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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您不要我了嗎

    在沈元柔眸光落在畫卷上時, 裴寂下意識的,順著她的眸光看去。

    隨后僵在了原地。

    察覺到裴寂的緊張,沈元柔沒有說什么,而是默不作聲地移開視線。

    但裴寂好像更慌了。

    在帷帳內(nèi)靜謐的一瞬, 沈元柔聽到他試探問:“……義母, 我的傷好多了, 明日, 您能帶我去林子里嗎?”

    似乎是怕她責怪一般。

    不過,結(jié)合裴寂父親的性子,沈元柔不難想到, 如果他的父親還在,并瞧見他作為未婚男子, 偷偷畫了女人,是少不了一頓責罰的。

    “等你好全。”沈元柔道。

    被她拒絕, 裴寂沒有氣餒, 大著膽子走向她:“義母不責罰我嗎?”

    沈元柔重復(fù)道:“責罰你?”

    她不是很明白裴寂究竟在想什么。

    方才說那些話, 不就是為了引開她的注意力,來逃避責怪嗎,如今卻又主動提起,沈元柔不是很懂他。

    “對, 責罰我, ”裴寂嚴肅地道, “作為未婚的男子,居然畫了女子的畫像,要受到懲戒的。”

    “噢, 是嗎,”沈元柔配合地點了點頭, 繼而注視著他,“那你想要怎樣的懲戒呢?”

    裴寂再次沉默了。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不論他做出什么樣的行為舉動,沈元柔都不會有太大的起伏,她總是會溫和地看著他,包容他。

    這讓裴寂有些挫敗,方才逃避的心思不見了,他甚至想要借此看到沈元柔的不悅。

    “但是不能打手心,對嗎?”

    沈元柔抬手,為他擦去面頰上的顏色。

    柔軟的指腹擦過裴寂溫熱細膩的面頰,像母親關(guān)切又無奈地,看著把自己蹭得臟兮兮的幼子。

    也不知裴寂究竟是如何作畫的,瓷白的面頰上都沾染了,此刻顏色干涸,擦也擦不凈,還帶著色彩淺淡的痕跡。

    裴寂看著懷中的兔子,低低道:“您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

    “我沒有教養(yǎng)過孩子,你告訴我,還能如何懲戒呢,”沈元柔笑著問他,“用竹板、荊條鞭撻?”

    她玩笑地道,但眼前的少年想了一下,面頰便有些泛白。

    “這樣的懲罰,實在太嚴重了,”裴寂糾結(jié)了一下,隨后示弱道,“打得太重,后面如何做功課,是要耽誤課業(yè)的。”

    方才想要被懲戒的是他,現(xiàn)在來耍賴示好,想要逃避懲戒的也是他。

    “那還要懲戒嗎?”沈元柔拿起還有些潮濕的畫,細細端詳著。

    裴寂小聲說:“不要。”

    沈元柔頷首,表揚道:“畫的不錯,這是哪家的女娘,被我們裴寂畫得如此好顏色。”

    裴寂紅著耳尖,聲音輕若蚊蚋:“義母又打趣我。”

    沈元柔眸光落在畫中女人的常服上:“裴寂,你很想嫁人嗎?”

    她知曉裴寂是在怎樣的家中生長起來。

    裴君英忙于生意,不可能日日回府陪伴他們父子的。

    所以裴寂兒時,應(yīng)當是同嚴苛的父親,還有那個酷愛讀書習(xí)字的嫡姐一起,在父親的規(guī)訓(xùn)下,做懂事聽話的孩子。

    他缺少母親的關(guān)愛。

    而一個人幼時越是缺少什么,在成長之后,便瘋狂地想要補回來。

    再加上他初來京城時的不安,對她的畏懼,所以她看得出來,裴寂那段時日幾乎是迫切的,想要有一個婚約,想要嫁人。

    那為何,他不肯將心悅的女子是誰告知她呢,如果裴寂真的迫切的想要出嫁,便該告知她,從而定下婚約,至少這樣,他的心里會安穩(wěn)些。

    沈元柔在他靜默的一瞬里,找到了答案。

    或許,是她給足了裴寂關(guān)愛。

    他幼年缺少女性長輩的愛護,成長起來便渴求,認為只要結(jié)了婚,一切就都好起來了、順遂如意了。

    前世的裴寂不是如此的。

    他向沈元柔求了婚約,只是口頭定下,沒有交換庚帖,而后來這孩子不知怎的,又毀了約,在她死后,嫁給了原謙。

    這一世她盡可能的去關(guān)愛他,裴寂想要嫁人的念頭,仿佛不那么強烈了。

    “……您很想讓我嫁出去嗎?”裴寂有些擔憂的,小心向她求證。

    沈元柔注視著他。

    這樣過分平淡、直接、叫他揣摩不透的眸光投來時,裴寂莫名很難受,他咬著一點唇肉。

    “是因為我太笨了,總是受傷,讓您擔心嗎?”

    那雙純澈的眼眸望著她。

    沈元柔不應(yīng)聲,裴寂便又問:“那是因為我哪里做的不夠好?”

    “……您別不理我,別趕我走,”他委屈地垂下頭,露出那截羊脂玉般的頸子,“我吃的很少,也會聽話,可以為您把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條。”

    沈元柔出言打斷:“好了,你想哪兒去了。”

    她不過就問了一句,是否想要嫁人,這孩子便如此曲解她的意思。

    “那您要罰我嗎?”裴寂追問。

    沈元柔望著他的眼眸。

    裴寂與絨絨不同,絨絨會賣乖討好她,來逃避懲罰。

    但裴寂仿佛不這么認為,懲罰的確是痛的,他也有些害怕被懲戒,但沈元柔敏銳的發(fā)覺,隱藏在裴寂心底極深的恐懼中的,是一絲期待。

    會有人期待被懲戒嗎?

    裴寂的父親過分嚴苛,即便裴寂這樣的好孩子,也免不了責罰。

    或許他便認為,責罰也是關(guān)切的一種。

    裴寂是個渴愛的人,但他的自尊,不允許他露出渴愛的一面。

    所以他提出了懲罰。

    沈元柔幽幽嘆了口氣:好孩子,你究竟在擔憂什么呢?”

    那幅畫被她放置在桌案上,沈元柔朝他走來。

    裴寂莫名有些慌亂了起來,他有些想要躲避,但自后退了半步,后腰便抵在了桌案的一邊,避無可避,只好抱著那只兔子,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足尖。

    繡著祥云紋樣的鞋履朝他而來。

    她的腳步聲那樣沉穩(wěn),裴寂覺得,這雙云頭履并不是踩在地上,而是一下一下地,踏在了他的心尖上。

    一雙溫熱的手,將他的面頰捧起。

    他被迫與沈元柔對視。

    “有什么是不能同義母說的呢?”

    沈元柔平和地端詳著他,另一只手則持著浸了水的帕子,溫和地為裴寂擦拭著面頰。

    裴寂心頭一跳,在對上她的眼眸后,便心虛的想要躲避。

    他還記得,沈元柔是能看透人心的。

    但沈元柔不允許他逃避:“好孩子,為什么不看著我。”

    因為怕您看穿我卑劣的內(nèi)心。

    怕您厭惡我。

    裴寂什么都不敢說,只想著躲。

    原本想要得到沈元柔關(guān)注,想要被她抱一抱、想要她眼里都是自己的人,此刻便成了兔子,恨不得快一些縮到窩里。

    濕冷的帕子輕柔拂過裴寂的面頰。

    冰冷、潮濕、帶著熟悉的沉香,令人心癢難耐,卻又不敢直視。

    “你總是這樣,”沈元柔細心地為他擦掉面頰上沾染的顏色,“還是很害怕我嗎?”

    “沒有。”裴寂飛快地答。

    似乎要證明這一點,裴寂抬眸、嚴肅地對上沈元柔的眼瞳。

    而后匆忙縮回去。

    他心跳得好快。

    沈元柔指腹拂過他眼尾那片薄薄的肌膚。

    少年的皮膚細嫩,她明明用的是最柔軟的絲錦,方才又擦得很輕,可他這兒還是紅了一點。

    她輕笑一聲,為裴寂撣了撣肩上細微的塵土:“裴寂,答應(yīng)我,不要私底下畫女娘的畫像,好嗎?”

    裴寂咬著一點唇肉,點了點頭。

    “也不要瞞著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說。”

    沈元柔嗓音溫和,就這樣看著他,摸一摸他,裴寂就甘愿沉溺在短暫的美夢里,不愿醒來。

    這是皇帝、太子也要禮讓的沈太師。

    她站在權(quán)力的高處,卻用著這樣溫柔、商量、哄孩子的語氣,同裴寂說這些。

    “……好。”裴寂道。

    沒有人會不動容。

    沈元柔對他說著這樣的話,裴寂根本無法拒絕。

    這太犯規(guī)了。

    她微笑著問:“君子是要講信譽的,對嗎?”

    裴寂直覺不大好,但還是點頭。

    他仿佛被那股幽然的沉香蒙蔽了意識,在沈元柔的面前,裴寂說不出拒絕的話。

    緊接著,沈元柔循循善誘:“那你喜歡的是哪家女娘?”

    ——————————

    薛忌將鹿皮完整地剝了下來,下人收拾好后,她親自送至沈元柔的帷帳。

    自那日后,她在官場舉步維艱,薛忌不是沒有想過往上爬。

    可她提出的那些,觸動了上頭官員的利益,只要高位者一個眼色,隨便的一句話,自然有的是人替她來整治薛忌。

    武英殿大學(xué)士又如何,五品官員又如何?

    不得朝堂看中的官員,若是死了,隨便找個由頭,這事兒便過去了,再不濟,找人作偽證,她們有的是辦法,上頭不會徹查此事的。

    皇帝不會為了一個小小武英殿學(xué)士,牽動心神。

    朝堂不會因為損失這樣一個人,而發(fā)生改變。

    但薛忌家里人不一樣,她只是旁支族女,支撐著自己的門戶。

    “煩請您將東西給太師大人,”她捧著木托盤,將處理好的鹿皮捧給花影,“并告知大人,新鞋子必然是好穿也合腳的,忌不勝受恩感激,無以為報,只好先行謝過。”

    今晨官員都瞧見,一向令人捉摸不透的沈太師,將名不見經(jīng)傳的武英殿大學(xué)士叫去,一同春獵。

    誰人不知太師大人射術(shù)驚人,而今滿載而歸,曾隨口與同僚提起,這位大學(xué)士射術(shù)高超,與她不相上下。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

    不過大臣們對此只是感嘆,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實則還是不明白沈元柔此舉何意。

    無他,這位太師從來不是能叫人揣摩透的。

    沈元柔如果想要拉攏一個人,會大庭廣眾之下,叫所有人瞧見嗎?

    自然不會,她也不喜官場上拉幫結(jié)派,所以沈元柔此舉,叫她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觀望,想看看薛忌究竟有什么本事。

    薛忌的名聲,就這樣打了出去。

    “絕舟啊,那武英殿大學(xué)士的射術(shù),當真同你說的那般厲害?”

    今晨的事,皇帝聽了一耳朵,而今正捧茶笑著問。

    沈元柔微笑道:“是啊,那是個可塑之才。”

    “能得絕舟如此評價,足以證明此女是個有真本事的。”皇帝頷首,招呼她繼續(xù)下棋,她今日興致極高,帳內(nèi)是落子的脆聲。

    沈元柔不置可否:“陛下過于信任臣,她究竟是否為有真才實干的女娘,還需陛下考驗。”

    皇帝朝她擺了擺手,而后笑著落下一子,指著她被圍困的黑子大笑道:“哈哈哈,絕舟啊,下棋也不能不專心,你說是不是?”

    “分明是陛下同臣提起這些,來分臣的心神。”沈元柔無奈地搖頭。

    皇帝身子微微后仰:“話可不能這么說,輸了就是輸了。”

    “陛下說的是,”沈元柔捧起清茶,“長皇子可好些?”

    “男兒嬌養(yǎng)著,皮肉也嫩,哪兒是那么容易好的,”皇帝頓了頓,問她,“這些時日,思涼也不曾問過你。”

    言下之意是,她是不是對溫思涼說了什么。

    因著女嗣稀薄,皇帝同沈元柔一樣,是個護短的。

    溫思涼有個什么錯處,她是能慣則慣,非到萬不得已,不會出言訓(xùn)斥,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的后輩想要,溫崇明都會給她們摘下來。

    “是嗎?”沈元柔神情淡淡。

    皇帝揚起了眉頭:“你不知情?”

    她搖頭:“陛下說笑了,臣無從得知。”

    她方才出言提起長皇子,也不過是出于師長對學(xué)生的關(guān)切。

    畢竟裴寂可是因著同長皇子打賭,才來了春獵場,又做出那樣危險的舉動。

    那日看著不一樣的裴寂,沈元柔頭一次生出了這樣詭異的感覺,像是有什么逐漸脫離了她的掌控。

    裴寂從來都不是看上去那樣乖巧。

    這樣年紀的孩子,甚至是叛逆的。

    裴寂不認為自己有錯,在他看來,這是為她解決不必要的麻煩,一個對她表露著不被世俗認可的心意,過分嬌縱的皇子。

    所以提起引發(fā)裴寂叛逆的人,沈元柔也只是隨口一問,并不是真的關(guān)切。

    “你……唉。”皇帝終究沒再說什么。

    “先前我只當你不知曉,于是總提起,”

    皇帝搖了搖頭,“如今看來,絕舟又如何會不知曉呢?”

    “陛下,臣不曾說什么。”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

    “思涼的婚事拖得太久,也該定下了。”

    沈元柔不曾接話,只默默飲茶。

    她如何不知曉溫思涼的心意。

    但那又如何,她們只是師生,也只會是師生。

    而原玉尋常內(nèi)斂,永遠都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在她面前卻一改從前,隱隱帶著示好的模樣。

    沈元柔不可能同他們有些什么。

    且不說,原玉還是個孩子,他的生父吳真棠早年曾對她許下芳心,生母又為她的政敵,不論那一點,沈元柔都是不可能同他有什么的。

    唯有尚風朗和裴寂,相對來說尋常些。

    沈元柔有時覺得,好似同孩子們相處,就是這樣。

    在她教育太子的時候,溫景寧也是這樣依賴她,后來尚子溪、尚風朗、溫思涼、原玉、再到裴寂,他們都是如此。

    孩子都是會依賴信任的尊長的。

    至于溫思涼與原玉,或許是時間久了,變了味,他們的年紀都不大,沒有判斷情緒的能力,一時誤會了也正常。

    “絕舟,你那小義子如何還不定親,可是沒有他中意的女娘?”

    皇帝撂下茶盞,便有虞人上來收殘棋。

    提起裴寂的婚事,沈元柔抬手,屈指抵住了額角。

    見她這幅模樣,皇帝了然:“看來,小裴寂眼光有些高,為難住我們沈太師了……”

    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

    溫崇明實在是沒有見過,有誰能叫沈元柔如此這般。

    沈元柔沒有應(yīng)聲,只一下下按揉著額角,試圖緩解突如其來的抽痛。

    “哎呀,兒郎家的不都一個樣,嫁女人如改命,后半輩子,可都系在女子身上了,絕舟也莫愁,”

    皇帝寬慰道,“再者說,你那義子可有著大本事,到時候門檻都要被提親的踏破,待到那時,叫朕給他賜婚!”

    皇帝賜婚,這可是漲足顏面之事。

    見沈元柔仍是蹙著眉尖,支著額角闔眸的模樣,皇帝默了下來。

    溫崇明也一籌莫展,為著皇子的婚事,連連嘆氣。

    ——————————

    裴寂捧著茶盞,坐于案前,久久不言。

    氤氳的茶氣攏住他的眉眼,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尚風朗見他這幅模樣,有些詫異地問:“裴哥哥不知曉這事?”

    裴寂緩慢地搖了搖頭,放下那杯溫度散去許多的茶水。

    他不知道沈元柔還有這樣的過往。

    尚風朗了然,隨后道:“我原以為你知曉的。”

    “義母不曾提起過,府上人興許……”

    裴寂停頓,默默把后面的“興許不知”咽了回去。

    不知,府上的人如何能不知呢,這是就連尚風朗都知曉。

    下人們不說,則是沈元柔不想讓他得知而已。

    “啊,這件事當時傳遍了整個京城,”尚風朗微笑著,好心同他解釋,“不過很早之前的事了,后來我曾聽家仆說起。”

    “是嗎,看來這件事,的確很出名。”

    裴寂不咸不淡地總結(jié)。

    他表現(xiàn)的十分淡然,一度讓尚風朗懷疑自己的猜測。

    只是無人得知,此刻被重新攏在袖中的指尖,此刻掐在了掌心。

    細密的疼痛不足以讓他清醒。

    裴寂穩(wěn)住聲線,冷淡地道:“不過,身為家仆,妄議當年沒有影子的事,實在不大好。”

    家仆妄議朝堂官員的事,何止不好。

    裴寂說得足夠委婉。

    尚風朗面露無奈,抿下一口茶道:“對呀,這很不好,怎么能妄議柔姨的過往,我狠狠斥責了他們。”

    裴寂閉口不言。

    究竟是追問下人后續(xù)如何,還是狠狠斥責,裴寂不予置評。

    “裴公子,陛下傳召,”帳外,皇帝身邊的大伴喚,“沈太師也在,就等公子了。”

    皇帝的大伴不進來,反倒是在外面這般。

    尚風朗眨了眨眼,看向一旁怔了一瞬的裴寂。

    顯然,裴寂也不知情。

    心亂如麻。

    裴寂打理好自己,很是得體地跟在大伴身后,聽她道:“公子騎術(shù)卓越,將皇子殿下救下,闔宮上下沒有不夸贊的。”

    大伴見他不安,看在沈元柔這層關(guān)系的份兒上,開口安他的心。

    裴寂心緒翻飛:“大伴過譽。”

    “嗐,什么過譽不過譽,咱家說得不算,是陛下賞識。”大伴將事帶過,便引他朝一處奢華的帷帳走去。

    裴寂滿心都是尚風朗方才提起的,沈元柔當年同吳真棠之事。

    這件事當初真的是人盡皆知嗎,為何徐州不曾聽聞。

    所以沈元柔當初,是心悅過吳真棠的嗎,沈元柔真的很叫人琢磨不透,他單聽尚風朗的話,根本不能判斷,她對吳真棠是何態(tài)度。

    她究竟喜不喜歡吳真棠?

    可當初作為京城第一才子的吳真棠,定然是一身傲氣,這樣的人,能不顧大家公子的顏面,對沈元柔剖開自己的心,她真的不會動容嗎?

    裴寂不知道,他突然也不想知道了。

    他害怕這是他不想得到的答案。

    沈元柔這樣好,男子們喜歡,也正常。

    只是他糾結(jié)、懊惱。

    裴寂不知道,方才他又為什么要聽尚風朗說那些話呢,他明明聽到就會難受,可又忍不住去聽她的過往,想要用這種方式,參與她的經(jīng)歷。

    就好像只要逼著自己都聽進去,就相當于他也陪著沈元柔走了一程。

    “孩子,你當初有幾成的勝算?”

    皇帝和善地望著下首恭恭敬敬地少年,他果然禮儀極好,叫皇帝是越看越喜歡。

    沈元柔神色淡然,卻聽裴寂道:“七八成。”

    不過學(xué)了幾日,便夸口說有七八成。

    那日他都是僥幸保下了自己和溫思涼的命。

    裴寂自然知曉自己沒有勝算的,但沈元柔還在這里,他就將七八成說出了口。

    皇帝便笑言:“那你的騎術(shù)是極為出眾了,是沈太師教的吧?”

    裴寂道:“是。”

    他不知道皇帝此番召見他所為何事。

    在沈元柔收回眸光后,一旁的原謙卻仍笑望著他。

    那樣黏膩冰冷的眸光,叫他坐立難安。

    原謙毫不吝嗇地夸贊:“不愧是沈太師教養(yǎng)的義子,當真是比尋常兒郎出眾。”

    皇帝威嚴端莊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不必拘謹,坐吧。”

    裴寂正襟危坐,卻不由得想,他是不是被沈元柔慣壞了。

    若非如此,在陛下面前怎么還敢走神呢?

    裴寂繃緊指骨,迅速調(diào)節(jié)好自己:“謝陛下。”

    被皇帝賜座,還是坐在離九五之尊的女人極近的位置,這是何等的殊榮。

    他挺直脊背,垂著眼睫,反倒更為惹眼。

    原謙笑意不達眼底的眸光頻頻看去,這樣意味不明的眸光,讓裴寂整個人都嚴肅地繃緊了。

    沈元柔垂著眼眸,聲音不辨喜怒:“原大人。”

    “嗯。”原謙收回視線,神色如常地看向她。

    原謙眸中的笑意依舊不達眼底,她望向沈元柔,絲毫不覺得自己方才如何不妥。

    帷帳內(nèi)安靜,兩人交談的聲音并不大,但仍舊被一旁的裴寂聽得清楚。

    沈元柔是在維護他。

    裴寂垂著眼睫,思緒翻飛,可是他想起尚風朗同他說的那些話,還是介意極了,又突然不想要沈元柔為他解圍。

    原玉的父親是個很好的公子,年輕時想必很受歡迎。

    虞人上前為他斟上一盞果酒,皇帝招呼他:“裴寂,這是宮里新釀的果酒,嘗嘗,看味道如何。”

    皇帝記得,那次公子們聚在一起的時候,裴寂像是喜歡喝果酒。

    裴寂依言持起酒盞,杯沿剛觸到軟唇時,便聽沈元柔道:

    “陛下,臣的義子還小,不宜飲酒。”

    第32章  他酸得冒泡泡

    沈元柔說出這話后, 在場除裴寂之外的人面色如常。

    她們仿佛都默認了此事,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裴寂不明白,他如今怎么就還算小。

    “不宜飲酒?”溫崇明笑著望了裴寂依言,而后擺了擺手。

    虞人便上前, 要為他收起酒壺酒盞。

    盛著果酒的白玉盞抵在唇瓣, 對上沈元柔平靜的眼眸, 裴寂就是帶著點兒叛逆, 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對上了她的眼眸。

    也僅一點。

    原謙和皇帝倒是沒有注意到,只是沈元柔一直在看著他, 便瞧見他的動作。

    簡直和絨絨一模一樣。

    隨后,裴寂將手中白玉酒盞遞給虞人, 由著她們收起來。

    “既然不宜飲酒,那就為他上一盞牛乳吧。”

    這是真的將他當做小孩來看待了。

    在場三個女人, 不論誰, 都是他的長輩, 年紀與他生母相差無幾,在她們的認知里,裴寂的確是孩子。

    他同溫思涼、原玉的年紀差不多,所以在他們的母親面前, 再一次被當做孩子來看待。

    沈元柔倒沒有說他什么。

    裴寂方才偷偷喝酒的行為, 在她看來, 和爭寵的絨絨沒什么分別,要做些什么引起她的注意,要她多多的留意他才好。

    裴寂朝上首道:“謝陛下體恤。”

    他這幅乖巧的模樣, 叫皇帝想到了躺在榻上養(yǎng)傷的皇子。

    皇帝面色不變,只是語氣肅殺:“思涼不能白白受傷。”

    皇帝這才將叫她們二人來此的目的說出口:“虞人那邊, 查到上面就斷了?”

    她看向原謙。

    此事自然由刑部負責,但因著前些時有虞人偷盜了沈元柔的東西,她也審訊了部分虞人。

    而此事主要交由原謙負責,如今線索從她手里斷了。

    原謙面露惶恐,痛心疾首地道:“陛下,刑部如何,您是知曉的,只是那背后之人不知如何買通了虞人,事關(guān)長皇子,刑部哪里能屈打成招?”

    皇帝手上沒有原謙的證據(jù)。

    僅僅猜測,不能代表什么。

    事關(guān)長皇子,皇帝耐著性子等到今日,刑部卻給她這樣的答復(fù)。

    沈元柔道:“月朝那邊來了信,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先不論賭約,若非月朝王子納蘭弱昧挑釁在先,溫思涼也不會如此。

    而月朝皇子的挑釁,是否是有人授意,還不得而知。

    月朝到底只是屬國,若非有人指使,有人配合,偌大的馬場怎會連個虞人都沒有,是春獵場上,有官員做了月朝的內(nèi)鬼。

    “她們可是差點要了思涼的命。”皇帝面上浮現(xiàn)怒氣。

    “陛下,這不妥啊。”原謙勸阻,“這會兒還沒有證據(jù),您先別氣,氣大傷身。”

    沈元柔平靜地看著她:“陛下,司寇大人說得對,此事不妥,如若沒有合理的緣由,便打壓、攻打?qū)賴焕诖缶帧!?br />
    “是啊陛下。”原謙搖頭嘆氣,“此事是老臣不妥帖,叫人鉆了空子,請陛下責罰。”

    “那么,裴寂,”皇帝壓下怒氣,沒有理會原謙,只看向了裴寂,“那日,你可聽見月朝王子說了什么?”

    裴寂垂著頭,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帝召見他,而后便叫他旁聽官員議政。

    姜朝的男子不得干政,他有些不安。

    可偏偏就被皇帝注意到。

    裴寂恭敬地答:“月朝王子不曾說什么,只是震驚我來此……”

    因為馬場是不會有人的。

    是下面人出了紕漏,抑或是覺得他進去也是送死,將他放了進來。

    正因為她們不覺得裴寂有這個本事,才叫溫思涼撿回了一條命。

    皇帝面色不大好,顯然是被氣得狠了。

    但她順著沈元柔的眸光看去,落在裴寂身上時,緩聲道:“裴寂,你去尋思涼吧,恩賞待會叫人給你送去。”

    裴寂起身,朝著上首的皇帝拜別,又依次拜過沈元柔與原謙。

    朝堂面上平靜,私下多紛擾。

    那些黨羽因著相同的利益,也還算堅固。

    但被利益串聯(lián)起來的黨羽,不會堅如磐石,只要她想,尋找到黨羽矛盾的地方,再逐一擊破,也為解決之法。

    皇帝動了怒,在原謙的保證下,這才為她寬限了半日。

    原謙離開后,皇帝面色沉了下來。

    “陛下,息怒。”沈元柔上前道。

    皇帝下意識地問她:“絕舟,你可有什么法子?”

    沈元柔坐于殘棋前,落下一子:“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指尖一下下點在棋盤上,“陛下,凡事都同個‘利’字脫不開關(guān)系。”

    “陛下還記得與臣一起,清理蛇鼠蛀蟲那年嗎?”

    ——————————

    溫思涼還睡著。

    裴寂坐于遠處的桌案前,上頭擺著那張“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畫。

    即便沈元柔方才制止了原謙,裴寂還是不舒服極了。

    說當時沒有任何觸動是假的。

    沈元柔好像永遠都在保護他,唯有站在沈元柔的身邊,裴寂才覺得安全,才能暫時放下警惕,可是,沈元柔不會一直保護他。

    她會娶心悅的男子為主君,再同他生女育兒,白頭偕老。

    “公子,天色晚了。”曲水出言提醒。

    裴寂微怔,而后側(cè)眸看向帷帳外,果然如曲水所言,天色晚了,一片墨色。

    裴寂打起精神,問:“……義母呢?”

    曲水:“家主還沒有出來。”

    那就是還在商議政事。

    裴寂眸光下意識落在那副丑畫上,隨后別開了眼眸,輕聲道:“再等等,等義母出來。”

    已經(jīng)很晚了,皇帝傳召他的時候是申時。

    此刻是戌時,溫思涼還睡著。

    心中存著事,裴寂沒有半分饑餓的感覺,只聽到曲水肚子咕嚕嚕叫個不停。

    裴寂淡淡地望向他:“……回去了,給你烤小兔子吃。”

    “公子真好。”曲水喜笑顏開。

    曲水去外頭望風,而帳內(nèi)的極深處,是溫思涼勻稱的呼吸聲,還有他貼身仆從守著,此刻是一片沉寂。

    裴寂垂眸看著自己的指骨。

    上面的顏料被沈元柔擦得干凈。

    她溫熱的指腹持著濕帕,細心地擦過他的眼尾,面頰,為他擦去顏色,屬于沈元柔的香氣是那樣令人迷醉,而指腹的觸感仿佛仍在。

    裴寂微微屏住呼吸。

    她捧起了他的臉,那雙眼眸就這樣看著他。

    柔黑的眼瞳里,只有他的身影。

    可他居然躲開了,思及此,裴寂懊惱地趴在了桌案上。

    “怎么能這樣啊……”裴寂將臉埋在臂彎里,很小聲地道。

    他怎么這么膽小,若他對上沈元柔的眼睛,會不會一切就不一樣了。

    裴寂后悔極了。

    因著小日子要持續(xù)三日,裴寂困乏得厲害,就著這個姿勢抵抗困意。

    “原主君、原主君。”

    仆從阻攔吳真棠,不讓他再前進。

    吳真棠生得恍若謫仙,如今被人攔住,神色淡然地瞭了仆從一眼,晃了人的神兒:“為何不讓我進?”

    “這,”仆從也犯了難,“太師大人歇下了,您畢竟是外男,進去也不方便。”

    “外男?”

    裴寂悄悄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

    在聽到吳真棠的聲音后,裴寂當即警惕起來。

    吳真棠是原謙的主君,作為嫁為人夫,已為人父的男子,如今私自來見當朝太師,怎么說都是不合理的。

    “是么,那太師大人的義子呢?”吳真棠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

    裴寂打理著鬢發(fā),爭取做到連頭發(fā)絲兒都一絲不茍。

    在最后極快地檢查完自己的著裝,確認沒有不妥后,裴寂端莊地走了出去。

    他不清楚吳真棠找他做什么,但裴寂莫名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味道。

    吳真棠手持著一盞燈籠,他仍舊穿著一襲天水碧青竹褙子,將他整個人襯得那樣清冷出塵。

    暖黃的火光透過外罩的薄紗,朦朦朧朧罩在吳真棠的面上。

    “原主君,”裴寂朝他俯身行了一禮,“可是有什么事?”

    吳真棠屏退了下人,同他面對面坐下。

    他面無表情道:“我以為,你會知曉我此行的目的。”

    裴寂眉頭輕不可察地蹙了蹙,還是將新泡好的茶倒好,放置在他的面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原主君,我們好像不熟。”

    “不熟?”吳真棠凝著他,冷笑一聲,“真的不熟嗎,你怕是沒少了解過我。”

    裴寂很不喜歡他的態(tài)度。

    看著吳真棠推開面前的茶盞,裴寂抬眼對上了他:“您這又是什么話?”

    “裴寂,我以為你是聰明人的,”吳真棠微微湊近他,“一定要我說的那么明白嗎,聰明人?”

    裴寂喉結(jié)倉促地滾了一下。

    他的聲音宛如循循善誘的惡鬼:“心悅自己的義母,你覺得,此事若是傳了出去,你面臨著什么樣的結(jié)果?”

    “原主君,我不明白您為何突然同問說這些,”裴寂維持著冷靜的表象,“我們不熟,也因為您是原玉的父親,故而我對您恭敬,但這不代表您能抹黑我的名聲。”

    他義正言辭地指出吳真棠的問題,對方卻倏爾笑了:“名聲?”

    “小裴公子,如果你還在乎名聲,就該離她遠點,明白嗎?”

    “您是在教訓(xùn)我嗎,”裴寂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沒有半分退讓,“為母父、師長的教誨,后輩當然會聽。”

    吳真棠當然沒有資格教訓(xùn)他。

    他同裴寂沒有半點關(guān)系,同沈元柔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他是被吳真棠的外表蒙蔽了,他生得宛如謫仙,裴寂就當真覺得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性子。

    “我的教訓(xùn),你遲早要聽的。”

    吳真棠湊的他很近,裴寂清楚地看清他眸底的洶涌、瘋狂。

    裴寂忽而覺得有些聽不懂他的話了:“……什么?”

    而吳真棠又恢復(fù)了那副冷淡的模樣,只是唇角帶著淺淡的笑:“原玉,應(yīng)該喚做是沈玉,那是沈元柔的孩子啊。”

    “怎么能叫原玉呢,”他語氣很是溫和,卻聽得裴寂汗毛倒立,“她不會是你的,你們之間,也不可能。”

    “聽明白了嗎。”

    “覬覦自己義母的小賤蹄子……”

    原玉,沈玉……

    裴寂猛然睜開了眼睛。

    像是溺水的人方浮上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心跳得很快。

    入夜了,天兒還有些干冷,長皇子帷帳的簾子自始至終不曾落下來,為的是散藥味,裴寂正好坐于這處。

    曲水擔心他著涼,正要為他蓋上一層鶴氅,卻被裴寂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了。

    裴寂可看到他面上的驚恐,壓低聲音問到:“公子,怎么了?”

    裴寂急急地吸了一口氣,待看清眼前的景色后,才反應(yīng)過來是場夢。

    曲水關(guān)切地問:“是被魘住了嗎?”

    這真是場噩夢。

    比魘住還要嚇人。

    “……是。”裴寂有些疲乏地撐著額角。

    小日子的時候,男子總是乏力的,一般未出閣的男子都要待在自己的院落中,閉門不出,而嫁人的男子,則有妻主幫著紓解。

    渾身無力,是斷然不能出門的,若是遇到登徒女,那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清白也毀了。

    他抬起有些沉的眼簾,望向極遠的蒼穹。

    裴寂:“義母呢,還沒有商議完政事嗎?”

    曲水肚子叫了幾遭,此刻只覺得被人狠狠擰干,餓得過了勁兒。

    很晚了,沈元柔還沒有回來。

    曲水搖頭:“沒有。”

    裴寂望著對面那盞涼透的茶水,突然就不想等了。

    “曲水,我們回去。”

    曲水有些詫異:“不等了?”

    “不等了。”

    他們等了一個下午,如今亥時一刻。

    曲水依著他,俯視著裴寂穿上鶴氅。

    長皇子的帷帳離他們的有一段距離,曲水為他打著燈籠,兩人吹著溫和微冷的夜風朝前走著。

    “曲水,”裴寂攏了攏衣襟,望著極亮的一顆星,問,“你覺得,什么樣的男子才能站在義母的身邊?”

    點點金色的螢火被兩人驚動,四散飛起,將周遭的草地點亮。

    雖不知曉他為何這樣問,曲水還是認真地想了想,道:“至少,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世家公子吧,家室、門第都能匹配。”

    “樣貌與品行自然是極好的,未來的主君應(yīng)當是很端莊的人吧,應(yīng)當是很體貼溫和的公子……”

    “主要家主也喜歡,畢竟依著家主的身份,應(yīng)該用不考慮聯(lián)姻了。”

    沈元柔現(xiàn)如今的官位,不必再以娶重臣之子這樣的方式,來鞏固自己在朝的地位。

    她的地位,如今無人可撼動。

    倘若沈元柔當真要娶一個世家子做主君,興許會引來朝堂、皇帝的忌憚。

    畢竟沈元柔如今的地位,若是再有強有力的夫家,很容易便掌握了朝堂的話語權(quán),但她們除了忌憚,也不能如何。

    就算是皇帝想要做些什么,沈元柔如今桃李天下,門生眾多,若是給不出合適的理由,只怕天下人不答應(yīng)。

    “你說得對。”裴寂覺得自己好了一些。

    未來的主君,自然要端莊體貼,樣貌和品行都不能差。

    想要做沈元柔的主君,怎么能差呢,自然要是人中龍鳳啊。

    曲水見他眉目不再凝重,問:“公子究竟夢到什么啦?”

    那可是個噩夢,裴寂不愿再想起的噩夢。

    吳真棠怎么會那樣兇,一點也不持重,義母是不會喜歡他的。

    “沒什么。”裴寂不打算再提起。

    真是一個荒唐的噩夢。

    原玉就是原謙的兒子,同義母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你也聽過原主君和義母的事嗎?”終究是沒能忍住,裴寂轉(zhuǎn)頭看著他問。

    曲水點了點頭,很小聲地道:“這事不能說的。”

    “連我也不能告訴嗎?”裴寂皺了皺眉頭,小聲同他講道理,“你悄聲些,旁人不知道的,我也會守口如瓶。”

    曲水很有原則地搖頭,認真看著他:“公子說過,”

    “不能妄議主子,不論在哪兒都要謹慎些,更何況事關(guān)家主,我們只是仆從,私下說這些,被聽去就完啦。”

    裴寂靜默了一瞬:“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曲水商量:“我也算,嗯,半個主子,你同我說,不算妄議主子。”

    見曲水有一瞬的動搖,裴寂加大力度:“今夜再烤一只雞。”

    裴寂放慢了腳步,看著曲水神色的變動,微笑著扯了扯袖口方才被壓住的,有些不平整的痕跡。

    “當年家主和原主君的事,公子怎會不知曉呢,”曲水不解,但繼續(xù)道,“聽聞,當初家主官場不順,是原主君幫的忙。”

    作為寒門的才俊,沈元柔過了殿試那一關(guān),還要面臨氏族的打壓。

    在這個賊宦、奸臣當?shù)赖某茫瑳]有背景和銀子的很難立足的。

    吳真棠就是在這時候注意到的她。

    年輕、端肅、有膽識的女人,光看上去便覺得她不凡,沈元柔的涵養(yǎng)不像是寒門子弟,她有些太耀眼了。

    吳真棠嘴巴再厲害,到底也是沒有經(jīng)歷過情愛的男子。

    他很快就被沈元柔身上那種清潤、沉穩(wěn)、難以言說的氣質(zhì)吸引,無法自拔。

    那時的沈元柔身上,還有文人味兒——她不愿接受吳真棠的幫助,在被她拒絕后,吳真棠還是安排人為她疏通了官路。

    但吳真棠考慮不周,他作為京城的高門貴子,如此行事,引來了太多的目光,和不必要的麻煩。

    “此事鬧得很大,坊間傳聞?wù)f什么的也有,總歸是對未婚男子的名聲不好,”曲水為他打理好衣袖,跟在他身后,

    “那時的原主君也到了選妻主的年紀。”

    吳真棠芳心暗許,他不顧緋聞,如此行事,沈元柔不會看不出來的,她是那么聰明的女人。

    姜朝只嚴苛規(guī)訓(xùn)男子,女人并沒有被灌輸太多“女男大防”的思想,避諱還是有所避諱。

    但作為友人,起初兩人還曾在同一詩社。

    詩里有風花雪月。

    年輕女男的感情是熱烈的。

    沈元柔動情了嗎,應(yīng)該除了她自己無人知曉。

    但吳真棠卻是書禮也忘了,母父也不顧了,只滿心想著嫁給她。

    御史大人自然不同意。

    “那大人覺得,都是家主的過錯,若不是家主,她的長子怎會變成這般模樣,開始忤逆母父。”

    “再后來,原主君被御史大人關(guān)了半月,這段時間里,同原大人定下了婚事。”曲水輕輕嘆了口氣,“原主君其實很好的。”

    他見過吳真棠為原謙送羹湯,親手為原玉縫制衣裳,吳真棠當年是多么有名的才子,嫁人后相妻教子,也做得人人滿意。

    裴寂很想說,他不好。

    但那畢竟是一個夢,人是要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他終究不曾了解吳真棠是個怎樣的人。

    如今這般背地評判他,實在有失君子風范。

    他要做一個端莊持重、體貼大度的男子。

    而這樣的男子,不該在背后談?wù)撍说摹?br />
    “但原大人當年被原主君拂了面子。”

    身為御史的兒子,吳真棠向來心直口快,嘴巴也厲害,當初他那般喜歡沈元柔,可母親怎么都不同意這樁婚事,還要將他許給原謙。

    原謙大了他近十歲,相比年輕、與他同樣喜歡作詩、更懂他的沈元柔,原謙便無趣了起來。

    他譏諷原謙,說她年紀如此之大,還不肯娶夫,如今要娶夫了,就想著老牛吃嫩草,好事全讓她給想了。

    可謂是狠狠拂了原謙的面子。

    吳真棠天真的以為,只要原謙討厭他,他與沈元柔的婚事便有門兒了。

    但他忘記了,沈元柔待他究竟有沒有情,又究竟愿不愿意做他的上門妻主。

    是了,因著那時沈元柔無權(quán)無勢,吳御史便道,想要娶吳真棠,便要留在府上做上門妻主,不能叫她們兒子受了委屈。

    吳真棠終究是嫁給了原謙。

    “聽聞,原主君婚后郁郁寡歡,將自己困在了府上,誰也不見,再沒出來過。”

    而吳真棠究竟是被她囚禁,還是自己不肯出來,便無人知曉了。

    直到他后來生下了原玉,才漸漸出現(xiàn)在京城貴夫之中,只是當年的才子泯滅了。

    裴寂大致能夠判斷出,原謙究竟是怎樣的人。

    她足夠狠心,足夠有手段,才能達到今日的位置,所以吳真棠不出府,極有可能是不被她允許。

    裴寂抬眼望著極遠的星光,他還有心去同情別人嗎?

    “公子,快糊了快糊了!”曲水急聲催促道。

    裴寂回神,快速給腌好的小兔翻面,好讓它烤得均勻些。

    但心里酸酸澀澀的,他知曉,一定有人為沈元柔剖開了自己的心,她或許喜歡過別人了,可是,他真的好不甘心。

    裴寂將滋滋冒油的兔子暫時交給曲水,靠在帷帳外發(fā)怔。

    “裴寂,怎么了?”

    沈元柔見他獨自靠在這兒,一副失落的模樣,便想要上前看看他。

    裴寂身子骨并不健壯,這般站在夜風中,此刻面頰有些泛白,沈元柔只是看向他,便能察覺到裴寂的冰冷溫度。

    裴寂搖了搖頭,忍住想要看著她,或者被她抱一抱的欲望,別過頭,垂著眼睫不肯去看她。

    “……誰惹我們裴寂生氣了?”沈元柔見他這幅模樣,難得詫異地笑問他。

    這還是她頭一次見裴寂使小性兒,有些新鮮。

    但裴寂這點是和絨絨很像的,他不說,等著沈元柔去猜他生氣的原因。

    “到底怎么了,”她凝視著少年,“還是說生了我的氣?”

    她身上還帶著龍涎香味。

    那是帝王身上的味道。

    沈元柔與皇帝商談?wù)逻@么久,身上沾染些味道,也不足為奇。

    但聞到那股味道后,裴寂就更難過了。

    他覺得自己此刻酸得冒泡泡。

    興許是因為被酸到了,裴寂眼眸漸漸變得潮濕起來,尤其沈元柔還關(guān)切地問他“怎么了”。

    “要哭了嗎?”沈元柔將帕子遞到他的眼角,卻被裴寂咬著下唇躲開。

    第33章  流了好多眼淚

    沈元柔持著絲帕的手停頓住。

    她平靜地看著他, 試圖看出裴寂究竟為什么生氣。

    在這長時間的靜默里,裴寂喉頭發(fā)干,他害怕沈元柔丟下他不管。

    可他生氣了,裴寂不想低頭, 不想開口跟她說話, 這樣的情緒莫名, 就連裴寂自己都不知道, 他為何要生氣。

    因為他比沈元柔晚生了十多年,錯過沈元柔太多?

    因為夢里被吳真棠的話嚇到,遷怒于她?

    還是因著沈元柔離開太久, 他為了等她到現(xiàn)在都沒有用飯?

    可不管哪一條,都不足以他這樣做。

    “裴寂, 君子當重信守諾,你答應(yīng)我的。”

    沈元柔打破了靜謐。

    裴寂可是答應(yīng)過, 有什么都要同她說的。

    沈元柔收起了絲帕, 垂眸看著他。

    “告訴我, 為什么生氣?”

    她看著裴寂轉(zhuǎn)過頭,那雙凝了層水膜的眼睛,就這么對上了她。

    此刻的裴寂突然就明白,自己和那些人差在哪了。

    他此刻這樣的行為, 就像是得不到糖吃, 自己生悶氣發(fā)點小脾氣, 想要引起長輩注意,從而得到飴糖的小孩——這在沈元柔眼里,定是很幼稚的吧。

    “……我等了義母好久, ”裴寂倉促地吞咽了一下,只是被她這樣審視著, 委屈的情欲就愈演愈烈,“很冷、很餓,義母卻遲遲不回來。”

    沈元柔的面上似乎罕見的空白了一瞬。

    只是她久居高位,情緒想來掩飾的很好,誰也看不出,方才究竟是錯覺,還是她因為裴寂的話而頓住。

    沈元柔看著他,沒有言語。

    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原因。

    裴寂向來懂事的,他也從來沒有這樣過,沈元柔也不能懂他究竟是怎么了。

    而裴寂說完后,肉眼可見的委屈了,但他不想讓沈元柔看出來,就這么別過頭,一副不打算原諒她的模樣。

    沈元柔垂著眼睫,看著他,溫和地對他道:“你知道的,我同陛下有要事相商。”

    她在向裴寂解釋。

    “……對,我知道。”裴寂悶悶地道。

    沈元柔抬手,指腹蹭過他有些濕潤的眼尾:“那既然知曉,為何還要生氣呢?”

    她一直覺得裴寂是個懂事的孩子。

    前世他總是懂事得叫人心疼,不僅為她將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條,還主動要求,攬下了府上偶爾的宴席安排、人情往來。

    每當她問起,裴寂就說,不想看她那么累。

    他總是在為她分擔,就算自己有個什么事,也不想她擔心。

    所以這次究竟是為何,因為太餓了,等她太久了嗎?

    “可義母沒有讓月痕姐姐來告訴我,我等了很久,都以為,以為你不要我了……”

    沈元柔同他拉進了距離:“不會的,好孩子。”

    她溫熱的掌心貼在裴寂的面頰上,聲音低柔地安撫他:“怎么突然就變成小委屈精了?”

    裴寂先前不會等她的,今日如此反常。

    沈元柔還是覺得,他興許是聽旁人說了些什么。

    否則既然知曉她有政務(wù)在身,還為此委屈,等她這么久。

    前些時日的獵場上,裴寂都是同公子們一起用飯的,今日怎么突然要等著她。

    若非受了委屈,這樣乖巧聽話的裴寂,又如何會這般。

    溫熱的掌心、指腹貼著他的面頰,裴寂忍住想要蹭一蹭的沖動,垂著有些濡濕的長睫,辯駁道:“我才不是委屈精。”

    怎么能這樣說他。

    “是嗎,”沈元柔似乎嘆了一口氣,有些拿他沒辦法,“那么絨絨,你剛剛在委屈什么?”

    那股屬于她的沉香,還有上位者周身的氣度,在此刻都變成了蓬松柔軟的云,虛虛地攏著他,讓他感到溫暖愜意。

    委屈什么。

    裴寂咬著唇肉:“我,我是怕……”

    “怕什么,”沈元柔緩緩摩挲著他光滑泛冷的面頰,“怕我嗎?”

    裴寂抬眼看她,帶著一點責怪。

    他怎么會怕她,他偷偷藏著心意,唯恐沈元柔看出了,可到了她的嘴里,居然變成了怕她。

    “怕您不要我。”裴寂別扭地錯開眼眸。

    “……好了,要你。”沈元柔捧起他的臉道。

    裴寂同溫景寧、尚子溪不一樣。

    他總能叫她沒了辦法。

    明明倔得很,可看著裴寂露出可憐的模樣,她就會軟下心腸。

    “真的嗎,”裴寂不確信地看了她一眼,追問道,“那,義母能多留我半年嗎?”

    沈元柔只捧著他的臉,靜靜端詳著他,沒有回答。

    她料到了裴寂可能會借此提出條件,為了誰,他喜歡的那個女娘嗎?

    但如果明確拒絕他,裴寂沒準又要哭了。

    沈元柔垂首與他對視,只問他:“那我們和好了嗎?”

    “……沒有。”裴寂得寸進尺地湊近了一點點,帶著點邀寵,“我烤了肉,味道很不錯,您也沒有吃飯,”

    他眨了眨眼,沈元柔靜靜等著他的后話。

    裴寂眼睛被月華映的亮晶晶的:“您答應(yīng)了我,我們就去吃飯吧。”

    沈元柔眉頭微微挑起。

    他的面頰被沈元柔掌心溫暖著,此刻已然回溫。

    沈元柔收回了手。

    察覺到她要離開,裴寂驀然睜大了眼,很沖動地扯住她的指尖:“您不答應(yīng)也沒關(guān)系,別走,義母。”

    沈元柔眸光順著他的鶴氅,落在被裴寂掌心緊緊包裹著的指尖。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裴寂倉皇地松開手,猛然后退一步。

    他的脊背緊緊貼在帷帳外層,差點沒站穩(wěn)。

    裴寂語無倫次地想要同她解釋:“不是的,我不是……”

    裴寂在一瞬間失了血色,害怕地看著她,那雙眼眸再度蓄了水意。

    他不想被沈元柔厭棄。

    他不是覬覦自己義母的小賤蹄子。

    沈元柔道:“我沒有要走。”

    后面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又回到了肚子里。

    裴寂鼻尖很酸澀:“那,我們和好吧。”

    “不提要求了?”

    裴寂低落地看向沈元柔,為什么她總是無動于衷,這樣他的行為倒顯得幼稚了。

    裴寂搖了搖頭。

    他其實還想要沈元柔再哄一哄他的。

    沈元柔:“怎么還一副委屈模樣。”

    方才說著和好,實際上心里沒準還存著惱。

    李代無先前便同他說,不要去猜孩子心里究竟是怎樣想的,抱抱就化干戈為玉帛了。

    “沒……”裴寂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她卷入了溫暖的懷抱,同往常一樣,沒有抱實,虛虛攏著他。

    那些先前叫裴寂害怕的,屬于權(quán)勢的香氣,此刻正是他渴求不來的。

    好香。

    他分神地想,真想抱緊她,好好聞一聞這股香氣,要是日日都能聞見,將他也腌入味才好。

    這樣出了門,旁人聞見味,就知道他是沈元柔的義子了。

    這是隱秘的標記,他屬于沈元柔的標記。

    沈元柔環(huán)著他,思量著究竟還要怎樣哄一哄,這孩子才能不再惦記著此事。

    然而裴寂就在此時小心地回抱住她,低幽地道:“這樣我們就和好了,對嗎?”

    星星點點的流螢疏疏落落。

    沈元柔察覺到,衣襟好似被浸濕了一小片。

    她抬起少年的下頜,迫使他抬起頭來,裴寂這次沒再躲閃,任由沈元柔為自己擦掉一絲水痕。

    沈元柔輕聲道:“又哭了。”

    “……這要怪您。”裴寂蠻不講理地將錯處推給她。

    這很無理取鬧,但裴寂今日就是想由著自己。

    沈元柔輕斥他:“真是好大的膽子,是我平日太慣著你了。”

    裴寂非但不怕,還有理有據(jù)地為自己辯駁:“是您總慣著我,將我慣壞了。”

    沈元柔低笑道:“慣著你倒成了我的過失。”

    是啊,慣壞了,還壞的蠻不講理。

    他有許多的理由,即便此沈元柔抱著他,哄著他,裴寂還是流淚留個不停,怎么都止不住。

    “那下次,義母要讓月痕姐姐告訴我。”

    “我一直都在等著義母的。”裴寂從她的懷里抬起頭。

    沈元柔安撫般拍了兩下他的脊背:“嗯,這次是我不好,好孩子,快別哭了。”

    他總有很多眼淚。

    這次弄濕了沈元柔兩張絲帕。

    裴寂其實不是很想哭的,只是被沈元柔這樣抱著,他就莫名委屈起來,眼淚也根本不受控制,再次流了很多。

    裴寂紅著耳尖,為難地抹著眼淚:“……停不下來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眼淚。”沈元柔揚起一側(cè)眉頭,看著他問。

    她如此問,裴寂卻好似又有點不高興了。

    他偏過頭,小聲道:“我自己擦。”

    沈元柔便將一張新的帕子給他,讓他將自己清理干凈。

    裴寂接過帶著沉香的絲帕,空空地吞咽了一瞬,掀起眼簾,帶著很濃重的個人情感道:“弄濕義母的衣裳,是裴寂的過錯,您嫌我眼淚多,我今后再也不哭了就是。”

    “絨絨,又鬧脾氣。”

    當沈元柔換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裴寂還是下意識的恍惚。

    究竟是在叫他,還是在叫貓?

    每當沈元柔喚他的乳名,裴寂便會有一種,被義母當做小貓戲弄的感覺。

    “真壞。”他小聲道。

    也不知是在抱怨沈元柔壞,還是再說,他將人想得太壞。

    沈元柔也沒再管什么壞不壞,她將少年鬢邊蹭亂的發(fā)絲撩回耳后:“又不餓了?”

    “義母,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么感覺……”裴寂糾結(jié)了一瞬,道,“您曾喜歡過誰嗎?”

    沈元柔便順著他的話回想,而后道:“有什么好東西都想分享給他,想要了解他、保護他。”

    裴寂接過曲水手中烤到焦脆噴香的小兔,將屬于曲水的那一份兔肉與雞肉分給他后,才道:“是嗎,原來是這樣。”

    裴寂掩飾著自己的失落,扯出一抹笑來:“我烤得很好吃。”

    “你心悅的女娘如何了?”沈元柔接過他遞來的兔腿,問。

    裴寂不會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

    她猜想,興許是裴寂同他心悅的那位女娘如何。

    但月痕查過,除去那位書生,再就是尚子溪、周蕓歡,除此之外他不曾接觸過其他的女娘。

    “沒有如何,”裴寂牽強地扯了下唇角,“只是,我應(yīng)當做不成她的正君。”

    沈元柔蹙眉,出言提醒:“你是太師義子。”

    有這層身份,就算他想嫁給太子,也使得的。

    她不會讓裴寂給女人做小。

    那樣不單是有辱太師府的門楣,裴君英的在天之靈,也不會放心裴寂。她既接納了裴寂,便不會讓他受委屈。

    “她有心悅的男子了,義母。”裴寂忍住眸底的濕潤。

    沈元柔闔上眸子,直至過了很久,她才道:“非她不可嗎,裴寂?”

    裴寂低垂著眼睫,聞言輕顫了顫。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人,裴寂實在想不到,如果沈元柔不喜歡他,他要怎么辦。

    像是一只被嬌慣壞了的貓兒,離開熟悉的府邸、熟悉的主人后,他會凍死在外面,不會有誰比沈元柔更適合飼養(yǎng)他了。

    但裴寂不覺得自己是嬌氣的貓,他只是單純不想離開沈元柔:“我從沒有這般喜歡過一個人,義母,我只想嫁給她。”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將她是誰告訴我嗎?”

    裴寂的任性,在她看來,是會受到傷害的。

    年長者總會下意識地引導(dǎo),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不被旁人傷害,在沈元柔接納他的那一刻,就已然是半個母親的角色了,她不可能看著裴寂去受傷。

    月光薄紗般攏在少年的發(fā)絲,脖頸上。

    “暫時還不能,”他吐出一口氣,抬眸看著她,面色如常,“抱歉,您再給我些時間吧。”

    他還不打算將心意告訴沈元柔。

    裴寂害怕失敗。

    他有著年輕人的沖勁,但裴寂自小就被教育,沒有把握的事,他還要觀望一段時間,而不是因為一時沖動失去所有。

    他不能失去沈元柔。

    火光盈盈,裴寂望著沈元柔的側(cè)顏。

    女人肅麗的面龐沒有歲月的痕跡,只有權(quán)利帶給她的成熟、威嚴。

    “裴寂,我說過,”沈元柔沒有看他,“不要讓我為你擔心。”

    她不會計較孩子同她使小性子,對她隱瞞些什么,但是這樣的大事不可以。

    裴寂沒有應(yīng)聲。

    在他方才試探著問沈元柔,她是否有心意的男子時,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應(yīng)當是喜歡過吳真棠的吧,裴寂猜想。

    京城第一才子,驚才絕艷、容貌昳麗,家室、品行又是極好,那么熱烈的少年郎,她怎會不喜歡呢?

    可他又能怎樣呢。

    “聽到了嗎,裴寂,”沈元柔察覺到他走神,加重了語氣,“婚姻大事,斷然不可兒戲。”

    她的眼眸分外鋒銳,就這般抵在裴寂脆弱的外殼,只差一點,就會將他故作冷靜、沉穩(wěn)的外表給剝開,露出濕淋淋的嫩肉來。

    “您是在關(guān)心我嗎?”

    裴寂原本的害怕突然淡去了一些。

    所以沈元柔是在關(guān)心他。

    沈元柔費解地看著他:“我平日還不夠關(guān)心你嗎?”

    朝堂政務(wù)繁忙,坐在這個位置上,注定是輕松不到哪里去的,她覺得自己已然足夠關(guān)心裴寂了。

    裴寂壓下唇角的弧度,他覺得自己真是要瘋掉了。

    明明方才因為噩夢,難過得心口抽痛,想要疏離沈元柔。

    可在她關(guān)心他的時候,這顆心又忍不住滾燙起來,裴寂唾棄著自己。

    心臟被諸多情緒傾軋,又酸又漲。

    “我知曉了,義母。”

    他按捺住心頭的酸澀、悸動,方平靜下來。

    花影便上前,與沈元柔附耳說著什么,裴寂猜想應(yīng)當是要事的。

    如果他沒有恰好從中聽到吳真棠的名諱的話。

    ——————————

    原謙的帷帳內(nèi),燭火跳動。

    原月不解地問:“姨母,您為何不動手?”

    沈元柔雖為當朝太師,有數(shù)不清的門生,但若是被扯進此事是洗不干凈的。

    原謙冷淡地回應(yīng):“我為何要動手。”

    原月有些著急:“這時候打擊她,給將來埋下懷疑的種子……”

    她很是心急地為原謙解釋著自己的想法。

    年輕人很果敢,但她只曉得悶頭往前沖。

    “可不要小瞧了她,”原謙微笑著呷一口茶,輕描淡寫,“你以為門生眾多,她便能掌握朝堂了嗎?”

    原月面露猶疑:“難道不是嗎?”

    “沈元柔的勢力優(yōu)勢,是武將。”

    原月聽她這般說,不由得汗毛倒立。

    明明門生遍布,這卻不算是優(yōu)勢。

    “……陛下為何不忌憚?”她澀聲發(fā)問。

    在沈元柔為太師的這些年,已然教導(dǎo)出一批優(yōu)秀的官員,她們年輕、敏捷、大膽,很得皇帝的重用。

    但原謙卻告訴她,沈元柔的優(yōu)勢不是文臣,而是武將。

    一個人穩(wěn)坐于高位,得皇帝敬重,百姓稱贊,手握重權(quán),文臣武將簇擁著,皇帝當真不忌憚她嗎。

    原謙緩緩搖頭:“陛下的心思,我如何能知曉呢?”

    “原月,你怎么看?”

    對于威嚴的掌權(quán)者,會滋生出兩部分人,一種是臣服于她的見識與手段,為之肝腦涂地,而另一種則是妄圖挑戰(zhàn),將其取代。

    受這位姨母的熏陶,原月是后者。

    原謙對她的回答很滿意,恰此時,帳簾被少年挑起。

    原玉將兩盞精細的羹湯放置在桌案,清冷的聲線還有著少年的稚嫩:“母親,表姐,用些藥膳吧。”

    這是吳真棠親手烹調(diào)的滋補藥膳。

    因著此刻在春獵場,吳真棠便叫下人采了當季的野菜,做了素羹來給她喝。

    原月看了他一眼,問:“玉兒表弟,你面色怎的不大好,可是昨夜沒能睡好?”

    原玉:“多謝表姐關(guān)切,只是昨夜睡得晚了。”

    他眼下的烏青有些顯,故而今日撲了幾次玉郎粉,也算是遮住了這點難看的顏色。

    沒想到還是被原月發(fā)現(xiàn)了。

    原月關(guān)切地道:“我那里還有些安神的香,待會叫人給你送來。”

    “不勞表姐了,”原玉淡然地頷首,婉拒道,“不妨事的。”

    原月還欲再說些什么,原玉卻先行俯身行禮告退了。

    “你的心思多放在政事上,”原謙一下下攪著羹湯,熱氣繚繞,“這個年紀的女娘,可正是闖蕩的時候。”

    她沒有將“不可耽溺情愛”說出。

    “我知曉的,姨母。”

    瓷勺磕碰碗底的脆聲響起:“這若是傳出去,可是丑事啊月兒。”

    哪里有表姐娶表弟的,只怕亂了綱常倫理。

    原月眉頭微蹙,嘴上卻謙恭:“姨母說的是。”

    原謙便不再說什么。

    她沒有女兒,正君吳真棠只為她誕下一個兒子,便是原玉,后院那些夫侍們肚子也不爭氣,這么些年來,居然沒有一個為她誕下女嗣。

    唯有一個夫侍,數(shù)年前為她生下一個女嬰,只是那孩子沒能活過三歲。

    女兒緣薄。

    自那起,她便著重培養(yǎng)原月。

    但原月不能做下這樣的丑事,肖想她的兒子,來打她的臉。

    “剩下的,就按照我說的辦,你回去吧。”

    原謙閉上了眼眸,已然不想再同她繼續(xù)說下去。

    她如今還傷著,又上了年歲,沒有精神在同她繼續(xù)商談?wù)铝恕?br />
    至于沈元柔那邊,原謙并不擔心。

    她既然能做到這個位置,又吩咐原月做那些事,便是有把握的。

    沈元柔的動向與計劃,有時并不能躲過她的眼睛。

    “小若。”原謙喚。

    女孩兒依言上前:“家主。”

    原謙招了招手,女孩上前為她揉肩:“太師府那位,最近如何了?”

    小若便知曉她問得是沈元柔的小爹:“那位最近倒沒有什么動靜,不過春獵即將結(jié)束,待沈太師回到府上,那位想必會聯(lián)絡(luò)您。”

    “希望他能給我些有用的東西。”原謙閉著眸子,哼道。

    燭火搖晃。

    月痕為沈元柔息了幾盞燭火,將京城這些時日發(fā)生的,事無巨細整理好交給她。

    見沈元柔持著一本卷宗,卻遲遲不翻頁,月痕上前為她斟上一盞茶。

    “月痕,你瞧著,裴寂同尋常有些不同嗎?”

    月痕怔愣一瞬,不知她何出此言:“沒有啊,裴公子一切如常,主子可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沈元柔捏著書頁,沒有看她:“是嗎。”

    她總覺得裴寂同往常有些不一樣了。

    尋常他也會想要她抱抱,可今日裴寂扯住她的尾指,在她眼神掃過去時,倉促又恐懼地望著她的一瞬,沈元柔便覺得,這孩子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這是孩子對長輩的依戀嗎?

    “是啊,”月痕點頭,為她修剪手畔的燈芯,“裴公子不一直都是溫和謙恭,知禮守禮,您怎么突然這樣問?”

    沈元柔沒有回答她。

    裴寂的確最是守禮,但這與他的想法并不沖突。

    就像裴寂在她面前向來乖順,可那日居然不顧自己的生死,闖入馬場救下長皇子。

    想起裴寂不顧自己的安危,翻身躍上西域烈馬的那一瞬間,沈元柔的心跳還是不自覺加快。

    第34章  開始舍不得他

    少年眸中的堅毅, 無畏,那樣熾熱,像熊熊烈火,在沈元柔看不見的地方燃燒。

    她對仍那日之事心有余悸。

    馬場上的的裴寂, 像是獨當一面的大人。

    但后來, 裴寂好像便有些不同了。

    可如果裴寂只是依賴她, 便不該恐懼地看著她的, 他在恐懼什么呢?

    沈元柔緩緩摩挲著指根那枚溫潤的玉戒。

    月痕順著她的話想著,而后道:“屬下愚鈍,不曾察覺到什么, 只是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敬重主子。”

    裴寂是教養(yǎng)極好的孩子,他如何會生出那樣的心思呢?

    他的敬重做不得假, 這孩子也不是沒有分寸之人。

    這樣的猜測,實在是過于荒謬了, 沈元柔打消了這個念頭。

    裴寂沒有接觸過什么女性長輩, 興許, 他是不知曉如何同女性長輩相處。

    畢竟裴君英忙于生意,不能時常關(guān)注著他。

    那個年紀的孩子,就是白紙一張,如今來了京城, 許是見著同窗都是如此, 時間久了, 便也效仿開來。

    沈元柔裁開一封新的密函:“你說的是,興許是我誤會裴寂了。”

    月痕置篆,緩緩填入香粉, 沒有想明白沈元柔誤會什么了,但總歸她和裴公子好好的, 便也放了心:“老太君這幾天照舊。”

    聽月痕提及孟氏,沈元柔淡然道:“將他看緊了。”

    “是。”

    這京城誰人不知,沈元柔對她這位小爹是格外敬重。

    原本就沒有親緣關(guān)系,沈元柔還曾被趕出家門,也不在府上長起,后面跟著祖母到了徐州,甚至淪為乞丐,照理說,應(yīng)當恨著沈家人。

    可她們主子前幾個月聽聞這位小爹被旁支欺負,便要將他接到府上。

    要知曉,這小爹可是有名的刻薄。

    但主子的決定她們不好置喙,主子一直都對他很是敬重,孟氏起初不愿來府上,沈元柔便派人給他送東西,宛若他的親女。

    直至那日冒著小雨,她親自將裴寂接回來的那個清晨,沈元柔待孟氏便不同了。

    沈元柔雙手交叉著,放置在桌案上,眸光落在不遠處的玉料上:“那枚紅玉,快做好了嗎?”

    “主子放心,李玉匠可是老師傅了,今日給了屬下準話,后日就送到您手上。”月痕笑道。

    “主子那日,吩咐屬下去查小越大人同裴公子說了什么,您后來沒再提起此事。”月痕倒豆子般,“小越大人提起您當年之事。”

    她詳細地為沈元柔敘述著當時所發(fā)生之事。

    “后來裴公子便不高興了。”

    沈元柔聽她說著,仿佛就能看到裴寂帶了薄怒的臉。

    因著動怒,裴寂光潔瓷白的面頰上透著薄粉,卻因著極好的禮儀不肯發(fā)作,他的眼尾也會微微泛紅,那片肌膚格外的薄,也總能代表裴寂的情緒。

    他生氣起來格外生動,透著屬于年輕的朝氣與蓬勃。

    “小越大人同他道過歉了,只是,裴公子好像不打算原諒她。”

    月痕見她合上卷宗,只當沈元柔要吩咐她,緩和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誰知沈元柔居然道:“的確過分。”

    “裴寂那孩子脾氣很好的,能叫他動怒,可見她的確過分。”

    月痕便點頭附和道:“是過分,居然妄議尊長,裴公子說的半點也無錯。”

    “嗯,”沈元柔褪下外層的鶴氅,交由月痕,

    “春獵將結(jié)束,待獻禽、慶賞后,便將各州適婚女娘名單列出來。”

    她平靜地將這些話說出口,便見月痕怔愣。

    “不是只需要京城適婚女娘的名單嗎,”月痕瞠目結(jié)舌,“裴公子要嫁到那么遠的地方嗎?”

    說來,月痕真挺不舍的。

    裴公子手藝極好,人又溫柔,她怕是再也吃不著這么好吃的糕了。

    沈元柔一眼就看穿了她,看著月痕將香爐放置在她手畔,道:“為裴寂尋個上門妻主,你照樣能吃到他做的糕。”

    “那敢情好,”被主子戳破心思,月痕絲毫不尷尬,樂道,“不然裴公子嫁的遠了,您不放心,屬下們也不放心。”

    沈元柔就抬頭看了她一眼:“看來,他待你們很不錯。”

    她也是后來才知曉,裴寂每次做糕,都會順帶著做些其他樣式給當值親衛(wèi)。

    不過她的永遠跟旁人不同,裴寂也算是有心。

    沈元柔是大度的主子,倒不會因為這些同親衛(wèi),或者裴寂計較,只是她覺得這小義子收買人心的本事,倒是比她想象的厲害不少。

    花影月痕是在她身邊數(shù)十年的親衛(wèi),如今不單月痕平日會為他美言幾句,就連花影也有意無意偏向他。

    都叫裴寂給收買了。

    月痕認真道:“屬下倒是覺得,主子的決策英明極了。”

    在其余州府選些不出眾的世家,做上門妻主,給她謀個官位,也更好拿捏,裴寂是斷然不會受委屈的。

    沈元柔這些時日也猜想著,既然查不出裴寂心悅的女娘,是否證明她不是京城人士。

    裴寂為了不被她發(fā)現(xiàn),在來京數(shù)月,也不曾聯(lián)絡(luò)她。

    “看看他心悅的女娘,究竟是何英才。”

    “主子放心。”

    看著月痕下去,沈元柔取下發(fā)簪,如墨的烏發(fā)散落在肩頭。

    只是想到裴寂有了心悅的女娘,她便漸漸產(chǎn)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算上前世,她接納裴寂已經(jīng)許久了,沈元柔悉心教養(yǎng)著,將起初那個揚著濕漉漉的眼眸、害怕又不肯表露的倔強小孩,逐漸褪去了木訥與陰郁。

    在這個過程中,沈元柔仿佛已經(jīng)是半個母親了。

    她關(guān)切著裴寂,擔心著他,為他隔絕傷害,盡可能給他最好的,為他籌謀著。

    如果他要出嫁,沈元柔是會不舍的,她是個極重感情之人。

    像對小爹孟氏。

    當年她的父親滿心都是母親,拖著病骨,盼著她來房里,而母親偏生寵愛著孟氏。孟氏很是自責,總是私下給她塞銀子,給她帶好吃的,給她的父親送補藥。

    一個夫侍,過得比主君還要體面。

    有了孟氏的接濟,她的日子便好起來,可父親得知后,怒罵了她,派人將那些東西扔了出去,好似再多看一下就會臟了他的眼。

    沈元柔還記得瘦弱的男人咳得沒有了力氣,卻還要責打她的模樣。

    她第一次頂撞了父親,為了孟氏。

    因為在年幼的沈元柔看來,小爹沒有什么過錯,他也是為了她們父女的生活,好心接濟,在父親看來卻成了施舍。

    都是母親不夠關(guān)切父親,才導(dǎo)致如今的局面,小爹是無辜的。

    小爹有孕后,父親的身子每況愈下,沒多久便病死了,她沒有父親了,那日,同窗說她是沒有爹養(yǎng)的可憐蟲。

    小爹卻溫柔地將她摟在懷里,輕聲安撫。

    他說:“我們絕舟有爹爹養(yǎng),有人疼。”

    孟氏為她擦去眼淚,沈元柔在那一刻,便真的將他當做生父來孝敬。

    她的父親心中只有母親,很少管她,更多的其實是打罵。

    在她的印象里,一直都是被孟氏接濟著度日,只有小爹來了,她的日子才能好過,但接踵而來的,是父親無盡的責打。

    孟氏不同,他很疼愛她,會把她當做孩子,溫聲哄她,在母親責罵時護住她。這讓小孩子很難不動容。

    即便后來,孟氏將產(chǎn),大著肚子陪她賞雪摔了一跤,早產(chǎn)生下了妹妹,母親更厭惡她了,不管孟氏如何求情,她還是被趕了出去。

    她的奶公說,孟氏蒙蔽了她,是孟氏害得她被趕出來。

    可是,孟氏總是會在危急時刻拉她一把,她被趕出去那日,剛產(chǎn)下妹妹的小爹啞著聲求母親原諒她,所以她沒有懷疑孟氏,也不覺得小爹是在蒙蔽她。

    在坐穩(wěn)太師之位后,沈元柔便懷著感恩之心,想要將他接進太師府。

    “好孩子,你心里有爹爹,爹爹便覺得一切都值得,但你如今已立門戶,爹爹過去也不好,”孟氏慈愛地看著她,“你小妹的尸骨埋在這,爹爹還想守著她。”

    她為了感懷孟氏,將他接進府里。

    待她好的人,沈元柔會千倍,百倍的償還。

    但她的重情,最后都變成了殺死她的利劍,沈元柔從來沒有想過,前世之死,極有可能同她這位溫柔慈愛的小爹有關(guān)。

    沈元柔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喟嘆:“過分重情,有時候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舍不得裴寂出嫁,是不行的。

    他還那么年輕,對未來憧憬著,哪里能因為她的舍不得,而留在她身邊,這太自私了,她不能限制著裴寂的。

    帳外,尚子溪的聲音傳來:“柔姨……”

    “……進來。”沈元柔起身,看著有些狼狽的女娘。

    尚子溪扁了扁嘴,瞧著委屈的不行:“柔姨。”

    “這么晚過來,可是有什么事,”沈元柔蹙了蹙眉,問她:“怎么身上這么臟?”

    “被母親趕出來了,”沈元柔抹了把臉,方才還勉強算得上干凈的臉,此刻徹底花了,“柔姨,您收留我一晚吧。”

    她畢竟是女子,去尚風朗的帳里過夜不合適,可去友人那又覺得丟面,被人知曉,她跟母親吵一架被趕出來,可就太丟人了。

    思來想去,還是沈元柔收留她,更說得過去一些。

    “你身上太臟了。”沈元柔審視著她,聲調(diào)平平地評判。

    尚子溪捂著胳膊,一臉受傷地看著她:“柔姨,您心疼心疼我吧,我好歹是您看著長大的啊!”

    沈元柔和她保持著一定距離:“好端端的,怎么又惹你母親生氣了?”

    看來這回挨打挨得厲害。

    “此事說來話長……”尚子溪小心翼翼地抬眼覷她,“您要是今晚留我,我就將剛才發(fā)生的一五一十講給您聽。”

    “天色晚了,”沈元柔淡漠地收回目光,“我沒想聽。”

    尚子溪唇角下彎到了一定弧度,整個人瞧著悲傷得不成樣子:“我的好柔姨,您就發(fā)發(fā)慈悲收留我吧,否則我今夜當真要睡外頭了,外頭那么涼,我定會生病的……”

    沈元柔坐在書案前,持著一本書冊,沒有抬眼,問:“既然不想露宿,何不同你母親道個歉?”

    尚子溪憋紅了臉:“……我不。”

    “那就睡外頭。”

    “柔姨,”尚子溪跺了跺腳,她又急又氣,可真的對上沈元柔的眼眸時,她又泄了氣,開始扮可憐,“這回真不怪我,好柔姨,我睡地上成不成,肯定不弄臟您的榻,您就當收留了一只小狗吧……”

    沈元柔沉默了一瞬,有些嫌棄地將帕子丟給她:“把自己擦干凈。”

    尚子溪喜笑顏開,接過帕子,麻溜地去收拾自己了。

    彼時,裴寂蜷縮緊了身子。

    像是回到了最初始的狀態(tài),仿佛只有這樣,那股難耐的感覺才能散去些。

    “義母,義母……”

    他低低地喚著。

    好熱,好疼,想要被她……抱抱。

    貞潔鎖還在發(fā)威,興許是要懲罰他今日飲酒,此刻將所有難以承受的痛苦都強加在他身上。

    “義母……”裴寂緊緊咬住下唇。

    不成,不成的。

    兩人有義母子關(guān)系在身,如此行事,興許惹人非議,而沈元柔今日派人去原謙那,又是否是因為吳真棠呢,裴寂不敢賭。

    他想起了癡女怨男的故事,想起了被家中長輩棒打鴛鴦,從此孤獨于塵世守望著愛人。

    沈元柔是否又是如此?

    她有這樣的身份、地位、重權(quán),只要她想,就能找到最好的公子做夫郎。

    可她沒有。

    裴寂不會忘記,她神色淡然地說出,喜歡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受。

    她是喜歡過吳真棠的吧,畢竟他可是優(yōu)秀的京城才子,他們兩人明明是那么般配的。

    帷帳內(nèi)是少年低而急促的喘.息聲,裴寂將下唇咬出了殷紅的血珠,血色將他的唇瓣染得艷麗非常,他用這樣的方式阻止自己,將難耐的、令人羞恥的聲音吞下。

    “好疼啊……”

    淚珠宛如斷了線的珍珠,連串的浸濕了軟枕。

    身子也痛,心里更痛。

    裴寂不知道,如果沈元柔有心悅的男子了,他又該如何。

    裴寂艱難地睜開眼睛,胸前的衣襟也被攥出了褶皺:“為什么,總是把我當做孩子,為什么不能、喜歡我呢……”

    他痛得囈語,卻也不肯叫曲水告知沈元柔。

    他現(xiàn)在的模樣,一定很丑,很丟人。

    可是怎么辦呢,他能怎么辦,裴寂的眼睫在潮濕下,貼合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能讓沈元柔喜歡他。

    “嗯……”

    裴寂終是沒能按捺住,一聲難耐的低吟從唇瓣泄了出去。

    曲水被驚動,迷蒙地揉了揉眼,趿著鞋履而來:“公子,你不舒服了嗎?”

    裴寂沒有應(yīng)聲,曲水只當他是吃了葷腥,不好消化,自顧自地提了盞燈,睜著惺忪睡眼,為他取出助消化的藥丸來。

    “公子,吃了藥就能……”待看清裴寂蒼白如紙的面色,和鬢邊汗?jié)窈螅獾菚r消散,“公子,您這是怎么了?”

    他試圖扶起裴寂,讓他靠著引枕,可裴寂的臉色實在難看,曲水一時間也不敢妄動:“我,我為公子請醫(yī)師……”

    他語無倫次,卻很快找到重點,轉(zhuǎn)頭就要跑出去。

    “不許,不許去。”

    裴寂艱澀地出言制止曲水。

    他難得說話如此強硬。

    這樣會驚動沈元柔的,他不想讓沈元柔再為他費心了。

    這幾日他的心宛若油烹,裴寂不停地猜測著,當年的沈元柔待吳真棠,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可每次得出的答案都叫他心驚。

    裴寂清楚的明白,就算沒有吳真棠,也會有別人。

    可正是因為他有著清晰的認知,才導(dǎo)致他此刻這般痛苦。

    裴寂知曉這是一段不可能,不被世俗認可的感情,義母義子,傳出去是丑事一樁,沈元柔是一國太師,坐于這樣的高位,她不該沾上這樣的污名,而他所謂的喜歡,沒準會為她造成困擾。

    她其實還是喜歡吳真棠的吧,若非如此,怎會如此關(guān)照原玉,若非如此,又怎會……

    曲水端來一盞溫水,為他潤唇:“公子,這,您今日沒有喝藥嗎?”

    曲水年紀輕,還沒有經(jīng)歷過小日子,只是根據(jù)裴寂的反應(yīng)判斷出來,他知曉,小日子時要喝很多苦藥的。

    “……沒事的,你去休息吧。”裴寂任由曲水為他擦去額角的冷汗。

    他不想在曲水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真的不請醫(yī)師嗎?”曲水擔憂地看著他。

    饒是被溫暖的燭光照亮,他的臉色也是那樣過分蒼白,怎么也不像是沒有事的模樣。

    裴寂的語氣不容置喙:“去吧。”

    “是。”

    曲水離去前,回頭望了榻上被痛苦折磨的裴寂一眼。

    這是他頭一次聽裴寂如此說話,倒像是,穩(wěn)坐高臺的主子。

    裴寂極力忍耐著貞潔鎖帶來的痛楚,他甚至分出神去想,干脆不要喜歡沈元柔了。

    她原本可以不收留他的,畢竟沈元柔與他的母親,已經(jīng)多年不曾聯(lián)絡(luò),為何還要接納他,她明明不喜歡孩子的。

    裴寂攥著被角,細細地嗅。

    已經(jīng)沒有她的味道了。

    沈元柔發(fā)了善心,而此刻他沉溺于義母的溫柔,無法自拔,當初被接納時所產(chǎn)生的,要報恩的想法,在此刻顯得格外可笑。

    以義子的身份,愛上自己的義母,他會是沈元柔的黑點。

    “這是恩將仇報。”裴寂脫力地,用氣聲告訴自己。

    他愛上了不能愛的人。

    不可以再這樣了。

    ——————————

    直至春獵結(jié)束,準備啟程回京,裴寂都沒有再找過她。

    沈元柔接過花影遞來的錦盒,那是玉匠打磨好的玉佩。

    她沒有看玉佩的心思,看著花影月痕將東西收拾起來,問:“裴寂呢?”

    他這幾日實在是反常。

    沈元柔早早就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可這孩子是個倔的,尋常日日都來給她送點什么東西,她還沒有哪日不曾見著裴寂,偏生這兩日忙,沈元柔也沒能空出時間看看他。

    “屬下不知。”花影將東西放好。

    月痕這才想起來,一拍腦門兒道:“是啊,這幾日沒注意到裴公子,公子好像沒來過呢。”

    沈元柔側(cè)眸,看向裴寂的帷帳。

    他的小日子應(yīng)當是過了,這些時日她派人去查孟氏,又顧著京城,一時間便忽略了裴寂,也不知裴寂是不是為此生氣了。

    月痕將新的消息告知她:“主子,老太君去了聽云樓。”

    聽云樓是京城的茶館,不過卻不是達官顯貴常去的地方。

    若是放在先前,沈元柔也只會覺得,孟氏是舍不得花錢,心里不安,而不會想到,他極有可能是去茶樓見什么人。

    她們要啟程回京了。

    “去尋裴寂。”沈元柔撂下這句話,起身去了李代無的帷帳。

    李代無的主君來獵場了。

    尋常在她面前大大咧咧、相當豪邁的宣武將軍,此刻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夫郎,眸中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含情脈脈,果真小別勝新婚。

    沈元柔頓在那處,原打算過會兒再來,誰道李代無高聲喚:“絕舟,怎么了?”

    沈元柔回頭,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對林主君微微頷首,仿佛方才不曾看到兩人卿卿我我那一幕:“定安呢,不在你這兒嗎?”

    聽聞是要找二女兒,李代無揚了揚下頦:“喏,方叫我使喚去搬東西了,這會估計跟下人裝車呢。”

    李家的后輩們在李代無的教養(yǎng)下,可謂是能文能武,文不成武不就的,林主君就棍棒伺候,棍棒底下出孝子,如今孩子一個比一個爭氣。

    譬如李定安,雖同為朝堂命官,在李代無面前,只要母親發(fā)話,她就同下人一起搬東西,給母父騰出親密的地方。

    沈元柔由衷地道:“定安是個好孩子,你與林主君教女有方。”

    倒不是覺得打孩子是多么好的事,她也不會指派裴寂去搬東西,那孩子皮肉嬌嫩,磕一下、碰一下,沒準就委屈地要她抱一下,眼淚想必也是流不完的。

    李代無許諾,待回京,便將教養(yǎng)孩子的秘訣告訴沈元柔。

    想到裴絨絨,沈元柔不由得輕嘆。

    貓兒一樣的嬌縱,這樣的絨絨,太師府有兩個。

    她將要事交代給李定安,回到馬車上,就瞧見裴寂冷淡的側(cè)臉。

    又在鬧脾氣。

    裴寂的心性變化太快,沈元柔也摸不準,他究竟緣何幾日不來見她:“怎么不說話?”

    隨著沈元柔掀開車簾,坐于他的對面,那股熟悉的沉香幽幽傳來。

    沈元柔渾然不知,這對裴寂來說是多大的誘惑,他極力克制著自己,難過地酸著鼻尖,別過臉去。

    只差將“不高興”和“哄哄我”寫在臉上了。

    沈元柔也沒有非要他回答,只繼續(xù)道:“那枚紅玉雕好了。”

    第35章  她是很壞的人

    馬車內(nèi), 香爐上繚繞著輕煙,是淡而又淡的清幽香氣。

    裴寂垂著眼睫,溫潤而澤,般般入畫。

    他繃緊指骨, 端坐著, 被修剪圓潤的指尖收斂在袖口里, 就連提花白藍披帛都一絲不茍, 霜雪堆砌的人兒一般。

    今日回京,沈元柔沒有穿那些過分利落的衣裳,而是著了一襲靛藍刻絲錦袍, 腰間綴了條湘色綬帶。

    她穩(wěn)坐于高堂之上,那么平和沉靜, 裴寂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過失態(tài)的時候,興許年齡的好處就在這里。

    她什么都見過了, 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 所以總把什么都不會的他當做孩子。

    就像此刻, 他在想還要不要喜歡她的時候,沈元柔卻拿紅玉來引誘他。

    這招很奏效。

    “……這么快嗎?”裴寂微微抿唇,覺得怪異極了。

    他在生氣啊,是還不夠明顯嗎, 沈元柔為什么要同他說這個?

    裴絨絨別扭著, 貓兒一樣犟, 只看在那點好處上微微松了些口。

    “是啊。”沈元柔坐于他對面,微笑著看向他,“怎么, 看樣子你對此不大感興趣?”

    正值初夏,馬車內(nèi)鋪了薄薄的秋香色妝花緞, 車簾被風吹起,泄一片春光在緞面上,纏枝洋花的云錦上隱隱泛著銀光,正是以彩線蠶絲、銀線繡成,其下則是玉席、極厚的墊子,如此一來,既柔軟,不會那般硌人,也不會過分熱。

    微風透過車簾,一陣陣往里涌著,但偏偏裴寂就是覺得唇瓣干燥,他很想舔一舔唇瓣,可又覺得這在沈元柔面前有些失禮。

    血氣直往上涌,以至于耳尖耳垂都泛了薄粉,裴寂忍耐住干渴與燥熱,找回自己的聲線:“不是。”

    “噢,那這玉佩你還要不要?”沈元柔揚著眉頭。

    她語氣平淡,只是眉眼含著淡笑,莫名叫人覺得她是在逗弄人。

    真壞。

    裴寂就覺得她是故意的。

    “……要,”裴寂矜持地微微頷首,“謝謝義母。”

    他乖順地低下一些頭,耳畔一縷鬢發(fā)也隨之柔軟地墜在肩前。

    沈元柔那樣游刃有余,原本嚴肅思考,幾乎確定將來該如何的人,此刻又落了下乘,斂著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抬手拿起一旁的錦盒,微風不止,墜在車簾的琉璃來回摩擦、碰撞,也叮叮當當脆響個不停。

    沈元柔便將那只錦盒遞給他。

    裴寂眸光落在女人修長有力的指骨上,泰然地接過那只錦盒,繼而開啟,露出內(nèi)里油潤冰涼,奪目的紅玉來。

    裴家世代經(jīng)商,裴寂前些時不曾見過皇帝賞賜的紅玉料子究竟如何,也猜想定是不差的。

    紅玉本就稀有珍貴,如今被雕成錦鯉,也栩栩如生。

    方才還甩著那條不存在的毛絨尾巴,端莊的貓兒,而今捧著玉佩細細端詳著。

    “主子,小薛大人那邊好了。”月痕的聲音從馬車前室響起。

    “嗯,交由她去做吧。”沈元柔漫不經(jīng)心地道。

    月痕明顯猶豫了一瞬,問:“不要屬下盯著嗎?”

    沈元柔腿間放著一卷卷宗,指尖捏著新裁開的密信:“不必。”

    并非是她對薛忌的人品過分信任。

    此番將薛忌抬到這個位置上,便是為了看她的能力,一個能力不足,不能徹底替代原謙的人,如果被抬到太高的位置,于朝堂,于她都無利。

    百害而無一利之事,沈元柔不會做。

    如果薛忌是個蠢的,沈元柔便不會在她身上在浪費時間。

    馬車平緩地行駛,那些悅耳的脆響也停了。

    耳畔是馬車的碌碌聲,只是聽得久了,便覺得內(nèi)室有些安靜。

    “您,和那位大人很熟嗎?”裴寂不清楚,方才他的舉動是否讓沈元柔不高興,于是試探著開口,看沈元柔還會不會理自己。

    沈元柔并沒有將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她在處理政事的時候,周身會不自覺滲出威嚴、沉靜的味道,聞言也只是輕輕翻了一頁卷宗:“誰,你說薛忌?”

    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存在感很強。

    她垂著眼睫,仔細看著其上的內(nèi)容,甚至不曾分出眸光看裴寂一眼。

    他很喜歡看到沈元柔專注的模樣。

    裴寂就想到,除了他以外,幾乎沒有男子看過她這幅模樣,沈元柔是最好的師長,她對待后輩會和善的,微笑著聽他們的看法,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

    這是老天都在偏愛的女人。

    裴寂眸光下移,落在了她腰間的蘇繡香囊上。

    好吧,或許沈元柔也沒有那么喜歡吳真棠,他都為人父了,還一副妒夫的做派,雖然是在夢里,不過這不重要,沈元柔應(yīng)該會喜歡更年輕、俊美的少年,吳真棠不占優(yōu)勢,而義母拒絕過原玉的香囊,轉(zhuǎn)頭帶上了他的,這不是偏愛是什么?

    這點兒隱秘的想法,就叫他高興起來。

    對面的少年就狀似不經(jīng)意地,借著望向窗外的動作看她:“是她。”

    他分神答著,眸光還在沈元柔面頰上流連的時候,對上了她的眼睛。

    裴寂心頭猛然一跳,收起那點心虛,若無其事地看向窗外,瑩潤的眼眸看看左、看看右,一副看風景都很忙碌的模樣。

    “你問她做什么,”沈元柔問,“你認識?”

    她便想起,薛忌并非在京城生長,而是于青州,后來舉家搬到了京城,并非是薛氏主支。

    徐州于青州相鄰,再結(jié)合裴寂當初說自己有了心悅的女娘,沈元柔很快便聯(lián)想到了一起。

    裴寂收回眸光,后知后覺地看向她:“我不該過問政務(wù)的。”

    姜朝男子不得干政,他明明知曉的,方才為了試探義母,一時居然忘了,犯了這樣的大忌。

    “也,不認識。”裴寂的聲音越來越低。

    沈元柔審視著他,分辨裴寂究竟是為了替薛忌開脫,還是真的不認識她。

    “怎么提起她?”

    她沒有要怪罪的意思,甚至還同他繼續(xù)說起此人。

    裴寂眨了眨眼睛,確定她真的沒有生氣才道:“義母為何不派人盯著她?”

    先前他不曾聽聞義母和那個官員關(guān)系不錯,沈元柔向來不會與官員關(guān)系密切,而今在春獵場上,居然對薛忌贊賞有加,只是從沒有聽過此人的名諱,覺得沈元柔對她過分信任。

    “薛忌為武英殿大學(xué)士,她沒有往上爬的門路,”沈元柔緩緩將密信折起,紙張邊緣被遞到明火上,她看著紙張被點燃,火舌向上舔舐,

    “若是不忠心,她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燃燒的紙張被丟進銀器里,燃燒殆盡后化為了湮粉。

    所以薛忌的立場并不重要。

    裴寂恍然:“原來還能如此嗎。”

    在不確定一個人的行為立場時,便對她施以恩惠,這樣的恩惠在沈元柔看來很小,但在薛忌看來,卻是值得她做許多來答謝的。

    掌權(quán)者的舉手之勞就能為旁人帶來好處。

    如此一來,不單解決了官員空缺的問題,薛忌也欠了她人情。

    而吩咐她辦事,這一舉動在薛忌看來,是看中,是有意提拔,當兩人的利益連結(jié)在一起時,薛忌便不會對她不利,甚至不遺余力地為她鋪路,替她掃清障礙,盼著沈元柔更好。

    最多聽一聽生意場上爾虞我詐的裴寂思索著,安靜看著她。

    沈元柔頷首,便聽前室嬌嬌對著月痕狂吠。

    “怎么了?”她微微抬眼,便見月痕苦著臉。

    “嬌嬌不肯吃藥,屬下,屬下這就給她灌下……”

    裴寂中斷思緒:“我來吧。”

    這些時日都是他在給嬌嬌喂藥,嬌嬌不會對他狂吠,只是不理會他而已。

    月痕恨不得立刻將嬌嬌這枚燙手山芋送到他手上。

    黑白的狗嗅到主人的氣息后,小心翼翼地往沈元柔腿邊挪了挪,輕輕貼著她,似乎這樣,就能躲掉那些藥了。

    裴寂接過藥丸,看著地上有些警惕的嬌嬌。

    一人一狗僵持著,都沒有立即動作。

    也不知過了多時,裴寂不知從哪掏出一塊肉干來:“嘬嘬嘬,嬌嬌,來。”

    嬌嬌鄙夷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東西,視線都沒有過多停留,根本不打算理他。

    “……來。”裴寂不死心地喚它。

    沈元柔眸光落在蹲著的少年身上。

    嬌嬌在旁人面前,很有自己的脾氣,尋常的狗兒若聽見“嘬嘬嘬”,當即便過來了,嬌嬌卻不同。

    它不喜歡被人嘬嘬嘬。

    尋常嬌嬌不這樣的,他騙嬌嬌吃藥的時候,嬌嬌不會這樣看他。

    裴寂莫名就覺得,嬌嬌覺得他此刻的舉動很不聰明。他也不知曉,自己是如何從一張黑白的狗臉上,分辨出這般情緒,但嬌嬌就是在蔑視他。

    狗仗人勢,裴寂腦子里驀然冒出這個詞。

    “壞狗。”裴寂小聲斥責。

    一邊斥責,一邊瞪它。

    他其實也有點害怕的,畢竟嬌嬌是能拖住野熊的狗,裴寂也還害怕嬌嬌惱了咬他一口。

    但嬌嬌在沈元柔面前如此下他的面子,絲毫不顧之前的情分。

    沈元柔淡笑著看他:“平時也這樣喂藥嗎?”

    她先前聽暗衛(wèi)說了,自從嬌嬌受傷,裴寂日日都來給它喂藥,還會私下給它帶些肉,只是蹲在嬌嬌身邊,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

    “不是,”裴寂很快否決,“它前幾天還很聽我話的。”

    嬌嬌是很聰明的狗,它聽得懂人話。

    但聽得懂不代表它會去這樣做,只要下達命令的不是沈元柔,嬌嬌便裝作聽不懂。

    只要不是“去玩”和“吃肉”這樣的關(guān)鍵詞,大都會被嬌嬌的耳朵過濾掉。

    沈元柔隨口道:“是嗎。”

    但這話落在裴寂的耳朵里,便成了不相信、隨意的搪塞。

    “真的,”他抬起頭,仰望著沈元柔,“它以前會乖乖吃藥的,不會像這樣不理我。”

    沈元柔的反應(yīng)很淡,凝著卷宗,沒有應(yīng)聲。

    裴寂胸口悶悶,像是憋了一口氣,他試圖用眼神制止嬌嬌的撒嬌,卻被它忽視,嬌嬌似乎很得意,很是心機地小心看沈元柔的臉色。

    真是壞狗。

    嬌嬌故意冷著他,沈元柔也不管,晾著他。

    都冷落他,忽略他。

    他都有些難過了,就聽沈元柔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要循循善誘,慢慢來,你的目的太明顯,它反倒不愿意配合了。”

    “好。”

    原本同他說的是嬌嬌,不知怎的,裴寂便想到寵似主人。

    他的目的不該太明顯,要慢慢來,慢慢試探沈元柔的心意,不可急于求成,一定要沉下心。

    裴寂好容易蹲到機會,在嬌嬌張嘴打哈欠的時候,眼疾手快地將藥丸丟進它的口中。

    原本夾在兩指之間的,泛著濃烈苦味的藥丸子,就這樣被他用巧勁丟了進去。

    苦練暗器讓他幾乎百發(fā)百中,裴寂沒有給嬌嬌吐出來的時間,而是捏住它的嘴,順著它的脖子,看著它吞咽。

    隨后松開嬌嬌的嘴,邀寵一般把它擠開,抬頭看著沈元柔:“義母,我喂完藥了。”

    “不錯,”沈元柔將卷宗放在手旁的桌案上,她方才留意到了裴寂的動作,沒想到他居然用了這樣的法子,“看樣子,我們裴寂要出師了。”

    她自然看出了裴寂帶著點兒邀寵的意味,便順著夸。

    裴寂端莊地坐回原位,一副榮辱不驚,甚至有些嚴肅的模樣,實則那條瞧不見的尾巴已然高高豎起,柔軟的尾巴尖打了個彎。

    聽沈元柔停頓,裴寂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問“怎么不夸了”。

    然而沈元柔沒有接收到他的神情,而是再度忙碌的處理政務(wù),也冷落了等待她安慰的嬌嬌。

    裴寂莫名平衡了一些。

    看吧,誰比誰更受寵呢,都是一樣的。

    沈元柔將大小事宜安排好,便闔上眸子養(yǎng)神。

    如她所料,吳真棠此舉就是為了讓她注意到原謙——只是探查虞人,并不能和原謙本人直接掛鉤,但吳真棠那日冒險來見她,并提起此事,就很耐人尋味。

    以無罪來論有責,以此引導(dǎo)她,朝著原謙的方向去調(diào)查。

    只是,他如今已為原謙的主君,如果原謙被拉下馬,對他又有什么好處,且原玉還是未出嫁的男兒,沒有了原謙,沒有了母族的支持,將來又如何。

    沈元柔并不清楚他緣何這樣做。

    “牢中那位總想著逃。”前室,花影道。

    月痕滿不在乎地咬著甜絲絲的草莖:“有些事情,也只能想想。”

    逃得了嗎,她可是用鐵水將鎖眼都筑死了。

    且不說鎖,她們的人遍布牢房,只要有點動靜,沈元柔便會第一時間得知,這些朝堂的蛀蟲,決不能輕易放過。

    “這只是開始,”馬車逐漸駛出林子,花影遠遠望向更為明亮的大道,“做下了惡事,總該付出代價,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沒有誰能逃過,或早或晚的事。

    原謙私下大規(guī)模斂財,卻不知許下那些官員們什么好處,或者拿捏住她們什么命脈,在郝瓊的貪污案后,拔出蘿卜帶出泥的抓了許多幾個,但偏偏她們嘴巴硬得很。

    不過沈元柔只是敲打,并沒有真的打算從貪官嘴里,找出原謙的罪證,但偏偏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員就慌了神。

    其中還有一位是朝堂命官,品級較高,在刑部沒能于春獵場審出虞人后,皇帝便將這些事全權(quán)交給沈元柔,由后省佐助。

    此事足以看出皇帝對貪官污吏的態(tài)度,更叫人清楚,皇帝對沈元柔是何等的信賴、看重。

    這也這叫那些有“群起而攻之”想法的官員,一時間也搖擺不定。

    要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出頭,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誰也不想被皇帝和沈太師盯上,做下一個開刀的,畢竟為官數(shù)十載,又有誰是真的干干凈凈呢,大家手上多少都沾點葷腥,這時候還是安分守己為好。

    沈元柔要處置她們,卻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

    否則人心惶惶,即便有皇帝鎮(zhèn)壓,后續(xù)也難以推進。

    “若非受抽筋剝骨般的痛,她們怕是不能開口了。”

    花影不認可地道:“不一定。”

    月痕挑眉:“你的見解?”

    “若是將血脈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她是不會開口的。”

    “看來原謙手上,還有許多籌碼啊……”

    彼時,原府。

    仆從們迎上前,將轎凳放好,看著家主與主君下來。

    吳真棠的面色不大好,腳步也虛浮,但他極力保持平穩(wěn),維持著面上的神色,也沒人瞧出什么來。

    原謙微笑著攙扶他,很是關(guān)切地道:“今夜叫下人們?nèi)ッ垧T局,買你愛吃的那幾樣,這幾日委屈自書了。”

    自書是吳真棠的小字。

    男人極力忍著厭惡與胃中的不適,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甩開她,只道:“都好,聽家主的。”

    他幾乎不會叫原謙妻主。

    “家主”這兩個字在他唇齒間,被他緩緩磨碎,淬毒,才用這種過分平淡,毫無波瀾的語氣說出口。

    若非在床笫上被她逼得緊了,吳真棠不會叫她妻主的。

    原謙倒沒說什么,吩咐下人去做后,將人帶到屋里,關(guān)上了門。

    隨著門扉緊閉發(fā)出的聲響,吳真棠下意識蜷縮了一下指尖,面色如常地看向她。

    “自書,為何私見沈元柔呢?”原謙溫柔地撫著他的鬢發(fā)。

    吳真棠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她的手掌就覆了上去,只要用力,他就會喘不過氣:“夾住,自書,這是對你的懲戒。”

    她帶給他無盡的羞辱。

    原謙不會顧及他的顏面,他身子的每一處,幾乎都被她改造過了,她會堵住他的前后,惡趣味地看著他露出狼狽模樣。

    嫁給原謙的每時每刻,他都做著沈元柔來拯救他的春秋大夢。

    吳真棠顫抖著喘.息,軟著腿跌倒在地。

    ————————

    裴寂回到玉簾居后,就倚在窗邊小榻上,捧著那枚紅玉發(fā)怔。

    放棄喜歡沈元柔,是一件很難的事。

    他不知道溫思涼是如何做的,竟真的忍住幾日不去打探她的行蹤,不去聽關(guān)于她的事。

    或許他偷偷聽了,偷偷打探了,裴寂不相信他能這么快就放下。

    畢竟他作為長皇子,有什么是他想得到,卻不論如何都得不到的呢。

    在這樣的位置,又得皇帝的寵愛,只要他想要,就算是星星,皇帝也會不遺余力地給他摘下來。

    但偏偏那是沈元柔。

    當一個久居高位的,高高在上,認為所有東西都改屬于他的皇子,碰到這種觸不可及的人,溫思涼應(yīng)當是暴怒是興奮的,越是得不到,他就越想要。

    “但是,不可以。”

    沈元柔不會屬于他的。

    裴寂忽然想,或許溫思涼對沈元柔的征服欲大于愛慕呢?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很快的放下,除非是他根本不愛沈元柔。

    裴寂微微勾唇,起身:“曲水,想吃什么口味的糕,今日我們多做一些。”

    曲水自然高興,這些還是時日他可是想極了自家公子做的糕,在他出言后當即高高興興去準備了。

    裴寂收拾好,目送沈元柔出府。

    少年立于槐樹下,提花藍白披帛格外襯他,整個人都透著股明艷端莊的氣質(zhì),他靜靜地看著沈元柔的身影,莫名便想,今日他與沈元柔的衣衫是極般配的。

    沈元柔今日著了靛青與湘色,而他是素白與靛青。

    很般配。

    直至沈元柔離去,裴寂還立于樹下,鼻尖是絲絲縷縷的槐香。

    微風剮蹭過他的面頰,裴寂抬頭,被透過茂密葉片的光斑晃了眼睛,他瞇著眼,叫曲水他們來幫忙,好一會做糕。

    這是棵有些年頭的老槐樹,生得郁郁蔥蔥又高大,并不是那么容易采摘下來的。

    “公子,可要再多獎勵我三個,我費了好大力氣呢!”

    裴寂坐于枝干上,笑著將裝滿的籃子遞給他:“好。”

    “公子,曲水哥哥方才偷懶,我可瞧見了,我最賣力,公子也要多獎勵我三個……”

    一群男子們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裴寂坐在最高處,他遠遠地朝前看,將太師府四周景象盡數(shù)收入眼底。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遵守了十七年的禮教,是不允許他這么做的,可如今他坐在高處,小幅度晃著小腿,吹著風愜意極了。

    不過不能被旁人瞧見,若是沈元柔知道了,會不會覺得他平日里是端著架子,做給她看的,沒準要討厭他了。

    裴寂望了一眼下方的仆從:“夠了,我們下去吧。”

    他身姿輕盈,待落地后,抬眼卻正好對上男人的眼睛。

    孟氏蹙著眉頭,很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身旁的老公公急聲呵斥:“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怎能做出如此有失體面之事,你壞的可是家主的名聲!”

    裴寂面色瞬間白了下來。

    他唯獨不能損害沈元柔的名聲,他害怕被沈元柔厭棄。

    第36章  送給你喜歡嗎

    “你, 這是做什么?”孟氏驚愕地看著他。

    孟氏如今已近天命之年,卻保養(yǎng)得極好,即便穿著較為樸素,也能叫人看出他年輕時究竟是怎樣的好顏色。

    而看到裴寂從那樣高的樹上下來, 他還是不敢相信, 眼前之人是世家大族的裴氏。

    裴家的公子怎能做出如此有失體面之事。

    裴寂朝著他行了晚輩禮, 不卑不亢地道:“晚輩要為義母做些糕點。”

    “公子這么說, 倒是怪我們老太君多管閑事了。”孟氏身邊的老公公道。

    他皮笑肉不笑地曲解裴寂的意思,孟氏連忙制止他。

    “這等事交由下人去做就是,你如何還自己上呢?”孟氏斂去面上的驚訝, 擔憂地看著他,“若是磕著碰著, 你叫我如何同絕舟交代?”

    裴寂:“您不必擔憂,我有分寸的。”

    孟氏瞧不清他的神色。

    少年雖然看似謙卑地垂著頭, 可實則他的語氣, 并沒有絲毫示弱的意思。

    孟氏幽幽地嘆了口氣:“你是絕舟的義子, 照理來說,我只是她的小爹,不該管你什么,可你既然住在太師府, 為太師的義子, 一言一行便更要注意, 方才你爬得那么高,若是叫人瞧見,那還了得。”

    姜朝嚴苛地規(guī)訓(xùn)著男子們的行為。

    孟氏說的不錯, 若是被有心人瞧見,他相當于給沈元柔惹禍了。

    “您教訓(xùn)的是。”裴寂垂著頭道。

    孟氏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好似面前是不論他如何規(guī)勸,都不肯聽話的壞孩子:“好了好了,你去吧。”

    裴寂原本以為孟氏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對這位老太君的印象實在不大好。

    當初他為沈元柔做糕時,派曲水給他送去了些,結(jié)果曲水卻被老太君身邊的老公公趕了出來,譏諷他送的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曲水又氣又急,礙于對方的身份卻不能說什么。

    老太君會好心地關(guān)心他嗎,裴寂覺得不然,老太君又怎會如此呢?

    他朝著老太君施施然行了一禮,帶著仆從們離去了。

    “……您怎的就這么善心,”他身旁的老公公李采祠嘆了口氣,“若他同家主告狀如何?”

    孟氏看了他一眼:“絕舟是個孝順的孩子,她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李采祠扶著他往回走,道:“您當初沒白疼家主。”

    而今京城誰人不知曉沈元柔孝順。

    “她是極孝順的。”孟氏感慨道。

    姜朝重孝,高官亦是如此。

    自從小小姐病逝,孟氏便一蹶不振,一直留在兗州,守著女兒的墳,被沈氏旁支打壓。

    原本的主支自從沒有了沈家主之后,孟氏的日子便越來越難過。

    他的女兒元若因著早產(chǎn),出生后一直是孱弱的,沒能活過十三歲,而他的妻主沈氏家主死后,他的日子便愈發(fā)難過了。

    原本就是小爹,并非名正言順,明媒正娶的嫡夫,在正君去世后扶正的,到底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如今沒了人撐腰,又沒有女兒傍身,自然日子好不到哪里去。

    但孟氏是個極會忍耐的。

    他被沈氏旁支的族女們欺壓,原本溫和嫻靜的性子也潑辣、難相處起來,幾乎是無人不知曉他的名聲,而即便他如此自毀名聲,沈元柔對他仍恭敬孝順。

    因為孟氏知曉,沈元柔最清楚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沈元柔眼中的小爹,永遠都是有苦衷的。

    他那樣良善,每日都要禮佛,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壞人呢?

    沈元柔對他懷有愧疚,她幾乎認定了,當年早產(chǎn)之事是日因她而起,殊不知,那個孩子孟氏早就想流掉了——那可不是沈氏的血脈,他壓根兒不喜歡沈元柔的母親,那個孩子更不可能是她的。

    “這孩子一直惦記著我,”孟氏笑望了他一眼,“如果若兒還在,想必,也同她姐姐一般爭氣。”

    提起孟氏已逝的女兒,李采祠寬慰:“小小姐在那頭也很好。”

    “人年紀大了,就愛傷春悲秋。”孟氏搖了搖頭,“我只盼著絕舟好,到了我這把年歲,就只盼著孩子過得圓滿了。”

    ——————————

    內(nèi)獄濕冷,即便而今是初夏,這里也仍是陰森森的。

    自皇帝將這里全權(quán)交予沈云柔,有刑部、后省佐助,這邊的進展便順利許多,內(nèi)侍省辛都知奉皇帝之命,跟隨在沈元柔的身旁。

    女人沒有著官服,即便一襲靛藍外衫,也不能掩飾住她的威嚴與氣度。

    “是么,你認為司寇大人還會救你嗎?”

    一顆廢掉的棋子,原謙為何還要花那么大力氣來救她?

    若是被牽扯上,那才是得不償失的。

    “沈太師,我也不知情,你就算對我行刑,我左茂也沒什么可說的。”左茂穿著破爛,見她來也沒有半點畏懼,一副滾刀肉的模樣。

    戶部侍郎,正四品下,府上卻搜刮出十萬兩白銀。

    左茂一面向下倒賣不值錢的物產(chǎn),強買強賣,逼迫下面官員自愿高價購買。

    一面收集各式各樣的低廉寶石、玉器,草藥賣出,大肆牟利,又默許旁支族女放印子錢,從而抽成。

    還不上印子錢的,便剁手剁腳,賣女為奴,賣兒為倌,極為惡劣,鬧得人心惶惶,偏生都被壓了下來,百姓無處伸冤。

    她的家仆、還有那些放印子錢族女,在左茂入獄后紛紛認罪求情。

    她們都要替左茂擔下剝削百姓,行濫錢這樣的重罪,可見左茂此人心思之深重。

    她早就料到了會有今日這一場,所以絲毫不慌,也不認罪,只說都是后輩和下人不懂事,自己不知情,等朝堂到時放她生路。

    部分官員紛紛為之求情,只道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稍寬一線。

    “要那么多錢做什么,”沈元柔掀起眼睫,“埋自己嗎?”

    “……沈太師,你我好歹做了十多年的同僚,如何不清楚我的秉性呢,”左茂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若是你不信任我,為何至今都沒有對我動刑。”

    她幾乎是確信沈元柔不對她用刑是為此。

    與她在官場上相處的這十余年,左茂很清楚,沈元柔的脾氣秉性沒有人能真正摸得準,就連信任她的皇帝都不一定知曉,她本質(zhì)是個怎樣的人。

    十余年,她奉行官場無朋友,只有利害這句話。

    左茂不知曉,一個正常的人,要擁有怎樣的心性,才能真正做到在朝為官十多年都如此,在她看來,沈元柔早已不是人了。

    不過即便沈元柔是千年的老狐貍又如何,她的年頭也不比沈元柔短多少。

    “左侍郎,你并非不知郝瓊的下場,我原以為,這段時間你想清楚了。”沈元柔泰然地看著昔日的同僚,左茂早已不復(fù)前日光彩。

    郝瓊貪污巨款,即便后面認罪,交代了自己所知曉的,也不能赦免,處以了極刑,這是一件轟動整個王朝的貪污案。

    左茂不會不知曉,認罪的后果。

    她不在乎任何人,也不在乎她們的看法,她只想活著。

    “如果你將同黨供出,我會看在同僚的份兒上,為你爭取。”

    這樣的話,對于左茂來說,誘惑是極大的。

    左茂當初嘲諷郝瓊,只道她有命斂財卻沒命花,卻沒想到這話如此之快得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原謙救不了我,也不會救我。”

    左茂靜默了許久,而后看著她,緩聲道:“太師大人,我愿捐銀以贖罪。”

    沈元柔沒有應(yīng)下她的話。

    在花影將東西遞給她時,沈元柔起身,帶著一身濕漉的風露離去。

    她自然會幫左茂爭取,只是左茂不單涉及到私吞公款,還默許手下、家仆、族女私放印子錢,最多不過讓她多活幾日。

    而被沈元柔提及的司寇大人,此刻正看著身.下雙眸失神,幾欲昏死過去的正君。

    吳真棠此刻,已然沒了半分屬于世家公子的體面。

    榻上血跡斑斑,新鮮的、干涸的血液交織在一起,深紅與被稀釋到近乎淺淡橘紅的血液,帶著腥甜的味道,縈在內(nèi)室久久不能散去,而他的感官已然被蒙蔽,此刻給不出半點反應(yīng)。

    男人半張著唇瓣,艱澀地呼吸,那雙瞪得很大的眼眸里還殘留著恐懼,眼尾的淚痕不曾干涸,將軟枕全然浸濕了。

    他身子痙攣得厲害,后頸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向后仰著,胸腔無規(guī)律的起伏。

    “真臟。”女人沒有半分猶豫地松開手。

    仿佛方才同吳真棠溫存的不是她一般。

    原謙毫不留戀地起身,清洗干凈掌心的黏膩:“自書,不是說過,讓你離她遠一點嗎,怎么就不肯聽話呢?”

    水聲潺潺,榻上的人沒有半分反應(yīng),仿佛死了一般。

    原謙沒有拿布巾擦手,而是上前,坐到吳真棠的身旁,眸光溫柔如水地看著他:“不要讓我看到你接近她,聽到了嗎?”

    吳真棠沒有給她回應(yīng),原謙動作輕柔的,將指尖寒冷的水滴在他的脖頸。

    在吳真棠眼眸漸漸恢復(fù)光澤時,指骨用力,掐緊了他的脖頸。

    她總喜歡掐他的脖子。

    那樣細白、脆弱,頸側(cè)還帶著淡青,跳動著,是他的脈搏。

    原謙愛極了他掙扎的樣子。

    “我年紀有那么大嗎,”原謙笑著,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吳真棠面色逐漸漲紅,“當年為了不同我成婚,居然說出那樣的話,自書,真是傷人心啊……”

    她松開手,憐愛地撫摸著玉頸上可怖的紅痕,那是暴力的咬痕,勒痕,還有覆蓋在其上的新鮮指痕。

    原謙俯身,想要吻去他的眼淚,卻被吳真棠偏頭避開。

    她落了空,卻也不惱,自顧自道:“不過,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什么用了,自書的身子也離不開我啊。”

    剛大婚時,聽到這些話,受到這些屈辱還會反唇相譏,甚至要同她動手的吳真棠,此刻麻木的宛如人偶,唯一的反應(yīng)只是躲開她的觸碰。

    “讓妻主想想,你同她說了什么?”

    原謙摸上他的面頰,在吳真棠想要躲開時,猛然鉗緊他的下頜。

    “啊……”吳真棠掙扎時,牽動了原謙帶來的屈辱,他咬緊牙關(guān),已然沒了憤怒的力氣。

    原謙面露滿意,用指腹摩挲著他的唇瓣:“敘舊了嗎?”

    “回想當初,沈元柔可是狀元娘,意氣風發(fā)狀元娘,嘖嘖,也不怪自書喜歡,若是我,也要動心。”原謙緩慢道。

    她這般說著,吳真棠卻猛然怒視著她:“你、惡心……”

    “我惡心?”原謙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一般,哂笑道,“那自書又有多干凈呢。”

    她的手指一下下點在吳真棠的心口,那樣用力,仿佛要戳進他的心臟:“這里,住著的是誰?”

    吳真棠一字一句、冷聲道:“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他知曉原謙女男不忌,所以在她方才提及沈元柔時,便警惕起來,關(guān)心則亂,也不曾考慮以沈元柔如今的地位,原謙又能否得逞。

    “這是要拿出主君的架子,來管我了?”原謙笑問。

    她的指尖勾在身前的環(huán)上,帶來時輕時重的拉扯力:“你還是不肯承認心里有她嗎,自書,你嫁給我多年,我何曾虧待過你,為何對她念念不忘呢?”

    吳真棠無力地閉上了眼眸:“……這些時日,讓玉兒去外祖母家住吧。”

    原玉的外祖母,正是當朝御史,吳大人。

    原謙沒有異議。

    今日她下手狠了些,吳真棠脖子上的傷是要做遮擋的,原玉過分敏銳,如此一來,則會被他看出端倪。

    原謙不想嫡子摻和兩人之間的事。

    她的指尖不再勾著金環(huán),收起面上習(xí)慣性帶的笑意,整個人都變得冷漠起來。

    “好好養(yǎng)傷,晚間我再來看你,這段時間不要出房門了。”

    留下這句話,原謙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門扉緊閉的聲音再度響起。

    只是這次她沒有落鎖。

    吳真棠怔怔地看著帳頂,眼睛一眨也不眨,而后,大滴大滴的眼淚涌了出來,浸潤面龐,浸濕軟枕。

    好臟。

    榻上也臟,身上也臟。

    “嘔……”他猛然側(cè)身,抓著雕琢繁復(fù)的床沿干嘔。

    什么都吐不出來。

    他蜷著身子,幾乎是用力在擠壓胃部,而胸骨突如其來的動作叫他的骨肉擰在了一起。

    眼前被淚水充斥到迷蒙,又因著體力不支而陣陣發(fā)黑,只是翻身的動作,便差點叫他摔下床榻。

    “咳咳,咳咳咳……”

    蒼白的指尖扣在床沿,只是用力過猛,指尖迸出血跡來。

    大滴大滴的眼淚掉落在地,摔地四濺。

    十年了。

    “十年,沈元柔,”吳真棠再也沒有力氣撐著身子,他軟倒在榻邊,幾乎是用氣聲在哽咽,“為何不救我……”

    一切都是他白日做夢。

    世人都說沈太師手眼通天。

    可是既然手眼通天,為什么不救他呢?

    是因為,他不能給沈元柔提供助力嗎,當初是不行的,原謙不會信任他,

    雖然此刻吳真棠不能分辨出,原謙究竟是愛他,還是恨他,但他確信,自己可以動手了。

    他不會讓原謙好過的,只是希望沈元柔,能看在當初情意的份兒上,再幫幫他,再信他一次。

    ——————————

    “主子,此番入牢獄的大臣,除去左侍郎,凡是不開口的,都動了極刑。”花影道。

    朝堂雖要清除蛇鼠蛀蟲,卻也不能一下趕盡殺絕,應(yīng)當張弛有度,否則將官員逼得緊了,后續(xù)推進也將受到阻礙。

    以郝瓊來殺雞儆猴,左茂便用來安撫朝臣的心。

    這場貓鼠游戲注定不會很快結(jié)束。

    “知道了,”沈元柔頓了頓,“左侍郎此人好酒。”

    花影會意。

    當夜,說什么都不肯開口,非要等著沈元柔來才肯陳述自己罪行的左茂,身上多了鞭痕,被潑了烈酒。

    她哪里經(jīng)受過這樣的禮遇,當日夜里便發(fā)了高熱。

    前世的左茂在得知原謙對裴寂有些心思后,為了討好原謙,在她離京那日意圖謀害裴寂。

    前世的裴寂幾乎不曾出過府,她從來不會限制這孩子,但裴寂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偏生那日,裴寂便上了街。

    那樣一個沉默、內(nèi)斂、故作成熟的少年郎,周身還透著青澀,若非有她留下的暗衛(wèi),裴寂便真的失了清白。

    左茂是個心思縝密的。

    她安排得很好,事成之后,如若沈元柔回來,也有的是人來頂罪,便是查到她身上,生米煮成了熟飯,失去貞潔的男子沒有了任何價值,沈元柔也不能如何。

    前世的左茂死在一場動亂之中,尸身都不完整。

    作惡多端終會被反噬的。

    她縱容手下大肆搜刮各州民脂民膏,暴力鎮(zhèn)壓動亂,官官相護,使得百姓無處伸冤,被暴怒的百姓用菜刀鋤頭錘得稀爛。

    沈元柔翻身上馬:“裴寂呢,可是去尋尚公子了?”

    月痕咧嘴笑:“暗衛(wèi)沒瞧見公子出府,興許在做糕?”

    她們在春獵場待了這么些時日,月痕可許久不曾吃到裴寂做的糕了。

    沈元柔輕斥,卻也沒有真的責怪她的意思:“將心思放在正事上。”

    在花影瞭她的同時,月痕當即收起那副做派,正色道:“是主子,金公子有消息了。”

    金公子,是沈元柔在欖風樓的線人,最擅玩弄人心。

    他曾為了一則重要的消息,將兩位官員玩弄于股掌之間,兩人為他爭破了頭,此事當時可是鬧得沸沸揚揚,只不過后來被鎮(zhèn)壓了下去。

    但金言章沒有讓月痕、花影將消息帶來。

    “過些時日。”沈元柔道。

    她原本以為裴寂那孩子去尋上尚風朗了,畢竟在春獵場時,瞧著兩人感情是不錯的,長皇子還在養(yǎng)傷,這兩日不必上課,他如何還在府上悶著。

    做糕點嗎?

    說來,她許多日子沒有吃過裴寂送來的糕了。

    前世倒不會如此,即便是政務(wù)不繁忙的休沐日,她或許也不會想到這一點。

    應(yīng)當是裴寂的手藝精進了。

    說來,今日她在馬車上將玉佩給了他,但這孩子的脾氣像貓,不知道收下這枚玉佩,還氣不氣。

    “今日誰招惹他了嗎?”沈元柔思量了一陣,還是問道。

    月痕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自家主子問的是誰,還是花影及時接話:“沒有。”

    “這幾日都沒有。”

    沈元柔便心里有了數(shù)。

    裴寂這是因著她政務(wù)繁忙,冷落了他,生氣了。

    可先前她也不曾有過閑暇,一直都是這孩子來見她,這些時究竟為何不來,沈元柔也沒有去問。

    直至入夜,踏月才回了馬廄。

    沈元柔方至庭院,便聽裴寂喚:“義母。”

    月光清透微涼,將少年的面頰映的宛如那塊羊脂玉。

    他攥著食盒提手,垂著眼睫:“您用過膳了嗎?”

    沈元柔看著他低垂的長睫:“用過了。”

    裴寂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收斂起情緒:“這是我新做的糕,只是,現(xiàn)在冷掉了,義母要嘗嘗嗎?”

    她的院內(nèi)引了活水,此刻聽著水流淙淙,沈元柔便想到她先前的疑問。

    裴寂的眼淚真的很多。

    她知道有些男子是愛流淚的,或許也是為了掙得更多憐惜,沈元柔也會包容,為那些男子擦去眼淚,只是還沒有誰會像裴寂這般,眼淚恨不得要將自己浸濕。

    “我們可以一起用一些,”沈元柔道,“我記得,先前讓你謄抄卷宗,你進度如何了?”

    “已經(jīng)快完成了。”裴寂道。

    “不錯,那么,”沈元柔看向不遠處的涼亭,“你落下的那些課業(yè),今夜便補了吧。”

    裴寂順著她的眸光看去。

    涼亭上風光正好,坐在那處不至于太燥熱。

    他待在沈元柔身邊總是燥熱,而一旦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便會耳尖泛紅。

    這很難藏起來,只怕一眼就被看透了,涼亭的確很適合學(xué)習(xí)。

    裴寂矜持地頷首,跟在沈元柔的身后。

    “我讓曲水去取。”

    他不由得有些緊張,沈元柔突然要抽查他的功課,裴寂就有些害怕她會不滿意。

    倒不是對自己不自信,是他知曉沈元柔在政事上極嚴苛。

    只不過,待曲水將許多卷宗搬來時,沈元柔只是大致掃了一眼,并沒有很認真地去檢查:“那些賬你算得不錯,今日周蕓歡送了我一本書,你瞧瞧可看得懂。”

    她如此說,裴寂便有些訝然。

    他不明白沈元柔為何說,能否看得懂。

    然在他眸光落在封皮上時,輕輕皺了皺眉頭:“……高數(shù)?”

    “嗯,全稱是高等數(shù)學(xué)。”沈元柔指了指第一頁,晦澀難懂的符號,“我見你對此感興趣,便收下了。”

    裴寂喜歡鉆研,但瞧見滿滿的字符時,還是為難了一下。

    沈元柔問:“不喜歡嗎?”

    這句話成功燃起了少年人的斗志,裴寂不想在沈元柔面前說自己不行,不會,不懂。

    “喜歡,”裴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義母。”

    第37章  您也摸摸我吧

    沈元柔垂眸看向他。

    涼亭會有微微濕潤的水汽, 少年面頰潤潤的,叫人想起光潔溫潤的珍珠。

    在她端詳著裴寂時,他也抬頭,揚著瑩潤的眼眸看著她。

    她將裴寂養(yǎng)得很好, 少年此刻在漸漸褪去青澀, 帶了些成熟穩(wěn)重的味道。

    和那個年少, 又偽裝成老成模樣的孩子有了很大的差別。

    烏潤的眼瞳中是她的身影。

    “怎么了?”沈元柔問。

    裴寂便收回眸光, 打開手畔的食盒,道:“您不要嘗嘗嗎,這次味道也很好。”

    細細的銀箸將糕點夾至小碟中, 裴寂將盛著槐花糕的小碟放在她面前,然后期盼地看著她。

    在他動作之時, 袖中、鬢邊淡淡的青竹香氣混著皂角的清香,那樣淡然, 與沉香混合在一起時悠長, 絲毫不違和。

    沈元柔便在他的目光下, 品嘗了那塊兒糕。

    新鮮的槐花柔嫩香甜,也不會過于膩人,裴寂做的糕總是很符合她的口味:“味道很好,你的廚藝愈發(fā)精進了。”

    裴寂心頭醞釀著那個念頭, 深吸了一口氣, 想著找準時機說出口。

    恰此時, 絨絨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敏捷地跳到了沈元柔的膝上。

    女人有力的臂膀攏住貓兒,一下下順著它脊背上光滑的毛,

    不同于抱著他的時候是虛虛攏著,沈元柔將貓兒束縛在懷中, 是實實在在的。

    裴寂就很不高興。

    “我也覺得,義母要獎勵一下我嗎?”他邀功般,微微傾身,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就作為,嗯,這次做糕很好吃的獎勵。”

    沈元柔揚起眉頭,看著他眼眸亮晶晶的:“怎么獎勵?”

    裴寂沒有開口,膝上的絨絨察覺到她手上動作變緩,有些不滿地喵喵叫了兩聲。

    “還要抱抱嗎?”

    先前裴寂總喜歡被她抱著,沈元柔將這一舉動,合理歸結(jié)為,裴寂自小缺乏長輩的呵護與關(guān)愛,所以如今就格外渴求。

    他的父親在世時,清醒的時日并不多,不能給予他足夠的愛護。

    所以對于一個渴愛的孩子來說,他不要物質(zhì)的獎勵,也不是很奇怪的事。

    “這次不要了。”年輕人的心思多變,裴寂搖了搖頭,而后眸光落在她膝間的絨絨身上,他越過沈元柔的指節(jié),將她膝上那只貓兒抱了起來。

    絨絨原本咕嚕嚕的,享受著主人的揉捏,在冷不丁被裴寂抱起來,離開熟悉的沉香懷抱后,當即大聲抗議,喵喵叫不停。

    沈元柔看著他將絨絨放在地上,不理會絨絨的焦躁,對她道:“您不要總是摸它,也摸摸我吧?”

    “……摸摸你?”沈元柔微笑著,有些無奈,但耐心地詢問,“為什么,你也是貓嗎?”

    裴寂便真的認真思考了一瞬,然后道:“我也可以是。”

    “傻孩子,”沈元柔輕笑一聲,“你又怎么可以是貓呢?”

    “可以的,”裴寂正色地回答,“人也可以是貓貓的。”

    沈元柔不贊成地看著他:“怪說法,人不可以是貓,誰同你這么說的,尚風朗嗎?”

    尚風朗是個思想活絡(luò)的,尋常人很難跟得上他的想法。

    裴寂搖了搖頭。

    他并非是為了讓沈元柔摸一摸他,才這樣說的,裴寂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決定,他也可以是小貓——絨絨被沈元柔豢養(yǎng)著,他也被義母豢養(yǎng)著,絨絨會粘人,他也會。

    裴寂覺得,他們的區(qū)別只在于,他能獨立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沒有一身的貓毛而已,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做沈元柔的小貓也會很幸福。

    “不是尚風朗?”沈元柔沉吟了一瞬,沒能想象到誰還能發(fā)出如此荒謬的言論。

    裴寂就抬眼看她:“您為什么不這么覺得?”

    年長者總會下意識的去引導(dǎo),裴寂說出這樣的話時,沈元柔便覺得,他的思想可能是在先前便被教壞了,明明她盡可能去關(guān)愛他,卻不知為何,裴寂的渴愛卻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沈元柔只好道:“為什么要做小貓呢,這很好嗎,你要知曉,不是所有人家的小貓都是自由自在的,有的小貓是要被拴上鏈子,或者關(guān)進籠子的。”

    當朝太師,沉思了一會便同他論這些幼稚的問題。

    她試圖讓裴寂覺得,做小貓是件很可怕的事。

    看著裴寂順著她的話思考,繼而抬起頭來,在沈元柔覺得他想通了的時候,就聽他道:“這樣也很幸福的。”

    裴寂設(shè)想了一下,如果被沈元柔豢養(yǎng),被她用……鏈子拴起來,關(guān)在屋子里,不許他出去,也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

    他不是一定要出門的,如果沈元柔每天都會來看他,抱抱他,親親他,他也會過得很好。

    沈元柔微微蹙了蹙眉頭,她在此刻意識到,裴寂的想法太過奇怪,不是一時半會能糾正過來的,已經(jīng)不單是缺失關(guān)愛的表現(xiàn)。

    “我不明白這話,但是裴寂,這是不對的,”沈元柔沒有再糾正他,只是順了他的意,摸了摸少年的發(fā)頂,“那么方才,你為何要將絨絨放下去?”

    少主絨絨被寵得驕縱,像裴寂這樣,在沈元柔面前,將它放下去,不許它粘著沈元柔的,還從來沒有過。

    所以聽到沈元柔為它發(fā)聲,貓少主也連聲附和,似乎是在質(zhì)問裴寂。

    “它是一只只會邀寵的壞貓,”裴寂沒有半點負擔地脫口而出,似乎為了增加這句話的可信度,他對上沈元柔的眼眸,“會耽誤您處理政務(wù)和……檢查我課業(yè)。”

    “是嗎,”沈元柔望了地上的少主一眼,“絨絨這么壞的嗎?”

    絨絨沒聽懂,但不論裴寂說什么,它都覺得不是好話,所以裴寂一說話,它就要喵喵叫。

    在沈元柔朝著它看來的時候,絨絨便換了一副甜膩的嗓音,不停地蹭著她的小腿。

    “您看,它就很會看人下菜碟……”裴寂忽而頓住,轉(zhuǎn)頭看向沈元柔,“絨絨不壞,貓才壞。”

    “對,少主就是壞。”沈元柔微笑著收回手。

    在她的手將要離開時,就被裴寂捧住,他大著膽子湊近了些,將面頰貼在她的掌心,小幅度地蹭了蹭。

    沈元柔平靜地看著他。

    掌心是少年細膩的瓷白,端莊、故作成熟的人,此刻做出這樣的舉動,帶著一點討好,沈元柔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么。

    “您對它太好,將它慣壞了。”裴寂小聲道。

    他心跳得厲害,在貼緊沈元柔掌心的時候,貞潔鎖突然帶來一陣劇痛。

    裴寂痛得蹙起眉尖,但也只一瞬,他就很快調(diào)節(jié)好自己,白著面頰,紅著耳尖不敢看她。

    要說嗎?

    沈元柔淡聲出言:“是嗎。”

    可就算有事相求,裴寂不會、也不該這樣的。

    在她思索的瞬間,裴寂下定了決心,鼓起勇氣看向她。

    沈元柔面上的笑意很淡了,但沉浸在這樣的氣氛里,裴寂就覺得,沈元柔其實很寵愛他的,方才那點顯而易見的心思,此刻更不打算掩藏了。

    “我昨日聽了一個故事,義母要聽嗎?”裴寂試探著問她。

    沈元柔將面前的小碟推至一旁,問:“什么故事?”

    “從前有個備受百姓稱贊的皇女,”裴寂看了她一眼,繼續(xù)道,“她從懸崖邊救了一個公子,自此以后,公子就對她念念不忘。”

    英雌救美,怎么聽都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但沈元柔也只是挑了下眉:“然后呢?”

    “公子后來又遇見她了,他同王女有個約定,王女過些時日會來看他,”裴寂繼續(xù)道,“但這為王女帶來了流言,他很擔心王女討厭他,不會再來看他。”

    沈元柔頷首,遙遙望向蒼穹,算著時辰。

    “但王女還是來尋他了,公子很高興,他問王女,你真的沒有討厭我嗎,”見沈元柔看著遠處,裴寂輕輕戳了戳她的胳膊,“你說,王女會討厭他嗎?”

    “不會,”沈元柔看他,“王女為什么會討厭他?”

    若是討厭他,王女就不會去見那位公子了。

    “嗯嗯,對啊,怎么會討厭他呢?”裴寂就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然后公子又問,那你會喜歡我嗎?”

    說罷,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眸,隱藏著期盼望向她。

    裴寂努力將自己卑劣的心思掩藏,在緊張的等待她的回答時,卻對上了她深不可測的眼眸。

    他心頭突然一跳,維持著面上乖巧的模樣,改口道:“會、會喜歡他嗎?”

    沈元柔:“這是個什么故事,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裴寂嗓音滯澀一瞬:“我也不知道,是聽說的。”

    “這些情情愛愛的故事少聽,”沈元柔意有所指地望了他一眼,“會把腦子聽壞的。”

    裴寂整個人蔫了下去:“……好吧。”

    直至結(jié)束,將要離去時,裴寂還是不死心地看了她一眼。

    是他表現(xiàn)的還不夠明顯嗎,為何沈元柔沒有什么反應(yīng)呢?

    “早些回去,明日我有要事,不用給我做糕了。”

    沈元柔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探究和一點失望,就這般通知他道。

    書房內(nèi)。

    沈元柔褪去外衫,望著桌案上那一摞裴寂送來的卷宗,指腹落在他的筆跡上。

    她并非不諳世事的女娘,因著久居上位,對于官場上的那些心思,沈元柔看得多了。

    那裴寂的心思,又究竟是否像她想的那樣呢?

    在裴寂將面頰貼在她的掌心,亦或是說,在他多次索要擁抱與安慰時,義母子的感情似乎就開始有些不對了。

    沈元柔不由得陷入沉思,她甚至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她教養(yǎng)孩子的方式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

    若非如此,溫思涼、原玉,連帶著此刻的裴寂,如何會這般。

    但她沒有帶過孩子,即便回想著先前種種,也不能反思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隨著義母子之間感情的變質(zhì),她也不能像往常那樣看待裴寂了。

    那樣一個乖順、聽話懂事的孩子,怎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喵喵。”少主絨絨跳進窗來,似乎不明白她因何如此。

    沈元柔抵著額角,前些時日她的頭痛好了很多,今日突然又復(fù)發(fā)了。

    會是她想的那樣嗎,沈元柔寧可懷疑自己的判斷,也不愿意相信裴寂有那樣的想法,她是裴寂的義母,她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

    這樣的想法是有悖人倫的,沈元柔活的時間比他久多了,知道流言蜚語的力量,裴寂還很年輕,他不該被人的惡意揣度,受人非議。

    一向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沈太師,此刻真的對裴寂束手無策起來。

    她撐著額角,指尖一下下點在桌案上。去試探裴寂,然后呢,如果他的心思真如她所想那般,要戳破他嗎,這會傷到他的自尊的,沈元柔毫不懷疑,只要她主動戳破,裴寂又會變成那個沉默的孩子,然后疏遠她。

    裴寂年紀尚輕,還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的,沈元柔還要為他把關(guān),她擔心裴寂走上歧路。

    他的確很聰明,但經(jīng)歷不夠,也容易感情用事。

    躲避她,藏起來自己的想法,會讓裴寂吃虧。

    “月痕。”隨著沈元柔話音落地,月痕身形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主子。”

    她派月痕去見周蕓歡,周蕓歡將部分官員貪污的罪證整理出來,作為誠意,讓月痕給她送了來,說過些時日來見她時,會再送她幾本書。

    但沈元柔沒有立刻去看,她將那些書卷堆在一旁,問:“裴寂這些時日可有不同,與誰接觸過?”

    月痕稍作思考:“在獵場時,就是同幾位公子們一起。”

    裴寂回來后還不曾出過門。

    沈元柔給他配備了暗衛(wèi),若是有要緊事,或是什么關(guān)系朝堂之事,暗衛(wèi)是會來告知她的,但那段時間無事發(fā)生。

    聽到?jīng)]有什么居心叵測的朝臣、臣子家眷來接近裴寂,沈元柔翻開了周蕓歡送來的東西。

    “公子回府后,老太君倒是見過他。”

    月痕回憶道:“不過也沒有說些什么。”

    沈元柔回憶起裴寂溫潤的模樣。

    對上老太君,他怕是會吃虧,無他,這孩子有時候太守規(guī)矩……除了在感情上。他會考慮老太君的身份,以免冒犯他,繼而委屈了自己。

    一想到裴寂那雙有些倔強的眼眸,額角的抽痛就更厲害了。

    “……裴寂心悅的那個女娘,還沒能查出來嗎?”

    沈元柔倦怠地吐出一口氣,便聽月痕道:“不曾,主子,恕屬下直言,裴公子當真有心悅的女子嗎?”

    沈元柔的指尖停頓,掃了月痕一眼,后者道:“主子,屬下沒有質(zhì)疑您的意思,只是,我與花影是您的耳目,除了陛下,又有誰能瞞得過您。”

    清冷的月華透過半開的窗欞,鋪灑在桌案上,與燭火的暖相交纏、對抗。

    沈元柔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她從來不是一個明知故問的人,可卻在此時,出言向月痕求證。

    “我這有一壇好酒,清白堂。”沈元柔闔上了眼眸。

    清白堂,是李代無好的那一口。

    月痕道:“是,主子。”

    玉簾居。

    裴寂翻來覆去。

    他想不明白,沈元柔那樣聰明一個人,當真不知道他的心意嗎,若是知曉,為何不給他一個答復(fù)呢,可她連拒絕都沒有。

    思緒翻飛,他輕輕喚:“曲水。”

    曲水帶著困倦,匆匆披了件衣衫就來了:“公子,可是渴了?”

    裴寂神采奕奕,眼眸格外明亮,看上去沒有半點困意:“曲水,你可知曉義母當年之事?”

    “……啊,”曲水揉了揉眼睛,被他有些急切的語氣整得摸不著頭腦,“不是要喝水嗎。”

    他還有些迷糊,就被裴寂拽著,坐到了榻上。

    裴寂被嚴苛的規(guī)矩規(guī)訓(xùn),但他卻對下人極為寬容,此刻甚至不顧禮節(jié)尊卑,拉著曲水的小臂,將人扯上了榻。

    此時的兩個人不像主仆,倒像是手足。

    “不喝水,”裴寂很是失禮地攥著他的手,“曲水,你自府上長起,當年義母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什么啊,公子,你是不是發(fā)熱了,”曲水眸色清明了一些,探出手來想要摸他的額頭,“怎么開始說胡話……”

    裴寂任由他摸,組織著語言道:“你可知,當年義母是否心悅過原謙的夫郎?”

    曲水皺眉,剛想說不可妄議主子那些話,就被裴寂制止:“我也是半個主子,你告訴我,明日就給你做糕。”

    他很會拿捏人心,也不知這點是不是跟沈元柔學(xué)的,總之是頗有成效。

    曲水收回手,看著他緩慢地道:“我當時還小,也不曾親眼瞧見,都是后面聽下人們說的,但公子也知曉,太師府的下人們不會議論主子,即便主子仁慈,不曾嚴格約束,有月痕和花影姐姐在,誰又敢嚼主子的舌根?”

    裴寂顯然沒有耐心聽他說完,催促道:“那你聽到的是什么?”

    曲水一邊回憶,一邊困得點頭:“主子當年考中狀元入京為官,卻無根無萍,無人可依……”

    吳真棠的主動幫助,不論如何看,沈元柔都是該緊緊抓住他的。

    唯有這樣,她才能更快的、更順利地往上爬。

    但沈元柔沒有這么做。

    事情都過去了那么些年,而今舊事重提,這些情愛,誰又說得準呢?

    分辨什么愛不愛的,最難了。

    “公子也知道,家主的心性,又有誰能琢磨得透呢,曲水不過是仆,公子就不要為難我了。”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曲水嘀嘀咕咕地道:“不過心悅家主的男子可不少。”

    當年芳心暗許的,又何止是吳真棠一人。

    “還有誰?”裴寂問。

    還有誰,那可太多了。

    曲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好多啊,說不完,根本說不完……好像,好像有一位至今未成婚。”

    曲水一個下人,也就那日聽了一耳朵,尋常也不需要記公子們的家室、名諱,裴寂大半夜將人撈起來問,屬實有些為難他了。

    裴寂蹙眉,危機感油然而生:“是誰?”

    “當年哪位尚書的公子吧,后來尚書大人告老還鄉(xiāng),她的公子便入道觀了,一直留在京城,聽說他的卦千金難求……”

    窗外偶有蟲鳴。

    那些偶爾傳來的聲音,叫他沉默了許久,也不能組織自己究竟想要說什么。

    在裴寂思考的空檔,曲水趴在他的榻上,就這樣以一個極為不雅的姿勢睡著了。

    一卦難求,即便他當初遠在徐州,也曾聽過此人名諱。

    尚書幺子,當年雖然不如吳真棠有名氣,卻也是京中貴女們所追捧的。

    家世、樣貌出眾的男子,總是能得到優(yōu)待與追捧。

    “居然,是他嗎……”

    裴寂還記得,當年父親的病加重,她的母親便尋遍了王朝的名醫(yī),卻不曾找到合適的辦法,父親的病無法根治。

    于是母親以重金,請了李道長的卦。

    但至于卦的結(jié)果如何,除了母親,誰也不知曉。

    應(yīng)當是不大好的,裴寂想,倘若那卦足夠吉利,依著母親的脾性,她定然會將此事說出來,叫他們都高興高興。

    當年母親請李道長的卦一事,他們都不曾知曉,還是后來母親將此事告訴了他。

    他居然為了沈元柔,至今不曾嫁人。

    “怎么能這樣……”裴寂輕輕道。

    “沈元柔,你這人怎么這樣?”李代無大馬金刀地坐那兒,手和腿張得很開,占了很大的位置。

    “我怎樣?”沈元柔面上不再是尋常那副淡然,而是微微蹙著眉頭,正色地看著她,“是這酒不夠好,還是這玉不夠潤?”

    “……老娘困了。”李代無想發(fā)脾氣,卻看在酒和玉的份上開不了口。

    天知道,方才她同自家郎君干柴烈火、轟轟烈烈之時,將他給惹惱了,此刻正愁沒法哄呢。

    只道是她剛覺著困,沈元柔就來給她遞枕頭。

    沈元柔沒有理會她那點兒不滿,道:“你先前告訴我的,教養(yǎng)孩子的方式,有問題。”

    “我干啥了,”李代無聽沈元柔這么說,當即不干了,“你瞧瞧李定還、李定安,老娘哪個女兒不是出類拔萃。”

    李定還,她的大女兒年紀輕輕做了副將。

    李定安,她的二女兒入朝為官。

    而三女四女學(xué)業(yè)也是極好的,都是勤奮好學(xué)的好孩子,要么從文、要么同她們的娘一般習(xí)武。

    沈元柔道:“我按照你說的鼓勵他、肯定他。”

    裴寂那孩子最是乖巧,這種突破道德、倫理的事沈元柔不信他能自己做出來。

    李代無等著她的后話,誰知沈元柔閉口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呢,你又干啥了?”

    說什么,說那樣克己復(fù)禮的小古板,覬覦自己的義母嗎?

    第38章  趴伏在她腳畔

    季夏, 京都城燥熱起來。

    同樣燥熱的,還有貪污腐敗的官員。

    皇帝沒有放過那些官員的意思,沈太師又是鐵血手腕,宮里那群宦官心思狠毒, 進去了必然要先脫一層皮, 一時間人人自危。

    朝堂如何亂作一團, 沈元柔沒有去管, 她照舊授課。

    溫思涼大好了,他倒是個重信守諾的,與裴寂打賭, 輸了以后,便再不曾主動來尋過她。

    裴寂起初倒是來見過她, 只是那段時間她政務(wù)繁忙,也有意不見, 想讓裴寂冷靜一下, 好認清自己的心意。

    誰料, 這兩個月過去,裴寂的確如她所愿,冷淡了下來,沈元柔卻又有些不適應(yīng)了。

    裴寂不單單是在她授課時走神, 而今晨昏定省也帶著疏離, 餐飯也不好好用了。

    “你瞧瞧那孩子, 都瘦了一圈兒。”皇帝疼惜地看著不遠處的裴寂。

    的確如皇帝所言,裴寂的下巴都有些尖尖的,足以見得這些時日他是如何糟踐自己身子的。

    沈元柔沒有開口, 皇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這會怎么不關(guān)心你那小義子了。”

    “陛下還要臣如何關(guān)心。”沈元柔神色淡然。

    皇帝見狀,道:“那孩子是跟你鬧別扭了?”

    “不曾。”

    沈元柔收回眸光, 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氤氳的茶氣模糊了她的臉,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孩子的心思變化得快,興許過幾日就好了。”

    她如此說著,瞧上去很懂那個孩子一樣。

    但白玉桌案上的那些糕點,沈元柔甚至看都沒有去看。

    “孩子嘛,都是這樣,”皇帝便道,“思涼也有段時日,說什么都不理朕,結(jié)果你猜怎么?”

    沈元柔:“什么?”

    皇帝的目光變得幽怨,冷哼道:“因著那些時日,你告假,朕就準了,思涼數(shù)日不曾見你。”

    “竟是如此嗎。”沈元柔不咸不淡地道。

    皇帝也不愿意再說下去,擺了擺手,身后掌扇的男官便靠近了些。

    送走皇帝,夕陽西沉。

    齊躍負責教皇子與伴讀防身,而今她方出來,便瞧見不遠處的沈元柔,上前道:“沈太師,裴公子今日怎的了?”

    沈元柔正在交代月痕,聞言稍頓,問:“什么?”

    “裴公子受傷了。”齊躍道,“方才公子持柳葉刀時,將虎口劃破,好在并無大礙。”

    裴寂不是一個粗心的人。

    他這些時日心思不知道跑去了哪兒,沈元柔猜得到,裴寂因著冷落生氣了。

    可那又如何,她們是義母子的關(guān)系,也只能是義母子的關(guān)系。

    裴寂不能越過這條線,即便是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可以。

    月痕看著自家主子,她有些不明白主子究竟是何意思,這些時日朝堂之事分明沒有那么忙碌的,但主子頻繁見李將軍,偶去欖風樓見金公子。

    她還從未見過裴公子這么失態(tài)。

    所以月痕還是出言,小聲勸道:“主子,裴公子這些時日都不大好,您不要問問嗎?”

    情感方面遲鈍如月痕,在此刻都察覺出了一些不對。

    相對于裴寂的一無所知,她是知曉沈元柔沒有那般忙碌,也不必日日都回府那般晚。

    倒像是刻意躲著誰……

    這一念頭一出來,月痕就帶著點震撼地看了沈元柔一眼。

    對上后者鋒銳的眸子后又火速收了回來。

    沈元柔聲音平淡無味:“去為他準備些藥。”

    月痕便跟著松了口氣。

    她就說嗎,怎么會呢,主子為何要躲著裴公子,看到主子還關(guān)心著公子,月痕便應(yīng):“屬下這就去準備。”

    裴寂垂著眼眸,自然地將手攏進袖口里,半點也看不出手上的模樣。

    他不在乎這點傷口,虎口被劃開的痛楚,遠不及他心中的認知帶來的苦楚。

    沈元柔冷落了他兩個月,她不要他了。

    自從沈元柔忙于公務(wù),就再也不來看他了,甚至鮮少在府上。

    裴寂知曉,前些時日那位為了她至今未嫁的李道長,頻頻來見她,她們年紀相當,相比起來,他又算什么呢?

    “裴寂。”

    少年仍是那副端莊的、正色模樣,宛若一根挺拔的竹節(jié),而在聽到這一聲后,他明顯有些緊張,顫了顫長睫才抬起頭來。

    轎簾被掀開了,沈元柔坐于馬車內(nèi),撐著額角看向了他。

    “……義母。”他道。

    沈元柔道:“還等什么,上來。”

    上位者總是下意識會帶一些命令的口吻,那樣不容置喙。

    裴寂察覺到她這段時日的不同,抿著唇,乖順地上了馬車,坐在一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這副模樣落到沈元柔眼中,就變成裴寂還在跟她置氣。

    “還痛嗎?”她低幽地嘆了口氣。

    裴寂下意識蜷了蜷指尖:“……痛。”

    “你最近怎么了,裴寂。”沈元柔問他。

    他不是一個不叫人省心的孩子,前世的裴寂很懂事,甚至有些過分懂事了,而如今的裴寂卻像是要將前世那些過分的懂事討回來,以此來證明,那些全都是沈元柔對他的誤解。

    裴寂有些抗拒提到這個問題:“我,我沒有怎么。”

    他不打算說,沈元柔就沒有再問。

    直到過了好一陣,沈元柔聽到他低低地道:“您原來認識李道長嗎……”

    李遂獨,一卦難求,他只當李遂獨是怎樣的仙風道骨,沒成想他不僅是男子,這樣的人為了嫁給沈元柔,至今未嫁。

    怎么辦呢,當初沒有人給他帶來如此強烈的危機。

    即便是吳真棠,他也有理由安慰自己,說吳真棠成婚了,有孩子了,是不可能和離,再嫁給沈元柔的。

    可如今不同了,李遂獨不一樣,他沒有成婚,甚至為了等沈元柔,入道觀數(shù)年。

    裴寂不敢想象,倘若沈元柔娶他做了主君,自己會多么難過。

    “嗯,李遂獨是我的友人。”沈元柔并不打算隱瞞這些。

    “他們都說,李道長將來是要做……”裴寂艱難地說完話,“太師府主君的。”

    他等著沈元柔來否認。

    來打碎他的猜測。

    “是嗎,”沈元柔看了他一眼,“不過這同你劃傷手有什么關(guān)系,裴寂,你最近不專心。”

    有關(guān)系的,這怎么沒關(guān)系。

    可是看著沈元柔,裴寂莫名就說不出那些話。

    方才,她是默認了嗎。

    “是,裴寂錯了,”他垂著頭,明明失望的情緒都從周身溢出來了,卻極力表現(xiàn)的不在意,“裴寂不該如此的。”

    沈元柔并沒有回答他。

    她此刻不覺得裴寂是幼稚得可愛了,少年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上去乖順、內(nèi)斂。

    馬車內(nèi)的靜謐叫他如坐針氈,他很想說些什么,卻感覺沈元柔此刻正在想要拋棄他的邊緣。

    裴寂什么都不敢說。

    他怕自己的哪一句話會堅定沈元柔不要他的想法。

    馬車內(nèi)靜默無言,直至前室傳來一陣響動,月痕的手從前室探了出來。

    “主子,屬下取來了。”

    裴寂垂著眼簾,沒有去看,試圖用這樣的方法降低自己的存在。

    沈元柔沒有接過,眸色淡然地看了月痕一眼,后者當即頓悟,將裝著藥膏的白瓷瓶遞給裴寂:“公子。”

    裴寂應(yīng)聲回頭,見到熟悉的瓷瓶,接過并小心地探究著沈元柔的神色:“……謝謝義母。”

    沈元柔闔著眸子,倚在那處養(yǎng)神,瞧上去有些疲憊:“嗯,下次小心。”

    言畢,沈元柔再未出聲,也沒有幫他上藥的意思。

    裴寂只手攏著那只瓷瓶,而后緩緩收緊。

    曲水不在,照理來說,他的手被包起來了,瞧上去也很嚴重,按照以前,沈元柔會溫和又無奈地看著他,或許會幫他涂藥……

    沈元柔真的不要他了,可剛剛,她又關(guān)心他。

    那顆原本被她捧在掌心的心臟,又被狠狠地揉碎。

    怎么辦呢,他又能怎么辦,這個時候如果沈元柔知曉他的心思,會討厭他的吧。

    “……義母,”裴寂將唇肉咬得變了形,他仰起水淋淋的眼眸,輕輕地問,“我做錯什么了嗎,您為什么,和以前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

    沈元柔聲音低幽,卻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

    裴寂攥著白瓷瓶,尖牙把唇肉咬得疼了也不松口,備受折磨地開口:“您都,不吃我做的糕了。”

    這很是一件值得委屈的事。

    要知曉,沈元柔先前夸獎過他做的糕味道很好,裴寂一直覺得,她是喜歡的,可如今沈元柔政務(wù)繁忙,不見他,就連糕點也不怎么吃了。

    裴寂就敏銳的察覺出一點不對來。

    “為什么啊?”

    裴寂一發(fā)問,就連鼻尖都酸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很想要質(zhì)問,可又害怕,只好又放低了聲音,“您也不告訴我。”

    沈元柔緩緩揉捏眉心:“政務(wù)繁忙。”

    簡短的一句話,僅僅四個字,聽起來像是在打發(fā)他。

    裴寂還想要問,可看到沈元柔很是倦怠的模樣,終是住了嘴。

    沈元柔已經(jīng)很忙了,她或許不會喜歡一個吵嚷的,又不懂事的義子。

    裴寂就沒再說話。

    瓷瓶被撥開,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啵”,隨后是棉布被拆解開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沈元柔聽見他“嘶”出聲來。

    那藥本也是溫和的膏狀,不會刺激,怎么就能疼成這樣呢?

    絨絨也是一樣的性子,要是病了,下人要喂它吃那些苦藥丸子的時候,絨絨叛逆地要逃離,可當看到她過來時,就會扮作委屈模樣,扯著甜膩的嗓子喵喵亂叫。

    馬車一陣顛簸,藥罐咕嚕嚕地滾到了沈元柔的腳邊,裴寂也跟著趴伏在了地上。

    “……好疼啊。”少年清冽的聲線夾雜著嘆息,裴寂很是小聲的道。

    第39章  小貓開始絕食

    他幾乎是匍匐在沈元柔的腳畔。

    那一截繃緊的指骨被她足間抵著, 只要沈元柔用力,就可以將裴寂修長的手指踩在腳下,聽他痛呼,看他落淚。

    竟比絨絨還要不安分。

    沈元柔掀起眼簾, 垂眸審視著地上的人。

    鋒銳的眸光平淡無味, 很快就剖開了他淺顯的心思, 裴寂被這一眼瞭地微微奓毛, 卻穩(wěn)著面色,臉不紅心不跳地錯開眼眸。

    “是我動靜太大,將您吵醒了嗎……”他好似很難堪, 想要撐著身子起來,可偏偏牽扯到了手上的虎口, 方愈合的傷口又流出鮮血來。

    她正處于忙碌、疲憊的狀態(tài),但沈元柔能極好的克制住煩躁的情緒, 裴寂手上這樣鮮明的顏色, 很容易就會引起沈元柔的破壞欲。

    京城盛行喝花酒, 便是朝堂官員,也偶爾會出入歌舞場,召官倌作陪,以此放松, 那些官倌歸朝堂管轄, 明令不可私侍枕席, 當然也有私下違背的,沈元柔對自己一向要求嚴苛,她從來不會像那些女娘一般, 縱容自己耽溺其中。

    裴寂撐著身子,試圖爬起來, 整個人也有些低落,像是因著吵醒她而自責,瞧著都有些無辜了。

    那只藥瓶滾到了她的座位下,想要取得,就要以一個不雅的姿勢趴伏取出。

    裴寂的指骨被她虛虛抵著,同自己斗爭著。

    見沈元柔沒有半點幫自己的意思,在她眸光的壓力下,裴寂放棄爬起來,只是壓低了身形,在她面前失態(tài)地匍匐,宛如拉長身子伸懶腰的貓兒,為了取出藥罐,面頰也不可避免地貼到她的小腿上。

    “我忽而覺得,你母親為你取名絨絨,也不無道理的。”

    沈元柔抿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道。

    絨絨總喜歡貼著她的小腿蹭,尾巴尖高高束起打著彎兒,這就是想要她陪著玩兒了。

    裴寂剛攥住藥罐的手緊了緊,沈元柔的話莫名叫他喉頭發(fā)干:“才不是……是因為,母親說男子的名字可愛些。”

    他莫名羞恥起來。

    好像先前想要被當做小貓,被沈元柔豢養(yǎng),圈起來藏起來的不是他一般。

    “您不生我的氣了嗎,”裴寂聽她說話,這才回神,認為這一舉動還是有些效果的,乘勝追擊道,“那,您為什么不吃我的糕了。”

    “也不理我,不見我,我是哪里做錯了嗎?”

    “……絨絨。”沈元柔輕不可察地嘆息。

    興許是因著這些時日實在勞累,沈元柔明顯能察覺到,自己有些不對。

    即便以前處理政事,頭痛難耐的時候,她的破壞欲也不會這么強烈。

    可方才看著裴寂趴跪在地上,虎口滲出許多血跡時,她莫名就想要按住他的傷口,阻止那些血跡流出,指腹緩緩施力,隨后看著他流出眼淚,委屈地哭求。

    “我太累了。”她如是道。

    “……抱歉,”裴寂倉促地吞咽了一下,撐著身子爬了起來,面上的神色收斂起來,“我不會再打擾您了。”

    他又恢復(fù)了那副端莊、疏離的模樣。

    很是冷酷地坐在一旁,再也不肯說話。

    孩子的心性就是如此的,沈元柔也沒有多想,這些時日原謙那邊出了些事,她的心思不能放在裴寂身上,半個月,也沒能問過裴寂幾次。

    直至院內(nèi)的葉片漸漸發(fā)黃,剛應(yīng)付完李代無,如往常一般在書房處理政務(wù)的沈太師,便聽月痕道:“主子,裴公子這些時日,有些不大好。”

    沈元柔的筆尖微微一頓,隨后圈起一行字:“哪里不大好?”

    裴寂依舊晨昏定省,只是對她不熱絡(luò)了。

    沈元柔看著他,仿佛透過那具軀殼,又看到了前世木訥膽小的裴寂。

    “您不知嗎,”月痕擰著眉頭,也為他擔憂,“裴公子今日一日都不曾用膳,屬下真怕公子病了……”

    “何不早說。”

    沈元柔打斷她,她眸色微沉,將毫筆擱置在筆山上。

    內(nèi)室傳來青玉筆桿與筆山磕碰的清脆聲響,于門口打篆、溫茶的親衛(wèi)登時屏息,整個書房都跟著靜謐下來,無人制造一點動靜。

    “屬下失職。”月痕當即道。

    “拿著我的令牌,去請陳太醫(yī)。”

    沈元柔沉聲下達命令,沒有半分耽擱,起身離開書房。

    花影緊緊跟在她的身后,微微泛黃的枝葉,落在石板上的零星葉片,還有干燥的、將裙裾吹得烈烈的秋風,這一路都是秋日將至的蕭瑟,風吹枝葉的沙沙聲響,再次將沈元柔拉回至前世的獵場。

    裴寂身上很臟,整個人都被雨水淋得透徹,眼睛卻出奇的亮,他去拜見她的同僚,見李代無,見太傅,甚至去見原謙。

    裴寂的自尊不容旁人踐踏,可他的義母還在林子里,他便親手折了自己的傲骨,少年朝著那些官員下跪,只求她們肯派出自己的人手,去救出她。

    大半的官員折損在里面,皇帝派去的官宦與仆從也沒能回來,她們不能再有損失了。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很久,整整三日,無人歸還,那是土石流,人被淹沒在里面,早就沒命了。

    但李代無還是派出一部分人,要替裴寂將她的尸身尋回來。

    她被埋在土石流幾日,裴寂就有幾日滴水不進。

    “主子,裴公子不會有事的。”花影還是寬慰道。

    她不大理解主子的舉動。

    只是一日不曾用膳,她們這些親衛(wèi),有時接到重要任務(wù),兩日水米不進都是常事,也完成了沈元柔交付的任務(wù),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男子即便身子嬌弱,也不會有什么大事的。

    所以沈元柔不必如此緊張他。

    沈元柔步伐不曾停頓,饒是如此,她周身屬于上位者的氣息仍是那般凌冽,仿佛她永遠不會失態(tài):“暗衛(wèi)這些時不曾稟報?”

    她為了裴寂的安危,在先前他曾透露自己有心儀的女子后,沈元柔便派了三名暗衛(wèi)護著他。

    但這些時日暗衛(wèi)也不曾匯報裴寂的情況。

    “……是我不讓她們?nèi)サ摹!痹谏蛟岬囊暰掃來時,花影低下了頭,“您忙于政事,屬下察覺到,涉及到裴公子,您便有些煩躁,故而,擅作主張。”

    沈元柔道:“不必跟著我了,去領(lǐng)罰。”

    花影應(yīng)是,腳尖點地借力,躍上屋檐離開了。

    沈元柔心頭莫名悶著,只要想到裴寂的所作為,對她說的話,便很難將情緒壓下,她對于政事、黨羽都不會如此,因為沈元柔總有解決的辦法,不論如何,這些事情都不曾脫離她的掌控。

    但裴寂不同,在沈元柔的規(guī)劃里,他作為故友之子,前來投奔她,便該好生選一位如意娘子,過了明路,屆時讓皇帝為她們賜婚,只待裴寂嫁過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

    可裴寂生出了這樣的心思。

    沈元柔沒有養(yǎng)過孩子,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如何對他才好,才能叫裴寂打消這樣的念頭。

    所以她同裴寂拉開了距離,想要他冷靜下來。

    但裴寂居然用絕食來證明,她的決策是錯誤的。

    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他雖不像前世那般孱弱,卻也不能如此。

    花影是她身邊的親衛(wèi),知曉她的某些動作代表什么,但花影都看出了一些不對,她不是一個會被事情、情緒左右的人。

    不論發(fā)生了什么,沈元柔永遠都能保持冷靜、自持,但自從裴寂住在太師府后,這半年過去,沈元柔也漸漸有些不同了。

    她仍是那個溫和平靜、手段果決、不容置喙的上位者,只是多了一些尋常人該有的,她適應(yīng)這個角色,以此來關(guān)心裴寂,理解他。

    裴寂顯然沒有料到她會來此,在看到那一抹藍白后,裴寂乖順地朝著她行禮,瞧上去愈發(fā)單薄了:“義母。”

    他靜默了一瞬,剛想要問沈元柔為何來此,卻聽沈元柔開門見山地道:“裴寂,為何不用膳。”

    裴寂先是抬起眼眸,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在撞進那雙沒有明確情緒的桃花眸后,忽而想明白了什么:“我以為,義母不會管我……”

    屋內(nèi)的下人們紛紛退出去。

    “你在同我鬧脾氣?”沈元柔蹙著眉尖,語氣有些嚴厲,“你還是小孩子嗎,你口口聲聲說著自己不是孩子,卻又做出如此幼稚的行徑。”

    “我沒有。”他平靜地道。

    “義母,我沒有鬧脾氣,”裴寂清凌凌的眼眸對上她,可說出的話莫名能叫人騰升起火氣,“只是不餓,我沒事的……”

    沈元柔看著他,裴寂也絲毫沒有退讓,在兩人眸光對峙之時,她便驀然想起周蕓歡先前曾對她過說的,厭食癥。

    周蕓歡是個淵博的人才,她總能說出許多奇怪的話,譬如厭食癥,周蕓歡說,那是極為可怕的病癥。

    “是心理病癥導(dǎo)致的進食障礙,得此病者,大都是節(jié)食、拒食、甚至絕食。”

    “病發(fā)原因極其復(fù)雜,藥石無醫(yī),還要患者自己克服。”

    “若不能克服,將會在一定時間內(nèi)瘦削不堪,久而久之便……”

    姜朝有過這樣的先例。

    是一個男子,產(chǎn)子后被妻主厭棄,自此便日漸瘦削致死。

    看著沈元柔肅麗的面容,裴寂袖中的手攥緊衣袖。

    “你怎能如此不將自己的身子當做一回事,裴寂。”

    沈元柔凝視著他,裴寂微微抿唇,而后側(cè)身為她斟了盞茶:“我知曉了,我,這就吃,您別生我的氣了。”

    他聽話地拿起一塊糕,可因著餓得過了頭,并不想吃下。

    這副模樣在沈元柔眼中,便印證了周蕓歡的話。

    待看到陳太醫(yī)至玉簾居,裴寂便有些慌亂了。

    “太師大人。”陳太醫(yī)道。

    他不想喝那些亂七八糟的苦藥,可他下意識帶著求助的目光投向沈元柔時,后者卻沒有理會他。

    “陳太醫(yī),我家公子這些時日沒有胃口,您瞧瞧。”

    月痕早在路上便給陳太醫(yī)敘述了裴寂的情況,如今當著裴寂的面,再次復(fù)述了一遍才離去。

    “我沒有生病,”裴寂偏頭看向沈元柔,有些急切、害怕:“義母,我沒有生病的。”

    沈元柔不為所動:“讓陳太醫(yī)為你看看。”

    陳太醫(yī)仍是那副和善的模樣:“公子,手伸出來。”

    裴寂的呼吸都跟著急促了,但沈元柔沒有出聲,他也不敢違背,只好白著臉,探出了自己的腕子。

    人在害怕時,感官比尋常還要敏銳。

    沈元柔方才目光無波,也不曾說很重的話,且此事分明就是裴寂做得不對,可是在陳太醫(yī)來此,沈元柔沒有站在他這邊時,他還是委屈了。

    其實沒有什么可委屈的。

    但這近三個月來,沈元柔對他的態(tài)度,叫他的心從慌張到漸漸冷寂。

    他很想知道為什么,可因著沈元柔的態(tài)度,叫他什么都不敢再問。

    裴寂無數(shù)次回想,他表現(xiàn)的很明顯嗎,其實沒有,沈元柔不會發(fā)現(xiàn)的,因為她的心思并不在他這兒,她的心里是效忠君主,是天下百姓,是朝堂政務(wù),唯獨沒有他。

    她的心里是裝不下情情愛愛的,裴寂覺得,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情緒都是在褻瀆她。

    “公子思慮過重,再這般下去,只怕郁結(jié)于心。”

    陳太醫(yī)收回手,將墊在他腕子上的帔帛也收起。

    沈元柔微微頷首,淡然道:“勞煩陳太醫(yī)為他開些藥。”

    陳太醫(yī)便蘸墨,書寫藥方。

    裴寂咬著下唇,不論如何都不能想出對策來,他低垂眼睫,睫毛根部漸漸濕潤了起來:“我,我沒有病的,可以不喝藥嗎?”

    陳太醫(yī)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很快收回眸光。

    她可記得,這位裴公子沒少喝藥。

    自從他住進太師府后,那段時間便三天兩頭地尋她拿藥,那樣苦的藥汁子他都不曾叫過苦,陳太醫(yī)只當他同尋常兒郎有些不同,而今這藥,如何就能苦到他呢。

    沈元柔道:“聽太醫(yī)的。”

    她這段時間曾無數(shù)次反思過,究竟是為何,裴寂對她產(chǎn)生了這樣不被世俗認可的感情。

    不單是他,溫思涼、原玉也是如此,真的是她做錯了嗎,沈元柔不明白,如此教養(yǎng)孩子的方式又有何不對,她也是如此待太子與尚子溪的。

    再追溯到從前,她的小爹,孟氏也是如此待她的,只不過孟氏是蒙蔽她,但她作為孩子的時候,在這樣的對待中,得到了愛與溫暖。

    若是如此教養(yǎng)孩子不對,為何她當初沒有對自己的小爹,孟氏產(chǎn)生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回憶先前種種,沈元柔也不能想到,裴寂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一樣的。

    她試圖理解裴寂的想法。

    當年她的父親滿心都是母親,雖然也關(guān)切她,卻不如孟氏殷切些,至少在沈元柔受了委屈后,孟氏會環(huán)著她,溫聲細語地安撫。

    她如此安撫,又有何不對。

    在陳太醫(yī)走后,裴寂輕輕吸了吸鼻子:“您會不要我嗎?”

    這話問得很無厘頭,但沈元柔道:“不會。”

    “您會,”裴寂艱難地牽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來,“義母,自從您打算娶李道長為主君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裴寂幾乎是篤定了,沈元柔疏遠他是因為這件事。

    “你聽誰說的?”沈元柔揚起一側(cè)的眉頭,問。

    她雖不曾明確約束,但太師府的下人不會嚼主子的舌根。

    裴寂沒有應(yīng)聲。

    這些都是他與同窗們交談得來的,更多的,還是他的猜想。

    只是先前他在沈元柔面前提起此事時,她并沒有明確的回絕,裴寂只當此事為真。

    這些沒有影兒的事,大都是裴寂的腦補。

    裴寂拇指指腹按在自己的指節(jié)上,緩緩施力,仿佛只要這樣,就能消解自己心頭的不安,就能在她面前冷靜下來。

    “好了,你也聽太醫(yī)說了,莫要胡思亂想。”沈元柔寬慰道,“我也沒有不要你,不要委屈了。”

    周蕓歡先前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癥,而今正交由太醫(yī)院收錄,陳太醫(yī)也是聽聞過的,既然她不曾提起,就是她多慮了。

    裴寂低聲否認:“我沒有委屈。”

    還帶著點執(zhí)拗的模樣。

    “主子,小周大人來了,此刻在前廳候著。”

    月痕的聲音從門口響起。

    這些時日,周蕓歡畫了數(shù)份圖紙呈現(xiàn)給她,而今行軍榻已然做了出來,皇帝贊不絕口,獎賞了周蕓歡,要她繼續(xù)畫。

    年輕人的頭腦里總是有很多想法,沈元柔也樂得同她探討這些。

    “沈大人,您瞧。”周蕓歡將圖紙遞給她。

    “這是,宮燈?”沈元柔看向她問。

    “非也非也,這是電燈,”周蕓歡眸光熠熠,有些興奮地同她道,“屆時,無需燈油與燈芯,就能讓它保持明亮。”

    沈元柔望著圖紙上拆分精細的東西,肯定了她的想法:“聽起來很不錯,只不過,實踐起來,只怕要很久了。”

    “既然提到了電,想必后面是需要先前你畫出的發(fā)電機的,”沈元柔支著下頜,思量道,“發(fā)電機所需材料很多,陛下與我都會支持你,但你要拿出交代來。”

    周蕓歡如今名聲大噪,皇帝如今提起她來,唇角的笑意都壓不住。

    但樹大好招風。

    京中不知多少人想要對她下手。

    “我知曉的,太師放心。”周蕓歡認真地道。

    沈元柔頓了頓,還是出言寬慰她:“京城關(guān)于你的傳言愈演愈烈,甚至有官員煽動百姓,說你是妖女,而今流言已經(jīng)壓下了。”

    她看著周蕓歡,以為這個年輕的女娘會害怕,但她卻笑道:“人不遭妒是庸才,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她,不就是嫉妒么,眼紅又如何,煽動百姓又如何,不過是變相證明她有才能罷了,這也為她帶來了名氣。

    見她沒有被此影響,沈元柔頷首:“聽聞你同談家兒郎訂了親?”

    周蕓歡面上的笑容微頓,隨后清了清嗓:“對,他是個不錯的兒郎,我母父也逼得緊,只好訂了親。”

    內(nèi)室靜默了一瞬。

    她原以為沈元柔要對她說“事業(yè)上升期,不要成婚”。

    然這也是沒有辦法,原主的母父催得緊,偏要她快些成婚,周蕓歡也拗不過,她沒有上演這些先婚后愛戲碼的打算,早就同談又清說好了,屆時她們和離。

    換成其余男子,早就又哭又鬧了,這可是一件極為羞辱之事。

    幸而談又清同她一樣,并非是這里的人,兩人很快就達成共識。

    周蕓歡思索著該如何同她解釋,便聽沈元柔道:“他在城中開了家店?”

    周蕓歡準備好的解釋當即粉碎,她摸不清沈元柔究竟要干什么,點頭道:“是,叫甜品屋,近些時日生意不錯。”

    隨后她看著沈元柔,試探地問:“太師要嘗嘗嗎?”

    “上次你說,吃些甜的會好,哄男子也是如此。”沈元柔道,“不過談家的生意太好,每次排到月痕就賣光了。”

    原來是為了哄裴寂。

    周蕓歡了然:“您放心,這事交給我。”

    ——————————

    孟氏皺著眉頭,聽完了李采祠的話。

    “他倒是真拿自己當主子了,怎么,這還要鬧脾氣。”

    孟氏對此嗤之以鼻:“絕舟而今是太師,政務(wù)繁忙不說,還要顧著他,他未免有些不識好歹了。”

    “您說的是,”李采祠對裴寂不滿極了,“小小年紀倒一副狐媚樣子。”

    “勾搭自己的義母,忒不檢點,呸。”

    聽身邊的下人如此污蔑主子,孟氏非但不制止,唇角還勾起一絲笑意來:“是啊,這孩子好像是有些不對勁,也不知我們沈大人看出來沒有。”

    李采祠想了想,道:“摸不清沈大人的意思,不過,應(yīng)當是不知曉的。”

    孟氏嘆了口氣:“是啊,應(yīng)當是不知曉的吧,否則如此敗壞門楣之事,若是傳出去,實在是面上無光。”

    李采祠:“我的公子,您放寬心就是。”

    不單如此,在他看來,倘若沈元柔知曉她的好義子裴寂有了這樣的心思,可是要將他趕出去的。

    畢竟沈元柔可是皇帝身邊的重臣。

    這樣尊貴的身份,身上又怎能有裴寂這樣的污點呢,想必皇帝會極為介意的。

    “原謙那邊怎么說。”孟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這邊不處置完,我如何能安心,天生的操勞命啊……”

    “呦,快別說了,”李采祠趕緊制止他,“您啊,天生享福的命。”

    “原大人說,只要您將這些安排好,許諾給您的一樣都不會少。”

    孟氏頷首。

    “這些時日怪無聊的,那接下來可就有趣了。”

    玉簾居。

    裴寂趴伏在桌案上,闔眸小憩,忽而察覺眼前有火光閃過。

    他不明所以地睜開眼,那股熟悉的沉香味夾雜著香甜,一塊插著蜜燭的糕點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橙黃的火光將女人端肅的眉眼映得明亮,為她的面龐罩上一層色調(diào)溫暖的薄紗。

    “……義母?”裴寂直起身,望著蹲在他面前的沈元柔,遲鈍地眨了眨眼,“您這是,做什么?”

    他好笨,剛剛怎么睡得那么沉,居然沒有聽到腳步聲,也沒有起來迎接沈元柔,曲水也不提醒他,而且此刻他還散著發(fā)。

    真是失禮。

    裴寂像是忘了自己暗暗想過的,說什么也不要理沈元柔了,此刻懊惱起來,又按捺著心底的期盼,等待著沈元柔的回答。

    沈元柔捧著那塊奶油蛋糕,燭光跳躍著,火焰的底部留下燭淚,又凝在中間,那股香甜的味道也引誘著他。

    一整日都不曾吃過什么的裴寂,此刻肚子咕咕叫起來。

    ……更失禮了,裴寂只想著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是蛋糕,”沈元柔看著他,開口道,“要嘗嘗嗎?”

    第40章  我遲早嫁給你

    她說, 要嘗嘗嗎。

    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裴寂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換氣。

    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她,眼眸中再次凝起了水眸。

    “要, ”裴寂維持著尋常模樣, 不想被她看出來, 他還記得上次沈元柔說他眼淚很多, 還在介意此事,“要嘗的。”

    沈元柔便將蛋糕放在他的手畔,遞給他一只湯匙。

    裴寂有些別扭地抬眼看她, 接過湯匙后,聽沈元柔道:“先許愿, 我為你點了蠟燭。”

    裴寂望著她:“不是生辰,也可以許愿嗎?”

    “當然。”沈元柔溫和地道。

    裴寂輕輕吸了一下鼻子, 鼻尖動了動, 將那股香甜的味道吸進肺腑。

    他看著沈元柔, 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這才放心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開始許愿。

    少年纖長的睫羽低垂, 柔順的墨發(fā)也乖順垂在身后, 那一截兒細白的頸子被遮掩住, 被墨發(fā)襯得更為瓷白。

    裴寂虔誠地許愿,沈元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值得高興的事,他閉著眼睛許愿很久, 唇角也小幅度地翹起,長睫也輕輕顫動, 像是振翅欲飛的蝶。

    濕潤潤的唇瓣抿了抿,少年睜開眼眸,眸底還藏著笑意。

    “好了嗎,”沈元柔看著他,“吹滅蜜燭。”

    裴寂依言鼓起唇,將搖搖晃晃的燭火吹滅。

    一縷清淺的煙氣飄飄蕩蕩。

    裴寂看了她一會兒,道:“您真好。”

    “怎樣才算好?”沈元柔將那只蜜燭取下來,丟進一旁的銀渣斗里。

    裴寂一噎,囁嚅道:“就是、就是好,義母心里記掛著我就好……”

    “那你今日不用膳,就是說先前我不好了?”沈元柔淡笑著看他。

    裴寂心中僅剩的那點酸澀也消散了:“我才沒有呢,您怎么如此曲解我的意思。”

    “裴寂,這些時日你是受誰欺負了嗎,”沈元柔眸光柔和的看著他,“不要瞞著義母,好嗎,我會為你撐腰的。”

    裴寂面上的笑微微凝固了一息,隨后他很好的掩飾過去,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我很好,您不用擔心。”

    沈元柔微微頷首,沒有再問,只安靜地看著他吃那塊新奇的糕點。

    “……您要吃嗎?”裴寂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在看到沈元柔搖頭后,斂眸思量一瞬,起身為她斟了一盞茶,“那您喝茶。”

    沈元柔喜歡陽羨雪芽,卻不要滾水沖泡的,七八分燙的會更合她的口味。

    那盞茶被素白指節(jié)持著,遞到沈元柔的面前。

    裴寂的手藝并不比太子遜色。

    沈元柔接過那盞茶,抿了一口潤了潤喉:“絨絨方才許了什么愿?”

    “愿望說出來還靈驗嗎?”裴寂問,隨后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這個不能說的。”

    “是嗎,沒準你告訴我,我就可以幫你實現(xiàn)了。”

    沈元柔隨口道。

    她看著裴寂清潤的眼眸亮了一瞬,隨后那束光又消沉了下去。

    這個年紀的孩子,愿望能是什么呢。

    少年的心思多變,興許是一些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飾品,但基于裴寂與尋常少年郎有些不同,對她的心思,好像也有些不同,所以沈元柔姑且猜測,裴寂是想要自己如往常般摸摸他,抱抱他。

    往常他就是這般的,偶爾會紅著耳尖耍個賴,要她多抱一會。

    當時她如何就沒能看出來呢。

    沈元柔不再回想此事,倘若當時有人告訴他,她養(yǎng)的小義子,對她存了這樣的心思,她也是不相信的。

    裴寂太乖順的,像絨絨一樣,他很清楚一個怎樣的動作會讓她心疼。

    “不行的,”裴寂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她的好意,“這個不能靠義母實現(xiàn)。”

    “還有我實現(xiàn)不了的嗎?”沈元柔微笑著,帶了些細微詫異。

    看來這個愿望是與她無關(guān)了。

    裴寂唇角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乳白的香甜,他沒有察覺,認真且嚴肅地向她解釋:“對,這個是不可以說的,我想要神佛來幫幫我。”

    看著他這幅分明還有一些沒有褪去的稚嫩、青澀,卻格外嚴謹?shù)哪樱苣涿畹模蛟崮X海中就浮現(xiàn)出“小貓捕快”一詞。

    很貼切眼前裴絨絨的形象。

    “看來,我們小貓捕快也有自己的秘密了。”沈元柔微笑著看他。

    裴寂不知道她想到什么,也不知道為何要被稱作是“小貓捕快”,但他莫名就覺得這是沈元柔對他的愛稱。

    她沒有叫過旁人“小貓捕快”,也沒有用很親昵的稱呼喚過旁人,這何嘗又不是偏向他呢。

    裴寂很高興,但還是矜持地點頭:“它一定會實現(xiàn)的。”

    沈元柔便順著他道:“對,會實現(xiàn)的。”

    政事還沒能處理完,沈元柔并沒有多留,關(guān)切他后便離開了。

    裴寂將她送到院門口,看著沈元柔離去的背影,心口似乎要被什么撐破了。

    原本干涸的,將要死去的心臟,被這突如其來的濕潤蜜糖浸透,此刻再度飽滿起來,被蜜糖灌滿的心臟過分飽脹,叫他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真壞。

    沈元柔真的很壞,裴寂大逆不道地想。

    他明明下定決心,再也不要理她了,明天都不要去給她請安了,反正沈元柔也不喜歡他,遲早要安排他嫁人,不如他自己早早選定一個女娘,就這樣嫁過去,再也不礙她的眼了。

    可裴寂又想到尚風朗的話。

    裴寂不甘心,尚風朗說得對,他不能頭腦一熱,草草斷送了自己的后半生,他生在徐州裴氏,徐州裴氏的公子要嫁就嫁最好的女娘。

    “這不能怪我的。”裴寂屈指虛虛抵在唇瓣,遮住輕微動作的唇形。

    曲水怕他吹風染上了風寒,上前為他披上了一件鶴氅:“公子,天兒冷了,我們回去吧。”

    “好。”

    屋內(nèi)燃著地龍,如春日般煦暖。

    裴寂望著那盞冷掉的茶,就想起沈元柔方才問他許了什么愿。

    他方才求了漫天的神佛,只求她們保佑,保佑他順利地嫁給沈元柔。

    裴寂捧起那盞茶,仿佛手上是什么珍寶,他的軟唇小心翼翼地貼在沈元柔喝過的位置。

    唇瓣觸及冷掉的杯沿,心音頓時轟隆急切,裴寂的面頰與耳尖很快就紅了。

    他以前有太多太多的愿望了,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

    “母親。”

    裴寂握緊了那枚玉佩,推開了半扇窗,讓冷月灑進來,感受著漸漸冷冽的秋風,如往常一般合掌,求母親保佑。

    “母親,求您保佑絨絨,保佑絨絨嫁給沈元柔吧。”

    ——————————

    彼時,沈元柔正聽著月痕的敘述。

    “屬下去問了公子身邊的曲水。”

    “曲水起初什么都不肯說,只說公子不許他說這些,后來屬下威逼利誘,曲水才肯開口。”

    “他說,老太君方入府的時候,公子就派曲水給慈康院送去了糕,老太君沒有收下那盒糕,曲水還被老太君身邊的李公公趕了出來,說他拿的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沈元柔道:“后來。”

    “后來,老太君還曾制止公子上樹,那些槐花都是公子和身邊的下人們親手采的。”

    沈元柔:“……”

    她靜默著,想了一瞬,還是不能夠想到裴寂是會上樹的。

    這點要比絨絨強一些,絨絨是一只敦實的小貓,不能爬上那棵槐樹。

    “不過那次老太君沒有說什么重話,只是他身邊的李公公,說公子頂撞尊長,作為太師義子,有辱門楣。”

    孟氏就是如此的。

    他總是表現(xiàn)得賢良淑德,溫柔可親,這樣的形象深入人心,久而久之,自有人愿意替他當這個壞人。

    他同身邊的李公公李采祠,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將年幼的沈元柔哄得團團轉(zhuǎn),她便真的當只有孟氏是對她好的。

    那時的她沒有去想,如果不是孟氏準許,如果不是孟氏要求,李采祠在親近,也是一個下人,又如何能越過自家主子,去對小主子說些什么。

    但裴寂不同,他不是年幼的孩子了,他應(yīng)當看得出孟氏意圖的。

    孟氏也不會在裴寂這里偽裝,他甚至不屑于對裴寂做些什么,只有李采祠替他說些心里話罷了。

    “還有這次,公子為您做了糕,您一直……忙于政務(wù),老太君身邊的李公公便來過,不許公子去打攪您,卻也是綿里藏針,暗中譏諷。”

    李采祠那日抱臂,對忙活完,方得知沈元柔不在府上,面上還帶著失落的裴寂好一頓譏諷,初聽言辭懇切,實則字字錐心。

    “公子可切莫忙活了,您也知曉,咱們府上的主子是何等的忙碌,你這又是何必呢,看在亡母和家主之間十多年前的情誼上,如今在這府上好生待著也就是了,怎么就非得折騰呢……”

    “若是家主樂意也罷,可您瞧瞧,家主都忙成什么樣了,公子還要給她送糕,我的天尊呦,您如此知書達理的世家公子,最是體恤長輩,快叫她安心處理政事吧。”

    不論李采祠如此說,裴寂都不曾出聲。

    沈元柔持著裴寂謄抄的卷宗,這是當初為了安定他的心,讓他抄寫的那些,與國祚、朝政毫不相干的東西。

    小山般的一摞,裴寂不但完成了,每一本都是娟秀又有力的簪花小楷。

    沈元柔:“去見見老太君。”

    慈康院位置較偏,先前她將老太君接進太師府的時候,只說這個位置安靜。

    老太君喜靜,將他安置在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了。

    在得知沈元柔到來之后,老太君被李采祠攙扶著,穿著極為單薄的出來了。

    “絕舟,咳咳……”

    孟氏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急咳。

    沈元柔面色不改:“老太君,這是怎的了。”

    孟葉影掩著唇,苦笑:“無妨,就是染了風寒,我年歲也大了,如今入了秋,天也寒,這就病了,身子骨也比不得從前了。”

    “老太君這是哪里話,”沈元柔眸色冷了下來,她極少會在府上露出這樣的神色,此刻刺骨凌冽的眸光落在李采祠的身上,

    “作為老太君身邊的人,李公公是照顧人都不會了嗎。”

    沈元柔的語調(diào)平靜,卻帶著滲人的壓迫:“而今老太君染了風寒,我竟不曾聽聞你來請府醫(yī),怎么,李公公是吃干飯的?”

    孟葉影面上有驚惶一閃而過,卻聽沈元柔道:“既然辦事不利,就不要辦了,膳房缺幫手,李公公去再合適不過。”

    李采祠登時面如土色。

    他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孟氏。

    “絕舟,”在沈元柔話音剛落,孟葉影便語氣嚴厲地喚她,一如小時候那般,可在沈元柔眸光掃來之時,孟葉影又恍惚地回神,意識到沈元柔已經(jīng)不是那個還年幼,可以被他左右的人了。

    “絕舟,”孟葉影掩唇輕咳,一副被病氣掏空的模樣,語氣也低了下來,“你也知曉,小爹這都是痼疾了,同他沒有關(guān)系的,莫要為難他了。”

    不怪李采祠,言下之意就是要怪她了。

    孟葉影的痼疾究竟是如何落下的,在場眾人再清楚不過。

    當年不過幾個月便要產(chǎn)女的小爹,在一個冬日,陪沈元柔出來賞景,卻不甚跌倒,壓迫了腹部。

    而當時,無一人在兩人身邊。

    所以沈元柔的母親幾乎是確信,她因著此事,心生記恨,故而對孟氏做了這等事,可孟氏還要護著她。

    早產(chǎn)下一個女兒,孟葉影也大出血,差點一尸兩命,自那以后,天稍冷一些,他便經(jīng)常性的關(guān)節(jié)痛,痛起來整個人都要死了一般。

    他望著沈元柔,卻沒有從她的眸光中,捕捉到一絲心疼與痛惜。

    在沈元柔平靜地看著他的時候,孟葉影倏忽覺得,他已然不能再用當初的方式同她周旋、對抗了——她們早已不在同一層面。

    “老太君就是太仁慈了,您總是這般,卻不知,刁仆仗著您的勢,在背后欺主呢。”月痕不咸不淡地道。

    孟葉影有些慌亂,不可置信地看了身旁的李采祠一眼,隨后轉(zhuǎn)向沈元柔,求情道:“絕舟,小爹雖不知他究竟說了什么,可你看在他跟我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饒了他吧。”

    沈元柔示意他回屋坐,同他面對面道:“我為您找個乖巧的仆從。”

    從來沒有誰,能讓沈元柔的話有回旋的余地。

    此事已是定數(shù)。

    孟葉影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可沈元柔對他,總會寬容幾分,而今卻不知為何,她不打算放過李采祠,如今要將他身邊的人打發(fā)去膳房。

    “……好。”孟葉影牽強地扯了扯嘴角。

    他如今雖是老太君,卻不是正經(jīng)的生父。

    孟葉影察覺得到,沈元柔對他有些冷淡,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被她發(fā)覺了計劃,小爹的身份,不足以他在太師府安安穩(wěn)穩(wěn)待下去。

    秋風的寒涼還沒有消散,老太君身邊的李公公犯了事,被發(fā)配去了膳房。

    仆從們只道主子仁慈,下頭人犯了事,非但沒有打出去,反倒是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將人留在了膳房。

    那位李公公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下人們再清楚不過了,一個常造口業(yè)、為人不善、為老不尊的老東西,早該被打出去。

    老太君為了自保,也不能再留下李采祠。

    沈元柔沒有完全砍掉老太君的臂膀,她還準許孟葉影去尋原謙,如何能沒有李采祠這條忠心的狗呢。

    前世,孟葉影給原謙遞出消息,她死在土石流里,其中也少不了孟葉影的手筆,而她生父的死,亦是孟葉影一手造成的。

    在知曉主君不許小姐去接觸他這個小爹后,孟葉影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她的生父面前,卻對她關(guān)切,要在她心里壓生父一頭。

    后來不停地往院里送補藥,她的父親不肯受孟氏的好,沈元柔便求著父親喝藥,盼著他早些好,誰知那些藥與她生父平日治病的藥對沖,這樣的補藥一劑一劑喝下去,叫他身子愈發(fā)虧空。

    父親的死,也同她有關(guān)。

    只可惜,當年她太過于信任孟氏,敬他愛他,待她查出,生父的死另有蹊蹺時,已然來不及回擊,就被埋沒在濕冷的土石流里長眠了。

    因著夜里下了一場雨,清晨的水珠還帶著濕冷,天也明顯寒了起來。

    “主子,李道長還在正廳候著。”

    花影為她打理好鶴氅,理著袖口:“裴公子這些時日好多了,主子不必掛心,暗衛(wèi)們都看著。”

    沈元柔晨起正犯著頭痛,聞言面色稍霽:“嗯,老太君那邊,也看著些。”

    花影應(yīng)是:“那此番去見原大人,要屬下出面阻攔嗎?”

    “不必。”

    銅鑒映出沈元柔肅麗威嚴的側(cè)臉,女人望著落在樹冠上的山麻雀:“由著他去。”

    原謙既然想要打探府上的事,那便讓她來打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又能說得準呢。

    原謙與孟葉影聯(lián)系的密切,可不一定是什么壞事。

    李遂獨坐于前廳,身后的道童還持著拂塵,見沈元柔來,他笑著端起茶盞:“絕舟,你瞧,是不是還挺像那么回事……”

    “李道長,可是有何要事?”沈元柔微笑著看他。

    李遂獨揚起眉頭:“我不過幾日不來,你就又同我生分了,怎么能有你這么狠心的女人,沈元柔,你可真會傷人心啊。”

    直領(lǐng)大襟的青色道袍將他襯得清俊,絲毫沒有歲月傾軋的痕跡,李遂獨同先前好似也沒什么不一樣。

    “好了,莫要打趣了。”沈元柔笑著收回眸光。

    李遂獨頷首,將方才為她卜的卦擺出來。

    “這是何意。”

    沈元柔眸光落定在乾卦上。

    “這是你那小義子未來的妻主。”

    李遂獨懶洋洋地舒展開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撐著頭看她:“看來,他未來的妻主,是個聲望極高、成熟穩(wěn)重,又較為強硬的女人呢……”

    “不過他的姻緣很是坎坷,”李遂獨說話尾調(diào)仿佛有個小鉤子,一下下輕輕撓著人的心,

    “想要這位德行高尚、對自己要求極為嚴苛的女人對他有情,可要付出許多啊。”

    沈元柔微微蹙眉:“是嗎。”

    她原先,為裴寂尋州縣的女娘,來做上門妻主。

    但聽李遂獨此言,裴寂未來的妻主,位份只怕不比她低多少。

    能被李遂獨評為聲望高的女人,士農(nóng)工商中,細數(shù)來也沒幾個。

    “是啊,畢竟是人中龍鳳,哪兒又能那么容易就接納他,”李遂獨微微撇嘴,“這可是個極有原則的女人,年紀也比他大許多,想要這樣一個女人違背自己的原則,去做些有違倫理綱常,打破她心中道義,是很難的。”

    見沈元柔思量,李遂獨湊近些。

    他笑得很是勾人,清風道骨在她面前,瞬間化為勾人的模樣:“是不是呀,沈太師。”

    沈元柔斂著眸子望向他。

    后者毫不畏懼,仍是那副微笑的模樣。

    “何意?”

    沈元柔望著他的眸子,李遂獨仿佛是引導(dǎo)她朝著某個方向去想,可當她發(fā)問,這人又詫異地道:“天機不可泄露啊,小道也不知何意。”

    額角抽痛的有些厲害。

    沈元柔遲遲地闔上眼眸,她拇指指腹一下下按壓在合谷穴,試圖消解突如其來的悶痛。

    “怎么,又犯老毛病了嗎?”李遂獨嘆息著問。

    良久,沈元柔低聲問:“是我嗎?”

    “我的天尊,沈絕舟,你說什么,”李遂獨夸張地制止她,隨后笑出聲來,“這若是叫旁人聽見,她們又會怎么想?”

    “當朝太師兼中書令,沈元柔沈大人,居然對自己的義子……”

    “李遂獨。”

    沈元柔掀起眼睫,看向他,李遂獨當即悻悻地閉嘴。

    前廳靜默了一陣兒,李遂獨道:“沈元柔,這么些年了,你當真對我一點心思都沒有嗎?”

    “你滿心都是為你那義子籌謀,你自己呢,我呢?”

    當年朝堂形勢嚴峻,沈元柔無心成婚,可如今又并非那些年,她也已是而立之年,不存在會拖累主君一說了。

    水鐘的聲響格外清晰。

    李遂獨裹了裹衣領(lǐng),他的手已然有些冰冷了。

    他等待著沈元柔的回答,一如先前無數(shù)次般。

    時間在這一瞬過得很慢,水鐘滴滴答答的聲響,莫名就叫人口干舌燥起來。

    李遂獨抬起薄薄的眼簾,眸光好巧不巧落在角落,那一片不起眼的青白上,他沒想到她的小義子這么大膽。

    “罷了,我不想聽了,”李遂獨彎起唇角,無奈地起身,“頭痛得厲害,我便為你揉揉吧。”

    方才李遂獨占卜的卦象,莫名就讓沈元柔產(chǎn)生了波動。

    那是事態(tài)脫離沈元柔掌控的感覺。

    見沈元柔蹙著眉,他微笑著探出指尖撫平:“想好什么時日娶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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