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瘋子!
這是眾人知曉姬循雅命靖平軍包圍皇宮, 嚴禁任何人出入后的第一反應。
姬循雅并非第一次封閉皇宮,但上一次皇帝剛回毓京,諸事繁雜, 人心浮動, 此舉至少利于朝局穩定, 然而這次卻不同——關閉宮門,夜宿寢宮,囚禁帝王,樁樁件件皆大逆不道,簡直將謀反篡逆寫到了臉上!
赤裸裸地擺在眾人眼前。
既是姬循雅對諸王群臣炫耀、羞辱,又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姬氏已放肆至此, 當集四方之軍, 討賊勤王!
此刻,寢殿外。
何謹垂首安靜地站在,樹蔭濃密,籠罩在他頭頂,映得少年人面色失血似的白。
他思緒混亂,一時擔憂著自昨夜便未再露面的趙珩的安危, 一時又憂心自己前途性命,況且……況且此刻宮闈被重兵把守,他要如何向英王殿下傳遞消息?
何謹抬手按了按腫脹的額角, 疲倦地嘆了口氣。
“大人。”有一小太監低聲喚道。
何謹抬眼掃過去, 但見一樣貌平平,叫人過目就忘的少年弓腰站著,見他看過來, 臉上忙堆了笑,“大人!
何謹并不識得此人, 心中先戒備三分,道:“何事?”
無論外面如何愁云慘淡,宮中在這名為將軍實則攝政的權臣治下,依舊看似風平浪靜。
也是,縱然改朝換代,也不過是陛下與外面諸位高官貴胄需要操心的事,只要姬循雅還沒瘋到見人就砍,他們在宮中依舊要服侍主上,與趙珩不親近者,亦不會被遷怒。
不過,宮中雖一切如常,只往來巡視的靖平軍比以往多了三倍、出入寢宮都需搜身檢查、驗明身份,而已。
那少年躬著身道:“奴婢是內膳司的,因內膳司這兩日送來的膳食都被原封不動送了回去,奴婢等實在惶恐,您是陛下身邊人,素知圣心,奴婢的師父就命奴婢來,想著討您一個示下,不知陛下近來可有什么愛用的,便是龍肝鳳髓,奴婢等也要弄來給陛下奉上。”
何謹聞言差點沒被氣笑,脫口而出,“好奴婢,你和你師父倒是忠心,可這時候誰……”還有心思用膳還沒說出口,何謹猛地意識今非昔比,哪容得他抱怨,立刻噤聲了一息,道:“圣心如淵,豈是你我能揣測的?”
小太監聞言滿臉惶恐,連連道:“奴婢失言,請大人寬宥!
何謹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
小太監卻有些躊躇,猶豫著不肯離去。
何謹聽他口齒伶俐,不像是個憨傻的,不料對方竟如此沒有眼色,有些厭煩地瞥了他一眼。
小太監立時如同得保命符,躬身求道:“求大人救救奴婢,若今日得不到回話,奴婢怕是要活不成了!
何謹本就心煩,此刻更被攪得心煩意亂,他將話說得明白,此事非他們能夠揣測,這小太監卻還要尋根究底,冷笑三聲道:“我竟不知宮中何時能草菅人命了,你只管去回話,但凡出了事,我一力擔著!”
小太監膽怯道:“奴婢不敢!
何謹被煩得要命,沉下臉想叫他滾,忽地覺得有些異樣,話鋒一轉,依舊冷笑道:“來,你帶我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混臟東西敢在宮中放肆。”
小太監也被嚇了一跳,囁嚅了半秒,不敢回話。
何謹看他窩窩囊囊的樣子似是更氣,喝道:“走!”
小太監身體猛地一抖,大氣不敢喘,低著頭引何謹出去。
路過寢宮外巡視的靖平軍士,為首者知曉何謹身份,將軍未下令,他們自不會與皇帝舊臣為難,還同何謹客客氣氣地點點頭。
習武者耳聰目明,方才在不遠處聽兩人說話,連靖平軍士都生出了幾分好笑,只覺這些天子內侍行事都太瑣碎了些。
何謹回了一禮。
昨夜下過一場雨,秋雨寒涼,雨中花木愈顯蒼翠。
“滴答——”
一滴水順著花枝滴落。
“大人,”侍從見馮延年抱著只黃玉花盆,內里牡丹開得盛極,枝葉繁茂,足有半人多高,隨著馮延年的動作搖搖晃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人這些粗活還是我來吧!
馮延年立刻道:“別動!”
侍從被他一嗓子喊得剛伸出去的腳又縮回。
馮延年小心翼翼地花盆挑了個地暖足又不不至熱得炙烤的地方擺著。
他直起腰,心滿意足地欣賞著面前可稱一句絕品的魏紫,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嬌艷欲滴的花瓣,感嘆道:“美極美矣!
欣賞了半晌,馮延年才想起身邊還站著個眼巴巴的侍從,信手取過帕子擦了手背上的泥水,道:“怎么了?”
侍從道:“大人,喬大人在正堂候您兩個時辰了!
馮延年一愣,“為何不早報?”
侍從老老實實地回答:“喬大人聽說您在花房,便不令我等打擾您,只是……”
只是馮延年賞花逗魚時間太長了些,喬舒瞻喝了半日茶都不見人影,這才對侍從委婉地表示能否去問問馮延年何時賞完。
馮延年吩咐道:“你去告訴喬大人再稍坐片刻,我去換身衣服就來。”
語畢,又戀戀不舍地欣賞了番花房內的魏紫姚黃。
看在這幾盆絕代佳人的份上,馮延年決定,今日無論喬舒瞻同他說什么荒唐話,他都愿意給對方好臉色。
……
此刻,寢殿。
食髓知味,自昨夜后兩人荒唐得有些過分。
趙珩體力較之常人并不差,奈何面對姬將軍恐怖的耐力與精力,深覺難以望其項背。
今日卯時二刻,很不給面子地昏睡過去。
半睡半醒間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自己再次被人溫柔地放入水中,但趙珩實在沒有力氣,就隨他去了。
他睡得不踏實。
生平頭一次徹徹底底把前程性命乃至皇位都交入旁人手中,他又倦極,終于嘗到了欣賞美人,且還被對方慷慨地喂得飽得不能再飽,種種心緒混雜在一處,以至于趙珩做了夢。
他不是念舊情的人,因而很少做夢。
且這次的夢與平日大有不同。
他夢見了他娘。
北澄攝政王,戎鄞。
夢中場景與他親歷的現實無異,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一場清晰無比的回溯。
他問了他娘一個問題。
“你問趙……你爹和我是怎么認識的?”戎鄞以指敲了敲太陽穴,思量一息,“仿佛是你爹受了他弟弟算計,被亂兵捅了數刀扔進白水河里,一路隨水飄下來,正好被我的人撿到了!
趙珩仿佛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局,但還是不死心地問:“然后呢?”
“然后我以為他是齊國來的探子,便弄醒了之后拷問了一番,”戎鄞笑瞇瞇地說:“不料他竟不是。我看他身受重傷又長得不錯,便問他愿不愿意留在北澄做我的,”猶豫一秒,她決定當著孩子的面給趙祈留些顏面,“王夫!
趙珩:“……”
他覺得他娘更想說的是男寵。
還是之一。
望著趙珩欲言又止的神情,戎鄞寬慰了他一句,“不過你爹生得好看,我最喜歡他!
趙珩道:“這話您還是留著和父親說吧!
戎鄞彎眼,笑道:“我說過啊!蓖鹾疃岥惥_艷又不失英挺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懷念之色,“我說完后趙祈居然和我許諾,等他做了齊國君上,便來迎我為后!
趙珩按了按眉心。
但趙祈的君后不是戎鄞。
戎鄞見趙珩走神,毫不刻意地輕輕咳了聲。
趙珩極配合地問:“之后怎么了?”
“我當他失心瘋了,”戎鄞幽幽地嘆了口氣,“畢竟你爹廢物得能被親弟弟暗算,若非被我好心搭救,早喂了白水河中的魚,他能當君上,除非齊國王室近支一日之內盡被雷劈死。”
趙珩深深閉目,“娘,我……”
“不包括你。”戎鄞摸了摸少年人的腦袋,難得耐性安慰道。
趙珩覺得這句話還不如不說。
“結果他居然真做了君上,他譴使來求婚時我還以為這些人是膽大包天竟騙到了我頭上的騙子,”戎鄞沒忍住,啪地拍了下趙珩的腦袋,“老娘當時剛成攝政王,我那不安分的侄子恨不得從我身上扯兩塊肉下來,實在沒功夫去料理和趙祈的婚事。”
“更何況,”戎鄞笑,她那纖長濃密的、繪以燦燦金粉的長睫開闔,宛如一對艷麗無比,又遍是劇毒的蝶翼,“小珩兒,若是你,你愿意權掌一方,凡治下,皆仰你鼻息度日呢,還是愿意到深宮中,去和無數女人爭搶一個男子,喜樂、乃至生死皆系于他身上呢?”
趙珩無言,只很輕地點了下頭。
比起將榮辱寄于他人,他更愛旁人對他俯首。
猶豫一息,趙珩繼續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問您。”
或者說,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你說!
對于許久未見的,生得又格外漂亮的孩子,戎鄞愿意多施予些溫情。
趙珩望著戎鄞,“您當您為何非要將我送到齊國呢?”
語氣中倒無丁點傷心,只是很不解。
身為當時攝政王為數不多的孩子之一,趙珩在北澄過得可謂眾星捧月,被送到齊國后,他既是趙祈最小的孩子,又是身份意義最特殊的那個,自然被無比嬌慣。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趙珩,實在對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難以產生怨懟的情緒。
“因為……”戎鄞又笑,有意逗他,“小珩兒,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是什么?”
“假話是你的父親到底是齊國公子,讓你一生留在北澄,對你或許不公平,”戎鄞溫柔地說:“你留在何處,該由你親歷后自己決定!
這種話聽得他滿身雞皮疙瘩,趙珩忍不住揉了揉手臂,“真話呢?”
“真話是你小時我就看出來絕非善類,小珩兒,你很像你父親,你狡猾得像只狐貍,可還很討人喜歡,”戎鄞此刻是真心的,可她的語氣中并沒有任何指責的意思,她望向趙珩,眼眸中涌動著驕傲又瘋狂的笑,“但你身上又留著我族的血!
野心勃勃的、狠厲無情的血!
戎氏用了五十年,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部族成為了北澄的國之柱石,而這一代的掌權人戎鄞,又用了二十年,篡取了北澄王位。
對權勢的渴望浸透了戎氏一族的骨血。
戎鄞幽幽道:“你或許都忘了戎陽,那是我的兄弟,你的舅舅,你出生后不久我就將你送到他身邊養著!
經戎鄞提醒,趙珩才忽地從記憶深處翻出了這個人。
戎陽對他很好,比起只能躡手躡腳潛入議政殿才能悄悄看一眼的母親,他更愿意黏在戎陽身邊。
一個愿意帶他騎馬射獵,會在他大哭時將他抱住拋起又穩穩接住的舅舅。
直到……
“直到你七歲那年,戎陽發動叛亂,還拿你做和我談判的籌碼。”
彎刀劃開了孩童細膩的臉,血汨汨流淌,她卻沒看見趙珩眼中的眼淚。
那一刻,戎鄞竟感受到了無比滿意。
一城之隔,她命令人傳話,“我與你是一母同胞,你尚且敢背叛我,你不顧及血肉親情,我又豈會在意一個孩子!”
“殺了他吧戎陽,看在他是你親姐姐的兒子的份上,別折磨他,一刀割開他喉嚨,給他個痛快!”
對上孩子熔金般的眼睛,戎陽,彎刀高舉,卻并沒有砍到趙珩的脖子上。
或許為了所謂的骨肉親情,也或許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刀刃刺入趙珩的左臂。
血倏然濺出。
其實至親的血與仇敵的血沒有什么不同。
被血濺入雙眼的戎陽想。
都是紅的。
都是熱的。
“是死是活,”戎陽一把扯開趙珩,將孩子推入虎視眈眈亂軍中,“這都是你的命!”
獨屬于北澄人,光華流轉的眼睛在烈日下熠熠生輝。
戎陽啞聲道:“你若是活著,就親手來殺我,你若是死了,黃泉路上會有舅舅、或是你娘陪你!
他大笑抽出刀,“好孩子,別怕!”
趙珩自然沒死。
但身上猙獰的傷令他發了五日高燒,足足昏睡了幾個日夜才醒來。
他睜開眼睛先看見的是戎鄞。
戎鄞身上帶著濃烈的鐵與血的味道,她審視著自己孩子,數日的高燒令趙珩瘦得有些脫相了,看上去蒼白又狼狽,她說:“小珩兒,娘要問你一件事。”
她的語氣很鄭重,不像是平日里逗弄或者玩笑的口吻。
趙珩勉力坐直身體,干澀的嘴唇開闔,“您說!
“戎陽背叛我,現在已經伏誅,”戎鄞問:“因為他是我的弟弟,你的舅舅,所以,我很猶豫,”她說得很慢,盡量讓自己吃了大苦頭的孩子聽清,“我該拿他怎么辦?”
“告訴我小珩兒!
因為消瘦,孩子圓溜溜的眼睛就顯得大的有些嚇人。
沉默許久,也可能只有一息,趙珩輕聲詢問:“按照律法應該怎么做呢?”
戎鄞的眼睛一亮,她強壓著那種說不出緣由,悲哀與興奮交織的情緒回答:“凌遲,然后將他的肉扔到荒原喂狼!
趙珩無言。
戎鄞不催促他,耐性地等待著。
她看這個孩子啟唇,鎮定地、平靜地回答:“那就,殺了舅舅?丛谒悄值艿姆萆希灰勰ニ,給他一個全尸。”
那一瞬間戎鄞的感覺無法形容。
是激動,是亢奮,還是微不可查的惶然,都已分不清。
她伸手,將孩子緊緊摟抱進懷里。
她忽地意識到,這個孩子很像她,也像他素未謀面的父親趙祈。
像趙祈那般狡黠、善于掩飾,又像她這樣果斷,絕不拖泥帶水。
他們這對父母性情大相徑庭,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冷酷無情。
戎鄞說:“在你不哭不鬧地說要殺了戎陽后,我很欣慰,又很猶豫!彼c趙珩對視,“小珩兒,我覺得,你會長成一個英武的君王,可你,并不是皇帝的孩子,也不是我唯一的孩子。”
“當和你同樣野心勃勃,但未必如你一般果斷狠辣的兄弟姊妹們長大,當他們擋了你的路時,告訴我,你會善待他們嗎?”
他們都知道答案。
“您不愿意看見手足相殘,更不愿意看見我們相殘致使政局動蕩,”趙珩無言了片刻,“所以您讓我過去禍害我父親?”
戎鄞深以為然,“這叫禍水東引!
趙珩被氣笑了。
戎鄞摸了摸趙珩的臉,“我知道你父親為何讓你回來,他不止想讓你看看我這么簡單。你的父親老了,他的心變軟了,面對他年輕力壯的兒子們,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尤其是你,你與你的兄弟們都不同,因為,”戎鄞笑了,她也不再年輕,可最華美的珠飾,最至高無上的權勢令她看起來依然神采飛揚,“你背后有我!
“他舉棋不定,所以想讓你,先遠離權勢中心,等他做好決定再回去!
趙珩依舊沒有說話。
在這個洞察一切的女人和母親面前,任何掩飾都顯得虛偽。
他以為自己已經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漸漸成長為了英朗的少年人,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隱藏自己的情緒。
可他的焦躁猶豫與故作鎮定,都被戎鄞一眼看穿。
女人的手并不柔軟,這是一只握慣了弓與刀、御筆與璽印的手。
熾熱的。
是健壯活人的、是權力的溫度。
炙烤得少年人面頰微微發燙。
“小珩兒,”戎鄞說:“我來教你最后一件事!
手掌下移,她握住了自己孩子的手掌,少年的手尚算纖細,但已經布滿了練劍留下的傷痕與繭子,“不要讓任何人掌控你的命。哪怕是我,哪怕是你父親!
光怪陸離中,趙珩猛然轉醒。
他睜開眼。
他先看見了一雙陰冷漆黑的眼睛。
趙珩心跳霍然一滯。
這雙眼睛的主人半跪在床下,以下頜點著床榻,卻微微仰面,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的臉。
陰陰測測,像個伺機而動,要取人性命的惡鬼。
趙珩靜默一息,伸出手。
他沒有去觸碰姬循雅,可這滿身鬼氣煞氣的將軍去乖順地仰頭,以面頰去貼趙珩的掌心。
惡鬼吞吃人的血肉,肆無忌憚地噬咬過他身上的每一處。
饜足之后,就顯得分外溫順。
手指下移,輕飄飄地落在姬循雅的臉上。
或許是今日的地暖燒得實在太旺盛,連姬循雅的臉上都染上了三分溫度。
又或者者,是由面前人的體溫侵染而來。
溫溫的,算不上十分熱,但比起從前,的的確確像個活人。
然而溫順的畫皮還未披上片刻,惡鬼便揚唇,他一面看趙珩,一面張開嘴,輕輕含咬住了帝王的手指。
“陛下,”他柔聲道:“為何不多歇一會?”
余下的四根手指輕輕擦磨著姬循雅的臉,趙珩望著他。
趙珩輕輕道:“景宣,朕的確很喜歡你!
這話是真的。
姬循雅動作一頓。
旋即霍然抬眼,內里閃動的暗光令人心驚。
趙珩:“……等等等!朕不是那個意思!”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風動木葉無力地搖晃, 唯聞響聲簌簌。
……
姬循雅向趙珩伸出手。
帝王原本因為倦怠微闔著的眼睛霍然睜大了,警惕地向后一退。
覺察到趙珩的躲避,姬循雅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只抬眸, 似有幾分茫然無措地望著趙珩, 只拿一根暗紅發帶低低束起的長發柔軟地貼在他后頸上,如云青絲映得人面愈發白凈清透,如冰似玉。
斂了周身滲人的鬼魅與煞氣,他看起來不過是個漂亮得過分的世家公子。
趙珩開口,“沒有下次了。”好像被什么硬物傷了嗓子,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沙啞。
這一日半, 皇帝陛下身體力行地感受到了何為美色誤人, 何為人不可貌相,決意做個鐵石心腸,不為容色所惑的明君。
主要是,他真的沒有力氣同姬循雅胡鬧了。
三個時辰前他夢到戎鄞,聯想到自己信奉了半生的行事準則,卻愿意以命相托姬循雅, 心生無盡感慨。
難得想同姬將軍推心置腹一番,就被個畜生拖上榻。
與姬循雅做這種事并非不好,也并非不令趙珩高興, 然而世間再好的事情都需適可而止, 便是竭澤而漁,也沒有這么個竭法!
有那么一瞬間,趙珩甚至懷疑姬循雅想借此弄死他, 報上輩子的仇怨。
姬循雅柔順道:“陛下,奴并無他意, 只想為陛下更衣!
奴這個字叫姬循雅說得無比自然,見其姿態謙恭,百般曲意侍奉,仿佛當真是個身份卑微,卻僥幸得了皇帝寵愛,心中惶惶不安,生怕君恩如流水逝的宮人。
趙珩頭皮轟然一麻。
先前他眼睛受傷時,姬循雅為了隱藏身份,在他掌上寫字,聲聲自稱為奴。
只是用掌心感受,同聽姬循雅親口說出到底是兩種滋味。
明明姬循雅聲線清潤,是個高不可攀的出塵模樣,然而這句話卻莫名地令趙珩品出了幾分動人至極的柔婉。
讓姬循雅這種人俯身稱奴,實在是——太能滿足趙珩的征服欲了。
皇帝險要再次為這妖妃所惑,而后猛地意識到了什么,神色驚變,果斷拒絕道:“多謝景宣,只是……”
不必二字還未說出口,本跪坐在床邊的姬將軍立時偏身,雙手奉了件寢衣轉向趙珩,“陛下!
趙珩無言地望著畢恭畢敬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始終不太明白,姬循雅這個愛服侍人癮的怪癖怎么來的。
他目光下移,正落到這身寢衣上。
衣料柔滑異常,燭火映照之下,隱隱涌動著明月一般的柔光。
趙珩目光一縮。
倒不是這件寢衣的衣料華貴得趙珩都一震,而是這寢衣的顏色竟是扎眼得不能再扎眼的朱紅,不似穿在內里的褻衣,倒似一件高官顯貴的官袍了。
姬循雅極貼心地考慮到了趙珩不喜歡連片的繡樣花紋,故而這件寢衣只在領口袖口和衣袍下拜處密密匝匝地繡了粲若流金般的鳳凰羽。
有時候趙珩不得不承認,本性難移這句話用在姬循雅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
歷經兩世,姬將軍依舊如此持之以恒地喜歡滿繡鳳凰羽,連帶著趙珩身上一應衣袍飾品,都或多或少地篆刻了鳳羽紋樣。
姬循雅柔聲道:“陛下不必擔心,衣料柔軟,”他一手拿著衣服,一手去牽趙珩的手,令他的掌心與衣料相貼,“不會磨到傷處!
絲織寢衣嬌貴,用手指輕輕一掐就容易留印子。
姬循雅不提還好,提了趙珩的火氣就有些壓抑不住,他含笑道:“景宣,你怎么有臉同朕說這種話?”
他身上這些痕跡難道是這一日半里憑空長出來的嗎!
再一掃姬循雅身上,只在領口處若有若無地露出些青紫的痕跡來,趙珩尚算有分寸,且不愛咬人,他平日多話,被逼狠了反倒一言不發,寧可死咬唇瓣也噤聲,姬循雅恐他咬傷了唇,就主動把脖頸往趙珩口中送。
因而才留下這些遮不住的痕跡。
姬循雅反手攥住趙珩的手腕,垂眼笑道:“臣舉止失措,不知進退,以至于冒瀆了陛下,請陛下看在臣是初犯的份上,恕臣一回吧!
手指游移,他勾住了趙珩的袖子,輕輕搖晃了兩下,語調柔軟得不能再軟,“陛下。”
趙珩身上還疼著,聞言只要笑不笑地盯著姬循雅看。
他不抗拒,在姬循雅眼中與縱容無異,就垂首,以唇輕輕貼了下趙珩的指尖,他抬眸看向帝王,平日里烏黑陰冷的眼中此刻好似籠罩了層霧,他輕柔道:“阿珩,不要不理我!
話音未落,唇上便被一根手指狠狠壓住了。
趙珩的聲音中充斥著對自己的恨鐵不成鋼,“莫要這樣喚朕。”
再這么沉湎聲色下去,他不日就要喚太醫給他開些補氣益精的藥了,趙珩自覺雖算不上十分要臉,但的確丟不起這個人。
姬循雅親昵地蹭了蹭趙珩的手指。
帝王握筆持劍,手指上覆蓋了層薄薄的繭,他輕輕一碰,便覺得癢。
一路癢到了喉間。
“奴錯了!奔а诺穆曇粢琅f溫柔,卻透出了一股啞。
趙珩道:“也不許如此自稱!
這話委實有些無理取鬧的意味,可落到姬循雅眼中卻是千好萬好,他愛看所有趙珩不會輕易袒露在外的樣子,無論是喜是怒,還是旁的什么更隱秘,更不該向外人言之的神情。
喉口發癢,心口也癢。
仿佛遭蘆葦輕輕刮蹭過,絨毛又軟又細密,癢得人受不住。
姬循雅彎著眼看趙珩,“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不如請陛下屈尊賜教,臣該喚陛下什么?”
趙珩這一生的身份太多了,他是君上、是陛下,既是趙旻的皇父,又是當年趙氏一眾宗親子弟的兄長。
趙珩聞言若有所思,他眸光流轉,看得姬循雅又想去吻他。
奈何皇帝陛下唇上已被啃咬得紅腫,一碰就疼癢非常,是斷斷不可能再依姬循雅的。
趙珩故作思索,望著姬循雅洗耳恭聽的神情,笑道:“既然卿卿執意要問,朕便指教你一二!
他傾身湊近,活人身上的暖撲面而來,姬循雅覺得喉嚨更難受了。
天生多情的眼眸顧盼生輝,溫情卻濃烈的情意足以將人溺斃其中,“夫君如何?”
聲音掠過耳畔。
姬循雅身體猛地一滯。
趙珩笑著看他。
姬循雅仿佛過了一會才從這般刺激中緩過神來,他猶豫著開口,“夫……”只出了一個模糊的氣音,卻霍然頓住。
趙珩見他額角隱隱有些濕,黏住了幾縷鬢發,愈發顯得無辜,趙珩伸出手,以指將他的長發輕輕撩過耳后,“怎么了?”
順手又捏了一下冰涼的耳垂——然后唾棄自己的定力。
姬循雅望著趙珩,忽地極認真地詢問:“陛下,還有旁人這樣喚過您嗎?”
趙珩:“……”
趙珩不期姬循雅居然問出了這么個玩意,頓覺殿中旖旎曖昧的氛圍散個大半。
趙珩正要回答,卻扯動了唇上的傷口。
疼痛如針刺,帝王垂眼,剔透的眼眸一轉,卻接過寢衣,起身下床。
他余光瞥去,但見姬將軍乖乖地跪在床邊,一眼不眨地望著他,等一個答案。
好望眼欲穿的可憐樣子。
床帳半落,姬將軍輪廓鋒利清絕的五官也在蒙昧的光影中融化,影影綽綽,曖昧不明。
趙珩赤腳踩在地上。
寢衣垂地鋪陳,艷艷朱紅如火,仿佛要將旁側細白的肌膚燃盡。
血管青白,在嶙峋的踝骨處蜿蜒。
羸弱極了,仿佛伸手就能將他圈入掌中,牢牢禁錮。
火與冰。
于是姬循雅的眼眸仿佛也被這抹反差極大顏色刺痛,瞳孔微微一顫。
趙珩漫不經心地將拖地的寢衣一拽,“你猜?”
性格惡劣的皇帝彎唇,“猜對了朕就告訴你!
姬循雅怔然。
他愣了幾秒才道:“陛下,你去哪?”
趙珩道:“沐浴更衣!
姬循雅道:“臣服侍……”
趙珩偏頭,一言難盡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慢慢將話說完,一雙黑沉卻漂亮的眼睛希冀地望向趙珩,“服侍您。”
趙珩很心動。
趙珩斷然拒絕。
為了防止沐浴再度變成他倆的荒唐胡鬧,皇帝陛下道:“不必,宮門既然已經封閉,拱衛宮禁,嚴謹出入,外面可有的是人想打探宮中情勢,卿把握好度,且先自己應對。”
他笑,“朕去去就來!
從前未得近帝王身側時,趙珩的冷漠和疏離雖然難熬,但竭力也可忍耐。
然而一朝陪伴左右,親昵入骨,趙珩再要離開姬循雅,哪怕只三步之外,都讓姬將軍深覺難以接受。
見姬循雅可憐巴巴地垂著眼不語,趙珩又安慰道:“朕一定回來!
姬循雅哼笑一聲。
趙珩越強調什么他就越不放心,道:“陛下這話說得奇怪,”他也下床,逐趙珩而去,“臣不問,陛下卻答了,豈非欲蓋彌彰?”
姬將軍較他高些,身量更是武人的精悍。
姬循雅褪去甲胄,只著了身單薄寢衣,愈發顯得身上肌肉線條無一處不精壯有力,面無表情地凝神看人時,壓迫感更強。
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狼。
趙珩知道他多思多慮的毛病,順便親了口姬循雅,“朕不是欲蓋彌彰,”他摸了摸將軍冰涼的臉,柔聲道:“朕是怕你憂心。”
此言既出,果然見姬將軍神色復雜。
動容難耐乃至晦暗兼而有之。
趙珩立刻道:“不用跟著朕,你自去理事,朕回來你做不出個條陳給朕,朕且收了你的官印。”
姬循雅渾不在意,卻道:“那陛下打算幾時將皇后冊寶給臣?”
趙珩輕笑,“卿自勉,以觀后效!
語畢,轉身而去。
姬循雅定定站了片刻。
想過去。
可過去,陛下定然要惱。
姬循雅狠狠攥住微蜷的小指,向書案走去。
不急。
姬將軍心道。
他該平心靜氣,又不是離不開人的稚子,難道要他拽著趙珩的衣袖哭求他讓自己跟隨嗎?
且他和趙珩也膩了十幾個時辰了,即便如此,依舊生出了點細密的委屈。
不急在這一時。
他和陛下尚有半生共度。
這個想法一出,他的心情莫名地上揚了幾分。
……
裊裊水汽中。
趙珩閉目養神許久,溫水漫過全身,只覺舒筋活絡。
他泡了快一個時辰方起身,猶豫片刻,還是選了那件紅得扎眼的寢衣。
誰家寢衣是這個顏色?
趙珩心道,晚上不怕做噩夢嗎?
他穿這身會不會嚇到姬循雅他不知道,但若反之,他深更半夜在床頭看見一紅衣人一眼不眨地盯著自己看,足夠嚇趙珩一跳。
卻依舊將寢衣穿得妥帖。
趙珩穿衣服的手頓住——隱隱有腳步聲傳來。
先是嘎吱一聲。
趙珩頭也不回,只當是有宮人不懂規矩,道:“朕這里不用服侍,下去吧。”
“陛下!被卮鹚膮s是變嗓時少年人微啞的聲音。
趙珩偏頭,見何謹奉著錦袍玉帶進來,不由得有些好笑。
皇帝無論做什么都無人會置喙,晚間沐浴后再宴飲或召王公大臣,或去妃嬪那也是有的,因他未吩咐,為了穩妥,何謹仍送了正裝進來。
還不等他開口。
何謹跪倒在地,手中漆盤高具過首。
“唰啦!
是衣料委地擦磨的聲響。
滾金烏袍之上,是一條再精致美麗不過的玉帶。
玉是羊脂白玉,溫潤細膩,似美人肌膚。
然而,其上雕刻的卻并非富貴吉祥的紋飾,而是一條龍。
趙珩瞇起眼。
不,不是龍。
是,長著角的虺。
鱗片怒張,長角鋒銳,若不仔細看,的確很像龍。
若玉帶上雕龍,本該,很適合帝王的身份。
“陛下,”何謹能感受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劃過他的臉,他喉結緊張地劇烈滾動,可開口時聲音卻無比平穩,“奴婢有罪,侍奉二主,請陛下賜死奴婢!
語畢,屏息凝神等待著。
等待著帝王的宣判。
溫泉殿內本該溫暖濕熱,他卻遍體生寒,冷汗洇得后頸衣料都泛起了深色。
陛下會怎么說?
會怒斥他是個叛主的奴婢,要他去死嗎?
還是會高深目測地打量著他,不發一言?
許久之后,又或許,只有一息后,何謹聽到趙珩道:“何卿,這是何意?”
只是平平淡淡兩個字何卿,何謹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一般,險些撲跪在趙珩腳邊。
他不敢抬頭。
觸目所及的,是一片朱紅中雪似的白。
無論是紅與白顏色都太盛太極,不留半點余地,簡直……何謹瞳仁猛縮,為自己這個不祥的想法感到心驚肉跳,簡直像是雪地上被濺了大片人血。
朱紅,乃先燕國姬氏最愛的顏色。
旋即洶涌而來的憤怒悲涼將他心口的惶恐沖淡了好些。
何謹托著漆盤的手指連自己都無知無覺地抓緊。
他是為了陛下,為了皇帝的安危、尊嚴、性命,為了天下的安定,為了剿滅逆臣賊子,還社稷一個郎朗清明,而非出于私利。
他并不是叛主。
決然不是!
他聽到耳邊有個聲音對他道。
鼓動、誘惑、還有,逼迫。
于是,何謹此刻說不出自己是恐懼到了極致已然麻木,還是真的連自己都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心緒比方才平靜不少。
“何卿?”
趙珩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
帝王仿佛一無所知,有些不解,疑惑地又喚了他一聲。
只是現在趙珩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聲音帶著幾分遲疑。
何謹啞聲道:“只是陛下在誅殺奴婢之前,奴婢還有一件事向陛下秉明。”他深深叩首,“陛下,這是英王的玉帶!彼曇粑⑽⒂行╊,“英王殿下有滿腹耿耿忠心,欲報陛下。”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滴答!
一滴水落地。
明明是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響, 何謹肩頭卻劇烈地顫了下。
不是冷汗。
何謹愣愣地想。
是溫泉殿內過于溫暖纏綿的白氣,撲在他冰涼的臉上,立時化作了水。
何謹不敢抬頭, 他一動不動地跪俯在地, 舉著漆盤的手已然麻得發抖, 他自己卻渾然未覺。
陛下……
他張了張嘴,但什么聲音都沒發出來。
趙珩看向何謹。
帝王平淡無波的目光從少年白凈的額頭下移,一直落到他微微發顫,毫無血色的嘴唇上。
望著他膽怯惶恐的模樣,趙珩的確生出了點可惜。
何謹畢竟是他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活人,性格也算活潑有趣, 因為自己死時趙旻還未弱冠的緣故, 趙珩對少年人總會多些縱容。
“何卿。”
何謹聽到趙珩叫他,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這次,卻沒有了方才的疑惑。
何謹一時如墜冰窟,身上卻被溫泉殿的熱氣無時無刻地侵擾著,只覺冰火兩重天, 難熬得要命。
他顫聲應答:“陛下。”
趙珩道:“放下吧,不墜手嗎?”
何謹一怔。
什么?
素來耳聰目明的少年人緩了片刻才意識到皇帝在說什么。
他緩緩抬頭,驚疑地看著漆盤。
而后仿佛被燙了手似地一抖, 卻聽“咣當”一聲響。
華麗沉重的漆盤重重跌落在地。
玉帶節節相撞, 聲音異,b然動聽。
摔下漆盤的人是他,被嚇了一跳的人也是他。
摔東西的聲音不小,守在外面的軍士精神一震, 警惕地開口詢問:“陛下?”
趙珩看了眼何謹。
少年人跪地仰面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一泓清池, 微微漾著波瀾。
簡直像是在和帝王祈求著什么。
憐憫,或者,寬恕。
趙珩平靜地說:“無事,不必進來!
那守衛應道:“是。”
聽到外人的聲音,何謹如初夢醒,倏然垂了頭,他腦子還算不上十分清醒,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在收拾地上的東西了。
少年面色蒼白若紙。
趙珩系好衣帶,忽覺發間仍有些濕,就向里多走了兩步,欲取巾帕擦頭發。
何謹本在僵硬地疊著錦袍,眼前忽地掠過一抹朱紅。
他動作立時頓住,“陛下!
聲音已經啞得不能聽了。
他并非優柔寡斷膽小怯懦之人,從他當年敢從皇帝的“尸體”上偷東西就可見一斑,相反,何謹雖年少,但浸淫在深宮多年,又有李紋這個曾經權傾內宮的內司監掌事做義父,他極會權衡利弊,見風使舵。
先前李紋受皇帝寵信,何謹自知上位無望,便一直暗暗為看中他的英王遞送消息。
而在皇帝死而復生,性格大變,重用他后,他的確也起過就此收手的念頭,奈何朝中大事皇帝做不得主,姬循雅專權,若來日姬氏上位,他這個天子內臣必然不得好死。
不如兩廂觀望,依舊為皇帝處置內宮之事,依舊……為英王傳遞消息。
何謹今日敢同趙珩直言,就是做好了孤注一擲的準備,然而,然而——在心中事先預演過千萬次的詞句面對趙珩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流麗自然地說出口。
他只覺渾身冷得厲害,連舌頭都被凍得僵硬。
身上唯一滾燙的,就是那枚他當日怎么用力都沒拽下來的翡翠扳指。
剛剛歷經生死之間的皇帝睜開眼,眸子被血染得通紅可怖,卻一點都不顯得猙獰。
帝王就那么笑瞇瞇地看著他,如同逗弄一個晚輩似的,隨手摘下扳指給他。
拇指間的扳指愈發灼手。
趙珩的反應出乎何謹的預料,他原以為趙珩會驚、會怒、會在這些激烈的情緒被壓抑后,向他詢問細情。
那時候,他正可以將事情和盤托出,再表忠心。
然而趙珩沒有。
皇帝陛下聽了他說英王殿下欲報陛下的反應就同聽見今日膳房少備了道點心一般平淡,仿佛這不關乎朝局,亦不關乎皇位,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他想去為趙珩擦頭發,忽地又想起自己伏地跪了許久。
溫泉殿的地面自然是不臟的,可他莫名覺得自己手上沾了塵埃,不敢去觸碰帝王。
“陛下!焙沃旑澛暤溃骸芭颈畴x君父,不忠不孝,但請一死。”
趙珩隨手抽了挑巾帕,挑了一綹頭發,慢悠悠地擦著。
他對濕發吹風從來不以為意,只頭發濕了被姬循雅看見,免不得要聽將軍胡言亂語。
昨夜姬循雅細細地給他擦頭發,趙珩半睡半醒,不以為旖旎,只覺有點惱人,便低語道:“不必了,景宣,你也睡吧!
“不擦干寒氣入顱,臣怕陛下頭疼!
趙珩半掀眼皮,觸目所及唯有將軍專注的臉,他一時心尖酸軟,笑道:“朕哪里就羸弱得經不住風了!
姬循雅冷嗤一聲,“病皆從小處來,日積月累,終成大患,陛下年輕時不謹慎,日后可怎么好!
趙珩深覺此情此景好笑。
他和姬循雅都不長命,死時尚是盛年,兩個短命之人居然如此言之鑿鑿地談起養生,未免令人發笑。
但姬將軍說的不錯,趙珩受過的傷不少,從前仗著年少身體好就恣意妄為,且數年來開疆拓土勤于內政外戰,始終繃得極緊,一朝奠定大業,才稍稍放松,病勢就日增。
趙珩不知姬循雅還會在意這樣的小事,不知想到什么,彎了彎眼,親了下姬循雅懸在自己臉側的手腕,含糊笑道:“嗯,日后有卿相伴,朕定然能千年萬歲不死。”
烏發與巾帕擦磨,發出沙沙的聲響。
趙珩聲音也慢慢的,仿佛在與何謹閑談,“是誰,教了你說這種話?”
卻透出了種令人忍不住想要跪俯在地的壓迫感,何謹悚然一震。
看不透,猜不出。
他在皇帝身邊服侍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他揣摩上意,自覺也算對帝王有了幾分了解,然而在此時才可,他絕望地發現自己居然什么都看不出。
這是他唯一的想法。
恐懼、惶然、乃至一點微不可查的期望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沉重得何謹幾乎要喘不上氣。
不等他解釋,帝王繼續道:“宮門眼下被姬循雅封閉,宮中消息難以出入!笨v然宮中防衛并沒有到密不透風的程度,但以何謹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得到英王的傳訊難于登天。
“何卿,告訴朕,”他彎眼,居然一點生氣的模樣都不見,“除了英王,還有誰教唆你說這種話?”
何謹一窒,慌不擇路地垂了頭,抖著嗓子道:“奴婢……”
此言既出,他便聽到衣料擦磨的簌簌聲響。
是趙珩走近他。
一步、又一步。
趙珩漫不經心地將擦巾扔到旁側,順手捏起何謹的臉。
何謹瞳仁猛地縮緊。
被迫仰面,可他連與皇帝對視的勇氣也無。
指尖溫熱,卻燙得他想要發抖。
趙珩看見了一雙可憐哀求的眼睛。
其中縱有五分做戲,大約也帶著丁點真心實意。
“奴婢,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趙珩輕笑了聲,“好孩子,軍國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可自始至終,趙珩的態度都那么隨意。
仿佛,被禁錮在深宮之中,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是他一樣。
趙珩的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無論趙珩信不信何謹的話,有沒有意同英王聯手,他絕不會再這時許諾給何謹什么。
就如他所說,軍國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給何謹傳遞消息的人并不露面,只令何謹來告知皇帝。
這讓本就處于劣勢的帝王如何能應允。
何謹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不知皇帝對他的話信了幾分,但皇帝無疑不信任他。
倘若他就是姬循雅派來試探皇帝的人,那就更給權臣廢帝留下了絕佳的把柄。
何謹被迫與趙珩對望。
他這次,沒有在帝王粲然的眼眸看見淡漠。
那是一種打量的、探究的、還有幾分懷疑的眼神。
可卻足以,令何謹看到了一點希望。
這種眼神,比漠視要好得多。
至少說明趙珩有一點考慮了何謹說的話。
只不過,一條玉帶做憑證還不值得帝王頷首。
何謹啞聲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趙珩松手。
何謹毫無防備,往前一傾,他本能停住,但思緒流轉間他猛地想到了什么,順勢往前傾倒,額頭重重砸在玉帶上。
聲響沉悶。
冰涼的玉令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冷靜,“陛下,這條玉帶如何處置?”
趙珩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何謹,“既然是英王的愛物,就仔細收起來罷,莫要讓姬循雅看見!
“……是。”
姬循雅不愛財貨珠玉,或者說,除了擅權以外的任何事他都無甚興趣,他當然不會去搜刮帝王府庫內的珍寶,這樣私密的東西,只要皇帝不戴在身上,姬循雅如何能看見?
除非,這位將軍已經放肆到了要掌控皇帝衣飾這等小事的地步了。
病態的控制欲下,又,透出了種詭異的狎昵。
畢竟衣帶這種東西,實在太親密了。
就像,趙珩身上的朱紅寢衣。
不知帝王受既是自己的臣子、又曾是自己先祖手下敗將的姬氏將軍這般侮辱褻瀆,是用了多大的定力與忍耐,才能看起來這般鎮定自若。
何謹悄然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趙珩的方向。
皇帝其實并不算十分消瘦,只是身量很高,又穿了這么一件繁雜的寢衣,就顯得格外空空蕩蕩。
朱紅色澤太濃,落入何謹眼中,竟叫他看出了幾分死氣。
是個高挑的、華美的、日薄西山的架子。
何謹忽地有幾分明白趙珩為何表現得如此平淡了。
皇帝能依仗的人、物,本就不多,他處于下風,若現在任誰拋出一個香餌,他就要感恩戴德地吞下,任其驅使擺弄,才真讓自己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帝王已是姬循雅掌中的傀儡,發號施令的工具,豈可再淪為一件,能被臣下予取予求的玩物?
這個認知令何謹心口狂跳,說不出由來地緊張,胃里又一陣翻涌作嘔。
他無聲無息地吸了一口氣。
……
趙珩回來時姬循雅正在燈下寫著什么。
聽見腳步聲,他本想立刻擱了筆迎上去,思來想去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未免顯得太熱絡了,太離不開趙珩了,便竭力裝著無動于衷。
只在趙珩坐到自己面前時輕輕揚了下唇。
“陛下,”姬循雅聽見自己開口,“你去了許久。”
雖然先開口還是太迫切,但姬將軍以為自己語氣很平淡冷靜,聽起來不至于太著急。
趙珩笑道:“料理了些小事!
一面說著,一面去拿姬循雅已經寫好的文書看。
姬循雅提筆的手頓住,“小事?”
他抬眼,見趙珩看得聚精會神,就仿佛極不經意地抽走了趙珩手中的紙,歉然道:“臣忽地想起來還有些地方沒寫好,待臣改過,再奉予陛下看!
趙珩正看得專注,不妨被姬循雅將文書抽走,他下意識抬頭,剛好與姬循雅對視。
他撞入了一雙幽幽的眼眸。
趙珩立刻就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道:“英王給宮中某位貴人傳了信,又由何謹轉告給我,說想為我盡忠。”
姬循雅道:“陛下是如何答復的?”
他神色平淡,仿佛渾然不在意。
然而,以姬循雅對趙珩的了解,不猜都知道帝王應答了什么。
趙珩也知道。
但姬循雅明知故問。
就說明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趙珩的回答。
趙珩伸手,以指尖輕輕在姬循雅面上一揩,半哄半逗,“朕說,國賴忠臣良將,姬將軍既是國之股肱,又是朕的心上人,朕有將軍一人足以,不需其他。”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姬循雅反扣住趙珩的手, 送到自己唇邊,張口咬了一下。
不輕不重,濕熱的吐息撲落到肌膚上, 緩和了尖齒刺入皮肉的疼。
趙珩沒養過蛇, 但北澄林木繁茂, 多蛇蟲,伽檀就愛養蛇,趙珩偶爾會逗弄缸碗中那些色澤艷麗的小蛇,伸出一只晃來晃去,成功引得一條蛇驟然撲來,咬住了他的指腹。
趙珩晃晃手, 非但沒晃開, 反而令蛇咬得更緊。
他好像也不嫌棄疼,少年拿那雙英美秾麗的眼睛看向伽檀,很有幾分委屈地告狀,“你養的蛇咬我!
說著,挪動手指給伽檀看。
若有血珠滲出。
每每這時伽檀都會雙手抱臂一言難盡地望向趙珩。
兩人無言地對視幾秒,終究是伽檀先移開視線, 熟練地捏住蛇頭,將趙珩的手指“救”出來。
伽檀養的蛇都有毒,只是這樣能被趙珩隨便碰到的幾條毒性都很輕, 伽檀倒也不怕趙珩死在自己眼前, 他掃了眼尚在滲血的傷口,少年人皮膚白皙,傷痕就顯得格外猙獰。
伽檀深覺趙珩手欠, 意有所指地問:“公子,我聽聞中原有句話叫引火者必燒身, 不知作何解釋?”
趙珩笑瞇瞇道:“你幾時也學得他們說話那般迂回了?”他信手扯了塊絲絹擦血。
伽檀也笑,“公子,”他捏著蛇頭,冷不防拿蛇往趙珩眼前一湊,后者毫無防備,乍見一個尖牙怒張的紅口,下意識向后躲了下,“我是怕你被蛇毒死!
趙珩拍開伽檀的手,“難道你這有毒蛇?”
“我這自然沒有能危及阿珩性命的毒蛇,”伽檀把蛇扔了回去,“旁處,”他輕笑,“可說不準!
燭火下,姬循雅漆黑的眼眸依舊冷凝暗沉,既像是一池深不見底的靜水,又像塊籠了霜的石頭,陰冷沉郁兼而有之,并不似活人的眼睛。
他的確,引了一條蛇來。
趙珩動了動手指。
與當時咬住他手指的小蛇不同,姬循雅很順從地松開了他。
他的手指便上移,指腹一路碾壓過冰涼的肌膚,懸在姬循雅眼睛上,欲碰不碰。
姬循雅一動不動,輕聲喚道:“陛下?”
他這幅任君施為的模樣實在太有欺騙性,趙珩看得心中文火炙烤似的熱。
姬循雅話音未落,他便以指尖壓住了姬循雅的眼皮,沿著蜿蜒折疊的曲線向眼尾一勾。
后者只靜靜地看著他,并未詢問原因。
趙珩笑道:“怎么不問朕在做什么?”
姬循雅依言道:“陛下在做什么?”
趙珩認真地說:“找東西。”
姬循雅極自然地握住了趙珩的手,將五指插-入指縫中,壓在自己膝頭,“陛下要尋何物,臣愿意為陛下分憂!
“蛇的豎瞳。不知卿可見過嗎?”
姬循雅知道趙珩在逗他,自然不會惱怒,溫柔一笑,道:“臣未見過,卻聽人說,在安置太祖陵寢的山中曾逃竄出一只巨蛇,歷經不知幾百載,早已修成了能化作人形的妖物。”
他看向趙珩,眼中若有暗火涌動,“若陛下看見那妖物,興許可見人面蛇眸!
蛇妖影射的是誰不言而喻,趙珩故作驚嘆,“妖物已出,或乃不吉之兆啊。”
姬循雅的聲音愈發輕柔,“陛下乃天子,周身自有龍氣縈繞,”他攥著趙珩的手往內里探去,“若以身渡之,何愁妖物不除?”
原本笑著與姬循雅打趣的趙珩額角迸出一條青筋,忍無可忍,“姬景宣你給朕適可而止!”
“陛下。”姬循雅柔聲喚道。
趙珩這幾日不知上了他多少次當,早已練就得心如鐵石,只冷笑三聲,拒絕得斷然,“不行!
姬循雅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著趙珩,“陛下,”他想討好般地蹭蹭趙珩的面頰,帝王猶豫一瞬,又狠下心退開半尺,“陛下!
趙珩道:“景宣,凡事過猶不及。”
他覺得自己簡直可謂苦口婆心。
自從兩人互通心意后,姬將軍在趙珩眼中幾乎完美無瑕,唯獨太過膩人這點,令他既苦惱,又……受用。
畢竟對趙珩而言,姬循雅愿意無時無刻不膩著他,實在極大地滿足了皇帝陛下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姬循雅垂眸。
睫毛太黑,密密匝匝地壓下,幾乎泛出了點寒意。
然而他神色卻柔和。
燈火暗淡,姬循雅小半身子都在暗處,他著一身雪白的寢衣,衣袍下擺鋪陳于席上,如同泥沼中開出了朵不染污穢的花。
趙珩驀地想起他與姬循雅初見時,姬循雅矜持守禮得近似孤傲,高不可攀。
此刻,當年那個冷漠疏離的姬氏公子跪在他面前,求他賜一夕溫存。
趙珩不得不承認,他是,心動的。
但他深吸一口氣,回答道:“景宣,適可而止!
他怎么也想不到,姬循雅居然如此索求無饜。
姬氏族訓令其族人皆克己節制,可縱然壓抑多年,反噬起來也不該……不該這樣厲害,姬循雅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拉他沉淪。
姬循雅眸光顫了一瞬。
看得趙珩心口也顫了下。
姬循雅輕柔的聲音刮過趙珩的耳廓,“陛下或許不解,臣為何這般欲壑難填!
趙珩想苦笑,“朕并無指責卿之意,只是覺得縱欲傷身!
這倒是實話。
趙珩雖是個風流多情的天子,于酒色上卻很克制,淺嘗輒止而已,除了權欲,他甚少放縱什么欲望。
“臣亦知曉臣秉性不佳,行事有失體統,”不等趙珩反駁,姬循雅就傾身貼近他,喃呢般地低語,“陛下,臣幼時姬氏內彼此傾軋,臣因此被囚于暗室多年,不見天日!
他語氣并不沉痛,平淡地仿佛在說旁人的事情,只音調愈發低了,灌入趙珩耳中,幾乎引起了陣陣戰栗。
趙珩想阻姬循雅的動作猛然頓住。
他霍地抬頭,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不可置信。
姬循雅說什么?
因為當年姬氏彼此傾軋令他少年時被囚禁?!
趙珩清楚姬循雅不會拿此事扯謊,一時間心虛激蕩,豈止驚怒二字可以言明。
姬循雅望著這雙情緒激烈碰撞的眼睛,低柔道:“姬衍未繼位之前,燕國便有權臣亂政,”他順從地貼著趙珩,被咬出幾分猩紅的唇彎起,“而這位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權臣,正是臣的外祖!
他能感覺到捏住他下頜的手指陡地一緊。
而后趙珩立刻反應過來,動作輕得仿佛并非貼著個兇神惡煞的鬼,反倒像捧著一斛價值連城的明珠。
余下的話,即便姬循雅不說,趙珩也想得明白。
因為姬循雅格外特別的身份,姬衍掌權后,當然容不下這個既非同自己心愛女人所生,身上又流著他憎惡的,亂臣賊子的血的余孽。
可殺一個尚未記事的幼子,實在無甚必要。
留下,又令姬衍心生反感。
“姬衍厭惡臣,但還沒厭惡到想將臣殺了,可將臣撫養長大,日后臣為自己的母家報仇豈非給自己平添麻煩?”姬循雅語調柔軟纏綿,好似在給趙珩講一個詭魅艷情的故事,“后來不知是誰,為姬衍獻上了一個絕妙的注意,他說:‘小公子體弱,見不得風,不如放在房中安養!
將幼子囚于房中,不令人教其說話,更不準其讀書識字。
長此以往,人雖漸漸長大,心智只如幼兒一般。
既令姬循雅活著,又沒有任何威脅,多么,兩全其美。
姬循雅覺得自己有必要落兩滴淚。
但他雖不襟懷磊落,但好歹不會記死人的仇,姬氏那一脈被他殺得幾乎斷絕,姬衍離奇暴斃后尸體都被姬循雅挫骨揚灰,他提起舊事,實在很難慟哭出聲。
僅僅是趙珩的一舉一動牽動著他的心緒而已。
不想要趙珩為他傷懷,又想要趙珩聞及往事,再重視他一些——直至,被他占據全部的心神與注意。
姬循雅趁著這個時候得寸進尺,“臣提起舊事非是要向陛下乞憐!
不,不是。
他在說謊。
他當然向趙珩乞憐。
姬循雅一生說謊的次數都不多,并非此人如何光明磊落,而是目無下塵,不屑為之。
可他現在,卻如狩苑中那些被馴化得乖巧膩人的畜生一樣,主人稍稍伸出手,便仰躺在地,諂媚地露出肚腹和頸子,只求討得三分愛憐。
簡直無恥。
這個認知清晰地浮上姬循雅的心頭,卻又被他不屑地反駁了——那又如何?
他的容貌、他在朝堂上的價值、他的性命,還是那些他憎惡的舊事也好,其實都不過他能信手拿出,討得趙珩或愛或憐或疼惜的工具。
二人朝夕相處,姬循雅將趙珩的脾氣秉性揣摩得透徹。
趙珩最是吃軟不吃硬,強迫他只會立刻打破兩人好不容易維系起的溫情,需得懂得示弱,引得帝王垂憐。
于是姬循雅裝可憐裝得愈發得心應手。
他在等,等待向他的陛下憐惜又無奈的讓步。
“陛下,”姬循雅垂首,以面頰貼住趙珩的掌心,果不其然,方才還要抽手的人動作立時停滯,“暗室中萬事萬物皆不足,若仆從怠懶,連水,都要兩三日送來一回!
他能感受到,趙珩的手掌陡然僵硬。
旋即,很輕地貼上他的面頰。
姬循雅彎眼。
“臣自知臣秉性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或許五分天生,五分后天造就。”
倉稟實才能知禮節,對于那時連活著都成問題的姬循雅而言,要求他克制欲求未免強人所難。
不然,他決計等不到姬衍大發慈悲將他放出來那一日。
他將臉貼在趙珩掌心,滿意地感受到了后者掌心似乎輕輕顫了下。
仿佛有小刀刮過心口。
疼癢,可又令姬循雅無比滿足。
吐息間柔軟的呼吸刺得掌心發癢,奇妙的觸感一路蔓延,撩動得脊背都有些發顫。
下頜旋即被一只手抬起。
姬循雅對上了一雙眸光顫顫的眼睛。
趙珩如何不知姬循雅在同自己裝可憐?
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滋長得姬將軍行事愈發隨心所欲。
但,偏又狠不下心拒絕。
對于這樣的姬循雅,他又怎么可能忍心拒絕?
姬循雅垂眸。
即便他是個瞎子,也該感受得到趙珩望向他時的痛惜。
所以不與趙珩對視。
他深恐自己再看趙珩,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詭異的喜悅與痛楚一道涌來,姬循雅喉中痛癢難耐,如同飲了一杯烈酒,酒液入口,似吞了把刀子。
然酒香四溢,與血的腥甜混雜,熏得姬循雅既難捱又趁醉。
既然趙珩還愿意憐憫他,為何不能再心疼一些?
長睫微微發顫。
“臣性情如此,不知悔改,”姬循雅低喃,聲音輕得只余氣音,“陛下,您救救我!
“求您,”他握住趙珩不再推拒的手,向糾纏重疊的衣料內壓去,“救救我!
……
“唰。”
李默翻閱從九江秘密傳送來的信。
燭火跳動,映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的好父王在心中寫得明白,此刻皇帝身陷囹圄,無所倚靠,他受辱于姬循雅,必對其恨之入骨。
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是威逼利誘,其中分寸要李默好好把握,若能得到帝王下令討賊勤王的密詔,則——“不負為我家兒郎!
九江王在信中道自己近來身體愈發不好,日后大局必然要李默這個世子主持。
簡直將我死后你為王這個香餌赤裸裸明晃晃地送到李默嘴邊,且九江王早有遠謀,大事若成,李默承繼得又豈止只是一小小王爵?
是東宮皇儲,是未來的九五之尊。
但有二三分野心,誰人能夠不心動呢?
李默向下看,果不其然,九江王又裝若無意地提起他那幾個好兄弟,他兄長業已代替九江王操練兵馬,信中道:“你二哥精于練兵,他日為你所用,我亦可安心!
李默不由得冷笑一聲。
多少年了,依舊是這一套,許以王位為誘,又提起他其他幾個有資格繼位的兒子,名為勉勵,實則威脅。
九江王無時無刻地不在提醒他:你所依仗的不過世子這個身份,既無母家支持,也不曾掌兵,只要我收回你的爵位,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必須聽話,順從。
李默放下信。
他先前像九江王說的那般竭力去接近皇帝,下賤到了恨不得自薦枕席的地步,如今姬循雅與趙衡的關系惡劣至此當有他一份功勞,九江王不想著怎么利用眼下的大好局面,卻還指望著他獲得皇帝信任,取一封討賊密詔來。
此時京中風聲鶴唳,權貴人人自危,連出入毓京都需仔細查驗,姬循雅不許帝王與外界勾連,兵部侍郎半日前才下獄,他的兩個兒子與他一道收押,妻女內眷尚被囚于宅中不得出,可連犯了什么事諸臣都不得而知。
這種時候,九江王要他想辦法入宮,無異于自掘墳墓。
李默伸手。
他姿態從容優雅,抬手時分外好看。
他就這樣很平靜、很雍容地將手搭在棋盤上。
“嘩啦——”
棋盤被一把掀翻,棋子四散飛濺。
守在書房外的護衛聽到內里聲響,擔憂地互相對望。
能在書房外守候的都是李默的親信,李默不擔心他們會向九江王傳遞消息。
每每接到九江的來信,世子都是心緒不寧。
有人小心翼翼地喚道:“世子?”
李默劇烈地喘了兩口氣,啞聲道:“不必進來!
他獨自站在滿地狼藉中許久,才稍稍回神。
他的好父王不拿他的命當命已許多年了,他早就習慣,實在不該動怒。
對于九江王而言,李默能活得拿到密詔當然好,若不能,被姬循雅發現了,殺他泄憤,也算得出兵的大好借口。
李默目光掃過滿地棋子,許是他掀翻棋盤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有幾枚棋子都被磕撞出了裂痕。
李默伏下身,撿起一枚棋子細看。
美玉生瑕,觸目驚心。
五指蜷縮,將這枚棋子握得死緊。
“咔吧!
手指用力太過,指骨不堪重負地發出悲鳴。
……
皇帝被囚禁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畢竟仍是名義上的帝王,在姬循雅決定殺他之前,哪怕是出于展示仁德的考量,都沒有苛待他的必要。
然而宮人皆知,除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緣故。
那便是,權傾朝野,恣意妄為的姬將軍,似乎對同為男子的帝王,生出了些別樣的興趣。
是那種不知是刻意折辱,亦或者見色起意的,興趣。
皇帝的確生得極好,樣貌俊美張揚,眉眼生得尤其綺艷,比從前更添了無盡纏綿情意。
然而,無論再怎么看,這都是一張男人的面容。
他輪廓英朗鋒利,身量高挑頎長,與雌雄莫辯這四個字一點都不沾邊。
所以即便關于這位陛下與姬循雅的流言自他回宮后就一直沒停過,但多數人,都以為不過是捕風捉影,空穴來風。
可近日來姬循雅的所作所為,卻由不得旁人不信。
起先只是他夜夜宿在寢宮中,卻不許皇帝移駕。
倘先前二人還有秉燭夜談政事的必要,現下皇帝被姬循雅牢牢攥在掌中,又有什么要緊政務需要探討一整夜?
而后是一些傷痕。
青紫的、細密的、如同蛇蜿蜒后留下的痕跡,出現在帝王身上。
從指腹到手腕,從后頸至……再深處,那不可能是皇帝不慎弄傷自己能解釋的淤青和齒印。
譬如說,此刻。
帝王倦倦地坐在銅鑒前,長發散落。
或許因為被困于深宮,趙珩連殿門都極少出,面色愈加蒼白。
小宮人一手攏著趙珩的長發,一手以梳子插-入發中,小心地理順。
發絲交錯間,一枚齒痕赫然落入他眼中。
不大,卻很深,顯然尖齒已經刺破肌膚,血珠溢出,又被對方愛憐地、一下一下地舔吻干凈,致使傷口邊緣泛著白。
君子需束發正冠,在長發被盡數收入發冠后,這枚衣領難以遮掩的傷痕,就會袒露在外。
留下這枚齒痕的主人顯然根本不打算掩飾自己的意圖,這是一枚耀武揚威,宣示帝王為其所有的私章。
落下的位置,卻不是宣紙,而是,皇帝后頸的肌膚。
小宮人瞳孔猛縮。
眾人對皇帝與姬循雅的關系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叫他撞破則是另一回事。
皇帝脾氣雖比從前好上太多,但他深恐帝王惱怒憤恨之下拿他撒氣,一瞬間他連自己死法都想好了,兩股戰戰,正欲俯身請罪,卻聽有人道:“下去。”
是,姬循雅的聲音。
宮人從未覺得這位煞星似的姬將軍聲音如此好聽過,如獲大赦,連聲道:“是,是。”忙放下梳子,朝皇帝一拜,倉皇而去。
趙珩覺察到來人是誰,身體一僵,旋即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放松。
姬循雅卻好像根本沒看見趙珩的抵觸,自然地拿起玉梳,跪到趙珩身后。
他一手持梳子,一手自后面環住趙珩的腰,將他輕輕往后一帶。
“你作甚?!”
皇帝一驚。
而后馬上反應過來自己的厭惡表現得太過明顯,長袖的手指用力攥緊,語氣卻緩和了下來,“將軍,是要做什么?”
臣子恭順地回答:“臣為陛下束發。”
動作親昵無比,說是為趙珩梳頭,其實更像將帝王攬入懷中,肆意把玩。
兩人在鏡中對望。
倘忽略趙珩警覺提防的神情,倒真像一對密不可分的愛侶。
“陛下怎么不喚臣來?”姬循雅在他耳后低語。
這里并不是封閉的所在,不遠處便有一眾宮人垂首靜候吩咐。
眾宮人此刻皆低眉順眼地站著,只當自己什么都沒看見。
這其中,自然包括何謹。
韓霄源先前為皇帝處置過不少外務,姬循雅也清楚,于是在封閉宮禁的那一日,韓霄源就消失不見了。
何謹不猜都知道,這位大人的下場最輕不過一死。
可何謹尚未弱冠,他不想死!
不想費盡心機汲汲營營半生后,還要卑若草芥地死。
何謹緊緊咬牙,他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他已盡人事,現在,唯有靜候天命。
那邊,溫涼的氣息似乎喚起了皇帝某種不好的記憶,趙珩身體發僵,強作鎮定回答道:“一點小事,何必勞煩將軍!
“只要關于陛下,便沒有小事。”姬循雅撩起趙珩的長發。
一截秀弱嶙峋的頸映入眼中,他揚唇,覺得滿意。
帝王輕而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在竭力忍耐姬循雅的觸碰。
姬循雅一笑,并未再作弄他,而是真的為趙珩束發。
他動作很慢,不是不會服侍人的小心,而是刻意放得慢,對于趙珩身上每一處,他都有無盡的興致去欣賞把玩。
褻瀆,卻曖昧得令人不敢再看。
趙珩闔目,眼不見為凈。
仿佛自己看不見這個膽大包天的臣子對他所做的一切,就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生。
明明,明明再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然而姬循雅將他與自己那種詭異又恥辱的關系暴露在眾人眼前時,皇帝好像依舊羞恥得心緒難平。
被迫屈身于人,已是恥辱。
況且二人身份有別,他為天子,卻要……帝王思緒猛然截斷,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就要悲怒得肝腸寸斷。
鏡中,連趙珩自己都不曾察覺到,自己因為忍耐,眉心微蹙。
“陛下?”
溫柔的聲音蛛絲般地纏住了他。
趙珩閉眼回答:“將軍。”
連看都不想看姬循雅。
沒得到自己滿意的結果,姬將軍面色有一瞬間的陰沉。
看得一眾宮人膽戰心驚。
旋即,姬循雅又笑了起來。
他笑中毫無冷意,清麗動人非常。
手指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擦過趙珩的耳垂,換得帝王微顫的忍耐,道:“陛下,臣聽聞,太后重病。”
帝王霍然睜眼。
鏡中人,一個溫柔含笑,一個警惕戒備,身在同一面鏡子中,卻判若兩途。
不喜歡趙珩這樣看他,姬循雅就伸出手,輕輕刮蹭了下趙珩的眼睫,示意帝王笑一笑。
趙珩冷冷地看著他。
這神情雖不是笑,但也生動有趣,姬循雅便笑納了,他一眼不眨地欣賞著趙珩的臉,柔聲道:“陛下,太后想見你,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這種褻玩的態度弄得帝王心火上涌,他冷笑了聲,“朕去與不去,不是要看將軍之意如何嗎?”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陛下, 您將臣想什么人了!笔种复┻^長發,順滑的觸感令姬循雅彎了彎眼,“陛下乃天子, 臣不過是您趁手的兵刃, ”他張口, 濕冷的氣息侵蝕著趙珩的耳廓,“怎么敢替陛下做主!
氣息冰冷不祥,真如讖語中所說的妖物一般。
趙珩深深擰眉,要躲,奈何身后是武將精悍的身體,恰好將他圈在鏡面與姬循雅懷抱之間。
避無可避。
趙珩向前傾得太急, 一時不慎, 險些撞到鏡上。
五指急急附住銅鑒,正欲穩住身形,腰間手臂忽地一緊,將他牢牢帶入懷中。
姬循雅趁著趙珩上前,更往前挪了幾寸。
于是趙珩能夠容身的所在愈發狹小,更與身后逆臣賊子“親密無間”。
皇帝躲不開, 又因聽聞了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心中急切,煩躁厭惡交織,一時方寸大亂, 半是挑釁, 半是自嘲地回答:“將軍替朕做了多少回主,本也不差這一次!
姬循雅看他眉心微顫,一副被逼到了絕境的可憐模樣, 不假思索地低下頭,想去親親趙珩的眼睛。
趙珩焦躁苦悶又無可奈何的模樣何其罕見, 當年兩人刀兵相向,他與齊國國境陳兵時,趙珩尚能戲笑著與他去信,今日卻仿佛急流中的浮萍一般無助可憐,縱然知道是假,姬循雅喉結還是滾了滾。
趙珩抬眼,一言難盡地看著他。
姬循雅動作立止。
保持著這個欲吻不吻的姿勢,姬循雅柔聲道:“陛下這話,說的我傷心!
趙珩張口。
對上后者含笑看他的眼睛,又狠狠地咽了下去。
于姬循雅而言,顯然皇帝的所有掙扎反抗,都會被他當成一件興味十足的消遣,被他愉悅地,一點一點地嚼碎了咽下去。
趙珩豈能讓他得償所愿?
干脆用力閉上眼睛,再不給姬循雅一點反應。
姬循雅喜歡看趙珩輕易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的神情,只是不包括眼前的疏離冷淡。
手指繞過長發,輕輕向后一拉。
姬循雅不為讓他疼,只想吸引趙珩的注意。
皇帝猝不及防,輕嘶了聲。
姬循雅忙松開手,語氣極歉然地哄道:“臣弄疼陛下了?臣方才失了分寸,還請陛下降罪!
就現在姬將軍做小伏低的態度而言,他哪里像個要篡權奪位的逆臣,分明是再體貼溫柔不過的夫婿。
然而,然而這種體貼,恰恰建立在兩人地位權勢的不對等上。
就如皇帝先前對自己寵臣內侍的寬縱。
他們兩個,都是太享受這種感覺,區別在于,姬循雅只愛對趙珩一人如此。
趙珩也不睜眼,厭煩地去推姬循雅的手。
立刻被姬循雅握在掌中,他低頭,在趙珩冰涼的指尖上落下一吻,“陛下身上好冷。”
趙珩被這種黏膩的態度弄得心緒不寧,只冷聲回答:“虎狼臨于階前,朕不過一凡人,自然怕得身上發冷。”
姬循雅像是聽不出趙珩的諷刺,輕柔一笑,“那臣一定要好好守衛宮禁,勿令龍體受損!
趙珩冷笑不語。
姬循雅一面給趙珩梳頭,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臣聽聞,太后病得很重,今日早膳時,竟咳了血。”
趙珩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葉太后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雖說做戲必要做全,葉太后既然想通過稱病正大光明地見皇帝,必然或多或少要傷損自身,但趙珩沒想到葉太后居然這般果斷狠心。
即便母子感情不深,然而畢竟是親娘,更何況皇帝現在與太后處境相同,物傷其類,怎不會比往日更
擔憂太后?
果不其然,趙珩聞言立刻睜開了眼,面上憂色難以掩飾。
姬循雅明知故問,“陛下很擔心太后?”
趙珩聽見他柔軟含笑的聲音,好像才意識到太過表露擔憂反而會成為姬循雅要挾他的把柄,遂淡淡道:“太后那有御醫診治,朕不通醫理,縱然擔心也無用,不過徒增煩惱而已!
姬循雅笑道:“陛下嘴硬心軟。”
這話出口連姬循雅都覺得好笑,無他,實在因皇帝陛下可謂世間最最嘴軟心硬之人。
滿口甜言蜜語,轉頭刀劍相向的事情趙珩做過不止一次,姬循雅以為荒謬,趙珩倒想點頭,他算不得好性子,但自以為絕不是心狠之人。
“陛下與太后是母子,”姬循雅柔聲說了句,“您擔心太后,太后自然也牽掛著您!
趙珩不語。
他垂眸,余光卻能看見鏡中姬循雅專注的臉。
好像剛才的事情只是心口一提,不必放在心上。
趙珩等了片刻。
姬循雅正專注地為趙珩挑發冠,見趙珩余光時不時地瞥向他,就笑道:“陛下覺得,戴哪一個更好?”
皇帝哪有心思去注意這點小事,不想答,想到病重的太后,他心煩意亂,隨手指了一件,“這個罷。”
姬循雅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但見一玉冠,整塊的羊脂白玉被雕琢成了尚未綻開的蓮,極素淡雅致,瑩瑩生光,他彎唇,笑道:“原來陛下喜歡這個!
趙珩聽他語調陰陽怪氣,似是真惱了,有些疑惑地看向那玉冠。
鑒于趙珩在這些小玩意上從不費心,因而看了半天,竟沒看出姬將軍百轉千回的心思又轉到了什么詭異的方向。
趙珩道:“怎么?”
姬循雅拿起發冠,俯身在趙珩耳畔道:“臣記得,這是二十七日前李世子進呈的,君子如玉,睹物思人,陛下自然喜歡!
趙珩:“……”
李默幾時送的這玩意?
而且為什么李默送他的發冠,他不記得,姬循雅卻知道樣式。
倘若可以,趙珩確實很想撬開姬循雅的腦子,看看里面究竟整日都裝了什么玩意。
他無奈地轉頭。
兩人對視。
姬將軍眼中的不虞都快溢出來了。
李默此人居心叵測,蓄意接近陛下,又裝出一副癡心不改,不求名分的惡心模樣,陛下居然還能給他幾分好臉色看!
今日李默送來的玉冠能戴到趙珩發間,來日還能干什么,姬循雅簡直不愿意想!
趙珩正要開口,姬循雅手卻一松。
卻聽“咣當”一聲響,驚得眾人身上一顫,但皆不敢抬頭。
姬循雅動作看似不經意,卻用了十足的力道,玉冠遭大力砸地,登時四分五裂。
姬循雅從容地收回手,語氣比方才更歉然,“陛下,臣未拿住,”他居然連理由都不找,“損壞了陛下的愛物,請陛下恕罪。”
趙珩真是懶得理他,好笑地看眼自己快要把自己氣死的姬循雅,“算不得愛物,命人收拾了吧!
他忽地想到英王那條玉帶,叫姬將軍見了,定然又要生出種種風波。
姬循雅面上云淡風輕,內里早已惱怒,只覺鏡前今日擺出來的發冠無一個能入他的眼,便取了根發帶往趙珩頭上系,“既然這些陛下都不喜歡,便先用這個吧。”
趙珩無語片刻。
系了發帶他今日都不必出門了。
皇帝本就有求于姬循雅,見他有意為難,只得深吸一口氣,露出個笑,“將軍!
聲音不同以往,更柔和些,也更……心不甘情不愿些。
姬循雅只當沒聽見,想他多喚兩聲。
趙珩又道:“將軍。”
帝王與姬循雅對視,眼中寫滿了你給我適可而止。
姬循雅嗯了聲。
趙珩猶豫了片刻,他似覺得面上過不去,可又不得不開口,片刻后才垂了頭,低聲說:“我見將軍所戴發冠甚好,不知可否,”聲音越說越低,說到最后,已恥辱得不敢抬頭與姬循雅對視,“請將軍割愛。”
羞恥燒的帝王眼尾都泛著紅。
姬循雅滿足地欣賞著他的神情。
皇帝卻不知姬循雅的意思,聽他不答,一時惴惴難安。
趙珩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從姬循雅的角度看,因為過于緊張,他無聲地吞咽了幾下,一枚凸起的骨在纖長嶙峋的頸上下起伏著,叫人很想,很想咬住這塊骨頭。
毫不掩飾的目光灼得趙珩頭皮發麻。
片刻后,姬循雅才笑了起來。
“既然陛下想要,”姬循雅道:“臣自然要奉上的!
這便是,允許趙珩去見太后的意思。
帝王緊繃的呼吸驟然放松了,心緒一上一下刺激太過,方才對于姬循雅的怨恨在對方難得寬容中居然意外地消解了幾分,隨后才意識到自己想法之可笑,忍不住狠狠掐了下指尖。
姬循雅不急著拆發冠,目光卻慢悠悠地掃過趙珩全身。
他毫不意外地看著帝王的身體愈發緊繃。
落到腰間時,姬循雅五指抬起,仿佛確認著什么似地摸了下。
皇帝強忍著掙扎的欲望。
姬循雅看他身體繃得愈發緊了,輕輕一笑,道:“陛下,不要怕臣,臣并無冒犯龍體之意!
趙珩聞言險些嗤之以鼻。
這話姬循雅還是拿去哄鬼吧!
姬循雅道:“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他安撫般地揉了揉趙珩,卻只換得對方更加警惕,“臣將身上的玉解下來給陛下可好?”
趙珩道:“戴將軍的發冠已是不該,怎可再讓將……”
迎上姬循雅的視線,趙珩緩緩噤聲,他深吸了口氣,道:“多謝將軍美意!
姬循雅解下腰間玉飾。
不是玉佩,而是一枚色艷若血的環。
趙珩目光一滯。
是……這個?
他心緒莫名,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卻被姬循雅錯開了手。
“將軍?”
趙珩的目光此刻真真切切有些茫然。
姬循雅俯身,輕聲道:“陛下太心急了,”他愛憐地揩過趙珩的喉結,“還是今晚,再將這枚玉環戴給臣看吧!
何謹當然聽不見姬循雅的聲音,只在悄然抬頭時,看見了趙珩由紅轉白的臉色。
是驚怒、是恥辱、更是,憤恨。
……
兩個時辰后,長信宮。
趙珩更衣的時間本不長,奈何每一件事都要姬循雅親自經手了他才算滿意,因而耽擱了好一會。
趙珩來長信宮時正是午時。
日光盛極,既是至陽又是至陰時。
庭院由重兵把守,裹挾著落葉的風吹過人面,諸守軍卻巍然不動,形同石刻銅雕,一派威嚴肅殺之感。
眾侍從壓下心中恐懼,迎趙珩入內殿。
姬循雅沒跟來。
自封閉皇宮后,許多機要事務必須姬循雅親自出面料理,他并無太多閑暇逗弄皇帝取樂,更何況,他也沒有跟著趙珩的必要。
其實眾人也想得明白,恐怕在那位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的姬將軍看來,無論是皇位,還是皇位上的那位陛下,都早已是他的掌中之物,帝王沒有反抗之力,只有順從逢迎以保全性命一條路可以走。
趙珩踏入內殿。
迎面,一股苦得人反胃的藥味撲面而來。
趙珩腳步頓了頓,而后步履沉重地向內走去。
床帳低垂,內里人面模糊不清。
趙珩只能隱隱看見一個影子,他沉默了下,問身邊侍人道:“這是怎么了?”
侍人悲戚地回答:“太醫說了,娘娘憂思過度,五內郁結,又……”她頓住,不能說也不敢說,但顯然原因就是姬循雅封宮,形同謀逆的舉動刺激到了太后,“太醫給娘娘開了藥,用后不得見風,只得暫且如此!
趙珩抽了一口冷氣,忙上步。
“太后!
只兩個字而已,聲音卻已啞得不能聽了。
縱然知道趙珩看不清,太后聽到他的聲音還是閉了眼。
她未回答,兩行淚倏然滾落。
“你來了!碧笏宦暤馈
趙珩道:“是!背聊,“竟不知,太后竟病成了這個樣子,是我不孝,令太后徒增煩憂了!
太后苦笑道:“事已至此,本就不是人力可勉的,皇帝也不必太過罪己了!
不必太過罪己的意思是還得罪己。
其實倘若皇帝是個平庸的守成之君,面對這種局面也無能為力,但若皇帝平庸良善,也不至于令時局惡化到今日這般田地。
皇帝無言反駁,只垂首,悲慟閉目。
太后道:“皇帝,我就要死了。”
趙珩大驚失色,“御醫醫術高超,定然能治好太后的病,便是宮中的大夫不好,朕便廣選名醫,來為太后診治!”
太后輕輕搖頭,“身上的病好治,心病卻難醫。”
再開口,她的聲音帶了幾分更哽咽,“皇帝,我就要死了。我十六歲入宮,至今日,已逾二十載,哀家享天下養,本,無甚遺憾之處,只是……只是……”
趙珩心中一凜,忙握住了太后伸來的手。
二人隔帳相對,似乎都看見對方眼中閃爍的淚光。
“只是我大昭三百年江山,竟要斷絕在賊人之手,”太后淚如雨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先帝,我兒,百年之后,你又怎么該面對歷代先君啊!”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語調悲戚, 聲聲泣血,說至最后,尾音透出一股凄厲, 聽得人既肝腸寸斷, 又覺毛骨悚然。
誠如卿言, 趙珩深以為然,他們怎么有臉去見朕!
自趙啟往上數四代帝王,有一個算一個,趙珩都恨不得將其吊房梁上打死,奈何這幾個皇帝死得最早的投胎轉世都該好幾次了,他又不能去挖皇陵, 只得暫且忍著。
趙珩扶帳, 垂首嘶聲道:“一切皆是朕之過,致使國都淪喪,權臣竊柄,”精致的帳幔被他攥入掌中,擰做狼狽不堪的一團,“累及太后與朝臣宗親, 與我一道受辱!
趙珩思緒轉得飛快,心道他這輩子最大的過錯就是立國,他二百多年前不建立昭朝, 如今昭朝豈不是就無亡國之危了?
這個荒誕念頭險些把趙珩逗笑了。
他對面的太后聞言第一反應居然是她這個兒子也算有了點長進, 知道是自己的過錯,而不是扯出一堆諸如被奸臣蒙蔽,內侍篡權阻塞皇宮內外聯系的鬼話。
皇帝認錯的態度很真摯, 可惜百無用處。
太后眼中若有淚光閃爍,“我與皇帝是母子, 宗親亦是皇帝至親,怎能說是累及?”她溫言安慰了一句。
此時此刻,此種境遇,皇帝聞言大抵會十分動容。
趙珩也表現得很是動容,哽咽道:“是我無能!
隔著帳幔,皇帝的身影朦朦朧朧,唯見他雙肩輕顫,似乎在強忍淚意。
太后等了片刻,只等得趙珩壓抑顫抖的氣音,也不見后文,她不虞地揚眉,靜默片刻,驟然開口,“皇帝,事已至此,哭泣又有何用?”
趙珩心中一凜,卻顫顫抬頭,露出雙含淚的眼睛,他忍得厲害,連鼻尖都泛著層紅。
看上去既可憐,又沒用。
緩了片刻,趙珩輕輕說:“我,我不知該怎么辦!
簡直將手足無措寫到了臉上,太后不愛看他這幅庸懦模樣,但也不得不承認,知道自己力有不逮的平庸,比之從前隨心所欲肆無忌憚的愚蠢強上太多。
況且皇帝越是六神無主,對她就越有益。
太后沉了嗓子,“皇帝先前身邊不是能臣眾多嗎?為何事到緊急關頭,反而無一人獻計,反而無一良策可用了?”
許是這段時間的打擊太過,皇帝張了張嘴,卻沒有反駁,只低聲辯解道:“姬氏篡權封宮,外臣無可出入,自然也……也無法面圣!
太后冷笑。
聽得毫無防備的人戰栗了下,不由得驚懼地望向太后。
她方才溫情脈脈,此刻態度急轉而下,令人忍不住揣度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錯事,心中惴惴不安,屏息凝神,以待后文。
這位葉太后實在是個玩弄人心的好手,奈何這些誘逼威懾手段趙珩見得太多,只面上惶然,喚道:“太后?”
太后道:“皇帝,哀家并無怪罪你的意思,說句不恭不敬的話,自先帝時國事傾頹,百業凋敝,”到趙啟繼位,他不過是給搖搖欲墜的又狠狠踹上幾腳,而已,“積重難返,我兒,你非英睿之主,只堪守成,”她長嘆一聲,“世事艱難,便是我朝太祖太宗來,也無濟于事。”
太祖皇帝陛下無言地瞅著太后。
雖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是搬出太祖太宗來打壓皇帝,但……趙珩還是很有幾分一言難盡之感。
這話關懷開解打壓兼而有之,皇帝此時已無心細想太后的意思,權當母親關懷,感動不已,又難掩驚恐,“誠如太后所言,朕……我現在該如何是好?”
這就是在求教了。
太后大感滿意,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再嘆一聲。
幽幽一聲,直嘆得人心發顫。
皇帝無所倚靠,聞太后所言,依稀看到了點絕處逢生的渺茫希望,疊聲道:“求太后賜教!”
葉太后鳳眼微瞇,掩飾住了其中一閃而過的銳利之色,“皇帝,哀家的確知道一策,或可解皇帝眼前之危,只是……”
趙珩忙道:“只是什么?”
葉太后道:“只是恐怕皇帝不愿!
皇帝的精神業已緊繃到了極致,聞言聲音微哽,“太后這樣說,便是不愿意救我了!
“我兒,你我母子一脈,本是榮辱與共,我怎么忍心不救你?”許是情緒過于激動,葉太后虛弱地咳嗽了聲,“可英王不過贈你一條玉帶,你便那般抵觸,要哀家如何能開口?”
皇帝一怔,旋即立刻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道:“原來,原來一直借著何謹與英王互通消息的人是您!”
他似乎震驚太過,他猛地往后退了半丈,而后才察覺到自己表現得過于抗拒,又不好回去,不得已愣愣地坐著。
太后見他反應這么激烈,也不意外,只苦笑道:“你看,我才說了一句,你就這般,哀家才該道,如何是好。”
她靠回軟枕,疲倦地合眼,道:“罷罷罷,既然皇帝不愿,只當哀家從未說過!
眼皮微抬,但見床帳外的皇帝坐立難安,欲走不能走,想留又實在不愿意同英王有牽連。
寢殿內一時寂靜。
珠簾槅門外,有宮人道:“娘娘,該用藥了!
皇帝心緒紛亂,聽那宮人說話,更亂上添亂,他知曉自己能與太后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若得姬循雅大發慈悲再允他來見太后,此事太后日后定然閉口不言。
他像是一時方寸大亂,下意識看向太后。
“娘娘……”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葉太后見他態度松動,便道:“藥先放著罷,你下去。”
宮人忙諾諾應答,躬身離去。
“怎么?”葉太后明知故問。
皇帝怎不知葉太后的意思,此刻感受豈止屈辱二字,然無可奈何,他啞聲道:“借英王鏟除姬氏,不過是朕換了個新主,太后,你說是嗎?”
且不提英王能否剿滅逆臣,便是真殺了姬循雅又如何,給他,給毓京,給天下換了個新主,依舊野心勃勃,依舊不甘為人下!
況且英王乃趙氏宗親,倘皇帝有不測,這位大權在握的王爺順“天意民心”登基可比姬循雅來得容易的多!
才驅猛虎,又引豺狼。
趙珩偏頭,看向葉太后。
卻見一只凈白纖長的手從帳幔伸出,霍地一掀。
“唰啦!”
帳幔被倏然撩起,露出一張蒼白卻不失銳利的臉。
太后痛心疾首道:“哀家不通政事,只知曉,若英王來京,絕不會令皇帝受那般侮辱!”
那般侮辱是什么,不需言明,二人都心知肚明。
帝王溫言,本就白的面容更是沒丁點人色。
潔凈得如同一捧雪,血色全無。
太后見他眸光巨顫,當即又添了一把火,她悲慟道:“皇帝,難道哀家就忍心你為人臣所掣肘?”
趙珩沒心沒肺地想,葉太后這句掣肘說得還是太委婉了。
“只是比之姬循雅心性暴戾,行事詭秘莫測,英王素有賢名,”葉太后道:“我兒,與姬循雅這等人朝夕相處,同與未入鞘的利刃共枕有何分別?”
無時無刻都有傷己之危!
趙珩不語。
皇帝眉眼低垂,卻不是馴服,而是一種,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疲倦。
葉太后望著趙珩。
他面色太白,就顯得眉眼輪廓無比鮮明,濃墨重彩得到了刺目的地步。
皇帝不愿意。
無論是英王入主毓京,還是姬氏屹立不倒,對于皇帝而言其實都無太大分別。
葉太后想。
可眼下的局面,哪里輪得到皇帝說愿與不愿呢?
帝王雖在名義上權掌天下,實際上,也不過是個能被諸王權臣在手中輪流把玩,名正言順發號施令的傀儡。
皇帝之于諸王侯權臣,就如同開國帝璽,有,那自然好,道一句有德之君受命于天,沒有,的確會令人頭疼,但還沒有重要到,能徹底影響局勢的程度。
“哀家竟不知,你幾時成了這樣瞻前顧后的性子!比~太后嘆息道。
趙珩終于說了句真心實意的話,“關乎天下,如何不慎重?”
葉太后冷笑著想你現在知道天下了。
他若真是個圣明君主,不對,不需圣明,只要不像從前那般恣意妄為,何以會南逃到陪都,何以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她這個兒子與文臣接觸多了,旁的沒學會,說話倒是冠冕堂皇了不少。
葉太后的手輕輕按上皇帝微抖的肩,低聲道:“況且勝負難分,我兒,何不暫準英王,令其奉詔討賊,你可明哲保身,隔岸觀火!
女人的嗓音放得極輕柔。
皇帝今日的心緒本就時上時下,根本不曾定下來過,乍然聽太后這樣溫柔地對勸他,下意識就想點點頭。
太后溫和一笑,“令兩方彼此消耗,我兒,你坐收漁利不好嗎?”
不好嗎?
女人嗓音低柔,描繪出了個如同幻夢般,令人頭暈目眩的美好前景。
若能如此,怎么會不好呢?
……
趙珩去了許久,回來時夜色漸濃。
他進入內殿后,第一眼看見的是正在看文書的姬循雅。
姬循雅似乎等了他許久,聽到腳步聲眼皮都沒掀,淡淡道:“太后留陛下用飯了嗎?”
他說的迅速,顯然方才想了許久,甫一聽到趙珩的腳步聲,立刻開口詢問。
趙珩笑,“自然留了。”
姬循雅抬眼。
烏黑的眼珠冷如寒星,唯有在面對帝王時,才會閃爍出一點若蛛絲般纏人的情意。
趙珩隨意地坐到姬循雅身邊,“但朕心中想著將軍,固辭不受!
姬循雅幅度很輕地揚了下唇,而后想到自己是在興師問罪,實在不該笑。
他仿佛不經意地握住了趙珩的手,貼到自己臉上,他垂眸,輕輕道:“去了這么久,想必太后與陛下談了許多。”
趙珩點點頭,倒也不隱瞞,“是!
姬循雅偏頭看他,靜候下文。
趙珩微微一笑,“太后想讓朕換個皇后!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循雅望著趙珩笑意橫生的雙眼, 微微一笑,道:“恐怕不是太后想讓陛下換個皇后,卻是陛下見臣蒲柳之姿, 又不賢德, 起了廢后之念!
他自然知曉這是趙珩的玩笑話, 即便不是,姬循雅也會讓這句話變成玩話。
趙珩順手摸了下他的臉,笑瞇瞇道:“卿賢德與否且先不提,只道蒲柳之姿,朕實不以為然,卿卿, 莫要妄自菲薄呀!
姬循雅柔順地貼著趙珩, 當真裝出了幾分賢良模樣,不繼續問,只道:“兵部侍郎同英王往來甚密,朝廷送往各地州府駐軍輜重被劫,這位劉大人在其中出力不少。”
趙珩輕輕點頭,道:“先不要殺他, 我留他尚有用!
姬循雅以面頰蹭了蹭趙珩的手,柔聲道:“臣明白!
“被劫輜重多由英王手下官員運往西北,”趙珩慢慢道:“此舉既能為英王換得戰馬, 又能換得西北諸王支持, ”他將一份文書反扣過去,“所圖不小啊!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王爺,怎么會心甘情愿進京只為拱衛保護皇帝呢?
更何況, 西北諸國與昭朝百年來戰火不休,英王此舉, 與資敵叛國無異!
西北諸國在他統一中原諸國后亦臣服,卻不聽朝廷政令,名為昭朝臣子,實則依舊為一方之主。
大戰過后百業凋敝,太祖當政時國政以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為主,至武帝時,方開疆拓土,馬踏西北,于是四境朝天子,愿萬世依附大昭。
武帝之后,幾代帝王中雖再無雄才大略之雄主,卻能定國安邦,其治下,百姓安居,海清河晏。
而后……趙珩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那些畏懼著天朝上國國威兵強,暫時蟄伏起來的異族們,不斷起兵,滋擾地方,搶掠百姓,鯨吞蠶食,直到徹底吞州府邊地。
姬循雅親了下趙珩的指尖,毫無波瀾地接了句,“死不足惜!
趙珩暗道滿意。
以兩人先前近十年的對抗征伐,早已對彼此了如指掌,乃是最最親密的夙敵,現下一道議事,默契遠非旁人可比。
趙珩偏頭,看向姬循雅,朝姬循雅伸出手,“給朕。”
姬循雅眨眼,狀似不解,“陛下?”
說著,又要拿面頰去蹭趙珩的手。
趙珩差點被他氣笑了,卻忍不住又摸了兩下,逗弄似的,嘴上卻毫不客氣道:“崔卿和馮卿的奏疏。”
姬循雅極疑惑,溫聲道:“陛下,兩位大人自陛下不見朝臣以來,”虧得此言他也能說得理直氣壯,“再無一言奉上!
濃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向趙珩,他語氣更柔和了,仿佛在勸趙珩寬心,“明哲保身,靜觀局勢發展,亦是人之常情,陛下莫要怪罪兩位大人!
趙珩輕嘖了聲。
有沒有人告訴過姬循雅,他做奸臣進讒言的姿態非但迷惑不了圣上,只給趙珩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旁人說這話會令趙珩以為此人居心叵測,欲謀害國之股肱,然而姬循雅說這話,只會讓趙珩覺得,他已經將其他臣子都謀害完了。
趙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姬循雅不期趙珩竟是這種反應,哀戚地看了趙珩一眼。
只是他眼睛太黑太冷,不似撒嬌,卻像惡鬼索命的前兆。
趙珩道:“拿來。”
姬循雅垂眸不語。
單看神情,當真有幾分茫然委屈。
卻向趙珩傾身,唇瓣微揚,意有所指。
趙珩挑眉,惡聲惡氣道:“豈有此理,朕乃天子,卿莫非是忘了朕的身份?”挑起姬循雅的下頜,警告似的在他唇角狠狠咬了口,“拿來!
姬循雅側頭,主動為趙珩換了個方向。
依舊不言不語,只拿一雙眼睛盯著趙珩看。
趙珩被他生生氣笑了,提醒道:“將軍克己節欲,修身自持,現如今這是在做什么?”
姬將軍似為趙珩說動,“慚愧不已”地垂首,默默從袖中取出份奏疏。
趙珩太了解他,道:“還有!
姬循雅又取出了兩份。
趙珩露出了個果然如此的表情,明知故問:“將軍不會還藏著其他文書吧?”
姬循雅順從地搖頭,道:“臣不敢!彼笂A著奏疏,低眉順眼地說:“請陛下自取!
貌若恭敬,實則單手拿著奏疏而不奉上。
這是個明晃晃的陷阱。
趙珩清楚,當然不會乖乖討要,話音未落,他陡然拉近了與姬循雅的距離,朝他伸手一攬,動作迅捷利落至極,快得幾乎要看不清了。
姬循雅向后一避,順勢將傾身過來的趙珩攬入懷中,手臂環住他的腰,驟然收緊,將人牢牢禁錮住了。
趙珩毫無防備,更無需防備,與姬將軍緊緊相貼。
文書依舊姬循雅在掌中,他輕輕晃了晃,仿佛這東西不是治國的良策,倒似引誘貓兒上鉤的小魚干。
他以文書輕輕刮了刮趙珩的耳垂,笑道:“陛下未免太過客氣了。”
他指的是投懷送抱。
紙張到底不如人皮膚細滑,蹭弄得趙珩有些癢。
趙珩也不惱,下頜點著姬循雅的心口,攀附上后者的手臂,手指慢悠悠地沿著手臂肌肉線條游走,直至,落到手背。
他以掌心覆蓋住姬循雅的手背,五指收攏,連文書帶姬循雅一道攥入掌中,慢悠悠地拽到自己眼前。
姬循雅不松手,趙珩樂得拿他當軟架,翻開一頁,令他端端正正地拿著,自己專注地看。
于國事上,趙珩素來極認真,且厭煩旁人攪擾。
姬循雅深知他習慣,不再開口,端著書。
趙珩專注看文書,他則靜靜地看趙珩。
目光繾綣而黏膩,如影隨形。
趙珩被盯得早已習慣,待看完馮延年的文書后,神情有些奇異,旋即忍不住揚了揚唇。
姬循雅不喜歡看他這樣對旁人笑,連旁人的筆跡奏疏亦不許,“不知馮大人寫了何等好事,令陛下這樣高興!
趙珩聽他聲音雖溫柔,語調卻百轉千回,分外陰陽怪氣,以指節敲了敲姬循雅的唇,“馮大人近日備受九江王世子禮遇,往來密切,頻頻歡宴,更有朝臣宗親同樂。”
還,附錄了某些宗親貴胄的名字。
馮延年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他是在向皇帝表明九江王世子絕非像他表現出得那般忠心耿耿,且,更知曉了哪些朝臣首尾兩端,欲要幾方下注,誰贏就倒向誰。
馮延年名聲不佳,前前后后改換門庭數次,然而其的確能力卓然,位高權重,又曾得帝王重用,九江王世子拉攏他不奇怪。
李默很清楚,若能許以重利,加之局勢復雜,皇帝勢弱,馮延年既可以舍棄師長,為何不能再背叛皇帝?
可馮延年這次卻毫無回轉地選擇了趙珩。
馮延年是聰明人,審時度勢,對朝中大小事務皆觀察入微,他或許看得出趙珩與姬循雅之間那種復雜曖昧的關系,微妙地意識到,二人并非向外界展現的那般水火不容,可他竟沒給自己留丁點余地。
若是行差踏錯,當真向傀儡皇帝效忠,只死馮延年一個,只能說是最輕的處置。
故而,看到這份文書,連趙珩都有幾分驚訝。
姬循雅垂眼,望向趙珩手中的文書。
他眼神有一瞬晦暗。
帝王有忠臣良將,人才輩出,濟濟一堂,共議國政,于天下,于百姓,的確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但趙珩身邊,實在不必有太多人!
就如崔平寧,姬循雅當然承認其為臣為友皆無可挑剔,卻不妨礙姬循雅對他厭惡至深,哪怕他已死了兩百多年依舊心存反感。
不,不是太多人。
而是,只他一個就好了。
方才姬循雅對趙珩提及兵部侍郎與英王暗通款曲,并有數位官員參與倒賣輜重糧餉的事情,既是匯報國事,請皇帝決斷,又的確存有私心。
帝王此刻身在內宮,為了戲做得更真,獲取消息的渠道不能說全無,但也不似尋常那般敏銳通暢。
他有意借著這個時候,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半真半假的事,誘使著帝王覺得,所能依靠的人唯有自己。
長睫下壓,掩飾住了眸中涌動的陰暗。
再抬眼,依舊是一派無害的柔和。
趙珩似嘆非嘆,“馮卿啊!
姬循雅溫言道:“陛下想見馮大人嗎?”
聲音柔情似水,卻聽得正若有所思的趙珩陡然回神。
他與姬循雅視線相接。
皇帝陛下斷然道:“不見,還不是時候!
姬循雅彎唇。
若有一點森白在唇角閃爍。
是,犬齒。
趙珩忙收斂心緒,朝姬循雅安撫一笑,去看崔撫仙寫的奏疏。
然而這一笑在姬將軍眼中無論怎么看都有種粉飾太平的味道。
姬循雅正要開口,卻見趙珩頭已埋入文書中,看得聚精會神,認真得已經到了作偽的地步,無聲地冷嗤了下,視線死死地黏在趙珩臉上。
卻未發一言,不曾打擾皇帝。
趙珩一面看一面在心中默算。
崔撫仙對帝王赤誠朝野共知,故而這封文書不似馮延年那般提了些不足為人明言的私下往來,而是糧價起伏及些關乎民生之物的價錢變動。
總體而言,起伏不大,依舊穩定。
待趙珩看完。
姬循雅仍然在看他。
趙珩有些啼笑皆非,心道幸好姬循雅只是目光尖銳如刀,而不是真刀子。
哪怕是鈍刀,這樣長此以往地看,都足以將人捅個對穿。
趙珩握住姬循雅的手,笑吟吟地問:“好將軍,怎么不理朕?”
姬循雅微笑道:“陛下日理萬機,臣豈敢多言?”
趙珩見他眸光閃爍,分明剛才被刺激得要命,卻生生忍下,此刻還在裝模作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姬循雅繼續道:“臣現在已經為太后所不喜,若再多言引得陛下厭惡,臣在這宮中,就無法安身了!
趙珩伸手,就近環住姬循雅的頸部,半哄半逗,“整個皇宮都是將軍的,將軍想在哪就在哪,怎會務安身之處呢?”
趙珩眉眼含笑,話音輕柔,伏低做小至此,姬循雅想不看,又移不開視線。
他喉結不自知地滾動了兩下,垂下眼瞼,摟住了趙珩的腰。
姬循雅低聲道:“太后是想借誰的刀殺臣?”
趙珩毫不隱瞞,“英王。”
姬循雅呵了聲。
他雖不說話,趙珩卻已從中聽到出了不自量力這四個字。
“就算要殺臣,也該選把舉世無雙的好刀,方配得上陛下的身份。”姬循雅道,手掌抵在趙珩腰窩處輕輕揉按了下。
趙珩嘶了聲,“別鬧。”
姬循雅不管他形同放縱的拒絕,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揉得人尾骨都發酥。
“陛下,近水樓臺,您說,太后怎么不讓您殺了臣?”姬循雅一口咬上趙珩的脖頸,才嘗到丁點血腥就立刻松口,溫柔地舔吻了下,“就這樣,殺了臣!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趙珩笑道:“大抵太后知曉朕手無縛雞之力, 實難成事!彼灰У幂p嘶了聲,伸手去推姬循雅的口唇,卻被對方攥住了手指。
姬循雅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趙珩。
手無縛雞之力?
誰?
趙珩莫不是在說自己吧?
他這位陛下在雙目失明時猶然狠厲非常, 憑借一根銀簪便能暫且挾制住他, 無論是這一世, 還是上一世,都與柔弱這兩個字沾不上丁點干系。
姬循雅輕吻了下趙珩的指尖,輕笑道:“陛下若想殺臣,臣愿意為陛下獻策分憂,”不待趙珩回答,他便抓著趙珩的手, 略略用力地壓在自己唇畔, 暗示之意極其明顯,聲音愈發低柔,“若在……時,臣定然對陛下毫無防備!
他大方地將脖頸送入趙珩面前,皮膚潔凈得幾可生光。
姬循雅骨相生得分明,雖披著張清麗的美人皮, 然而諸如鼻梁、眉骨等處,又極鮮明凌厲,為這張看起來秀雅無害的臉上平添無盡泠然。
落進趙珩眼中的脖頸亦是如此, 線條起伏銳利若刀鋒。
可姬循雅的姿態又是如此順從, 是忠心耿耿的臣下,在向自己的君王表忠。
趙珩順手摸了下他,只覺觸感溫冷如一塊軟玉。
所以趙珩時常懷疑姬循雅不是人, 若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妖物, 體溫怎么這樣低?
也只有在暖帳中,最最動情意亂時,姬循雅身上才會因沾了他的體溫而微微熱。
真像條化了形的蛇,來世間為非作歹,欺、君、犯、上。
趙珩笑瞇瞇道:“朕看卿此刻便毫無防備!
姬循雅彎眼,循循善誘似的,“陛下試試看?”
莫看此刻姬將軍笑意溫柔,話音低軟,好像的的確確一副任君施為,甘之如飴的模樣,趙珩望之卻極不以為然。
倘他真表現出一星半點對太后的話動心,姬將軍恐怕會拿一整夜來好好”勸“他,非要纏磨到帝王心力體力全無,半醒半昏之間,只得將姬將軍提出的那些荒唐無恥的要求應了個遍。
趙珩語氣異常真摯,“朕哪里舍得卿卿!
姬循雅揚唇,卻繼續道:“陛下未見英王便下此決斷,未免為時尚早!
這是個很拙劣的試探。
若是姬循雅想,大可做的滴水不漏,偏要漏洞百出,將試探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
趙珩看姬循雅。
后者明明滿眼得意,他對帝王占有欲之深,已是到了病態偏執的地步,不許任何人、任何事比自己更得趙珩重視,連史冊內帝王與臣下共度的篇幅字數他都要數清比較,又哪里真的會容下一個大活人在趙珩身邊?
明明聽到趙珩哄他的話開懷又滿意,偏偏要做出副大度賢亮的模樣。
又不是百年之后想進賢后傳,況且此刻兩人身邊也無史官,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趙珩忍不住按了按姬循雅上揚的唇瓣,“既然連景宣都這樣說了,若有機會,朕也當見見英王,倘其無有稱帝之野心,更兼能力卓然,仁德寬和,又端莊貌美,朕未必……”
這話只在逗姬循雅,只論英王向西北諸國輸送輜重武器這點上,趙珩就絕不可能讓他活著。
姬循雅聞言霍地轉頭,黑漆漆的眼睛緊緊盯著趙珩,靜候下文。
趙珩立刻改口,“朕也必然不可能同意太后之謀!
姬循雅溫言發問:“端莊貌美?”
趙珩輕咳,奈何他剛咳出一半,姬循雅倏然傾身上前。
離得太近,趙珩一時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生生將臉憋得泛紅。
二人間幾無距離,于是看得愈發真切。
燭火跳動,也為這雙近在咫尺的黑眸染上了層鬼魅妖異的光華,濃密的長睫微微垂,望之,竟有十分堪憐。
這張臉趙珩到底惦記了兩世,如今才與姬循雅心意相通,神魂契合不久,最是膩歪情濃的時候,更何況姬循雅還有意示弱。
睫毛輕顫,宛如蝶翼,直扇到了趙珩心尖上。
陡然間酸軟酥麻非常,趙珩望著他怔然須臾,半晌才低喃道:“朕一時失言。”
姬循雅聽趙珩語氣放軟,又冷笑,“陛下總是如此!
他說的總是如此不是在說趙珩失言,而是說趙珩看他怔住了。
帝王多情,好絕色,這等風流癖性姬循雅早就知曉,偶有趙珩望他出神,姬循雅心中既喜又憂,喜的自然是趙珩依舊喜歡他,哪怕是喜歡他的臉,憂的是如果趙珩日后遇到了樣貌更合心意的人,他當如何?
不過他一瞬間就得到了答案。
自然是將那迷惑圣上的妖物挫骨揚灰,至于趙珩——是他不好,沒有同陛下寸步不離,竟讓趙珩還有力氣注意旁人。
趙珩的脖頸很細,手腕腳踝也是,姬循雅以手指處處都丈量圈起過,輕而易舉就能攏入掌中。
鎖起來的話……
也不是沒鎖過。
將軍府密室內的鐵鏈留了些情面,內里墊了軟絨,外表看上去兇神惡煞,里面卻無害,若再有機會,他一定……
姬循雅目光幽暗。
趙珩哪里知道面前人腦中又閃過了什么陰暗玩意,聞言連聲道冤枉,他滿眼含笑,專注地凝視著姬循雅。
目光太認真溫存,凝望著他,熾熱得姬循雅仿佛感覺到了一點疼。
趙珩反扣住姬循雅的手,與他十指交疊,自己拿面頰貼上姬循雅的手背,喃喃道:“朕只對你這樣過!
姬循雅陰冷滲人的思緒猛地頓住。
他想說撒謊,當年那些諸侯家的漂亮公子你又哪個沒去招惹,又有哪個沒同你修好。
可趙珩語調有點說不出的黏,不似尋常不好好說話那般刻意抑揚頓挫,卻像吃醉了酒,眸光流轉,竟流露出了幾分惘然癡態。
姬循雅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下,只道:“陛下!
趙珩望著姬循雅,認真地說:“朕當真是失言了,你別惱朕!
姬循雅不知趙珩今日是怎么了,心緒被撩動得太過反而竟生出了些惶恐。
是,他怎配趙珩如此真心、用心待他的惶恐。
“陛下,”姬循雅的嗓子啞得仿佛被沙礪過,“臣……我豈敢生陛下的氣!
事實上,姬循雅此刻心旌搖曳,連神智都不甚清晰,被扔入沸水里煮似的,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哪里還顧得上生氣。
趙珩往后推了兩寸,借著這個距離,稍稍仰面看姬循雅。
自從承繼王位后,他已很少這么看人,因為太不習慣,神色略帶赧然。
趙珩道:“果真?”
眸光閃動。
姬循雅強壓著去吻他眼睛的欲望,只道:“自然!
話才說出口,立刻便想與趙珩貼近。
下一刻,卻被帝王靈活地避開。
趙珩覺察到了姬循雅目光中的不解,他松了一口氣,快速道:“卿卿不生氣便好,卿卿近來抓了不少與英王一道私賣輜重的官員,朕適才又回絕了太后,英王與太后定然已看得出朕無意與他們共謀,而非欲擒故縱,說不定,還會猜出你我的關系!
“朕有預感,英王不日便會發難,”趙珩扯過一本奏疏,一面攤開一面道:“與其到那時猝不及防,不如現在便想想如何應對。既然景宣已不生氣了,不如同朕議事吧。”
姬循雅:“……”
趙珩看著他的臉色,明知故問:“卿卿,你怎么了卿卿?你臉色不好,是身體不適嗎?”
如果趙珩是個惜命的,此刻就該好好和姬循雅保持安全的距離,可惜皇帝陛下從來不知安分二字怎么寫,見姬循雅眉心微蹙,呼吸有些急,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別有些被迫隱忍壓制的情致,就沒忍住湊過去看。
“怎么了?真生氣了?”趙珩自下而上看。
剛對上姬循雅陰森森冰涼涼的眼睛,趙珩暗道不好,正欲抽身,旋即腕上陡然一重,剎那間天旋地轉,“哎哎哎,景宣,卿卿,”趙珩連聲道:“朕錯了,朕不再與你玩笑了……唔!”
……
此刻,長信宮中。
坐在鏡前的女人并未梳妝,面色透著幾分憔悴傷神的白,她疲倦地闔目。
兩個時辰前帝王的回應猶然擲地有聲,縈繞在耳畔。
趙珩面對著眼前簡直可稱之為誘惑的選擇,出乎意料地沒有表現出丁點動搖。
他與太后面對面端坐。
方才那些示弱、懊悔、絕望頃刻間煙消云散,只余一派平靜從容。
葉太后敏銳地瞇了瞇眼。
她覺得眼前人仿佛變了,然而五官輪廓無一處不像,氣韻風姿卻又無一處相似。
她忽地覺察到了點威脅,下意識戒備般地直起腰身。
她試探地喚了聲,“皇帝。”
趙珩不應她,卻道:“不好。”
葉太后一愣,而后立刻反應過來,這是皇帝在回答她的話。
她方才問皇帝:“隔岸觀火,坐收漁利不好嗎?”
現在皇帝絕無回轉余地地告訴她,“不好。”
不是一時賭氣的拒絕,亦非只為占據更多優勢,只為哄抬價碼的故作矜持,只是,純粹的拒絕。
這身陷囹圄,或許不久之后,連同皇位,包括他的尊嚴、自由、乃至性命都可能盡數失去的帝王,卻沒有分毫猶豫地反對了她的計策。
葉太后以為,就算皇帝現在故作姿態地拒絕,但也不會如此干脆決斷。
簡直,簡直不像是皇帝所為。
這個認知令葉太后驀地有些發冷。
而眼前人,無論是平淡從容的眼神,還是威勢迫人的姿態,都與從前的皇帝相差太多。
趙珩平靜地說:“隔岸觀火,未必不會惹火燒身。太后,你與朕皆在毓京之中,宮墻之內,只要引姬循雅與英王相爭,你我必要絕對倒向一方,不若,只會開罪兩方!
無論是姬循雅還是英王,都絕不會容忍一個左右逢源的盟友。
“更何況,眼下百業傾頹,民生凋敝,即便英王當真倒行逆施,膽敢出兵,朕更不會搖擺不定,以期姬循雅與英王彼此消耗!
葉太后驚悚地看著趙珩。
這種驚悚來源于眼前人與從前樣貌殊無分別,然言談卻是天壤之別!
帳幔用得緞料嬌貴,趙珩瞥過,見自己方才竟弄皺了一小塊,漫不經心地伸出手一壓,“畢竟,歸根結底,兩軍消耗的精兵、輜重、糧草,盡皆為我朝所有。”他與葉太后對視,“娘娘,我說的可對嗎?”
葉太后不期與皇帝對視。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這雙她早已習以為常的眼睛,氣勢竟能如此逼人。
葉太后死死盯著趙珩的眼睛,眼眸燦燦若流金,倒影中,葉太后看見了自己失態的臉。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翌日。
上諭明發, 言及太府卿、兵部侍郎、歸德將軍并一干官員二十四人等,俱行走私輜重通敵謀利之事,誤國欺君, 貽害無窮, 現皆已革職查辦。
因這二十四人官階不低, 又涉通敵,故而教三司會審。
刑部尚書黎寄見上諭心情很有幾分復雜,喜憂怒兼而有之。
一則昭朝與西北諸國近百年來征戰不斷,竟有中央官員為了私利走私武器到西北,武將文臣竟無一不有,實是國賊叛臣。
連英王都牽涉其中!
英王處事溫吞, 待人借物俱妥當多禮, 與朝中官員多有交往,在朝廷中素有賢德之名,先前皇帝南下陪都,有不少朝臣都做好了若皇帝死于姬循雅之手,則迎英王為帝的打算。
此事不成,無非因姬循雅非但沒殺皇帝, 還把皇帝帶回了,且有崔撫仙主持大局,毓京未亂。
皇位近在咫尺, 英王或許心有不甘, 但——刑部尚書深吸一口氣,也不是英王能摻和西北走私的原因。
他一個王爺,封地千里, 他難道會缺錢?
若不是因錢財而私賣輜重,更是其心可誅。
皇帝無子嗣, 英王作為近支宗親,倘皇帝出事,他是有資格承繼大統的,那么英王此舉,就是為了同邊地諸國交好,以期他日支持……乃至出兵相援。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二則眼下皇帝被困宮中,這封上諭究竟是皇帝的意思,還是姬循雅借皇帝弄權,尚不可知。
至于其三,黎寄心道,自新帝登基來,帝王行事……恣意,獎懲俱是隨心,想懲治誰連今日左腳進門都是君前失儀能罷官還鄉的重罪,這回終于想起朝廷還有個掌管刑律的刑部。
他放下文書,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太陽穴。
刑部侍郎阮正心剛同下屬一道取了涉及此案的文書證據回來,見上峰長吁短嘆,順手取了一盞茶來,擱到黎寄手邊,道:“大人這是怎么了?”
黎寄看見茶盞,無奈道:“說了多少次,你是官身,莫要如此小意!
且不提阮正心給他倒茶被御史看見了會不會參他一本欺壓同僚,單阮正心給他倒茶,旁人不知二人關系,只會道阮正心諂媚太過,竟親自侍奉上峰。
阮正心笑道:“學生見老師愁眉不展,心中憂慮,一時竟忘了您的教誨,還請先生見諒。”
黎府與阮府相距不遠,黎寄與阮正心的父親又是同年,關系頗親近,阮正心少年時常往黎府,二人間私下也已師生相稱。
黎寄擺擺手,“我并非怪你。”
“學生……下官知曉!比钫牡,復語氣關切,“老師可有什么憂心事?”
黎寄聽他還一口一個老師,忍不住好笑,陰郁不由得散去幾分,“我心中煩憂,小大人可解?”
阮正心忙道豈敢,答:“學生雖未必可解,但有愿為您分憂之念!
黎寄收斂了玩笑色,又嘆了口氣,道:“你先前已看過上諭,作何感想?”
此刻正廳中除了他們師生再無第三人,阮正心毫不猶豫地回答:“學生覺得好,聞之暢懷,再好不過。”
黎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問道:“什么?”
阮正心不急不緩地回答:“回老師,學生覺得好。先時兵部侍郎未聞緣故被抓,使毓京本就浮動的人心更惶然,人皆恐姬循雅是在排除異己,然而今日明發上諭,證據確鑿,這二十幾人的確犯大錯,于安定人心有益。”
黎寄不語,示意阮正心繼續說。
阮正心繼續道:“且其中涉及英王,非三法司可處置。英王是皇族貴胄,陛下要平息宗親內的浮言,或許,會親自出面,我們這些為人臣的,見陛下安好,也可放心!
黎寄想起皇帝,微微點了點頭。
自皇帝回京后,萬般變化他都看在眼中,他實在不愿意皇帝有事。
“且,”阮正心手指虛虛地劃過上諭,“英王此舉形同謀反,可陛下并未直言如何處置英王,只令英王早早回頭,‘不負朕如天之恩’,若英王愿意此時進京,為了宗室穩定,陛下未必真的會大義滅親!
黎寄瞇眼,“英王本就是一人之下,在封地內權勢滔天,即便他無野心,要他束手伏誅以求活命,他絕不可能答應,更何況他與外族暗中勾連,其意若何顯而易見,他根本不會進京請罪!”
“是,所以朝廷與英王必有一戰。”阮正心斷然道:“當今圣上勵精圖治,倘一舉平定內憂,更有益于家國萬姓。”
黎寄愕然地看向阮正心,“你竟是如此想的!
阮正心輕輕點頭。
方才的篤定堅持倏然消散,青年人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學生口出狂言,令老師見笑了!
黎寄不語。
阮正心頗有些忐忑地望著既是自己上司又是自己老師的長輩。
靜默良久,黎寄看著眼前芝蘭玉樹般秀挺的青年人,沉聲道:“好,甚少!
他暗嘆時光易逝,官場浸淫多年,他不知何時也變得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然而,后來者審時度勢當斷則斷,又令他欣喜,忍不住拍了拍阮正心的肩頭,似嘆似笑道:“后生可畏啊!
……
駿馬疾馳,踏起半丈揚塵。
英王府建于平康城內,近日來不知因何緣故,平康城內外限制出入往來,城中戒嚴,又執行宵禁,一派蕭索肅殺之感。
軍士策馬自鬧市穿過,一路上行人避讓紛紛。
有人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與馬撞上,幸而旁邊伸出手,一把將他退拽到旁側。
那人一個踉蹌后仰,手中米袋不慎落地。
“嘩啦!”
黃瑩瑩的小米撒了一地。
英王重兵戎,這一年更是征兵頻頻,強令青壯年入行伍而誤農時,糧價遠高于往年。
大米價高,便退而買小米。
不想竟遭此橫禍,那兵士眼見險些撞人竟連停都沒停!
那人來不及道謝,匆忙伏地,以袖將小米掃入袋中,一面往里掃一面罵道:“哪個瞎了眼的敢在……”
話音未落,便被人狠狠捅了下后背,低聲道:“那是英王府的府兵!”
那人面色一白,立時噤聲,匆匆將小米掃入袋內,快步離去。
偶有些嵌入磚石縫隙中,陽光下,淺黃如金。
方才縮在角落的乞兒快跑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混雜了灰土的米粒摳出,如獲至寶地置入破碗中,拿手蓋著,小跑著去了。
此刻,英王府內。
趙郢拆開密信,一目十行地掃過。
越看,臉色越發陰沉。
如蘭似桂的暖香在鼻尖縈繞,只是今日點得香似乎太多太濃,非但沒能起到凝神靜心之功效,只令趙郢深覺厭煩。
趙郢目光陰冷地瞥了眼那正緩緩吐出香霧的嵌紅寶異獸爐,不待他開口,立刻有聰明伶俐的侍從招呼人,兩人將香爐抬出去。
馬上又有侍從撩掛珠簾,開窗換氣。
“殿下?”
一干幕僚下屬本在與趙郢匯報近日平康城內的情況,那兵士匆匆而來,送上書信。
幕僚見趙郢神色陰沉,暗暗猜到了七八分。
莫不是,皇帝抗拒與王爺聯合?
又或者,事情敗露,被姬循雅發現了?
趙郢將信往桌面上一擲,只冷冷道:“諸位自便!
一青年人率先拿起迷信,迅速地掃過,卻驚聲道:“皇帝竟偏向姬循雅?!”
皇帝是瘋了嗎!
眾人聽他這樣說面色也都不大好看,幾人極快地傳閱了一圈,信上內容極簡單,道皇帝斷然拒絕葉太后的提議,聽其言辭,似是更重姬氏。
這……這怎么可能?
說句最最難聽的話,即便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喜怒不定,陰沉詭魅的權臣,素有賢名,且與皇帝同宗同族的王爺才是更好的選擇。
皇帝難道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恥辱了嗎?
青年望著英王的臉色,猶豫片刻,道:“殿下,屬下以為,或許是何謹暴露了行跡,又或許是葉太后為人所控制,這封信乃姬循雅假借太后之名命人寫下的,不可盡信!
然而他們都看得出,信至末尾處,是太后的私印。
且筆跡、行文,俱與葉太后先前的信一模一樣。
旋即又有人通傳,道:“殿下,又有軍士回來了!”
趙郢沉著臉道:“宣。”
忙有甲士入內。
他一身衣袍灰蒙蒙的,臉上道道汗漬,顯然是從上一個傳信人那拿到消息,立刻就騎馬往回趕,他不敢耽擱,跑了兩天一夜方入平康城。
他甫一入內便跪俯在地,信筒高舉過頭,汗味與土味混合,味道熏人,撲面而來,“殿下。”
第一個看信的青年人忙起身接過信筒,雙手遞于趙郢。
英王接過,倒出信,目光飛快地掃過信紙。
眾幕僚官員沉默地坐著,都覺得有幾分難捱。
有知情識趣的侍人悄然捧了青釉荷葉盤來,盤上放置了幾個大佛手,剎那間滿室清甜,驅散了不少臭氣。
幾人緩緩放松了呼吸。
此人身上臟污,與淵涓蠖濩的廳堂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點,慌亂地垂了頭,面色通紅。
一呼一吸間,盡是濁重滾燙的氣。
那青年人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下去了。
軍士忙垂首,窘迫地出去。
英王神色冷沉,仿佛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么。
他手中的信明言京中局勢,姬循雅竟連抓了二十四人,且個個都與他,有向西北輸送君子有關。
趙郢心中陡地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他往下看,瞳孔猛地縮緊了,果不其然,信中當真提到了他。
“……英王枉顧大體,識人不明,竟暗自與夷狄私相授受,忘我朝征戰百年,軍士不得卸甲,萬姓受顛簸流離之苦……若其痛下決心悔改,則速速入京請罪,方不負朕如天之恩!
一封信看完,趙郢面色卻不似方才那般難看,不由得冷笑了聲。
他不將信交由幕僚傳閱,令親近的謀士讀了一遍。
言訖,眾人無言。
正廳內寂靜得令人心慌。
趙郢自斟了杯茶,不喝,慢慢地刮去漂沫。
“殿下,此舉陰毒至極!”一人恨恨出聲。
怎不陰毒?
將英王所為大白于天下,將英王先前積攢的賢名毀得一干二凈——畢竟,身為王侯享百姓養卻資敵叛國,合該千刀萬剮,罪不容誅。
這樣的大罪,朝中豈會有官員再在明面上倒向趙郢?
然而皇帝卻沒說要誅殺趙郢,僅僅要他進京請罪而已。
若帝王將他監禁至死,是帝王仁慈,若皇帝殺他,則是他死有余辜。
既不能不回應,又不可進京,進退兩難。
一句話立時打破了此刻的死寂。
有幕僚附和道:“如此陰毒的計策,必出自姬循雅之手!
趙郢眼皮也不抬,只專注地望著茶杯,仿佛這不是普通的一盞茶,而是開國帝璽,“未必!彼。
信中說皇帝拒絕得極果斷,雖有姬循雅作假之可能,但……如果真的是出自皇帝本意呢?
他們從一開始就錯判了皇帝與姬循雅的關系,此二人,未必就是權臣和受盡屈辱的傀儡皇帝。
說不定,趙郢端著茶盞的手不由得收緊,是心機叵測的帝王同他那條忠心耿耿的狗!
趙郢呼吸有些急促,飲下茶,生生將遭人算計的不虞和憤恨壓了下去。
“殿下!蹦乔嗄耆艘娝鄣孜⒓t,擔憂地喚了聲。
趙郢轉頭,語氣還算平靜,“濟良,你以為如何?”
青年人,陳寧陳濟良當即道:“殿下斷不可去京城,以姬氏心思之歹毒,必會謀害殿下!
“陳大人所言極是!”
“殿下,誠如陳大人所言,您莫要為浮言所裹挾啊。”
趙郢面無表情地聽著,并不言語。
下首一人自看見密信后未發一眼,他仔細地注視著趙郢的神情,忽道:“殿下養兵千日,何不出兵征討奸臣以解陛下之危,蕩平寰宇,使四海升平,日月重光!”
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廳堂內陡然一片寂靜。
陳濟良離趙郢最近,他看得清英王不知因亢奮還是緊張瞬時放大的眼睛。
如其所言,英王現下兵精糧足,士氣高漲,且其封地與京城所距離不遠,從屏婺關出兵,若是一路順利,則不過半月就能兵臨毓京城下,況且,姬循雅本非皇族,乃一篡權的逆臣,比之姬循雅,宗親朝臣更能接受趙郢。
地利、人和,他業已竭盡人力,既然如此,為何不一試劍鋒?
最最要緊的是,英王現下還能與各處聯絡往來,糧草、武器,不僅其治下封地有之,更可從外源源不斷地獲得。
但朝廷在同他撕破臉后,會立刻著手收緊,切斷那幾條往來各處的水路、陸路商道。
長此以往下去,英王的勢力會日漸萎靡,以后莫說是一戰之力,恐怕只能引頸受戮!
英王目光沉沉掃過自己的一眾心腹,道:“君等意下如何?”
“臣等愿追隨殿下赴湯蹈火,扶危定亂,解民倒懸!”
聲音雄厚,響徹正廳,聽得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現在就去為國鋤奸平亂。
英王霍地起身,“好好好!本王幸得諸位,來日平亂除賊,各位當屬首功!”
卻未明說,這個首功,究竟是清君側之功,還是,從龍之功。
……
御書房內。
趙珩正揣摩著面前的軍報,忽聽人道:“陛下!
正是許久未曾出現的韓霄源。
他見帝王略一點頭,便繼續道:“陛下,英王回奏業已送回,亦是……明發天下!
趙珩瞇眼。
端坐于旁側崔撫仙神情看不出幾多變化,依舊在凝神為皇帝擬一份奏疏。
趙郢的態度恰在他預料之內,倒并不驚怒,道:“他說什么了?”
韓霄源猶豫片刻。
他遲疑地看了眼崔撫仙。
趙珩嗤笑一聲,“既已明發天下,又怎會怕你崔大人知道?”不容置喙道:“念。”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韓霄源躊躇片刻, 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張嘴,正要出聲,卻聽身后一道聲音響起, “念什么?”
嗓音清潤明澈, 卻總帶著一股陰森森的勁兒, 不是姬循雅,還能是誰?
韓霄源一驚,忙住嘴,退到旁側。
姬將軍神出鬼沒,無論突然出現多少次韓霄源乍然聽到他的聲音還會發毛。
姬循雅進御書房如入自家后宅,不要宮人通報, 坦然地進入內殿。
他才從城外大營回來, 一身戎裝未換,銀甲熠熠,反射出道森然肅殺的光,這身殺氣愈重,卻顯得他面容愈加清麗泠然。
戎裝齊備,可未戴佩劍。
見天子, 怎可攜兇器?
趙珩額外多看了他一眼,看過后又覺不仔細,又抬眼掃了下。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小動作, 眉眼微彎。
崔撫仙放下筆, 客客氣氣地道:“姬將軍!
姬循雅略一頷首,權作還禮。
他見崔撫仙在下首坐著擬旨,不去下面坐, 極自然地走到趙珩旁側。
趙珩早就習以為常,也不管他, 一面示意韓霄源念,一面對姬循雅道:“是英王的回奏,內容似乎不甚恭敬,朕令韓卿念,他還不敢!
姬循雅聞言道:“既然如此,便給臣吧,臣來為陛下念!
韓霄源面色更加詭異,立刻看向皇帝,“陛下。”
趙珩點頭。
得他首肯,韓霄源忙雙手將回奏奉上,悄無聲息地躬身退下。
姬循雅隨意掃了一眼回奏的文書,神色先是冷了一息,繼續往下看,卻又揚唇,轉向趙珩的方向,畢恭畢敬道:“陛下,臣念了!
趙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嗯!
姬循雅唇角更上揚,極其愉快地道:“姬氏余孽之后,出身卑賤,僥幸存……”
無意去聽他們二人對話的崔撫仙耳尖顫了下,這回奏,怎么越聽越不對勁?
趙珩顯然也覺得不對勁,斷然道:“停。”
雖則以英王的性格絕對不可能俯首請罪,但這封回奏的內容直指姬循雅,倒令趙珩有些驚訝。
他本以為英王要怒斥皇帝無德,以至于山河淪陷,日月無光——即使沒有。
姬循雅眸中笑意閃爍,看得趙珩更一言難盡,看見罵自己的話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姬循雅含笑道:“陛下要看嗎?”
趙珩望著他彎起的眼,輕嗤了聲,“朕若不看,豈非辜負了將軍的心意?”
姬循雅聞言非但不將文書奉上,反而故技重施,將文書往身后一送,只露出一個邊角給趙珩看,搖動文書,似在引誘帝王親自拿來。
趙珩迅速地看了眼崔撫仙。
崔大人專注地忙于筆墨,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君臣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姬循雅不滿地揚眉,但微笑道:“陛下!
平白無故的看崔撫仙做什么?
難道與他親近是一件需要避忌旁人的事嗎?
趙珩給姬循雅一個你收斂些的眼神。
趙珩于旁的事情上還算好說話,唯獨在公事上一絲不茍,不允許有分毫差池。
姬循雅深知他性情,卻微妙地從趙珩半是警示半是提醒的目光中看出了些撒嬌,連帝王微垂眼眸的肅靜,都像是欲蓋彌彰。
不是求,可遠勝于求。
這想法一出,姬循雅心中那點不快瞬間煙消云散,恭恭敬敬地將文書奉上。
趙珩只覺一言難盡。
他真的很好奇,姬循雅到底從始至終都在笑什么。
但為了避免自己近墨者黑,病入膏肓,皇帝陛下決定不去探究,接過文書,一目十行地看過。
與其說他手中的玩意是回奏,不如說是檄文。
討伐姬氏逆臣賊子的檄文。
一言蔽之,這篇檄文是在說姬循雅出身卑賤,姬氏全族本來就是余孽逆賊,能僥幸存活全靠太祖垂憐,誰料后人不思報效,還敢作亂。
亂臣賊子膽敢羞辱君上,囚禁帝王于深宮,威服專權,但凡尚為人,都為之不恥憤恨,定與姬氏勢不兩立。
話說得很明白,姬循雅是逆臣賊子,他若起兵,則是順天應民,討賊報國。
趙珩拿余光瞥了眼姬循雅,檄文中的亂臣賊子正在斟茶,自己以掌心試了試杯壁的溫度,確認合適后,才無聲地送到趙珩手邊。
但……趙珩又看了一遍,依舊沒看出姬循雅在高興什么。
趙珩心道罷了,他不必知道。
趙珩本欲將文書給崔撫仙看看,奈何這內容怎么看都些古怪,內里還有諸如妖孽惑主之類的話,雖然是為了將趙珩也罵進去,說他是昏聵君主,但,還是令趙珩品出了些別樣滋味。
用詞實在不像在罵臣下,倒像是在罵皇帝后宮的妃妾。
姬循雅看出了他的打算,姬將軍難得殷勤,取來文書,遞于崔撫仙,道:“崔相,陛下請你也看看!
趙珩:“……”
朕沒有。
崔撫仙亦意外于姬循雅的“熱情”,道了聲:“是!睂⑽臅舆^。
他讀東西本就比旁人精細,也慢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研讀,看得姬循雅居然對他露出了一個笑臉。
崔撫仙只覺驚悚,下意識看向趙珩。
趙珩更覺無語。
他好像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鬼東西了。
文書里既說了太祖皇帝對姬氏網開一面,又說當今皇帝為姬循雅所蠱惑,姬循雅非但不盡人臣之道,竟敢囚禁皇帝,威服自專,乃至欺辱圣上。
看姬循雅興高采烈的模樣,趙珩甚至懷疑他不介意親手寫一篇檄文,討伐自己。
崔撫仙看完全文,眉心深皺,擔憂之色溢于言表,令趙珩感動簡直熱淚盈眶。
這才是個正常人。
崔相輕聲道:“不可救藥。”
末了覺察自己失言,馬上道:“陛下,臣失態。”
趙珩擺擺手,“卿是關心則亂,人之常情。”
姬循雅臉上真摯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趙珩余光瞥到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又道:“卿……為國分憂,別具一格!
姬循雅這才稍稍滿意。
崔撫仙沉吟道:“陛下,英王此舉有傷圣譽!
對于在外人看來君臣一體的趙珩和姬循雅而言,攻擊姬循雅,就等同于攻擊皇帝,除非趙珩此刻站出來說,自己從頭至尾都是被迫,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但,趙珩不會這樣做。
他繼續道:“英王野心勃勃,居心不良,陛下,請恕臣直言,英王這封回奏是在為起兵尋一理由!
趙珩贊同地點頭,他眸光一轉,看向姬循雅,笑道:“姬卿,英王毀卿清譽,朕實在不忍,朕該為卿做主。”
姬循雅垂眼,柔聲道:“不知陛下,要如何為臣做主?”
……
是日,風輕云凈,白日高懸。
煊赫日光之下,太廟殿宇愈顯堂皇宣明,飛檐連云,氣勢磅礴。
群臣肅立于玉階之下,垂首靜默,一派端寧。
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先是禁軍險些燒了靖平軍駐地旁的火藥庫,致使皇帝與姬循雅間關系愈加緊繃,甚至到了封閉宮門,嚴禁任何人出入的地步,明為保護,實則幽禁,而后幾十名官員被抓,原因竟是同英王一道私賣軍資,至昨日,英王回奏傳遍朝廷,直指姬循雅乃謀權反賊,竊據權柄,囚禁陛下。
未料及傳言中或已遭毒手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死,且活得甚好,直至親眼看到皇帝,朝臣心下方定。
帝王繁麗恢弘的儀仗穿過人群。
群臣跪迎,有人心驚膽戰,待見趙珩,面上血色全無。
李默垂眸,掩蓋了眼中的復雜。
高臺之上,趙珩手持玉圭,朝靈位躬身拜了三拜。
帝王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周身氣韻冷沉,岳峙淵渟,給人十分不可測之感。
冕旒輕晃,堪堪遮住了他的雙眼。
實際上趙珩一言難盡更多。
畢竟誰都不喜歡拜篆刻著自己尊號的靈位。
待三次拜完后,帝王放下玉圭,取香供奉,再度躬身拜禮。
禮官揚聲道:“國事緊急,大禮從簡——”
“拜——”
朱紫衣冠伏地。
“起——”
衣冠擦磨搖動,聲響簌簌。
趙珩將香插入香爐中,轉向眾臣。
居高臨下,于是眾人神情變化,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盡收眼底。
帝王開口道:“朕今日祭祀先君,實為請罪!
群臣愕然地面面相覷,不知此言從何而來。
唯素知趙珩性情的近臣們面色了然。
陛下欲先請罪,再,引出英王之事。
果不其然,趙珩道:“先前毓京內有賊臣宵小欲行不軌之事,朕命姬將軍封閉宮門本為擒賊,未思及令諸卿惶恐,此皆朕之過!
這話說得很明白。
先前封閉宮門是皇帝故意,而非受姬循雅脅迫。
封閉宮門的成效他們亦看見了,借著京中局勢緊張,有人自以為無有束縛,加緊了與西北往來,輸送輜重,以國帑民膏,換得萬貫家財,帝王命人一舉將其擒獲,現已發往三司會審。
帝王是為,封閉毓京期間惶然的人心請罪。
此言既出,卻令不少人冷汗淋漓。
無他,只因這段時間內,其非但沒為家國安定懸心,卻是東奔西走,為自己選定的新主招徠人望。
煙香隨風飄散。
上好的沉香氣味醇厚,甜中微帶苦澀,似乳醴,卻并不膩人,略含草木的清苦。
或許是聞不得這樣的香氣,有官員似被熏得臉色慘白,搖搖欲倒。
趙珩掃視一圈眾人,見如釋重負者有之,開懷欣悅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惶恐無措者亦有之。
他繼續道:“朕其罪之二,便是先前未能識破英王用心,朕深感慚愧,”他長嘆一聲,“英王有罪,亦罪在朕躬!
倘若趙珩上一個“罪名”尚算有據可依,可英王之事,實是無妄之災。
果不其然,此言既出,太傅立刻越眾而出,道:“陛下,英王先前素有賢名,然而竟做出此等悖逆之事,可見其心思深沉,內藏詭詐,陛下先前顧惜血脈親情,令其進京,不想趙郢非但不請罪,更毀謗忠臣,構陷君父。所謂大奸似忠,其罪豈在陛下?”
崔撫仙馬上道:“陛下,臣等失察無措,請陛下降罪。”
有這兩位大人在前,眾臣齊道:“請陛下降罪——”
趙珩抬手示免禮。
一時靜默,落針無聲。
趙珩緩緩道:“趙郢行事悖逆,包藏禍心,欲起兵謀逆!
此言既出,四座皆驚。
帝王沉聲道:“屏婺關外動兵頻頻,意指毓京。朕今日祭拜先君,不僅要請罪,更為上告我朝太祖太宗,朕欲掃平國賊,以還社稷安寧!
言訖,舉酒潑案,“倘我朝先君在天有靈,但請護持將士破堅摧剛,凱旋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