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顧琢光懷里抱著小懋修,含笑哄著他玩:“人恒過,然后能改~”……
顧琢光懷里抱著小懋修,含笑哄著他玩:“人恒過,然后能改~”
張懋修把玩著親娘的手指,笑瞇瞇地接:“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
兩人嘀嘀咕咕地背著書,趙云惜在旁聽著,便忍不住笑,當年白圭幼時,不用人催,自己便會背書。
如今他的孩子都會背書了!
張懋修見祖母笑了,從親娘懷里出來,撲進昨天的懷里,奶里奶氣道:“我聽見門外面在叫喊麥芽糖呢?”
他眨巴眨巴眼睛,想吃。
趙云惜給他摸了一個銅板,讓他去纏一小棍解解饞,見此不由得搖頭失笑。
乖巧小孩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
趙云惜捧著茶盞,笑嘻嘻地感嘆。
如今日子越發好過了。
如今神種鋪開,最起碼百姓能從缺衣少食的困頓中逃開,這中間有她一份功勞,她便格外高興。
她還在回味著昨夜的好夢。
她夢見大明朝的百姓和現代一樣,可以讀書、科舉,想吃肉就吃肉,想吃豆腐就吃豆腐,想穿棉衣就穿棉衣,想穿錦衣就穿錦衣。
小日子舒爽至極。
而張居正垂垂老矣,須發皆白,拄著拐杖,走在阡陌之中,和百姓閑閑地聊著天。
而張敬修早已娶妻生子,正大笑著抱起孩子……
她現在回味起來,仍舊忍不住的嘴角帶笑,連帶著心情也好上幾分。
“好夢易醒~易醒是好夢~”
她快活地哼著歌。
張懋修發現祖母心情很好,便試圖得寸進尺:“奶奶,外面還有個賣小劍的貨郎,做工可好可好了!”
趙云惜俯身捏捏他小臉,哼笑:“好孩子,你看我長得像不像小劍?”
家里全是他買的小木劍,倉庫能擺上百件。
張懋修小臉一垮:“不像。”
顧琢光眼風一掃,他頓時老實了。
*
張居正近來心力交瘁。
一條鞭法和考成法縱然有嘉靖背書,但這兩條都傷官員豪紳的利益,一時間御史風聞奏事,批判張居正專權擅權者不一而足。
他坐在御案旁,看著嘉靖浣手調香,朱厚熜慢條斯理道:“你如今遇到的困難,比當年想要推行神種時,遇到的更甚。”
他甚至有種惺惺相惜的幸災樂禍感。上位者看似位高權重,實則難做至極。
你以為你的權勢會讓他死心塌地,但他們會讓你知道“欺上瞞下、陽奉陰違”幾個字是怎么寫的。
張居正抿了口茶,幽幽一嘆。
看著面前逐漸滿上的茶盞,他抬眸對上帝王含笑的雙眸,就聽蒼老的聲音慢悠悠道:“不能著急,你這想法是好的,但旁人吸不到血,等我們不在了,這改革也就消亡了,你得好生想想,怎么給一條官員也能吃飽的路。”
要不然,群情激奮,這改革便站不住腳。
張居正沉默了,這世間就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
“養廉銀。”他言語艱澀。
時下官員的俸祿,比如他,領了三俸,每處任職都有俸祿,再者外命婦亦有俸祿,再有官員孝敬等,他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但高官終究是少,更多的還是小官,微末品階,俸祿低微。
“以地方稅收制度,按比例撥給官員。”
張居正琢磨著娘親所言的提成,比如一縣收十萬兩銀子,則有一千兩歸于地方官員分派,中央和高官不得染指。
這樣地方官員的收入高起來,有名正言順拿錢的機會,就不必鋌而走險再收受賄賂。
加上考成法、一條鞭法,互成掣肘。
“再有,臣認真地調查過,西地、北地尋常百姓家,并無多少銀子傍身,以銀折稅,反而橫生怨憂,故而有兩項選擇,一為布、糧,二為銀子。”
自古以來,布都可以當錢用。
兩人商討許久,將政策的細節確認又確認。
“清丈田地的功績可以納入官員考核,成績優秀者,優先升遷。”朱厚熜敲了敲桌子,門簾若有所思。
張居正躬身:“皇上圣明!思慮詳備,乃臣之不及。”
朱厚熜搖頭。
待回家后,張居正又坐著發呆,還要再想想,可有其他法子,能讓這政策更貼實際,更完備些。
趙云惜心疼極了。
他如今消瘦極了,寬大柔軟的衣衫搭在肩上,明顯能看到橫飛的瘦骨。
“在愁什么!”
“我若從百姓的角度出發,便得罪了官僚體系,想要推行政策,便困難重重。”
若隨了官員的意,怕是要民不聊生。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百姓不負卿。”她聳了聳肩。
大明這艘船,真是沉疴弊病,數不勝數。
還有一條便是——
偌大的財政養著一批皇室宗親。
子生孫,孫再生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張居正面上一派風輕云淡,心里卻焦躁的厲害。
偏偏只能壓制住。
他年輕便入內閣,是福也是禍。
跳級太快,來不及認識更多踏實人脈。
“且歇歇腦子,別想太多了,操勞至嘔心瀝血,沒能推行改革,反而傷了身體。”趙云惜嘴里勸著,到底心疼,和他又重新捋了一遍政策。
“白銀量少,尋常百姓家哪有銀子。以貨相抵倒也挺好。”趙云惜滿臉肯定地點頭:“再有能拿錢就拿錢,拿不出錢就拿名譽,稅收除了分出養廉銀,再分出基建銀,撥款建學堂,修路……”
“讓百姓看到好處,免得你這里收一層,地方官員剝一層,到時候都算你頭上。”
張居正:“嗯。”
兩人絮絮叨叨聊到深夜,從以利導勢,聊到改革細則,將稅制無限簡化,和現代版的階梯收稅。
越窮越不用交稅,越富越要交稅。
這條也得罪官僚體系和地方豪紳。
趙云惜:……
佛了。
張居正反而笑了:“我才三十五,慢慢來,你說得對,從五年計劃開始,不能一口氣吃成個胖子。”
“第一個五年,就先從江南試行。”
*
轉眼便是一年。
考成法和一條鞭法,再怎么磕磕絆絆,也在六部的磨合中,出了細則。
你不滿意可以,你先上疏怎么改。
剛一推行,就遇到了至關重要的難題,其中松江徐家阻力最甚。
張居正垂眸闔眼,再睜開眼時,便滿臉凝重。
他脫掉官袍,只穿著單薄的春衫,背負長荊,跪在徐階榻前。
“請老師責罰。”張居正俯身磕頭。
徐階長長嘆氣。
他顫顫巍巍地起身,望著清瘦的壯年男子,看著他倔強清正的眉眼,俯身將他攙扶起來。
“小桃,去拿狐裘來。”徐階垂眸輕喚。
一旁的小丫鬟捧著狐裘過來。
徐階解開他背負的長荊,親自把狐裘披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你我二人,不必玩這些。”
張居正垂眸,聲音沉沉:“弟子此番將老師置于不義之地,是該罰,并非做戲。”
徐階拉著他,坐在幾案前,他咳了咳,這才慢悠悠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你的心性,我焉能不知。”
“我沒有第一時間處理,就是讓你轟轟烈烈的處理。”徐階悠閑地側躺,笑了笑:“我老了,稍微辦差就累得心慌心悸,趁我還有余力,便拖你一把,往后在朝中,你獨自行走,莫一心只為百姓為朝廷,也得想想自己的身前身后事,想想你娘,想想你的孩子。”
徐階見他眼圈都紅了,反而灑脫一笑,溫暖干燥的大掌拍拍他肩膀:“你這個想法很好,要不然皇上也不能同意,盡管放手去做。”
張居正起身,滿臉鄭重地磕個了頭。
徐階目送他告退離去。
一燈如豆。
在風中搖曳,幾盡熄滅。
然而院中掛著許多燈籠,照得張居正腳下纖毫畢現。
他穩穩地踏步走了出去。
江南地區最大的阻礙已退,其余便不成氣候,有人落馬,便有人起勢,漸漸地形成一股新興勢力。
更有銳氣,更能辦事。
而國子監中,更是設立算學,以經學、算學成績合算,按比例取值當做最終分數,特殊錄取,以做稅收、清丈土地所用。
多錄取一批士子,頓時讓許多算學天賦高,但經學天賦一般的學習沸騰起來,這樣的恩科,難得一見,自然得抓住機會。
*
朝中忙得熱火朝天,對趙云惜來說,大概就是今天張居正的表情和緩,明天張居正眉頭緊皺苦惱不已。
旁的沒什么區別。
她細細想想,倒也是有的。
她的商鋪繳稅更多了。
很是令人心痛。
她辛辛苦苦賺的錢,要繳稅好多,雖然理解是為大明建設添磚添瓦,但不妨礙她肉疼一下。
當然,也盼著明年繳更多稅,她想賺多多。
“繳稅這么多,希望我這個錢用來造大炮了。”趙云惜心疼地直嘀咕。
張居正黑線。
“造大炮?已經在造了。”他隨口道:“俺答汗把大明當血寶了,有空就想啃一口,皇上煩了,給的越來越少,開始造紅衣大炮。”
現在嘉靖手里,有錢有糧,那白銀源源不斷地渡海而來,那糧食在莊稼地里越長越好。
再讓他過十年前的屈辱日子,被俺答汗指著鼻子上供,舍去無數銀錢,那是再不能夠了!
“那很好啊!”趙云惜心滿意足。
照這個勢頭慢慢發展下去,想必大明不會再陷入天子死社稷的地步了。雖然亡國之勢不可擋,但能慢點還是好的。
“明年開春,估摸著皇上要巡視江南。”一條鞭法和考成法在江南實施的很好,嘉靖自然想去看看。
趙云惜頓時眉眼一亮:“那我能去嗎?”
再不去江南轉轉,她就老得走不動了。
現在沒有飛機也沒有高鐵,全靠鐵腚直達江南,沒個好身體還真不敢這樣鬧。
“應當能行?”張居正也不確定。
第142章 雪落似撒鹽。沙沙聲不絕于耳,趙云惜伸著手,接那些大片的
雪落似撒鹽。
沙沙聲不絕于耳,趙云惜伸著手,接那些大片的雪花。
涼意侵襲,指尖瞬間泛起微紅。
趙云惜反而有些擔憂,她薄唇輕抿,壓低聲音問:“皇上此番南巡……”
只要皇帝南巡,那必然耗費銀錢無數,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的往里砸。
張居正聞言,眉眼間溢出幾分笑意,溫和道:“巡視,亦是安邦,倭寇橫行,邊關不穩,自然民心浮動,如今朝中有糧有銀,自然要顯現一二,震懾宵小。”
趙云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她并非杞人憂天。
皇帝作為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老年變壞太正常了。
嘉靖本就是早年英武后期昏庸的代言人!
“這幾日,給我一千兩銀子,我想挨個宴請好友,跟他們訴說我的理想和抱負。”張居正灑脫一笑,溫聲道:“縱然時勢造英雄,但我想明白了,我翻遍史書,從古至今,不論是改革、改朝換代,秦之奮六世余烈,唐之承貞觀遺風,盛世華章之下,從不是一人之功!”
趙云惜沖他豎起大拇指。
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思路轉得極快。
“銀子就在倉庫放著,你自己去拿便是。”趙云惜眉眼柔和:“銀子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必太過在意,花就花了。”
張居正哈哈一笑:“好!”
*
大明開設澳門港,一時間船隊如織,民間商隊組織出海,先試探著在周邊小國做貿易。
中國的瓷器、絲綢、茶葉、玻璃直接賣出天價。
是的,趙云惜當即就托王朝暉在澳門做生意時,給她開個玻璃鋪子。
生意好到爆炸。
她一時間賺到盆滿缽滿,并且老實帶頭繳稅。
甚至把甘玉竹的羊絨制品也送去了,柔軟輕薄又保暖抗風,款式也漂亮新穎,賣的也極好。
趙云惜坐著喝茶。
紅泥小火爐中的炭火正旺,烤得她臉頰紅撲撲。火光映在她漆黑瞳仁中,搖曳不定。
她在心里默默盤算,一個國家想要昌盛,首先要有足夠的糧食,再有足夠的銀錢,等這些都滿足以后,就要修路建橋,大力發展經濟,訓練軍事,興修水利……
還有廣開言路,修建學堂。
她咂摸咂摸,只要嘉靖和張居正不死,上面要做的那些,根本不成問題。
趙云惜虔誠地上了一炷香。
加油活啊我的皇帝。
剛凈完手,就聽見外面傳來聲響,趙云惜出來看,就見白圭領著一個和小懋修差不多大的男娃。
趙云惜福至心靈:傳說中的朱載壑。
果然,張居正含混介紹,說是親友家的小孩,來自家玩耍。
朱載壑被教導的彬彬有禮,行事一板一眼,穿著竹青色的直裰,映襯著肉嘟嘟的小臉更加白皙。
“夫人安好。”
“真好,小公子快請坐。”
趙云惜喊來小懋修陪他玩,又擺了許多點心吃食,笑著道:“給小公子上碗甜茶來喝。”
甜茶就是奶茶。
里面放了米布丁,還挺香甜,小懋修就很喜歡。
朱載壑奶里奶氣地道謝。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像是小天使。
看得趙云惜心頭軟軟。
片刻后,兩小孩手牽手出去玩了,讓嬤嬤在一旁跟著,趙云惜這才看向張居正:“怎么把皇子帶回來了?”
朱載x一聽就是皇子。
張居正捧著甜茶喝了幾口,笑著回:“皇上說他年歲漸長,整日里窩在宮中,實在見識淺薄,帶出來長長見識。”
當今不喜裕王,不肯封他為太子。
原先他的太子之位尚算穩固,可惜如今宮中又添好幾個皇子,若能長大,未來奪嫡之事,便不好說了。
“無妨,娘不必太過在意。”張居正擺擺手。
趙云惜輕嗯一聲。
她在琢磨中午吃什么,當歷史進程發展到今天,這座巨輪的舵,便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全部交給張居正。
傳說中的大明首輔!
他在歷史上打那一仗,太慘烈了,沒錢沒糧沒有皇帝支持,養了個狼崽子隨時想咬他一口。
而如今——
嘉靖不再沉迷修仙,自然沒有那么多的銀兩耗費。并且源源不斷地挖別人家銀子,他的私庫滿的都要放不下了。
再者紅薯、玉米、土豆的推廣再次輻射,馬上要種遍大明。
考成法、一條鞭法在不停地完善圓潤,在江南地區實施過后,再次完善,打算換地方實驗。
這次他縱然難,卻有錢糧和皇帝的支持。
改革都難。
張居正尚且年輕,便徐徐圖之,并不一味強壓橫行。
如此又過了五年。
趙云惜、顧琢光、張居正、葉珣、王朝暉幾人一道往城郊去,臨近夏日,想著再出來玩兩回,就要熱了。
“小福!小福!小崽子不準在地里趟來趟去……!”一個老婦憤怒地拎起筐子要砸小童。
叫小福的小童嘻嘻一笑,甜滋滋道:“奶!你不是說打打皮松長得快!這莊稼為啥不是踩踩皮實長得快?”
老婦頓時橫眉豎眼:“你給我滾出來!”
趙云惜:……
這樣渾厚的嗓音,一聽就知道身體極好。
老婦有些心疼,連忙上前把小童踩散的地壟又用粗糙的手掌攏起來,抬起大巴掌卻舍不得打,憤怒地憤怒一下:“滾滾滾!瞧見你就遭殃!”
小童嬉笑:“滾就滾,我去撿河蚌喂豬崽。”
趙云惜這才好奇問:“你家還養豬啊?”
老婦看著她身上的錦繡華裳,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身上帶著補丁的舊衣,一張口提起豬崽又笑了。
“養了!剛逮的豬娃子!肥嘟嘟的一只,人家說能長一二百斤!現在喂著豬草、河蚌,有時候還會喂螺螄,等過年的時候殺吃了,可香了。”
她說著沒忍住咽了咽口水。
“那秋冬沒豬草了咋弄啊?”趙云惜笑著問。
“朝廷教了,這紅薯藤晾干切碎,再混些玉米秸稈,賴好放點麩子都能長肉!”
老婦想想就忍不住笑。
趙云惜自然知道,聞言也禁不住笑,看向田里的紅薯苗,剛種下沒多久,還沒爬滿田壟,帶著嫩嫩的綠意迎風招展,還挺有意思。
“這紅薯尖可好吃了,可蒜蓉可麻辣,也算一道菜,怪不得朝廷說,紅薯渾身都是寶!”老婦種了兩畝紅薯。
一畝埋地窖里慢慢吃,一畝擦片曬干,這樣能吃一整年,糧食就能接上了。
趙云惜聽著便忍不住笑。
“不餓肚子真好。”她隨意感慨。
卻惹得老婦聊性大發,笑著道:“可不是,不敢想十年前,我餓的要死了,還是朝廷派下來的官員給我灌了一口米湯,我才活過來。”
趙云惜頓時很感興趣:“叫什么呀?”
能看見百姓的苦,可以叫白圭提拔一二。
老婦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這才想起來:“李成梁李大人?據說是幫著朋友做事?不太清楚。”
李成梁?
趙云惜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一時有些想不起,便不再多說,一旁的張居正記在心里。
待回京后,他便翻當年的名冊,找到負責京郊那一片的縣官,傳召他來詢問關于李成梁的信息。
縣官:?
好消息:被內閣次輔召見。
壞消息:好事是別人的。
縣官李微如今已升任戶部主事,自然知道次輔一個眼神對底下官員的好處,立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滿臉恭謹回:“李成梁乃下官幼時好友,素來有將才,奈何家貧,且屢試不第,如今只是生員,先前因著推廣良種較忙,請他來幫忙……”
他也能順理成章地拉拔一下。
張居正審視地打量著縣官,看著手中關于李成梁的資料。
“家貧,無以為繼,無從襲職?”他笑了笑,眉眼微動:“罷了,他遠在鐵嶺衛,千里迢迢來京也不好,便讓他襲職,你意下如何?”
聽見次輔這樣溫和的詢問,縣官受寵若驚,他連忙道:“一切都依張大人所言,微臣替好友叩謝張大人恩典。”
張居正見他喜不自勝,很為好友喜悅,感嘆于他心性純良,笑著道:“你如今是戶部普通主事?”
李微恭謹點頭:“是。”
了解完詳細情況,讓他退下后,張居正給鐵嶺衛去信,表明自己的意思,這才收手。
等徹底忙完,天色已經黑透了。
雪色泛出淡青紫色的光芒。
張居正抬眸望著枯敗的枝丫,兀自出神。
待回家后,瞧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又覺得心情舒展許多。
燈光微黃,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張居正凈了手,笑呵呵地問:“今天吃什么呀?”
顧琢光溫聲回:“娘做了香辣魚片和臘腸燜飯,還有板栗雞翅,瞧著就好吃極了,快來!”
張懋修顛顛地上前給親爹拉椅子,滿臉帶著笑:“爹,快請坐。”
張居正眉眼一挑:“說吧,怎么惹你娘生氣了?”
張懋修望天。
有個太聰慧機敏的爹,實非好事。
他眉眼靈動的上前,錘了錘親爹的肩膀,討好地笑著但不敢說話。
見父親臉上的笑意漸收,頓時耷拉著眉眼:“好吧,娘教我讀書,我用衣服擺了個人樣子,偷偷跑出去玩了。”
張居正:?
張敬修:?
他這個兄弟,讀書比他聰慧,卻貪玩,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也是難得。
“爹,先吃飯。”張敬修連忙勸和。
趙云惜端著一籃子花卷過來,笑著道:“吃完飯再打,那樣有力氣。”
張懋修:救命!
這頓飯他想吃一輩子。
趙云惜捏捏他小臉,示意他坐下,她想起未來,就不肯對倆孩子多加苛責。
張敬修不堪拷問,自縊而死。張懋修投井未死,其中煎熬不可言喻。
趙云惜不敢想,他整理張居正那些書文,面對父親的字,想著從前,內心該有多么痛苦煎熬。
第143章 趙云惜憂思過重,被冷風一吹,難得病倒了。小臉燒得紅彤彤……
趙云惜憂思過重,被冷風一吹,難得病倒了。
小臉燒得紅彤彤,眸光呆滯。
見葉珣端藥進來,強撐著身子起身,捏著鼻子,口水咽了幾輪,也沒勇氣喝藥,半晌才捏著鼻子,用細竹管一口氣喝完。
“姐姐,你沒事吧?”葉珣神色中帶著憂慮。
他自己喝藥比吃飯多,偏偏看著旁人喝藥心疼到不行。
他坐在床邊小凳,輕輕地嘆氣。
趙云惜靠著半舊的青緞軟枕,見此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小老頭快別愁眉苦臉了!”
葉珣頓時瞪圓了眼睛。他難得露出點氣急敗壞,條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臉,不自信地問:“老了嗎?”
他其實很注重保養,所有的面脂都和姐姐用的一樣。
趙云惜有些燒迷糊了,她抬眸,欲言又止,喝了藥,卻困頓地睡著了。
葉珣便坐在一側看書。
陽光透過窗格,映在他身上,雪白的獅子貓也染上幾分淺金的光澤。
葉珣不緊不慢地翻著書,白皙修長的指節翻著書,身上的道袍俊逸颯然,更顯儒雅。
葉珣看累了,便斜靠在床柱上,撐著胳膊打盹。
趙云惜醒來時,便覺喉中干咳,剛睜開眼,便看到白皙紅潤的大掌,骨節修長,指甲光潔圓潤還泛著粉。
她眨眨眼睛。
“葉珣,我要喝水。”她要渴死了。
葉珣猛然睜開眼睛,起身去倒茶,回身時,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怎么睡著了!
病來如山倒,但是被藥扶了起來。
趙云惜咂摸著狗命要緊,便將心中最憂慮的事盡數拋開。
凡人能做之事,她盡數做了!
還愁個大蛋。
趙云惜揮了揮拳頭,惡狠狠地暗罵:“希望嘉靖不要辜負白圭!要不然她讓他嘗嘗高中化學的滋味!”
越臨近嘉靖末年,她就越焦躁,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到隆慶時期,他是什么樣的治世方針還不一定。
畢竟沒當上皇帝的儲君,你永遠不知道他有多能裝。
*
張居正在聽下臣匯報工作。
京中近些日子堪稱暗潮洶涌,因為……考成法終究還是在京頒布。
有嘉靖背書,他全力支持,自然極好推行。
那些阻礙,猶如冬雪遇春般消融。
張居正事情辦得順利,神色間便舒暢許多,瞧人也溫和幾分。
他身后跟著李春芳。
徐階退出內閣時,一手提拔李春芳入內閣,言說他辦事圓潤,耳根子軟,正好牽扯張居正,讓他不要太雷厲風行。
張居正:……
他毫不心虛道:“我這樣的穩妥性子,還需要人牽制?”
龜龜震驚!
徐階手指顫動,最后無力垂下。
他上岸第一劍,先斬為師,將他斬了個七零八落,還笑瞇瞇地說自己良善溫吞。
徐階氣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當誰都跟他一樣,一片丹心照汗青。
只辦事,從未卡拿吃要。
當然有人遞禮物讓幫忙辦事,禮物他收,事情從來不辦,后來別人就懂了,在朝堂中,憑著考成法真能上位。
不必送禮。
天吶。
這在嚴首輔時期簡直不可能,不把身家扒層皮,永遠進不了官場。
張居正莞爾一笑:“老師,可要去家中做客?今日我母親做了……”
“去!”徐階哼笑。
他要惡狠狠地把他吃窮。
“嗯。”張居正抿唇忍笑。
徐階正要佯裝生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好你個張居正!真是氣煞老夫。”整天給他擦屁股,掃尾掃到心肝疼,他卻一無所有,快活似神仙。
但徐階年歲大了,沒拿拐杖時用力過猛,頓時身子亂晃,張居正連忙上前扶住,垂眸淺笑:“老師小心。”
兩人就這樣攙扶著,慢慢往前張府走去。
一路上能聽到小販在喊:“烤紅薯~烤玉米~烤紅薯~烤玉米~”不時還能聞到香甜的烤紅薯味道,和玉米獨有的清香味。
有裝扮精致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沖過去:“我要個大的烤紅薯!”
“好勒~”
聽見小販應答,張居正笑了笑,撐著老師接著往前走,徐階卻忍不住回頭,正對上小丫頭期盼嘴饞的眼神,他溫和地笑了笑,好像自己也變得年輕了。
更有小童胸前掛一個布袋,里面裝著碩大蓬松的香甜爆米花,玩一會兒吃兩口。
而——如徐階這樣被年輕人攙扶著的老人,顯然也多了起來,有吃有喝,小孩就會變多,老人就會長壽。
京城中,不時能聽見外地濃重的口音。
“娘嘞,這包谷穗不管吃了,崩牙。”
“你打我撒!你打我撒!你打不著撒!”
“阿耶,我想吃肉肉!”
“儂不得亂跑,會有壞人,曉得伐?”
“搞么斯哈!”
兩人慢慢前行,天空中有飄蕩的云,臉上會拂過寒冷風,太陽依舊掛在天上。
“老師,吃不吃糖葫蘆?”張居正笑吟吟道:“家母有言,若心中不忿,則以糖平之,一顆不夠,再來十顆!”
徐階:……
“傻。”他銳評。
張居正輕嗯一聲:“原就愚鈍。”
如今大明有土豆、紅薯、玉米的存在,能糊口的高產量神種,讓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見好過許多。
他垂眸淺笑。
徐階回眸看他,又看著行人如織。
小孩、少年、青年、壯年、老者。大家行色匆匆,各有奔頭。
“你許是對的,我終究老了。”徐階走了一會兒,有些吃力,喘了口氣,坐在茶樓里歇腳。
“我原以為,你有極致的皮相,和富有才情的神智,如今看來,是你璀璨的靈魂支起了這一切。”徐階慢條斯理地啜飲著茶水:“你將在史書工筆,落下閃耀一筆。”
張居正學著他的姿勢,憑窗而坐,望著外面,輕聲道:“得益于老師的引路和教導。”
徐階卻搖頭:“不,你娘和林修然將你教得很好。”
張居正笑了笑,想到二人,面色便柔和下來。
“嗯。”
他也這么想。
“自幼時,我娘身上有一股春風化雨的味道,不疾不徐,徐徐圖謀,卻又敢想敢干,從不畏懼世俗言語,她做的是對的。”
這一路走來,并非循規蹈矩,自然會引得旁人置喙,她將這些都拋之腦后,不出三年,那些流言蜚語,便無人再提起。
——只要我活得久,人的言論思想便會變化,那些離經叛道,便不成問題。
徐階點頭:“我們從農子到一朝首輔,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逆流而上,活在別人的話語里,終究毫無寸進,令慈確實比男兒亦高三分志。”
張居正笑了笑。
當然了,那可是他娘。
*
“梅干菜鍋盔?小茴香餃子?清炒筍絲,涼拌藕帶,糯米包油條?魚糕?”張居正念著菜名,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難得做家鄉菜做這么多。
徐階坐在主位上,享受著張居正和葉珣的侍奉,聞言眼睛一亮:“那老夫要有口福了。”
江陵和松江雖然都帶了江字,但直線距離和京都差不多,這家長美食自然也天差地別。
但偶然間能吃到江陵地道美食,還是很令人愉悅的。
徐階不日將要回鄉,往后再見,怕是難了。
張居正便格外感懷,聞言笑著道:“老師,喜歡就多吃些。”
趙云惜拿著公筷夾菜,突然想起那回徐階來訪,她為著白圭前程,不肯叫他人詬病于他,縱然不愿,亦是沒有上桌,獨自在廚房用了。
那日捏著筷子的顫抖滋味,她沒忘。
但好在——
她的隱忍沒有白費。
如今一切都在向著好的發展。
種花家有這樣的氣運,但凡微末,必出忠臣良將。
而嘉靖萬歷時期,那真是名臣無數。
如今有了更好的發展方式,她倒是想看看,能騰飛到哪一步。
十年總夠了吧?
——夠了。
十年后,趙云惜望天,告訴十年前的自己,夠了。考成法和一條鞭法再次完善磨合,朝中氣氛為之一清。
而嘉靖和朝中不作妖,百姓便有了休養生息的功夫。
在最開始時,朝中在冊人數僅有一億,攤丁入畝和清丈土地后,朝中在冊人數變成了兩億,再次發展十年,又添了五千萬。
攤丁入畝政策,讓新增丁口不必繳稅,還能享受朝廷保護,清丈土地還會分發荒地自行開荒,前三年不收賦稅,如此一來,清丈期間人口暴增。
看得嘉靖目瞪口呆。
張居正私下里和趙云惜蛐蛐:“有些地區,原先上了戶口的人不足一半,上了還得繳稅和徭役,不上還能順利活著,有口飯吃就行,除非逼不得已,無人肯上。”
“如今好了,在冊人數要準的多。”
趙云惜想想兩億五千萬就覺得頭皮發麻,如果她沒有記錯,嘉靖朝時期,世界人口除大明外,只有三億。
這么多人……
千萬分之一的人才,大明也能出二三十個。
“人口多了,隨之而來的就是資源分配問題,和啟蒙問題了……”
趙云惜若有所思。
張居正點頭:“是,陛下有意讓我負責建立官學,地方啟蒙學堂,多些人才出來,形成朝中人才的快速更新迭代。”
趙云惜頓時神色復雜。
嘉靖現在都會玩“你不干有的是人干”這一套了?
做皇帝的人,果然都心臟。
“啟蒙學堂只收十二歲以下的人,每個地區怎么建,這其中所需要的物資太龐大了。”
建校和師資,都十分燒錢。
“若是……只給建校資格,和建校成功的考成記錄加分呢?”趙云惜眉眼微閃。
張居正:!!!!
他懂了!
張居正眉眼如初,笑得十分暢快:“還得是你!”
這計策妙啊!
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趙云惜靦腆一笑。
第144章 趙云惜扳著指頭算,按著歷史上嘉靖年號只排到四十五,而今已五十。
趙云惜扳著指頭算,按著歷史上嘉靖年號只排到四十五,而今已五十。
嘉靖再活十年吧。
十年,所有政策都將走上正軌。
到時候,大明按著既定的路線往前走,旁的便不大重要了。
她想起政務,又難免想起舊人來,這幾年,李春容、張鎮相繼離世,難免讓人想要憐取眼前人。
張文明須發皆白,拄著拐杖,一雙眸子帶著溫和的笑意。
他顫顫巍巍地坐在妻子身旁,側眸專注地望著她。
云娘……是個優雅的老太太。
她滿頭雪發,身影清瘦,穿著竹青色的扣身衫子,以珍珠做扣,更襯得她溫潤如玉,溫文爾雅。
這會兒正在端著茶盞,細指染上了歲月釉色,卻格外的優雅好看。
淺金色的稀薄晨光照在她身上,就像是一株白蘭,眉眼柔和地哼著歌。
張文明神色恍惚——
那是時光沉淀了六十余年的暖玉,被朦朧青煙繞著的溫柔。
也是他的觸不可及。
張文明想,他近來總愛回憶從前,那些兩人稀薄相處的記憶里,也是溫軟甜香的滋味。
“云娘啊……”他打破了寂靜。
趙云惜側眸看他,溫和問:“怎么了?”
張文明眸光定定地望著她:“你說,我若是死了,下輩子再遇見你,會不會和這輩子結局不同?”
風輕輕地拂過,剛撿來那只瘦小的小橘貓撐著細細的四肢,用他的長靴磨爪子。
他許久不曾移開目光。
趙云惜心中一緊,還不等她回答,張文明卻淚流滿面。
“那時年少,心中并無情愛,山高水闊,攜友同游,自然瀟灑恣意,快活萬千。”張文明喘了口氣,聲音哽咽:“可沒有人在原地等我……”
“我死了,就再看不到你了,我舍不得。”張文明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他唇角翕張,片刻后,才大聲道:“你抱抱我,抱抱我……我熱……”
趙云惜也跟著淚流滿面,她張開雙臂,將他抱在懷中。
“張文明,花都開了,你不要死。”
懷里的手,卻緩緩垂下。
他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趙云惜面色煞白,先是叫幾個小廝兵分幾路,先去內閣報信,把張居正喊回來,再請了喪儀隊來。
她抱著瘦小的張文明起身,先打水來,給他擦拭臉上的眼淚,都收拾干凈了,又把胳膊腿捋直,整個人擺順了。
她哭到不能自抑。
干站著難受,她索性給他衣裳也換了。
都收拾齊備了,張居正這才到家。
瞧見擺起靈堂的一瞬間,他還有些懵,哆嗦著手近前來,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
“爹……”
靈堂中,頓時哭成一團。
張居正披麻戴孝,跪在一側,難以抑制心中哀痛。
*
趙云惜遠遠地聽著。
這樣的場合,是不叫她在的。
葉珣在陪著她,王朝暉在幫著張居正支應賓客。
趙云惜摁了摁悶痛的胸口,到底多年夫妻,她實在難以接受。
那歷史上的趙云惜……看著張居正身死,張敬修自戕,張懋修投井,該是如何痛徹心扉。
她不敢想了。
時下天暖,停靈三日已是極限,聽著鞭炮、樂聲的遠去,她垂眸落淚:“下輩子,別遇見我了。”
*
張居正面對嘉靖的奪情政策,沉默了許久。
他在心中細細盤算,如今神種已推廣二十年,早已種遍大明,考成法已經推行十年,早已形成新體系。
若他丁憂三年,內閣以李春芳、葉珣為主,二人性子溫和,更適合守成。
在激烈地推廣和改革以后,休養生息至關重要。
張居正思量許久。
好像迫切的事情都解決了。
“娘,你覺得我該丁憂,還是奪情?”他問。
趙云惜正在焚香,聞言側眸望著他,歷史上,張文明身死,他正處于改革關鍵期,便毫不猶豫地奪情,留下罵聲一片。
“若丁憂三年,等你歸來,內閣不一定有你一席之地,你改革多年,縱然提拔半數朝廷,但也得罪半數朝廷,他們會在你失去權柄時,讓你再無起復可能。”
張居正點頭,這些他自然知道。
“若你奪情,則首先陷入“藐視孝道,欺君專權”的境地,是道德和功利的相悖。”
趙云惜懶洋洋地望著天。
“舍小孝而盡大忠,張居正,我佩服你,也尊重你的每一個選擇。”
她聲音幽幽。
張居正:……
所以呢,他該奪情還是丁憂?
沒讓他多猶豫,嘉靖親自來請,說得言辭懇切,此番朝中初定,百廢待興,需要一個能臣,知他心中孝順,特丁憂27天,以表孝心。
張居正眉眼微閃,他好像知道了嘉靖的迫切和野心。
君臣演戲,你推辭來我懇請。
連續三次,張居正才含淚允了。
朱厚熜:……
大家都處幾十年了,誰不了解誰?
他推心置腹地將自己的理想抱負給說了,俺答汗未平,女真屢屢來犯,還不到松懈的時候。
張居正懂了。
他硬是將一個月拉到三個月,這才上朝去了。
君臣埋頭辦事,趁著剛改革,鉆漏洞的少,得把想辦的事給辦了。
朱載壑被提出來辦差,六部輪轉,變成了第一個下基層的皇子。
這代表著一個信號。
一個讓高拱和裕王都十分不快的信號。然而裕王連嚴嵩都不敢反對,自然不敢反對他當皇上的親爹。
朱載壑年紀雖小,但自幼得李春芳、葉珣教導,小小年紀,便極為聰慧多智,隱姓埋名進官場,就算氣成河豚,也不曾顯露自己的特殊半分。
嘉靖盼著他能繼承舊制,自然讓他多加了解。
張居正也在默默關注。
他面上著手在辦學院,實則關注點都在邊防,這兩樣都非一日之功,得慢慢發展,他一時倒閑下來。
那就想著琢磨點別的。
比如——
親娘提出的水汽能把鍋蓋給頂得亂竄,為什么不能頂起一輛獨輪車。
他索性成立了研究院,專門研究燒水工藝。
這也急不得。
張居正高度緊張了二十年,突然間閑散下來,真有些無所適從。
“要不,我去國子監講經?”
趙云惜:……
她自忖精力旺盛,又有一把子力氣,但是和張居正這樣使不完的精力比,還是差點。
“想去就去唄。”
她揮揮手。
只要不培養張四維,誰都行。
是的,張四維在自己的努力下,照舊出頭了,和高拱的關系極密切。
堪稱手下能臣。
但趙云惜聽見他名字就煩,就想皺眉頭,張居正見她實在排斥不喜,便也沒再接觸了。
張居正真去講經了。
他重新捧著書,站上三尺講臺,對著一張張稚嫩的臉頰,面帶微笑地講課。
朱厚熜松了口氣。
張居正已是首輔,若再進一步,就是嚴嵩了。
他的奪情,是試探。
若張居正歸來后,一味地把持朝政,他會在幼子登基前,殺死他。
他年歲太高,隨時駕崩,不能給幼子留一個擅權專政的首輔。
君臣之道,君強則臣弱,臣強則君弱。
這大明,到底姓朱。
他不能接受大權旁落。
他當年年少登基,無人為他掃平障礙,他經歷過太多艱難險阻,輪著朱載壑,便有些舍不得。
朱厚熜眸中明滅不定。
張居正是個為國為民的好臣子。
他去講經,對政權這樣能拿能放,他也不必費心弄死他了。
*
一場危機,在張居正朗朗讀書聲中,緩緩褪去。
他很負責,親自編了啟蒙書,有字有畫,刊印成冊,發放給幼童。整日里和啟蒙幼童待在一處,身上多了幾分包容和隨和。
趙云惜來國子監看鋪子,路過講經閣,看著他穿著素白的襕衫,捧著書,坐在國子監的涼亭中。
她便不由得彎唇一笑。
真好。
“白圭!”她喊。
張居正聽見喊自己的聲音,合上書回頭,見是趙云惜,也跟著笑了:“娘?”
趙云惜抬腳,來到他跟前,和他一并坐在涼亭中。
國子監中,歲數跨越極大。
從六歲稚童到三十歲壯年男子,應有盡有。但一片清澈清新之氣。
“當年你在國子監,轉眼間,已是這么多年過去了。”
趙云惜不住感嘆。
十年又十年。
那些日子過得像夢一樣。
張居正彎唇輕笑,溫和道:“是啊,白駒過隙,歲月變遷,瞧著他們熱血沸騰的樣子,難免想到自己以前。”
趙云惜接過他手中的書。
“那你的理想和目標,實現了嗎?”她好奇問。
張居正看著她翻書,便沉浸在思緒中,片刻后才搖頭:“人的欲望無窮無盡,最早我想著,若是能讓皇上看到論時政疏就好了,再后來我想著神種能推行就好了,那考成法和一條鞭法也不用提,如今我又盼著,大明文教盛行才好。”
“那就慢慢去做。”趙云惜眉眼微彎。
張居正輕輕點頭,他摩挲著書頁,眉眼帶笑:“他們是很好的孩子,聽課很認真,會眨巴著眼睛問我,云為什么會帶來雨!”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的。
“我就給他們燒了一鍋水看看。”張居正眉眼嘚瑟:“他們一眼就明白了。”
他可真是個好老師!
趙云惜噗嗤一聲笑了。
“好好好,你是個好老師!”她知道,他在哄她開心,怕她沉溺于張文明的死亡出不來。
她晃了晃書頁,陽光透過樹葉,趴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眼角是歲月蹉跎,帶著恬靜柔和。
張居正伸出手,想要去接漏下來的陽光,剛來國子監教書時,他心中尚有些憤懣不平。
為避皇權,實在憋屈。
如今倒是覺得愜意,折子是永遠批不完的,主意是永遠想不完的,他看著朱厚熜忙到干瘦,卻只當看不見。
總有人得吃苦。
第145章 張居正慣常忙碌,猛然間閑下來,一家人湊在一處吃吃喝喝,反倒胖了
張居正慣常忙碌,猛然間閑下來,一家人湊在一處吃吃喝喝,反倒胖了幾斤,臉頰都圓潤許多。
難得給自己放假,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好生地歇歇腦子。
用他娘的話說,他的腦子和屁股跟著他,屬實受罪。要么不停在動的腦子,要么一坐不起備受壓迫的屁股。
張居正穿著青色的布衣,行走在國子監中,除了一張過分俊朗清雋的臉,就像是個窮困的夫子。
小學童也格外喜歡他,捧著書來問他問題,他也極有耐心的一一答了。
張居正難得覺得愜意,逢人便講:“我要做個閑人。”
他甚至扛著鋤頭,讓人給他畫畫,在旁手書:草盛豆苗稀,帶月鋤禾歸。
朱厚熜累得眼窩深陷,站著就手抖不已,他聽到這個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氣:“去傳張大人來,朕要問問他,玩夠了沒有。”
于是——
當看到精神煥發,眉眼晶亮的張居正,朱厚熜頓時心生憤怒。
這些年的君臣相得,他自然明白張居正此舉是對他的尊重和退讓。
但——朕忙得就像一頭野驢,他倒是養得肌膚細嫩白白胖胖。
還是很不爽。
顯得他好苦!
“你的差事,還在那放著。”朱厚熜面容嚴肅。
張居正微微躬身,眉眼清正,恭謹開口:“古有孔子教化列國,臣想教化民眾,讀書識字的人越多,人才便越多。”
兩人沒說一件事,但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看著他面色紅潤,而自己累到眼冒金星,便啪得一拍桌子:“跟朕滾回來當值!”
張居正躬身:“是。”
自己死賴在職位上,和別人求著他回來,感覺格外不同。
他微微一笑。
他知道自己的稀缺性,也深知帝王的顧慮和為難。
索性就坡下驢,已經表明態度,對方也接納了,就不能再死抓著不放。
他先前定下政策,給地方批下建校資格,且建校成功記在考成中算是一大功,如今才過去不久,有人便開始記功了。
當這一項也在循序漸進推行時,張居正和嘉靖便將目光釘在了衛所制度上。
如今衛所軍衛制崩壞,在考成法和一天鞭法的推行下,才知問題有多嚴重。
軍官、豪強田成阡陌,軍戶竟無立足之地。
*
金鑾殿中。
朱厚熜從龍椅上站起來,有些焦灼地踱步,軍戶問題如同懸在頭頂的一柄利劍,若再不解決,大明不管是從外攻,還是從內攻,都將迅速瓦解冰消。
張居正沉吟,他自身便出自軍戶,自然明白其中很多問題。
“軍籍和民籍并無不同,只職責不同,閑時種地,戰亂時應征入伍,若想解決逃兵空戶問題,還得各司其職。”
張居正說著說著,自己的思路就清晰許多。
“軍戶賦稅很重,要自備武器,還有屯田賦稅,這部分就壓的人喘不過氣。”
“想要牛干活,就得給牛吃草。”
他在心里細細理了理,片刻后才滿臉凝重道:“以臣微末之見,軍屯制度發展至今,弊端盡顯,需圣主合理規劃才是。”
“一,允許軍戶流轉,可自行贖身轉為民籍,亦可民籍轉入軍籍……”
“二,減免軍籍賦稅,只應征一條便可。”
“三,推行營兵制,近來我管戚繼光之戚家軍,戰績頗豐,又有歷史背書,臣覺得可行。”
“四,推廣火器。”
朱厚熜:……
他思慮許多年,想著在駕崩之前,將朱載壑的所有危機都給掃平,對于軍所,才想出那么兩條。
這么片刻功夫,張居正竟然想出四條。
朱厚熜幽幽一嘆。
*
趙云惜自忖老邁,將炸雞鋪子、香露鋪子全部轉給顧琢光看管。
她該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了。
在國子監食堂重新開了個鹵肉店。
優美的環境,赤誠熱情的孩童少年。
傳說中的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她喜歡!!!
那種年輕好像能讓她也年輕精神幾分。
“趙記鹵肉開業了!”
總算沒人喊,大家也能感受到,往常小食堂里能聞見炸雞那霸道濃烈的香味,經久不衰,而今又添了鹵味。
“各種鹵肉都有,豬頭臉、豬耳朵、香鹵鴨,鹵鴨信、鴨腸……”
趙云惜用網巾將頭發盡數束起,穿著素白的襕衫,笑得極為溫和:“還可以燙碗粉,買個隔壁的燒餅,一頓飯有菜有肉就過去了。”
面前的少年眸子晶亮,看著顫巍巍的鹵肘子咽著口水:“我要三兩粉!三兩的肘子三兩的腸!再要三兩混合的鹵鴨雜!三兩的素菜混拼!”
趙云惜聽他要得多,索性拿了大碗,將粉燙了,將他要的肉整齊地碼在碗邊。
“喏,客官請慢用。”
少年吸溜著口水,紅棕油亮的鹵肉擺了滿碗,聞起來極香,粉湯里面澆著鹵汁,他要的辣口,紅通通的辣油漂浮,看著更有食欲。
他就近找了位置坐下,一口肉進口,口中津液四溢,入口托骨的肘子香到像是要化掉。
真香…
肘子鹵得火候正好,豐沛的肉質和膠質口感極好,一口入肚,反而覺得饑腸轆轆,更餓了!
少年風卷殘云般,將辣鹵肉粉全部吃完了。
他直著細韌的腰身,摸著吃太多而微凸的小腹,滿臉饜足。
吃得好爽,下頓還來。
他不是唯一。
一群少年郎圍著小鋪排隊,吵吵嚷嚷地說自己想吃什么。
趙云惜笑瞇瞇道:“好孩子,別急別急,一個個來。”
“香辣大腸三兩,鹵藕三兩,粉要四兩。”
“我要鴨信!鴨信!!!”
“奶奶!!!我先來噠!!!”
趙云惜:……
這不是國子監嗎?你們不應該死裝嗎?
第一天開業,嘗鮮得多,來的人看著格外多。
趙云惜笑得美滋滋。
雖然她庫房里堆得都是錢,但是能賺到錢,還是覺得好爽啊!
好不容易忙完,一大鍋鹵肉都賣完了,她便拿出自己的鐵板,給自己炒了個粉絲。
粉絲還剩不少。
“這是啥?”
“炒粉?”趙云惜隨口回。
“我要一份?”清朗的少年音響起。
“不……”趙云惜正想說不賣,就見是張懋修,登時驚喜極了:“你還沒吃?來,同奶奶一道吃飯。”
于是,她一分為二。
“我也要一份!”有個少年抱著書,快步跑進來,視線左右巡弋,最后定在他們跟前。
趙云惜:……
“抱歉,收攤了。”
少年頓時一臉為難,大家都收攤了。
“葉向高!你又看書看得忘記吃飯?”張懋修滿臉不敢置信。
接著他無奈道:“奶奶,給他炒碗粉吧,要不然他又要回去啃饅頭就咸菜喝涼水了!”
趙云惜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唇紅齒白,身量瘦小,看著稚氣一團。
葉向高躬身道謝,指尖微動,還想翻閱手中書籍。
但鼻尖縈繞著食物的香味,他便忍了忍。
趙云惜一邊炒粉,一邊在心里琢磨,葉向高怎么有點耳熟呢……
要她耳熟,那必然是上史書的人物了。
葉向高……
葉向高接過炒粉,火速吃完后,還有些意猶未盡,眼巴巴地看著灶上還剩的一點湯粉。
“好香啊……”他喃喃自語地夸贊。
想吃。
色澤漂亮的鹵汁,澆進熱騰騰的湯汁里,半透明的褐色粉條窩在其中,瞧著就好吃。
趙云惜索性給他也來一碗。
葉向高靦腆一笑:“謝謝。”
入口微燙的湯汁,有足夠的鎮江香醋和油辣子,一口入肚,酸辣味便溢出口腔。
他很快又吃完了。
少年的胃,能裝進一個世界。
“真好吃。”葉向高放下銀兩,躬身道謝后,這才轉身離開了。
等他走了,張懋修才有些遺憾道:“他也容易挨欺負,他剛來的時候,老實,別人問什么他就說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為躲避倭寇在路邊廁所中生的孩子!”
“后來戚將軍把倭寇趕跑了,他才回鄉參加鄉試,中了秀才后,學政說他有大才,被推薦來國子監。”
張懋修搖頭:“在廁所中出生不是他的錯,那些人卻要羞辱他是廁子,說他身上臟臭。”
“他看著才十三四歲吧?那你多護著他。”趙云惜有些驚訝。
那也挺厲害了!
*
待晚間回家,葉珣、張居正都在了。
“娘,何苦勞累?”張居正見她眉眼疲憊,有些心疼。
趙云惜笑嘻嘻道:“無妨,老了也不是不中用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挺好。”
她從懷里掏出一本書,笑著道:“并非沒有收獲,我看到了《本草圖經》這本醫書,收獲良多,心中也有點小想法。”
“你看,四書五經都有學院,為什么這么重要的醫學沒有?”
趙云惜托腮:“跟國子監一樣,建立醫學院,那不是能培養出無數好大夫?”
張居正黑線:“在娘心里,什么都要建立學院……”
趙云惜滿臉理所當然:“這還只是提議在京都建學院呢,要我說,各省州府都得建。”
“人家蠻子都知道建立大學,就像沙勿略,就是從貴族學院學來的知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數算、文學都要學。”她有些遺憾:“我們將儒學經典抱得太緊了,縱然玩出花來,又如何?你又不能用儒學解幾何題,還得是綜合性學院,醫學也教,數算也教……”
張居正沉吟:“現在在整頓軍備,和修建基礎學堂,你所說的這個,怕是要往后排隊,才能研究可行性。”
趙云惜托腮:“你記住就行,等你成立綜合性學院,我還要進去賣鹵肉。”
張居正:……
一生愛擺攤的母親大人,除了趕緊滿足她的愿望,還能怎么著?
第146章 時過境遷。朱厚熜這一生,送走了許多人。……
時過境遷。
朱厚熜這一生,送走了許多人。
他眼前閃過許多臣子和后妃,最后視線定格在虛空的一點上。
他沉默了許久,掙扎了許久,在長子和幼子之間徘徊,還未等他想出次序來,朱載壑已經顯露出驚人的政治才能,他和張居正的思想高度契合,對他的政策如數家珍。
但……在朱厚熜心里,裕王已經做了許多年的隱形太子,所有資源都向他傾斜。
朱載壑的突然起勢,只是讓他多了幾分考量。然而沒等他猶豫完,裕王嘎嘣脆的死了。
朱厚熜:……
給你機會,你也不中用啊。
裕王兩腳一蹬死得痛快,幾個小皇子頓時沸騰起來。
但朱載壑跟在張居正身旁,老師長老師短,拿著他的政令,翻來覆去地問。
甚至還穿著一身月白的襕衫,跑國子監給趙云惜捧場,夫人長夫人短,又是幫著收錢,又是幫著裝貨。
趙云惜:……
果然每個男人最裝的就是沒得到的時刻。
幾大巨頭隱忍不發,朱載壑卻給自己謀了差事,在北地建立學堂,整日里忙到不可開交。
回家后,張居正難免就問:“娘,你覺得端王如何?”
趙云惜托腮:“不知道。”
歷史上的嘉靖繼位者被熬死了。
未來便改了……
端王朱載壑并非歷史上存在的人物,一切就是未知的。
自打裕王死后,朱厚熜白發人送黑發人,便覺得自己也命不久矣。
他直接放開政策,打算好好養老,把權力往張居正手里一扔,自己捏著軍師權,便不管了。
于是——
張居正和趙云惜嘀嘀咕咕的,先是學堂錄取者不限性別,只卡歲數,把這個政策扔給朱載壑,看他會怎么辦。
再到工業大摸底。
這個項目,趙云惜期待很久了。
順豐哪有順手快!
都是為大明添磚加瓦,就不能再吝嗇了。
這一摸底……
摸出來部《天工開物》。
她在穿越初期拿出來的所有技能,都是從開工開物順手來的。
還摸出了改良紡車、百煉之鐵等等。
張居正喜不自勝,又忙去了。
朱厚熜玩著玩著,便覺得有些東西要來了。
他神情溫和地召集文武百官,內外命婦。在皇帝年邁后,便有無數人用視線掃視他,審視他。
現在露出這點風吹草動,眾人瞬間便各有猜測。
朱厚熜一直最擔心的是,在他死后,權臣把持朝政,比如張居正、比如葉珣、李春芳。
但臨到頭來,他能信任的,只有他們。
文武百官候在金鑾殿外,后妃、外命婦侯在側,而三人跪在龍榻前。當后妃、外命婦漏夜前來,所有人便明白,嘉靖帝自知命不久矣。
三人看著精神極了的朱厚熜,神色肅穆,等待托孤。
而內命婦中,逐漸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一朝天子一朝臣,好歹還有人能在其位謀其職,而后妃……則安置在一處宮室,任其枯萎。
帝王的死,對后妃才是滅頂之災。
朱厚熜垂眸,看向神情凝重的三人,短促地笑了笑,他回想自己的一生。
只覺毫無遺憾。
然而——
垂死病中驚坐起,俺答汗還在!
這是兩個地區亙古持久的戰役,他想了想,又躺下了。
“你們覺得,何人堪為新帝?”
張居正眼觀鼻鼻觀心:“但憑皇上吩咐。”
但兩人對視一眼,都明白彼此的想法。除了朱載壑,你還有選擇咋滴?
片刻后,文武百官、內外命婦,俱跪在殿外,等待皇帝宣布新君。
皇子宗親,跪在殿內。
嘉靖帝掃視著他們,最終幽幽一嘆:“新帝年幼,恐不能擔國事,武英殿大學士張居正為首、葉珣、李春芳為輔,再提高拱為東閣大學士,四臣輔政,諸君當聽命仁治,同治大明!”
張居正一撩袍子跪地:“臣等領命!”
朱厚熜此刻有千言萬語,卻又筋疲力盡,他咂摸咂摸嘴,看向跪在一品命婦中的趙云惜:“趙夫人,勞煩為我做碗冰鎮酸梅湯,再以神種為材,做一桌餐食。”
他是真喜歡她做的飯。
但星點都不能漏。
被旁人知道,便有一萬種意思要曲解。
趙云惜原以為,這樣的場合,她不過是個擺設,不曾想被點出來,趕緊跟著內侍往御膳房去。
她縱然滿頭銀絲,卻依舊很利索,幾道家常小菜很快就做好了。而酸梅湯,特意在里面投了食冰,這會兒已經不冒煙了。
聽見嘉靖說熱要喝冰水,家中走過老人的便知道,他真的命不久矣。
果然——
朱厚熜美滋滋地吃了頓家常菜,喝著冰鎮酸梅湯,吃飽喝足,說自己困了,往榻上一歪,便溘然長逝。
太醫上前查探身體,撲通一聲跪地磕頭:“皇上!皇上……駕崩了!”
話音一落,內外命婦、群臣,立時跪伏在地,大聲哭泣。
趙云惜:……
靠,死個煩心的糟老頭子,根本哭不出來。
但氣氛是會感染人的,聽著周圍悲痛的嚎哭,她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但是裝哭很累。
她抽了下鼻子,情緒突然有些接不上,怎么也哭不出來了。還得演戲,演自己哭得很傷心,屬實有點超出她的業務范疇了。
“父皇!!!!”
新帝悲痛難抑,放聲哀哭。
他誠心守靈,哭到肝腸寸斷。
被群臣三請,這才放下心中悲痛,投入沉重的國事,坐在冰冷的龍椅上。
時值國喪,新帝野心勃勃,并不欲大肆操辦耗費錢財,只是簡略的完成登基儀式。
時值國喪,登基大典并未大肆操辦,草草地就完結了儀式。
新帝上線,張居正反而蟄伏下來,并不掐尖冒頭,只沉靜地觀察著。
他想的很明白。
新帝只要按著前朝的政策走,他就不用動,他要看看他的行事風格,才好再行計劃。
然而,新帝出乎意料地好用。
所有政策一承前朝,按著嘉靖留下的計劃單子,并無多少更改。
承辦學堂,拿捏軍隊,將戚繼光派往北地鎮壓蒙古。
樁樁件件,做得特別好,有不懂的就拿著來問張居正。
一副全心全意信賴的樣子。
*
十年后。
大明煥然一新。
君臣二人有商有量,讓整個大明都好上許多。
兩人細細捋了捋,從考成法、一條鞭法、攤丁入畝等入手,再到整理軍隊改革,大建學堂,鎮守邊關,興商重工、開放海禁……
好像不能再折騰了,要給百姓休養生息的時間。
那這個十年計劃就是休養生息了。
張居正想。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
五年后。
趙云惜作為一個將近八旬的老太,卻仍舊健步如飛,中氣十足地大聲嚷嚷:“我就要去爬香山,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張居正有些為難:“我有些爬不動了。”
不要為難六十歲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就要去!”趙云惜把龍頭拐杖杵得邦邦響:“我自己去!”
張居正無奈地揉了揉眉心,頗覺頭疼。
“好吧。”他嘆氣。
秉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原則,他看向一旁的葉珣,詢問:“你去嗎?”
葉珣捂著胸口輕咳,面容清瘦蒼白:“你看我像是能爬山的樣子嗎?”
趙云惜大手一揮:“抬上!”
她昨日和葉珣閑聊,聽他說想看看山景,他身子不好,便想著帶他帶他去,他們都老了,想看的東西,看一眼少一眼了。
于是——
幾人收拾好東西,溜溜達達地往香山去。
遠遠地看見香山楓葉,葉珣彎了彎唇,他望著面前氣喘吁吁爬山的某人,眉眼微彎。
姐姐。
真好呀。
待幾人到山頂,望著滿山紅霞,吹來的山風也凜冽幾分,讓葉珣喜不自勝,他似是鼓足勇氣,眸光清亮地望著某人,抿著唇,蒼老清雋的臉頰上帶出幾分期待:“姐姐,你能抱抱我嗎?”
他有一萬句漂亮話想說,脫口而出,卻是內心深處最想說的話。
趙云惜神色微怔。
她從楓樹上摘了一朵火紅的楓葉,別在葉珣鬢邊,輕輕地抱了抱他。
“葉珣。”她聲音溫和。
葉珣彎唇一笑,垂在兩側的手,緩緩用力,將干燥溫暖的懷抱壓得更加緊實。
“姐姐,下輩子我要做……”
輕輕的呢喃被風吹走。
那雙擁抱的手,再次垂下。
趙云惜不敢動,也不敢哭。她眨眨眼睛,拍了拍葉珣的背,低聲道:“別睡,別睡……”
風吹過,只剩一地沉默。
她便只覺悵然,輕輕地撫摸著禁閉的雙眸,嘆氣:“下輩子……下輩子……”
她吸吸鼻子,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傻瓜瓜。”她笑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