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入夜, 御書房內。
燈火通明,守在門口,隱隱聞得人聲。
“……朕會從并州抽調糧草, ”趙珩以毛筆末端輕點一處州府, “盡量將輜重補給線縮至最短, ”他見姬循雅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仿佛全聽進去了,又道:“將軍,你想由誰負責軍資調度?”
姬循雅靜靜地看著趙珩,目光中隱隱流露出幾分癡迷。
帝王極專注地望著姬循雅,與他說話的語調不急不緩, 力圖讓對方不會對他說的任何一個字產生誤解, 細致慎重,一絲不茍。
趙珩雙眸在燭火下璀璨明亮,光華熔金般地熠熠流轉。
每一句話說完,趙珩總要詢問般地抬眼看姬循雅,仿佛在詢問自己是否說明白了。
若不稱帝,姬循雅心道, 以趙珩籌謀時的耐性細致,做先生也該強過旁人千萬分。
軍國大事祭祀后已召集群臣議論過一番,至散朝, 又前后命崔撫仙、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議事, 至天色濃黑,二人方有了會獨處的時機。
這幾日二人皆忙于國事,皇帝調配軍械錢糧以備戰事, 姬循雅則全權負責軍務,這點獨處的時間就更顯可貴。
姬循雅視線隨著趙珩的動作移動, 越看唇角彎得越厲害。
雖則方才趙珩也單獨宣召了旁人,但畢竟同趙珩一道用晚膳的只有他一人。
他的心情本因為這獨一無二的殊榮大好,思緒轉動,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趙旻是趙珩一手養大的,儲君受盡帝王寵愛栽培,單獨訓導教誨的時候不知有多少。
恐怕早已習以為常了。
太宗本紀中有則記事,便是趙旻在趙珩死后回憶起父皇對他的養育教導,當著臣子的面都忍不住潸然淚下,原話道:“先君待朕眷愛疼惜,雖遍觀史冊而不得見。”
趙珩原本以為姬循雅不言不語是在考慮人選,耐心等了片刻,卻見姬將軍上揚的唇角都耷拉了下來,面色仿佛有人拖欠他軍餉似的難看。
雖則看不見,但趙珩總覺得姬循雅身旁此刻籠罩著一層陰森森的黑氣。
趙珩疑惑道:“將軍?”
眷愛疼惜眷愛疼惜眷愛疼惜……
姬循雅衣袖下手指悄然攥緊了,連自己都尚未察覺。
這表情不像在參詳押運官,倒似他親眼看見有人將姬氏已經變成灰的列祖列宗救活了過來。
趙珩忍不住又喚了聲:“將軍!
雖遍觀史書所未有所有未有……!
反觀他,與趙珩糾纏了半世也不過落得夙敵這樣平平無奇的后世評價。
趙珩終于忍不住,揚聲道:“循雅。”
姬循雅回魂了似的扭頭,道:“陛下,您果真極看重趙旻!
這話不能說是有頭有尾,只能說和趙珩方才講的毫不相關。
皇帝陛下意識到姬循雅在走神,只覺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咣地一拍桌案,“姬景宣!”
他力氣不算大,至少不如上一世能將十幾斤的刀用得得心應手,翩若游龍,卻還是震得桌案一陣亂抖。
趙珩雖不是計較的人,但上一世還從未有人敢在他談公事時有這些混賬念頭,性格放肆無拘如伽檀,又是同趙珩沾親帶故的青梅竹馬,旁聽趙珩與大臣談國事時都是滿面肅然。
姬循雅見趙珩眼皮都有些發紅,不由得心念微動,忽地很想湊上前去,以唇碰碰那處皮膚,是不是被氣得發燙。
但他沒動。
皇帝陛下余威猶在,此刻上前趙珩非但不會給他兩耳光,只會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令他退下。
之后想必也不用再進來了。
姬循雅立時道:“陛下,臣有幾個人選,不若等下寫成折子,請陛下參詳!
聽他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趙珩面色稍霽。
姬循雅又道:“并州與屏婺關相距不遠,現下是麥熟時節,或該令并州守加強防備,以免遭賊軍搶收糧食!
趙珩點點頭,臉色肉眼可見比方才好上太多。
“臣先前贈了陛下一把小刀,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現下軍中精銳皆配由此法鍛造的兵刃,比尋常刀刃更鋒利,又不易折斷,”姬循雅自桌下伸出手,慢慢覆住了趙珩的手背,“若陛下愿意,臣懇請陛下屈尊,明日同臣一道去看看改良兵刃齊備后的效果戰力!
“大軍將出,諸事繁雜,”趙珩搖頭,“不必如此。軍士用這樣的神兵利刃征戰殺敵,自可顯現效用。”
雖是拒絕,但沒掙開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慢條斯理地得寸進尺,將五指根根插-入指縫,待皇帝反應過來,已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嚴絲合縫,骨肉貼合。
這樣的親密令姬循雅滿足。
又,沒那么滿足。
肌膚相貼滋長了妄念,讓他想靠進些,再靠進些。
姬循雅低眉順眼道:“臣方才想起舊事,心酸難言,才在君前失態,請陛下降罪。”
長睫低垂,卻還悄然抬眼去看趙珩,又小心,又可憐。
趙珩無言了一會,勉強找出一個理由,“出兵在即,豈有豈可處罰大將之理?”
姬循雅聞言倏然抬眼,“陛下的意思是,若非將出兵,臣就要被按律法處置了!
姬將軍恐怕這輩子都學不會何為適可而止,趙珩忍了忍,到底沒忍住,一把捏起姬循雅的下頜,道:“朕倒是想現在就治你的罪,奈何查遍律法,裝傻充愣也算不得大錯!
姬將軍以退為進,聞言低了頭,再不言語。
因這個惺惺作態的模樣,眼睫就顯得格外長,睫毛尖黝黑得幾乎泛起了點鴉青,小刷子似的,一顫一顫地蹭人心尖。
長睫下,漆黑的眼眸也無甚光彩,明明是雙氣勢迫人的眼睛,偏生叫趙珩看出了星點委屈。
有,但又不多,是主人壓制著,又刻意流露出的那點。
配上他清麗絕俗的臉,眸光瀲滟,原本十分火氣,也能叫皇帝生生降下去九分。
趙珩:“……”
他能和姬循雅相安無事這么多年,全靠姬循雅這張臉撐著。
尤其是在姬循雅學會裝可憐后,于帝王更是攻無不克。
趙珩捏他臉的手不由得松了送,“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起了太子?”
即便趙旻已作古多年的太宗皇帝,在趙珩口中,依舊是太子。
那個備受他喜歡疼愛的太子。
姬循雅眸光中有晦暗一閃而逝。
他掩藏的極巧妙,沒讓趙珩看出分毫端倪。
姬循雅柔聲道:“臣出身微賤,朝野所共知,”他說的是英王的那封討賊檄文,一面說,手一面往趙珩袖內伸,“本無福侍君,幸而陛下垂憐,得以侍奉左右,臣能侍君,已是陛下如天之恩,怎敢再奢求其他,故而臣心雖悲戚……”
美人乞憐的確令人神魂顛倒,但如果這美人滿身煞氣,能徒手將成年男子的脖子扭斷就大不一樣了。
趙珩示意他停,“你有話直說!
姬循雅烏黑的眼睛盯著趙珩,“陛下緣何對趙……太子那般優容寵愛?”
趙珩簡直莫名其妙,“廢話,你都說他是太子了!
他兒子他不寵愛,讓他去寵愛誰?
姬循雅幽幽地望著他,道:“敢問陛下,何為你對太子眷愛疼惜,遍觀史書而不得見?”
趙珩自醒來后自己和太子那朝的史書除了大事幾乎不看,乍然聽到這話,被膩歪得頭皮發麻,心道太子什么時候學得這樣膩人了。
見姬循雅目光愈發凄楚,可憐中又藏著一絲凌厲,無奈道:“一個孩子說的話你也要計較!
姬循雅冷笑道:“尋常孩子的話臣自然不會計較,只太子身份尊貴,又是陛下最最心愛的皇后所出,臣想視而不見,奈何徒勞無功!
趙珩方品出一絲怪異。
原來是為這個。
趙珩張口,本想直接告訴姬循雅哪里有什么皇后,只戰事在即,這話甫一出口,卻像是哄姬循雅的謊話。
不若之后尋個合適時機,他再詳細道來也不遲。
趙珩靜默一息,抬手將姬循雅攬入懷中。
倆人身形有些差距,幸而姬循雅愿意配合,武將身量高大精悍,卻順從地將將頭貼在趙珩心口。
趙珩動作頓了頓。
他本意是攬一攬姬循雅的肩膀就算了,是個純然的,表達親近,卻與情愛無關的姿勢。
誰料姬將軍順勢將臉貼上了他的胸口。
胸口隨著趙珩的呼吸平緩起伏。
一下,又一下。
近在咫尺的,是心跳聲。
姬循雅忍不住離得更近些。
這樣近,趙珩卻對他毫不設防。
只要他愿意,現在就能將一把利刃插入趙珩心口。
只要他愿意,亦能剝開這身算不得厚重的衣袍,在帝王的心口處,落下一個齒痕。
只有他可以。
趙珩渾然未覺,哄道:“無妨無妨,過些時日,我命郎官在起居注里加一句,朕對姬將軍之寵信,亙古未有,可好?”
話音未落,趙珩忽然覺察到一點不對勁。
仔細點說,就是濕漉漉,涼津津的東西,蹭過他的喉結。
他緩慢地低頭。
他與姬循雅茫然的眼睛對視。
趙珩深感無語。
他伸手摸到姬循雅的頭發,向后不算用力地一扯,示意對方可以起來了。
姬循雅卻一動不動。
姬循雅眸光深深,好似餓得饑腸轆轆的狼。
趙珩怎不知他的意思。
他張了張嘴,他本想說不該縱欲。
只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著他,倒令他說不出了。
他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反扣住姬循雅的后頸,向前輕輕一壓,含糊道:“輕些,也別太久!
姬循雅呼吸一滯。
聽帝王又道:“不日出兵,朕自去送你。”
姬循雅啞聲道:“好!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草木蕭疏, 寒意料峭。
旌旗于風中獵獵作響,黑金旗幟連片,縱橫十余里, 遮天蔽日。
帝王居高臨下, 但見大軍銀甲熠熠, 生輝耀目,可奪日光。
縱然趙珩曾帶兵征戰多年,再見此情此景,仍覺心緒激蕩。
他偏身端起酒爵,持杯送于姬循雅面前,“將軍!
姬循雅雙手接過, 聞得帝王深沉的聲音響徹耳畔, “朕在京中,靜候諸將士大勝,凱旋而還!”
無論是趙珩還是姬循雅都不期二人竟有勠力同心的一日,姬循雅深深望著趙珩,道:“臣等定不辱命!
言畢,仰頭滿飲杯中酒。
禮官揮下令旗, 剎那間,鼓角齊鳴,雄渾的樂聲幾可穿云裂石。
群臣諸將叩拜見禮, “陛下萬年——”
呼聲若山崩。
……
待回宮后, 趙珩先換了常服,而后立時入書房,與戶部尚書議事。
征戰不僅考驗將帥之能、軍士素質, 更是在比拼后勤供給,輜重輸送。
凡動用大軍, 日輒萬金之數。
先前國庫空虛,經過賦稅改革,雖只第一年,但成效斐然,足可支撐大軍征戰。
只不過,除了軍餉糧草外,還有其他開支,譬如工部呈上來的請撥款修筑十二州河工水利設施共計二百七十萬——畢竟上次支出這筆已在十九年前,二百七十萬算不得多,關乎民生,是決計不能省的。
這筆錢戶部做不得主,要交給皇帝批示。
趙珩自然允準。
戶部尚書又從袖子里取出另一封文書,道:“陛下,這是宗正寺感念時局艱難,自求削減宗室開支的書函!
趙珩抬眼,這等取悅皇帝又賺得名聲的好事宗正寺怎么不自己上折子,他接過文書,也不看,輕笑一聲,“馮卿,莫要同朕拐彎抹角的,還有什么話,一并同朕說完!
馮延年垂首道:“是,回陛下,宗正寺請求削減宗室開支,只是從前已多年未曾核查宗室人數,恐有錯漏冒充,請批銀八十萬,核準人數后,再行削減!
他聽皇帝語氣不明,似對宗室有些厭煩,故而說得直白,半點不為宗正寺遮掩。
果不其然,下一刻趙珩冷笑道:“宗正寺打算削減多少?”
馮延年道:“宗正寺怕一下削減太多會引得宗室動蕩,請先削減十中之一。”
“去年開支多少?”
“回陛下,去年宗正寺賬面上支銀三百一十萬!
趙珩冷冷道:“賬面上?”
馮延年聽他語帶怒意,很盡職盡責地勸了句,“陛下息怒!
趙珩將文書往桌上一擲,“削減十中之一就是三十一萬,卻先向朕討八十萬,宗正寺這是來戶部做夢了!你且告訴宗正寺,不,你傳朕的旨意,就說宗正寺為克時艱,自請削減開支令朕心甚慰,但削減過半未免太多,看一百萬就很好!
馮延年瞠目結舌,“陛下?”
怎么就從十中之一變一半了?
那些王公宗室哪個是缺錢的?
明知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假惺惺道為國為民削減祿米,實則還想再從國庫掏錢,趙珩本想過段時間再處理宗室事宜,不料宗正上趕著往他面前撞。
養得一群廢物,皇帝陛下越想越怒,一面怒這些人享受天下養而百無一能,一面又怒后代子嗣無用。
趙珩按了按太陽穴,“就按朕說的辦。”
馮延年轉念一想,帝王金口玉言,他說一半,誰人敢反駁,更怪宗正不長眼,非要這個時候來趙珩面前做戲,他們這位皇帝陛下什么時候是心慈手軟的?
遂道:“是!
二人又談片刻,末了,趙珩忽笑道:“馮卿是愛花之人!
馮延年身上一僵,正想解釋自己收下那幾盆魏紫姚黃的緣故,是為表示與李默的親近,也是,的確喜歡。
趙珩見他神色惶恐,搖搖頭道:“朕無他意,只是突然想起花房中尚有些花木,馮卿若喜歡,著人搬過去。”
馮延年眼前一亮。
皇帝不喜歡花草,但先帝可極愛奇花異草,命人在各地尋找,又廣募技法高超的匠人侍弄,花房里養著的說是仙株都不為過。
馮延年喉結微滾,但還是客氣道;“陛下,花房中都是先帝愛物,臣不敢擅取,況且若奴婢不仔細,弄折了花枝就不好,”話鋒一轉,眼巴巴地看著趙珩,“臣想自己過去。”
取。
趙珩失笑。
若說先前他給馮延年權,馮延年是驚喜惶恐交織,現下就只剩喜氣洋洋了。
趙珩道:“卿自去!
馮延年道:“是。”
他倏然起身,然后猛地意識到什么,“臣告退。”
趙珩擺擺手。
馮大人步伐輕盈地走了。
待他出去,趙珩臉上的笑意一下熄了大半。
信手將筆擲入筆洗,砸得水花四濺。
皇帝長嘆,“錢,錢,錢,朕又不是銀山,豈鑄得了錢?”
韓霄源端了盞茶奉上。
趙珩扭頭道:“韓卿,你看看朕,是個能生出錢的樣子嗎?”
韓霄源笑道:“陛下是圣明天子,萬般難事,落到陛下手中皆迎刃而解!
趙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覺滿嘴發澀。
“陛下,”韓霄源道:“奴婢有要事容稟。”
趙珩放下茶杯,“好事壞事?”
韓霄源:“奴婢……”
“罷了,”趙珩道:“你直接說吧。”
韓霄源:“陛下先前命奴婢等監視九江王世子并其他與之親近的官員,已有結果!
趙珩抬眸,“哦?”
韓霄源沉聲道:“陛下,這些逆臣賊子有意在本月十七,也就是五日之后,欲趁京中防衛空虛時引神衛司軍作亂,挾持陛下。”
趙珩又喝了一口茶。
他這輩子犯上的事見得太多,也干過幾件,聽到了毫不驚訝憤怒,只笑了聲,不陰不陽道:“神衛司,不是靖平軍入毓京后就被打散了嗎!
韓霄源不敢應答。
趙珩道:“李默怎么說?”
韓霄源道:“李世子態度曖昧,故而,神衛司司使阮成岫并其叛黨有意瞞著李世子!
趙珩聞言笑道:“卻是稀奇。”
其實想來也不奇怪,李默畢竟是九江王世子,與這些失去圣心,甚至招致了皇帝厭惡的臣子親貴不同,他有退路,但這些人沒有。
況且,姬循雅在外動兵,李默也在觀察。
倘他在京中擅動,極有可能為九江王一脈招來滅族之禍。
趙珩放下茶杯,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甚好地說:“傳周截云入宮!
……
五日后,夜中。
毓京在北地,秋末夜間已極冷。
燈籠在寒風中搖曳,燭光映于地,涼得仿佛一層白霜。
這樣的夜晚,本該躲在暖房,躺進錦被之中休憩,奈何,偏偏有人要擾他好眠。
李默才室內初來,夜風瑟瑟,吹得他外露的脖頸上立時浮現出了一層小疙瘩。
不止是冷,更是——心驚膽戰。
在看清跳下馬車的人是誰后,九江王世子沉靜的眼眸一時瞪得渾圓。
皇帝怎么會漏液來他府上?!
李默愣了一息,而后立刻反應過來,大步上前,虛虛扶住帝王的手臂,畢恭畢敬道:“陛下巡幸寒舍,臣榮幸之至!
趙珩望著李默還點恍惚疑惑未來得及掩飾的臉,笑瞇瞇道:“朕深夜到訪,不會打擾世子吧?”
李默忙道:“陛下愿意屈尊來此,臣喜不自勝!
趙珩朝李默一笑。
月下看人,帝王本就俊美張揚的五官愈顯秾麗,潤澤的唇瓣上揚,好看得驚心動魄,簡直像個趁夜作祟,引誘世人的妖物。
李默當然不會被引誘。
他業已知曉這位陛下的心性手段,心中一緊,料想皇帝今日來此,必有大事要辦。
說不定,是來要他的命。
只是,殺他而已,何必皇帝屈尊?
李默胸口狂跳,或許是因為恐懼,或許是因為什么旁的緣故,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試探下帝王的意圖,卻聽趙珩道:“卿是否很好奇,朕為什么要來找你?”
一干隨侍陪趙珩入內。
朱紅大門自其身后緩慢地關上。
“咣——”
響聲沉悶。
李默仿佛第一次聽到這聲音似的,頭皮一麻,神色卻愈發恭敬,“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想去哪,臣等安敢揣摩!
他引趙珩入正廳。
茶已備好。
甫一落座,趙珩便端起茶杯。
他動作隨意,卻看得身后的韓霄源如臨大敵。
注意到韓霄源的動作,李默心中冷笑。
好奴婢。
他就算瘋了也不敢在自家給皇帝下毒,這位韓大人當真忠心護主。
趙珩不著急喝。
杯壁有些燙,灼得他指尖泛紅。
趙珩笑著道:“天冷,還是世子貼心!
李默垂首,“陛下謬贊。”
趙珩悠閑地端杯暖手。
他神色太怡然淡靜,仿佛真的無甚要事,只是夜里無趣,趁月來自己喜歡信賴的大臣家中閑談而已。
李默低眉順眼,從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見趙珩漫不經心撥弄茶杯的手指。
一上、一下。
李默的心也隨著顛簸。
他心緒太亂,一時想著皇帝來送他最后一程只是不知道他如何配得上這般如天之恩,一時想著皇帝當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來尋他,這個想法剛一出現就被李默斷然否定。
若姬循雅大勝還朝,外部安定,趙珩定然要著手處置朝廷內的事務,人心浮動,風起云涌,皇帝怎么可能視而不見?
李默端起茶杯,輕啜了口。
熱茶入喉,他的驚疑卻未隨之平息。
“李卿,你方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趙珩微微傾身,笑對李默道:“那率土之濱,可是王臣嗎?”
他聲調平和,還因為沒那么慣說官話而透出了股含糊,明明是很膩人的說法方式,卻聽得李默驚懼駭然。
他懷疑我了!
這是此刻李默腦海中唯一的想法,他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想要開口,卻忘了自己剛剛喝了茶,剛要解釋,水液驟然涌入喉嚨。
“咳咳咳……”
他忙以袖掩口。
穩住皇帝裝傻充愣,千萬,千萬不要表現出任何端倪!
激烈地喘了兩口氣,他立時放下袖子,尚來不及抬頭,道:“陛下,臣……”
眼前不是帝王的怒容,卻是一方白帕。
李默手猶然有些顫,他雙手接過,拭了唇邊狼狽的水漬,聲音沙啞,“陛下,請恕臣愚鈍,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趙珩彎眼。
大概沒有人敢告訴他,他這樣笑起來很像狐貍。
李默垂首,不敢與帝王對視。
他能感受到,帝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
不加掩飾,且興味十足。
李默身體緊繃。
他聽得見自己越來越急促緊張的呼吸。
也許只過了須臾,能赦他萬死之罪,也能頃刻間取他性命的聲音的主人終于再度開口了,他說:“李卿,朕很喜歡你。”
李默呼吸一滯。
立在趙珩身后的韓霄源面色異樣了幾秒。
幸而這話不是當著姬循雅面說的,若被姬將軍知道了,又要鬧出場風波來。
而后李默立刻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趙珩這句喜歡,是惜才愛物之意,與情無關。
“你很聰明,”趙珩道:“目下又無甚大錯,于情于理,朕都不舍得你死!
趙珩話說得很明白,李默面露惶然無措,仿佛不解此話從何而來。
趙珩看他。
耐性尚可的帝王不介意再給李默一些時間,但如果李世子執意裝傻,他亦不會勉強。
李默的神情卻在下一秒變了。
那茫然驚懼的神色瞬間消失,余下的只有一派被人看穿后破罐子破摔懶得再掙扎的坦然。
在皇帝面前扮無辜會被一眼看破,實在無甚必要。
李默自以為鎮定,只是呼吸比平常略微急些。
他反問道:“陛下已知細情,又何必再問?”
他樣貌生得靜美,故而這幅伶牙俐齒的樣子非但不招人厭惡,反而帶些有趣。
趙珩笑道:“問自然是要問的,朕說了,朕很喜歡你,不忍殺之!
帝王這話說得既認真,又不認真。
一雙天生含情脈脈的眼睛看著他,吐出來的詞句卻輕薄得令李默不敢信。
李默第一次與趙珩對視。
眼眸粲若熔金,自然也滾燙若熔金。
足夠將所有被這雙眼睛迷惑,沉溺其中的人,灼燒得連骨殖都不剩。
然而,李默卻發現趙珩并沒有在說謊。
他心跳快得幾乎想要干嘔,對前路的茫然、對死的恐懼、受制于人的厭煩,還有種種連李默自己都說不明白的情緒交雜,灼得他太陽穴發燙。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而后道:“陛下,您并不是喜歡我聰明!
他忽地明白了趙珩的意思。
帝王星夜前來,又耐性與他說了許久的話,就絕不可能是為了殺他。
他有自知,他還沒有重要到能讓趙珩親自為他端一杯毒酒的地步。
趙珩來此,只有一個目的,便是,想控制九江!
三代昏聵君主,致使朝廷對地方的管控能力大大降低,諸王各自為政,暗含野心,其中自然包括九江王。
現下姬循雅正在外征戰,再兵行九江不是不可。
但,無甚必要。
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一旦動兵,不僅加重國庫負擔,更使百姓流離。
既然有更好的方法,為何不用?
眼下,這個最好的方法,李默驚覺,正是他自己。
徐徐圖之,不立刻削藩,依舊用李氏為九江王——拿走一個野心勃勃的、老邁的王,換一個年富力強,但更聽話的傀儡。
可,李默張了張嘴,目下大軍在外戰果不明,你又憑什么要我倒向你?
他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答案他當然清楚。
正因為此刻尚未有戰果,趙珩才愿意出現過來。
若塵埃落定后再向帝王表示忠心,趙珩豈會要一個見風使舵的臣子?
李默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賭,但他的確在賭博無疑。
若不選趙珩,他或許能憑借著積年功勞,最終歷經一番廝殺,坐上他父王的位置,也可能死于他那些虎視眈眈的兄弟們的算計,若選趙珩,只要帝王權柄在握,他便一定是九江王。
沉默半晌,李默驀地笑出了聲。
趙珩也不問他笑什么,要給自己斟茶,李默見了,下意識先執起茶壺,給皇帝斟滿茶。
趙珩也有點意外地看了眼李默,“多謝!
李默放下茶壺,苦笑著搖搖頭,“不敢受陛下一聲謝!
察言觀色都刻進了他骨血里,以至于成了不假思索的習慣。
選他那個素來不喜愛他,對他既打壓又利用,還有一堆不省心的兒子的父王,還是選眼前這個難以揣摩圣意,變心比變臉還快的帝王?
李默疲倦地勾了勾唇。
這種前有餓狼后是深淵的感覺,真令他欲罷不能,無從抉擇。
不過皇帝比他父王強些,賞罰尚算分明。
李默抬首,“敢問陛下,將如何做?”
趙珩也不隱瞞,“朕會讓九江王心甘情愿地退位!彼钅恍,“由卿承襲王爵!
這句心甘情愿到底有幾分可信李默不愿意去細想。
沉默須臾,李默道:“那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趙珩含笑道:“卿是應下了嗎?”
刻意造就的溫順性情讓李默險些點頭,他動作僵了僵,深吸一口氣,道:”陛下,臣不明白,臣還有許多兄弟,您盡可以選其他人,為何非要是臣?”
當年之事或許皇帝早就忘記,本不是大事,他也不該斤斤計較,至少對于這個身份遠遠高于他的上位者而言,不該計較。
他呼吸微微發顫,他當然清楚這時候不該提起和自己一樣有襲爵資格的李家人,但他沒有忍住,他想知道為何。
是皇帝的真心實意嗎?還是又一次因為無趣才加諸給他的羞辱?
趙珩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李默。
李默臉色白得幾乎趨于透明,莫說李默沒有參與今晚的事,就算參與了,他的反應也不該這樣大。
李默被他看了眼,心下發緊。
他在靜候皇帝的戲弄,嘲笑他果真癡心妄想。
但趙珩沒有,趙珩實事求是地回答:“朕說了,朕很喜歡你,更何況……”李默心隨著往上提,“朕也只認識你。”
帝王黑金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疑惑,“朝中還有你其他兄弟在嗎?”
這并非搪塞敷衍,而是事實。
趙珩不欲出兵九江,自然要選一個李氏族人來繼承王位,旁人他不認識,唯一個李默在京,無論是為人背景還是性情,都太適合做九江王了。
且他既無母族親戚干涉,也與老九江王關系平平。
一個順從聽話又聰明的王。
李默:“……沒有!
就,就因為這個緣故?
李默承認自己的確很好控制,他不得九江王支持,也無強勁的母族,多年在京中衛九江王探聽消息處理事務,在封地沒有根基,但,他不是唯一。
趙珩既知他野心,卻因為這樣荒唐的理由用他。
未免可笑。
簡直像是他的癡心妄想。
可趙珩在看他。
帝王眼眸生得太深太含情脈脈,當他專注地看著誰的時候,很容易給此人一些自己在帝王心中獨一無二,受他珍視異常的錯覺。
李默思量良久,嘴唇微張。
他說:“陛下可還記得當年臣落水之事?”
趙珩見他眉眼郁郁,唇角卻竭力揚起一抹笑,像是既不可置信,又防備抵觸。
趙珩心念微動,聯想到皇帝先前的所作所為,突然道:“是朕推你落水?”
他居然是疑問的口氣。
李默欲言又止,欲止卻沒止住,生生被氣笑了,咬牙道:“是!
趙珩:“……”
朕的子孫后代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李默處事謹慎,又不受寵,沒有人可以倚仗,按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得罪趙啟才是。
那么緣故只有一個,就是趙啟無端命人推李默入水,說不定還看李默掙扎了許久才將他救上來。
難怪方才他同李默許諾,李默都是一副難以置信又復雜非常的神情。
如果趙珩是李默,趙珩也不會相信這個曾經羞辱過自己的皇帝,會對自己委以重任。
趙珩無言一息,“朕先前在陪都時,飲藥傷了心智,”他說得無比流暢,“以至于不少舊事都忘卻了,”他輕輕嘆了口氣,“當年是我之過,還請世子見諒。”
李默:“嗯……嗯???”
皇帝說什么?
皇帝說是他之過?
這話居然是從皇帝口中說出來的!
李默沉靜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而后猛地意識到自己無禮,忙垂了眼。
趙珩見他神色松動,笑瞇瞇道:“世子,若治下九江穩定,百姓安居,朕就算讓你推回去又何妨?”
李默一愣,立時回道:“臣不敢!
而后君臣二人都靜默了片刻。
李默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正要再度開口,余光卻瞥見窗紙上投著一個高大人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他一驚,喝道:“誰?”
趙珩也看過去。
那身影道:“陛下,公務緊急,請恕臣不請自來!
是周截云。
李默眸光微沉。
趙珩道:“進來說話。”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周截云大步入內。
他滿身寒氣,交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濃烈腥氣,踏入正廳,立刻將房中的沉香味都沖淡了。
周截云著全套甲胄,拱手時精鐵相撞,發出鏗地一聲響。
直令人驚心動魄。
他許是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氣太重,便在趙珩五步開外回話,人大半站在陰影中,英挺的面容半明半昧,望之竟有些陰森可怖。
周截云不知此刻說話是否方便,只道:“依陛下旨意,一切均已辦妥!
李默看向趙珩,見帝王撫掌笑道:“好,甚好。有周卿在,朕可高枕無虞了。”
即便知道皇帝素來不憚夸獎臣子,周截云有幾分不習慣,頭垂得更低,“謝,陛下夸獎!
趙珩飲盡茶,將杯放下,朝李默道:“李卿,你明日入宮一趟,朕有話要同你說。”
李默道:“是。”
趙珩起身,“周卿,同朕回宮!
周截云垂首,側身立于皇帝身側。
血腥氣四溢。
像條兇神惡煞的狗。
他眼尾微揚,話音卻轉低,輕得有些模糊,“朕急于檢驗,卿的戰果!
周截云嗓子被煙火熏得有些沙啞,“是。”
李默送趙珩登車。
待放下車簾,趙珩將閉目假寐。
只剛閉了幾息,又倏然睜眼。
韓霄源疑惑,“陛下?”
趙珩道:“你的手帕,落在李世子那了。”
韓霄源不是第一次給皇帝遞手帕,乍然聽他提起,自己倒有些無奈,“奴婢還有許多。”
趙珩又閉上眼,“回去叫內府給你補一匣新的!
韓霄源原本想拒絕,但想想這不是頭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他收下了,皇帝就不必回回都記著給他補上。
遂道:“是,多謝陛下!
……
翌日一早,照例該是小朝會。
只是皇帝昨夜派人通傳,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悉皆入朝,實際上與大朝會已無分別。
深秋卯時二刻天色濃黑,正殿內上千明燭高照,映得整個宮室內亮若白晝。
皇帝還沒來。
眾臣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處,時聞私語聲。
有人眼尖,甫一踏入正殿,立刻就看見了玉階下擺放著三個箱子。
箱子長三尺寬三尺,正中緊緊貼著封條。
箱子似用沉木所制,色澤暗沉,四角皆用精鐵包邊,耀目燭光下,冷冽陰沉,望之竟有十分不祥之感。
有朝臣見了心里咯噔一下。
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多時, 皇帝已至,朝會方始。
只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有朝臣悄然去看那箱子, 陛下技能沒有第一時間揭曉木箱內里是何物, 只心平氣和地聽著臣子匯報政務, 又與諸臣商議了番河工水利修繕的事。
卯時已過,趙珩見諸臣再無上前稟奏者,便道:“諸卿可知道,那兩個箱子里裝的是何物?”
眾人皆仿佛才注意到那兩個箱子一般,隨著趙珩的話音正大光明地看過去,皆有些疑惑不解。
若論大小, 里面裝個成年男子都綽綽有余。
有人心道, 旋即又為這個想法感到陣陣惡寒。
崔撫仙上前兩步,躬身道:“陛下,臣等愚鈍,不知里面裝了什么,還請陛下不吝見教。”
有崔相在前,立時群臣附和, “請陛下見教——”
皇帝傾身向前,他望著底下諸臣,語氣非常平靜, 無丁點怒意地說:“這里面裝的是, 在京一眾高官顯貴,與諸王私相往來,遞送消息, 乃至,欲意合謀的文書!
此言既出, 在場官員面色無不驚變!
一心侍上者自然是驚于竟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而有些人則面容灰敗,仿佛已看見自己死期將至,禍延妻子。
連崔撫仙都沒想到皇帝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亦怔然半晌,無言以對。
趙珩笑瞇瞇道:“現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動蕩不安,諸卿自覺前途渺茫,想改換門閭,另尋出路,亦是,人之常情!
他說得不輕不重,卻如同一個耳光,狠狠扇在了人臉上。
有朝臣只覺身上冰涼,如墜冰窟,面頰上卻火辣辣地疼。
這哪里是人之常情,食君之祿當分君之憂,豈有享受著帝王予的高官厚祿,一面在舊主面前應付了事,一面又暗地里投靠新主,邀寵獻媚的道理?
趙珩起身,冠冕上玉珠輕撞。
噠、噠、噠。
就如他們越來越急促的心跳。
趙珩緩步走下玉階,“卿等如此急切,”他原本含笑的語調驟然轉厲,“莫非是看出朕命在旦夕,唯恐慢于旁人,掙不得一個從龍之功嗎?!”
威勢駭人,凜凜若龍嘯。
群臣一震,剎那間朱姿官服黑壓壓地跪了滿地。
竟連請陛下息怒都不敢說出口。
崔撫仙悄然抬首,見帝王雙眸亮得仿佛燃起了兩蓬烈焰,他心緒復雜難寧,既擔憂趙珩發怒太過反而損傷自身,又暗道自己無能,竟未能提早覺察,為帝王分憂。
趙珩慢悠悠地走到兩只木箱前,冷冷道:“朕得知內情,痛心疾首,這些悖逆之言尚未來得及看!
有人聞言眼前微亮,仿佛看見了救命的曙光。
陛下的意思是,他還沒看這些書信?
至少,他愿意表達出的意思是,自己還沒看——既然沒看,就不知道誰秘密與諸王聯絡。
他冷冷地掃過群臣,目光卻與崔撫仙對視半秒,而后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旁人雖未注意,但身為當事人的崔撫仙怎么會看不出皇帝的異樣。
陛下是在……暗示什么。
趙珩伸手,剛要搭上封條,卻聽身后響起道聲音,“陛下。”
是崔撫仙。
趙珩動作一頓。
他看向崔撫仙,眸中有笑意轉瞬即逝。
“崔卿,”趙珩極不客氣,“你不想朕打開這兩只箱子嗎?”他面上笑容全無,只余一派令人心驚膽戰的寒意,“你在害怕?”
崔撫仙對道道求救般看向他的目光滿心厭惡,可趙珩有意放過,他自然要配合,“回陛下,臣的確在怕!
趙珩含怒的目光刮過崔撫仙的臉,“怕什么?”
崔撫仙下拜,畢恭畢敬地叩首,“陛下龍體痊愈不久,依舊清弱,臣恐怕陛下怒火攻心,傷及玉體!
君臣二人間相距不過十步。
從趙珩的角度看,文官滿身緋紅,愈發顯得面容俊秀細白,雖是跪拜,姿態卻依舊端雅守禮,若琪樹瑤花,風姿卓然。
趙珩微不可查地、滿意地點點頭。
只不過他面上不顯,抬手一拍木箱。
殿內寂靜,這力道不重地一拍,響聲如驚雷在眾臣耳邊炸開,有臣子雙肩巨顫,險些跪不住。
“來人。”皇帝寒聲道。
韓霄源忙著人上前。
皇帝落在木箱上的視線轉移,毫不掩飾地掃過眾人。
眾臣皆屏息凝神,誠惶誠恐地等待著帝王的裁決。
他面無表情地說:“抬下去燒了!
這里面東西不少,若細究起來的確可以治一個私下結交在外藩王居心叵測的罪名,但還沒嚴重到如英王那般私通敵國倒賣軍資,且未造成任何嚴重的后果,就如趙珩所言,此乃多事之秋,越是巨變時,越是人心浮動。
木箱內的文書牽涉到其余未露反相的王侯,并許多在臣子,趙珩實在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趕盡殺絕,使京中動亂。
一眾人等聽聞此言,大驚與大喜交錯而來,險些受不住,身上發軟,差點跪倒在地。
內侍忙抬了木箱。
趙珩又寒聲補了句,“就在殿外燒!
幾人道:“是!
手腳麻利地抬著箱子出去。
有朝臣想看,目光眼巴巴地隨之而去,又恐自己太關切露了行跡,忍得十分難受。
崔撫仙覺察到不少目光可謂感激涕零地看著自己,安覺厭煩,叩首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愧非常!
算是將皇帝令他做的人情又送回皇帝。
趙珩本折身上階,聞言差點揚起唇,他失笑,心道崔卿啊崔卿,累世公卿家的子弟,自小耳濡目染,怎么就養出了這么個好性子。
他腳步頓住,微微偏頭看過去。
眾臣心隨之一提。
趙珩道:“昨夜神衛司的逆臣帶兵入宮,意圖對朕不軌之事,卿等或知曉,或全然不知,”他語氣淡淡,仿佛不是在說謀反這樣天大的事,而是在與人閑談,“但無論知與不知,賊臣業已伏誅!
言訖,眾臣皆神色大變,這次是真真正正被驚到了。
帶兵入宮?
即便方才受了刺激,已經有些麻痹的諸人此刻俱驚得魂飛魄散,更有甚者下意識驚慌地看向皇帝。
依舊是個,好端端的、氣定神閑的活人。
皇帝是怎么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逆臣賊子帶兵謀反的!
尋常人不說是驚怒交加大病一場,也得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吧,偏偏趙珩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逆臣倒行逆施,罪無可赦,主犯著今日午時一刻壓赴法場,明正典刑,諸卿,可自行去觀斬。”
話音未落,殿外火光已起。
映得站在最外側的官員臉色紅紅白白,搖曳跳動。
得趙珩示意,內侍高聲道:“散朝——”
聲音尖細,回蕩殿宇。
……
半月后。
大軍無任何消息傳來,莫說戰況,連一封稟報現狀的文書也無。
姬循雅此舉不能說是囂張跋扈,只能說:“形同謀逆!北可袝鴮⒃捲颈镜鼗亟o趙珩,見帝王毫無反應,又補充道:“自然,這是外間的流言,臣與陛下一心,既然陛下信任姬將軍,臣等自然絕無懷疑!
趙珩彎了彎唇。
他正在持朱筆批閱奏疏,筆鋒持重沉穩,卻在落下最后一筆時,難掩飛揚的鋒芒。
“甚好,盧卿能與朕同心,朕甚感欣慰!
盧不聞垂首一笑,斟酌著用詞道:“不過,將軍在外,不回奏不上書,未免……有些令人擔憂,先帝時凡武將帶兵,皆要有監軍隨行,陛下不派監軍,乃是至信姬將軍,將軍也該,體恤上意才是。”
“監軍?”趙珩道。
盧不聞道:“是。”見皇帝似有不解,只以為這位陛下向來不學無術,不懂成例,又補說充:“先帝都是派內侍前往,既傳達了陛下的關懷,又,時時刻刻都能讓陛下了解軍中動向!
說是了解,實際上就是監視,有時還要傳達皇帝對行軍打仗的要求,更有甚者,自己依仗天子之威,竟敢干涉軍中事務。
戰場瞬息萬變,皇帝遠在萬里之外不了解戰況卻要指揮已是可笑,令不知兵不識文斷字的內侍對軍隊事務指手畫腳更是荒謬至極。
趙珩應道:“嗯,所以先帝命大軍出兵征討五次,大敗五次,直打得府庫空虛,軍中精銳十不存一,”他抬頭,正好與盧不聞對視,后者縮瑟了下,忙低下頭,“盧尚書,是想讓朕重蹈先帝覆轍嗎?”
盧不聞沒想到皇帝提起自己爹都毫不客氣,立時伏跪在地,慌張道:“是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趙珩扔下朱筆,接過韓霄源遞來的絲帕,一面擦手一面道:“你不是失言,你只是無能!
蠢而已,不是大錯。
一滴汗順著盧不聞的額角淌下。
“盧卿今年多大了?”
趙珩問這話時居然還是笑著問的。
韓霄源接過帕子,莫名地覺得皇帝此刻不似在議論大事,倒像在逗弄良家子。
盧不聞干澀道:“臣,臣五十有二!
話音未落,趙珩就笑道:“好,好年紀,可回家含飴弄孫,以享天年了!
盧不聞霍然抬頭,不可置信地說:“陛下,陛下臣……”
趙珩微微笑。
這笑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許你尊榮而退,乞骸骨回家吧。
盧不聞面上剎那間失去了全部血色,他知事情已無回轉余地,無力地垂了頭,啞聲道:“是……”
……
不足半日,皇帝陛下為了姬循雅竟處置了一兵部尚書的消息傳遍朝中。
趙珩對此嗤之以鼻,“故態復萌,”他不滿地對崔撫仙道:“朕這里是朝廷,還是南市?個個尸位素餐,只知說些風言風語,這么喜歡說話不若皆乞骸骨回家,朕命人到南市給他們置幾個算命測字的攤位,且去議論短長。”
崔撫仙安撫道:“陛下息怒,何必同些不明事理的蠢魯之人計較?”
趙珩輕哼一聲,“朕不會與他們計較,只會免他們的官。”
崔撫仙笑。
趙珩抬眼,“卿笑什么?”
崔撫仙溫聲道:“臣,臣在笑,若陛下當真再免幾個臣子的官,姬將軍就不是將軍,而是妖妃了。”
趙珩聞言一哂。
甚少有人面對著崔撫仙還能生氣,趙珩搖搖頭,亦笑了,“崔卿,你知道緣故,朕豈會因一點小事就免盧不聞的官?朕氣的是他手下官員與英王牽連,先前朕同他提及英王反心,他竟告訴朕,不如循太祖封撫北王的成例,讓英王管其封地全部事宜,朝廷不插手不理會,讓他稱心如意也安寧了。你聽聽,這是什么話?盧不聞怎么不叫朕將毓京都給英王,豈不更趁他心意?”
不過是諸多事情累計起來,才到了今天這步。
崔撫仙聞言神色微沉,“若如此,陛下已是寬仁至極。”
趙珩深以為然地點頭。
他取過一封加急的文書,以刀撬開封口,展開紙張去看。
英王封地不與北澄相連,但有一條水路糧道貫穿北澄,趙珩去信給撫北王,令其截斷這條糧道。
這封信,便是撫北王戎和光的回奏。
待看完,趙珩嗤笑一聲,“戎和光,倒是個和光同塵的好名字!彼麑⑿胚f給崔撫仙。
崔相雙手接了,細細讀之。
信中內容一言蔽之就是北澄對陛下忠誠無二,一定盡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命令,但——北澄地勢復雜,林木眾多,或有力有不逮之處,請陛下萬萬見諒。
崔撫仙看完后道:“陛下,”他沉默片刻,“撫北王似有搪塞之意!
“不止是搪塞,是要兩面討好!壁w珩笑瞇瞇道。
崔撫仙不答,只輕輕頷首。
趙珩看著他手中的信,若有所思。
他正想著,忽聽外面道:“陛下,有軍報!”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125章
趙珩倏然回頭, “進來回話!
話音剛落,即有人捧書信而入。
趙珩接過,只覺沉得墜手, 拆開紙封, 但見內里有兩份文書, 一厚重,一不過兩頁紙。
趙珩先展開那兩頁紙,但見第一張寫著:臣姬循雅謹奏。
余下竟再無只言片語。
趙珩愣了一秒,翻過下一頁,只見紙張上停著極飛揚跋扈的四個墨字:首戰告捷。
趙珩不由得撫掌道:“好!”
崔撫仙忽地聽趙珩出聲,立時猜到了文書內容, 明知故問道:“可是姬將軍大勝?臣在此恭賀陛下。”
趙珩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么, 輕咳一聲,將信遞給崔撫仙,故作云淡風輕道:“八萬精兵,且皆配利器,又有后方糧餉補給源源不斷送過去,循……姬將軍若首戰失利, 才出乎朕的意料。”
崔撫仙望著自家陛下揚起又被竭力壓下,壓下又不自覺揚起的唇角,無言地接過了軍報。
看見軍報內容, 崔撫仙更無言了片刻, 旋即搖頭輕輕一笑。
這封信不必說定然出自姬循雅之手,如此狂妄放肆,尋常人根本模仿不出其分毫。
然而見趙珩唇角含笑, 又覺得喜意充盈。
崔撫仙想過姬循雅不會敗,但沒想到首戰勝得竟如此迅速。
趙珩打開另一封厚的文書, 這份倒是詳細記錄了戰況,他細細看了一遍,忍不住彎了彎眼,一面遞給崔撫仙,一面道:“首戰殲敵萬余人,哦……還燒毀了些糧草補給,是大勝,但也算不得奇功——撫仙,你說朕該犒賞全軍上下什么好?”
崔撫仙:“……”
陛下可能沒注意,因為過于高興,他連對自己的稱呼都變了。
他雙手接過軍報,剛看兩行,就聽趙珩道:“賞金自然是要賞的,撫仙,先帝一朝時打勝仗賞金多少?可有定額?”
不等崔撫仙回答,趙珩就道:“嗯,先帝那一朝甚少打勝仗,大約也無成例,”他無甚情感波動地說了句,偏頭,“喚戶部尚書來見。”
韓霄源道了句是,領命而去。
崔撫仙欲言又止。
趙珩道:“崔卿,有話直說!
崔撫仙沉默片刻,“臣,臣無事!
趙珩也不在意,略一頷首,似是極漫不經心地說:“待卿看完,便讓人抄錄幾份,傳閱諸臣知曉!
至于寫著首戰告捷的這封,趙珩晃了晃信,還是他收起來為好。
絕非皇帝陛下有意私藏,而是不愿意給姬將軍本就囂張的聲名上再火上澆油。
崔撫仙含笑道:“是!
得益于皇帝不遺余力地宣揚,不足半日,姬循雅首戰告捷的消息已經傳遍朝野。
不僅勝了,還是一場如此漂亮、迅速的大勝,一月前圍繞著帝王命姬循雅出兵的爭議與陰霾隨之一掃而空。
戶部下午就上折,擬出了對全軍褒獎賞賜,比舊有成例多一倍還不止。
翌日早朝,口中狀若渾然不在意的皇帝陛下恨不得將捷報貼在場諸人的腦門上。
散朝后,有大臣感慨道:“陛下對姬將軍當真是寵幸之至,梁侍郎,您說是不是?”
梁聲乃是新晉的戶部左侍郎,先前在邊地為官十余載,政績斐然,被皇帝越級擢升調回了京中,因尚書之位空懸,梁聲能力過人,著暫攝兵部尚書事。
梁聲才回京不久,聞言偏頭看去,他不認識此人,亦不知此人為何要同他搭話,聽此人意有所指,梁聲只道:“既是大勝,又是陛下臨朝后第一場勝仗,有厚賞也屬應當!
況且賞賜也不是只給姬循雅一人的,是犒賞全軍,而皇帝對姬將軍的賞賜只按舊例,相較之下,只能算平常,至于其他,陛下道容后再議。
那官員還要開口,梁聲不耐煩再聽,朝他點點頭,大步離開。
京里面人說話怎么都這樣古怪?梁聲心道。
那官員站在原地,臉漲得通紅。
武將步子大,已走出數丈,他當然不能小跑著追,話說到一半梁聲就轉頭離開,顯然未把他放在眼里,更讓他羞惱。
“陳大人,”一個含笑的聲音自他身后響起,“說什么呢,本官也想聽聽!
他僵硬地回頭,先看見了個緋紅官服的高挑人影。
是,馮延年。
……
十日后,屏婺關外駐地。
待聽完完帝王犒賞全軍的旨意,姬循雅垂首,雙手接過圣旨,道:“臣謝陛下隆恩!
前來宣旨的兵部柳漱寒笑道:“除此之外,陛下還說將軍的封賞要再議!
再議,等同于還有封賞,然而他卻未見姬循雅露出多少喜色,一時有些納悶,莫非是姬將軍對陛下的賞賜不滿意?
他繼續道:“陛下還有手書一封,要我轉交給將軍!
然后他就見方才還神色淡淡的姬循雅眼前一亮。
柳漱寒心中疑惑更甚,但轉念一想,陛下給姬循雅書信,更顯二人親厚,如姬循雅已位極人臣,賞賜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寵信。
姬循雅接過書信,道:“柳大人一路辛勞,我已命人備好宴席,為大人接風洗塵。”
柳漱寒見慣了姬循雅在朝堂上種種放肆舉止,雖然皇帝后來說是請將軍與他一道做戲,用以惑敵,但聽他說了幾句場面話,難免生出了種受寵若驚之感,忙道:“多謝將軍厚意。”
“只是我尚有軍務,少陪大人,請大人見諒!
柳漱寒笑道:“豈敢豈敢,國事為重,將軍請自便!
送走柳漱寒,姬循雅并沒有立刻看信,而是如他所說,處理公務。
先前趙郢派軍出關迎戰,是斷定姬循雅率軍千里奔襲而來,必然人困馬乏,士氣低落,想一舉伐之,長驅直入。
不料大敗一場,倉皇率軍逃回關內,據守牢關不出。
姬循雅帶兵在外,先前又曾出兵“勤王”,皇帝對他的信任到底有多少,此次出兵,究竟是皇帝主動委派,還是被迫亦難明,但即便皇帝真瘋了,會信任這么個亂臣賊子,長期僵持,糧草輜重白白消耗,朝廷也定然不滿。
原本該是如此。
姬循雅目光往趙珩的書信上一瞥。
紙封平平無奇,看不出用了心思,他方才接過時就用手捻了捻,發現很薄,最多不過兩三張紙。
姬循雅收回視線,將今日的奏報一一看過批示。
英王軍首戰失利,還是在有關可守,又不曾長途行軍的情況下戰敗,對士氣的打擊可想而知。
屏婺堅固,且有天險為依托,姬循雅不率軍強攻,而是以兵包圍關隘。
雖圍,但圍得并不十分緊密,而是恰好留出了幾條可供逃跑的小道。
時有逃兵偷偷出關,姬循雅亦不派人追趕。
且每日包圍圈都縮小一些,任誰也不知,明日姬循雅究竟是會網開一面,還是嚴令圍城,因而近幾日出逃的兵士越來越多。
姬循雅掃過哨探送來的文書,見其上寫著:賊軍首震怒,下令嚴懲抓住的逃兵,并命長官嚴加監視手下兵丁,若有逃兵,上峰亦要受罰,忍不住冷嗤一聲。
先前若非國庫太過空虛,皇帝與他豈會若能英王存于至今。
待看完全部,天色已暗。
姬循雅這才放下筆,伸手去拿信。
他以小刀沿封口仔細地裁開紙封,展開書信一關。
看到第一行字,姬循雅的眉頭就微擰。
筆跡顯然是趙珩的筆跡,無旁人代勞,只不過寫著:將軍親啟。
將軍是誰?誰是將軍?
朝中又不止他姬循雅一個將軍。
趙珩先贊他能征善戰,文韜武略,首戰告捷,甚慰朕心,如是種種溢美之詞竟寫了小半頁。
姬循雅暗道他舊病又犯,但凡誰對了趙珩的心意,皇帝陛下素來不吝惜甜言蜜語,眉頭皺得更深,只不過……就算大都是假話,也該有十中之一是真的,念及此,他神色稍霽。
后面則是交代了國事,道這么久才來信是因為撫北王終于表態,自己與賊臣勢不兩立,定要截斷其在北澄境內的糧道,以報圣上,以安萬民。
皇帝陛下評價:見風使舵,還表現得如此明顯。
不過撫北王到底是趙珩親娘那一脈,趙珩就算真怒,只會換一個撫北王,而不會拿北澄如何。
果不其然,趙珩道朕已令撫北王送沖齡子弟入京。
既然現任撫北王他不滿意,自然要換。
雖是公務,但姬循雅仿佛看見了趙珩在自己面前娓娓道來的模樣,忍不住微微揚唇。
除此之外大事不多,只些瑣碎小事。
趙珩在信中道神衛司領兵闖宮謀反,現在都已伏誅。
姬循雅心緒起伏不大,畢竟在趙珩面前宮變,未免過于可笑了,只是有些煩躁他們倒會挑時候,待他出京才敢動兵,倒要勞動皇帝陛下親自下令誅殺。
趙珩又勸他勿要太過辛勞,雖則——朕自知,朕說了你只會當耳旁風。
但朕還是要說。
姬循雅為之一笑。
倘趙珩在他面前,他該將這話原封不動地還給趙珩。
然而趙珩不在。
姬循雅有些煩躁。
再往下看,見趙珩道可嘆國事繁忙,朕不可輕易離京,未能與將軍并肩,一覽將軍銀甲戎裝之風姿。
姬循雅目光陡然軟了,正欲往下看,卻見之后乃是空白一片。
沒了?
竟只有這幾個字?
他遞與趙珩的書信可是厚厚一沓,雖是軍報,但也是他一字字寫的,不料趙珩回信,竟只有兩頁紙。
又或者,趙珩是在氣惱自己沒給他寫家信?
可,趙珩分明厭惡至極旁人公私不分,貽誤公事。
姬循雅先前出征時已惹惱了皇帝一回,難得吸取教訓。
他微微垂眼。
不知是自己多慮趙珩并無此意,還是當真如他所想那般皇帝惱他不寫信。
目光不經意地落到書信邊角,在他先前以為是墨漬的位置,他目光一頓,旋即細細看去。
趙珩用的大約是鼠須筆,似是玩笑,又極鄭重其事地寫道:朕亦思卿。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正文完結
趙珩再度收到軍報, 是在二十日后。
依舊是厚厚一沓,極詳細地道明了近日戰況,言及撫北王切斷糧道對英王打擊極大, 逃兵人數與日俱增, 可見其糧食短缺, 士氣低落,決戰或近在眼前。
趙珩對此只批復:卿盡可自決。
戰場瞬息萬變,除非身在其中,不若最好,莫要干涉將帥于軍事上的決策。
待看完,趙珩即令兵部官員傳閱。
“陛下。”
看了小半刻, 梁聲忽開口。
趙珩看過去。
但見梁侍郎雙手捧著一張極薄的信箋, 慎重地問:“敢問陛下,這也需要臣等傳閱嗎?”
他剛說完,他旁側的柳漱寒就險些露出了見鬼般的表情,狠狠掐了下虎口,才能勉強保持鎮定。
趙珩有些意外,道:“給朕吧!
他方才看得專注, 姬循雅這封信又放得隱蔽,以至于他根本沒發現。
接過信箋一掃,姬循雅同他問安, 說得也不過是些請陛下保重龍體勿要太過操勞的尋常話——不對, 趙珩目光驟凜,但見姬將軍扮賢良淑德還沒扮上片刻,就極其大逆不道地問:
敢問陛下, 泰陵在哪?臣正好在外,閑暇時或可前去拜會。
趙珩從來沒想過, 泰陵和閑暇時前去拜會可以連在一起,姬循雅當他的墳頭是什么名勝古跡閑時可以去游覽嗎?
他幾乎要被氣笑了。
況且,姬循雅去泰陵作甚,總不會是姬將軍對他突然心生無窮敬意要給他祭祀燒紙。
趙珩垂眼,神色變換。
他若有所思不要緊,可驚到了旁側一眾兵部官員,除了正認真看軍報的梁聲,余下諸人皆有些提心吊膽,心道莫非戰事有變?
還是姬循雅趁此機會要同陛下談什么條件?
下一刻,趙珩提筆寫道:爾疾甚重。
好像斷然拒絕了將軍大逆不道的想法。
……
姬循雅不久便收到回信。
照例是先交代公事,私事的回信則非常簡單,言簡意賅地說就是:你病得不輕。
姬循雅看見趙珩罵他的話唇角上揚,深以為然。
翻過下一頁,姬循雅怔然片刻。
他猶豫了下,才小心地伸出手,輕輕拂過那行字。
正是,泰陵地宮所在。
靜默半晌,姬循雅驀地笑出了聲。
他搖搖頭,無聲地喚道:趙珩。
趙珩啊,趙珩。
他這位陛下,永遠都知道怎么讓人心甘情愿地,臣服自己。
下一刻,姬將軍臉上所有笑意都消失不見,他道:“來人!
近軍快步入帳,“將軍!
北澄內的糧道被盡數切斷,姬循雅又頻頻派人滋擾焚燒叛軍貯軍糧所在,近日來包圍越近,而逃兵越多,至兩日前,英王竟派人自關上射殺逃兵,一時間人心惶惶,士氣更散。
決戰之時,近在眼前。
姬循雅道:“傳令全軍養精蓄銳,明日寅時三刻出兵剿賊!”
將軍神色凜然,自有十分英銳之氣在其中,近衛不由得屏息凝神,在聽到命令后,精神一震。
報效朝廷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在眼前,怎不令人心潮澎湃,當即揚聲道:“是!”
……
毓陽,夜。
時已初冬,夜風寒冽。
殿內燭火搖曳,人聲不聞,唯有燭花爆炸時噼啪作響。
“陛下!”
韓霄源匆匆進來,“屏婺急報!
趙珩眼前一亮,“給朕!
他一面拆軍報,一面想,算算時間,大約該在這幾日。
視線落在軍報上,寥寥數語,卻足以令人精神振奮,信上道:叛軍大敗,降兵五萬余,潰逃者不計其數,英王自盡,尸首已送給其親信辨認,正是英王。
另,葉國舅被生擒,將與大軍一道回京。
趙珩揚聲道:“好,甚好!”
他倏然起身,道:“傳吏部尚書即刻入宮。”
韓霄源忙道:“是!
他轉了兩圈,眼見韓霄源已經出去了,忽覺不對,低頭,卻見軍報還在自己手中,不由得拍了拍自己腦袋。
“來人,”趙珩清了清嗓子,“將這份軍報送到軍部,并供諸臣傳閱!
內侍接過軍報,“是,奴婢立刻去辦。”
雖已是半夜,但還未至天明,消息已經遍傳朝野。
此乃皇帝登基后第一場勝仗,還勝得如此漂亮,怎么不令人喜不自勝。
嘉獎的旨意第二日早朝后就明發天下,令兵部官員快馬加鞭,往屏婺傳旨。
有這樣天大的喜訊,九江王自請退位,上書請世子襲爵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趙珩很有幾分仁君風度地關懷了一下九江王的身體,道世子為先帝所立,襲爵理所應當,朕自然允準。
帝王體貼地讓李默五日后就回九江,莫要耽誤公務,除了派去上百官員幫助九江王處理各類事務外,趙珩還送了一干滋補藥品給九江王,以示帝王寬仁體恤。
溫情脈脈地告訴了老王爺,好生養老,朕惦念著你。
自朝廷對地方的管控能力下降后,九江已有七十多年未有朝廷直接派官員任職了。
先前皆是九江王直接委任,而后上書,做個樣子請皇帝批示而已。
此舉令不少人都品出了絲不一樣的滋味——皇帝不可能放任地方做大專權,視朝廷政令如無物,但目前并無動兵的打算,而是徐徐圖之,只要這些王侯們懂得適時罷手,就還可保全尊位。
若得寸進尺,英王就是前車之鑒。
御書房內,趙珩正看文書,不知為何,看著看著竟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崔卿,”他晃了晃手中書信,“前倨后恭,莫過于此。”
崔撫仙含笑道:“臣不解,請陛下賜教!
趙珩笑了聲,“戎和光先前告訴朕難以阻斷糧道,和趙郢首鼠兩端,待見大軍勢如破竹,匆匆截斷糧道獻媚,想以此討好朝廷?吹匠⒅鸩浇庸芫沤氖聞眨稚蠒囂诫蓿埱笙骶。”
趙珩本想寬慰一下自己,可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止趙氏如此,但,北澄也是他家。
趙珩幽怨地看了眼天。
罷了罷了。
“那陛下是打算?”
趙珩含笑道:“什么東西,那是太祖給母族的爵位,輪得到他一個十幾代后的王爺置喙削爵與否?”
崔撫仙覺得陛下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似在為太祖不平一般,思量片刻道:“撫北王心志確有些不堅。”
趙珩哼了聲,“見風使舵!
提筆批奏道:削爵之事不必提。
而后又令戎和光將家中年十五歲以下子女送入京中,以觀大禮。
放下書信,趙珩又翻開一奏疏。
姬將軍的上書,說自己還有兩月方能返京,地方尚有軍務要料理。
趙珩道:“兩個月?”
倒比他想象中長些。
帝王思來想去,目光不自覺地落到先前鋪著的布防圖上。
屏婺關外三百里,趙珩瞇眼,有一處宣宗朝建的溫泉行宮。
趙珩信手一劃,紅痕橫穿毓京至行宮。
若輕裝從簡,乘良馬去的話,七八日足以。
趙珩揚唇,笑瞇瞇地看向崔撫仙。
崔相心中驀地生出了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帝王溫和地喚道:“崔相,朕有一事,想與卿商量。”
崔撫仙:“……陛下,陛下請講!
……
七日后,溫泉行宮。
庭院內雖無水汽,亦有些濕熱,姬循雅微微蹙眉。
趙珩讓姬循雅到行宮接旨,他心中說得明白,一則行宮離毓京更近,旨意能更快些到姬循雅手上,二則也可在行宮中休憩幾日,只當緩解夙夜憂勞。
但姬循雅對此無甚興趣,只欲接完旨就走,推門大步而入。
越走,內里越靜。
只聽得鐵靴踏在地上,發出噠、噠、噠的響聲。
姬循雅慢慢將手壓到劍上。
又過一轉角,終于在不遠處看見了人影。
一個……歪歪扭扭躺靠在憑倚上的人影。
不需回頭,他已看得出此人是誰。
姬循雅目光劇震。
陛下!
趙珩聽到腳步聲,剛要回頭,忽覺身后掠起陣冷風,欲動,腰便被一雙手緊緊攬住。
緊密相貼。
衣袍不算單薄,但可能是抱得太緊,趙珩甚至能感受到姬循雅所著甲胄上的紋理。
裹了精鐵鎧甲的手臂嚴絲合縫地環著他的腰腹,趙珩被勒得悶悶地吭了聲,“你要弒君謀逆,就換把好刀來!
姬循雅將頭埋入他的脖頸。
溫熱與冰涼相貼,兩人都忍不住抽了口氣。
“臣算得上是好刀嗎?”姬循雅壓著他的小腹,溫柔地問道。
趙珩笑罵,“混賬!
姬循雅聲音極輕,寸寸纏綿入骨,“陛下怎么來了?臣還以為,再過許久,才能得見天顏。”
趙珩推了他一下,根本推不動。
這身甲胄足足五十斤,又罩在這么個身量高挑的男人身上,趙珩似在推巖,也不執拗,推不動就放手,哼笑道:“將軍先幾日率軍往北澄的方向去,弄得撫北王心神不寧,百般乞求,朕才過來看看,將軍意欲何為。”
趙珩的話不能說是假的,只不過,大軍?
一千人的大軍?
姬循雅垂眸,“原來陛下,是因撫北王上書。”
趙珩聽他語調沉沉,卻刻意流露出委屈,竭力地扮可憐,忍不住微微一笑,“不是!
若姬循雅真是條蛇,此刻已經纏趙珩身上了。
他偏頭,去貼趙珩的臉,“那是為何?”
趙珩順嘴親了他一下,坦率道:“想見你。”
觸感溫涼,形似一塊軟玉。
趙珩愜意地瞇了瞇眼。
姬循雅一怔,正要再貼一下,卻忽地頓住。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輕輕放開趙珩,轉而跪坐到帝王對面。
趙珩不解。
姬循雅畢恭畢敬道:“陛下,臣有一樣禮物,想送給陛下!
趙珩更茫然,眨了眨眼睛,但唇角已露出七分笑意,“多謝循雅,是何物?”
姬循雅不答,只從劍鞘處,本該是掛著劍穗的位置,取下一小香囊。
香囊做的異常精巧,底色純黑,卻繡滿了粲然如金的鳳凰羽。
他解開香囊,將香囊送到趙珩面前。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到好處地,幾乎要貼上趙珩的下唇。
趙珩垂眸一掃,但見內里裝了大半白色的粉末,經過精心研墨,粉質十分細膩。
“這是,”趙珩遲疑道:“香粉?”
看顏色不大像,更似是某種藥粉。
他腦中一時間掠過無數種可能,他輕嘖了聲,心情有些復雜。
雖說姬將軍在外打仗還不忘給他帶……土儀?令他十分感動。但姬循雅既不解釋這是何物,又不說明用途,很令趙珩有種對方要給自己下毒之感。
還是正大光明地下毒。
他微微抬眼,與姬循雅對視。
后者柔情似水地喚了聲,“陛下!
比趙珩從前聽過的任何一次都溫柔,溫柔得簡直令趙珩后頸發酥。
皇帝陛下酥著酥著,頓生警惕。
直覺告訴他,這里面裝得絕對不是什么好玩意。
趙珩伸出手,以指尖捻了一點,笑道:“這是什么?”
姬循雅溫柔地問:“陛下猜猜看?”他握住趙珩的手指,送到自己的唇邊,作勢要以唇蹭凈。
趙珩怕這玩意不能吃,一把抽回了手,反拿手背拍了拍姬循雅的臉。
“不是鶴頂紅,”肌膚相貼的親昵觸感太好,趙珩忍不住喟嘆了聲,考慮到自己手上這玩意才沒去捏姬將軍的臉,開玩笑道:“也不會是牽機。”
姬循雅用臉貼了貼趙珩,低語道:“您將臣想得太大逆不道了。”
趙珩垂首輕嗅了下指上殘粉。
姬循雅先前似乎拿什么香粉與這玩意混合過了,幽香陣陣,如麝如檀,香氣散去,余下的是種焚燒草木后的焦與苦澀,還有點水腥氣,很是凄冷古怪,比起敷面的脂粉,倒像是祭奠亡者時點燃的香。
趙珩又仔細聞了聞。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目光灼灼,刮刀似的,一片片掠過趙珩的臉。
幸而趙珩早就習慣他這樣,不以為意。
他擰眉沉思了片刻,還是猜不出這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抬眼,困惑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隨手將小瓶放到案上,自己取出手帕,一手托住趙珩的手腕,一手拿絲帕,極細致地拭凈趙珩指尖上的灰燼。
“景宣,”趙珩自問不是好奇心盛的人,卻還是被姬循雅勾起了興趣,“那里面是什么?”
姬將軍一直閉口不言,那瓶子里莫非是某種助興的秘藥?
這個想法一出,就立刻被趙珩否定了。
無論是他,還是姬循雅,都不需要這種藥。
手帕拭過之處,姬循雅也要以手指擦磨丈量,涼滑的觸感弄得趙珩后頸都有些發麻。
他湊近,以唇貼了貼姬循雅的額角,“到底是什么?”
“唰!
手帕落地。
姬循雅以手壓住了趙珩的頸,微微用力。
于是吻也隨之下落。
堪堪半寸之隔,呼吸交融。
姬循雅的目光始終在趙珩臉上連綿不去,“是,”他開口,“臣的燼骨!
什么玩意?
趙珩頓了片刻。
兩世加起來能讓趙珩腦中一片空白的人不多,姬將軍可算一個。
有那么一瞬間,趙珩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燼骨,那不就是骨灰嗎?!
姬循雅拿了一瓶自己的骨灰給他他還蹭到手上放到鼻尖下面聞而且為什么姬循雅的骨灰會有香氣姬循雅往自己骨灰里添香料了到底什么人會干這種事更何況他不是尸骨全無嗎?
姬循雅看他瞳仁都瞪大了,很像受了驚的小豹子。
趙珩呆了兩秒。
唇角冰涼的觸感喚回了趙珩的理智。
趙珩霍地抬眼。
“你……”
姬循雅長睫輕顫,“臣死后尸首落在江河湖海內,無人收斂祭拜,機緣巧合下,臣才找回尸骨!
趙珩無言地盯著他。
雖然姬循雅找到自己的尸體他很為姬循雅高興,但這不代表他能接受自己方才差點沒被哄著灌一嘴骨灰。
方才姬循雅把骨灰瓶送他嘴邊之舉動,其心可誅。
可誅!
趙珩突然無比慶幸姬循雅在骨灰里摻的是香粉不是蜜粉,不然他嗅到甜味說不定真會舔一口。
姬循雅牽起趙珩的手,“臣從前不過孤魂野鬼,尋到尸身,想告與陛下同樂!彼郯桶偷赝w珩:“一時喜不自勝,得意忘形,請陛下降罪!
趙珩被生生氣笑了。
他順手扒開姬循雅靠向他的臉,“離朕遠些!蹦魏渭а欧且獙⒛樫N過來,被趙珩二指鉗住了下頜。
趙珩捏著姬循雅的臉,冷哼了聲,“朕為何會高興?朕和卿可不同,朕早與皇后合葬,生則同床死同陵,恩愛繾綣,可不會同卿感同身受!
姬循雅順從地蹭了蹭趙珩,頭一次未因趙珩提起皇后而不滿,“陛下,不曾與皇后合葬!
趙珩心中驀地升起了種不祥的預感。
姬循雅仰面,雙眸含笑,亮晶晶地看著趙珩,“臣挖開看了!
趙珩聞言眼前一黑,再忍不住,抬腿朝他踹去。
逆臣賊子!
姬循雅也不躲,順勢攥住趙珩的小腿,往自己懷中一帶。
指下肌肉緊實,姬循雅下意識又揉按了兩下,柔聲道;“陛下,你身上好冷!
趙珩氣若游絲,“人之將死,自然身上冷,”他臉還未冷上須臾,腿上傳來的異樣感覺便令他悶吭一聲,“別再往上了。”他呵斥道。
姬循雅俯身。
長發隨著主人的動作垂落,略略遮住了那雙漆黑的眼睛。
趙珩抬手,手腕因為繃得過于用力而有些發顫,他要去阻止,又被按著手腕內的軟肉壓下。
下頜抵住趙珩的小腹,他看向趙珩,“陛下,”他道:“皇后呢?”
趙珩覺得自己大概被氣得頭暈眼花,神志不清,不然怎么會在姬循雅的口唇處看見逸散處的星點熱氣。
唇瓣卻猩紅。
趙珩深深地抽了一口氣,一把薅住姬循雅散下的長發,把他扯到自己面前。
“陛下。”姬循雅喚他。
趙珩冷漠地回答:“皇后在你那個破瓶子里!
姬循雅雙眸陡然放大了。
不可置信的狂喜、震驚與種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令他頭暈目眩。
趙珩見他神色怔然,抬手正要去拍姬循雅的臉,卻被后者緊緊攥住手腕。
“阿珩!彼。
他似有幾分恍惚,垂首,慎之又慎地貼近趙珩。
他得到了一個落在唇角的吻。
第126章 不散魂
趙珩登基后勤勉于朝政, 與民休息,清凈少滋擾,定國三年, 百姓安居, 朝局穩定, 可謂一派太平天景。
然而——
趙珩近日覺得很古怪。
不是政事繁雜棘手、人心浮動,他勞心勞力出現了什么可怖的幻覺,亦不是身體抱恙,難以支撐,以至于神志不清,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怪異。
冰涼的、黏膩的、如影隨形的, 附著在他的后頸上, 像蛇的信子,飽含惡意地劃過他的肌膚。
馬上天子,久經沙場,比尋常人更戒備警惕,因而那觸感還未落到身上,趙珩已若有所覺, 下意識緊繃了身體。
太怪異了。
他強忍著去拔劍的欲望。
在趙珩第七次微微偏頭后,白岳終于忍不住道:“陛下,您身體很不適嗎?”
趙珩本想否認, 但看見老師略帶責怪, 似乎在問他為何不專心的目光,皇帝陛下舊病復發,只搖搖頭, 朝先生露出一個疲倦的笑,輕聲道:“并無, 讓先生憂心了。”
白岳怔然。
旋即目光再度落到趙珩臉上,卻陡然軟了下來,他語氣依舊嚴厲,“陛下是萬民之君,天下之主,若倦極而不知休憩,積勞成疾,豈非貽誤正事?”
趙珩聞言又輕輕回道:“朕知道了,謝先生!
白岳聽他語氣不同以往,竟沒頂嘴,莫名有些心驚,立刻起身道:“臣去傳太醫。”
趙珩不期白岳居然是這么個反應,他以為老師會勸自己多喝點熱茶,一把拽住白岳的袖子,“不必,先生,朕突然覺得朕好了!
白岳懷疑地看著他。
趙珩仰面朝他笑。
白岳驀地明了,又見趙珩滿面嬉笑,坐沒坐相,怒道:“龍體康健并非小事,陛下怎可拿來玩笑。”
趙珩不以為意,“先生太小題……關懷朕了,朕又不是紙糊的,哪里說兩句玩笑話就被咒壞了,”他揚唇,得意洋洋地說:“朕命可硬著呢!
沉默片刻,這個素性嚴苛的帝師道:“當真無事?”
趙珩以手撐臉,懶洋洋地回答:“無事,非但無事,我現下還能馬踏邊疆,卻敵百余里。”
白岳把袖子扯了回去。
趙珩悠哉地轉了兩圈手中朱筆,只將方才異樣當成了自己的錯覺。
但馬上,他就發現,他寬心得太早了。
夜色漸沉,至午夜,四下無聲。
許是因為太過濕冷,趙珩下意識向窗外看去時,但見外面月色如霜,一層薄而陰冷的霧氣籠罩庭院。
正是陰氣至重,妖詭橫行的時候。
趙珩暗道自己多想,轉過頭,動作卻陡然一僵。
那詭異的感覺又來了。
沿著他的脊背,一路蜿蜒向下。
觸感冰涼滑膩,卻又靈活異常,簡直像是——沾了人血的手!
趙珩合上奏折,一動不動。
事實上,那種冰冷的感覺縈繞著他的身體,令他甚至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什么東西?
生在北澄那種巫蠱橫行的地方,趙珩卻不信鬼神。
若人死后當真有知,那,或為他親手所殺,或間接死于他手的怨魂怨鬼早就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了,恨不得生生將他食肉寢皮,哪里能容他活到現在。
直到此刻,趙珩更愿意相信,是他太累了。
但脊背上游走的感覺騙不了人,趙珩不自覺地咬了下牙。
“陛下……”
有聲音喚他,小心翼翼,像個怯懦的少年人。
趙珩想開口發問,奈何無法出聲,他徒勞地張了張嘴,只能用口型問道:誰?
他的內侍嗎?
他并不記得身邊有年歲這樣小的孩子。
“呼——”
幽冷的氣息拂過耳垂,激得趙珩精神一震,耳后肌膚立刻不可自控地浮出了層小疙瘩。
濕、涼、又帶著股淡淡的冷腥味,既然像水蛇,又像才投江自盡剛死沒多久便被撈上來的人尸。
帝王眼珠緩緩轉動了下,他有一種自己若能回頭,大約會與一具泡漲了的尸體面面相覷的感覺。
然而他不能回頭。
半是挑釁半是褻玩的動作還在繼續,并且,愈發放肆。
“阿珩!蹦锹曇艚兴,悠遠飄忽,冷得如同碎冰。
非人之物。
皇帝終于下了決斷。
若是裝神弄鬼的活人,怎么會冷成這樣?
這怨鬼見他不能掙扎反抗,似乎覺得很是暢快,陰森森的目光滿意地劃過趙珩的臉,自下而上。
從他緊繃的下頜線向上,唇瓣處稍稍多停留了片刻,再游移,落到趙珩的眼睛上。
這不是一雙恐懼的眼睛。
從這雙眼睛里,祂看不出懼怕,也無憤怒,有的只是輕蔑。
即便被不知生死的妖物禁錮著,帝王依舊高高在上,不可褻瀆。
怨鬼倏然惱怒,祂早已空無一物的心口似乎瞬間涌上了層滾燙的血,祂在趙珩耳畔道:“阿珩,不猜猜我是誰嗎?”
隨著祂開口,陰氣更甚。
趙珩心道朕管你是什么東西。
總歸是他的手下敗將,心有不甘化為怨靈盤踞在他左右。
見趙珩不答,或者說,沒法答,怨鬼輕輕地笑了起來。
祂笑聲其實很好聽,若沒有那股滲人的陰氣的話,原本該十分動人。
趙珩冷漠地閉眼。
帝王生得極俊美,鼻梁高挺,輪廓深邃,若沒有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就顯得過分疏離。
于是,這鬼物不笑了。
祂飽含惡意的視線巡視過趙珩全身,一陣陰氣拂過趙珩的下頜,他覺得,應該是這東西想碰他。
奈何陰陽兩隔,無法觸及。
“阿珩,”怨鬼柔聲道,幾乎像是在撒嬌了,陰氣一轉,凝聚在趙珩的后背處,他只覺好似被刀抵住了,重且冷,“你來陪我好不好?”
趙珩狠狠咬了下舌尖。
一蓬濃烈的腥氣在口中爆開,趙珩忽地發現自己能動了,他倏然睜眼,手中的東西狠狠向怨鬼一擲,“敗軍之將,你也配?”
“啪!”
御筆落地,朱砂四濺。
一切異狀陡然消散。
趙珩揉了揉僵硬的脖頸,再度向外看去。
霧散了。
活著時不能將他如何,妄想死后借鬼神之力殺他,趙珩冷笑一聲,做夢。
……
趙珩近來精神有些不濟。
那鬼物夜夜到來,如疽附骨,卻不能傷他,反之亦然,趙珩同樣不能讓祂魂飛魄散,只得僵持。
趙珩到底是個活人,白日政務繁忙,夜里還要被怨鬼侵擾,時日一場,難免困倦。
皇帝慣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偶有頭暈只會拿手用力按片刻。
如是半月,趙珩同太子一道用過晚膳,正檢查著太子近來的功課,忽覺眼前一黑。
趙旻見他身形搖晃,有傾倒之勢,忙撲跪上前,一把扶住趙珩,驚道:“父皇?!”
趙珩昏過去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來人,快傳太醫!”
趙珩想說我沒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面前隱隱有一道身影閃過,著高冠長衣,是早就被棄之不用了的繁瑣禮袍。
身影高且修長,雍雅有儀,不是,趙珩遲鈍地想,不是太子。
視線徹底暗了下去,意識就此終結。
“陛下太忙于國事,以至于傷損龍體……”趙珩聽到有人說。
“為何不勸陛下?”
“他是聽勸的性子?”
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道:“輕些,不要擾了父皇!
趙珩薄薄眼皮下眼珠滾動,他原醒了,卻遲遲不睜眼,只悶悶地吭了聲。
殿中所有的議論立時停止,眾近臣皆屏息凝神地望向龍床。
趙旻最年少,方才見趙珩昏了過去,一時之間只覺天崩,礙于帝王昏迷,自己這個東宮更不可慌亂,因而竭力裝出副鎮定自若的模樣,此刻再穩不住,傾身過去,小聲喚道:“父皇?”
趙珩聽自家太子聲音微微顫,好不可憐的樣子,哪里還忍得住,睜了眼道:“旻兒,好貼心呀!
含笑的話音灌入耳朵,趙旻一愣,眼淚險沒落下。
少年人臉皮薄,只覺趙珩在調侃自己,旁邊又立著一群叔叔輩的大臣,別過頭,不再吭聲。
“呦,脾氣越發大了。”趙珩揉了揉趙旻的頭發,少年恨不得將腦袋擰到身后去。
趙珩失笑,放下手,撐著要起身,趙旻立刻扭臉,將皇帝按了回去。
十幾歲的少年能有多大力氣,趙珩輕易就能掙開,但看趙旻雙唇緊抿,認真地盯著他,只得無奈躺下。
“眼見著有人欺君罔上,”趙珩嘟囔道:“眾卿為何一言不發?”
能在這時被放進寢殿的,都是重臣中的重臣,親信中的親信,說話自然不像旁人那么顧忌,更何況——趙珩還昏過去了!
伽檀笑嘻嘻道:“臣倒覺得太子做得對極,若能多欺陛下幾日,那就更對了。”
趙珩無奈地說:“朕能指望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伽檀聽他應答自若,心放下大半,嘟囔道:“既然陛下無事,臣就告退,臣鍋里還練著丹呢!
趙珩氣得差點捶床,“沒心沒肺,朕都比不得兩顆丸藥了!
崔平寧遞上茶碗,“陛下!
趙珩看也不看地接過,笑著夸道:“還是朕的錦衣侯貼心!毖鲱^一飲而盡。
水液甫入口,趙珩才察覺不對。
這玩意根本不是水,是藥!
又酸又苦又澀,種種詭異滋味侵蝕著趙珩的味覺,他容色驚變,唇角抽搐,想吐,奈何太子眼巴巴地瞅著他,他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伽檀撫掌,“的確忠臣!
崔平寧瞥了他一眼,沒做聲,正要再送一碗,伽檀已遞了杯水。
趙珩這次留了個心眼,見水色暗紅,先小心地嘗了一小口,發現是甜的。
伽檀道:“是桂圓甘草水,陛下寬心!彼︻侓尤,“臣哪里舍得讓陛下喝苦藥?”
崔平寧嗤笑。
他端了藥,伽檀就要送碗甜水,倒會諂媚奉上。
此二人一是趙珩在北澄的發小,一是趙珩在齊國的摯友,性格大相徑庭,戰時勉強能通力合作,新朝建立后,互看對方不順眼多時,趙珩化解矛盾不得,只能盡量不讓二人見面。
趙珩聞言哈了聲,迎上兩位近臣看過來的目光,安撫道:“都好都好!
皇帝有意表現得無事,戲笑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愛玩笑些,令殿中沉重的氛圍稍緩。
伽檀雙手環胸,很沒站像地站著,“不是臣要置喙陛下的私事,但操勞至此,與竭澤而漁何異?”
趙珩轉移話題道:“你不是要去煉丹嗎?”
若放在十幾年前伽檀早回一句你死了我煉給誰吃,但今時不同往日,細想之下,竟體味到了絲悲涼,他生生忍住了,冷笑不語。
趙珩:“……”
他看向崔平寧,崔平寧覺得伽檀難得說了句人話,也不幫趙珩,點點頭,“伽檀大人所言甚是!
趙珩很委屈。
昏過去難道是他的錯,分明是那只鬼的錯處!
對了,趙珩下意識環顧一圈,鬼呢?
崔平寧見他眼珠提溜提溜地轉,顯然不覺自己有錯,被氣得發笑,“陛下!
語調嚴厲,趙珩自知此刻無人會向著他,往后一躺,以手扶額,“哎呦,朕頭疼!
他動作一頓。
他捻了捻頭頂的緞條,愕然地看向兩人。
崔平寧似乎也覺得不像話,咳嗽了聲,“太醫說陛下額頭不能吹風。”
趙珩只在婦人坐月子時見過戴這東西,“胡扯,分明給朕戴個帽子也一樣!
他看這兩人就是想戲弄他!
崔平寧道:“殿內太熱,戴帽子恐陛下出汗,汗冷了再著涼對龍體更不好。”
趙珩舌頭發麻,連打機鋒都不似往日利落。
他按了按眉心,決定眼不見為靜,道:“怎么還不走?”
伽檀笑看趙珩,話卻是說給崔平寧聽的,“臣在等崔大人結伴而去。”
崔平寧亦笑,反問道:“伽檀大人找不到出宮的門?”
趙珩:“……”
到底是誰把他倆一起叫來的。
他扭頭看太子,小太子正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看。
趙珩幽幽地嘆了口氣,又按眉心。
那緞帶怎么按怎么別扭,趙珩見他倆爭鋒相對,若不是顧忌他,恐怕已經吵起來了,他不想二人矛盾加深,轉移話題道:“再不走宮門都落鎖了,如此憂心,你倆是孩子的爹?”
崔平寧和伽檀同時怔住。
旋即立刻意識到趙珩是在說什么,
“陛,陛下,”明知他在玩笑,崔平寧偶爾還是受不了趙珩這樣毫無顧慮的說話方式,結結巴巴道:“豈可如此?”
伽檀倒習以為常,還能笑嘻嘻地接一句,“臣怕太子不愿意再有弟妹!
趙旻茫然。
父皇又有妃妾了?
不對,他們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崔平寧狠狠瞪了伽檀一眼。
陛下言行無忌,身為人臣不勸諫阻止就算了,還順著接口!
趙珩一笑,正要再說兩句,忽覺肩上發冷。
那詭異的感覺,又出現了。
并且,比先前更為惡毒。
趙珩被子下的手緊緊攥著,面上卻不動聲色,下一刻,聽不遠處有人道:“誰的孩子?”
趙珩身體一僵。
“老師怎么來了?”
白岳大步進來,手里還扯著一個蠕動的人形玩意,“臣來看看陛下。”
人形玩意一落地,就撲倒床邊,悲戚地哭道:“哥,你怎么了哥!”
此玩意正是國公錦叡。
趙珩說:“你要給朕哭喪會不會太……”他在白岳的注視下噤聲,訕然一笑。
白岳卻嘆了口氣,“不是說無事嗎?”
聽到這話,三個人三道視線同時落到趙珩身上。
聽白岳的意思,趙珩早有不適,只是沒傳御醫來看看?
趙珩如芒刺背,又咳嗽了聲。
唯有趙錦叡個傻孩子還在抱著他哥的胳膊一邊哭一邊拿他雪白的寢衣擦眼淚。
這話讓他怎么說?趙珩心道。
晚上有鬼,陰魂不散地纏著朕?
趙旻委屈地看著皇帝,“父皇為何不早早與我說。”
趙珩無奈道:“我當真無事。”
趙旻可憐地看著他,看得趙珩這般沒良心的人都覺得受到了譴責,笑道:“朕當真無事,不信你過來看看!
趙旻本就在床邊跪坐著,聞言膝行兩步。
須臾之后,趙珩伸出手,攔腰抱住趙旻,往肩上一抗。
殿內人皆大驚失色。
少年人就算再輕,再纖細,但身量骨架都在那,也足有百來斤,趙珩單手抗人,放在從前不算什么,但他還在病中!
太子的臉已漲得通紅,“父皇,父親,爹,爹你快放我下來!”
白岳率先反應過來,“陛下!
趙珩氣定神閑地放下太子,又摸了摸兒子炸起來的頭發,面不改色地說:“你看,朕說了朕無事。”
“胡鬧!”白岳道。
趙珩只笑,卻不反駁。
那陰冷的視線自始至終,都籠罩在他脊背上。
正午明明日頭盛極,殿內暖意融融,可他依舊覺得后背發冷。
陰冷的,惡毒的視線,若能化為實質,簡直要能將趙珩洞穿。
趙珩含笑地面對虛空一角。
他看不見,但他就覺得鬼在那。
你在嫉妒朕。
趙珩的眼中盡是嘲弄。
你在嫉妒朕問鼎中原君臨天下,你嫉妒我,良師摯友尚在,有子孫繞膝,你在嫉妒我。
而你,不過是暗處的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目光愈發陰冷。
不……
隱隱有聲音在趙珩耳邊響起。
趙珩沒聽清。
什么?
“不是!”那陰陰測測的聲音驀然在耳邊炸開。
我怎么會嫉妒你!我是在——
趙珩眸光驟冷。
群臣擔憂地望向他,“陛下?”
趙珩揚唇,那鬼的情緒波動太明顯,顯然是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露出了一個微笑,“朕無事!
待他如同什么稀罕物為臣子們參觀,不,關切了一番后,天色業已西沉,趙珩單獨留下伽檀,“伽檀,你通曉鬼神之事,以你之見,”他偏頭,刻意望向那片有鬼在的虛空,“我該如何才能再殺死一個惡鬼呢?”
在他眼中,虛空劇烈地波動,像是一只被關在籠中困獸的低吼。
話音未落,伽檀倏地靠近。
趙珩一愣,若非對方神色清明,他險些以為伽檀被鬼俯身了。
伽檀的視線在他臉上游走。
面色雖有些蒼白,但并不灰敗,除了精力外,也無其他異樣。
伽檀道:“為什么要問這個?”他目光仍舊黏在趙珩臉上,“你殺人無數終于被鬼盯上了?”
他以為趙珩會反駁,不料后者幽幽地嘆了口氣,算是默認。
伽檀面色微沉,略略傾身,幾乎要將頭壓在趙珩肩上,“在哪?”
趙珩輕笑,“你身后!
伽檀臉色愈發陰沉,卻揚起了一個笑,低語道:“陛下是真龍天子,按說,妖鬼之物不該能近身才對啊!
趙珩一怔,聽他道:“阿珩,你給了那惡鬼什么?”
給了什么?
趙珩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昔年朕與諸國公子交好,往來相送的禮物不知凡幾,我如何能記得!
“非也,”男子柔和的聲音莫名地透出幾分詭秘,“需得陛下最最親近的東西,譬如頭發、骨血,”他拈起趙珩斷了小指的手,“阿珩,你的扳指去哪了?”
那枚,鑲了人骨的扳指去哪了?
趙珩精神一震。
他大約,猜得出那東西的身份了。
伽檀不知趙珩究竟為何沉默,但他沒有細問,只道:“陛下,臣那有一把古劍,或能制服惡鬼,使之魂飛魄散,不得輪回,”他起身,“臣去為陛下取來。”
趙珩張了張嘴。
伽檀看他。
趙珩道:“無事。”
他垂眼靜靜地坐著。
那鬼不知道將他們間的話聽進去了多少,也死死地盯著他。
竟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直至趙旻又來,趙珩方回神。
不多時,伽檀即命人將劍送來。
趙珩打開劍匣,還未碰到劍身,已覺寒意砭骨,煞氣逼人。
劍身上已有道道裂痕,凹痕內,凝固著已經腐敗干枯的黑血。
劍莖卻是與之截然相反的溫和圓潤,不至于持劍人割傷手。
趙珩將劍橫置在案前。
甫一放手,頓覺荒唐。
他居然真信有鬼纏著他。
居然真的有鬼,纏著他。
許是伽檀這把劍的威力太大,立竿見影,趙珩難得睡了一個好覺,那種詭異的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后數月,風平浪靜。
平靜到若非趙珩不曾無意間看到桌上的劍時,他都要忘了這點小事。
九州萬方,國事繁雜,被鬼纏身又不至于傷及性命,于趙珩而言的確是一件可以輕易拋之腦后的小事。
又三月,夜。
時已入冬,御書房內極暖,久坐熱氣撲臉,便開一窗。
夜雪沉靜,悄無聲息地落下。
趙珩再度轉頭看向窗外時見細雪如絮,天地一白。
燈花爆開,發出“噗”地一聲響。
除此之外,竟無半點聲音。
許是離窗外太近,趙珩竟感受到了一絲寒意。
自脖頸起,一路下滑的寒意。
趙珩瞳孔霍然放大了,他猛地伸出手,想去握劍,然而那冷意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上上百倍,頃刻間,他已不能動彈。
“哈……”
幽幽的笑聲似有還無。
趙珩動彈不得,既不能閉眼,也不能捂住耳朵,只能被迫承受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被他方才丟下的朱筆憑空而起,像是被什么東西握著,游蕩到他眼前。
趙珩睫毛輕輕顫了下。
此刻若是活人在他面前,莫說是持筆,便是拿刀,他都不會心懷丁點畏懼。
偏偏,是如此詭異的情況。
朱筆凌空,紅色陡然在趙珩眼前放大!
狼毫尖死死地抵著他的眼珠,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他的眼睛。
趙珩聽得見,自己愈發急促的呼吸聲。
拿東西執筆,極有興味地點了點,卻沒有傷到趙珩分毫。
只在趙珩的眼瞼處,劃了一道艷紅。
惡鬼欣賞著這張臉。
明明是俊美凌厲、不可一世的模樣,現在卻動彈不得,任由自己把玩。
眼下緋色,如同一道新傷,又似痛悔至極淌下的血淚,偏偏趙珩目光灼灼凝視著祂的方向,粲然的眼眸內怒火熊熊燃燒,美得觸目驚心,毛骨悚然。
毛筆移開,復又落下。
這次落在他滾動的喉結上。
筆法輕柔無比,仿佛不是在拿筆寫字,而是在為自己心愛之人上妝。
趙珩心中驚怒。
這種被惡鬼肆意玩弄又不能反抗的滋味太不好,令他很想,很想讓這個東西魂飛魄散。
耳畔響起輕輕的笑聲。
筆尖在肌膚游走,一字一頓,力圖讓趙珩感受得到每一個字。
粗糙的狼毫刮過肌膚,引得趙珩頭皮發麻,朱砂冰涼黏膩,被拖拽著,留下道道痕跡。
我來,惡鬼繾綣萬分地寫道:殺你。
殺你。
一筆一筆地重復著,自上,而下。
被羞辱的怒火侵蝕著趙珩的理智,帝王的額角沁出道道汗珠。
即便是常服,解起來也太過復雜,沒有耐性的惡鬼不愿在衣服上多費心神,于是衣帶自中間斷開,裂口整整齊齊,如被刀割。
在外人看來,這實在是再可怖不過的一幕。
書房內室明明除了帝王外再無旁人,他一動不動,然而毛筆在虛空停滯,游移,于帝王外露的脖頸上留下一道道暗紅的血字。
世間最最尊貴之人卻連反抗都無法,只有激烈起伏的胸口昭示著他猶有知覺。
詭異至極,又因為那過于輕柔旖旎的動作,而顯出一種古怪的綺艷。
一滴汗滑入眼中,蟄得趙珩面頰輕輕一抽。
那筆也停了下。
鬼仿佛想問你很厭惡我嗎?旋即又覺得自己自取其辱,冷笑了聲,驟然用力。
疼。
趙珩小指抽搐了下,而后他驟然發現,自己竟然能動了。
帝王反手拔劍,寒刃出鞘,“鏘——”
手腕迅速一轉,刀刃狠狠刺向他面前的惡鬼!
他眼前一白,竟有個人影跪坐在他面前。
不是青面獠牙的惡鬼,白衣與黑發一同委地鋪陳,竟是個分外沉靜美麗的模樣。
他眉眼清麗秀美,聽到拔劍聲響時稍稍抬眼,黑得發青的長睫微掀,露出一雙亮若寒星般的眼睛。
是,二十歲時的姬循雅。
趙珩動作遽然頓住。
惡鬼趁此機會攥住他的手腕,不知按住了哪根筋脈,趙珩頓覺手臂疼麻無力。
“咣當!”刀刃墜地。
他被狠狠推倒在桌案上。
居高臨下,那惡鬼精心裝扮出的姿態立時變了。
出塵的氣韻全然消失不見,余下的只有令人發冷的鬼氣。
“阿珩,”惡鬼猩紅的唇彎起,“我來取你……”冰冷的手指愛憐地捏起趙珩的下頜,“性命了。”
“你看,你總容易會被皮相會惑,一張皮囊而已,你就這么喜歡?”惡鬼垂首,低柔,又陰陰測測地質問:“你說,你將我引為至交,可為什么我死了,你還活著?”
“你身邊,為何還有那么多人?”
……
翌日。
趙珩伏在案頭,眉宇緊緊地皺著。
陛下為處理國事一夜未眠是有的,宮人不敢進來打擾,只馬上要到早朝時,內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案旁,輕聲喚道:“陛下,陛下,該起了!
趙珩一動未動。
內侍心中惶恐,大著膽子去看趙珩,不由得大驚失色。
趙珩顴骨上泛著一層濕紅,他似乎太難受了,呼吸有些急促,又斷斷續續的。
更奇怪的是,趙珩跪坐著,膝頭卻端端正正地擺著那把古劍。
內侍膽怯地伸出手,去碰趙珩,不由得驚呼一聲。
他這才發現,陛下身上披著的那件雪白外袍已濕得像從水中撈出來。
“快,”他疾步跑出去,“快傳太醫,陛下燒得很厲害!”
第127章 少年行 上
趙珩少年時過得無疑是很恣意的。
趙祈對這個身份特殊的兒子嬌縱寵愛之至, 而他的兄弟們則對趙珩既提防,又拉攏。
況且,趙珩生得很不錯, 上天見憐, 好像有意讓他挑趙祈和戎鄞最好看的地方長, 他輪廓深邃,鼻梁高挺,容貌俊美鋒利得像一道刀光,可眼睛偏偏像父親,天然的含情脈脈。
少年人樣貌漂亮,看起來又無太多野心, 每日只會同發小友人膩在一處瘋玩, 既不知結交大臣,也不明白樹立個賢德的名聲。
叫人感慨金玉其外,又讓人不由得放心。
畢竟,供養一個尊貴且無用的小王子需要靡費多少呢?
趙玨看向昏昏欲睡的趙珩。
輕透的日光下,少年人白凈的面容微微泛紅,于男子身上纖長濃密的眼睫懨懨地下垂著, 只泄出了丁點亮光,隨著他搖搖晃晃的動作輕閃著,像只饜足的小豹子。
明明容貌已極靡艷, 偏偏還不知收斂, 發冠要用紫金,燦燦生輝,一室華光, 錦袍是惹眼的銀紅,肩頭到右胸口又繡了一條猙獰的墨龍, 龍目怒睜,栩栩如生,直直地注視著趙玨的方向。
趙珩困得下巴頦一點一點。
龍頭與人面相映,愈顯人面靡艷,繡龍睥睨,二者若即若離,卻仿佛下一刻,少年人就要將臉貼到龍身上似的。
趙玨微微皺了下眉,只覺他這個弟弟穿錦袍雖然好看,但未免太張揚了。
心中稍有不滿,趙玨喚他的語氣卻很溫和,“阿珩,阿珩!
趙珩掀開眼皮,含混喚了聲,“二哥。”
這么多年了,他官話說得還不好,黏黏糊糊的,一句簡簡單單的二哥也能讓他叫得七扭八歪。
趙玨見他不起,道:“先生來了!
“哪個先生?”趙珩不為所動。
趙玨淡淡道:“白岳白先生!
話音未落,果然見方才困得都要昏過去了的趙珩霍地坐直,伸手使勁揉了兩下自己的臉,睜開眼,“哪呢?”
趙玨看得好笑,“剛走了。因見你睡得香甜,白先生不忍打擾!
趙珩聞言如遭雷劈。
除了舅舅謀反拿他做人質,還有當時招魂取了一截指骨外,趙珩前半生幾乎沒吃過什么苦頭,唯一個白先生,面善心狠,明明是個文官,一尺厚的板子卻能舞得虎虎生風。
凡趙珩犯錯,白先生知道他口齒伶俐,不要他辯解,一律讓他自己捏著手腕來領板子,躲一下加五下。
且只打左手。
不能耽誤趙珩寫字。
在手腫了好好了腫數次,且趙祈一點都不向著他后,趙珩終于學會了聽話。
至少看上去聽話。
低眉順眼,絕不頂嘴——但敢逃課。
鑒于上次白先生被他氣得拂袖而去后,趙祈讓他跪著把先生請回來,趙珩這幾日方消停了好些。
他膝上的傷現在還沒好呢!
白先生在屋里讀書,他在階下跪著。
讀書聲不停,趙珩亦不起來。
待讀完一卷,白岳正要換書,卻聽屋外驚雷驟起。
大雨瞬間如注。
白岳忍了一息,見那破孩子還在地上跪著,怒斥道:“平時怎么沒見你這么聽話,滾進來!”
趙珩聞言得意地揚了揚唇,大雨澆得他睜不開眼,卻還朝先生的方向露出個笑。
其意無非是:你先開口喚我,你輸了。
見老師視線冰冷,趙珩忙不迭地滾進來了。
房內靜心凝神的沉香味遭他身上的水汽沖淡了不少。
白岳不知從哪扯了塊巾帕從頭把趙珩的臉蓋住,“擦擦。”
趙珩在外面跪著時倒不覺得冷,乍然進入室內,反而打了兩個哆嗦。
白岳深深皺眉,起身去倒了杯熱茶,咣當一聲扔到趙珩面前。
趙珩擦著濕漉漉的頭發,面上可憐巴巴,眸光卻閃著得意的笑,“先生,我沒手!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便是要他這個先生把茶端到嘴邊。
話音未落巾帕便被從頭頂提起,連帶著趙珩幾縷頭發都被裹在里面,白岳垂眼,俯視著趙珩,“小公子,別得寸進尺。”
趙珩仰面,笑瞇瞇地說:“學生怎么敢在先生面前得寸進尺,前幾日您走了君上氣得差點把我吊起來打,今日若再放肆,還不知該怎么善了呢。”
白岳也笑,“小公子向來是不記打的。”
這話就明晃晃說他是狗了。
少年人定力不足,忍了片刻,沒忍住,嗤笑了聲,一把扯過白岳手中的巾帕,“先生,我不喜歡您,您也厭煩我,不若您大發慈悲,明日給君上上疏,就說,我頑劣不堪,難以造就,”幾縷頭發在二人的動作中被繃得極緊,“給我另換他人為師如何?”
長發被趙珩扯得欲斷。
白岳皺眉,松開手。
趙珩毫無防備,被巾帕蓋了一頭一臉。
旋即一只手便覆蓋了他的頭頂,隔著巾帕狠狠揉了揉,“絕、無、可、能。”
趙珩拼命從巾帕和頭發中扒出了一雙眼睛,“為何?你我何必互相折磨?”
也只有在這時,他看起來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趙氏的小公子早慧,自有一套道理,他若不服,旁人便是搬出了圣人之言他也不屑聽一個字,性格跳脫恣意,偏偏趙祈給他選了個最刻板不知變通的先生。
可很顯然,除了這位白先生,再無別人能壓得住趙珩頑劣的性子,其他先生大多憚于趙珩的身份與趙祈的寵愛,不敢管教。
白岳起先也對這位身上有一半異族血脈的公子頗不以為意,趙珩頑劣厭學,趙祈又舍不得管教,以至于趙珩十五歲了,還只通北澄文字,連剛開蒙的娃娃都比他強些。
雖無輕視之心,但并未盡力,只打算過半年便請辭了事。
但眼下見趙珩這么不愿意,白岳反而生出了點強人所難的惡趣味。
只當,對趙珩的走神逃課頂嘴的禮尚往來。
白岳輕笑,回答,“小公子英睿□□,尊師重道,知禮守制,能教小公子,乃是鄙人的榮幸,你放心,為師尚存一日,絕不會讓小公子叫旁人先生!
趙珩被他揉得炸毛,“你……!”
“不許同先生這么說話。”
白岳臉上的笑容頃刻間煙消云散,語氣瞬時沉了下來。
趙珩猝不及防,被哽了一下,竟真的無言片刻。
白岳看他難得乖順,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趙珩忙道:“你去哪?”
“‘你’是誰?”白岳頭也不回地問。
趙珩生怕他被氣得去告狀,不愿再被自己爹罵一次,他到底年歲尚輕,還沒修煉成日后刀槍不入的臉皮,心不甘情不愿喚道:“先生去哪?”
白岳心情稍霽,“去給你找藥。”
趙珩端起茶,聞言立刻道:“不必,我不疼!
說不疼是假的,他不是銅皮鐵骨,跪了好幾個時辰,此刻已經快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
他還以為白岳會再為難他一會,誰料白岳居然要去給他取藥。
而立之年的男子生著張清峻冷漠的臉,表情向來不多,不管是笑還是怒都很清淺,活像截木頭板。
“回去讓君上看見你身上的傷,疑心我對你動了手,”白岳哼笑了聲,“一怒之下再誅為師的九族可如何是好?”
趙珩道:“我爹不會的,更何況先生你祖母不是位公主嗎,誅九族就殺到自家人啦!
白岳聽他又膩著腔調說話,蹙眉道:“把舌頭捋直,不成體統!
趙珩聞言剛對白岳升起的那點好感立刻煙消云散,“我捋直啦捋直啦捋直啦,你要是從小長在北澄你官話說的還不如我呢!”
他不知道這些齊國人都什么毛病,總愿意拿他出身北澄說事,明里暗里道北澄苦寒鄙俗。
出身北澄怎么了,不都一個腦袋兩條腿,更何況當年戎鄞是齊國君上親自去求娶的,他們怎么不敢和趙祈說北澄人都粗俗無禮呢?
白岳拿藥的手一頓。
他轉身。
趙珩披著潔白的巾帕,神情不滿且戒備地看著他,“你又要做什么?”
“誰?”
“你。”趙珩硬邦邦地說。
話音未落,白岳向前走了幾步,至趙珩面前,方停下來。
少年線條姣好的下頜桀驁地揚起。
白岳道:“伸手!
趙珩剛才被白先生一番似有似無的輕蔑弄得滿腹火氣,“不……”
還未說完,頭頂便被擱了個藥瓶。
趙珩下意識抓在掌中,觸手溫潤,像是玉。
“傷藥,自己涂好。”白岳道。
趙珩的不字還未說出口,就聽白岳繼續道:“方才我的話說重了。”
趙珩轉瓶子的手一停。
白岳靜靜地看著他,“我并無輕視你身份之意,我只是覺得,身為王族公子,像公子這樣說話,未免有些不矜身份,輕佻太過。”
趙珩眨了眨眼,好像微妙地理解了點白岳的意思,“你是說,你覺得我這樣說話,會令想人心懷不軌?”
“不,”白岳輕輕搖頭,“只是不合禮制!
心懷不軌的人無論如何都會心懷不軌,與趙珩言談舉止無關。
趙珩心情稍微好了一點點,“白先生未免太刻板了!
“我與公子初次相見時,我面色不虞也非因公子出身北澄,”趙珩抬眼,看著白岳面不改色地說了下去,“而是因為公子大字不識。”
“我在北澄長大……”趙珩眼見著又要炸毛。
卻被白岳斷然截斷,“公子已回齊國四年,識文斷字卻還不如一幼子,其中固然有君上嬌慣,師長放縱的緣故,更是公子自己不求上進,只一味懶散度日!
趙珩張了張嘴,沒有反駁。
主要是白岳說的都是真話,他難以反駁。
沉默半天,才道:“先生,我曾經見我母親率領千軍萬馬,我不愿意讀書,我只想做大將軍!
說起大將軍,少年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明亮奪目。
白岳失笑,“武藝再高強也只能殺一人,殺十人,殺百人,”見他發頂凌亂,白岳伸手給他整理好,“公子,做大將軍不是只會殺人,”他輕輕笑了聲,“像公子這般,連兵書都看不懂,談何統帥千軍萬馬?”
少年一時無語。
他想承認白岳說的是對的,可礙于面子不想低頭。
白岳又補了句,“難道攝政王也不識字嗎?”
“自然識得。”趙珩下意識接口。
“我雖沒有面見攝政王之幸,卻也聽聞過攝政王的聲名,傳言中說她擅弓馬騎射,精通詩文,史冊兵書更讀過不知凡幾,還有君上,君上五歲進學,至今仍終日手不釋卷,公子,你是君上與攝政王的孩子,難道能目不識書嗎?”
半晌,趙珩才猶豫地點了下頭,然后在白岳震驚的眼神中猛地搖頭。
連白岳都沒發現,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柔和。
“先前的確是我先入為主,才使得公子厭我,”白岳道:“是我有錯在前,”他頷首,“對不住公子!
不期這位心高氣傲目無下塵的白先生能向自己低頭道歉,趙珩噌地一下彈起來。
“你你你……”
扯到了腿傷,疼得趙珩呲牙咧嘴。
他瞪大了眼睛,如同白日見鬼。
白岳下意識糾正,“先生!
但趙珩已經顧及不了許多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白岳,意外地發現,對方是真誠的。
不是哄騙,不是敷衍。
于是趙珩甩下一句,“知道了。”
可白岳臉上沒有不滿。
看得少年那點未泯的良心搖搖晃晃,若是白岳斥責他,他反而能坦然地接受對方的道歉,靜默許久,趙珩猛地扭過頭。
“我也錯了,你我這次算扯平!彼馈
白岳微微垂眼,遮住了眼中的笑意。
他說:“是先生!
自那日后,白岳待他照舊嚴厲,于功課教習上的嚴苛遠甚于先前,用心程度更不是從前可以比擬的,趙珩雖照舊哭爹喊娘,但總算有了點長進。
至少不再逃課。
趙玨笑話他,“阿珩素日連父親都不怕,卻怕白先生!
趙珩哼哼,“你被他打幾板子你也怕——不對,我這不叫怕,叫尊師重道。”
“呦呵,我們阿珩了不得,”趙玨奇道:“竟都學會尊師重道這個詞了。”
趙珩薄薄的眼皮半掀,不太高興地回答:“二哥,我還知道什么叫兄弟鬩墻。”
若旁人說這話,趙玨此刻臉都沉下來了,但說話的人是趙珩,少年郎面上情緒不加掩飾,還有點肉感的面頰微微鼓著,有如一白玉團糕。
趙玨偏身。
想捏捏趙珩的臉,奈何小公子毫不給面子地偏開腦袋。
趙玨捻了捻手指,忽地笑道:“阿珩,永都好玩嗎?”
趙珩是閑不住的性子,他已在永都住了四載有余,永都便是仙境他也呆膩了。
趙珩眨了眨眼,實話實說,“好玩,就是有些小!
趙玨被他噎了下。
他想說永都縱橫百余里,哪里小,怎么小,北澄的國都很大嗎?
瞅著他二哥變化莫測的臉色,趙珩覺得特別有意思,怕把人逗得像白先生那樣拂袖而去,便主動湊上前,“但有二哥在,就哪里都比不上永都了!
“二哥,你知道我官話說得還不好,有詞不達意之處,還請二哥別和我生氣啊。”尾音上揚,趙珩笑瞇瞇地哄道。
“你啊……”趙玨狠狠捏了兩下趙珩的臉。
比他想象中還要柔軟不少。
眼見少年的面頰被自己揉捏成了各種形狀,趙玨心情緩和不少,“阿珩真是聰慧,這么短的時間,倒學會了不少詞。”
趙珩驚呼道:“哥疼疼疼!
他語氣夸張,眼中卻全是笑意。
顯然疼是假,演給趙玨看才是真。
趙玨松手,趙珩立刻離他兩丈遠,一面輕輕揉臉,一面道:“是白先生教得好。”
趙玨心道,怕不是白先生的板子打得好。
他這個弟弟在他看來就是匹頑劣驕傲的烈馬,非要給套個籠頭上去,才能收斂些。
趙玨笑著看趙珩,朝他招招手,“過來,我有事與你說!
趙珩警惕地看著他,“什么事?”
趙玨道:“自然是好事!
趙珩輕哼了聲,依舊遠遠地站在趙玨面前,絕不肯挪動一步。
趙玨彎眼,“阿珩,好記仇啊!辈淮倌攴瘩g,他繼續道:“好了,是兄長不對,兄長給阿珩賠不是。”微微垂首,竟真是個道歉的樣子。
趙珩忙上前去攔他,被趙玨一把捏住了臉。
二指鉗著少年的下半張臉,將腮上軟肉往內推,趙玨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趙玨不善武藝騎射,趙珩明明能輕易掙開,卻由著他捏了一息,方往后一避,“哥!”
“誒誒誒,”趙玨連聲應答,見趙珩難得乖順,他心情更好,“這次是真的,你過來,我告訴你。”
……
崔平寧順手從趙珩箭囊里抽了支羽箭出來,不著急射,手指先碾過箭簇,若有所思地擺弄著。
“嗖——”
羽箭破風而出。
崔平寧回神,眼見那支箭疾若流星、氣勢逼人地射了個空。
趙珩放下弓,笑瞇瞇地問:“這么出神,想什么呢?”
崔平寧滿腹心事,張揚傲氣的鳳眼微垂,聞言隨口敷衍:“想你!
趙珩大驚失色,“你完了,引誘國君公子,不必我奏明君上,你爹知道了就得打斷你的腿!
崔平寧無奈抬頭。
他正對上一雙明媚帶笑的眼。
眼睛的主人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可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況且我也不喜歡男人!
崔平寧無語地看著他。
“不過若是平寧的話,”趙珩作勢伸手,登徒子似的朝好友白皙的下頜摸去,“本公子可以勉為其難一試!
爪子還沒碰到崔平寧的臉,立時被崔公子一把攥住。
趙珩哪里都好,奈何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統,異族風氣開放,趙珩自小耳濡目染,待人未免過于親昵隨意了些。
趙珩眨眼,“平寧?”
崔平寧深吸一口氣,“我的公子啊,你能不能,稍稍……”
趙珩虛心求教。
“稍稍有點心!
趙珩挺起胸膛,“我不是有點,我是有一整顆。”
崔平寧更無語凝噎,但方才愁云慘淡的心事經他這么一鬧竟散去不少,“二公子說您在王都憋得太久了,半年后的曲池會盟,他欲舉薦你與君上同去,只當散心游玩!
趙珩一面漫不經心地點頭,一面拈起箭,“平寧你去過曲池嗎?好玩嗎?”
崔平寧語調微沉,“近來大公子找您找得太勤了,以二公子的性子,”他輕哼了聲,“自然忌憚!
趙珩身后有那位權傾北澄的攝政王殿下,齊君的幾位公子焉能不忌憚、拉攏?
無論趙珩偏向哪一位兄長,于其而言,都是助益。
崔平寧搭弓,瞇起眼。
野草輕晃,似有什么在后面若隱若現。
而正因為趙珩顯赫特殊的身份,趙祈絕不可能立他為儲君。
趙祈與戎鄞勉強算得上半個枕邊人,趙祈很清楚戎鄞的秉性,他不會允許,齊國在自己百年之后,為外族通過趙珩所控制。
或許趙珩會成為一個英武的國君,但趙祈不能賭。
弓弦被繃到極致,嘎吱作響,幾乎像是哀鳴。
崔平寧松手。
弓箭倏然射出!
這點眾人心知肚明,所以無論是大公子還是二公子,亦或者依附于其的幕僚官吏,都會對趙珩百般拉攏。
趙珩持中,不偏不倚,偶爾與二公子趙玨親近,卻又不拒絕大公子趙瑄的示好。
“噗!”
利器入肉,血噴涌而出,濺得旁邊黃草劇烈地搖晃。
既然無法讓趙珩徹底效忠,與其放任他與趙瑄接觸,還不如讓他陪趙祈同去會盟,暫時切斷二人的交往。
趙玨之意昭昭,將趙珩算計了個徹底,偏偏趙珩非但不急,還滿口答應了下來!
平時看起來伶俐狡黠,怎么在大事上犯傻。
“啪啪啪!
崔平寧偏頭。
見趙珩沒心沒肺地鼓著掌,夸他:“好箭術!
崔平寧定定地看著他。
趙珩回望。
粲然的眼眸在秋日耀目的陽光下流光溢彩,攝人心魂。
“別板著一張臉,平寧,”趙珩笑著說:“會盟我求君上帶你同我一起去。”
崔平寧硬邦邦道:“臣不去。”
“哎呀,”趙珩慢悠悠地理著馬鬃,“你記著你今日說的話,改日可別跪到我家門口求我帶你去!
奇怪的是,明明總在外面騎射,少年人沒被曬黑,肌膚依舊是透著點羸弱氣的蒼白。
細白長指在黑漆漆的鬃毛里起伏刮擦,趙珩半伏下身,輕聲道:“走。”
這匹馬極通人性,竟真的抬起腿,慢悠悠地載著主人前行。
崔平寧咬牙想了半刻,深覺再這么輕輕揭過,自己說的話趙珩以后愈發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想策馬就走,卻見平素策馬疾馳的少年此刻好似初學騎馬,幾步一停。
馬尾在衰草中搖搖晃晃。
趙珩亦無坐像,身體好似沒骨頭似左右搖晃,口中悠悠然地哼著什么。
仿佛是首北澄的民歌,斷斷續續,經少年清亮亮的嗓子唱過,似一捧冷泉。
崔平寧策馬跟上。
他靜靜聽著趙珩唱完。
飄飄忽忽,若近若離。
一時無言。
崔平寧正要開口,趙珩卻回頭,笑道:“平寧,你知道我在唱什么嗎?”
以崔平寧對這不著調的小公子的了解,猜測道:“情歌?”
“情歌豈能對著平寧唱,”趙珩輕哼,“卿都俯首稱臣了,本公子再與卿親近,失禮太過了。”
明明笑得見牙不見眼,還要做出副生氣的模樣。
在崔平寧看來,不似怒,倒像嗔。
好看的眼睛彎做一線,唇角卻向下耷拉著,崔平寧見不得他這樣,“臣……是我失言,公子雅量,請寬縱了我這一回吧!
見趙珩揚唇,又道:“阿珩,你方才唱什么?”
趙珩心滿意足,“鏖曲!
崔平寧不懂,“什么?”
“旁人為了討好殿下編的曲子,”這個殿下自然是趙珩的母親,“講一人如何忍耐蟄伏,料理了自己一眾野心勃勃的兄弟姐妹,最后大業有成的故事。這是鏖曲的第六節,名為破陣。”
聽名字氣勢磅礴,叫趙珩一唱,卻有些不符合名字的不倫不類。
但卻溫情脈脈,百轉千回。
不怪崔平寧會誤解。
崔平寧怔然一息,旋即見趙珩利落地翻身下馬。
他彎腰,將崔平寧方才射中的獵物拾起。
是一只火紅的狐貍,生得肥潤,連絨毛尖尖上都鍍了層圓融的光。
利簇恰到好處地刺穿狐目,貫顱而出。
血順著趙珩拎起的劍桿淌下。
“滴答、滴答!
趙珩道:“前幾日瑾姐給我送了對黝黑的貂毛旁囊,”談及長姐,他眉眼彎彎,儼然一副炫耀的情態,“說是自己不喜歡那顏色,就命人做好了給我!
他口口聲聲說自己趙瑾不喜歡那顏色送他,卻繼續道:“上面還用金絲繡了兩條靈蛇,以明珠為目!彼Γ拔艺畈恢檬裁椿囟Y!
崔平寧懷疑道:“所以?”
趙珩道:“好平寧,我定然告訴姐姐,是你獵的狐貍!
崔平寧斷然道:“大殿下的旁囊給我一個。”
趙珩挑眉,“你怎么不要一對?”
“要一個公子說不準就大發慈悲地送我了,”崔平寧道:“若要一雙,公子只會告訴臣你癡心妄想!
他作勢要奪狐貍,“給不給,不給就還我。”
趙珩猶豫片刻,“給,給!
崔平寧下馬,把狐貍接了過來。
“血淋淋的,”沾了血的箭桿滑膩冰涼,崔平寧單手扯出帕子,遞給趙珩,“拿著它做什么。”
趙珩毫不客氣地接過帕子,將手上的血擦了。
他不說話,只望著崔平寧笑。
似乎是手上的血太滑太黏,崔平寧有點心煩意亂,“公子看我作甚?”
趙珩道:“平寧啊!
拿腔拿調,一個音擰個要九轉十八彎。
崔平寧道:“是!
“本公子當真想不到,還有誰能這般細心,”趙珩幽幽地嘆了口氣,“會盟來來回回少說也要兩個月,若平寧不去,我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崔平寧:“臣……”
“我知道平寧方才信誓旦旦說不去,我自然不能逼迫平寧,”趙珩擦完手,將帕子折了三折,“臟了,待我拿別的還你!
崔平寧下意識道:“一條手帕還什么!
趙珩卻不接口,只道:“我才到齊國不久,亦不明白中原諸國禮節,若真出了差池,也只好貽笑大方了!
崔平寧終于忍不住,掩額笑出了聲。
趙珩知不知道,裝可憐不適合他這張好看得盛氣凌人的臉?
崔平寧無奈道:“公子,臣去,無論公子要去哪,臣都定然要跟著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