己很美,但如今這年歲,早已不如年輕時赤誠熱烈了。
二人:……
“你不懂。”
趙云惜覺得自己懂,叉腰:“歲月從不敗美人,我肯定是優雅精致的老太太。”
甜甜頓時噗嗤一聲笑出來。
娘瞧著比她還年幼些,雪膚烏發,氣色紅潤,精神頭看著也很飽滿。
多年未見的些許模糊,瞬間消散一空。
她娘還是當初那樣好。
待到晚間,張居正和葉珣下值,瞧見甜甜來了,自然高興壞了。
“林子垣呢?沒跟你一起?”
“他回京敘職,要忙上兩日?”
幾人寒暄著,這才各自落座,甜甜看著場中唯一不認識的男人,好奇地問:“這位是?”
“江陵縣侯王朝暉……”王朝暉拱了拱手,張嘴卻不知道該怎么叫了。
嘶——
論稱呼混亂的痛苦。
他當初和趙姐姐平輩論交,后來又和張居正平輩論交,然后各論各的。
如今俱已年長,小輩日益繁多,稱呼就格外不好。
不過都是隨著張居正的輩分走,這樣省事很多。
“叫我三哥便是。”他大掌一揮。
然而——
“我是白圭的姐姐。”甜甜笑嘻嘻道。
王朝暉:?
他又是最小的。
“那你喊我叔,畢竟我叫你娘姐姐呢。”他不肯吃虧。
張居正清了清嗓子,眸中帶著危險。王朝暉頓時嘆氣:“姐?”
甜甜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笑一半,對上幾人震驚的眼神,連忙笑容一收,望天,給娘親說過的事,再給大家復述一遍。
第137章 幾人面面相覷。“殺出倭寇的血,噴涌迸濺,我就會很興奮。”甜
幾人面面相覷。
“殺出倭寇的血,噴涌迸濺,我就會很興奮。”甜甜渾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張居正彎唇,看向相處多年的姐姐,笑著道:“好久不見姐姐,竟然成了大英雄。”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
甜甜說開了,反而更加膽大,她爽朗一笑,溫和道:“戚大人說,我這樣壯實有力,天生就是當兵的命!”
對于她來說,簡直是最大的肯定。
那可是戚大人!
她做了好些年的內宅婦人,困囿于旁人的言語、規矩之中。如今踏出來,才知什么是山高水闊。
若有山擋路,攀登過去才是。
若有水擋路,修橋涉水總有法子。
待到晚間,娘倆躺在一張床上,有說不完的話。
趙云惜閉上酸脹的眼睛,和甜甜并排躺著,聊著聊著就睡著了。
甜甜彎唇輕笑。
兒時,她尚且不理解娘的做法,如今,她重復地走著娘走過的路,才知道什么是萬事靠自己。
隔日一早。
到了起床的點,她便睜開眼睛,洗漱過出去了。
而趙云惜還在睡。
年歲漸長,少睡一點覺都難受。
她夢里……在殺倭寇,手里拿著長劍,一劍一個小鬼子,殺得格外興起。
等睡醒后,回味著夢里做了英雄,便愈加開懷了。
甜甜真是好樣的!
趙云惜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撩開床帳一看,早已日中,顯然時辰不早。
偷懶的感覺還挺爽的。
“磨個花生豆漿喝喝吧。”她咂摸著,還得是這個好喝。
她近來很愛這一口。
感謝王朝暉,不遠萬里帶回來這么多好東西。
剛晌午,甜甜就帶著林子垣過來了!
當年那個調皮的肉嘟嘟的小孩,如今臉上帶著長長一條刀疤,身形五大三粗,壯碩無比。
這夫妻倆……
還怪有意思的。
林子垣瞧見趙云惜,亦是十分開心,樂呵呵地喊:“趙姐姐!”
趙云惜羨慕地看著兩人的大塊頭。
“你倆這體格,出門肯定沒人敢欺負。”
也太兇神惡煞了!
林子垣:?
這是夸人的好詞嗎?
甜甜:……
她捏了捏自己的拳頭,故作柔弱:“哎呀~娘親~”
趙云惜便一言難盡地望著她。
林子垣也有些牙酸,他甕聲甕氣道:“娘子,你身上有虼蚤嗎?”
甜甜幽幽一嘆。
但——
趙云惜一巴掌拍在林子垣肩膀上,毫不吝嗇對女兒的贊美之情。
她充滿驚嘆的哇哦一聲。
“甜甜能柔能剛,真棒!”
林子垣嘿嘿一笑,也不惱,忙著給甜甜遞茶遞點心。
甜甜:“這是我娘家,你能客氣一點嗎!”
林子垣滿臉茫然地看著她:“你娘不就是我娘,還是我做姐姐呢,我有兩份關系加持,為什么要客氣?”
把趙云惜聽得一愣一愣。
*
金鑾殿,早朝。
朱厚熜端坐在龍椅上。
他近來心情很好,神種推行順利,在干旱寒冷的北風也種得很好,甚至家有余糧,很明顯能看到新生兒的增加。
一想到人口增加,他便極為愉悅。
再者,后宮里頭,又有妃子給他誕下龍子,這么些年,自打他開始修仙,后妃便再無所出。
可見他停了是對的。
只是查探不出這些書都出自誰手,他還想賞賜一二。
一御史站了出來,他百無聊賴地想,又是要奏東家長還是西家短。
誰知——
御史擲地有聲。
“臣請奏!嚴世蕃通倭寇、圖謀不軌!”
林潤素來溫和的外表被撕裂,露出每一寸獠牙。
打蛇打七寸。
朝中苦嚴家父子久已。
朱厚熜眉眼微挑,他敲了敲桌子,看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的嚴世蕃,和顫顫巍巍的嚴嵩。
“嚴卿可有話講?”
他唇角含笑,不見絲毫動怒。
眾人便知,所謂通倭寇,他早已知曉。
朱厚熜是知道的,他從倭國勤勤懇懇的挖礦,嚴家父子竟然從中作梗,硬生生拔掉他三分。
如何能忍?
因著皇帝淡然的表現,為嚴家父子求情的人甚至有些拿不準,不敢動作。
嚴世蕃被收入獄。
張居正看向滿臉恭謹立在首位的徐玠,滿臉若有所思。
他真是……片葉未沾身。
在狼面前放上一塊血淋淋的肥肉,它便不能克制地咬上去了。
張居正垂眸斂神,從長輩處,總能學到很多。
朝堂因為嚴世蕃被抓,竟顯出幾分寂靜和規矩來,大家戰戰兢兢,生怕被尾風掃到,通倭寇這樣的罪名,向來血流成河。
*
待晚間回院時,張居正便心事重重。
他恍然間才發現,當嚴家父子落幕,內閣中只剩他和徐玠,反而不好。
兩人之間,連個緩沖都沒有。
他將手中的玻璃瓶遞給趙云惜,便神色恍惚地離開了。
趙云惜拿著玻璃瓶,滿臉茫然:?
這孩子咋了。
她又順手遞給甜甜:“你拿回去使。”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甜甜連忙擺手。
趙云惜:?
貴重?
她笑了笑,溫和道:“給我三天時間,我能給你燒一千件。”
剛飄出去的張居正又飄回來了。
“比如說?”他滿臉懇求地問。
他找到不和徐階對立的突破點了,那就是各有分工!他剛入內閣,羽翼未豐,又得徐階一手提拔,不可有分歧,現在還是韜光養晦比較好。
“玻璃的本質,就是無色透明,然后我們日常所需的物件中,便有這東西。”趙云惜摸了摸玻璃瓶。
先前位卑,不敢給白圭惹麻煩,這些她就沒提過。
張居正目光尋覓,很快定格在桌上的白瓷杯上。當有人特意點出來后,才恍然發現,確實是這樣。
瓷器上的釉質,確實具備玻璃的性征。
“等我試試。”
他隔日便找了窯,親自督管著,試圖燒出一爐玻璃來。
而徐階一直繃緊神經,他怎么把嚴嵩拉下馬,張居正就能怎么把他拉下馬。
然而對方卻沉迷燒玻璃去了?
雖然尚未成功,但沒有一味和他別苗頭,露出這樣的退讓之意,就讓他心中安定。
當皇帝問起時,他便含笑說他研發玻璃去了。
朱厚熜眼睛瞬間就亮了:“研發玻璃?”
什么小實驗,他也要玩。
徐階:?
他有一種深深地無力感。
當年嚴嵩看他,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于是——
朱厚熜龍袍一脫,跑了。
當張居正拿著失敗的玻璃塊,有些愁的和趙云惜商討時,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皇……?”
“噓。”
“大人。”
趙云惜和張居正見禮過后,頓時對嘉靖有些苦惱,他不在后宮里待著,出來作甚。
她學歷史時,看見明朝皇帝不羈,還不知其中痛苦。
他還不如去修仙。
或者和某個女子來一場虐戀情深,和某個男人也行。
總之,離他們遠一點。
趙云惜聽著朱厚熜侃侃而談,只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要飛舞了。
朱厚熜打量著兩人,突然滿臉若有所思。
能寫出那樣縝密易懂,環環相扣的小說,又懂科學小實驗,這人才已經被極限圈到一個小范圍。
他試探過張居正,對方確實不會。
那……他破格封為二品婦人的趙娘子呢?
明明乃閨閣婦人,卻懂農桑、推行,偶爾會在張居正嘴里聽到家母二字,提出來的觀點也很關鍵。
趙云惜屏住呼吸。
被上位者打量的感覺讓人如坐針氈。
朱厚熜笑了笑,溫聲道:“怎么想起來折騰這個?”
張居正垂眸,溫和道:“近來天氣日益寒冷,北風又吹得緊,家母上了年紀,便覺風吹頭疼,想著若是能將紗絹換成不透風的東西,想必會好很多。”
“我和家母商議許久,窗戶要透光、要結實、要不透風,剛好皇上賞了一個玻璃瓶,家母就說,若能將玻璃做成一個平板就好了……鑲嵌在窗子,想必又透光又不透風。”
這是兩人商量好的說辭。
既能顯出張居正的孝順,也能顯出他的聰慧。畢竟在內閣,就算略有退讓,也不能是負面效果。
朱厚熜看向趙娘子,根據張居正的年歲,估算她已過天命之年,但是和張居正立在一起,更像兄姐,實在年輕。
會風吹頭疼?
他年歲漸長后,確實覺得身體大不如前。
他看著張居正手中的書冊,接了過來,片刻后,意味深長地摩挲著字跡。
“趙夫人,朕前些年,得了幾本修仙小說,奉為圭臬,頗為看重,更喜其中的科學小實驗,朕一直以來,都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所為……”
趙云惜心都涼了。
皇帝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對方猜測出來是她,并且要秋后算賬?
救命。
她活得挺快樂,不是很想死。
果然皇帝就應該坐在金鑾殿中,不要出來亂跑。
朱厚熜:……
他就炸一炸,對方便繃不住神色了。
和朝中那些不動聲色的老油條比,簡直鮮活到可怕。
他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
趙云惜頓時屏息凝神,總覺得那眼神復雜到可怕。
寫修仙小說在當時很時興,所以拿了稿子,大家都很高興,可勁地印印印,現在甚至各大流派更加完善了!
朱厚熜沒再露出星點異常,而是跟著做玻璃,他近些年沉迷科學小實驗,也做過玻璃,見他們這里原料不同,加上自己的一點小感悟,瞬間玻璃成型。
將一大坨玻璃液纏出來,放在鐵板上,用鐵制的搟面杖搟成大薄片。
再快速地切割成方形。
看著很多氣泡的淡綠色玻璃,朱厚熜面上也露出幾分喜色:“成了?”
趙云惜呆滯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老朱家的科技點太可怕了。
張居正立馬回神,恭謹道:“皇上天縱英睿!我等苦練多日,竟不及御火半分,終成冰魄琉璃之器!此器一出,寒冬又得一法,皇上圣明!”
趙云惜:……
朱厚熜唇角帶笑:“哪里哪里。”
第138章 趙云惜激動地口干舌燥。玻璃!日常生活中,哪里能拒絕……
趙云惜激動地口干舌燥。
玻璃!
日常生活中,哪里能拒絕玻璃的存在。光是想著把窗子換一換,便覺萬分快活。
落地窗是不用想了,但像六零年代那樣,換上小窗,也比紙糊的強。
再有玻璃杯、玻璃桌、玻璃門、玻璃花、玻璃珠……
爽啊。
待嘉靖要起駕回鑾,行了禮,她便回馬車拿出自己先前燉的雪梨汁,淺色的湯汁中還漂浮幾個火紅的枸杞。
她咂摸咂摸,保溫杯里泡枸杞,確實得養生了。
保溫杯怎么做?中空就行嗎?
讓匠人再研究研究雙層玻璃技術,做個保溫杯出來!
她簡直有太多想法了。
甜甜的雪梨汁順著喉嚨一路滑進胃里,沁涼舒服,凍得人一激靈。
她一抬眸,就對上朱厚熜探究的眼神。
趙云惜虛虛一笑:“皇上要嘗嘗嗎?”他怎么陰魂不散。
朱厚熜矜持一笑:“可。”
給他挑了山楂蜜汁,打開罐頭后,裝入帶吸管的漂亮瓷杯中,淺紅色的蜜汁,和色澤漂亮的山楂,在瓷杯中相映成輝。
朱厚熜品著味兒,再次感嘆張居正好運,平日吃用固然尋常,卻這樣美味。
他好喜歡。
都想讓這位二品夫人入宮做御廚了。
可惜不能。
讓內閣大臣的母親進宮做御廚,光御史的折子都能把他埋了。
“這個蜜水好做嗎?”朱厚熜好奇問。
趙云惜垂眸,恭謹回:“將水果切好,再放入適量白糖,然后上鍋蒸熟后,用封酒壇的法子封上,不能有星點空氣進入。”
朱厚熜滿臉若有所思。
“不能有空氣進入,是因為顯微鏡下的那些蟲子嗎?”
他目光深晦。
趙云惜一直繃緊神經,聞言頓時做出滿臉茫然無措的表情,低聲回:“老一輩都是這么做的。”
什么顯微鏡,什么蟲子。
那不是她這樣的內宅婦人應該懂的,休想揭朕的馬甲。
朱厚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讓她送來一百罐,這才轉身走了。
一旁的張居正:……
皇帝懷疑了,都想揭開了。
待皇帝走后,兩人對視一眼,俱松了口氣。
不能承認。
光修仙也好說,光科學小實驗也好說,舞到皇帝面前,這敢說不敢聽啊。
只要他們死不承認,就拿他們沒法子。
*
當玻璃研發出來,趙云惜便畫了許多花樣,從玻璃杯到玻璃碗,再到窗戶……甚至是各色玻璃做的花窗。
甚至給嘉靖送的罐頭都是用玻璃瓶裝的,還做了漂亮精致的玻璃蓋子,這次采用的現在酸菜壇子的密封法,屬實有用。
晶瑩的甜水裝在玻璃罐子里,比陶罐更有視覺沖擊,更吸引人了。
她在罐頭鋪子里也上了很多玻璃罐子。
買的人蜂擁而至。
上演了一出“買櫝還珠”,大家稀罕里面的甜水,更稀罕那晶瑩剔透的玻璃。
要知道,琉璃價貴,這樣整齊地碼了一柜子,真是見都沒見過。
這玻璃瓶子端得好用,拎著當外出的水杯極好。
趙云惜黑線。
索性又上了玻璃杯和花瓶。
在這個時代簡直是莫大的沖擊!定價不貴,好用實惠。
她在玻璃罐子旁寫了廣告語,還將標價用木牌掛在玻璃旁。
這價格:……
眾人驚訝,和瓷器一般無二,簡直太實惠了!
“玻璃比瓷器更脆弱易碎,尋常使用無妨,但不能磕碰,不能往里面灌滾燙的開水,這都會導致玻璃碎裂。”店小二詳細講解,免得拿回家開水一燙碎了,又找回來要賠償。
百姓:“知道知道!”
但還是要買買買,光是擺著就覺得很漂亮了。
那些花瓶更漂亮。
晶瑩剔透的玻璃,和嬌嫩鮮艷的鮮花,簡直相映成趣。
店鋪每次上新,很快就賣完了。
趙云惜很是沉迷地折騰許久。
直到將自己知道的都折騰一遍,張府也煥然一新,這才撂開手,讓匠人自己研究去。
她相信種花家的匠人,一個比一個會玩花活。
一并做了好多玻璃后,張居正往宮里又送了很多。
并且等著朝廷接管玻璃坊,結果嘉靖并無動靜,張居正便主動提起要進獻,朱厚熜一聽就搖頭:“朕不想收攏至朝廷。”
他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張居正懂了,這是想當做私房。
“聽聞令慈自三十年前便做生意,如今的炸雞鋪子已鋪遍北方,朕想著,將玻璃器交給她經營。”
張居正垂眸躬身謝恩。
然而——
趙云惜得到這個消息,琢磨著最賺錢的法子,還是和瓷器一起,出海貿易。
但如今海禁再起,為打擊倭寇、海盜、私商,則一再禁嚴。
“海盜猖獗,倭寇橫行,在戚將軍的打擊下,終究會消失,但堵不如疏,廣開海禁確實會引起各種問題,那單開港口呢?”
“單開港口?”張居正挑眉。
趙云惜沉吟著點頭:“單開港口,比如澳門,現在不是有很多葡萄牙人在,若擔心政局不穩,派遣心腹三年一期便是。”
她隨口道。
對于澳門,她還是挺信任的,總覺得和別處不同。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
她還記得學這首歌時的震撼。
張居正凝神沉思,目光沉沉地注視著娘親,她連澳門都知道。
“真想見見娘當初的夫子和他朋友,到底是什么樣的來歷,能會這么多東西。”他滿臉探究。
趙云惜嘻嘻一笑:“人死不能復生,若你有機會,去我的童年看一看,自然知道,我除了四書五經,到底學了多少東西。”
張居正輕輕點頭:“嗯。”
兩人閑閑地聊著天,隔日他便上了折子,提出單開海禁港口的好處。
朱厚熜沉吟,好像明白他提出這個策略的關鍵了。
他在心中細細衡量,如今倭寇有戚繼光壓制,再加上水師加練,早已經壓著打。
嘗到了有錢的甜頭,便再難抑制。
以水師牽頭,護送商隊出海,則稅一。
稅一……
不錯。
朱厚熜將奏折扣下,一時之間不能做決定,要好生思量才成,但他更傾向于搏一搏。
科學小實驗,讓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直信奉的理學,便有許多站不住腳的地方了。
朱厚熜思量許多,心中波濤洶涌,面上便極為平淡。
張居正垂眸,沒有斥責,便代表著這事有轉圜之地。
他并不著急。
說到底,這玻璃生意是皇帝的生意。
*
甘玉竹進京了。
趙云惜滿心歡喜地去接。
“甘夫人。”她眉眼柔和。
當年甘夫人對她很是恩待。
“隨我回家住去。”趙云惜樂呵呵道。
她看向甘玉竹身旁的少年,好奇問:“這位是?”
“快見過你……呃……”甘玉竹算了算輩分:“見過你姑姑吧。”
林淮南便躬身行禮:“淮南拜見姑姑。”
他當即便磕頭行禮。
趙云惜不等他磕下去,連忙扶住了,笑著道:“客氣什么!”
甘玉竹又說他是子境家孩子,這回進京趕考來,無人相送,她想著來京城看看,便做主送了。
“難得見你一回!”甘玉竹冷笑。
趙云惜扶著她走,笑嘻嘻道:“你精神頭還這么好,真好。”
張府位置優越,占地寬廣,和當年的小院截然不同。
又漂亮又精致的園林風宅子。
甘玉竹一瞧便知,她們如今日益好過。
說來也是,張居正不愧帝師之才,還年輕便進了內閣,一步登天。
“京城好地段的房子賣價貴,寸土寸金,你家張居正……俸祿這樣多?”
甘夫人隱帶提醒。
趙云惜安撫地拍拍他,溫和道:“那自然不是,這銀子是皇上賞我的。”
甘夫人:!
她滿臉震驚。
“你可吃過紅薯?土豆?”
“吃過。”
趙云惜加滿地一抬下巴:“是白圭推廣,我幕后種植噠!”
她都辦了很多學習班。
學著天工開物的法子,將每個步驟都請人畫下來,用箭頭標注清楚,再拓印下來,來學習的農人都發一張。
甘夫人沖她豎起大拇指:“果然非池中之物!”
紅薯、土豆、玉米推廣到江陵時,并無多少阻礙,因為在此之前,林家、張家村以及有門路的地方,早已經種上,那產量讓十里八村都艷羨壞了。
想要高價買,人家也不賣。
那糙米粥又澀又拉嗓子,但砍上一塊紅薯,吃起來就甜滋滋的,小孩格外愛吃。
若能用白米來煮,那米香和甜香湊在一起,簡直美味死了。
這得有益于李春容做生意賣紅薯粥,江陵縣雖然還沒怎么種,卻大部分人吃過了,早在盼著。
“你不知江陵一帶,有多感激你們,時下年節不好,冬天冷夏天旱,能刨出點口糧不容易。”
“但神種耐凍又耐旱,好伺候極了。”
甘玉竹滿臉唏噓。
兩人說笑著,帶兩人到客房住下了,趙云惜有些羞赧道:“當初買宅子時,光想著綠化面積大,旁的倒是不夠周到,難為你倆了。”
甘夫人搖頭。
待安頓好后,就見王朝暉大踏步走過來,他滿臉驚喜道:“我想著再出海去!賺錢回來給你花!”
甘夫人瞳孔地震。
趙云惜連忙介紹兩人認識。
王朝暉這才看到身旁有人,對著婦人頷首,客氣道:“來了這里,便當是自己家,不必客氣。”
突然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
幾人連忙進屋。
各自落座后,王朝暉才知這就是甘夫人,連忙又躬身行禮:“常聽趙婦人提起過你,言說年輕時,多得甘夫人關懷,心中甚是感念。”
甘夫人頓時高興起來。
她原本還有些忐忑,年輕時的一些感情,如今二三十年過去,難免淡薄。
第139章 時下已是初冬,眼瞧著下起雪來,北風吹得緊,跟刀子割人一般。……
時下已是初冬,眼瞧著下起雪來,北風吹得緊,跟刀子割人一般。
趙云惜坐在裝上玻璃窗后變得亮堂堂的正屋中,吃著新鮮出爐的香甜烤紅薯,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要是外面有蒸汽車滴滴滴響,那就有點意思了。
她記得一句話,所有的科技發展都是燒開水。
燒開水……
燒!
等白圭站穩腳跟,她就投些銀子試試。
萬一成了呢。
甘玉竹坐在她對面,看得嘆為觀止。這樣好的日子,她都沒敢想。
桌上還有小泥爐在桌上咕嘟嘟地冒泡,滾燙的蒸汽蜿蜒飄蕩。
“多年未回京城,差別竟這樣大?”她有些意外。
趙云惜露出個驕矜的笑容,喜滋滋道:“那確實,現在的變化我喜歡。”
她還記得當年,每天賺幾百個大錢就高興到要起飛,要供張文明讀書,要供母子倆吃飯穿衣,那樣算計著來,也是快活無邊。
時間好似一道墻,時日久遠些,便離墻很遠,有些看不清了。
室內地龍燒的旺,這樣穿著厚實的冬衣,便有些熱了。甘玉竹脫掉外衫,這才覺得松快。
兩人吃著火鍋,溫著酒,聊聊從前,再聊聊以后。
“我如今來,也是想再看看老母親,下回回來,就得是奔喪了。”
甘玉竹有些惆悵。
日益年邁的父母,和滾滾向前的時光,她什么也抓不住。
“是呀,愁都愁死了,上頭的爺奶年歲太長,就連公婆也年逾古稀,我這兩年,怕是要回江陵去!”趙云惜也愁到不行。
畢竟養老送終,總得有人支應著。
他家不能一個人都不出。
再者,張文明是要丁憂回鄉的!
“要是人不用死就好了。”
“長生不老嗎?”
兩人說著對視一眼,都停了嘴,怪不得帝王都愛求長生不老。
“咱倆也不年輕了。”甘玉竹輕吁口氣。
兩人聊著這些,一時有些沉寂,索性拋開這些話題。轉而說起高興的,比如這些年添置多少房產,新增多少生意。
羊絨衫賣得有多寬闊,再有羊絨大衣賣得有多紅火。
“給你也捎了幾件羊絨大衣,按著褙子的形制裁,挺闊又漂亮。”甘玉竹笑吟吟道。
她這回來,除了要送自家孩子過來科舉,也是想考察在京城開店的可能性。
到底和張家關系這樣密切,她覺得掛靠個成衣鋪子,應當是成的。
“你看我將鋪子開在哪里好?”甘玉竹有些忐忑地問。
她如今對京城不大熟悉。
實在是變化太大了。
她以前家里是商賈,在外城的邊角,縱然有錢,也擠不進這樣核心的區域。
“成衣鋪子……就開在朱雀大街吧,王朝暉在此處有鋪子,近來正好想租出去,不過那片都是成衣鋪子,你要做得足夠精致漂亮,才有客人來。”趙云惜沉吟著道。
“會不會太麻煩了?”甘玉竹有些遲疑。
“不怕,他的鋪子,再者這生意還有我的分紅,你給一半租金便是。”
趙云惜含笑道:“那地界,堪稱日進斗金。”
甘玉竹看向趙云惜坦然的目光,索性也不糾結了,笑著道:“我聽你的!該怎么辦,說個章程便是。”
“哈哈哈好說好說。”
這就是一句話的事。
兩人索性穿上厚實的披風,一道往外走去,先去看看客流量和鋪子。
等走到了,甘玉竹便驚呆了。
“三層樓?四開間?乖乖,這得多少錢啊?”
她呆住。
趙云惜噗嗤一聲笑了,溫和道:“慌什么,看看那些成衣鋪子的客流量。”
這是最熱鬧的地方,行人如織,個個身后跟著捧衣裳匣子的丫鬟。
“天吶……”甘玉竹心動了。
“這邊賣羊絨襪子羊絨圍巾,這邊賣羊絨毛衣毛褲,這邊賣羊絨大衣……”
四開間很快就安排完了。
“二樓做工,三樓招待貴客喝茶看款,你看如何?”趙云惜笑盈盈道。
京中的衣裳價格格外貴,這服務就得跟上。
現代叫vip貴賓室,古代叫雅閣。
“好好好!”甘玉竹挽著衣袖,推開門往里走,越看越喜歡:“真好啊……”
她瞪大眼睛,各處巡弋。
“好像……太高端了。”
“高端成衣憑什么沒有羊絨的一席之地,先試試再說?”
“成。”
甘玉竹總覺得自己降服不住這樣好的地界,但看著云娘篤定的眼神,又生出萬分勇氣來。
這店鋪屹立在此處,邊角還有風霜的痕跡,不敢想每日有多少進賬。
“羊絨大衣的內里,附上一層貂絨,這樣又有型又暖和,深冬也能穿!你先做出幾件來,我幫你當初穿著趟趟水。”
她時常鍛煉,身形流暢無贅肉,穿起衣裳來,時常有人找她要花樣。
“好!”甘玉竹點頭。
“這門窗也換成玻璃的,又透光又漂亮。”朱雀大街并無多少偷盜行為,能在這里有店鋪,可以說背后都和朝堂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尋常賊子,并不過來。
因此用玻璃也不怕被砸。
兩人商量好了,便一起絮絮叨叨地開始拾掇。
玻璃不光用普通玻璃,還要用帶花型的玻璃。
在朱雀大街也是頭一份。
大家都忍不住近前來看。
“你這是琉璃?”
“天吶,琉璃就當門窗了?”
趙云惜也有意推銷玻璃,便笑著道:“這都是玻璃,和琉璃差不多,但產量高,更像是瓷器,這門窗都用玻璃,也不貴,我門窗這種成色,一方尺大概兩錢銀子……”
眾人嫌貴。
但玻璃實在貌美。
透過窗,一眼就能看到屋內陳設,又亮堂又漂亮。
“在哪買的?”
“就我家賣的!”
玻璃囤了好些貨物,該到售賣的時候了。
那人一聽,頓時有些糾結,他在盤算自家宅院的窗子尺數,一方尺要二錢,全換了也是個大數。
“這玻璃萬一和我家門窗的尺寸不一樣怎么辦!”那人連忙問。
“先量尺寸后送貨,這玻璃比較脆弱,很容易碎裂,在送到你家之前的損毀我們都包,不叫你吃虧,你要是定了,鑒于你是頭一個,我不收你利,只收本金!給八成就好。”
趙云惜笑瞇瞇道。
那人連忙道:“成,我把我家宅子地址給你,你明日派人去量尺寸!”
這個玻璃他越看越喜歡。
于是——
成衣鋪子還沒開,先賣了一波玻璃,朱雀大街這樣的地界,突然多了一家這樣精致的店鋪,實在令人艷羨不已。
“他家的桌子都是琉璃!柜臺也是吧!”
在眾人的夸贊聲中,趙云惜卻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哪里看著不舒服的樣子。
突然福至心靈:“地板!”
地板當然要瓷磚了!當擦拭的一塵不染,反著光的時候,瞧著才干凈漂亮。
于是她又讓自家窯開始產出瓷磚,這個技術含量還沒一個碗大,很快就夠這邊用了。
有了瓷磚,又發現沒有水泥。
趙云惜細細回想水泥的制作方法,這個真不會。
但明朝的糯米灰漿是用糯米漿和石灰攪合,已經足夠使用了,畢竟在現代,南京的明城墻還牢牢佇立。
甘玉竹聽得一愣一愣。
她還是當年的她,云娘卻不是當年的云娘了。
她不住咋舌。
“天吶,你怎么懂這么多!我最初的夢想只是開個成衣鋪子,現在……”
這鋪子漂亮到不可思議。
還沒貨物進駐,就已經讓人流連忘返。
趙云惜忙上癮了,覺得很爽。
天天賣玻璃賣瓷磚,訂單已經排到年后了!
她也將成衣鋪子裝修的愈加有風格,成為整條朱雀大街最亮的崽。
甘玉竹:……
她怎么干啥啥行!
趙云惜將所需都整理成冊,交給王朝暉去忙,說到底,家里最會做生意的人,是王朝暉,不是她。
甘玉竹秉著疏不間親的道理,不肯出聲,但瞧著她甩手掌柜,難免有些擔憂苦惱:“你不怕……嗯……分文沒有?”
趙云惜想想倉庫中擺著的十萬兩銀子,她沒事時,就愛進去盤著玩,便篤定地搖頭:“無妨,我相信朝暉。”
他所有壞心思,定然先把十萬兩銀子挪走。
再說,在王朝暉處,她受益太多,就算他把玻璃和瓷磚的收益吞了,她也覺得無所謂。
甘玉竹不解并大為震撼。
當成衣鋪子開始上貨,玻璃也開始有收益,見王朝暉將產出盡數拿回來,再乖巧等著云娘給他發零用,甘玉竹更是驚掉下巴。
說實話,這么省心,真的有點羨慕了。
趙云惜翹了翹唇角,對她露出笑容,笑吟吟道:“看吧,我就說無妨。”
錢太多了,反而成了一個數字。
甘玉竹:……
羨慕啊!
晚間,張居正和葉珣下值。
趙云惜正在謄抄核對訂單,由于剛開始,大小訂單都接,就顯得又多又雜。
班底也還沒建立起來,就只能她親力親為。
張居正上前一看,頓時眉眼微凝。
“這是……”
“表格啊。”
趙云惜活動著脖頸和胳膊,嘆氣:“太累人了!”
張居正認真的打量著表格,用炭筆打格,將所需要的信息列得很清楚,不管是算賬還是查看,都一目了然。
“這是……?”他指著卷曲的小字。
“沙勿略教的阿拉伯數字。”趙云惜輕笑:“不占地方還方便寫,我就拿來用了。”
她打小用習慣了,故意往沙勿略身上扯。
張居正凝視著面前的表格,滿臉若有所思,在朝堂,是否也能用這樣的表格來記賬?
他細細打量,總覺得可行。
“這法子好,娘,能給我詳細講講嗎?”他滿臉認真道。
趙云惜搓了搓手,點頭:“可以呀!”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140章 張居正:我懂了。他當即便手作簡單表格,表明日期、數量等,再
張居正:我懂了。
他當即便手作簡單表格,表明日期、數量等,再填寫內容給她看。
“不錯!”看向手中漂亮的筆跡,趙云惜滿意點頭,他理解能力真好。
身后傳來一道故作老成的聲音:“我也懂辣!”
張懋修捧著筆,見二人望過來,他眉眼靈動地鉆進祖母懷里,捧著小臉蛋,滿臉驕矜:“也夸夸我!”
張居正俯身,神情溫柔地捏捏他小臉:“你既然懂了,那便獎勵你抄寫一遍孟子吧。”
張懋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這是獎勵嗎?”
他齜牙咧嘴地扭頭就跑。
爹爹張口就要抄寫孟子,可怕的很!
張居正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我兒時,若有書讀,只覺得如降甘露,如癡如狂,這孩子……”
他蹙眉。
趙云惜翻著訂單,隨口道:“人生短短百年,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倒也不必苛責他。”
張居正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她自己都極愛讀書。
趙云惜撥著算盤,輕笑著道:“縱然滿腹詩書,如你般登上頂峰,便當真自如,快活嗎?”
她每每看他殫精竭慮,便覺心疼至極。她甚至生出幾分怨恨來,臣子和后媽一樣難做,做多了徒增怨憂,做少了說你不堪大任。
想到這個比喻,她不由得黑線。
所以——張居正不光做了臣子,還做了‘后媽’,那不煩他煩誰?
她晃晃腦袋,把這個可怕的形容給晃出來。
可怕。
*
原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平靜下去,結果江陵傳來消息,說是家人病重,兩老相繼病倒,眼瞧著不大好了。
先前剛討論的問題,轉瞬就擺在眼前。
實在令人驚詫。
就見張居正也請了假,連忙帶著家人孩子一道回鄉。
快馬加鞭,在上凍前趕了回去。
張誠已是進氣少,出氣多了。
他年紀太大,病得狠了,整個人瘦成一把小小的骨頭,幾人回去時,被攏在張鎮懷里,聽見眾人兵荒馬亂的聲音,還很有精神的笑了笑。
眾人頓時心中一緊。
張居正擰緊眉心,帶著妻子、孩子上前磕頭,一瞧著四個老人,忍不住眼圈就紅了。
老人離世,總是很令人悲切。
攔不住,卻又舍不得。
往年相處的那些記憶,片片涌上,讓人有些經不住。
趙云惜淚盈于睫。
張誠這小老頭當年教她練劍,何等的瀟灑恣意,誰曾想,轉瞬也成了一抔黃土。
好在張誠年歲大,是喜喪,眾人難過些時日,慢慢又緩過來。
張居正瞧著年邁的爺奶,心中緊張:“要不隨我們一道入京?好歹在身旁陪著。”
李春容拉著趙云惜的手,不肯放開,一疊聲道:“我膝下只文明一個兒子,素來拿你當閨女看,如今分離,最不舍得還是你,看一眼少一眼,再難講了。”
縱然不舍,卻也是沒法子的事,張鎮、李春容不肯進京,只覺得在江陵過得舒坦。
“罷了罷了。”張居正便沉寂下來。
隔了幾日,趙云惜帶著張文明、張居正、顧琢光、張敬修、張懋修一道回娘家。
再次回來,還有些恍惚。
趙家換了寬闊的大宅,瞧著和當初的林家不差上下。
一聽見說他們來了,眾人都站在門口迎接。當年英武雄壯的趙屠戶,現在也成了頭發雪白的小老頭。
而身形壯碩的劉氏,依舊聲如洪鐘:“云娘!”
幾人上前見禮,一一介紹了,劉氏匆匆掃過,給了見面禮,便牽著女兒的手,眼淚嘩嘩流。
“娘想你了。”
“娘,我也想你。”
趙云惜依賴地抱了抱劉氏,聲音不自覺帶了幾分撒嬌:“快進屋呀,娘。”
劉氏哈哈一笑,她拉著她的手,往自家屋子走,壓低聲音道:“這些年,該你的分成,我都給你留著,一分也不能少!”
趙云惜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向上攀爬的太久,將最疼愛她的人,遠遠地落在后面。
“都當祖母的人了,還要掉金豆豆。”劉氏爽朗一笑,臉上的妝都揉花了,又洗了臉,索性不化妝了,素著一張臉,還更自在些。
趙云惜接過一匣子銀票,新舊不一,整齊得碼在匣子中,可見用心程度。
她心中感懷。
“娘,你拿著吧。”她將匣子又遞還回去,笑著道:“我不能侍奉在你和爹身邊,這點銀子,留著隨便花。”
劉氏不肯,娘倆讓了半天,趙云惜只得道:“那先放著,我這會兒拿著也不像話。”
她笑了笑,藏在柜子里時,將銀錢都塞到一旁,里頭留了兩張做樣子,這樣臨走前匣子一拿,就不用掰扯了。
劉氏有些野獸般的直覺,當即就去掏柜子,哼笑:“老娘還不懂你?”
趙云惜扭頭就走:“懂了還拉扯什么?可見不夠懂我。”
*
因著張居正職位特殊,不可久離,幾人很快又要坐著馬車回京城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悔教夫婿覓封侯。”趙云惜突然感慨。
許是在老人心里,若非張居正這樣有才能,他們一家可能就在江陵團聚,每日操心著吃吃喝喝,不必再骨肉分離。
張敬修蹙眉:“這是一首詩嗎?”
趙云惜滿臉篤定地點頭:“是!”
她知道不是,但此刻必須是。
待回京后,朝中風聲鶴唳,隱隱竟鬧了起來。
嘉靖在手里有銀有糧的情況下,先是加固邊防,重用胡宗憲和戚繼光抵擋倭寇,騰出手來,又戒備俺答汗。
當軍事有余力以后,他就開了個小口子,想要試試海上貿易。
如今再騰出手來,想到張居正上奏的論時政疏,便想要反腐。
大明已近二百年,這艘大船已經充滿了繁文縟節和跗骨藤壺,令人痛心。
然而——
阻力甚大。
除非他像太/祖一樣,在朝堂上嘎嘎亂殺。
嘉靖氣紅了眼。
得知張居正回京,沒給休息時間,便把風塵仆仆的他召進宮來。
君臣秉燭夜談,至天明。
翻來覆去地推算,張居正將自己的想法托盤而出。
嘉靖盯著書面上的字。
“若想政治清明,便要清丈田地,首先弄清楚大明王朝的田畝,再也,減輕百姓負擔,從賦稅到徭役,都折算銀錢……”
張居正徐徐道來:“再有無地、少地人口,生存原就不易,若在收取賦稅、征收徭役,他們拿不出來,便會生出動蕩……故而家……嗯,臣提議,攤丁入畝,將丁稅并入田畝。”
嘉靖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妙啊!看來你對此思量頗深。”
張居正躬身,聲音沉沉:“臣負責推廣神種,入目所見,有些窮人家的孩子,甚至趴在別人家的餐桌下,撿人家扔的紅薯皮吃。”
“小兒啃食煮玉米,不能完全消化顆粒,也有人撿了,回去淘洗干凈……”
“臣每每見到,只恨自己無能……”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在此刻具象化了。
朱厚熜也跟著沉默下來,敲了敲桌子,嘆氣:“罷了,慢慢來。”
又說起吏治來,張居正打起精神,將自己的考成法一一說出。
“考成法總歸乃綜核名實四個字,想要升遷,以考核為要,拿出政績來才好。”
“從內閣到檢查機構,再到中央六部,再以六部統帥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員……”
朱厚熜聽得眸中異彩連連。
他親自賜膳,笑呵呵道:“愛卿大才,聽君一席話,朕便覺耳清目明,五內舒爽,豁然開朗啊!”
張居正恭謹作揖:“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君臣一番深聊,反腐行動反而停了,開始徐徐圖之,打蛇要打七寸,現在理論一出,就要制定詳細政策了。
張居正忙得腳不沾地。
今日難得下值早,天色卻也黑了,華燈初上,還有小攤販沒有收攤,正在賣力的吆喝著,許多胖娃娃正在街上嬉戲打鬧。
更有娃娃拿著大錢,立在飴糖攤前流口水,這個想吃那個也想吃,可手里的錢,只夠買一樣。
張居正看得眉眼微彎,渾身疲憊都盡數消散一般。
一個舉著鯉魚花燈的小童哼著小曲,背對著他,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結果一下撞進他懷里。
小童眨巴著眼睛,奶里奶氣道:“叔叔你好好看哦~”
張居正把她扶正,這才溫聲道:“你也是個漂亮的小孩。”
說罷,他這才抬腳走了。
*
趙云惜正在書房中練字。
每日寫上一張,還挺舒服的。
張居正回來后,發現她在書房,便坐在她身側,將近來的進度一一說了。
“不錯,你果然能干。”趙云惜一味地夸贊,眸光柔和:“你做的很好,在時代局限性中,這是超脫未來的政策。”
比如清朝雍正帝的政績之一“攤丁入畝”便是他的一條鞭法的延續變種。
至于考成法——后世所用,依舊避不開。
張居正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他很緊張。
“兒知百姓苦,想為他們做點什么,又生怕這政策落實下去,變味了,那就不好。”
趙云惜放下筆,洗筆過后,將毛筆掛在筆架上。
又起身去凈手。
張居正亦步亦趨地跟著。
趙云惜擦了擦手,望著外面,神色微怔:“下雪了。”
她說了一句,這才回眸,滿臉認真道:“你的政策對于當下來說,是正確的,這就夠了。”
張居正面上這才露出一絲笑來。
“餓死了餓死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快別愁眉苦臉的了,先吃飯。”趙云惜笑著拍拍他的肩。
他肩上的擔子那樣重,難免思慮重重。
偏偏她又幫不上什么忙。
“嗯。”張居正神色柔和:“好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