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101章
“咔。”
落子。
趙珩一眼不眨地盯著姬循雅的手。
姬將軍這雙手長且白, 從長指到骨節(jié)無一處線條不凌厲好看,微微屈指時手背凸起犖犖,練武之人關(guān)節(jié)有些變形, 利利若刀鋒。
甲緣卻修得異常光潔圓潤, 在燈下幾乎涌動出了種珠光。
冰涼, 光滑,趙珩知道這雙手的觸感。
趙珩忍不住輕嘖了聲。
姬循雅注意到趙珩的視線——皇帝陛下的目光實在太過赤裸,只要姬循雅還有感知,就不會一無所覺。
指尖輕輕點了點棋盤,示意趙珩專心。
趙珩就順勢專心地將目光移到他手上。
視線熾熱,灼得姬循雅小指微蜷了下。
“陛下。”他出聲提醒。
趙珩笑呵呵地同他對視, 眸中雖滿是笑意, 神情卻流露出了幾分苦惱,“噓,”他垂眼,仿佛極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讓朕想想,再好好想想。”
他一面看著棋盤, 一面順手拈了粒葡萄送入口中。
尖齒刺入,圓潤的晶紫在唇舌中汁水四溢。
趙珩這才拿起棋子,但不著急下, 慢悠悠地在棋盤上一下一下地磕著。
想不出。
姬循雅棋路并不如他人那么狠厲, 相反極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待對手察覺時已回天乏術(shù), 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遭他一口吞掉。
半晌,趙珩抬起頭, 滿臉真摯地詢問姬循雅,“下哪?”
姬循雅無言地看了他一眼。
難得姬循雅拿出了做燕國公子時的幾分耐性與溫文,尚還未被趙珩氣得發(fā)笑。
“景宣,”趙珩以手撐頜,可憐巴巴地求他,“好景宣,你教教朕。”
見姬循雅不想理他,趙珩又不老實地拿手指去勾對方的袖子,一圈一圈地在指上繞,“景宣,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你不能不理我。”
話音未落,手便被一把反扣住。
趙珩抬眸,正對上一雙晦暗的眼。
“先生?”
趙珩象征性地動了動手,旋即便被攥得更緊,他故作疑惑,“難道景宣先前沒應?”
姬循雅緊緊攥著他的手,面上卻淡淡,端是光風霽月正人君子的模樣,“尚未見過禮,陛下亦未給臣束脩,算什么學生?”
趙珩忽地湊近,“景宣真想做我先生?”不待姬循雅回答,帝王驀地壓低了聲音,低笑道:“你我若為師生,卻行此事,”聲音愈發(fā)低了,每一個仿佛都在唇間滾過,溫熱、濕潤,“豈非顛倒人倫綱紀,是在亂……”
小指劇烈地蜷縮了下。
姬循雅抬手,想將手置在膝頭,至少不該在趙珩眼前。
然而又覺得欲蓋彌彰,只得生生忍耐住躲避的沖動。
他盯著趙珩開闔的唇,不愿意再從中聽到擾亂自己心智的話。
所以,他用了種簡單的方式讓趙珩閉嘴。
趙珩先停了幾秒,而后深覺卻之不恭,回吻過去。
他一手撐著桌案,長指悄無聲息地挪動,將棋盤上幾枚黑子倏地掃入自己袖中。
再看姬循雅,但見后者長睫輕垂,似不滿意他的不專心,輕輕咬了他唇瓣一口。
趙珩只當姬循雅沒看見,心滿意足。
待分開,趙珩先發(fā)制人,言之鑿鑿地道:“將軍技不如人,便以□□之,想讓朕轉(zhuǎn)移注意,其心不善,幸而朕定力遠超常人,未上將軍的當。”
姬循雅還沒見過這么拙劣的賊喊捉賊,也不惱,朝趙珩微微一笑,“陛下的棋技若如口齒一般伶俐,也不至于連輸四盤。”
唯一一盤和棋還是趙珩“一不小心”撲倒桌案上撞散了棋盤。
趙珩張口,被咬得紅腫的舌尖若現(xiàn),“卿的確該學學朕的口齒。”
親和咬是兩回事。
有他這么個好先生,姬循雅進步竟然還能如此緩慢,可見其資質(zhì)愚鈍!趙珩心道。
姬循雅不理會趙珩的挑釁,朝皇帝伸出手。
趙珩眨了眨眼。
姬循雅不為所動。
趙珩橫了橫心,將下頜抵在了姬循雅掌心。
先伸手的是姬循雅,愣住的反而也是他。
掌中肌膚溫熱而柔軟,毫無防備般地貼著他,這樣沒有戒備的親昵竟令姬循雅感受了何為瞻前顧后。
能拉得動十石硬弓的手捧著這么個無害的人臉卻有些無措,不愿縱著趙珩的耍賴,要抽手,卻怕忽地移開閃了趙珩的脖子,不移開,自己卻覺得愈發(fā)古怪。
明明這個動作遠沒有唇齒貼合親密,可姬循雅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頭莫名跳得很快。
明媚璀璨的眼望著他。
只望著他。
砰。
砰。
一下又一下地轟鳴作響。
趙珩明知故問,“將軍,你在向朕討什么,為何貼著朕的臉不放?”
姬循雅閉了下眼,回答:“棋子。”
皇帝陛下見此計不好用,立時換了模樣,作勢要起身。
旋即頸上一涼,他遭一只手狠狠壓了下去。
趙珩:“!”
皇帝眼眸被瞬間睜大。
卻只能隱隱看見從指縫中透出的光。
姬循雅掌心冰冷,緊緊貼在頸部的肌膚上涼得令人戰(zhàn)栗。
被遮住眼后,感官被無限放大。
他聽得見,姬循雅沉沉的呼吸聲。
眸光一轉(zhuǎn),趙珩含糊的聲音傳來,“以下犯上,姬循雅你好大的膽子!”
色厲內(nèi)荏,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卻要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
姬循雅自己都無所覺地揚了揚唇。
膽大包天的臣子聲音依舊淡淡,一板一眼,“心無靜氣,賣乖取巧,自作聰明。”
聲音字字句句清晰地灌入耳中。
冷淡、威嚴。
真如刻板的先生在規(guī)訓自己不聽話的學生。
趙珩喉頭一緊,“景……”
姬循雅打斷他的話,冷漠地下了決斷,“阿珩,你該罰。”
溫熱的吐息撲在掌心。
趙珩揚唇,再揚唇。
他這種人不到窮途末路不知怕字怎么寫,刀架在頸上還覺得興致盎然,“你要怎么罰朕?”
姬先生不愧出自詩禮大家,教訓人還要援引前例,是那種最不惹人喜歡,最古板不知變通的先生。
“我少年學棋時,有人取巧,就如阿珩現(xiàn)在這般,趁對手不備去偷子,”手指警告般地敲過趙珩的后頸,如皇帝先前敲擊棋盤那樣,有規(guī)律地,一下接一下,“先生發(fā)現(xiàn)后,說他既然喜歡吃子,便嚇唬他說,讓他將一盒棋子全吃了。”
“玉石做的棋,吃下去和要人吞金自盡有什么分別,”趙珩嗤笑,“你們先生可不敢。”
嘴上雖如此反駁,趙珩卻感受到了一陣危險。
如被毒蛇繞身的危險。
這種對危險的抵觸非但沒有形成恐懼,反而催化了亢奮。
姬循雅溫和地說:“自然不是要咽下去,只是含著。但少年到底面皮薄,遭人只聲色俱厲嚇一通便不敢再犯了。”
“可陛下,”那溫和男音突然落在耳畔,唬得趙珩骨頭一顫,“你不是少年人,面皮也不怎么薄,這么罰大抵無事。”
口中塞滿棋子,帝王平日里最靈活善辯的舌也被冰涼的玉石壓得不能動彈,閉不上嘴,又吐不出,只能無助地任由口涎滑落。
聲音循循善誘,“您覺得如何?”
趙珩拖長了嗓音,“朕覺得——”
他倏然抽身,靈活得就如同一尾入了水的魚。
姬循雅曲了下手指,未再去抓他。
“不怎么樣。”皇帝笑瞇瞇地接下一句。
笑容得意得近乎挑釁。
趙珩將袖中的棋子抖出來,噼里啪啦地落到桌面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道:“學個棋而已,哪里要用這么刁鉆的法子罰人,你方才那話是編出來嚇朕的?”
姬循雅也笑,彎了彎眼,“信口胡言,惹陛下一笑罷了。”
這句話是真的。
姬循雅從小到大還未見過如他所說的那般溫和的處罰手法,燕國皇室中有不知多少陰損的處刑方法,能讓人看不出丁點外傷卻痛不欲生。
至于學棋則沒那么嚴重,只罰跪而已。
趙珩靜默一息,驟然上前,展開雙臂將他往懷中一擁。
姬循雅一怔。
他下意識想推拒,而后猛地反應過來,面前人是趙珩。
在這個對自己了如指掌的夙敵、君主、情人面前,他實在無需惺惺作態(tài)。
于是環(huán)住了趙珩的腰。
很細的一截骨,好像稍微用力些就能勒斷。
但他現(xiàn)在不愿意趙珩死,所以抱著極輕,極小心翼翼。
趙珩余光瞥過姬循雅瑩白若玉的臉,突然覺得有點憐惜。
就一點點,因為姬循雅無需他憐惜。
他很清楚,但還是忍不住。
趙珩把這種荒謬的憐愛歸咎于姬將軍長得太好看,太有欺騙性。
趙珩啟唇。
他說:“景宣。”
姬循雅慢慢抬眼。
帝王語調(diào)深沉,“你得承認這盤朕贏了。”
姬循雅:“……”
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發(fā)現(xiàn)當年姬衍對他忍性不足的評價有失偏頗,面對趙珩這樣百折不撓屢敗屢戰(zhàn)輸了還撒潑打滾的臭棋簍子,他居然沒想掐死他,可見他涵養(yǎng)多么深厚!
姬循雅盡量溫和地說:“陛下,臣很少與您這樣的對手下棋。”
趙珩只當自己聽不懂姬循雅在陰陽怪氣,也可能是真沒聽出來,畢竟皇帝陛下覺得自己下得挺好,至少當年像崔平寧趙旻都說他棋技出神入化,可謂國手。
皇帝美滋滋地問:“因為朕棋技高超?”
姬循雅含笑道:“因為這么下的都被臣砍了。”
趙珩搖頭,“景宣,莫要總喊打喊殺的。”
生得這么漂亮,卻總要殺人。
可惜。
更可惜的是,姬循雅還真能殺。
蜻蜓點水般迅速地在姬循雅耳垂上親了一口,皇帝立時起身。
滾著烏金龍紋的衣袖往桌案上一掃。
“嘩啦——”
棋子墜地。
姬循雅蹙了下眉。
無論過多久,他都無法習慣。
偏偏除了時局如此,趙珩還對于這種扮演仇敵的戲樂此不疲。
這次依舊是將軍拂袖而去。
服侍的宮人們未得詔令不敢進來,只得守在殿外。
唯何謹因素日簡在帝心,才進入殿內(nèi)服侍。
見滿地狼藉,亦不再開口,就靜靜地跪在地上撿拾棋子。
黑白混雜。
一時間,殿內(nèi)只有棋子被放入棋盒中碰撞的輕響。
“陛下,”何謹不看皇帝都猜到他的臉色會多么蒼白,白中,又泛著怒極的青,“這樣下去,奴婢恐陛下會傷及自身。”
溫軟的勸慰剛一出口便被帝王截斷,趙珩冷笑了聲,“你的意思是,朕應該向姬循雅低頭?”
何謹慌亂下拜,“奴婢絕無此意,奴婢只是……只是擔憂龍體,陛下,”說到此處話音已有些哽咽,“氣大傷身。”
回答他的是一聲幽幽的嘆息。
困頓無奈,千般蒼涼在其中。
何謹忍不住攥緊了手指,又在觸碰到那枚冰涼的翡翠扳指時猛地松開。
……
而在那日姬循雅離開后,內(nèi)宮委實清凈了幾天。
只幾天。
一封奏報被急急送入宮中。
皇帝看后面色驚變。
“陛下?!”
趙珩似恍然回神,又一把抓住手中的奏報。
一眼掃過去,但見其上清晰地寫著,城郊黑火油庫有賊人意圖放火,幸而駐扎在旁側(cè)的靖平軍軍士及時發(fā)現(xiàn),未釀成大禍。
而那伙賊人,卻有三人曾為禁軍,一人,現(xiàn)就在周截云麾下!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骨節(jié)被趙珩攥得青白。
皇帝霍地回首, 厲聲道:“傳周截云入宮!”
何謹甚少見皇帝這般聲色俱厲,心中不由得一驚,“是, 是奴婢這就去傳周大人。”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垂首退下, 然而多年察言觀色成了本能, 大著膽子悄悄抬頭,但見皇帝端坐在桌案前,腰背依舊挺拔秀直,然眉眼含倦,面容蒼白,幾與綿紙同色。
何謹忽地想起皇帝死而復生后, 他們在陪都相見的第一日。
皇帝緩緩睜開眼看向他, 即便滿目血色,依舊脈脈含情。
不像今日,似有萬千重擔鎖帝王在頸上,他已至強弩之末,馬上就會倒下。
何謹如遭雷擊,渾身猛地一顫。
他別過頭, 匆匆踏出書房。
秋日夜里風冷,吹得何謹身上涼透了,繁雜的思緒頃刻間涼了下來。
皇帝是天下之主, 他心道, 哪里用得著你一個奴婢可憐?
他闔目,深深地吐了口氣。
再睜眼,已一切無恙。
……
不足片刻, 周截云便至御書房外等待皇帝傳召。
周大人甫一接到火油庫險些被失火的消息,立刻就要向皇帝請罪, 正與宮中來傳旨的內(nèi)侍相遇。
“陛下。”何謹小心翼翼地喚道:“周大人來了。”
內(nèi)里沉默許久。
何謹悄然抬眼,只能看見簾櫳后一個垂首靜坐的影子。
周截云低頭而立,御書房太靜,靜得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越來越急促。
趙珩開口,“讓他進來。”
皇帝的聲音傳出,冷且倦。
何謹忙撩開簾櫳,請周截云進去。
武將入內(nèi)。
他身量高挑,步伐本又大又快,只是面對著不遠處的身影,他只覺雙腿似墜了鐐銬般,挪一步都分外艱難。
未至帝王五步內(nèi)。
“陛下。”周截云俯身下拜,額頭緊緊壓在地上,“罪臣來遲了。”
死寂。
肌膚與黑金石板緊密貼合,奇怪的是,他卻沒有覺得地面寒涼。
他的體溫此刻比這塊石板更冰冷。
“唰。”
他聽見衣料擦磨作響,仿佛是皇帝終于動了。
如將心剜出置于油鍋般煎熬。
兩排牙齒死死咬著,周截云面色繃得青白。
皇帝信他至深,他卻未盡到統(tǒng)領(lǐng)之責,險些釀成彌天大禍!
周截云垂眼,道:“罪臣蒙天恩深厚,卻瀆職失察,雖萬死不足以抵過,”他自覺說得流暢,在外人聽起來卻艱澀無比,“罪臣辜負陛下信賴,請,陛下降罪。”
皇帝道:“罪臣?”
不是周截云想象中的雷霆之怒,一如既往的醇潤好聽,只是透著好些疲倦。
周截云心緒愈加翻涌,道:“是……”
喉口似堵了把刀子,割得周截云嗓子生疼。
他不敢再多說。
生怕再吐出一個字,就會發(fā)出難堪的哽音,明明是他失職,若再在陛下面前表露出此等模樣,倒像是為了躲避責罰而惺惺作態(tài)一般。
“誰說你是罪臣?”皇帝問。
在周截云聽來聲音悠遠,如隔九天之外。
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什么?
他愕然地想。
一時之間竟分辨不出,這是帝王盛怒前的明知故問,還是他在闡述一個事實。
“三司未曾會審,朕亦未看到言明你罪責的奏疏,”趙珩望向周截云,從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見武將緊繃如刀刃的下頜線,“不過是險些失火,這樣的小事,毓京年年都有不知多少,若像周卿所言,這點小事都要重罰,我朝還有官員可用嗎?”
周截云頭腦一片空白,緩了片刻后才理解了趙珩的言下之意。
陛下是在說,他無罪?
為何?
為何?
那三個人要點燃的地方可是火油庫,若真被他們得手了附近駐扎的軍營頃刻間就會被炸上天!
更何況,無論得手與否,此事都太像趙珩授意禁軍所為,皇帝不重罰他,豈非令皇帝與姬循雅的關(guān)系更雪上加霜?
因自己失察,竟將陛下置于險地,可陛下,卻輕飄飄地將此事揭過了。
周截云只覺五內(nèi)俱焚,啞聲道:“陛下仁德,只是,只是臣實在不配陛下的恩遇。”
他是認真的。
他在鄭重其事地、絕無任何虛偽做作之意地,請皇帝責罰他。
無論是削去官職,還是取他性命,他皆絕無怨言。
趙珩溫言忍不住點了點眉心。
此情此景若放在馮延年身上,馮大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爬起來感激涕零地謝恩了,偏偏周截云還固執(zhí)地跪著,要帝王降罰。
死板得簡直令人發(fā)笑。
可正是這種刻板得近乎迂腐的性子,才最適合做輕呂衛(wèi)的首領(lǐng)。
不為外物所動,不為任何威逼利誘所移。
趙珩語調(diào)輕緩了些,不像告誡,倒似在勸慰了,“人心易變,本就不可測。周卿,這并非你的過錯。”
被抓的那個禁軍在軍中并未官職,與周截云沒有任何接觸的機會,禁軍現(xiàn)已擴大至千余人,難保其中有人為財貨動心。
畢竟,比起追隨這位根基不穩(wěn),好像隨時都能被扯下皇位的帝王,想為自己再添條后路也并非不可理解。
周截云張了張嘴,“陛下,罪臣……”
“周卿,抬起頭。”趙珩道。
這是一道命令。
周截云下意識仰面,看向帝王。
他素日平淡無波的眼眸微微動顫,眼底血絲密布,明明沒有任何告饒的企圖,看起來卻有幾分可憐。
周截云毫無防備,故而眼中的驚懼、懊悔、乃至自我厭恨都來不及掩飾。
乍然與帝王對視,他瞳孔受驚般地猛縮了下。
平心而論,周截云武藝高絕,恃能傲物,又年紀輕輕深受帝王賞識,面上雖不曾顯露,但也的確自信、且自傲。
他麾下的人做出了這種事,他之前竟一無所知,對周截云打擊可謂不小。
雖然竭力掩飾,但趙珩總覺得周截云很有可能下一刻就哭出來了。
趙珩:“……”
前有崔撫仙,后有周截云。
再想想上輩子那些他稍稍受了點小傷就哭得好像天都踏了臣子們,趙珩有一息自我懷疑。
他長得很催人淚下嗎?
“眼下有宗親、有外族,還有權(quán)臣,皆虎視眈眈地盯著朕,”趙珩幽幽地嘆了口氣,一雙黑中泛金的眼睛望向周截云,輕聲問:“周卿,你竭力請罪,該不會是想棄朕而去吧?”
怎么可能!
周截云睜大了雙眼。
帝王話音未落,他就口不擇言地解釋道:“臣絕無此意!”
脫口而出后,他才發(fā)覺這話說得多么失禮。
趙珩起身。
周截云一眼不眨地看著趙珩。
他眼見帝王向他走來,心口震顫得愈發(fā)厲害,可他依舊聽得見皇帝的腳步聲。
他看見皇帝伸出手。
向他伸出手。
這只手肌膚顏色蒼白,就顯得經(jīng)絡極其清晰。
淡青色在手背上蜿蜒、游走。
“好了,”趙珩無奈一笑,“周卿,起來說話。”
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位寬和的兄長。
可明明皇帝的年歲比他還要小一些。
周截云怔怔地看著這只手。
而后他驀然回神,“陛下,罪臣……”
這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截云噤聲。
地上雖無灰塵,但他方才跪了許久,自覺衣袖上都染了塵埃,不敢去碰皇帝,就趕緊撐著起身。
趙珩見周截云緊張得手腳都好像不知道怎么放了,也不要他扶,便順手拍了拍周統(tǒng)領(lǐng)的肩膀,道:“不必怕,此事就當沒發(fā)生過。”
周截云垂首,“是。”
他們都知道,這不可能。
姬循雅若不拿此事大做文章,他就不是姬循雅了。
“若姬將軍借此,”周截云一時詞窮,干澀地說:“發(fā)難,臣……”
趙珩心道沒有倘若,姬循雅一定會做。
他卻輕笑了聲,戲謔地反問道:“在周卿心中,朕竟是紙糊的了,吹不得碰不得,稍稍捏一下便壞了?”見周截云又要請罪,“還是說,周卿以為朕是好欺負的?”
周截云沉默。
他倒不覺得皇帝好欺負。
只是權(quán)臣當?shù)溃蕶?quán)式微,他恐趙珩會受屈辱。
“朕喚你來,便是想告訴你,只當做無事發(fā)生。”趙珩近日來做戲做得爐火純青,本是要演全套,周截云雖無大過,但上官有督查下屬之責,若細究,的確能治他一個失察的罪名,他便將人先喚進宮怒斥一番,想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誰料稍稍冷臉就將周統(tǒng)領(lǐng)弄得要以死報君,手壓在周截云肩上,“不必憂心。”
掌心發(fā)著燙。
皇帝看似羸弱,身上居然這么燙。他有一瞬走神。
而后他猛地覺察到帝王含笑看他的目光,心中慌亂更甚,低聲道:“臣,臣明白了。”
趙珩安撫般地拍了拍他,轉(zhuǎn)身落座。
“陛下。”
趙珩偏頭。
周截云道:“臣以為,此事過于巧合,縱火處在靖平軍附近,而放火的人則是禁軍與前禁軍,”他頓了頓,趙珩頷首,示意他說下去,“會不會是有人,想離間陛下與將軍的關(guān)系。”
但這個想法說出口周截云都覺得荒謬。
因為,以趙珩與姬循雅的關(guān)系根本不需要離間!
姬循雅對皇帝晦暗復雜,但在周截云看來褻玩更多些的感情暫且不提,至少皇帝無時無刻都想著將野心勃勃的將軍斬草除根。
猶豫一息,他接著道:“或者,是姬將軍故意,想拿此事大做文章。”
趙珩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既不反駁,也不贊同,皇帝只道:“讓朕想想。”
“是。”
“好了,”趙珩笑道:“卿的心意朕已明白,卿先回去吧。”
周截云欲言,沉默片刻,只道:“是。”
待臣子退下,趙珩立時四仰八叉地躺倒。
他少年時行事恣意隨心,后來把太子接到身邊養(yǎng)著,因要給孩子做個表率,且身份已然不同往日,便時時正襟危坐,端正儀態(tài)。
坐了半日的腰終于得到放松,趙珩舒服地喟嘆了聲。
文書自他手中飄落,堪堪遮住他上半張臉。
趙珩闔目。
此事不是姬循雅的手筆,姬將軍雖放縱,但茲事體大,總會提前知會他一聲。
在趙珩看來,更像是周截云說的第一種可能。
有人欲挑撥他與姬循雅的關(guān)系。
令姬循雅借此機會能更咄咄逼人,而無所倚靠的皇帝,則會更快地,倒向,一直在靜候他,看似無比溫順忠誠的世家。
“呼……”
趙珩長舒了一口氣。
勞累許久,他太陽穴鈍痛,接連不斷的痛楚中,趙珩不耐煩想:真想把他們?nèi)珰⒘恕?br />
趙珩猛地睜眼。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思考問題的方式有和姬循雅靠攏的趨勢。
完了。
他痛苦地捂住腦袋,朕真的要成瘋子了。
然而,他揚起的唇角卻始終沒有放下。
……
翌日。
無論是趙珩還是姬循雅都沒有刻意隱瞞消息,加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以至于火油庫失火,而縱火者是禁軍的消息經(jīng)過一日夜已是朝臣皆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朝時諸臣皆提起精神,生怕稍有不慎,觸怒了諸事不順的皇帝陛下。
但趙珩看起來很好。
冕旒下,帝王神采奕奕,唇角含笑,仿佛根本沒受影響。
粉飾太平。
有臣子心道。
皇帝越是鎮(zhèn)定,越是佯裝無事,越能看出他心情有多急切。
他竭力想掩飾,連周截云都不曾問罪,要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縱火一事指向太過明顯,像極了皇帝指使,此人心說,姬循雅怎么可能忍氣吞聲?
“……恩科進士名單俱已……”
禮部尚書有條不紊地匯報著。
今日早朝與平日無甚差別。
風平浪靜。
就在諸臣都要松一口氣時,忽聽一聲傳令,“陛下,姬將軍求見!”
群臣精神悚然一震。
果然來了!
趙珩皺了下眉,旋即又恢復了正常,淡淡道:“朕正在與諸臣議事,令將軍先在外面等候。”
說是求,實則無非一聲通傳。
話音剛落,一道清雅的男音已從殿外傳來,彬彬有禮地喚道:“陛下。”
趙珩霍地抬頭。
額前玉珠撞得噼啪作響。
他似不可置信姬循雅竟敢擅闖宮殿,死死地盯著聲音的方向。
高大的身影逆光而來。
眾臣看不清姬循雅的表情,卻還是憚于此人身上過于陰冷可怖的殺氣,下意識屏息凝神。
厚底軍靴踏在黑金石板上,隨著主人向前,一下一下。
咔、咔、咔。
人的心跳也緊張地隨之提起。
“事情緊急,臣不得已擅入。”這渾身煞氣,殺神一般的將軍氣勢洶洶地進來,面對帝王,卻露出一個再恭順不過的笑,“請陛下恕罪。”
卻拿一雙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帝王,森森鬼氣幾乎要溢出。
帝王皮笑肉不笑,“將軍多禮,朕豈敢問將軍的罪。”
殿內(nèi)氣氛緊繃。
朝臣大氣都不敢喘,心道,完了。
看姬循雅這興師問罪的架勢,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姬循雅彎眼,居然坦然地接受了,輕輕一點頭,“陛下,臣本無意打擾陛下,延誤國事,只是茲事體大,臣只得來見陛下。”話鋒一轉(zhuǎn),他聲音驟冷,“想必陛下已經(jīng)知曉,有禁軍放火,險些引燃火油庫的事情了?”
趙珩不答,卻寒聲斥問:“將軍咄咄逼人,難道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帝王威勢迫人,殿內(nèi)一時噤若寒蟬。
不料姬循雅卻不辯駁,“臣確實是來問罪。陛下,周截云乃禁軍統(tǒng)領(lǐng),如今禁軍內(nèi)出了這樣大膽的逆賊,其身為統(tǒng)帥,事前不察,事后不請罪,既玩忽職守又藐視陛下,請陛下降旨,處置周截云。”
他語氣和緩,卻透著一股不可違逆的氣勢。
他不是在與皇帝商議,而是已羅織好了罪名,要皇帝直接料理周截云。
姬循雅口口聲聲說周截云藐視皇帝,實則在這大殿之上,真正沒將皇帝放在眼中的唯他一人。
驕橫恣意至此,誰是皇帝?
誰又是臣下!
趙珩被氣得呼吸急促,劇烈地喘了兩口氣。
馮延年剛想表達一下對皇帝的擔心,卻見崔撫仙仍舊端正地站著。
以崔撫仙對皇帝的憂心關(guān)切,不應該啊。
馮延年悄然將要上步的腳縮了回去,轉(zhuǎn)而繼續(xù)低頭不語。
崔大人不是不擔心趙珩,但他對皇帝莫名其妙有種盲目的信任。
事已至此,陛下絕不會放任局面變得難以收拾。
何謹看趙珩眼眶都被氣得泛紅,忙上前兩步,輕聲道:“陛下。”
趙珩一把推開要來扶他的何謹,怒道:“你放肆!”
“姬循雅,你口口聲聲說周截云失職,卻忘了周截云乃朕一手提拔,朕為君上,用人還輪不到臣子來置喙,”帝王死死地盯著姬循雅的眼睛,“還是說,你口口聲聲要處置周截云是假,你今日來,卻是想問朕的罪!”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話音中裹挾著雷霆之威, 如一條怒龍,威勢迫人膽寒。
熔金般的眼眸中怒意瘋狂翻涌,最后被主人狠狠壓下, 只剩下一片可怖的刻骨之寒。
玉珠輕搖, 帝王的眼神晦暗難明。
但即便不看, 任誰都感覺得到他身上沖天的殺意。
眾臣惶恐悚然,雙膝一碗,跪俯在地。
朱衣紫袍紛紛委地,滿殿公卿之中,唯一人依舊站得筆挺,與帝王遙遙對望。
是, 那個始作俑者、亂臣賊子。
若此刻還有人敢抬頭, 就會發(fā)現(xiàn)這謀逆犯上的權(quán)臣眼中,細細觀之,有絲絲縷縷的笑。
不是講帝王逼至絕境的得意,更非耀武揚威的嘲弄,而是一種,欣賞般的, 贊嘆的笑意。
他微微仰面,望著趙珩。
如在仰望,他此生中唯一虔敬信仰、敬慕的神明。
趙珩:“……”
雖然姬循雅面上不顯, 但他和姬循雅實在太熟了, 熟得同床共枕如膠似漆,那點微不可查的小情緒趙珩一眼就看得清晰。
姬循雅在那傻呵呵地樂什么呢!
看他生氣姬將軍很開心嗎?
姬將軍在帝王陰冷的注視中微微頷首,這是一個極謙恭的姿勢, 像是在同皇帝請罪一般。
他口中說的,也正是請罪, “臣不敢。”姬循雅恭恭敬敬地說:“臣自入朝為官以來,一直恭謹侍上,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今日陛下說臣欲問陛下之罪,臣實在惶恐無地。”
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有大臣聞言差點把眼珠瞪出來,疑心自己聽錯了,姬循雅是不是沒把話說明白,應該是他自為官以來,一直讓別人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吧!
就憑他現(xiàn)在敢在大殿上質(zhì)問陛下,他同這八個字可沾了半點邊?
若非場合不對,趙珩差點被姬循雅逗笑了。
好一個謹、小、慎、微的姬將軍。
惶恐萬分的姬將軍繼續(xù)道:“陛下為君父,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臣甘之如飴,”他微微垂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長睫輕顫,“只是周截云瀆職,險些釀成大禍,請陛下,還臣一個公道。”
說得自己好像十分委曲求全,實則被派去燒火油庫的說不定就是姬循雅的人。
皇帝就算再恨姬循雅,之前姬循雅狂悖犯上他都忍了,豈會在昨日突然沉不住氣,還命令禁軍去放火,豈不是在明告天下,他要把靖平軍的營地炸上天嗎?
在場諸人多被姬將軍這幅模樣弄得身上陣陣發(fā)寒。
此人不僅狼子野心,更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明明極有可能是賊喊捉賊,卻說得如此大義凜然,冠冕堂皇,簡直,像條毒蛇。
安靜無聲地蟄伏著,只等待給人致命一擊。
趙珩深吸了好幾口氣。
從何謹?shù)慕嵌瓤矗w珩的胸口劇烈地起伏,顯然是被氣狠了。
他想給皇帝順氣,奈何趙珩不要旁人碰,他只得站在一旁,擔憂地望著皇帝。
皇帝雙頰都泛著一層濕紅,理智似乎有些回籠,他強壓怒火,沉聲道:“那你想要如何?”
姬循雅目不錯珠地盯著趙珩看,喉結(jié)悄無聲息地滾動了下。
他喜歡看趙珩除了裝出來的笑以外所有表情,憤怒亦然,皇帝眸光中怒意搖曳,生動而粲然,如同一團,能焚燒盡世間所有的火。
他開口,“臣以為,既然周截云疏忽失察,就說明此人心浮氣躁,難堪大用,放在陛下身邊,臣不放心。”
馮延年不是沒見過姬循雅對趙珩那種容不得任何人插入的占有欲,在這種嚴峻場合,忽地有一瞬走神。
你不放心恐怕不是因為周截云犯錯,而是因為他樣貌尚可。
他腹誹了句。
皇帝搭在案頭的手有一瞬攥得鐵青。
何謹看得心驚膽戰(zhàn)。
“周截云為陛下一手簡拔,”姬循雅繼續(xù)溫言道:“天恩浩蕩,即便他有大過,臣以為,也不該處置太重,只剝奪官位,罷為庶人,令他自裁即可,便不牽連家人了。”
此話一出,大殿中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罷免官職,令其自殺,還只是即可?
倘火油庫當真爆炸,就算那禁軍和周截云毫無關(guān)系,也足夠周截云這個禁軍首領(lǐng)死幾百次了,可——火油庫不僅沒爆炸,還極有可能是有人構(gòu)陷暗害。
難道僅憑此,姬循雅就要殺了一高官要員嗎!
姬氏之跋扈狠辣可見一斑。
姬循雅含笑地望向趙珩,溫柔地詢問:“陛下覺得,臣處置得可妥當嗎?”
看得出來,皇帝陛下并不滿意。
皇帝陛下氣得差點拍案而起。
奈何陛下天潢貴胄,接觸到的腌臜話實在有限,翻來覆去也只能罵出幾句亂臣賊子膽大包天和你放肆。
在姬將軍聽來——說不定他還挺喜歡聽趙珩擰眉罵他的。
眾人只得陛下抽了一口氣。
皇帝眼眶都紅著,如熹光照雪,白處極明凈,紅處又似染了血,卻不給人繾綣之感,唯覺氣勢愈加逼人。
“昭昭國法,”眾人聽得帝王聲音有些沙啞,“非爾黨同伐異的刀。”
這話說得就太狠厲直白了,只差沒有將此事就是你做的來構(gòu)陷朕的人說了出來。
百官跪俯在地,趙珩看不見他們的神情。
三三兩兩的目光交錯中,暗潮涌動。
既然皇帝能如此想,那便,再好不過了。
姬循雅面色沉了一秒,旋即又露出個很溫和好看的笑容,非但沒有半點被戳破了的尷尬,反而坦然地問:“陛下以為,是臣在誣陷周截云?”
難道不是嗎?
有人忍不住心道。
他問得太過坦蕩,就不像疑惑了,卻像挑釁。
便是我做的,便是我隨意尋了理由要殺你親自挑出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陛下,您當如何?
“是與不是,卿自己明白,又何必問朕?”趙珩冷笑道。
語畢,竟起身,拂袖而起。
他只冷冷地擲下幾個字,“散朝,諸卿自去。”
眾臣無不錯愕,膝行上前半丈,“陛下——”
倉皇抬頭中,只見一著濃黑滾金朝服的背影轉(zhuǎn)身而去。
何謹也愣了一秒,忙小跑著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您等等奴婢。”
上朝上著把皇帝氣跑了這種事情不是沒有,但通常發(fā)生在臣子忠直,皇帝還算有容人之量的時候,他們這位陛下有無容人雅量他們尚不確定,但姬循雅絕對與忠這個詞毫無干系。
姬循雅似也沒料到趙珩能直接離開,頓了兩秒,旋即抬腿大步跟上。
眾臣面面相覷,最后不約而同地看向崔撫仙。
崔撫仙猶豫一息,“陛下既然已經(jīng)言明,那就請諸卿自去。”
眾臣見事無轉(zhuǎn)機,也都起身,有的如同劫后余生,快步向殿外走,有的則看著崔撫仙欲言又止,還有的直接到崔撫仙面前。
譬如周小舟。
小周大人面色方才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心緒復雜之至,既覺姬氏狂悖陛下受辱,又覺得自己無能,隱隱也覺得事有蹊蹺,但最終道:“崔相,不需要派人去看看陛下嗎?”
正要離開的馮延年腳步頓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小舟。
派人看看?
好蠢的話。
人家有爭端,自然是床頭打架床尾合,姬循雅與皇帝的關(guān)系太非比尋常,他們派人過去只會添亂。
周小舟毫不客氣地回瞪了過去。
崔撫仙想點頭,旋即又輕輕搖頭,“不必,陛下自有分寸。”
周小舟張了張嘴,“姬循雅武藝高強,我怕陛下會吃……”
虧字還未說出口就遭馮延年打斷,馮大人彎了彎眼,“小周大人多慮了,陛下身邊自有輕呂衛(wèi)保護,你個文官,過去做什么?”
他上下掃視一圈周小舟,狹長的雙眸中清晰地寫著:也不如何抗揍。
周小舟怒目而視,“你……!”
陛下怎么會重用這么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周小舟冷笑一聲,“既然大人們顧慮重重,那我過去。”
語畢,轉(zhuǎn)身就要走。
剛邁出兩步就被一把攥住了胳膊,周小舟猛回頭,正好對上馮延年黝黑的眼睛。
“別去給陛下添亂。”馮大人的聲音還是如平日那般和氣,卻透出了股不容置喙的冰冷。
“兩位大人,”正劍拔弩張時,一聲音插入其中,馮延年回頭,見工部尚書喬舒瞻正站在不遠處,溫和地笑道:“大家同朝為官,何必動氣呢?”
周小舟甩開馮延年的手,朝喬舒瞻略一點頭,轉(zhuǎn)身出殿。
崔撫仙輕嘆一聲,道:“到底年幼,關(guān)心則亂,還請馮大人勿要與他計較。”
喬舒瞻笑道:“話雖如此,不過為官了就不是孩子了,我知道崔相與小周大人的父親交好,視之如子侄一般,只是未免嬌慣了些。”
情勢不對,連崔撫仙都不比以往鎮(zhèn)定,這樣偏私的話也說得出口。
難道,就不怕馮延年與之離心嗎?
喬舒瞻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崔撫仙一笑,疲態(tài)盡生,他亦不辯解,朝兩人頷首,“公務繁忙,我便不苦留大人們了。”
喬舒瞻與馮延年都朝崔相見禮。
待他背影已看不見,喬舒瞻才對馮延年笑道:“崔氏累世高門,與諸族多年聯(lián)姻,沾親帶故也是自然。”
話明為勸慰,實則挑撥。
馮延年笑,豁達道:“無事,我已司空見慣了,多謝喬大人開解。”
喬舒瞻聽他語氣中似有陰霾,親密地說:“馮大人雅量,旁人所不能及。”臉上又劃過一縷憂色,“今日將軍行止,未免有些損傷陛下顏面。”
馮延年輕輕點頭。
而后好像意識到自己不該與喬舒瞻多言,便道:“喬大人,我還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喬舒瞻道:“子明。”
馮延年字子明。
馮延年腳步一頓,喬舒瞻道:“我與子明許久未聚,想起先前與子明月下同飲,尚歷歷在目,不如今日來寒舍小聚如何?”
馮延年的確和喬舒瞻之前常常月下喝酒賞花,馮延年愛侍弄花草,而喬府向來不缺名品異株,在馮延年未第二次改換門庭之前,倆人關(guān)系的確尚可。
但,馮延年回憶了一下,這個先前,仿佛是三年前。
馮延年有些躊躇。
聽喬舒瞻道:“前些日子我家仆從琬北回來,不知從哪聽聞我愛花,就挖空心思尋了數(shù)十盆魏紫,花倒不稀奇,只是交之毓京牡丹,花色愈加濃烈,倒如紫綬一般。”
馮延年聽見有花可看,忍不住緩緩挪動了下。
“不談政事。”他道。
喬舒瞻聞言眉眼含笑,“自然,自然。”
……
此時,寢宮。
無論是趙珩還是姬循雅都沒有邊走路邊吵架任人圍觀的習慣,故而帝王乘輦,姬循雅騎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趙珩余光瞥見姬循雅在不遠處跟著,姿態(tài)悠然,竟如同在閑游般。
趙珩瞇眼。
好個明晃晃赤裸裸的靶子。
手指無意識般地勾起,挽弓般向后輕輕一拽。
姬循雅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趙珩,見到皇帝這個小動作,柔聲問道:“陛下在做什么?”
此言既出,本就大氣不敢喘的宮人更屏息凝神。
何謹擔憂地看了皇帝一眼。
趙珩的怒氣似乎消減了不少,也似乎愈演愈烈,聞言笑道:“朕在想,可惜沒有一把好弓。”
話音平和,卻透著股殺意。
帝王姿態(tài)高高在上,雖面帶笑意,目光卻凜然,不可近身、更不可褻瀆。
多好的表情。
姬循雅緊緊地盯著趙珩的臉。
姬氏家訓重于節(jié)欲修身,姬循雅幼時又逢巨變,更心冷狠辣,他素對情愛不以為意,可若對象是趙珩,便怎么都好。
怎么都讓他移不開眼。
宮人們將頭垂得更低。
“哦?陛下竟還會射箭嗎?”
馬蹄聲自身后響起,原本與趙珩保持著不遠不近距離的姬循雅驀地靠近,馬身幾乎馬上就要貼上車駕。
姬循雅抬手。
何謹心中一緊,卻見姬將軍這雙足以生生擰斷人頸骨的手溫存地搭上趙珩的手腕,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寶器。
他輕輕托起趙珩的幾根手指,欣賞般地送到眼前,笑道:“太細了,臣恐怕弓弦勒斷了陛下的手指。”
語調(diào)柔和繾綣得令人面紅耳赤,可卻蘊藏著不可忽視的危險。
溫熱的肌膚貼上他冰涼的掌心。
姬循雅瞇了瞇眼,竟覺得連這樣隨意的相貼都覺得滿足。
帝王手指細長,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只因近來勤于政事,指腹上也留下了握筆的薄繭。
姬循雅目光黏膩地舐過這只手的每一處。
從圓潤的甲緣看到骨節(jié)犖犖的手背,姬循雅微微垂首,若非與趙珩若含警告的雙眸對視,他此刻已以唇與之相碰。
“陛下金尊玉貴,這樣勞累的事情,還是交給臣下吧。”姬循雅低語道。
溫涼的呼吸刺過指縫,微微發(fā)癢。
那處肉柔軟,弄得趙珩頭皮有些發(fā)麻。
最要緊的是,此刻宮人環(huán)繞,眾目睽睽,姬循雅在發(fā)什么瘋?
趙珩差點沒反手給他一巴掌讓他清醒。
“不勞將軍關(guān)心,”趙珩想抽手,但沒抽動,“這樣近的距離,便是沒有簇的箭,都能射中將軍。”
姬循雅彎眼。
纖長的睫毛垂下,又是一副無辜無害的模樣。
何謹?shù)男囊呀?jīng)提到了嗓子眼。
他生怕自己出聲會讓陛下的處境更難堪,于是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姬循雅的態(tài)度實在不恭不敬,輕佻之至。
于帝王而言,被自己的臣子當著這么多宮人面戲弄褻瀆,于羞辱又有何異?
趙珩輕輕吸了一口氣。
陛下要做什么?
何謹愈發(fā)擔憂,生怕趙珩會忍不住與姬循雅動手。
陛下,可打不過姬將軍啊。
周截云今日還休沐!
與其說是休沐,不如說趙珩令其暫避風頭,眼下,只在不遠處有輕呂衛(wèi)跟著。
若姬循雅突然發(fā)難,不知他們能撐多久?
一眾宮人皆深深垂首,看不清二人的表情。
因而除了姬循雅無人看見,趙珩的表情比起憤怒,更像一種無奈。
“是嗎?”
姬循雅牽起趙珩的手指,往心口處輕輕一貼。
他低語道:“真的射得中嗎?”
砰。
指下,姬循雅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趙珩想移開手,卻被姬循雅緊緊攥著,壓在自己胸前。
武將身量精悍,便是隔著秋日絕對算不上單薄的衣料,依然能感受到那極有彈性的觸感。
趙珩眸光有一瞬搖曳。
而后,悚然一震。
妖妃誤國!
趙珩的眼中寫滿了譴責。
但,沒拿開手。
姬循雅彎了彎唇,慢悠悠地放開趙珩。
“陛下,臣失禮了。”
話音纏綿入骨,卻聽得在場眾人不寒而栗。
如同露出獠牙前最后一點溫存。
何謹垂首,緊緊地盯著地面。
他從未如此期盼過從瑤光宮到寢殿的路程能再漫長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
寢宮已近在咫尺。
姬循雅先下馬,而后朝趙珩笑吟吟地伸出手。
森白尖齒在上揚的唇瓣中有一瞬顯露,寒光凜凜。
何謹內(nèi)心幾乎絕望。
在他看來,姬循雅方才未在忠誠面前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今日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這點溫情和守禮,不過是惡鬼噬人的前兆。
愈是溫柔,就越令人恐懼。
趙珩將姬循雅的手一推,自己跳下車輦。
姬循雅不以為忤,含笑跟上趙珩的步伐。
于是,宮人為二人開門,見君臣前后而入。
內(nèi)殿的門被緩緩關(guān)上。
外界的陽光,隨著關(guān)門的動作被截斷。
姬循雅微笑著看向趙珩。
趙珩張口欲言。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問姬循雅現(xiàn)在不是洞房花燭,他從始至終都在笑什么?
還未開口,手腕便被一把扼住。
“景……”
“噓。”
是再輕柔不過的氣音。
姬循雅冷冰冰的手指壓在他唇上。
趙珩抬眸,意味不明地盯著姬循雅看。
他另一只手輕輕撫著耳邊垂下的碎發(fā),輕巧地將這幾縷頭發(fā)繞到他耳后。
“陛下方才說,這么近的距離,”姬循雅柔聲道:“便是不用箭簇,也能射中臣,是嗎?”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目光灼灼地黏在肌膚上。
熾熱、黏膩, 又密不通風,如影隨形,如同蛛絲, 將他牢牢包裹。
趙珩被看得脊骨有些發(fā)酥, 笑瞇瞇道:“卿知道, 朕的箭射得一向很準。”抬手,極溫存地摸上姬循雅的臉,“足以在亂軍之中,”溫熱的指尖擦過后者微揚的唇角,“取賊,”聲音愈發(fā)低柔, 他有意停頓, 與對方目光相接,方說:“性命。”
趙珩力道很輕,帶著薄繭的手指所到之處都泛著癢。
他感受到指下唇角上揚,再上揚,“誰是賊?”這亂臣賊子明知故問。
指尖稍稍用力,深陷唇肉。
涼的。
姬循雅身上無一處不冷, 人又生得極素凈清雅,很像具剛死了不久,尚算漂亮的尸體。
趙珩貼得更近, “竊國者賊。”
話音纏綿得形同耳語。
溫熱綿軟的吐息撲在唇邊, 被后者貪婪地斂盡了。
“那覬覦君上,窺伺后位者,又當為何?”
后位?
趙珩有一瞬同曖昧迷離的氣氛中脫離出來, 古怪地看了姬循雅一眼。
“景宣,”想起方才姬循雅大庭廣眾之下的所作所為, 皇帝陛下由衷道:“娶妻娶賢,以卿之貌美,還是做……嘶,你輕些!”
做個妖妃吧。
姬將軍對趙珩對自己容貌的肯定心中很升起了種充盈的飄然,但旋即黑眸一凜,“陛下的意思是,臣不配為后?”
他根本不給趙珩說話的機會,聲音溫和柔軟無比,卻分外咄咄逼人地問:“那陛下以為,誰可堪伴陛下左右呢?”
姬循雅笑容溫雅,含情脈脈得幾乎能攝人心魂。
可細看之下,卻能看到姬將軍眼中醞釀的殺意。
是誰?
他攥住趙珩摸自己臉的手腕,垂首,與趙珩鼻尖貼著鼻尖,呼吸交錯糾纏,聲音更纏綿溫柔,“崔平寧?伽檀?”死人他勉為其難地暫且不去計較,可眼前還晃著幾個大活人讓他如鯁在喉,“還是崔撫仙?”
“再或者,是那個連公務都未料理好的周截云?”
姬循雅冷笑一聲,又不想自己的不快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陛下用人的眼光真是江河日下。”
趙珩深以為然,點頭道:“是啊,不然朕怎么喜歡你。”
他說得如此坦蕩,以至于姬循雅一息之間未能反應過來,正要再陰陽怪氣兩句,話音猛地頓住。
“什……?”
黝黑幽深的眼珠死死地盯著趙珩,姬循雅下意識冷笑了下,一縷紅卻悄然從脖頸爬到了耳尖。
趙珩說喜歡他?
趙珩居然這么直接地說喜歡他趙珩一定別有用心不對不對不是趙珩說喜歡他是假的而是這時候說出來定然要哄騙他騙得他拋盔棄甲神搖魂蕩。
趙珩見姬循雅安靜下來,就把話題扯回了公事,道:“此事說到底的確并非周截云之過。”
沒有周截云,也會是任何一個禁軍統(tǒng)領(lǐng)。
對方只是想借此挑撥皇帝與權(quán)臣本就岌岌可危的君臣關(guān)系而已。
姬循雅不語。
即便如此,但,趙珩說喜歡他。
上一次趙珩坦然地說喜歡他還是上一世。
趙珩確認他是女子后,兩人以友人相處,少年郎與他剖白心意,第一句就是:“我從前的確很喜歡循雅公子。”
姬循雅當時性子還很寡淡,若是親爹卒于眼前都能忍住不慶祝,平生頭一回這么恨從前這個詞。
可現(xiàn)在,趙珩說的既非從前,也不是調(diào)戲玩弄般的傾慕。
趙珩見姬循雅神色平淡無波,只頸間紅得愈發(fā)厲害。
黑睫羽翼般地垂著,素日冷凝的目光輕輕搖蕩,似有千言萬語漾在其中,欲說還休。
好一張赧然的美人面。
不過——為何?
趙珩疑惑地看著姬循雅,“景宣?”
他說喜歡我。
“循雅?”
這么好的時候偏偏又要提周截云。
何其掃興!
趙珩終于忍不住,“姬循雅!”
姬循雅驀地回神。
不知為何仍舊垂著眼,仿佛不敢看趙珩似的。
趙珩幾乎想要冷笑了,姬循雅以為他很吃這一套嗎?
他還,他還真吃。
終姬將軍一生能示弱幾次,見一次就少一次。
趙珩強忍著現(xiàn)在親他一口的欲望,“怎么了景宣?”
姬將軍問:“你方才說什么?”
趙珩如實道:“朕說周截云無辜。”
姬循雅霍地抬眼,目光驟利。
美人含羞帶怯固然好看,怒火中燒也別有風姿。
趙珩逗他不夠,湊過去親了口,“嗯,朕說喜歡你。”
剛要抬頭,便被猛然按住后頸。
濃烈、綿長,如飲一壇佳釀。
酒香醉人得幾乎令他喘不上氣。
待分開時趙珩抿了下唇邊水漬,“教會了學生,餓死先生。”
姬循雅目光微暗,不讓他舔,拿指尖幫他拭干凈了。
姬將軍攬著皇帝陛下的腰,愈看愈覺得趙珩好。
好在哪里說不出緣故,可就是好。
細細密密地輕吻落在唇角,趙珩覺得姬循雅拿他當飴糖,非要一點一點吮干凈了才罷休,伸出手去推姬循雅的臉,反被對方牢牢攥住。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指尖。
趙珩說:“那幾個人犯說什么了?”
“嘴很硬,沒吐出什么要緊話。”姬循雅輕聲道,他彎了彎唇,“只是他們仿佛對陛下忠心耿耿,怒斥臣為亂臣賊子,有負天恩,日后必然不得好死。”
前面說他負恩,無非是要扮忠貞臣子,后面的詛咒才是真心實意。
不得好死這種話姬循雅不知被人罵過多少次,早已習以為常,面不改色地同說了。
話音未落,面上卻覺一癢。
趙珩貼了貼他的面頰,笑道:“將軍,你與朕同生共死,當與朕共度萬歲。”
姬循雅怔然一息,而后他好像覺得趙珩笑容太晃眼了,幾乎慌不擇路地垂下眼瞼。
趙珩慣會哄人。
如此信手拈來,不知面對多少人都說過這種話。
只要想到還有此種可能,姬循雅身上的殺意就蠢蠢欲動。
但,但無論真假,只要趙珩愿意說,就足夠他欣喜若狂。
趙珩被姬循雅牢牢抱著,他身上雖是冷冰冰的,但到底是個活人。
在燃著地龍的寢殿里兩人緊緊貼著,依舊令趙珩感覺到了熱。
鼻尖沁出了點汗,趙珩悶吭了聲,“人犯可還活著嗎?”
“還剩顆頭,”姬循雅親他,“早知道陛下要提審,臣便再謹慎些了。”
許是久站太累,姬循雅自然坐到塌上,精壯的手臂用力一攬,將趙珩整個帶入自己懷中靠著。
趙珩搖頭,“既然循雅已經(jīng)問過了,朕無意再問。”
熱。
恰到好處的暖意本足夠人昏昏欲睡,可此時此刻,趙珩無論如何都起不了一點小憩的心思。
虎狼近在咫尺,張著滿口獠牙,對人肉垂涎欲滴,讓他怎能坐得住?
況且,也太熱了。
與他貼合的手臂非但沒有挪開的意思,卻變本加厲地纏住他的腰,親昵,又不容抗拒。
趙珩只覺嗓子都被這熱氣熏得有些啞,定了定心思,慢慢道:“朕打算不日就讓周截云官復原職。”
腰間手臂的力道沒有如想象中的那般收緊,那虎狼之輩只是垂了頭,將筆挺的鼻壓在趙珩的后頸上,“陛下對旁人實在寬仁。”
脖頸本就是人體最脆弱的所在,趙珩戒心又遠超常人,被溫涼的鼻息一刺,頭皮頓時發(fā)麻。
“朕最縱容的就是你。”趙珩看不見姬循雅的神情,對危險的抗拒與亢奮并存,他深吸了一口氣。
“臣沐浴皇恩,”冰涼的手指點上唇角,很是輕柔地碾了碾,姬循雅意有所指,“感激非常,所以,今日特來投桃報李。”
趙珩想躲,又避無可避。
喉結(jié)緩慢地、遲滯地上下滾動。
線條姣好鋒利,如一把被拉到了極致的弓。
正落入姬循雅眼中。
趙珩悶笑一聲,不陰不陽地刺了句,“卿未免太知恩圖報了。”
饒是與姬循雅心意相通,趙珩還是不喜歡這種任人擺布,難以脫離的感覺。
失去對局面的掌控會令趙珩萬分煩躁。
可面對的人又是姬循雅,便只能生受。
“臣記性本不好,只是陛下對臣恩遇太深,”姬循雅笑,“刻骨銘心,永志不忘。”
“啪。”
異獸爐中的銀絲炭爆開,火星四濺。
姬循雅算不得多么有耐性的人,趙珩于他更是意義非凡,他一刻都不愿意等,恨不得立時就將人拆骨吃肉,盡數(shù)吞咽下才好。
今日卻難得慢條斯理。
疾風驟雨有疾風驟雨的有趣,可徐徐圖之,偏頭去欣賞趙珩的神情,滋味亦假。
汗水滑入眼中,趙珩被蟄得瞇了眼,“景宣。”
姬循雅道:“臣在。”
“你……”
剛出口一個字的氣音,忽聞外面腳步聲傳來。
趙珩精神一震。
姬循雅緩緩抬眼,方才還柔情蜜意的眼眸頃刻間浮現(xiàn)出絲絲縷縷殺氣。
但在面對趙珩時,又一下煙消云散。
那腳步聲躊躇猶豫,在門外來回踱步,叫人聽來,好像萬千心事在其中。
腳步聲的主人仿佛在顧慮什么,走走停停,在窸窣的擦磨聲中,隱隱可聽聞聲聲嘆息。
是關(guān)切、擔憂、亦或者是為皇帝傷懷悲戚?
可趙珩此刻已沒有心思去理會此人百轉(zhuǎn)千回的心思了。
他輕輕擰眉,正要開口令此人先退下。
在門口繞了許久的人終于停下。
“陛下。”他開口了,聲線清澈動人,“您如何了?”
趙珩脖頸一僵。
他清晰地聽見,身后的姬循雅低笑了聲。
只是聲音中毫無笑意。
他慢慢地,像是化形后,還不太適應人說話的獸類妖物一般,觸著趙珩的耳垂一字一句,纏綿刻骨地重復道:“陛下您,如、何、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姬循雅聲線清潤, 開口時總透著股森森的涼意。
此刻卻黏膩地縈繞在趙珩耳畔,若近若離,溫濕刺得脖頸都在發(fā)麻。
趙珩本就在竭力忍著他, 聽他拿腔拿調(diào)地學李默說話, 忍不住抬手想扇他一下。
卻被一把攥住了削刻的腕骨, 牢牢攏在掌中,“做什么?”姬循雅低頭要親不親,被咬出了幾分潤澤的薄唇勾起,“陛下的忠貞臣子來尋陛下,臣還未動怒,陛下卻生氣了。”
始作俑者明知故問, “莫不是惱羞成怒?”
趙珩張口欲罵, 奈何會罵出口的詞實在有限。
“閉嘴。”他低低警告道。
他的確喜歡與姬循雅親近,但顯然不包括這種方式和,在僅僅隔了道門的臣子面前。
趙珩行事雖恣意,但還要臉。
聽里面悄無聲息,李默只以為皇帝今日受了奇恥大辱,不愿見人, 即便知道對方看不見,依舊恭恭敬敬地垂了頭,低聲道:“陛下, 臣很擔心您。”
李默的聲音很輕, 但已足夠耳力敏銳的君臣二人皆聽得清楚。
語調(diào)輕緩,微微帶著些猶豫,尾音發(fā)啞, 似極哀憐疼惜他的君主,萬般滋味皆在其中。
卻不可明言。
姬循雅手上力道一重。
趙珩霍地回眸。
姬循雅柔聲道:“陛下, 李世子極擔心您呢。”
一句簡單的話,叫他說得百轉(zhuǎn)千回,意味深長,尾音學著趙珩往日說話的樣子上卷,卻不顯得軟黏,反而非常,鬼氣森森。
趙珩沒好氣道:“朕還沒聾。”
姬循雅今天剛學會說話嗎?怎么李默說一句他要學著重復一句。
話音未落,一雙冰涼的手已貼上了趙珩的耳垂。
趙珩身上本就燙,這雙手又太涼,如冰炭相接,涼得趙珩一震。
“嗯?”
指尖貼上耳垂,先是慢條斯理地捻,而后半個掌心附上,嚴絲合縫地輕輕罩住了。
修長的十指順勢插-入皇帝發(fā)間,他傾靠過去,低語道;“臣卻希望,陛下除了臣的聲音,誰的話也聽不見,聽不進。”
趙珩身邊有他一個便好,何必再要那些無足輕重但擾人的東西?
因為被掩住了耳朵,姬循雅的聲音聽起來愈發(fā)低柔,混雜著掌心與耳朵擦磨起的鳴音,含混朦朧得如在夢境,勾人沉溺其中。
可這不是夢境。
這是帝王的寢宮,外面不僅有侍衛(wèi)宮人靜候吩咐,更立著個貌若恭順,身份尊貴的李世子。
趙珩壓住了姬循雅的一只手,輕嘆一聲,“做妖妃也沒有你這么做的。”
姬循雅不悅地揚眉,“臣可不是妃妾。”
趙珩無言片刻。
你應該在意的不是這個吧!
“陛下?”外面又輕喚道。
趙珩只能感嘆幸好寢宮正殿內(nèi)還有隔斷阻障,能讓李世子站在殿內(nèi)說話,不然在殿外門口一遍遍喚皇帝,未免太不像話。
姬循雅目光泠泠,望向趙珩時依舊柔和動人,“陛下,李世子仿佛不愿意離去。”他將下頜抵在趙珩頸窩,以這個算不上舒服的姿勢貼著皇帝的面頰。
趙珩覺得姬循雅這姿態(tài)同他少年時聽的志怪故事中,悄然出現(xiàn)在人身后的鬼類也無甚區(qū)別。
“臣以為,李世子不見到陛下不會離開的,”線條鋒利的唇貼上趙珩,“陛下,要不要撥冗見李世子一面。”
纏綿地、循循善誘地蠱惑著。
他低語,“就這樣,讓您的臣子看看陛下現(xiàn)在的樣子。”
趙珩揚眉。
姬將軍說得繪聲繪色,實則無非在逗弄皇帝,想要自家陛下含怒地斥責自己一句,亦或者,雙眸含淚,無力地瞪他一眼。
但他顯然低估了皇帝陛下的臉皮厚度。
趙珩聞言,細細思索了片刻,順便抬手把姬循雅要送過來的吻撥到了一邊。
在對方定定地盯著他臉看的時候,趙珩點頭,“姬卿所言極是,既然如此,就讓他進來,與朕……”
話尚未說完,一只手立時從后面伸來,一把捂住了趙珩的唇。
觸感冰涼,微微有些濕潤,簡直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唔!”
趙珩有一瞬猝不及防,睜大了雙眼。
旋即他才緩下來,心道這和養(yǎng)了個水鬼有什么分別。
“陛下。”姬循雅的聲音沉沉。
趙珩彎眼,含糊道;“朕與李卿皆是男子,無需回避,怕什么?”
語畢,便覺得唇間力道發(fā)緊。
趙珩余光瞥過姬循雅幽暗的雙眸,驚嘆于他當真無一處不好看,就連眼底不知何故泛起的血絲,配上這雙黑沉沉的眼睛都顯得分外攝魂奪魄,于是非但不收斂,輕輕去掰姬循雅手,給自己喘息的余地。
“還是景宣覺得朕衣冠不整為外人看去了有失體統(tǒng)?”趙珩笑:“朕昔日行軍打仗時哪有這么多講究,景宣,卿卿,”手被姬循雅攥住,“娶妻娶賢,卿當賢德恭謙才是啊。”
腕上被他手指不輕不重地捻了下,“若有這樣賢良的皇后,臣還真想見見。”
話音未落,卻聽李世子緩聲道:“陛下,”遲疑一息,他像是終于下定決心,吸了口氣,“臣知道陛下更屬意明公子,但,臣待陛下的心意始終未變,無論有無名分,臣想留在陛下身邊,請陛下容臣,再放肆一次。”
李默這話說得既含蓄小心,又放肆大膽。
謹慎在于,他只說自己傾慕皇帝,而只字不提國事,而大膽在于,他竟又直言闡明了一次自己的心意。
更屬意明公子?
什么明公子?
姬循雅費力才從記憶里發(fā)出一個姓明名岑的世家公子,介于此人不學無術(shù)于皇帝毫無用處,他直接將人否定了,根本不期還能聽到這個名字。
姬循雅神色有一瞬沉靜。
最最要緊的是,何為有無名分?!
李默算什么東西,也配乞求侍君!
趙珩望著姬循雅死氣沉沉的臉,喉結(jié)緊張地上下滾動,旋即看他臉色實在難看,忍了又忍,險些沒笑出來。
寥寥數(shù)語就能把姬將軍氣成這樣,李世子也算頗有本事了。
眼見姬循雅抬手,趙珩一把按住了他將要抽劍的動作。
“寢殿見血不吉,”趙珩迅速地說:“你讓朕日后如何安寢?”
姬循雅的手已壓在劍鞘上,聞言露出個鬼氣森森的笑容,“無妨,日后臣夜夜陪著陛下,為陛下守夜,妖鬼不敢近之。”
也是。
趙珩深以為然,有這么個惡鬼在側(cè),怎么有小鬼敢覬覦活人?
但是,這也不是姬循雅能在皇宮里刀劈九江王世子的理由!
“等等等等等,”趙珩道:“李默此舉必有深意,你現(xiàn)在殺了他,于局面無益。”
姬循雅唇角上勾,但他面上丁點笑意也無,就顯得此舉像個被朱筆勾勒出笑樣的紙人,“陛下,有人要做賢后呢。”
趙珩忙道:“你是,你是,僅你一個。”
在趙珩話出口的剎那,他就覺得姬循雅手中力道一松。
他偏頭,正對上姬將軍的眼睛。
十分怒氣已散了七分,見趙珩看過來,眉眼彎起,竟露出了個十分柔和笑意。
長睫輕闔,他眼下又泛著點暈色,竟透出了幾分赧然。
可見方才種種皆是故意的,只為趙珩一句承諾。
“陛下一言九鼎,”姬循雅滿足地輕笑了聲,“臣百死不忘。”
趙珩:“……”
此人陰險狡詐,極擅長借題發(fā)揮,切記切記。
李默仍未聽到趙珩的回應。
只是……若有若無的說話聲,一直都縈繞在耳邊。
又被衣料擦磨的簌簌聲遮掩,聽不清內(nèi)容。
李默方才就升起的猜想終于得到了印證。
姬循雅在里面!
正是因為姬循雅在里面,趙珩才遲遲未有反應。
更不能有反應。
有一息,李默竟覺得帝王有那么點點可憐。
明明是九五之尊,卻是居心叵測的臣下們可以擺弄、算計的玩物。
李默揚唇。
那點心疼自然轉(zhuǎn)瞬即逝,他不是不通人事的稚子,自然明白皇帝此刻的處境絕對稱不上好。
那雙驕傲的、張揚的眼眸,此刻會不會蓄滿了屈辱的眼淚?
若他真為皇帝著想,他該適可而止。
但他沒有。
他垂眼,苦笑了一下道:“臣亦知曉陛下覺得臣的傾慕之意沒有來由,”他輕嘆,語氣悵然,“自七年前陛下救過臣后,臣就對陛下傾心,只是礙于臣與陛下身份有別,臣又是男子,故而……”一頓,話音中苦意更甚,“臣的心意,從未變過。”
明明是很簡短的一句話,他卻說得萬分艱難。
仿佛只是對趙珩表露心跡而已,就足夠竭盡他的渾身力氣。
語畢,再不發(fā)一言。
姬循雅霍地看向趙珩。
趙珩本聽得津津有味,暗嘆這位李世子要是不做世子了,以后去唱戲也不是不行,接觸到姬將軍冷凝的視線時身上一緊,“將軍,朕冤枉,朕醒得比你還晚。”
若是他七年前就醒了,豈能容姬循雅領(lǐng)兵犯上?
姬循雅溫聲道:“陛下,臣實無容人雅量,請陛下降罪。”
語畢,將趙珩放倒在塌上。
話雖說得人不寒而栗,動作卻很輕柔。
趙珩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姬循雅看他。
趙珩道:“別出人命。”
姬循雅又將榻前簾櫳放下,也不知應允了沒,徑直轉(zhuǎn)身而去。
趙珩按了按太陽穴。
這位九江王世子……他輕嘖了聲。
挑撥皇帝與權(quán)臣的關(guān)系,直至,將皇帝逼到無路可退,只能選擇與他合作。
只是……趙珩心道,他有沒有想過,還有其他王侯在外?
想挾持天子的人,不止九江王一個。
倘他真與姬循雅決裂,也未必只有李默及其父一個選項。
李默本垂首站在門口。
忽聽一陣腳步聲。
不緊不慢。
“嘎吱。”
門被推開。
李默還未來得及流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寒光驟然掠過眼前!
太快了,根本來不及防備。
在那一瞬間,唯有放大的瞳仁映出了向他而來的利器。
是,劍鋒。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劍鋒迎面而來, 清光凌厲刺目。
“唰——”
有什么東西擦過他的臉。
冰涼的,劍鋒太快太疾,以至于劍刺向他的瞬間他只感受到了面頰微微癢。
旋即才是皮膚被割破的痛楚, 溫熱倏然涌出。
是血!
鮮血汨汨流淌, 打濕了他頸邊的衣料。
向來沉靜柔美的眼眸在生與死之間本能地發(fā)顫, 神魂在姬循雅放下劍的那一刻方稍稍回籠。
鼻尖涌動著血腥氣,李默瞳孔放大,他確信,姬循雅是真的想殺了他。
也真的能殺了他。
待回神,他雖面色如故,后頸上卻已覆蓋了一層濕淋淋的冷意。
姬循雅收劍回鞘, 劍身與劍鞘相接, 發(fā)出一陣泠然清越的鳴響。
他冷淡地瞥了眼仍因受驚有些怔的李默,“陛下休息了。”
姬循雅清楚非常,李世子在趙珩心中的地位連微末都算不上,他只偶爾拿李默對趙珩的親近來小題大做,根本不曾真正在意過李默。
殺之雖不可惜,但留之尚有用。
趙珩此生最厭煩公私不明, 因私廢公,今日他若因私情殺了李默,等下面對趙珩, 卻有些棘手。
他并非懼內(nèi), 只是,不愿意多費口舌與趙珩解釋,而已。
更何況為了個李默傷到二人難得穩(wěn)固的關(guān)系實屬不智, 昔年同趙珩親密無間如兄如友的崔平寧他都未殺,又如何暫時容不下李默?
“李世子的滿腹赤誠, ”姬循雅微笑了下,“皆未被陛下所知,當真可惜。”
他的語氣絕非挑釁,相反,帶著種世家豪族已經(jīng)刻進了骨子里彬彬有禮。
因為,李默連被他挑釁的資格都沒有。
李默輕而又輕地深吸一口氣,竭力讓對方看不出端倪。
比起對死的恐懼,更讓李默難以接受的是姬循雅看他的眼神。
居高臨下的、不以為意的,輕蔑至極的眼神。
那不是看對手的目光。
姬循雅根本不屑于視他為對手,無論之于權(quán)位,還是之于,此刻寢殿中被迫安睡著的,象征至高權(quán)勢的帝王。
長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緊,李默微微抬起下頜,毫不畏懼地面向姬循雅。
視線重新落到姬循雅身上,李默卻又怔然一息。
武將今日未著甲胄,亦未穿官服,僅一身常服出入宮禁。
他衣飾本極一絲不茍,此刻腰帶卻略有些散亂,顯然是被人拉扯過,也不知是扯他衣帶的人手上膩了太多濕汗,一時又用不得力,沒能解開他的衣服,還是匆忙之下,姬循雅隨意地將腰帶系上。
亦或許,兩者皆不是。
是姬循雅故意為之。
他的發(fā)冠亦被拆下,只剩一根發(fā)帶勉強將長發(fā)束起,黑發(fā)在風中微微搖蕩,愈顯得冷冽肅殺。
不需言明,任誰都能看出方才姬循雅同皇帝做了什么。
李默心中清楚皇帝受姬循雅所迫是一回事,親眼見證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心思轉(zhuǎn)得飛快,只一息便想到了該如何應對,壓下了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來由的復雜情緒,只咬牙道:“無恥之尤。”
半是作偽。
半是真心。
姬循雅不耐地半掀眼皮,掃過李默。
“陛下允準,”姬循雅實在厭煩李默在趙珩面前惺惺作態(tài),偏生皇帝的確更偏好溫和柔婉的性情,他手指又忍不住搭上佩劍,“這句話還不配李世子來說。”
姬循雅竟說得如此直白!
簡直已經(jīng)擺明了態(tài)度,他就是亂臣賊子,就是欺辱君上,諸位公卿,當如何?
李默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正要開口,卻聽內(nèi)里傳來一道倦倦的聲音,“來人。”
二人同時噤聲,不約而同地向內(nèi)殿看去。
一直在正殿裝聾作啞的韓霄源終于動了,小跑著上前,隔門道:“陛下,奴婢在。”
趙珩按了按發(fā)脹的太陽穴,“韓霄源?”
韓霄源垂首,“是奴婢。”
深得帝王寵信的宦官貌若恭敬,從脖頸到腰都仿佛沒什么骨頭一般地彎著,一派奴顏婢膝之態(tài)。
李默心中卻有些別扭。
皇帝明知道他在正殿,但只喚一奴婢,未免有幾分輕視的意味。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皇帝也沒叫姬循雅,心緒居然詭異地稍平。
趙珩真怕自家將軍脾氣上來真把李世子殺了,道:“朕頭暈,聽不得聲響,讓兩位大人都回去。”
韓霄源道:“是。”
他轉(zhuǎn)身,依然畢恭畢敬地垂著頭,“姬將軍、李世子,陛下所說的兩位大人都聽見了,請兩位大人為了龍體考慮,請先回去吧。”
李默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么,但似乎礙于姬循雅在場,欲言又止。
他擔憂地轉(zhuǎn)向內(nèi)殿,余光卻瞥了眼姬循雅,只輕聲道:“是,請陛下萬要保重龍體。”
姬循雅冷冷地看了李默一眼。
裝模作樣。
縱然知道趙珩看不見,李世子還是朝內(nèi)殿的方向見了禮,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姬循雅見李默若有回頭的打算,似無比憂心皇帝,又戀戀不舍,只不過因他還站在原地,只得離開。
步履緩慢沉重,活像在寢殿扎了根!
姬循雅神色愈冷,不需太多時日,他必然將趙珩身邊這些“芝蘭玉樹”盡數(shù)削株掘根,料理得干干凈凈!
他冷笑一聲,徑直推門而入。
那邊,有宮人引李默離開。
秋日風涼,吹得頸上冷汗越發(fā)陰冷,寒意直直地往脊骨上刺。
李默正要拿出手帕,動作卻猛地頓住。
一線烏黑的東西在他肩頭飄飄蕩蕩,隨著他的動作,被風輕輕卷落。
是,他被姬循雅削斷的長發(fā)。
攥手帕的長指驀然收緊,碾得指腹一片青白。
姬循雅對皇帝,居然真在意到了這種程度。
送李默出宮的侍人見這位素性溫和的李世子神色古怪,先是徹骨的寒,而后忽然揚起了抹笑意,宮人忙低下頭去,只當什么都看不見。
李默譏誚地想著,從一開始,他父王妄圖以重兵威之,以利誘之,想與姬循雅合作共謀天下的想法就不能實現(xiàn)。
姬循雅視皇帝為鼎中禁臠,絕不可能與旁人共享。
無論是權(quán)勢,還是皇帝,姬循雅都不會罷手——只能去搶,去奪!
李默啞啞地笑了聲。
他腦海中突然映出了皇帝的影子。
他方才所謂救命之恩并不假,但也不能完全真。
當年李默隨其父九江王入宮時,的確墜入池中,被當時尚是儲君的趙啟命人撈出。
只不過,他也是被趙啟派人推下去的。
至于緣故,或因先帝贊了他兩句謙恭溫雅,端寧守禮,可堪諸王世子表率,正觸怒了當眾鞭打講師而被禁足才放出來兩天的儲君,亦或許,是他在不知何時的不謹,得罪了儲君殿下而不自知。
在被推入池中的剎那,初入宮禁的少年惶然回頭,驚慌失措間只來得及看清那人衣袖上精致的云紋。
不像奴婢所有。
眼見他在水中掙扎,被嬌慣得視人命若草芥的儲君殿下才慢條斯理地出現(xiàn)。
李默仍然記得對方臉上尚來不及掩藏的笑意,而后,立刻被驚訝取代了。
儲君殿下高高在上地審視著他的掙扎,過了許久,亦或者只有須臾,他像是終于看夠了李默狼狽的模樣,漫不經(jīng)心道:“來人。”
立時有宮人下水,將他拖了上來。
嗆了太多水的喉管火辣辣的疼,李默卻顧不得許多,跪俯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
儲君居高臨下地望著李默,少年漂亮得流露出幾分張揚惡意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絲絲縷縷很得意的笑,他故作驚訝道:“方才孤在遠處看見池水蕩漾,還以為是哪個妃子養(yǎng)的小玩意不小心落水了,”他厭惡李默滿身泥水,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原來是李世子。”
李默艱難地喘了口氣,觸目所及唯有儲君金絲龍紋繁復的皂靴,他啞聲道:“多謝殿下相救。”
皇儲笑瞇瞇道:“方才父皇還盛贊世子矜平謹慎,怎么才得了夸獎,就這樣不小心?”
李默低著頭,答道:“臣第一次入宮,得意忘形,不謹踏入池中,讓殿下見笑了。”
方才拖他上來的宮人衣袖上正繡著云紋。
后來他才得知,東宮的宮人服色都與別宮不同,連最低等的掃撒下人衣袖上都有如意云紋。
身為先帝唯一的子嗣,趙啟在宮中活得太好太順遂,連傷人都不屑于多加隱藏。
而他,雖為世子,卻不受父王所喜,事事謹小慎微,生怕行錯一步,連世子之位都難以保全。
秋末風冷,李默強忍著打顫,感恩戴德地下拜:“若非殿下救臣,臣或已命喪于此,殿下待臣厚恩,臣百死難報萬一。”
他聽見儲君嗤笑了聲。
似在笑他愚蠢,竟對險些要了自己命的人感恩戴德,又似在笑他諂媚,承顏屈膝。
他耳廓腫脹生疼,嗡鳴聲連綿不絕,因而對方的笑聲就顯得極遠。
如隔天塹。
李默一面以手帕輕輕拭凈面上的血,一面離魂般地細細想著。
所以他真的很好奇,當皇帝聽到他說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時,皇帝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是驚訝?是得意?還是,根本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李默輕笑,心道生死果然玄妙。
瀕死一回,就能讓趙啟也學得收斂本性,裝出個圣君賢主的模樣。
可惜,他不能裝太久了。
五指一松,手帕立時被一道風卷起。
血色浸透絲絹,在素淡帕面上留下一道狠厲的紅。
比起皇帝矜持閑雅,高高在上的模樣,他更想看的是,皇帝那張臉上流露出失態(tài)崩潰的神色。
在被掐住喉嚨,瀕死之時,他會害怕嗎?
會求饒嗎?
宮人愕然地抬頭,忙要折身過去撿。
李默搖頭,“不必了,不是要緊的東西,丟就丟了。”
“是。”
……
姬循雅進內(nèi)殿時并不開口,只拿一雙好看的眼睛幽幽地盯著趙珩。
皇帝陛下方才整理了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看奏折,聽到聲響也不抬頭,喚了聲:“過來坐。”
衣料簌簌擦磨,不多時,一道陰影籠罩到他眼前。
視線黏糊糊地粘在趙珩身上,從下垂的眼睫一路劃過鼻梁,落到唇瓣,再往下,一路游移。
趙珩就算是死了也能被姬循雅神似垂涎人肉的惡鬼一般的目光盯活過來。
他問:“怎么?”
姬循雅擋他光了。
話音剛落,手邊就被輕輕擱了樣東西。
趙珩一瞥,居然是——茶杯?
姬循雅給他倒了杯茶?
除了他眼瞎的時候,姬將軍兩世加起來給他倒茶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以至于趙珩懷疑姬循雅是不是給自己下了斷腸劇毒。
趙珩忽地意識到事態(tài)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簡單,放下朱筆,正色道:“景宣,出什么事了?”
姬循雅垂眸,輕聲回答:“陛下公務繁忙,此等小事,臣本不該叨擾陛下。”
趙珩端起茶杯,很給面子地抿了一口才放下,知道他以退為進,卻不點破,笑道:“景宣但說無妨。”
姬循雅道:“此事或許令陛下為難。”
趙珩見他裝賢德裝得艱難,忍不住逗他,斷然道:“既然景宣如此識大體,那朕就不勉強景宣說了。”
姬循雅黑漆漆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盯著趙珩。
趙珩靜靜與他對視了半天,被后者仔仔細細里里外外看了個遍。
他到底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景宣,你要做賢后,朕成全你,怎么現(xiàn)下又不高興了?”
見姬將軍眸光冷沉,別有一番凌然不可褻玩的傲氣,趙珩伸手去摸他的下頜,以指腹擦磨,“說罷,朕的景宣為何不虞?”
姬循雅任由趙珩摸了,很給了皇帝陛下一種乖巧的錯覺,“方才李世子對臣無禮,說臣無恥,陛下是聽見的。”
趙珩點頭,“嗯。”
他聽見了。
但實際情況仿佛和姬循雅說的有點出入。
“臣以為,皆因臣無名無分地跟著陛下,臣同陛下稍稍親近,就有奸賊跳出來說臣霍亂超綱,”姬循雅抬眸,幾乎有點可憐地望著趙珩,“若臣能名正言順地在陛下左右,或許,便不會有這么多非議了。”
語畢,黑漆漆的眼睛專注地望著趙珩。
趙珩:“……”
趙珩坐直,“朕并非無意給將軍名分,”他看見姬循雅眼前一亮,繼續(xù)道:“但你有沒有想過。”
“什么?”
姬循雅以為趙珩要搪塞自己,眸光微暗。
明明是凄楚乞憐的模樣,卻莫名地令趙珩后頸發(fā)涼。
“諸臣反對不是因為你沒有名分。”
沒名沒分這是你被李默罵無恥的原因嗎將軍!
就算是,也只是原因之一。
姬循雅輕笑了聲,一點也不陰陽怪氣地說:“陛下的意思是,群臣反對,只因為臣這個人,而無關(guān)其他,若是李默李世子,或者什么明岑明公子,便是皆大歡喜了。”
趙珩立時丟了筆,“朕絕無此意。”
他無奈地笑了聲,繞過去擁住姬循雅。
兩個皆是身量修長的男人,況且姬循雅經(jīng)年習武,筋骨精壯,遭趙珩這么擁著,難免有些不倫不類。
趙珩卻不覺得怪異。
懷中人是姬循雅,姬將軍還格外順從地將頭倚在了他的肩膀處,令趙珩的心口微微發(fā)脹。
偏頭,見姬循雅長睫一開一闔,濃密的睫毛如同蝶翼似的,遮住眼底冷冽的寒光,就顯得眉目愈發(fā)清麗雋秀。
不遠處,朱筆擱在案頭,下面正放著各部公卿的奏折文書。
權(quán)勢、美人,皆在他掌中。
趙珩望著姬循雅,色令智昏之下就忘了姬將軍并非什么柔弱美人,心潮澎湃說出了句,“卿卿,你說什么朕都答應。”
姬循雅霍地抬頭,“果真?”
趙珩下意識摸了下后頸。
怎么有種被蛇盯上的感覺。
“……果真。”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姬循雅眸光凌凌, 神采流轉(zhuǎn)間竟叫趙珩看出了十分的楚楚動人,伸手想碰他的睫毛,剛抬起就被一把攥住手腕。
力道不輕不重, 恰好足夠趙珩不費力地掙脫。
趙珩搖頭一笑, 便要放下手, 姬循雅卻不要他放下了,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引到自己面前。
姬循雅像是早就看出了趙珩的心思,握著他的手,令他去觸自己的眼睛。
手指在眼前放大,姬循雅下意識垂了眼瞼, 卻并不打算避開。
若不看姬循雅緊緊扼住趙珩腕骨的手, 只端詳姬將軍俯首低眉,很有幾分任君采擷的柔弱。
姬循雅面對趙珩氣韻收斂,身上那駭人的森然鬼氣少了大半,他本就是眉眼清麗雋秀的美人,此刻更顯端寧雅正。
仿佛當真是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入朝為官卻被帝王看中, 遭這位風流多情的皇帝半是玩笑,半是誘惑地戲弄一番,也情不自禁地與之親近。
趙珩喉結(jié)不爭氣地上下滾動, 明明知曉姬將軍是在使計, 裝出了副羸弱堪憐的模樣,還是心甘情愿地上鉤了。
下次姬循雅再有事同他說,他先讓將軍把臉蒙上!
免得影響了他判斷。
趙珩差點便被眼前將軍的容色晃得閉目。
趙珩啊趙珩, 他在心中嘆息,你當真沒出息。
長睫刮擦指尖, 癢得趙珩有些心神搖蕩,“姬卿,你有話不妨直說。”
姬循雅柔聲道:“陛下,臣以為,現(xiàn)下已到了臣與陛下決裂的最好時刻。”
趙珩動作一頓。
姬循雅抬眸,注視著他,繼續(xù)道:“事已至此,臣若不封宮門,禁止任何人出入宮闈,怎么對得起他們一番辛苦籌謀?”
火油庫失火這個引子出現(xiàn),令皇帝與將軍本就不睦的關(guān)系更加岌岌可危。
于是,權(quán)傾朝野的大將軍封宮門、逐禁軍、禁止任何人出入宮廷。
斬斷皇帝與外界全部的聯(lián)系,就此,將這個耳目盡失的可憐帝王,禁錮于深宮之中。
無所倚靠,任權(quán)臣肆意欺凌。
而皇帝,又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受之天命的至高權(quán)力象征。
救他、利用他、掌控他。
這本在趙珩的預期之內(nèi),然而——他古怪地看了眼姬循雅,他以為,姬將軍的意思不止于此。
果不其然,姬循雅微微仰面,令趙珩的手指順著他的眼窩滑下,一路游弋,落到他的唇角。
“陛下,既然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舌尖如蛇信般在手指上一觸即退,“何妨臣再添兩把柴?”
指尖濕熱仿佛猶在。
趙珩與姬循雅對視。
后者依舊乖巧地垂著眼,貌似一個恭謙且順從的模樣。
唯有在眸光流轉(zhuǎn)的間隙,這雙漆黑冷凝的眼中才會泄露出那么一點,鬼火般的陰沉晦暗。
滔天野心與欲望,在這雙眼睛里悄無聲息地燃燒。
只等待一個機會,風動、燎原。
危險。
趙珩脊背本能地繃緊。
這是一個謹慎提防、便于隨時出手的動作。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著他,“陛下?”對方輕聲開口。
琳瑯動人,若玉碎聲。
落在趙珩耳畔,刺得鼓膜都陣陣發(fā)顫。
連帶著心口都一陣陣地震蕩。
交睫之間,趙珩來不及細細思量,手下意識去摸衣袖,卻并沒有碰到那柄他慣用的小刀。
他猛地反映過來。
這是他的寢殿,而非戰(zhàn)場。
面前人是姬循雅,卻與他非敵非友,彼此間的是非對錯,歷經(jīng)兩世都難以厘清。
可無論如何,現(xiàn)在的姬將軍都不是他需要佩刀相會的人。
趙珩定定地看了姬循雅一息,下一刻,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危險。
腦海中似有沉沉聲響警告。
趙珩作勢移開手。
旋即腕上力道被陡然加重。
五指緊緊合攏,因為太過用力,以至于腕上細膩的皮肉被從指縫堆擠出丁點。
扼得人發(fā)疼。
姬循雅似乎也覺得用力太過,于是稍稍松力,安撫般地碾過指下的肌膚。
他垂首,薄唇勾起,方才被趙珩咬得猩紅的唇間若露出些森白的利齒。
他抬起趙珩的手腕,一眼不眨地盯著后者的一舉一動,將手腕不知挑釁,還是試探帝王底線般地送到自己唇邊。
他張口。
動作被刻意放得緩慢,因而趙珩能清晰地看到每一處。
因為犬齒太尖,隔著不過半掌之距看,竟生出種這兩顆犬齒微微帶著些彎的錯覺。
似蛇的毒牙。
唇色極紅,即將被送入口中肌膚又過于蒼白,兩廂對比,反差之大刺得人眼睛都發(fā)疼。
帝王的手腕生得削刻,他亦并沒用勁,軟綿綿地被姬循雅攥在掌中,仿佛無分毫反抗之力。
好像馬上就要,被蛇所噬。
對這種劇毒冷血生物刻入骨血里的恐懼令趙珩悚然一震。
“既然趙玨、趙瑄枉顧人倫手足,自相殘殺,”耳邊似乎幽幽地響起了一個男人滄桑的聲音,其實他的聲音并不老,反而還很年輕動聽,只是其中倦意太過,聽起來極沒精神,“雖死而不足惜。珩兒,天命歸你,這國君合該你做。”
趙珩記得自己下拜,畢恭畢敬地跪在齊國國君、亦是自己父親的面前。
年輕的公子已經(jīng)控制了帝都內(nèi)外,煊赫權(quán)柄盡握于掌中,滿朝擁戴,天命歸焉,他太志得意滿,連謙辭都不屑。
事實上,為繼弱冠的趙珩做得已足夠好,他的語氣仍舊畢恭畢敬,卻只道:“是,兒臣明白。”
趙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在諸子中他最寵愛嬌縱趙珩不假,但并不意味著,他愿意看見趙珩即位。
這個孩子身上留著他和戎鄞的血,他們都曾為了權(quán)勢手足相殘,而趙珩即位的年歲比他當年還要小,更氣盛得意。
更鐵血無情。
趙祈啞聲道:“珩兒,我知曉你聰明遠勝于你的兄弟們,治國之策想必你早已籌謀妥當,不必我多言。”
他的話中大有深意,似乎在嘲諷趙珩為了篡權(quán)奪位已籌劃多年,可趙珩只自若地回答:“是。”
趙祈點到輒止,畢竟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我別無囑咐,只有一樣想同你說,你的兩個哥哥雖起兵謀反,但其妻妾子女到底無辜,不要牽連他們。”
趙珩溫和地說:“兒臣已派人詢問兩位兄嫂,若愿意歸家,則可帶公子府中的貲財回去,若不愿意,亦可長居兄長們的封地。”
趙祈忍不住冷笑了聲,“珩兒,你考慮得當真周到。”
趙珩平靜地回答:“多謝父王贊許。”
趙祈胸口劇烈地起伏,趙珩一愣,見狀忙上前攙扶。
一股腥甜焦糊并重的氣味撲面而來。
那是硝煙和死人的味道。
趙珩料理完城中的叛軍后就匆匆趕來。
他一言不發(fā),略有些散亂的長發(fā)柔軟地落下,稍稍有些擋眼。
他臉上刻著道狹長的血痕,即便戴了面甲,可他離叛軍距離太近,遭利刃迎面劈砍,雖立時躲閃,仍受了些傷。
仿佛一日夜間,趙珩身上那些稚子童般的天真幼稚盡數(shù)散去,一道血跡未干的傷痕,平添無盡冷峭銳氣。
趙祈看著他最小的孩子,半晌終于長嘆一聲。
“孤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趙祈任由趙珩扶著自己躺下,在趙珩要起身時,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甲胄涼得他掌心抽搐了下。
趙珩半跪在榻前,洗耳恭聽,“您說。”
“諸王公子中,與你交好者眾多,但與你關(guān)系最為特別的,唯有姬氏公子一人。”趙祈目光看向趙珩的腰間,他今日著戎裝,自然不會將玉佩懸在身上,“你與他互換信物,膠漆相投。”
這時他才看見自己勝券在握,以為大局已盡在掌中的兒子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獨屬于年輕人的慌亂無措,但馬上消失不見。
“是,”趙珩坦蕩地承認了,“兒臣與姬氏公子惺惺相惜,視同手足。”
趙祈的神色有一瞬凝滯,旋即慢慢道:“燕國風俗迥異于諸國,以其王室最為循規(guī)蹈矩,恪守成制,其自以為節(jié)欲修身,然物極必反,姬氏族規(guī)森嚴,長此以往用如此極端的方式壓抑本心,”他與趙珩對視,“人還算得上人嗎?”
趙珩正要反駁,趙祈抬手,示意趙珩稍安勿躁。
“因為你與姬循雅交好,我難免對這位公子多留意些。其人若美玉,冰潔淵清,你與之相交,并無十分不妥。”
趙珩只覺疑惑,不明白為什么趙祈在這種時候突然提起了姬循雅,只謹慎地說:“循雅公子的確無有指摘之處。”
趙祈輕輕搖頭,“孤少年時亦識得一位姬氏貴女,品貌高潔,無可挑剔,之后卻落得個引火自盡的結(jié)果,而在最盛年時便選擇一死了之的,在姬氏中,絕非她一人。”不等趙珩開口,他意味深長地繼續(xù)道:“據(jù)我所知,這位循雅公子的母親不知所蹤,他自小養(yǎng)在別處,七歲后才被接回?”
趙珩明白趙祈的意思。
趙祈想說姬氏森嚴的規(guī)矩足以將人生生磋磨成瘋子,成不了瘋子的正常人只有死路一條,而活下來的瘋子又誕育新的瘋子。
一代一代,如此重疊、往復。
他明白趙祈要他小心姬循雅,卻不以為意。
他對姬循雅一見如故,深交之下更覺此人并非只有一張貌美皮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的的確確是位謙雅端方的君子。
“循雅就是循雅,而非他人。父王對兒臣的關(guān)心兒臣在此謝過,只是兒臣不會思量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自尋煩惱。”
趙祈見趙珩說得篤定,言談間很有些不容置喙的嬌縱。
他目光柔軟了一瞬,“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珩兒,你有今日何其不易,人心易變,不要拿你的真意、你的王位,乃至你的性命去賭。”
他伸手,最后一次如撫摸孩童一般摸了摸趙珩的發(fā)頂,“于姬循雅,你要慎之又慎。”
危險。
警告一次又一次地洶涌而來。
姬循雅張口,咬下。
奇怪的是,姬將軍明明來勢洶洶,看起來好像要生生從他腕上扯下一塊肉,接觸到皮膚時卻一點都不疼。
濕熱的吐息撲落在肌膚上,刺得趙珩頭皮都發(fā)麻。
“阿珩。”
這個由毒蛇,由惡鬼,由對帝王至死不休的恨意怨念傾慕幻化成的人形溫存地開口。
是一個,令人戰(zhàn)栗的誘惑。
趙珩看著姬循雅的眼睛。
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一如既往地清晰。
你要,慎之又慎。
危……
險字還未再度在耳邊響起,趙珩一把扯開了手。
剛剛還要將他吮骨噬肉的人瞬間小心地移開尖牙,生怕劃傷了趙珩一點。
姬循雅正要開口,頸上卻覺一暖。
趙珩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
先是手臂彎曲,收緊,而后是整個人體,慢慢傾入姬循雅懷中。
姬循雅怔然一息,而后毫不客氣地抱住了他。
將軍哼笑了聲,話音中卻并無一點不快,反而更像是在哄,“陛下不愿意便直說不愿意,臣能奈陛下何?”
這是在做什么?
撒嬌嗎?
這個認知讓姬循雅忍不住將趙珩摟得更緊些。
“景宣。”趙珩喚他。
姬循雅道:“臣在。”
趙珩聲音輕得幾乎要聽不見了,可流連在姬循雅耳畔,又無比清晰。
唇瓣開闔,他說一字一句地,慢條斯理地說……
姬循雅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趙珩。
趙珩說什么?!
皇帝陛下卻仿佛覺得倦累,懶得起身,只沒骨頭般地粘在姬循雅身上。
隔著衣料,卻依然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骨肉貼合,親密無間。
如果能就這樣同帝王葬在一處……實在美好得如在夢中。
姬循雅漆黑雙眸幽幽地盯著趙珩,內(nèi)里波濤洶涌。
趙珩不設防地抱著姬循雅,露出一截崚崚削刻的頸骨,常年不見光的肌膚白得幾乎要凝光,正落入饑腸轆轆的惡鬼眼前。
姬循雅忽然覺得焦渴。
他湊過去,要咬。
卻終究只停留在后頸上,隔著一紙之距,姬循雅啟唇,道:“陛下,再說一次。”
他以為趙珩會哼笑一聲不做應對,亦或者調(diào)侃逗弄他說些旁的,故意看他心急如焚。
但趙珩沒有。
皇帝陛下屈尊降貴,將方才的耳語重復了一遍。
趙珩說:“就像你想的那樣,把朕關(guān)起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或許因為帝王癖性輕佻多情, 又或許因為趙珩對他信任至極,于是無比鄭重、又隨意地向他承諾。
“將朕關(guān)起來。”
帝王的聲音猶在耳畔。
有那么一瞬間,姬循雅被簡直蠱惑得神魂顛倒, 心旌搖蕩, 恨不得就此乖順地伏在帝王腳邊, 做他那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最忠心耿耿的狗。
而后,卻感受到了陣微妙的惱怒。
趙珩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姬循雅眸光晦暗。
趙珩的一生活得雖不算萬事順遂,但未嘗見過那些令人作嘔的陰私之事。
于是,帝王似乎難以想象, 姬循雅所謂的關(guān)起來, 并不是那么簡單。
將軍府密室中的鎖鏈與器具,也不過是他對趙珩那些骯臟的、不可見光的欲念所展現(xiàn)萬分之一。
趙珩怎么敢,就這樣信任、毫無防備地同自己說,將他關(guān)起來。
他根本不知道,他會遭到怎樣過分,難以言說的對待!
連姬循雅自己都不曾發(fā)覺,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趙珩見姬將軍似乎怔住了,只一動不動地跪坐著,半是好笑, 半是開懷, 就伸手,摸了摸姬循雅的下頜。
觸手溫涼,線條卻繃得極緊, 仿佛身體的主人用盡力氣與自制在忍耐著什么。
趙珩當然知道姬循雅在忍耐什么,至少, 他以為自己知道。
可他非但不停手,反而變本加厲。
試探姬循雅的底線在哪,一直都是趙珩最愛干的事情之一。
姬循雅濃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眸光中似有暗光翻涌。
趙珩便捏住姬循雅的下頜,在上面落下了一個很輕的吻。
不出意料地,感受到唇下的肌膚愈發(fā)僵硬。
趙珩含笑地與姬循雅對視。
姬循雅這種人,實在是太能勾起他得寸進尺的欲望了。
一如上一世他與尚是公子的姬循雅相處時,姬氏公子永遠矜持克己,溫雅節(jié)制,在趙珩眼中,簡直同活著的神像無甚差別了。
端寧清峻、含章挺生。
哪怕兩人一起被叛軍包圍,趙珩持劍劈砍向姬循雅——身后的叛軍,在生死之間,面對盟友突如其來的疑似倒戈,循雅公子神色都殊無變化,只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玉人一般的面頰上,被濺上了幾滴血。
他垂眼,一點猩紅順著睫毛尖落下。
明明只是一滴溫熱的血,落入趙珩眼中,卻鋒利如刀刃。
劃得趙珩心頭猛然一震。
幸好,少年人的第一反應竟是幸好,這位循雅公子只是燕君七公子,除非他的所有兄弟都暴斃,不然王位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姬循雅來繼承。
不然,趙珩想,他無論如何,恐怕都難以對眼前人刀劍相向。
“多謝,”姬循雅啞聲道:“珩公子救命之恩。”
趙珩定定看了他片刻,驀地笑了起來。
他望著這張沾了血,竟顯現(xiàn)出幾分詭異妖氣的漂亮面孔笑道;“循雅公子客氣了,齊燕交好,我與公子自然該肝膽相照。”
他一甩持劍的手,方才不慎被刺了一劍的傷口還來不及結(jié)痂,就因為他肆無忌憚的動作扯得更開,血流如注。
姬循雅仿佛被剛才的動作嚇到了,沉默地站了好一會,抬手。
“撕拉——”
他扯下廣袖一角,輕輕拉住了趙珩的手腕。
趙珩覺得很有趣,便一動不動。
時下諸國多愛窄袖短袍,不僅便于騎馬射獵,更兼干練灑脫的意氣風發(fā)之美。
然而燕國卻不同,燕慣以王族后裔自居,凡燕國宗親大臣,俱長袍危冠。
姬循雅這件衣服方才還未亂,此刻為給趙珩裹傷而被他自己扯了下來。
齊君公子天然含笑的目光注視著姬循雅。
趙珩以為姬循雅會惱怒,又或許,應該表露出點劫后余生的驚恐,但他都沒有。
他小心翼翼地握托住趙珩的手,將緞條裹住了后者的傷處。
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仿佛掌中的不是趙珩用慣了刀劍,被薄繭與傷痕覆蓋的手,而是什么傳國玉璽,稀世珍寶。
不卑不亢,沉靜溫良。
他越是克制,越是忍耐,趙珩就越是想看他再維持不住這幅淡漠面具的樣子。
趙珩一手壓著姬循雅的肩膀,借此撐起身體,又去吻他眼睛。
長睫受了驚似的,輕輕一顫。
因為他垂眸的動作,趙珩看不見這雙眼睛涌動的情緒,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洶涌。
喉結(jié)悄無聲息地滾動了下,姬循雅衣袖下手指握得極緊,用力太過,連骨節(jié)都泛著白。
只要趙珩靠近,再靠近點。
就能將這不知收斂,還要繼續(xù)逗弄他的人,吞吃得連骨頭渣滓都不剩。
見姬循雅隱忍,趙珩心口發(fā)軟,幾乎要升起點愛憐的情緒了。
多可憐示弱的模樣。
“卿卿。”趙珩喚他,語調(diào)酥得姬循雅眼睫垂得更低。
他的眸光更沉,更暗。
趙珩未免,太不設防了。
帝王毫無防備地越靠越近,宛如沒有不懷半點戒心,就靠近假寐的毒蛇身旁的獵物。
愚蠢、輕忽、不知死活。
龍涎香的暖甜與血腥氣的陰冷混在一處,纏綿相融,難分彼此。
姬循雅輕緩地抬眸。
趙珩同他對視,正要笑話他羞赧得宛如未出閣的姑娘家,旋即與之目光相撞,唇角笑意陡地一頓。
那是一種晦暗得如同泥沼深淵,能溺斃吞噬一切生靈的目光。
趙珩暗道一句不好。
多年行軍打仗的警惕令他頭皮驀地一麻,下意識地要與這過于危險的人拉開點距離。
下一刻,變故驟起!
“景……”
宣字還未說出口被被迫咽回。
猝不及防地被拖拽過去,兩人在體力上本就有差距,久居深宮的帝王倘手無利器,便會被將軍輕而易舉地攏入身下。
趙珩瞳孔受驚后本能地猛地收縮。
天旋地轉(zhuǎn)間,他緩了一息才重新看清姬循雅的臉。
姬循雅的面容近在咫尺,依舊,清麗出塵,似化外之人。
然而,他卻用著這張最清心寡欲的面容做著這種事。
皇帝陛下此刻悔也晚矣,他一直都知道,面前狀若溫順的姬將軍可不真是個柔弱無依的小美人。
姬循雅愿意短暫地低頭,只不過是在等待。
等待能一擊斃命的時機。
趙珩誠然欣賞這種果決狠辣的優(yōu)點,只不過若用在他身上,他很難真正笑出來。
如迎風持炬,引火燒身。
“陛下。”姬循雅終于開口。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趙珩。
也望著這雙粲若熔金般的眼睛里,占據(jù)了趙珩全部心神的自己。
至少在此刻,是他。
也只有他。
動作狠厲兇猛,不留余地,姬循雅的聲音卻無比溫存。
他垂首,將冰涼的面頰輕輕貼上趙珩的脖頸。
幽冷的觸感令趙珩脊骨都發(fā)僵。
又或者,不僅僅因為姬循雅身上的冷意。
“陛下,”姬循雅道,唇齒開闔,親昵卻危險地,貼上帝王因緊張不斷滾動的喉結(jié),“臣領(lǐng)命。”
……
“歘——”
長劍入鞘。
劍柄與劍鞘口相撞,發(fā)出咣當一聲響。
武庫空蕩,任何聲響都顯得分外明顯,燕靖思猛地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燕朗把劍又扔回劍架上。
“哥。”他長長松了口氣,有幾分抱怨地叫了聲。
燕朗淡淡地問:“方才就見你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燕靖思余光一瞥正在清點兵刃的軍士們,快走上前了幾步,走到燕朗身前,將他拉出了武庫。
燕朗靜默兩秒,與同僚略一點頭,和他一道出去了。
燕靖思四下環(huán)顧了一圈,見無人在旁側(cè),聲音仍壓得極低,“我方才在想,將軍為何如此突然地命人清點兵刃甲胄。”
雖則先前在駐地時姬循雅也時常命人清點輜重兵刃,且時日不定,或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但燕靖思莫名地覺得有些微妙。
這事本與燕朗無關(guān),但燕靖思見自家兄長并不當值,就將人拽來了與自己一道監(jiān)管核對。
燕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為何?”
燕靖思聲音放得更低,“我覺得,”他一面覷著自己兄長的臉色,一面試探道:“莫非,近來戰(zhàn)事又起?”
“哦。”燕朗道,只表達聽見了,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看得燕靖思心又提起,“哥,該不會是將軍真要……”殺字剛出了個模糊的氣音,就在燕朗的注視下被迫噤聲,“了陛下吧。”
燕朗懷疑地看了眼燕靖思,有時候他真的很好奇,自己這個弟弟的腦子是怎么長的。
就憑那兩位如膠似漆的勁兒,無論是趙珩想殺姬循雅,還是姬循雅想殺趙珩,都恐怕用不著調(diào)兵那么麻煩,照燕朗所想,枕頭底下藏把匕首足夠用了。
“哥,你說是不是?”燕靖思認真地問。
燕朗笑瞇瞇地說:“軍機大事,我不敢告訴你。”他拍了拍燕靖思的肩膀,“若你關(guān)心則亂將此事奏明了哪位,咱家的三族在九泉下也不能放過你我。”
燕靖思:“……”
燕靖思辯解道:“我不過是看將軍近來夜宿皇宮的次數(shù)比往常多了,才以為……”
以為將軍終于打算將謀朝篡位一事化為現(xiàn)實。
話尚未說完,就遭自家兄長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
“哎!哥,哥,我錯了,我真錯了!”
燕靖思欲躲,未躲開,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踹了下。
燕朗斥了句,“與你無干的事不要問。”
燕靖思可憐兮兮地應了聲,旋即又嘀咕了句,“你是我親哥,我又不會問旁人。”
“你還想問旁人?”
燕朗抬腿又要踹他。
“燕大人!”
燕朗動作一頓,燕靖思趁著這個空當忙道:“大人屬下先進去了。”
來人急急上前,“大人,將軍有要事令我等去辦。”
燕朗瞬間收斂了滿面玩笑之色,沉聲道:“怎么了?”
“將軍下令,命,封鎖宮禁,嚴禁任何人出入!”
……
此刻,寢宮。
宮漏內(nèi)泄出一滴水液。
“滴答——”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琉金魚爐中炭火燃得正盛。
朱火燒灼銀炭, 但見炭心爆裂,時不時地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細微聲響。
趙珩從前是不畏寒的,從前隆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為了好看, 他曾著只單薄的一身素銀錦衣外批大氅, 猩紅的大氅曳過大雪, 少年身姿玉立秀直,迎著玉屑般的細雪款款而來,粲然奪目得好似一樹紅梅盛放。
他不怕冷,卻有些怕熱,習武之人氣血充沛,筋骨強健, 素日身上都比尋常人燙些, 即便再活一世,趙珩依舊耐不住熱。
比起迎面而來,利若刀割的疾風驟雪,趙珩更受不住這種文火慢烤般的燙。
細細密密,纏綿跗骨。
如釜中游魚,釜底薪柴熊熊燃燒, 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周身由涼轉(zhuǎn)溫,再緩慢地、溫存地變燙。
卻躲避不得。
無處不住在的熾熱包裹著他,熾熱得他幾乎難以喘息。
“滴答——”
又一滴水自宮漏落下。
漸聞水聲。
……
床帳早不知何時被悄然放下, 帳幕厚重, 將燭光盡數(shù)掩在外面。
內(nèi)里昏暗茫昧,不知日月。
縱然才沐浴過,又換了件輕薄的寢衣, 趙珩仍覺得熱。
剛剛被擦干的鬢發(fā)熱得有些濡濕,軟軟地貼在臉上。
先是熱, 炙烤得趙珩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塊肉,被燒得通紅的鍋底翻來覆去地煎烤,他喉口干疼的厲害,想要水,只是實在疲累,略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自己發(fā)出了聲音沒。
而后面上忽地一涼,有什么輕輕地貼住了他的臉。
幽冷得仿佛一捧雪。
趙珩半夢半醒間,正熱得十分難捱,就本能地去接觸那點令他舒服的涼。
不料這東西居然是活的,他越要拿臉去碰,涼意卻離他越遠,非要他仰著臉,百般乞憐地貼蹭,恨不得抱著這東西往臉上放,對方才肯稍作停留。
趙珩微微蹙了蹙眉,旋即又被那抹涼意輕輕按住了眉心,好像要撫平他眉間褶皺。
又涼、又滑、又是活生生的、靈巧會動的東西。
是……什么?
他昏茫地想。
趙珩在北澄出生,那里多蟲蛇毒物,因而只一瞬間,昏昏沉沉的皇帝陛下便料定,此刻正親親密密地貼住他額頭的東西定然——是蛇!
鱗片涼滑,肌肉起伏卻極精壯有力,除了蛇,他再想不出其他。
許是無毒的蟒,只拿身體環(huán)住獵物的頸,纏綿卻用力地環(huán)繞、收緊。
“咔吧。”
頸骨盡斷。
趙珩霍地睜眼。
床帳上精美繁復的花紋落入眼中,趙珩有一瞬恍惚。
他先前被迫哭濕了半面軟枕,眼皮略有些腫,乍然睜開,眼前諸事物皆朦朦朧朧,如隔云端。
蒙昧不清,就愈發(fā)顯得床邊正拿指尖蹭他眼角的男子端麗恬靜,若神仙中人。
那漂亮的神仙見他醒了,便抬頭,朝他柔婉一笑。
趙珩:“……”
剛剛度過的數(shù)個時辰令他見到姬循雅后短暫地形成了種趨利避害的退讓,一個大活人好端端地坐在床邊,弄得趙珩條件反射地往里躲了下,卻不想牽動了身上哪處傷口,疼得他輕嘶一聲。
其實不止是疼,隨之瘋狂涌來的更多是酸和倦。
趙珩此刻只覺周身每一處骨肉被人拆解下來,又一塊塊地仔細拼好,因而身上無一處不酸軟難耐,根本使不上半點力氣。
見趙珩喊疼,姬循雅面上頓時流露出了幾分慌亂,“陛下。”他順勢靠近,小心翼翼地攬住了帝王的腰,讓趙珩有能借力的地方。
“你身上有傷,”他輕輕將人扶起,又極其貼心往趙珩腰后墊了兩個軟枕,看得皇帝額角青筋都鼓起來了,“莫要亂動。”
姬卿,趙珩看他簡直可稱得上賢惠地服侍自己,咬牙暗道:好貼心啊。
自睜開眼后,趙珩一直目不錯珠地盯著姬循雅看。
姬將軍任由對方看。
可被看久了好像又覺得不好意思,他就微微垂下頭,耳尖都爬上了星點顏色,赧然得活像剛嫁人沒兩日的新娘子。
趙珩看著他裝模作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趙珩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他道:“景宣。”
姬循雅柔順地回答:“臣在。”
他一面同趙珩說話,一面還悄然抬眼,去看趙珩的反應。
這幅小心翼翼、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趙珩身上疼,哪里都疼。
碾壓般的疲倦與酸痛弄得趙珩這等極其能忍疼的人都吃不住,況且還不止倦和疼,種種復雜濃烈的滋味混雜在一處,在趙珩這具本就算不上很耐折騰的身體上達到了頂點。
皇帝陛下連睜開眼都嫌累,卻還是一眼不眨地注視著姬循雅,他輕了輕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么沙啞,他望著姬循雅,溫柔地問:“你怎么還沒死?”
此言一出,姬循雅還未如何,趙珩自己先捶胸頓足了一息。
活了兩世趙珩都沒想過,在他與姬循雅真正同床共枕后,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按照趙珩的構(gòu)想,他應該溫柔地抱著姬將軍去沐浴更衣,將姬循雅身上每一處水痕都細心擦拭干凈,再倚靠在枕邊笑看姬循雅疲倦的睡顏。
對方醒來后,他溫言問上一句,“景宣覺得怎么樣?”
而后見美人含羞帶怯,將姬將軍不論是羞赧是惱怒皆照單全收,屈尊降貴地去哄人高興。
現(xiàn)下被姬循雅溫柔小意哄著的人成了他自己,令趙珩怎能鎮(zhèn)定自若?
就此情此景而言,姬循雅脖頸與耳下俱籠罩著一層紅,趙珩面容則倦中帶怒,望之,其實很像帝王與臣下春風一度后立刻翻臉無情。
姬循雅聽見這話不覺傷懷,反而微微笑了起來,柔聲回答;“未得陛下諭旨,臣不敢死。”
趙珩只覺這話怎么聽怎么耳熟。
當年他與姬循雅都撕破臉了,列國會盟卻又不得不去。
酒過三巡,在場諸人皆醺然。
他向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看的燕君含笑奉酒,后者倒沒把酒潑他臉上,姬循雅不會,趙珩很了結(jié)他的為人。
在姬將軍還沒成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之前,他一直都靜雅端嚴、休休有容。
燕君持酒盞,向他緩步而來。
于是人聲鼎沸的華堂為之一靜,在場諸人皆側(cè)目,屏息凝神地注視著這對離成為仇敵只差一場惡戰(zhàn)的兩位君王。
趙珩笑著起身,舉酒相迎。
酒盞相撞,脆響琳瑯。
若有晶瑩酒液飛濺而出,落入對方杯中。
不分彼此。
眾人方才松了口氣,有好事者甚至免不得遺憾一番,多好的機會,多好的距離,倘燕君袖中藏刀,趙珩此刻就算不死,也要沒了半條命。
到時候兩虎相爭,由他們這些作壁上觀者得利,豈不甚好?
人聲又起,足以將兩人不輕不重的對話聲淹沒。
姬循雅很輕,很溫柔地喚趙珩:“君上。”
趙珩忙露出一副受寵若驚,愧不敢當?shù)纳裆溃骸柏M敢。”
姬循雅微微一笑,他說:“有個問題想問君上。”
仿佛先前歃血為盟的信賴豪情與撕毀誓約后姬循雅的痛恨怨懟都已煙消云散,二人間只剩下一種淡。
死灰一般的淡漠。
趙珩笑道:“齊君但說無妨,我必言無不盡。”
姬循雅又笑,他微微低頭,正好是個能堪堪擦過趙珩耳廓的姿勢。
在旁人看來,就如同在交頸私語一般。
親昵得令人忍不住想移開眼。
那溫柔的話音在耳畔響起,他問:“你怎么還沒死?”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趙珩差點沒笑出聲來。
他不知道覺得荒唐還是旁的什么,他甚至有那么點驚異,姬循雅如此感情用事,是怎么在瘋子眾多的燕國一步一步爬上國君之位的?
趙珩便也笑,天生風流多情的眉眼笑意秾麗得令人生恨,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未得燕君允準,仆不敢死。”
語畢,仰面將酒一飲而盡。
姬循雅盯著他,亦喝盡了杯中酒。
至于之后兩軍對壘時明里恭恭敬敬暗地里問候?qū)Ψ饺旰尾诲姿赖臅r候就太多了,趙珩在心里把先前那對破事快速過了一遍,他倦極疼極,況且面前人是姬循雅。
他冷笑三聲,扯了姬將軍的長發(fā),意味不明道:“將軍,好記仇啊。”
姬循雅一愣,卻未反應過來趙珩的意思。
趙珩見他神色不似裝傻,忽地意識到是自己多思,也靜默一息。
荒唐只荒唐在二人少年相識,糾纏兩世,對彼此知根知底,詭異地生出了極致的默契,縱然不是有意為之,卻連應答同意問題的方式都大差不大。
姬循雅聞言似有所感,眸光一轉(zhuǎn),凝著趙珩含倦帶怒的眉眼,越看越移不開視線。
比之帝王一視同仁,面具似的溫和笑顏,姬循雅更喜歡看他此刻的模樣。
因為自己,而產(chǎn)生波動的情緒。
趙珩是何等樣人,堅韌果決,旁人不可動搖其心意,亦難左右他情緒。
但現(xiàn)下,只要他一句話,幾個字,便能讓帝王心思流轉(zhuǎn),似怒還嗔。
趙珩正要開口說點什么,卻見姬循雅揚唇,繼續(xù)逗他道:“更何況這里是陛下的寢宮,臣若死在龍床上,豈非令陛下飽受非議?”
趙珩不期姬將軍如此應答,一時目瞪口呆。
姬循雅是被什么妖物上身了嗎?!
趙珩抬腿就要踹他,尚沒碰到姬循雅,扯到傷處,自己先面色驚變。
姬循雅見他面色泛白,忙將他環(huán)住了,手往他腿上一壓,不似活人般的體溫冰得趙珩顫了下,旋即便感受到這只手力道妥帖地為他梳理揉按酸脹的肌肉。
姬將軍先前也曾親自審問犯人,對人身上每一處經(jīng)絡筋骨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怎么處置皮肉骨頭會讓人痛不欲生。
自然也知道這雙手落到趙珩身上,自己怎么做他才會舒快。
趙珩被按得悶悶地吭了聲,的確比方才好受得太多,又脫不開,就由著姬循雅去了。
掌下肌膚溫熱,因為帶傷的緣故,比往日更熱了些。
痕跡交錯,如道道烙印。
而親自落下這些痕跡的人,正是他自己。
趙珩愿意為他讓步。
只為了他讓步。
這個認知令姬循雅眼眶都微微發(fā)燙。
他垂首,過分纖長濃密的眼睫掩住了其中令人心驚的占有欲,他笑道:“陛下,臣在外素無善名,倒不怕多添一樁惑主的罪過,”聽他躍躍欲試的語氣,哪里是不怕,分明是恨不得立刻就昭告天下,“只是臣恐怕,陛下沉湎男色的事情傳出去,會玷污圣譽。”
趙珩輕哼了聲,“朕還有圣譽?”
姬循雅聞言眼前一亮。
他的言下之意本是他與趙珩的情誼不能為外人所知,帝王的回答卻是將此言駁了回去。
連他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眉眼含笑,剎那間仿佛寒泉破冰汨汨而出,明澈清麗得要命。
趙珩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扼腕嘆惋。
覬覦垂涎了兩世的美人一遭被他吞吃入腹,滋味的確比想象中還要好上千百倍,但,和趙珩想象中的吃法大相徑庭,南轅北轍。
姬循雅欣賞著趙珩變化莫測的神情,奇怪的是,從前多疑多思慮的人現(xiàn)在并無任何想法,只笑吟吟地望著帝王。
趙珩恐自己再看下去又要被此禍國妖妃所蠱,斷然轉(zhuǎn)頭,“你生得再好看都沒用,朕是不會……”
話還未說完,卻覺面頰一涼。
是一個吻。
他這個姿勢正好將側(cè)臉露給姬循雅,姬將軍當然清楚皇帝不是要自己去親他,卻毫不客氣地笑納了這份恩澤。
姬循雅知道他乏力,親得很輕,柔聲哄道:“阿珩。”
聲音清潤而澤,醇醇溫雅。
趙珩身體陡然發(fā)僵。
僵中又泛酥,一陣陣地從頸上涌。
沒出息!
趙珩在心中大罵自己。
姬循雅一手環(huán)了他的腰,親昵地將下頜抵在他頸窩,“好阿珩,莫要再惱我了,好不好?”
趙珩倒吸一口冷氣。
他緊緊闔上眼,不去看姬循雅,生怕自己看一眼就會克制不住親上去。
倒不是他今日突然生出了廉恥,而是身上實在太倦太累,沒有力氣再與姬循雅分個高低上下了。
趙珩閉目,卻精準無比地捏住了姬循雅的下頜,“妖妃禍國,朕見愛妃仿佛是蛇精變的。”
不然怎么無論寒暑皆通體冰涼,還滿口尖牙呢?
姬循雅不惱。
這時候哪怕趙珩伸手給他一耳光,他都能甘之如飴地接受再從趙珩手背吻到骨節(jié)。
他聞言伸手輕輕按了按趙珩的小腹,笑道:“白蛇繞身,可是天大祥瑞。”纏綿刻骨的聲音入耳,莫名地有些低啞,“若阿珩能誕育子嗣,日后,定會做帝王,睥睨天下。”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趙珩到底不是多么要臉的人, 聽姬循雅意有所指,長眉一挑,手壓在姬循雅的手背上, 搖頭道:“景宣此言差矣, 朕為天子, 朕的子嗣后代,譬如太子,”即便趙旻早已登基,趙珩依然習慣如此稱呼,“朕百年后,便是由他承繼大統(tǒng)。”
趙珩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無論有無白蛇繞身, 他的后嗣都會是皇帝。
提起自己最喜歡還是最爭氣的小輩, 趙珩倦倦的眉眼都神采飛揚了不少,“旻兒那皇帝做的凡庸,也不過是外拓疆土,內(nèi)修國政,百姓安居樂業(yè),被后人奉為盛世而……嘶, 姬景宣!”
姬循雅抬頭,神色無辜地看著趙珩,“陛下怎么了?”
趙珩盯著自己腿上那只爪子, 微笑問道:“景宣聰慧, 不如猜猜為何?”
姬循雅笑道:“大抵是某些亂臣賊子心胸狹隘,聽到陛下談及愛子,傷懷吃醋太過, 手上一時失了分寸,竟傷到了陛下。”
他承認得如此坦然, 把趙珩都氣笑了。
可見他眉目低垂,葳蕤燈火中,別有一分楚楚動人的情態(tài),趙珩剛才還因為疼而熄滅的色心又蠢蠢欲動。
在遇到姬循雅之前,趙珩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個好色之徒。
但盯著在蒙昧光影下愈發(fā)顯得輪廓凌凌秀挺的姬循雅,趙珩轉(zhuǎn)念一想,英雄配美人,他一統(tǒng)亂世,開創(chuàng)新朝,應該算得上英雄。
至于姬循雅,則毋庸置疑是美人。
即便偶爾姬將軍言行舉止鬼氣森森,不那么像人,也該是個艷鬼。
趙珩伸手刮了刮姬循雅的下頜,似笑非笑道:“將軍竟然知道自己心胸狹隘。”
姬循雅柔聲道:“陛下不也知道?”壓在趙珩小腹上的手略用了些力,五指展開,籠了腰腹大半,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禁錮在自己懷中似的,“明知道臣沒有容人的雅量,卻還要在此刻提旁人。”
就算趙旻是趙珩的子嗣又如何?
趙珩此刻在他懷中,與他交頸纏綿,就該是他一個人的!
趙珩有意逗弄,二指曲蜷抬起姬循雅光潔的下頜,順著他的話笑道:“誠如景宣所言,卿萬事皆好,唯獨肚量小些。”
姬循雅聞言不由得冷笑一聲,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珩,語調(diào)卻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臣不大度,陛下便已是如此多情,臣若要做個賢后,豈非要臣將侍君親自送到龍榻上?”
姬循雅膚白,在暗處面色白得隱隱泛著瓷質(zhì),現(xiàn)下不知是氣惱,還是寢殿炭火燒得實在太盛,熏炙得他耳下都泛著靡紅。
比之剛剛局面多在姬將軍掌控之中,而趙珩自己只如巨浪上的一葉小周隨波逐流,趙珩更喜歡看他惱怒的樣子。
皇帝彎眼一笑,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姬循雅描述中的美好場景,“誠如景宣所言,不知朕賢良淑德的皇后,打算何時將新人送來?”
姬循雅聞言神色微凝,一時間心緒復雜,不知是該氣帝王秉性風流,還是該喜趙珩口中那句皇后,情緒交雜沖擊,又驚又喜又恨又怒,竟無言了片刻。
趙珩見他沉默無語,以為玩笑開得太過,就過去在他唇角輕輕親了下,溫柔哄道:“是朕失言。”
他愛逗人羞惱后再誘哄,卻不太喜歡被人哄著。
姬循雅一動不動,仿佛百般依戀仰賴地抱著他,皇帝陛下心情更好,也顧不上身上酸疼,屈尊降貴地多說了了幾句,“別氣了景宣,朕不提旻兒了。”
姬循雅涼颼颼地看著他。
趙珩又湊過去親姬循雅。
吻稍縱即逝,可不待他抽身,被姬循雅狠狠咬了上去。
兇狠卻親昵至極。
趁著喘息的空擋,趙珩含笑注視姬循雅,唇欲落不落。
姬循雅要抬頭索吻,奈何被后者制止,趙珩拇指擦磨著他的喉結(jié),余下手指不輕不重地壓在唇上。
四指虛虛籠罩,如同給獵犬止咬的鐵器。
趙珩低頭,卻貼在指骨上,將自己與姬循雅堪堪隔開。
不過一指之距,呼吸黏膩地交融。
可望而不可觸。
姬循雅凝視著趙珩,眸中顯露出一絲渴求的焦躁。
趙珩笑道:“景宣方才說朕的子嗣日后能為承繼大統(tǒng),朕可不要庸碌之人做朕的儲君。”
因二人距離太近,趙珩的聲音比往日更低,略帶一點啞,落入人耳中,小刷子刮蹭似的癢。
姬循雅眸光幽暗,道:“是。”
卻有些言不由衷。
事實上,此時此刻面對趙珩,他甚至有些恍然失神,只想與之親近,連趙珩說了什么都難以去細細思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不過,若是朕與景宣的孩子,想來定然少而岐嶷,如珪如璋。”趙珩輕笑道。
姬循雅一愣,旋即霍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趙珩。
陛下說什么?!
指下喉結(jié)激烈地滾動,而后姬循雅猛然間才意識到趙珩以手指輕輕卡著自己的脖頸,不愿表現(xiàn)得太受趙珩所蠱,便勉力壓抑著。
可越壓制,繃得越緊。
線條凌厲,似一把鋒銳的刀。
趙珩彎眼道:“可惜,可惜,你我都誕育不了子嗣,”話音愈發(fā)低柔,是情人間隱秘的私語,他循循善誘,“景宣,若是你我有子嗣,我定然是要這孩子來做東宮的。”
話音未落,蟄伏許久的妖物終于忍耐不住,張口驀地咬住了趙珩的指骨。
“誰說生不得?”姬循雅緊緊盯著趙珩的眼睛,含笑道:“陛下這是在斥責臣,未盡全力嗎?”
趙珩笑,但馬上他就笑不太出來了。
“唔……景宣,景宣你別再,別再鬧了!”
……
再睜眼東方已微微泛白。
趙珩這次倒沒再說多余的話,抬起遍布咬痕的手,無力地朝姬循雅的方向一指,“朕殺了你。”
姬循雅親昵地擁著趙珩,“陛下不忍心。”
趙珩啞聲道:“你現(xiàn)在就去領(lǐng)死。”
這話是真的。
他就銅皮鐵骨也經(jīng)不起姬循雅這么折騰,有今日沒明朝似的不饜足,更何況趙珩本就是個體力精力都遠遜于姬循雅的活人,此刻真是連罵他的力氣都沒了。
姬循雅應答得也很妥帖,“臣恐怕陛下舍不得臣。”
趙珩冷嗤,“你恐怕的太多了。”
他合眼假寐,姬循雅仿佛根本不知疲累,輕柔地給趙珩揉按太陽穴。
他坐在床邊,趙珩躺在枕上,長睫微微顫。
趙珩道:“方才燕朗來了?”
姬循雅方才悄然離開,自以為悄無聲息,卻不想他剛離開,原本困倦得昏睡過去的人就睜開眼睛。
倒不是趙珩有意監(jiān)視姬將軍行蹤,而是他覺太淺,姬循雅怕擾了他小心地起身,可他稍有響動就會被驚醒。
他不去看知道姬循雅去做什么了,也懶得去聽。
這個想法一出,趙珩自己都愣了片刻。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與姬循雅已經(jīng)互信到這種程度了?
殿中溫暖如春,趙珩獨自躺著,又覺得炭火太足,姬將軍不在旁側(cè),熱得竟有些睡不著。
直到姬循雅又無聲地回來,趙珩方睡去。
此刻聽到趙珩提起燕朗,姬循雅給他按頭的手一頓,笑道:“陛下耳聰目明,臣拜服。”
趙珩疲倦到了極致,此刻已無力同姬將軍你來我往地慢慢拉扯。
他只倦倦道:“是來同你說封鎖宮禁的事情?”
姬循雅輕聲說:“是。陛下既為臣所囚,自然要做出身陷縲紲的樣子。”
要封宮、禁止任何人出入王城、乃至,膽大包天地窺探帝王。
將帝王囚于深宮,日日夜夜,只能面對他一人。
姬循雅愛憐地撩去趙珩鬢角散亂的發(fā)絲,連自己都渾然未覺,他的目光中醞釀著多么濃烈的占有欲。
深沉熾烈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
趙珩早就被他看習慣了,也不覺得古怪可怖,只唔了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帝王與權(quán)臣終于撕破了彼此間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那么,一直在暗處蠢蠢欲動的人當如何?
趙珩道:“景宣守衛(wèi)內(nèi)宮,朕自然放心,只不過……”
姬循雅垂首,笑道:“只不過什么?”
黑發(fā)還帶著點剛剛沐浴過后的幽香,輕輕撩過趙珩的鼻尖。
但皇帝陛下此刻的確是真沒心思,也沒力氣了,極不解風情地將頭發(fā)撩到一旁,“只不過,”他半掀眼皮,話鋒一轉(zhuǎn),“朕什么時候躺到你腿上的?”
姬循雅彎唇,“臣不知,許是陛下覺得臣腿比軟枕舒服,就悄無聲息地挪過來了,也說不準。”
分明是他偷偷移開了枕頭,拿自己的膝頭取而代之。
趙珩再忍不住笑,撩起姬循雅的一縷長發(fā),輕輕親了下。
不等姬循雅回應,他又道:“只不過要留些空當余地,不然,他們無法給朕傳遞消息。”
趙珩的意思姬循雅立時明了,眼中笑意加深,卻道:“只是,臣卻不愿意看陛下對旁人好。”
趙珩知他又犯病,毫不客氣地說:“你現(xiàn)在將毓京內(nèi)外,覬覦王位,窺伺天下者盡數(shù)殺了,朕就只對你一個好。”
姬循雅輕笑一聲。
“陛下所言的亂臣賊子,可包括臣嗎?”
趙珩彎眼,逗他,“你猜?”
手指依舊有條不紊地為趙珩按著太陽穴,姬循雅的語氣似笑非笑,“覬覦王位的都要死,臣這等覬覦君父的賊臣,豈不是要株連九族?”
趙珩嗤笑,“誅卿九族?朕可不如卿的意。你待君父不恭不敬,我怎么能讓你這么輕易地就死了?自然要……”他收聲。
殷紅的唇貼上烏黑的發(fā)。
極致的艷麗與極致的烏黑。
姬循雅動作一頓。
趙珩揚唇,笑道:“人盡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