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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那樣的熾熱

    神魂瞬間回到他的身體。

    裴寂道:“……睡醒了。”

    他努力維持著聲線, 只祈禱著沈元柔不要聽出異樣,不要進來。

    帳外的沈元柔頓了頓:“你身子不舒服么?”

    怎么嗓子啞成了這樣。

    她本要喚隨行的太醫(yī)來為他瞧瞧,卻聽裴寂倉促而急切地道:“義母,我無事, 待我換好衣服, 再去旁邊尋您好嗎?”

    沈元柔倒沒有覺得不合適。

    如今不過卯時, 尋常春獵辰時才開始。

    春獵要持續(xù)許久, 她不在的時候也會有暗衛(wèi)保護裴寂,只不過暗衛(wèi)終究是在暗處,裴寂還是要小心, 畢竟春獵場上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太師大人!迸锟粗。

    沈元柔朝她微微頷首:“小周大人,可是有事?”

    周蕓歡笑著將東西遞給她:“大人, 您放心,這邊有我為您盯著。”

    沈元柔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便有勞小周大人了!

    “您客氣, 此番回去我能去府上拜訪您嗎?”周蕓歡認真地看著她。

    她還是如前世那般, 想要她加入討原的陣營。

    不過這次沈元柔沒有拒絕她, 她看著眼前年輕的女娘道:“自然!

    她先前拒絕過周蕓歡數(shù)次,興許周蕓歡這次本就不抱希望的。

    周蕓歡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

    “居然……”她喃喃。

    居然這么痛快便答應(yīng)了。

    “居然……”他喃喃。

    他居然在夢中對他的義母做了這種事。

    裴寂懊惱地看著眼前大片濕冷。

    羞赧、自責(zé),這樣的情緒一個勁往上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樣的感情叫裴寂實在無所適從。

    他面色蒼白, 咬著唇瓣道:“怎么能這樣!

    如今曲水不在這, 虞人應(yīng)當看不出來是什么吧,他思索著對策。

    裴寂極快的將那些臟污收起來,紅著臉處理掉這些東西。

    他很是懊惱地看著銅鏡里的自己。

    這叫他如何面對義母呢, 他有愧,將來又如何若無其事的待在義母身邊。

    每每待在沈元柔的身邊, 裴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嗅屬于她的香氣,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描摹她的側(cè)臉,這下他更不能平靜的待著了,他一定會滿心都是這件事的。

    裴寂懷里好似揣了只兔子,心又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起來,他想起尚風(fēng)朗說的什么一見鐘情。

    天尊啊,他又在想一些什么。

    這太壞了。

    所以在見到沈元柔的時候,裴寂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生怕露出半點這些不可見人的心思,也害怕同她對視,怕再被她看穿:“我來晚了!

    沈元柔正持著冊子,聞言道:“這些女娘你瞧得如何了?”

    裴寂莫名心情很壞。

    早在在看到她手中的冊子時,裴寂的心就猛然下沉,在聽她如此說后更甚。

    “她們都很好的女娘,”裴寂斟酌著措辭,在察覺到沈元柔的眸光后又意識到不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都不太合適……”

    “都不合適。”沈元柔平靜地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

    “我不懂你,裴寂,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想要同一個怎樣的妻主,來同你相守一生呢?”

    她不帶任何情緒的眸光落在了裴寂身上。

    帳內(nèi)倏然寂靜。

    裴寂垂著頭,似乎有些悲傷,他顫了顫長睫,努力遮掩著自己的情緒,糾結(jié)了一陣道:“我……”

    沈元柔安靜地望著他,就這樣等待著裴寂的答復(fù)。

    想要和怎樣的人相守一生,裴寂其實早就有答案了。

    但這不能說。

    在沈元柔眸光的壓力下,裴寂沉默許久開口道:“我,想要溫和的,對我好的女子……”

    在他的印象中,世上唯二待他溫和,對他好的女人,就是沈元柔了。

    裴寂鼓足了勇氣,將這樣的話說出口。

    期待與恐懼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裴寂不敢想象,假設(shè)沈元柔察覺到什么,自己會落得怎樣的下場,但他就是說了。

    沈元柔輕笑了一聲:“裴寂,這些條件怎么夠呢?”

    這樣的話落在裴寂耳中,似乎是對于他過分天真的無奈。

    如果對方不夠溫和,對他不夠好,她怎么會將裴寂嫁出去。

    “是我考慮不周。”裴寂輕輕道。

    沈元柔沒有看破他的心思,這叫他莫名松了一口氣。

    “四世三公的越家,你可曾聽說過,”沈元柔將畫冊遞給他,“越家的嫡長孫女如今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她虛長你幾歲!

    裴寂有些為難:“義母……”

    沈元柔見他這幅模樣,卻誤以為他嫌越家嫡孫女年紀大。

    “年紀大的女娘會疼人!

    她如是道。

    而后沈元柔看到他微微抿唇,瑩亮水潤的眼眸對上她,肯定了這句話。

    “您說的是!

    “嗯,”沈元柔掀起眼睫,看了他一陣,問,“那給你尋年紀大一些的未婚女娘?”

    裴寂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好,裴寂聽義母的!

    沈元柔對此不知可否。

    這孩子說得好聽,可每次她派人將畫冊給他送去,都得不到裴寂肯定的答復(fù)。

    這不由得讓沈元柔懷疑,但那些畫像都是京城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娘,家世品性也是極好。

    所以他喜歡年紀大一些的。

    裴寂這孩子面皮薄,前世也不肯同她說自己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娘。

    如此一來便好辦了,比他年紀稍大一些的適婚女娘,也比先前更好篩選一些。

    “先同越家女娘見上一面吧,她也在春獵場上!

    裴寂點頭,將一只小瓷瓶捧給她。

    這是鋪面最常見的金瘡藥,但在少年珍重地捧到她面前時,好像又有些不一樣。

    沈元柔眸光順著他的指骨、衣袖上移,直至落到裴寂年輕俊美的面龐上:“你這是……”

    “我擔(dān)心您,”裴寂抿了抿唇,沒有將“受傷”二字說出口,他不想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您收下吧,只希望它不要派上用場!

    “柔姨!”帳外傳來尚子溪的聲音。

    沈元柔收回眸光,起身緩緩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掌心的溫?zé)犭S著這樣的動作,過度到了裴寂的身上,這像是賜予他某種力量一般。

    那顆心很有力量的跳動著,像是只要湊近她,裴寂就能獲得這些他不能很好控制的情緒。

    在沈元柔行至帳門口之時,聽到身后少年喚她:“義母!

    裴寂匆匆朝她走來,而又覺得不妥般,頓住腳步道:

    “您……要小心!

    沈元柔對他笑了笑,抬手溫和地摸了摸他的臉:“好。”

    帳內(nèi)只有裴寂一人的身影,再度恢復(fù)了靜謐。

    裴寂有些恍惚地將手放在肩頭,曾被沈元柔摸過的位置。

    那里已經(jīng)沒有她的溫度了。

    裴寂將手覆在自己的面頰上,過了許久,低低地喟嘆了一聲。

    為何方才沒有再同義母多說一會呢,如果再多說一句,她是否會摸得久一些?

    其實剛剛他想說的是,早些回來,可是春獵有統(tǒng)一的時間限制,而這樣的話從他一個義子口中說出來,又很是不妥,聽起來倒像是家中主君囑咐妻主的。

    但他真的很希望義母能早些回來。

    裴寂這樣想著,掀開簾子邁了出去,就正巧對上了尚風(fēng)朗那張熟悉的臉。

    “你怎么在這?”

    “李將軍這是什么話,今日春獵,你能來此,我便不行么?”原謙微笑著將眸光轉(zhuǎn)移到沈元柔的身上,“太師大人,別來無恙?”

    沈元柔回之微笑:“原大人收獲頗豐。”

    “是啊,不過沈大人與李將軍這是……一同來獵一只獐子?”

    原謙的眸光在兩人身上流連,察覺到李代無的厭惡后笑道:“不過這野獐子到底無主,既然二位同僚不動手,原某便卻之不恭了。”

    “不過原大人,陛下崇尚孝道,你要獵殺這只老獐嗎?”

    沈元柔面上神色淡然,叫人瞧不出她的情緒。

    “太師大人說笑了,獵殺一只獐子而已,如何扯到圣上那里去了。”她策馬經(jīng)過沈元柔,在離得她極近時低低道,“只要能贏過你,何不獵殺呢……”

    言畢,箭矢穿透皮肉的聲音傳來。

    那只年老的獐子發(fā)出高昂而嘶啞的叫聲后,應(yīng)聲倒下。

    “原某多謝兩位同僚相讓!

    李代無的獵犬也唾棄她的虛偽般,朝著原謙與她的狗汪汪狂叫。

    若是不知曉她這人的品行,便真要被她騙過去了,只叫人以為原謙是真心實意的感謝。

    李代無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聲:“惺惺作態(tài)!

    “好大的火氣,”沈元柔的馬往林深處走去,“回去了我叫她們給你送些菊花陳皮茶!

    “沈元柔,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能說笑,”李代無駕著馬追上她,“春獵頭籌可有黃金玉石,還有月朝的秘藥……”

    也不怪官員們趨之若鶩,月朝的秘藥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這對常人的吸引實在是大。

    “你不是說都是些俗物么,”沈元柔摩挲著長弓,搭上一根羽箭,瞄準了獵物,“怎么突然稀罕起來?”

    在她尾音落下時,那只漂亮的鹿中箭倒地。

    她養(yǎng)的那只名為嬌嬌的狗上前,將鹿往后拖。

    李代無冷道:“原謙想要,我怎么能叫她如意?”

    說起這來她就惡心。

    原謙如今近天命之年的人了,卻女男不忌,每每原謙黏膩的眸光落到她身上,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李將軍便渾身發(fā)癢,忍不住作嘔。

    尤其方才,她湊得沈元柔那般近。

    “對了,什么玉石?”沈元柔隨口問道。

    前世她并未下春獵場,也沒有了解奪得頭籌有什么嘉獎。

    “羊脂玉和……”李代無緩慢道,“紅玉。”

    “真的,誰能想到圣上居然拿紅玉做頭籌啊!碑吘鼓鞘莻髡f中難尋難覓的玉,李代無嘖嘖稱奇。

    經(jīng)她提起,沈元柔想起裴寂是喜歡玉石的。

    他發(fā)呆的時候喜歡捧著一塊殘缺的玉佩,亦或是合掌將玉佩攏在手心,不知在獨自想些什么。

    那枚玉佩畢竟是他母親的遺物,拿去修補恐他介意,沈元柔便想著借此送裴寂一枚。

    上次他收到禮物的模樣還很清晰,那雙水潤的眸子里像是堆了星子,又按捺著高興的模樣不肯顯露。

    很是可愛,叫她想起了絨絨。

    絨絨在她面前乖順,偶爾使些小性子,也嬌氣得厲害,若是想要些什么也不肯說出口,只磨著她,要她去猜。

    想要她揉一揉貓毛的時候也端莊矜持著,只是尾巴一下下地勾著她的衣擺。

    “你同你那小義子如何了?”李代無問。

    沈元柔看著虞人將獵物抬走,才緩聲道:“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難猜。”

    “不要猜,好東西都往他面前堆,有些孩子性子就是別扭,你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慢慢就好了。”李代無寬慰道。

    沈元柔微微搖頭。

    她將飛云落雨兩個暗衛(wèi)留在了裴寂身邊,長皇子那邊自有人盯著,只要裴寂遠離溫思涼,她便能保證裴寂不被牽扯進去。

    裴寂這孩子心性純良,沈元柔擔(dān)心他被人利用。

    “咱們收獲不比原謙少,先讓虞人送回一批,”李代無話未說完,遠處傳來一道野獸的咆哮聲,“……是熊?”

    熊一般都是夜間出沒的野獸,如何會在白日如此。

    “看來是有人惹怒了這頭熊!鄙蛟岵痪o不慢地道,“去看看。”

    李代無沒有異議。

    “我以為絕舟不喜熱鬧。”她偏頭笑了一聲。

    沈元柔不置可否,淡笑道:“獵熊。”

    過去瞧瞧,看究竟是哪個官員如此倒霉,若是能獵殺一頭熊,必得頭籌無疑了,畢竟沒有誰的獐子與鹿能比得過一頭熊。

    可她千算萬算都沒猜到,那個方才被她嘲笑的倒霉蛋,居然是原謙。

    李代無狠狠皺眉,看向一旁的沈元柔,意思很明顯。

    救,還是不救。

    原謙身邊居然連個虞人都沒有,只身一人入深林,這附近除了她們?nèi)嗽贌o旁人。

    但這是一頭成年黑熊,如果她們不救,原謙上了年紀,身子再好也抵抗不了多久,必死無疑。

    但若是沒有一擊斃命,將面臨未知的危險。

    沈元柔眸色沉沉,沒有回答她,而是將箭矢搭在了長弓上。

    “白兔,嬌嬌,上!”

    “讓開!”

    “快讓開,摔了這金貴的東西,你們?nèi)绾钨r得起。”

    男官一臉鄙夷地擠開了一旁裴寂與尚風(fēng)朗的仆從。

    裴寂眉頭微蹙,尚風(fēng)朗卻冷笑一聲,責(zé)問道:“指桑罵槐?”

    男官搬著重物,面對眼前的尚風(fēng)朗,擺出笑臉道:“沒有的事,貴人快叫小的將東西搬過去吧,這是陛下嘉獎魁首的玉料!

    “是啊是啊,這樣珍貴的東西,若是摔了,只怕我們命也保不住了!”與他一起抬玉的男官苦著臉,求道。

    尚風(fēng)朗嫌惡地睨著兩人:“收起你們那副狗仗人勢、看人下菜碟的骯臟模樣。”

    待兩人走后,尚風(fēng)朗親昵地挽著他,語調(diào)已不復(fù)方才冷冽:“他們都是影侍君身邊的人,我長兄為皇貴夫,與他們很是不對付!

    “這樣,”裴寂望了一眼遮得嚴嚴實實的托盤,“他們抬的是玉料?”

    可惜,他根本瞧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玉。

    不過畢竟是陛下恩賜,想來定是極好的。

    “是呀,裴哥哥要是喜歡,待我長姐奪得頭籌便送給你呀!”

    “我長姐的騎術(shù)與射術(shù)是柔姨教的,我很有把握!”

    “真的嗎,”裴寂有些受寵若驚,要知曉,他并不覺得自己和尚風(fēng)朗關(guān)系多么親密,他不過有所求,“這如何好意思……”

    “聽說是塊紅玉呢!鄙酗L(fēng)朗彎著眼眸。

    裴寂朝他勾唇淺淺笑了一下:“那要先謝謝你了!

    尚風(fēng)朗眸中是狡黠的光,悄聲補道,“我也會來,到時候送到太師府,怎么樣?”

    不怎么樣。

    裴寂不著痕跡地松開小臂,試圖同他拉開一段距離。

    他突然就不是很想要了。

    察覺到他的變動,尚風(fēng)朗微笑著瞇了瞇眼眸:“裴哥哥。”

    “我總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了!

    裴寂沒有回答他什么“一樣不一樣”的,他不想讓尚風(fēng)朗離得沈元柔太近,雖然這個念頭很自私。

    “公子公子!”尚風(fēng)朗身邊的仆從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長皇子,長皇子那邊開始了……”

    溫思涼學(xué)了三個月的騎術(shù),為的就是這一天。

    可原本說的是,在官員們回來后,他再與月朝的公子比試騎術(shù),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尚風(fēng)朗倒是沒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這跟他沒有關(guān)系。

    溫思涼學(xué)習(xí)騎術(shù),不過是為了讓沈元柔看到。

    不就是為了彰顯一下自己柔韌的腰肢、敏捷的身形、還有低劣的騎術(shù)。

    一個隨時會暴怒的癲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若非有皇子的位置,只怕沈元柔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可笑至極。

    如今沈元柔沒有回來,溫思涼空忙活一場,他自然高興。

    裴寂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謹慎發(fā)問。

    如果長皇子贏了,他的義母是沈元柔,所以他不會失去眼睛,但如果他輸了,或者是,受傷……

    一旦溫思涼將當初賭約的事說出來,必定會牽扯上他。

    到那時,沈元柔會如何想他,隱瞞這樣重要的事,對她撒謊,作為伴讀還與長皇子下了賭約……

    義母會討厭他的。

    在這個猜想浮現(xiàn)出來時,心口又悶又痛,壓得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裴寂圓潤的指尖緩緩掐緊掌心,疼痛愈發(fā)尖銳,也叫他更為清醒。

    不可以。

    “我們也不知道,剛剛跑來的路上,小六已經(jīng)去叫人了!

    “叫人,”裴寂蹙起眉尖,敏銳捕捉到他話中的信息,“叫什么人,馬場沒人嗎?”

    馬場里沒有人,外頭這時候還沒有動靜,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

    不能再拖下去了,溫思涼一定不能出事。

    “長皇子現(xiàn)在在哪?”裴寂急切地問。

    “馬場,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

    ——————————

    訓(xùn)馬場。

    月朝最小的王子穩(wěn)坐于高頭大馬上,挑釁道:“中原的男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也變得自大起來,你憑什么認為,你能比得過我們馬背上的王朝?”

    溫思涼面上仍是那副倨傲的模樣:“你敢不敢比?”

    他是千嬌萬寵的長皇子,如何能被一個蠻夷來的比下去。

    溫思涼爬上那匹躁動不安的烈馬,還沒等他坐穩(wěn),烈馬就暴躁的試圖將他甩下來。

    “怕了?”納蘭弱昧玩味地笑道,“求饒還來得及!

    “這算什么。”溫思涼緊緊扒在馬身上,嘴硬道。

    他一定要贏這場比賽。

    這匹長在西域草原的烈馬,又怎么會如了他的意。

    眼前的場景急劇變化,不知哪里硬邦邦的頂住了胃,溫思涼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

    可他常年呆在深宮,身子又綿軟無力,如何能承受得住烈馬強烈的反抗。

    溫思涼的身影開始穩(wěn)不住,搖搖欲墜。

    “啊!”

    在烈馬猛然停頓時,溫思涼身子歪斜,半截身子掛在馬身上。

    被這樣拖行,他會死的。

    馬場外匆匆趕來的裴寂被一個女人攔住。

    周蕓歡好聲好氣道:“公子,我奉太師大人之命看護公子!

    “大人,我有要緊事!币娝趺匆膊豢献屄,裴寂有些著急。

    “你會受傷的,”周蕓歡道,“你義母會為你擔(dān)心。”

    她們在場外,根本不知道場內(nèi)如今怎么樣了。

    但依著裴寂對溫思涼的了解,這人此刻一定不好過。

    裴寂急道:“長皇子會有危險!

    周蕓歡卻不為所動:“我要負責(zé)的是你的安全!

    “他若有了危險,今日來此的都不會好過!”

    怎么會這樣,她是朝堂官員,為何不去救溫思涼。

    周蕓歡沒有將什么炮灰男配的言論說給他聽,她只勸誡:“不要讓太師擔(dān)心!

    “不要讓我為難,裴公子。”

    “周大人,”裴寂別開頭,軟下了語氣,道,“我不會讓您為難的!

    皇帝疼愛這個兒子,如果他在這里出事,不單他與溫思涼的賭約會被得知,他也會被義母厭棄。

    她不會喜歡一個滿口謊言、又不聽話的公子。

    若是皇帝因此遷怒于他和沈元柔,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周蕓歡果然因他這句話放松了警惕,裴寂顧不得尚風(fēng)朗探究的眸光,滑魚一般從周蕓歡的身側(cè)鉆了過去。

    “等等,不要過去!”

    “去叫人!”裴寂不容置喙地吩咐下,轉(zhuǎn)身朝著溫思涼跑去。

    他不想被義母討厭,即便他不喜歡溫思涼。

    訓(xùn)馬場這些人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當朝長皇子與月朝王子賽馬,居然無一人守在這兒。

    這里實在是不對勁,馬場不該沒有人,裴寂驀地想起那日假山后的女人,春獵場,長皇子,一切都是預(yù)謀好的。

    義母也曾囑托他不要亂跑,什么也不要管,所以義母早就知道了。

    這一切都是陰謀,沈元柔不希望他介入。

    可是為什么?

    溫思涼馬場出事,如果牽扯出他來,皇帝是否會因為他的這層關(guān)系,從而對沈元柔產(chǎn)生怨懟,那受益者會是……原謙。

    義母正是因為知曉,不想摻和這些,同樣讓他遠離。

    她已經(jīng)有應(yīng)對辦法了嗎,裴寂不確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準確。

    這或許只是一件小事,但諸多小事堆積起來,也能成為君臣之間的矛盾。

    屆時只需一個導(dǎo)火索。

    裴寂不想讓沈元柔厭棄他,同樣不能讓皇帝猜忌沈元柔,即便這是個火坑。

    要想辦法救下溫思涼。

    “你還是很令我刮目相看的,居然能堅持這么久。”

    馴馬場上,月朝王子慢悠悠地繞場。

    按照兩人定下的,在月朝王子騎著中原烈馬繞場一周時,溫思涼不能被西域烈馬甩下來。

    但那匹西域烈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此刻掙扎反抗的動作愈發(fā)劇烈,原本就要被甩下來的人只靠雙手支撐著。

    韁繩被血浸透,黏糊糊的。

    溫思涼堅持不了多久了。

    要認輸嗎,天地仿佛都在旋轉(zhuǎn),恍惚間,他看到納蘭弱昧眸中的惡意,這才意識到,即便他討?zhàn)埥袢找矔馈?br />
    好疼啊,他不該享一世富貴嗎,怎么要死了。

    所以月朝要以他為由頭,向姜朝開戰(zhàn)嗎?

    “不肯認輸嗎,你看上去堅持不了多久了。”

    納蘭弱昧鄙夷地笑道。

    他越是如此說,溫思涼越不肯開口認輸。

    那匹烈馬越跑越快,溫思涼隨時會掉下來,一個危險的念頭蛛網(wǎng)般在裴寂腦海蔓延。

    “救命,救命……”溫思涼死死抓著馬鬃,閉著眼睛顫聲念著。

    “母皇……”

    他低低的嗚咽被風(fēng)聲壓過,無人聽聞。

    烈馬尖銳的嘶鳴沖擊著人的思緒,像是催命的銅鐘敲響。

    溫思涼的金玉履已經(jīng)不知掉到哪兒去了,他的足尖離地有一段距離,羅襪沾了泥污,一旦他松手,便會被拖拽,或是踩踏致死。

    在馬匹劇烈的顛簸下,溫思涼的身子下滑的越來越厲害。

    西域烈馬比中原的馬還要高上許多。

    即便這匹馬停在裴寂的面前,想要上去也要費些力氣。

    更何況它此刻跑得極快。

    但在那匹烈馬將至他面前時,裴寂猛然踩上幾乎到他大腿的木樁,抓緊韁繩腿部發(fā)力,借力翻身上馬,淡青的衣袂翩然。

    那道淡青的身影在馬場上那樣顯眼,裴寂的到來,像是為色調(diào)暗沉的馬場添上了一抹生機。

    而他猛然抓住韁繩,借力上馬的動作更是行云流水,叫不遠處的月朝皇子注意到了他。

    干脆利落,敏捷的像只貓。

    納蘭弱昧挑起眉頭,頗感興趣地問道:“誰準你來的?”

    韁繩上滿是溫思涼潮濕粘稠的血,光滑得險些讓他抓不住,只差一點便要落得被馬蹄踐踏的命運。

    掌心與腿根是火辣辣的痛,裴寂咬緊牙關(guān),掌心的嫩肉被破開,韁繩再度被鮮血浸染,黏膩又滑手。

    貞潔鎖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猛然撐開,劇烈的疼痛使得裴寂瞳孔驟縮,咬緊了柔嫩的唇瓣。

    沒關(guān)系的,他會將溫思涼活著帶回去。

    沈元柔會對他刮目相看吧,裴寂真的很想得到她的認可。

    他費力地將溫思涼帶上馬,按照記憶中沈元柔的動作,攬住了皇子的腰。

    “若是原謙方才死在那,你不就省了力氣?”李代無撣了撣身上的塵土。

    沈元柔掀起眼睫看她:“誰同你說,原謙死熊掌下我就省力了?”

    李代無撓了撓頭,低聲道:“起碼省得她在朝堂上煩你了。”

    她是武將,不懂文臣那些彎彎繞繞。

    原謙若是死在密林里,那些黨羽便亂了。

    并非沈元柔整治不了她的黨羽,只是不論于情于理,她都不愿意讓原謙這么痛快的死去。

    她道:“原謙給我演了一出大戲,禮尚往來,我自然也要做一場戲給她看,她還不該死!

    李代無詫異:“她啥時候給你演戲了?”

    沈元柔沒有應(yīng)答。

    為感謝原謙前世安排的那場大戲,她自然是要為原謙準備一場的,只是她無法向李代無解釋。

    李將軍并沒有非得要她解釋,而是繼續(xù)道:

    “不過,若是方才沒有救下原謙怎么辦?”

    畢竟方才那么危險,就連她這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大辦特辦,”沈元柔沒有半點猶豫,“按照姜朝的風(fēng)俗辦!

    李代無怔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

    原謙向來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沈元柔恰好不是那種人,她有自己的行事標準,也正因如此,她才能與沈元柔維系關(guān)系如此之久。

    當時有白兔和嬌嬌兩條獵犬拖住黑熊,為原謙爭奪了逃跑的時間。

    沈元柔瞄準黑熊心臟之際,敏銳的野獸察覺到危險,猛然回頭,卻被箭穿透了脆弱的鼻骨,黑熊暴怒地朝兩人撲來。

    但長弓不能近距離作戰(zhàn),李代無當即翻身下馬朝黑熊攻擊。

    幸而是沈元柔的箭及時貫穿了黑熊的心臟。

    “要不是你射術(shù)驚人,我可要死在熊掌下了,不過……”

    “被你一箭貫穿,方才抬回來的時候不少官員都給驚著了。”李代無嘖嘖道。

    這段時間沒準朝堂還能消停一段時日。

    在朝堂上跟太師對著干的時候,心里興許會后怕,思量自己的小身板有沒有黑熊的厚。

    沈元柔輕笑一聲,道:“李將軍夜獵三頭黑熊,即便沒有我,你也死不了!

    溫思涼與月朝王子賽馬的消息,還是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傳播開來。

    彼時,李代無正豪飲,聞言嗆咳連連:“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報?”

    沒有等仆從交代,沈元柔便冷下臉直直起身離席。

    馬場那邊她自然清楚,不會有人的。

    裴寂能被放進去,只能說明原謙想要借此對他如何。

    為何偏偏旁人得不到消息,只有裴寂和尚風(fēng)朗身邊的小侍知曉,這分明就是原謙有意為之。

    她想要將太師府、大理寺卿都牽扯進來,即便皇帝看穿又如何,如果長皇子死在這兒,皇帝就算是有心,也不一定能拿出精力,找一個合適的由頭來對付她。

    她敢斷定,如果裴寂看到,他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去叫人!”她吩咐。

    這孩子單純得可憐,偏偏善良柔弱,手無縛雞之力。

    所以在沈元柔看到裴寂不顧禮儀,踩在木樁上借力上馬時,心跳似乎也跟著頓住了。

    風(fēng)將少年寬松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順著裴寂的動作,勾勒出他挺拔的脊背,而腿部發(fā)力形成的弧度很好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他穩(wěn)穩(wěn)坐在了馬上。

    發(fā)絲隨著風(fēng)飛舞,沈元柔清楚看到他被陽光籠罩的側(cè)顏,飛揚的發(fā)絲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

    明亮,張揚,牽動著人心。

    裴寂年輕的,滿是朝氣的面龐上沒了以往的溫順,那樣的堅毅果敢。

    他繃緊了唇角,明亮的眼眸里透露著堅定,帶著她熟知的那股韌勁兒,仿佛不論如何,他都無法被打倒。

    風(fēng)聲在此刻暫停,只剩下女人的心跳聲。

    陽光正好,少年的眸中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鋒銳。

    此時的裴寂像是獨當一面的大人。

    “別怕,沒事了!彼在安撫身前抖如糠篩的人。

    明明自己也害怕的不成樣子,卻要打起精神安撫溫思涼。

    西域烈馬被他強行制止了動作,與此同時,虞人們都趕了過來。

    虞人們將滿是血跡的韁繩固定,扶著兩個帶傷的公子下了馬。

    “義母?”在看見面前的沈元柔時,裴寂詫異地出聲。

    他的面色還有些泛白,眼眸是沒有褪卻的堅毅。

    在看到她的一瞬,掌心和腿根的痛楚嚴重起來。

    裴寂莫名想要被她抱一抱,似乎只要沈元柔抱抱他,他就好起來了。

    沈元柔沒有應(yīng)聲,轉(zhuǎn)而問一旁面上滿是淚痕的溫思涼:“其他地方可有受傷?”

    溫思涼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了,緊緊攥著她的袖口,很久以后慢慢地搖了搖頭,若非又虞人扶著,他只怕抖著身子,站都站不住。

    裴寂原本蒼白的面色更白了幾分。

    他不知道哪里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裴寂沉默了一會,小心地扯住一點沈元柔的袖口:“義母,我好痛。”

    沈元柔看著虞人與太醫(yī)簇擁著長皇子離去后,才側(cè)眸,看向了小心翼翼的人。

    在沈元柔長久的注視下,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垂著頭朝她走來。

    收拾殘局的虞人不斷穿過兩人,而沈元柔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這過分的平靜令裴寂害怕。

    “過來。”

    裴寂敏銳地察覺到,屬于沈元柔的壓迫力愈發(fā)強烈。

    不好,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怎么挽救一下呢,裴寂忐忑不安地思索著,沈元柔以前是怎么安撫他的,要,要先抱抱她,然后再道歉嗎?

    “你就這么有把握?”沈元柔不知何時停了腳步,裴寂直直撞在她的背上,他倉促后退,“裴寂,你做事前不考慮后果的嗎?”

    額頭上屬于沈元柔的溫度快要消散了,裴寂不敢去摸。

    “怎么不說話,方才不挺有膽量的嗎?”她的聲調(diào)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沈元柔周身翻涌著令他畏懼的壓迫,他沉默著,如松如柏的站在那,沒有半分害怕與悔過,眉宇間還是那副神情。

    這就是不知悔改了。

    沈元柔朝著他走來,緩慢的腳步聲仿佛踏在了他的心尖,裴寂不由得后退兩步。

    “你不覺得自己有錯!

    裴寂不知道哪兒來了一股情緒,他抬頭直視著沈元柔:“如果長皇子出事,兩國與朝堂會受到一定影響,義母或許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怪我沒有將安排告訴你?”沈元柔蹙起眉凝望著他。

    那雙眼眸格外清潤、瑩亮,卻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裴寂不敢。”

    說著不敢,卻沒有半分悔過的意思。

    “我看你敢得很。”

    “……我不知道您的安排,如果長皇子真的在馬場上出了事,”裴寂胸口悶悶的,他撐著一口氣,“我怕牽扯上您。”

    “若是你失敗了,牽扯上你呢,你才學(xué)了多久,那是西域的烈馬,”沈元柔強迫他直視著自己,“你對自己的騎術(shù),就這么有信心么?”

    若被那西域烈馬踐踏,焉有命在。

    “我,”裴寂哽了一瞬,“我只是……”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要提朝堂,這不是你該管的,”沈元柔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與冷冽,

    “裴寂,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插手朝堂的事,聽明白了嗎?”

    裴寂安靜溫順地站在那,可眸中的執(zhí)拗像是在與她對抗。

    “我擔(dān)心您,這有什么錯嗎,義母!

    少年眸子里要迸出星星火光,那樣的熾熱,仿佛下一秒就會灼傷她的眼睛。

    我喜歡您,這有錯嗎。

    為什么他的感情就是不被認可的?

    第23章  哭得真好看

    沈元柔錯開眼眸, 緩緩呼出一口氣。

    裴寂頗為理直氣壯地追問,叫她一時間不知要如何對待他才好,養(yǎng)孩子怎么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只覺得額角抽痛得厲害。

    “對不起,”裴寂垂首低低地道, “是我錯了!

    沈元柔抵著額角, 緩慢按揉:“你錯哪兒了?”

    面對沈元柔的詰問, 他長睫輕顫:“我, 我不該擅作主張,耽誤了義母的事!

    他聽到女人冷嗤一聲。

    沈元柔看著他,道:“裴寂, 你以為我同你說這些,就是為了這個嗎?”

    裴寂克制地攥著袖邊兒, 恨不得連繃緊的指骨都收進去。

    額角抽痛得愈發(fā)厲害了。

    “我不會在沒有您允許的情況下,擅自行事, 讓您擔(dān)心了!

    自她登上太師之位的這十年來, 沈元柔情緒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 有過如此大的起伏。

    她平和下來,看著少年乖順地垂著頭,露出的那一節(jié)后脖頸。

    裴寂帶著一些小心的試探,害怕她責(zé)怪, 又不認為自己此舉有那么嚴重的錯。

    在屬于沈元柔的陰影不再籠罩他, 陽光重新照射在他面頰的時候, 裴寂難得有些慌亂地抬頭。

    他趕了幾步,追上沈元柔,宛若害怕被再次拋棄的貓兒。

    怎么辦, 現(xiàn)在抱一下是不是來不及了。

    他緊緊跟在沈元柔的身后,經(jīng)過的公子、仆從紛紛投來打量的眸光。

    仆從掀開帳簾, 將她迎了進去。

    沈元柔沒有要開口的跡象。

    她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威嚴的太師大人,叫他有些無所適從。

    裴寂害怕被她討厭,可方才道過歉,此時已然不知曉應(yīng)當如何開口了。

    “義母,”他抿了抿因為緊張,而開始干燥的唇瓣,小聲地對她示弱,“我的手受傷了,好疼……”

    裴寂小心地覷著沈元柔,但女人沒有理會他。

    他內(nèi)心不斷地譴責(zé)自己,怎么能用這種辦法來引起義母的注意。

    這同那些世家大族里,為了引起妻主注意而嬌嗔的侍君們,有什么分別。

    他咬著唇瓣,直到咬得泛了白,才憋出一句:“義母,裴寂知錯!

    他頗為小心地,一點點湊上前去。

    “主子,那虞人審訊時自盡了!痹潞奂贝掖襾韴。

    在看到裴寂的身影后,月痕的腳步不自覺地一頓,發(fā)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

    主子明顯不悅了,她不發(fā)話,月痕便站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待會兒殃及池魚。

    裴公子那樣溫順懂事,怎么就能惹主子生了這樣大的氣呢……

    沈元柔抿下一口熱茶,那股翻涌的威壓平靜下來:“繼續(xù)去查。”

    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是!痹潞蹜(yīng)聲,離去前小心打量了一眼裴寂。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端的是君子溫潤如竹……

    “還有事?”

    沈元柔清越的聲音叫她猛然回神,不敢再看,打著哈哈出了帷帳。

    “義母……”裴寂抿了抿唇,露出些委屈來。

    沈元柔抬起眼眸,帶著審視的眸光很好地判斷出他的情緒:“裴寂,你的確勇氣可嘉,今日僥幸救下了長皇子!

    “我認可你的想法,但不代表我認可你方才的舉動。”

    他捏緊了袖口。

    “你想過后果嗎,如果你今日被烈馬踩踏,我如何向你死去的母親交代?”

    裴寂原本溫馴地聆聽著她的教誨。

    但他明顯思緒飄忽起來,面上淺淡地浮現(xiàn)出一絲恍然、壓著唇角的弧度,而在沈元柔說完這句話后,他怔怔地望著她。

    “是因為……我的母親嗎?”

    他倉促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有些難過地垂下了頭。

    沈元柔蹙起眉頭:“什么?”

    她真的覺得自己摸不透這孩子的想法。

    她在朝堂上識人心,可這些到了裴寂面前,就仿佛失效了。

    裴寂只覺得心口悶痛,鼻尖酸澀得厲害,但他后知后覺,義母說的是事實——他的確是因著母親與義母的這層關(guān)系,才能得沈元柔的照顧。

    但這些時日里他的心思變了。

    他竟天真的覺得義母對他是有些不一樣的。

    裴寂清楚的知曉,自己會是女娘們夢寐以求的主君。

    拋開沈元柔賦予他的家世背景,他自信自己的容貌,又能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在父親嚴苛的教育下,他的禮儀更是挑不出錯。

    但沈元柔的話,叫裴寂產(chǎn)生了極大的落差。

    沈元柔關(guān)切他,擔(dān)憂他,教他騎馬,讓他入宮做伴讀,都是因為她與他母親的這層關(guān)系,開始是,現(xiàn)在也是。

    裴寂突然悲傷地意識到,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他無法引起沈元柔的注意。

    有母親這層關(guān)系在,在沈元柔的心中,他便一直是孩子,而今日的他,在沈元柔看來是叛逆、倔強、不肯低頭認錯的孩子。

    “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要讓我猜,裴寂!

    沈元柔唇角已然沒有了淡笑。

    她很是頭疼地看著裴寂,緩緩揉捏著指根,借此來平復(fù)心緒。

    裴寂沒有當即應(yīng)聲,沈元柔并不催促,只凝視著他,在他抬起頭來的一瞬,兩大滴瑩亮的淚珠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裴寂眼尾的那一片肌膚很薄,此刻被眼淚蒸騰得泛紅,鼻尖也是。

    偏生他沒有半分要示弱的模樣,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飛快抹了一把淚。

    羽睫濡濕的粘連在一起,那樣的脆弱、惹人憐愛、卻帶著令她頭疼的倔勁兒,好像她再說一句重話,裴寂就會徹底碎掉。

    正要脫口而出的話就這樣停頓,沈元柔靜默了一息,起身,抬手便將他單薄的肩頭攏住,語氣也低柔下來:“別哭……”

    “都是因為我母親,是嗎?”

    即便喉頭干澀得不成樣子,裴寂還是艱澀地擠出聲音,問她。

    “因為我母親,您才這樣照顧我,”裴寂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表述,他頭腦紛亂,嗅到她的香氣后更難過了,“從來不是因為我!

    沈元柔對上他的眼眸,卻并沒有理解他突如其來的問題。

    她道:“如果沒有你的母親,我如何會成為你的義母!

    沈元柔說的是事實。

    如果沒有裴君英,她們兩個根本不會相識。

    “您對我好,一直都是因為母親嗎?”

    裴寂望著她,眼淚撲簌簌的沒有停下的跡象,大有一副今日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模樣。

    “開始是因為母親,后來對我好,也是因為母親嗎?”

    “我不懂你,裴寂,”沈元柔伸出柔軟的指腹,為他擦拭眼淚,卻越擦越多,指腹都被染得濕漉漉的,“你想要一個怎樣的回答!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優(yōu)秀……”裴寂低低地抽泣了一下,咬住唇瓣不肯再開口。

    眼淚好多。

    她從沒有見過誰眼淚這樣的多。

    “你足夠優(yōu)秀,”沈元柔捧著他的臉,認真地道,“起初待你好,因為你是你母親的孩子,現(xiàn)在是因為你是極好的孩子!

    沈元柔知道,這會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果不其然,她懷中的人眼眸亮了幾分,卻謹慎地問:“您真的這樣認為嗎,還是為了……”

    裴寂咽下后半段話。

    沈元柔會哄他嗎?

    但他沒有將這樣的話問出來,心臟被她給予的情緒撐得飽脹。

    “對,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沈元柔屈指蹭了蹭他濕潤的面頰,“我們裴寂很能干,又乖巧懂事,學(xué)什么都很快!

    那句“我們裴寂”,聽到少年陣陣面紅。

    沈元柔微笑著看著他:“騎馬學(xué)了幾日,便膽子很大的開始見義勇為了。”

    雖然沒有半分責(zé)備,但她帶著淡笑的語氣落到裴寂耳中,叫他愈發(fā)心虛。

    他矜持地點點頭,像是才覺出不好意思一般:“我又哭了……”

    明明上次說好不哭的,他居然在義母面前哭成這樣。

    “是啊。”沈元柔意味不明地道。

    裴寂眼尖地捕捉到她有些潮濕的袖口,他的眼淚又滴在了義母的身上。

    她剛剛就是在哄他吧。

    裴寂的確被哄好了。

    “義母不喜歡我哭嗎?”他輕輕問。

    沈元柔沒有說喜歡,也沒有說不喜歡。

    柔軟的錦帕擦干了他的眼淚,沈元柔道:“下次不可以這么冒進。”

    但裴寂覺得,沈元柔就是喜歡看他哭的。

    他的出言試探?jīng)]有得到正面的答復(fù),但裴寂已然為自己的猜想紅了耳尖。

    在沈元柔松開手后,他自知理虧地低下頭。

    因著被擁抱的姿勢,兩人距離極近。

    裴寂躲避著她的視線,低下頭時,額頭抵在沈元柔的鎖骨,鼻尖卻碰到了一處柔軟。

    在意識到自己碰到什么時,裴寂驀然瞪大了眼眸。

    那股沉而又沉的,帶著清冽蘭草氣息的香氣沖擊著他的堤壩,裴寂潰不成軍地逃離了她的懷抱。

    他空空地吞咽了下,盯著自己的足尖,恨不得立刻逃走。

    沈元柔面色如常:“徐州知州同原謙有些關(guān)系,此番結(jié)案時,徐州知州被人檢舉,觸怒了皇帝,拷問后決定革職還是左遷。”

    “那,我母親的案子呢?”裴寂迫切地想要知道。

    沈元柔揉了揉他的發(fā)頂:“已經(jīng)結(jié)案了,我說過會為她洗刷冤屈的。”

    裴寂極力壓著澎湃的情緒。

    此刻足以他審視自己對沈元柔的心思,他就是卑劣。

    他就是喜歡他的義母。

    但裴寂說出口的卻是:“真的要多謝您,義母!

    “剩下的不要擔(dān)心,不要亂想了,我也不要你為我冒險,”話音剛落,月痕引著陳太醫(yī)來,“讓她看看你的傷!

    裴寂蹙著眉尖,緩緩將手伸過去。

    即便他有所遮掩,沈元柔還是能看出來,裴寂不是很情愿給太醫(yī)看。

    在自己心儀的人面前,將手伸給另一個女人看,這的確有些奇怪了。

    陳太醫(yī)為他包扎好傷口,對沈元柔道:“要每日換藥!

    不管怎樣,沈元柔就是關(guān)心他的。

    因為母親也好,因為他能干也罷,只要她關(guān)切他……

    裴寂清潤的眸子看向她。

    在虞人口中吐露出要緊消息前,皇帝召見了裴寂,并賜下了恩典。

    太師的義子有了恩典,一時間隨行官員們心思各異。

    不少人都想到了婚事上。

    如今,沈太師這位義子尚未婚配,而太子的正君人選也尚未定下。

    更有一批官員,已然斷定裴寂往后會借著恩典,向皇帝求太子正君的名頭。

    屆時沈元柔在朝更是一手遮天,原謙又算得了什么?

    不少人都想與她攀扯,卻又畏懼于沈元柔的行事,沒有誰能摸清這位太師大人的脾性。

    沈元柔拔得頭籌,那批上好的羊脂玉,連帶著那塊紅玉叫虞人送了來。

    李代無嘖嘖稱奇:“還真有紅玉啊!

    “這羊脂玉果然不一樣……”

    “李將軍今晨還說是俗物!鄙蛟嵝此。

    “你叫我這粗人瞧上幾眼怎么了,”李代無像是想起什么,問,“你那小義子還真是勇猛啊,太娘們了,聽說他還受傷了?”

    沈元柔淡淡的“嗯”了一聲:“膽子大得很,根本不怕死!

    跟溫思涼打了賭,又被他欺負過,明明最不該讓他贏,偏這孩子良善,即便不考慮朝堂,她猜想裴寂也會救。

    “也幸而與他同行的那位,什么尚公子去叫了人。”李代無夸贊道,“倒是個有頭腦,聰明的孩子。”

    沈元柔對此不置可否。

    羊脂玉是上好的料子,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莫名叫人想起了那一截帶著清淡香氣的頸子。

    她的眸光從那段上好的羊脂白玉上移開。

    沈元柔見她探究地望著自己,道:“我原以為養(yǎng)孩子是件容易事!

    李代無揚起眉頭,大喇喇地敞著腿:“這很難嗎?”

    沒等沈元柔開口,她夸張地做了副了然的神情:“啊,我府上都是正君管著,你也知曉,我也不是常在京城,若沒有正君幫忙打理管教,自然辛苦些!

    “……真是,”沈元柔按揉著眉心,“不該太信任你!

    “言歸正傳,要不要考慮娶正夫,沈絕舟,你今年都三十有三了,”李代無戳了戳她,

    “有了正夫也不耽誤別的嘛,府上孩子也都有人管……”

    見沈元柔興致缺缺,李代無道:“對了,我那二女兒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紀,同你那義子差不多的年歲!

    沈元柔哪里不懂她的意思:“這還要看裴寂自己的意思。”

    篝火將她的面容映的明亮,長睫在沈元柔面上投出淺淡陰影。

    角落的人終于有動作,緩步走向沈元柔。

    “老師,”原玉清冷的面上神情依舊,只是眼眸明亮的將一本古籍,連帶一只香囊捧給她,“今日多謝老師救母親!

    沈元柔抬眼看他,最終眸光落在古籍上。

    “學(xué)生記得老師先前提起過這本古籍,后來便叫人留心,找到后一直想尋個機會,今日便親自給老師送來!

    原玉解釋道。

    他擔(dān)心沈元柔不肯收下,頓了頓,壓下不大明顯的期待:“學(xué)生不知該如何感謝老師才好,還請老師不要嫌棄!

    月光將原玉素色衣衫上暗紋映的清晰發(fā)亮。

    即便他穿著素雅,站在篝火旁也顯眼極了。

    裴寂仿佛能聽到自己急切的心跳,他一錯不錯地看著遠處的人影,圓潤的指尖不自覺掐進掌心。

    很痛,方愈合沒多久的傷口經(jīng)他如此刺激,再次洇出了血跡,將外層包扎的棉布染上艷色,紅得扎眼。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呢?

    他的同窗都喜歡他的義母。

    “難為你記這么長時間,”沈元柔接過了古籍,卻將香囊留在原玉的掌心。

    原玉唇角的淡笑僵了一瞬:“老師?”

    不過也僅僅就是一瞬,他很快找好了自己的情緒,微笑著解釋道:“獵場上蟻蟲多,我便想著給老師做個驅(qū)蟲香囊。”

    “母親也有的!

    即便原玉話里話外解釋不是專門為她做的,沈元柔仍然沒有要收下的意思。

    “不必了,古籍我收下了,”沈元柔淡漠地道,“你母親受了傷,回去照料她吧!

    “是……”原玉斂下情緒,“老師也早些休息。”

    似乎有所感應(yīng),原玉抬眸遙遙望向遠處的裴寂,朝他輕輕一笑。

    ……他之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原玉這么壞?

    真是壞極了。

    裴寂木著臉,轉(zhuǎn)過頭不去看他。

    長皇子受到驚嚇,此刻在行宮養(yǎng)著,作為今日救下皇子,出盡風(fēng)頭的公子,裴寂再度被一群公子哥圍起來。

    他們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有良好的禮儀在,裴寂從來沒有不耐煩。

    “裴哥哥有勇有謀,若為女兒身,定是杰出的謀士!”

    “是呀是呀,今日若不是有裴哥哥在,只怕要出大事了!

    這些話接二連三地涌入他的耳中。

    裴寂含笑應(yīng)對,緊接著被身旁的尚風(fēng)朗戳了戳。

    他附耳低聲道:“溫思涼那樣欺負你,你居然冒著危險救他?”

    那可是西域烈馬啊。

    他長姐是尚子溪,所以尚風(fēng)朗對于這些事物有一定的了解。

    一旦今日裴寂沒能成功上馬,定會被暴躁的馬匹踩成一灘肉泥的。

    “長皇子不在了,你如何繼續(xù)做伴讀?”裴寂同樣微笑著輕聲回答。

    “……是嗎,只是因為這個嗎,”尚風(fēng)朗狐疑地看著他,“這名頭能值得你舍命相救?我不信。”

    裴寂沒有過多解釋。

    他方才那番話,顯然打破了尚風(fēng)朗對他的印象,此刻他正自我懷疑地沉思,面色凝重,也顧不得裴寂究竟要去干什么了。

    “抱歉,我該去換藥了,諸位玩得盡興!

    裴寂微微頷首,遠離了那群喧鬧的貴公子。

    他站在不遠處,看著沈元柔的身影。

    火光為她鍍了層柔和的色彩,她似乎同李將軍聊得愉快,原本端肅的眉眼也溫和起來,這才叫人想起,她本就是生了一雙含情眼的。

    裴寂分出心神去想,原玉這樣的人是不能站在她身邊的。

    沈元柔究竟怎么想的,她剛剛可是接了原玉的東西。

    怎么能這樣,但是,他沒有理由去阻止義母行事。

    “裴寂?”

    裴寂微怔,朝著來人行了一禮:“尚小姐!

    “你怎么在這兒?”尚子溪順著他方才的朝向看到沈元柔,“你是要去找柔姨嗎?”

    裴寂道:“是,尚小姐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就是,我原本想爭一下頭籌,聽風(fēng)朗說你很喜歡玉料,不過后來柔姨獵了黑熊,”尚子溪將手上的絨球遞給他,

    “你瞧,我今日獵了只兔子,為你做了個絨球。”

    “毛茸茸的,墜在玉佩下很好看!

    尚子溪攤開掌心,露出蓬松綿軟的兔絨。

    裴寂微笑著搖了搖頭,正欲推拒,卻聽她道:“柔姨,您怎么來了?”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出現(xiàn),裴寂乖順地垂著長睫,接過了她遞來的毛球。

    “多謝尚小姐!

    他沒有去看尚子溪驚詫,隨后暗喜的神情,只朝沈元柔俯身:“義母!

    “子溪,去李將軍那。”沈元柔吩咐道。

    尚子溪不舍地側(cè)眸看了一眼裴寂,隨后乖乖去找李代無。

    裴寂掌心攥著那只絨球,忐忑地等待她的話。

    “裴寂,我讓你自己選擇婚事,你卻不能胡鬧,”

    沈元柔借著火光看他的面容:“尚子溪的心思你看不懂嗎,她不是你的良人!

    “誰都可以,尚子溪不行!

    沈元柔太清楚尚子溪是個怎樣的人了。

    她流連花叢,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花,無心招惹,爛攤子一堆,裴寂如果嫁到寺卿府,將面臨平衡她后宅的作用。

    尚子溪的熱情的確很讓人心動,尤其是裴寂這樣單純的,沒有接觸過女人的兒郎。

    一旦尚子溪得手,那些熱情,愛意會通通不在。

    他不會想要過這樣的生活的。

    沈元柔不想看到他婚后以淚洗面。

    “義母,”裴寂抬眸望著她,問,“您要娶正君了嗎?”

    沈元柔眉頭揚起了些:“誰同你說的?”

    “……方才那些貴公子說,您開始相看人選了!迸峒泡p輕扯了扯唇角。

    他原本想扯出一抹笑的,可這好像有些難,他此刻的模樣一定難看極了。

    裴寂垂下頭,不愿被她看破心思:“義母,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難過!

    “今日我不該頂撞您的,我跟您道歉,義母,”裴寂掐著掌心,劇烈的痛楚讓他眼眸再度蒙了層水霧,“您別生我的氣!

    沈元柔毫不留情地戳破他:“是嗎,我怎么看你還存著惱?”

    裴寂起初對尚子溪可是避之不及。

    這段時間他也從未與尚子溪見過面,怎么突然就轉(zhuǎn)了性子,去接她的東西呢?

    “裴寂,接尚子溪的東西,就是為了讓我生氣,是嗎?”

    裴寂驀然瞪大了眼眸。

    第24章  怎么罰你呢

    “我, 我……”

    裴寂慌亂地錯開了眸光。

    他不知道沈元柔怎么看出來的,他明明掩飾的很好。

    興許是因為他剛剛同沈元柔對視了,她很擅長窺破人心,裴寂在心中給自己分析。

    沈元柔道:“你不打算解釋嗎?”

    她平和地看著裴寂, 真有一副要聽他解釋的模樣。

    裴寂像是一只犯了錯, 被她當場制裁的貓, 此刻很明顯在著急想一個說辭。

    “我不是, 我只是覺得,畢竟是尚小姐的一片心意……”

    沈元柔側(cè)眸抵著額角:“裴寂,我不喜歡騙我的孩子。”

    “義母, ”他終于不再試圖想措辭了,那雙烏黑圓潤的眼瞳帶了懇求, “您別娶原玉,他不止是那樣的, 求您了, 他真的……”

    “我知道, 我沒資格置喙您的決定,可是原玉他不能做好您的主君。”

    沈元柔頗感意外,隨后又為之頭痛起來,她總結(jié)道:“所以, 你試圖拿婚姻來對抗我嗎?”

    “對抗”兩個字從她的口中說出來那樣的沉重, 裴寂的防備和準備就這樣被徹底擊碎。

    裴寂面色蒼白起來:“不是的義母, 我……”

    沈元柔道:“好了,不要解釋了。”

    “我沒有打算娶他,裴寂, ”沈元柔眸色深沉地看著他,對上裴寂錯愕的神情, 她道,“但你實在不該做出這樣的事!

    裴寂面上的錯愕變得灰敗,像是受到打擊一樣,身形晃了晃。

    “我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接受尚子溪的示好,如此不將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甚至想用這種事抵抗我,裴寂,你太不將自己當回事了。”

    “我對你很失望。”

    很失望。

    像是一柄鋒利的匕首,將他柔軟的心劃得鮮血淋漓。

    眼前瞬間水霧彌漫,滾燙又干澀,他微微啟唇,卻發(fā)覺無法呼吸,真的好痛。

    裴寂猛然睜開了眼睛,望見帳頂后有些迷茫地開始發(fā)怔。

    他怎么會在床上?

    夢中熟悉而低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醒了?”

    慌亂瞬間覆蓋了茫然,裴寂幾乎是掙扎著要起身,卻發(fā)覺渾身酸軟。

    難耐的悶哼從唇齒間溢出,他眼眸潮漉漉地望著沈元柔,啞聲解釋:“……不是這樣的,義母!

    沈元柔微微俯下身,探出手覆在他的額頭上。

    隨著她的動作,那股好聞的沉香飄蕩到他面前。

    她似乎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著夜間的風(fēng)露,柔軟的掌心保留一絲冷意,能很好的將裴寂體內(nèi)的燥熱安撫。

    他看著沈元柔忽而湊近的眉眼,不肯眨眼,好似只要閉上眼,這樣溫和的沈元柔就不見了。

    裴寂不自覺地朝著她那邊湊,想要再被她再多摸一摸、抱一抱。

    這一瞬間,裴寂不想再糾結(jié)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他只想躲在義母懷里獲得片刻的安慰。

    裴寂的額頭還是很燙。

    “開始說胡話了!彼暸u,“病還沒好全就到處亂跑!

    沈元柔正欲收回手,指節(jié)突然被他抓住。

    裴寂的體溫過分滾燙,微涼的指骨被他的掌心包裹,沈元柔對上他帶著懇求的圓潤眼瞳。

    她們從來不是平等的,沈元柔的視線總是帶著壓迫、審視,但此刻看著裴寂被潮濕浸潤的眸子,她沒有起身離開,而是和煦地坐在他身旁,給予他安定。

    “我,我好難受,義母,”在她的注視下,裴寂磕磕絆絆地為自己的行為做解釋,“您能陪我一會嗎,只要一會就好!

    “我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的!

    裴寂攥著她的指節(jié),下意識地貼在滾燙紅潤的面頰。

    所剩無幾的涼意,也能很好的安撫到他。

    帶著刻意的討好,有些笨拙。

    沈元柔沒有戳破他,甚至有些縱容地任由他蹭了兩下。

    她忽而覺得,養(yǎng)孩子同養(yǎng)貓沒有區(qū)別,絨絨小時候也總是這樣。

    “好好歇息吧!鄙蛟徇@樣道。

    這只不省心的小貓,不知道是不是從貴公子那邊受了委屈,也不要虞人陪同,自己就跑來了李代無的帳外,興許是有事尋她。

    可誰知他就這樣暈倒在了帳外,若非尚子溪路過,告知她,這孩子在那再多躺一會,只怕要熱得更厲害了。

    她將人打橫抱起的時候,感受著不大有分量的身子,想起曲水的話。

    他說:“公子思慮過重!

    可沈元柔看著他蒼白的,漸漸有長開趨勢的青澀面容,她明明在好好喂養(yǎng),可裴寂就是瘦了下來,這叫太師大人感到困惑。

    他整日里都在思慮什么呢?

    裴寂比絨絨要難養(yǎng)。

    “您在想什么?”裴寂眨了下眼睛,問。

    沈元柔屈指支著下頜,望著他:“在想你怎么才能長些肉。”

    “您在想我。”裴寂被高熱蒸到幾乎滲出濕意的眼眸,在此刻格外瑩亮。

    他如此敘述,其實沒有不對。

    沈元柔微微頷首,很是溫和地撫著他的發(fā):“你當努力餐飯。”

    在得到她的答復(fù)后,裴寂怔怔地看著她,眼神有些放空。

    沈元柔指尖一下下點在他的眉心,像平時哄絨絨那樣,一下下點在貓兒的腦殼:“你早些休息,我還有事。”

    裴寂硬撐著坐起身來,大有一副要下榻送她的模樣。

    “等你養(yǎng)好,我會帶你去獵野兔,”沈元柔制止了他的動作,“乖孩子,不用送我。”

    裴寂望著她的背影,隨后緩緩軟下身子,倚在溫暖的被褥中。

    他捧起自己滾燙的臉,像沈元柔安撫他那般。

    “喜歡您,怎么能是我的錯呢?”

    裴寂喃喃。

    都是義母的錯,他大逆不道地想。

    如果不是沈元柔太好了,惹得伴讀無時無刻都在談?wù)撍瑸樗V迷,他又如何會像今日這般無可自拔,這不能怪他的。

    裴寂覺得自己有了充足的理由,躺好后腦海中全是沈元柔那句“在想你”,他覺得自己簡直要溺斃在沈元柔的溫柔里了。

    她實在太好了,好到裴寂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別的女人。

    如果他能早些好起來,義母帶他在春獵場獵野兔,其他伴讀會很嫉妒吧。

    裴寂珍重地捧著被角,他發(fā)覺這一點冰涼柔軟的被角,里面有沈元柔的味道。

    是裴寂所熟悉的那股,令他心安的,帶著淡淡蘭草香氣的沉香。

    裴寂紅著耳尖,小心地嗅著那股香氣。

    一股莫名的情緒油然而生,他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

    如果他們嫉妒他能和義母在一起的話……

    “好了?”

    所以在翌日大清早,沈元柔看到穿戴整齊,神色極好的裴寂后,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居然好得這么快嗎,她以為這孩子還要休息幾日,才能好全的。

    “嗯,好了,”裴寂認真地點了點頭,很是正色地道,“義母,我能用暗器捕殺野兔嗎?”

    “好得這么快?”沈元柔還是不大信任他,她抬手試探裴寂的溫度,卻發(fā)覺一切如常,“……不燙了!

    還沒有她掌心的溫度高。

    她眸光落在少年的頸側(cè),那節(jié)玉頸好像在她的眸光下逐漸發(fā)熱,沈元柔分寸地沒有伸手試探頸側(cè)的溫度。

    裴寂一向體弱,沈元柔甚至想過,他是不是為了獵野兔,用冷水冰了額頭與脖頸,都沒有想過他是真的好了。

    “您改變主意了嗎?”她的行為在裴寂看來是反悔了。

    在裴寂委屈又不敢控訴的眸光投來時,沈元柔頗為無奈道:“我要確認你好了!

    “我好極了,”裴寂毫不掩飾期待,“我們走吧義母!

    沈元柔眸光落在他被月白袖紋籠罩的位置:“你手上的傷還沒好!

    “不會有事的,只要我不用這只手就好。”裴寂信誓旦旦地保證。

    這樣出去一定會被伴讀們看到的,他在心中自得。

    如果裴寂有尾巴,此刻一定是高高翹起,尾巴尖尖微微蜷曲,而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情緒,在沈元柔面前暴露無疑。

    沈元柔只當他迫不及待想要去春獵,看著他這幅歡快的模樣,唇角了勾起淺淡的弧度。

    她囑咐:“要跟在我身邊,不可以擅自離開!

    原玉心情大好。

    他將熏了淡淡香氣的衣裳穿好,把自己打理地一絲不茍,那股清冷出塵的味道涌上來。

    沈元柔雖然沒有接受他的香囊,但好在,她是承認他的心意的。

    否則她不會收下那本古籍。

    溫思涼與尚風(fēng)朗那兩人又有什么,他唯一的劣勢,就是母親和老師的關(guān)系。

    而今老師救了母親,想來她們能化干戈為玉帛,他也能順理成章地嫁給老師吧。

    “老師,”他遠遠朝著高頭大馬上的女人行禮,再抬起頭時,頗為不可置信地看著女人身后的小馬和少年,“……裴寂?”

    裴寂矜持地朝他頷首:“原公子。”

    他成功看到原玉那張無懈可擊的得體笑容,出現(xiàn)一絲皸裂。

    隨后,原玉若無其事地道:“老師要帶裴公子去騎馬嗎?”

    沈元柔看向一旁的裴寂,不知道他得意什么:“有什么事嗎?”

    “……沒有,”原玉維持著笑意,“裴公子要小心啊。”

    裴寂自然不會認為,原玉這是單純的關(guān)切他。

    昨日出了那檔子事,義母生了他的氣,回來路上那樣多的虞人,沒準誰瞧見了,添油加醋地說給原玉聽。

    他這是故意的,定是想讓義母想起昨日之事,勒令他不許再騎馬。

    由于沈元柔在身邊,裴寂也不能做什么,他害怕沈元柔會察覺到,會因為他的行為,覺得他不是一個好孩子。

    方才高高翹起的尾巴,此刻耷拉下來。

    裴寂看到沈元柔頷首,心高高提起時,聽她道:“你母親昨日受了傷,原玉,回去照顧她吧。”

    沒有提起昨日他的事。

    裴寂情緒轉(zhuǎn)換得很快,正眼睛亮亮地望著她。

    一種被偏寵、袒護的感覺,就這樣甜蜜地涌了上來。

    原玉應(yīng)道:“好,望老師順利!

    和煦的陽光與晨風(fēng)叫人格外舒服,林間彌漫著清新的氣味。

    裴寂與她并排而行,周身都溢出來很高興的味道。

    “方才,原玉叫你小心的時候,你不大高興?”雖然是問他,但沈元柔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何止是不高興,簡直像只極有攻擊性的小貓。

    若是今日她不在裴寂身邊,這孩子沒準兒不是這幅狀態(tài),畢竟絨絨在她面前就慣會裝乖討巧的。

    “是嗎,”裴寂有些驚訝,倒有些無辜了,“怎么會呢,我同原公子關(guān)系還不錯的!

    “是么,”沈元柔沒有了解兩人關(guān)系的興致,

    她道,“昨日我說話重了些,你哭得那樣厲害,我也不好罰你,今日既然好了,照理來說受些罰你才好長記性!

    方才甜蜜的情緒啪嘰一下,碎了一地。

    裴寂攥著韁繩,有些忐忑:“要怎么罰……”

    他有些擔(dān)心,原本他傷的就是左手,義母如果要打他的手心,只能打右手,那么將來回去,他還如何做義母留下的功課。

    父親在世的時候,每每他受罰被打手心,都要過半個月才能好全。

    若是沈元柔要打他手心,這十余日定是持筆困難,打理府上和謄抄書冊也要更費功夫。

    這一點,裴寂和絨絨是很不像的。

    絨絨犯了錯,一貫是會撒嬌試圖躲過詰難的。

    裴寂這幅乖順又擔(dān)憂的模樣,叫沈元柔起了興致。

    她神色稍緩:“你想要我怎么罰?”

    沈元柔讓他自己選懲罰,裴寂為難地咬著唇瓣,絞盡腦汁地想。

    若是選的輕了,義母興許不滿意,認為他是個要逃避問題、沒有擔(dān)當?shù)膲暮⒆樱扇羰沁x的重了,他承受不住怎么辦?

    裴寂只好懇求:“別打手心,義母!

    “為什么?”沈元柔反問他。

    “……要是打手心,我就沒有辦法處理府上政務(wù)了,還有義母留的功課!

    他越說聲音越低。

    沈元柔忍下笑意,看著他這幅模樣,有意為難他:“那要打哪?”

    問題又拋給了他。

    裴寂便想,小時候他犯了錯,父親都是要打他的手心,很嚴重了還會打他的屁股,疼得他坐不下去,只好趴在床上養(yǎng)傷。

    打屁股是很嚴重的懲罰,帶著一定羞辱的意味,他打手心從來不會哭,但是唯一一次被打屁股,他哭了很久,留了很多眼淚。

    打屁股?

    裴寂的耳尖很誠實的變粉了。

    不可以,怎么能打他的屁股呢,女男有別,更何況,他心思本來就不純……真是太叫人難堪了。

    然沈元柔還在逼迫他選擇:“怎么罰呢?”

    裴寂徹底敗下陣來。

    他幾乎要咬住舌尖:“這,您怎么罰都可以!

    只要別打手心。

    ……和屁股。

    他這幅梗著脖子,任君采擷的溫順無奈模樣可愛極了。

    好像待會不管她做什么,裴寂都不會反抗一般。

    比絨絨乖多了。

    “好孩子,”沈元柔夸贊他,“真可愛。”

    她從來不會吝嗇于對孩子的表揚。

    裴寂停滯了一瞬,隨后反應(yīng)改過來,沈元柔根本沒有要懲罰他的意思。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元柔,想要抗議,想要質(zhì)問她為何要那樣,害他剛剛擔(dān)憂那么久,但他不敢。

    所以裴寂只有些幽怨地瞄她,在沈元柔看向他的時候,又恢復(fù)了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裴寂暗器運用得不錯。

    起初他還有些射不準,到最后已經(jīng)能打中目標,這對于尋常人來說已經(jīng)是飛速進步了。

    “要試試在高處嗎?”沈元柔看著他朝著目標樹干攻擊,下意識道。

    這時候的林子里還有些蒙蒙的水汽,在高處更鍛煉平衡力,但裴寂該如何上樹。

    裴寂微微蹙眉:“啊,我不會上樹!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有些歡喜地看向了沈元柔:“義母能帶我上去嗎?”

    裴寂的眼眸里映著她的身影,很純粹的,不帶任何個人感情地問她。

    沈元柔不會拒絕小貓絨絨的要求。

    同樣沒有拒絕裴寂的請求。

    “那棵樹,如何?”沈元柔示意他朝前看。

    那是一棵茂盛的大樹,卻沒有生得太高,樹枝發(fā)散郁郁蔥蔥。

    裴寂就笑著說:“都聽義母的!

    沈元柔攬住少年的勁腰,足尖借力,宛若一只輕快的飛燕般。

    春衫單薄,在沈元柔掌心覆在裴寂纖細有力的勁腰上時,能夠清楚感受到屬于他的溫度。

    他脖頸處清雅的淡香一陣陣漾來。

    像裴寂的人一樣,這股極為清新淡雅的味道叫人很舒服,沈元柔將人穩(wěn)穩(wěn)放好。

    光華從眾多的葉片縫隙中投出來,在薄霧的影射下,柔和的光攏在沈元柔的身上。

    如薄紗一般,那件烏色束腰的衣衫像是在發(fā)光,叫他的心急切跳動起來。

    宛若天降神君,裴寂不由得想起了沈元柔救他那日。

    雨絲細密,天陰陰的,裴寂只差一點就要死了。

    被賣去欖風(fēng)樓,與死是沒有區(qū)別的。

    但沈元柔出現(xiàn)了,她態(tài)度很隨意的便解決了一切,輕而易舉地改變了他的結(jié)局。

    叫人生了綺念。

    “裴寂,瞄準它!

    沈元柔遞給他一些新的銀針。

    “上面淬了藥,你要小心,”她頓了頓,看著裴寂的側(cè)顏,“會不會下不去手?”

    她為裴寂選中的獵物,是一只花色小兔。

    再如何說,裴寂也是首富家嬌養(yǎng)長大的孩子。

    叫他殺生,沈元柔擔(dān)心他害怕,下不了手。

    但裴寂接過銀針,很認真地告訴她:“不會,我不害怕的。”

    他眉目間滿是堅毅,沒有絲毫的怯懦與猶豫。

    優(yōu)柔寡斷、下不了決策、狠不下心的人,堪當不了重任。

    裴寂深知這一點,他想幫義母分擔(dān),想引起義母的注意,得到她的認可,便不能膽怯,他要為義母鏟除一切障礙。

    一只兔子而已,沒有什么的。

    裴寂瞄準了草叢中的兔子。

    他屏住呼吸,試圖專注,但周身縈繞著屬于沈元柔的沉香。

    這干擾了他的思緒,裴寂莫名感覺唇瓣干燥得厲害,緊張的情緒蔓延開來。

    不能失敗,在義母面前失敗,是一件丟人的事。

    “義母,如果我打到了,會有獎勵嗎?”

    裴寂分出心神,害怕驚擾到兔子,小聲地問。

    已經(jīng)不害怕沈元柔,大膽地開始索要獎勵了。

    沈元柔倚在樹干旁,稍作思索:“可以有!

    “抵消你的懲罰,如何?”

    這次裴寂沒有被她騙到,他學(xué)聰明了,敏銳察覺到沈元柔掩藏的笑意。

    “您又逗我!

    緊張的情緒散去了些,裴寂專注地朝著花色小兔射出去一根銀針。

    銀亮的細針破空,穩(wěn)穩(wěn)扎進了兔子的皮肉里。

    那只兔子受驚,拔腿就跑,但沒跑出多遠便直直地栽到地上,不動了。

    “是麻沸散。”沈元柔道。

    “我射中了,”裴寂眸中泛著興奮的神采,“義母我射中了!”

    沈元柔笑著贊許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她原本沒有必要同他解釋的,沈元柔是掌權(quán)者,掌權(quán)者做出決策無需對他說,毒藥也好,麻沸散也罷,但沈元柔在意了他的感受。

    在看到他射中后,沈元柔那樣的理所當然,他射中這只野兔,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被肯定、信任、在意,是沈元柔給了他極大的底氣。

    心臟跳得太快了,裴寂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病了。

    如果愛上沈元柔算生病的話,那他一定病入膏肓了。

    真好,如果義母也喜歡他,那就更好了,裴寂幸福地想,他會開心到睡不著的。

    “這次回去,我會教你穴位,”沈元柔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我們裴寂也有能力自保了,很棒。”

    她由衷地贊揚,裴寂彎著唇角:“多謝義母!

    他不敢在多說些什么,裴寂生怕如果自己不住口,會借著這股澎湃情緒將內(nèi)心的荒誕想法宣之于口。

    裴寂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沈元柔。

    他離沈元柔更近了一步。

    在他暗自歡喜的時候,沈元柔對上他的視線:“好孩子,李代無府上的二小姐,李定安,你覺得如何!

    “她家的女兒比你年長三五歲。”

    沈元柔記得上次同裴寂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是有些興趣的,像是聽進去了她那句“女娘年長些會疼人”。

    裴寂安靜的聆聽著,她只當這孩子是在考慮:“不必擔(dān)心,她走仕途,很有才干的女娘!

    方才高興的情緒頓時無影無蹤,裴寂沉默著,心頭的滋味復(fù)雜極了。

    “三五歲嗎……”他喃喃。

    沈元柔有些好笑:“你覺得太大?”

    裴寂小聲道:“不是!

    “三五歲,你覺得年歲差的?”她終于察覺到不對勁,蹙了蹙眉尖。

    裴寂糾結(jié)須臾,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目光清澈地看著她,鄭重宣布:“義母,我有喜歡的女娘了!

    第25章  他心悅之人

    沈元柔垂眸注視著他。

    裴寂大膽地迎了上去, 心臟只差一點就要跳出來了。

    “哪家的女娘?”過了須臾,沈元柔問。

    她實在想不明白,這些時日裴寂哪里同女娘接觸過,除了尚子溪還有誰?

    難道是尚子溪?

    沈元柔面色凝重起來, 她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 即便裴寂執(zhí)意如此。

    裴寂卻搖搖頭, 微微抿起唇笑著說:“這個現(xiàn)在還不能說。”

    “為什么?”

    沈元柔覺得自己被李代無騙了。

    教養(yǎng)孩子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李代無如此誤導(dǎo)她,興許就是想要她早一些娶正君。

    這下她不單要為裴寂相看女娘,還要將裴寂看得緊一些, 以免這孩子被有心人騙了心。

    即便裴寂想要正色,面上也是掩飾不住的愉悅:“她是極好的人, 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義母, 往后我會告訴您的!

    沈元柔反應(yīng)淡淡的:“是嗎!

    義母會因為他有喜歡的女娘而不高興嗎, 這是否能證明, 義母對他并非沒有感情。

    裴寂高興極了,情竇初開的少年半是羞赧半是喜悅。

    “您,您應(yīng)該會滿意她的,她真的是我遇見最好的人。”

    沈元柔沒再說什么。

    “你有分寸就好。”

    她不打算打草驚蛇。

    回去派月痕花影去查一查, 如果那人當真是尚子溪, 這丫頭斷然不能好過。

    “阿嚏, 阿嚏!”

    尚子溪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尚風(fēng)朗撐著頭側(cè)身看她:“長姐,昨日我可是跟裴哥哥說的好好的,而今可好, 你非但沒有奪得魁首,還染了風(fēng)寒!

    “瞎說, ”尚子溪白了他一眼,“肯定是哪家兒郎想我了!

    “長姐,你說,”尚風(fēng)朗壓低了聲音,“這件事后,原府和太師府能緩和嗎?”

    尚子溪揚起眉頭:“你個男兒,打聽這些做什么?”

    尚風(fēng)朗道:“若是沈原兩府關(guān)系好起來,原玉就要捷足先登了。”

    尚子溪搖了搖頭,只道:“離原玉遠點,別摻和她們之間的事,今日夜宴不要同太師府以外的人過多接觸。”

    尚府與太師府關(guān)系密切,她擔(dān)心尚風(fēng)朗被人利用。

    對上他那雙精明的狐貍眼,尚子溪頓了頓:

    “柔姨她,不會喜歡你這樣的男子的,風(fēng)朗……”

    她還欲再勸,卻見尚風(fēng)朗彎了彎眼眸,微笑道:“啊,是嗎,裴哥哥也不會喜歡你這樣的人的!

    “……我就多余勸你!

    晚間原謙也到來了。

    她雖受了傷,好在并不是那么嚴重,興許是為了修復(fù)和沈元柔的關(guān)系,這位司寇大人硬是不許人攙扶,撐著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去查,看看他到底接觸過誰。”

    “是,主子!痹潞垲I(lǐng)命便退下。

    原謙見狀,對一旁端坐著的女人笑著拱手道:“原某多謝沈太師昨日出手相救。”

    “你好的倒是比我想的要快!鄙蛟岵恢圹E地收回眸光,“司寇大人果然老當益壯!

    先前最忌諱被人提起年紀的原謙,此刻笑呵呵的:“沈太師謬贊了!

    原謙在黑熊的掌下保住性命,但她當時看得清楚,原謙的胳膊、腹部,都遍布著受傷程度不一的傷口。

    見沈元柔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原謙笑著道:“沈太師,你我為同僚十余年,如今沈原兩氏的關(guān)系……沈太師如何想?”

    “不如何,”沈元柔側(cè)眸看她,“原大人是想開了,覺得黨爭無用,要一心效忠陛下、利好朝堂了么?”

    “哈哈哈,沈太師還是一如既往的幽默,”原謙望向遠處原玉和裴寂的位子,“絕舟啊,你瞧著老身的嫡子如何?”

    沈元柔斂著眉眼抿下一口茶:“貴公子勤勉好學(xué),頗有才情!

    “老身那嫡子的心思全在這里了,竟能得沈太師如此之高的評價,可見太師看中!

    到底是官場上的場面話。

    誰有不知曉,原謙盼著原玉順利嫁入太子府,做太子殿下的正君。

    “玉兒同樣感念太師,昨日便同我說,今日,原某便厚著臉皮,借此來問問太師的意思!币娝龥]有應(yīng)聲,原謙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扯了回來。

    沈元柔實在不愿聽她扯這些車轱轆話。

    這些時日刑部忙得緊,先是先前郝瓊貪污,有意陷害一事,而后便是復(fù)審、秋審,如今總算結(jié)案。

    如今原謙卻一副要拉攏她的模樣,她當真要懷疑,這人是否是被那黑熊嚇得腦子都跟著壞掉了。

    “原大人若有心感謝,不如將心思放在朝堂政事,也比放我這好!

    沈元柔微笑著問:“徐州知州一事如何了?”

    徐州知州此事做得實在太過,原謙為自保,安排好了手下人自導(dǎo)自演了這場戲。

    這些都瞞不過沈元柔的眼睛。

    但她沒有拆穿原謙,仍是那副關(guān)切同僚的模樣,詢問原謙的打算。

    “剩下的要看陛下的意思!痹t淡笑。

    一旁的裴寂默不作聲地捧著茶盞。

    裊裊茶氣氤氳了他的眉眼,將溫和清潤的眼眸浸潤潮濕。

    他的眸光幾乎都落在沈元柔的身上,自然也看到她同原謙交談甚歡。

    他莫名酸澀起來。

    剛剛他重金買的消息,秘密送到了他的手中。

    徐州知州是原謙的人,那么她們陷害母親,又是否是原謙授意?

    想來是如此的,她們裴家在徐州一家獨大,只手遮天數(shù)十年,若非上頭有人授意,哪怕是新上任的知州,也是不能如此的。

    可偏偏裴家被陷害,就這樣倒了,如此一來,首先接觸到裴家家私的是刑部,這些豺狼又會昧下多少呢?

    母親的死沒有那么簡單,他是要為母親報仇的。

    可如果沈元柔要留下原謙呢。

    太師與司寇重新交好,這是一件有利于朝堂、國家的事。

    裴寂望著茶盞中浮浮沉沉的芽葉:“抱歉,我不能……”

    裴寂突然不想顧全大局了,犧牲在她們權(quán)力斗爭之中的,是他的母親啊。

    退一步來說,他又如何不是因為朝堂權(quán)力斗爭,失去了至親,落到眼下的田地,裴寂無法看著原謙,在初見她的那一刻,恨意和懼意就埋藏進了他的心底。

    他要用自己的辦法,為母親討回一切。

    “裴哥哥,你臉色不大好。”

    尚風(fēng)朗突然靠近他道。

    “不妨事,只是有些累了!迸峒泡p輕道。

    尚風(fēng)朗對此不置可否。

    他可是聽說了,柔姨一大早就帶著他進山打獵,傍晚回來之時,可帶回好幾只野兔呢,一整日都待在林子里,不累才怪。

    “裴哥哥,越家的女娘總是在看你。”尚風(fēng)朗提醒道。

    這場宴會,原本就是皇帝打著犒勞百官的名號,卻允許她們年輕的后輩們?nèi)セㄆ越佑|、了解,美其名曰拉進朝臣的關(guān)系。

    她們這位陛下,最愿意為人牽線賜婚了。

    裴寂垂著眼睫:“越家的嫡孫女嗎。”

    他是見過越姮的。

    沈元柔希望他去見越姮一面,他便去了,那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女娘。

    但若是同沈元柔相比,越姮便不能及。

    裴寂不是一個貧瘠、自卑的人,相反,他自小呆在富裕的裴寂,見過最好的,也知曉自己值得擁有最好的。

    嫁人這樣重要的事,他自要嫁給最好的、自己喜歡的女娘。

    至于越姮的心意,他要尋個機會同她講明的,這樣是對所愛之人的忠誠。

    在他沉默的一瞬,尚風(fēng)朗認為他在擔(dān)憂:“花圃那邊有很多男子!

    也就是說,即便發(fā)生什么壞事,也會有人為他作證。

    “我很快就回來!迸峒诺。

    不遠處的越姮見他起身離席,當即也起身,隨之而去。

    春獵場先前只是皇家馴馬的場所,這里遍布鮮嫩的草料,原本這里只有一些野花。

    但隨著皇帝的到來,專門為之搭建的花圃里種滿了名貴的花草。

    才女公子們在此處,亦有虞人跟從,叫裴寂的擔(dān)憂散去了些。

    他站定于花圃前,轉(zhuǎn)身看向隨之而來的越姮,朝她俯身一禮。

    “越小侯女!

    少年溫和疏離的眉眼被鍍了層暖色,隨著他俯身行禮的動作鬢邊,柔順烏黑的發(fā)絲滑落,瓷白的玉頸若隱若現(xiàn),像一塊成色極好的羊脂玉。

    只是這塊羊脂玉好似不是面上那般柔和,他有著竹子一樣的氣節(jié)。

    越姮本想同他說說話,下次見面不至于那般生疏。

    可在他喚出這樣的稱謂時,越姮還是不由得怔了怔:“怎么這樣喚我……”

    “越小姐出身尊貴,越家為世襲侯爵,又是四世三公的名門望族,”裴寂面不改色地道,“這樣的稱謂,是沒有錯的!

    越姮一時間經(jīng)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確實,只是我以為我們很熟悉了!

    橙黃的燈火將他面容映的明亮,燈籠都別出心裁,映出的剪影很是有趣。

    “禮不能廢。”裴寂唇角掛著淺淡的笑。

    越姮點頭,想了想還是朝前邁了一步:“裴公子!

    “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越姮很是真摯地道,“太師同我提起過你,我知道你是極好的男子,我的母父也很滿意!

    “所以,我想來問問你的意思!

    照理來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裴寂待在太師府中,婚事自然有沈元柔做主。

    此番沈元柔讓她同裴寂見面,平越侯府也點了頭,不該有裴寂什么事的。

    但良好的素養(yǎng)讓她詢問裴寂的意思,如若裴寂不愿意,她也不會勉強。

    “承蒙越小侯女的厚愛,但在下已心有所屬。”

    裴寂沒有與越姮對視。

    他保持著一個良好的距離,在越姮向前邁一步時,他平靜地后退了一些。

    “……抱歉,”越姮自覺同他拉開距離,“我還是想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女娘,能入得了裴公子的青眼?”

    似乎意識到自己此言的不妥,越姮稍作停頓,補充道:“我沒有探究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對方是否比越家還要雄厚。”

    因為在越姮看來,裴寂有沈元柔撐腰,嫁人定要嫁入高門大戶。

    不論官銜還是家私,能比得過四世三公越家的世家,實在屈指可數(shù)。

    又要世家,又要官銜、名譽、財富,這樣的人家實在太少了。

    除了越家,誰還能真心實意待他,越姮想不到。

    畢竟許多世家的求取更看重利益,是他身后太師府的勢力。

    至少她越姮比起那些人,是有幾分真心喜歡裴寂的。

    “……是。”裴寂道。

    他沒有打算隱瞞,卻叫越姮深深吸了一口氣。

    比越家還要實力雄厚的世家嗎?

    “是,原家?”

    越姮還是沒能忍住深入探究。

    裴寂搖了搖頭,道:“在下正因知曉越小侯女的心思,才要同小侯女說清,只愿小侯女能早日覓得良人!

    “但我們還能做友人,對吧!

    越姮追問道。

    她很欣賞裴寂的才學(xué)。

    他同其余的深閨公子不一樣,即便刨除容貌不提,他的見識、思想,都叫裴寂那樣吸引人。

    但想到他是沈元柔的義子,一切又變得合理起來。

    “自然!迸峒艑λ⑿,“是在下之幸。”

    柔和明媚的笑意,仿佛就能這樣撞進人的心里。

    越姮掩飾情緒般揉了揉鼻尖。

    好像當她接受了裴寂將會是她主君的這個念頭后,這時候要她換一個公子,別的公子便索然無味了。

    越姮試圖引出一個能讓裴寂感興趣的話題。

    只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讓她難得的局促。

    “我記得先前朝堂上有件趣事,”她留意著裴寂的神色,“當年吳家的公子到了適婚的年紀,”

    “求娶他的女子,幾乎要從京城排到潁川,當時便有太師大人與大司寇。”

    裴寂望著眼前那朵鮮嫩堅.挺的白花,不自覺地掐緊了掌心。

    “那時,大司寇與太師大人便水火不容,”越姮回想著母親給她講這些事時的神情,

    “不過太師大人心思縝密,從沒有人能猜出太師大人的意圖!

    被當朝的才俊追捧,在當時,那一定是個很耀眼的公子。

    不過求娶這樣重要的事,義母一定是喜歡吳公子吧。

    裴寂很想知曉答案,可他又害怕,怕那是他不想得知的。

    “當時司寇大人略勝太師一籌,與吳公子的婚事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珊髞韰枪泳怪苯右尢珟煷笕恕!?br />
    裴寂的心高高的提起。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眾星捧月的公子立于沈元柔跟前,大膽向她訴說著愛意。

    而女人淡漠疏冷的眉眼里,同樣有著溫和,還有裴寂從來沒有見過的熾熱。

    直到此時,裴寂才恍然意識到,阻擋他走向沈元柔的是什么。

    年齡、地位、身份閱歷,這些都組成了橫在他與沈元柔之間的天塹,那樣深重而不可逾越,他跨不過去。

    因為年齡,裴寂已經(jīng)錯過太多沈元柔的經(jīng)歷了。

    那時的沈元柔還很年輕,她那樣美好的人,興許,已經(jīng)有人為她赴湯蹈火、剖心給她看過了。

    裴寂想,沈元柔或許已經(jīng)同小郎君許下了百年誓言,約好了下個百年。

    “要知曉,那時的太師大人并未位列三公。但她的才干不是當時的官位可以斷言的!

    吳公子這樣做,自然傷及原謙的顏面。

    “……如此,”她沉默的有些久,裴寂輕聲附和一句,問,“那后來呢?”

    “后來,”越姮搖了搖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最后吳公子嫁給了大司寇,成了刑部尚書的主君!

    是原玉的父親。

    原玉的父親,就是義母當年或許心悅過的人。

    “我還是覺得,如果太師迎娶吳公子,會是一樁好的姻緣!

    越姮嘆了口氣,為此惋惜:“初入官場,母族的支撐的極為重要的,如果沒有母家,則該尋一個好的夫家!

    “沈太師在當初沒有母家支持,亦沒有夫家的情況下,能走向如此高位,實在令人欽佩!

    裴寂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

    “后來我曾想,倘若太師大人當年娶了吳家公子,是否能免些磨難走向太師的位置呢……”

    裴寂的聲音平淡到?jīng)]有起伏:“你的意思是,如果義母娶了吳公子,就能靠著吳家的勢力,走向這個位置嗎?”

    “至少她能免去那些沒有必要的磨難!

    “越小侯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裴寂側(cè)眸看著她,那雙眼眸比夜風(fēng)要寒涼,“你是在否認義母的成就!

    “什么是沒有必要的磨難?”

    越姮稍作停頓:“……你,生氣了?”

    “那些她所經(jīng)歷過的困難,在小侯女的口中,竟輕飄飄的變成了沒有必要的磨難!

    這無異于否認了她的能力。

    越姮忽而想起閑暇時聽到的一句話。

    裴寂很敬重沈太師。

    但她當時想,畢竟是義母子,長輩與晚輩的關(guān)系,自是要敬重的,可如今看來,事情遠遠不是她所想的那樣。

    裴寂對沈太師,好像不是一般的敬重……

    “不是,我沒有否認的意思……”

    裴寂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生氣過。

    他不明白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就像明明那是她宵衣旰食才能達到那樣的高度,卻輕飄飄的用一句天賦蓋過她人的努力。

    可平心而論,這是一件大事嗎。

    也不是,但涉及到沈元柔,裴寂就是生氣了。

    他不允許旁人這樣否認、詆毀他的義母。

    “是嗎,那小侯女句句不離夫家,女人一定要依靠夫家嗎?”

    “你句句不提自己的否認,卻句句都在否認,不是哪一條路都像你認為的那樣好走!

    “小侯女,你是在妄議長輩嗎?”

    正是因為沈元柔歷經(jīng)種種磨難,這些磨難為她增添了肅殺、權(quán)力、成熟的味道,這從來不是沒有必要的磨難,裴寂不允許旁人這樣說她。

    如果越姮方才沒有那個意思,在他發(fā)問時,她應(yīng)當澄清的。

    一向溫和好脾氣的人,像是在此時豎起了一身利刺。

    “裴公子,我向你道歉。”越姮微微垂首,態(tài)度還算真摯。

    裴寂已經(jīng)不在乎什么道不道歉了。

    他沒有想到先前還有這樣一件事。

    所以,當年心悅義母的吳公子,正是原玉的生父。

    難怪、難怪……

    他以為沈原兩氏關(guān)系惡化,即便義母不是會針對孩子的人,也不應(yīng)像現(xiàn)在這般。

    那當初沈元柔對這位尚書夫郎是什么態(tài)度,她此番,又是否算照拂原玉呢?

    彼時。

    宴席還未開始,在原謙的授意下,吳真棠攜原玉上前來見她。

    “多謝沈大人出手救了在下的妻主!眳钦嫣拇故壮⑽⒏┥淼。

    原玉同樣隨著父親垂首,清冷的像池子里的白荷。

    很有吳真棠年輕時候的模樣。

    “不必多禮!鄙蛟犷h首。

    但原謙慣會做場面的,她沒有要父子倆回去的意思,但沈元柔已經(jīng)不打算繼續(xù)待下去了。

    “我同李將軍還有要事相談,告辭!彼馈

    在她離去后,原謙眸光落在了吳真棠的身上,他自始至終,一直沒有抬起頭來,即便此刻沈元柔已經(jīng)不在了。

    “郎君,有心事?”原謙笑問他。

    “是,”吳真棠道,“家主昨日受了重傷,如今非但不養(yǎng)著,反倒來這,我為家主憂心!

    原謙了然道:“是嗎,我以為方才你會與她說兩句的!

    吳真棠眉頭微蹙,極力忍耐著厭惡與不耐:“怎么會!

    原謙的目光長久停留在吳真棠的身上,直至原玉出言:“母親,父親昨夜一夜未眠,身子乏累,我先帶父親回席了。”

    “好玉兒,去吧!痹t慈愛地看著他道。

    不同于官場上原謙面上偽善的笑容,此刻不知情的人瞧見,只當這一家三口是如何溫馨和睦。

    至少在遠處裴寂看來是這樣。

    刑部尚書的夫郎喜靜,幾乎不會出門進行官場社交,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吳真棠。

    原玉與他父親生得很像。

    即便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嫁人生子,卻還是能叫人窺見他年輕時候的神采。

    沒有女子會不喜歡這樣的郎君吧。

    裴寂壓下唇角的苦澀,垂首飲下一口茶。

    上好的茶入口也變得格外苦澀,他的舌根仿佛都因茶水的浸潤變得麻木。

    “跟越家女娘聊得如何?”尚風(fēng)朗親昵地挽了上來。

    裴寂遮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哀痛,他道:“我打算早日訂婚!

    “與越姮?”尚風(fēng)朗被他的話震驚到了。

    據(jù)他所知,這是裴寂與越姮見的第二面。

    尚風(fēng)朗還是勸了他一句:“怎么這么急,不考慮一下我長姐嗎?”

    “……我如今已有十七,不能再等下去了。”裴寂搖了搖頭。

    沒有人知道,他說出這樣的話時,心口究竟有多痛。

    可偏偏他清楚自己無法與沈元柔走到一起,有了這樣的認知,他無法再自欺欺人的留在這。

    是時候離開沈元柔了。

    第26章  絨絨不要鬧

    裴寂不明白, 他的心思究竟是如何變成這樣的。

    起初,他分明只想嫁人,不給義母添麻煩的。

    可如今裴寂的腦海被大逆不道,有違綱常倫理的想法占據(jù), 他想留在義母的身邊。

    這是不對的, 不該這樣下去了。

    長痛不如短痛, 他應(yīng)該離開了。

    尚風(fēng)朗雖然不贊成, 但還是道:“既然你想好了,那就同她定親吧,柔姨是滿意她的吧?”

    裴寂搖了搖頭:“不是同越姮!

    “那是誰?”

    尚風(fēng)朗眨了眨眼。

    所以, 剛剛說的人不是越姮嗎?

    難不成是他長姐,尚風(fēng)朗被這個念頭逗笑了。

    “誰都好!迸峒诺馈

    尚風(fēng)朗便笑不出來了。

    他稍作停頓, 還是湊近裴寂,看著他的眼睛問:“裴哥哥, 你究竟是怎么了?”

    裴寂本想閉口不言, 卻聽他繼續(xù)道:“我不會告訴旁人的, 若是說出來你能好些,那便同我說吧!

    說出來真的會好些嗎。

    裴寂靜默了許久,久到尚風(fēng)朗以為他不會說什么的時候,他開口道:“我心悅的女娘, 好像先前有過心悅的人。”

    “……這是什么很大的事嗎, ”尚風(fēng)朗皺著眉看他, 顯然不是很理解,“裴哥哥,你都說了, 是先前,同現(xiàn)在有什么關(guān)系?”

    “不是這樣的……”

    可是他是因著這件事, 突然認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差距。

    且不說,沈元柔一直以來將他當做孩子看待,故友之子的身份無不在提醒兩人,在他出生時,沈元柔便做了他的義母,興許還抱過他。

    這注定是蒙著禁忌色彩的感情。

    若是沈元柔知曉他有這樣的心思,或許會怔愣住,隨后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孩子。

    不論從哪方面來說,他與沈元柔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的。

    想到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裴寂難過起來。

    “你不懂,她曾經(jīng)喜歡過,現(xiàn)在也許會對他念念不忘!

    裴寂整理著措辭,如此解釋。

    尚風(fēng)朗沉思了一陣,道:“難道像你一樣,因為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心死之后要盡快定親,是嗎?”

    “裴哥哥,你再考慮考慮!鄙酗L(fēng)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要這么快做決定,否則,將來想起你會后悔的!

    他有點兒可憐裴寂了。

    尚風(fēng)朗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這件事還不足以裴寂這么難過。

    但裴寂不說,他便不會問。

    “……你說得對!迸峒爬潇o了下來。

    尚風(fēng)朗說得不錯,如果他因著此事而沖動定下婚約,將來會后悔的。

    就算義母當年心悅過尚書夫郎又如何,而今他已嫁作人夫,孩子都同他一般大了。

    更何況,沈元柔從沒有親口承認喜歡他。

    她們再無可能。

    想想辦法,如果到這里就結(jié)束,他會不甘心。

    沈元柔當真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嗎,裴寂覺得不是這樣。

    他回想著,從遇到山賊開始,沈元柔保護他,后來騎馬的時候,她的輕斥,對他的縱容,還有今日,得知他有心悅之人之后的冷淡。

    沈元柔怎么會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即便是義母對義子的關(guān)心又如何,只要沈元柔心中有他。

    想到這,裴寂唇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終于將自己安撫好了。

    沒關(guān)系,義母會喜歡他的。

    “現(xiàn)在,你還想定親嗎?”尚風(fēng)朗問他。

    裴寂沒有絲毫猶豫:“不想了!

    上首的皇帝眸光落在裴寂身上,話里更是毫不掩飾的贊揚:“如此聰慧,果敢的孩子,當真叫人越看越喜歡!

    隨后便是官員們的奉承。

    不少眸光朝著裴寂投去,只是眾人心思各異。

    尚風(fēng)朗偏頭同他竊竊私語:“我以為,裴哥哥會考慮我長姐!

    裴寂對他微微一笑,沒有應(yīng)答。

    沈元柔不希望他和尚子溪走得太近,既然她不喜歡,他就不會去做。

    他乖一些,沈元柔就會多喜歡他一些吧。

    但在看到沈元柔時,方才哄好自己的人,又低落起來:“裴寂,這是怎么了?”

    沈元柔看著眼前少年。

    他垂著頭,和初見時一樣的乖巧模樣,少了那份歡脫與張揚。

    今日認真捕野兔,眨著亮晶晶的眼眸要嘉獎的孩子,好似又變成沉默寡言的模樣。

    裴寂道:“我沒什么事,義母!

    沈元柔不疑有他,只道:“我這里有賬目需要你打理!

    裴寂頷首:“好。”

    他乖巧的像是沒有自己的脾氣,只要沈元柔吩咐,他便會很快處理好。

    帳內(nèi)燭火跳動著,帳中的沉香還混雜了淡淡的茶香。

    少年低頭認真地寫著,沈元柔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眸光。

    興許是越家女娘惹了他不悅。

    方才越姮回來的時候,明顯有些懊惱,也是從那時開始,裴寂瞧著就有些不高興了,也不知這越家女娘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惹得她這乖巧的義子動怒。

    沈元柔撐著下頜,持著小剪,將燈芯裁剪下一截。

    這聲清脆的響兒,像是打破了裴寂最后的忍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隨后成功引來了沈元柔的注視。

    她問:“累了?”

    裴寂聲音低幽:“沒有。”

    沈元柔端詳了他一陣,簡明扼要地道:“生氣了。”

    “看來,你不是在生越姮的氣,”

    “而是在生我的氣!

    她鋒銳的眸光不帶任何情緒,只是掃過他,便能得出以上結(jié)論。

    裴寂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他沒有將情緒掩藏好,不然她怎么一眼就看透了。

    但他垂著眼睛道:“裴寂不敢!

    “是嗎,我們裴寂膽子大得很,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沈元柔屈指敲了敲桌案,意有所指的道。

    裴寂以為自己會不在意的,是他將自己想的太大度,他在意極了。

    可他又能說什么呢,這事跟他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

    沈元柔看著他道:“越家那丫頭對你說了什么?”

    “沒有什么。”

    “月痕,”沈元柔將人喚進來,道,“去問越姮,看看她到底跟裴公子說了什么……”

    “不要,”裴寂抬眼看著她,對上她眸中的淡笑后,敗下陣來,“您別問她……”

    月痕順勢將一封密信遞給她,沈元柔慢條斯理地拆開:“那由你來告訴我!

    裴寂只覺得一口氣憋得胸口脹痛,可他又沒辦法拒絕。

    只好道:“是越小侯女同我講起了先前的事,她對當時的行為做出了批判,但我覺得,她說的不對,是我過激了,您別怪她!

    “是嗎,”沈元柔指節(jié)一下下敲擊著桌案,聽得他心尖跟著顫,“這么說,她是批判我了?”

    裴寂掐著掌心的軟肉:“也不是!

    “她說了什么讓你來怪我,此刻我為何不能怪她?”

    “……我沒有!

    裴寂也意識到自己的解釋太蒼白無力,干脆抿了抿唇瓣,沒再做聲。

    一副任由義母處置的模樣。

    良久,沈元柔好似嘆了口氣,低聲問:“裴寂,在你心里,我是一個不值得你去信任的人嗎?”

    裴寂總有自己的念頭,沈元柔當真覺得,她與裴寂之間的思想相差實在太大了。

    小孩子的心思變化莫測,裴寂又不打算同她說,她并不能知道這孩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

    “不是的,”裴寂倉皇地抬眸,有些慌亂地對上她平和的眼眸,“我沒有不信任您……”

    “好了,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元柔聲調(diào)平平。

    她柔軟的指腹扯住絲綢帶子,光滑的細帶便劃落,靛藍外袍順著她的肩頭滑落了下來。

    只是因著她周身的氣度,這樣的動作叫人生不出半分綺念。

    即將被拋棄的恐懼充斥著裴寂。

    義母不要他了。

    他還沒有將賬目打理完,為什么要讓他回去。

    “……是!迸峒趴嚲o了指骨,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外泄。

    他沒有底氣來同沈元柔對抗。

    能怎么辦呢,他一個孤苦無依的公子,沒有了沈元柔,他就什么都沒有了,現(xiàn)在他只有沈元柔了。

    方才明明就是他不對,沈元柔縱著他,不代表他能使這樣的小性子。

    可后悔也來不及了,裴寂不知道沈元柔是不是不高興。

    那股清淡的香氣逐漸淡去。

    待裴寂揣著心思離去,沈元柔闔眸靠在檀椅上,許久出聲:

    “去叫宣武將軍來一趟。”

    子時。

    宣武將軍草草披了一件外衫,打著哈欠到了。

    她原以為沈元柔有什么要緊事,踩屣而來。

    待看清沈元柔此刻正捧著茶盞,蹙著點眉尖時,李代無頓覺不好:“絕舟,究竟是什么大事,叫你半夜還不睡?”

    她焦急發(fā)問,檀椅上的女人掀起眼睫,先是審視了她一陣,隨后微笑道:“斷月不也沒睡?”

    “……老娘是被你的人叫起來的!”李代無怒道,她憤憤地抓了兩把頭發(fā),“你瞧瞧,趿著鞋來的。”

    沈元柔示意道:“來,坐!

    李代無壓著一股火:“剛瞇著。”

    “你教育孩子的方式,真的沒問題嗎,”她對上李代無的眼眸,問道,“裴寂這孩子不知怎么一回事,好像有心事!

    李代無深吸一口氣,忍不住要發(fā)作:“如果只是因為這件事把我叫起來……”

    “嗯,你先前說瞧上的那塊料子,我叫下人包好了,回去你便可送予你那夫郎!鄙蛟崦嫔蛔,安撫道。

    燭火長明。

    一聲清脆的響兒,修長的指骨離開棋盤,黑子入局。

    “其實臨睡前我本想來找你的,”李代無帶出了點笑意,“是不是瞧著最潤的那一塊?”

    她不懂玉,但奈何郎君喜歡。

    李代無只記得玉料繁多,最潤的那塊是最好看的。

    沈元柔頷首,抿下一盞濃茶:“來一局吧!

    李代無擼起袖子,落子后問:“說起你那義子,如今十有六七吧,年紀也不算小了,怎么還不定親。”

    “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沈元柔抵了抵眉心,低聲道,“我畢竟是義母,也不好干涉!

    “那不成,”李代無當即道,“你瞧著他有定親的意思嗎?”

    回想起裴寂的那副模樣,沈元柔額角仿佛又開始抽痛了。

    她每每問起裴寂的婚事,那孩子都說聽她的。

    可真到她的人將畫冊拿給他的時候,裴寂便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裴寂究竟想如何。

    他真是沒有半分定親的意思嗎。

    那裴寂當初入府時,還曾數(shù)次同她提起。

    “估計是那孩子磨不開面子,”李代無沉思一下,“寄人籬下,有什么也不好說出口,不過,你怎么也這么急?”

    言畢,她在沈元柔的注視下悔棋一枚。

    李代無臭棋簍子的毛病不改,抬眸對上沈元柔的眼眸后,理直氣壯地道:“我又不樂意玩這玩意兒,是你叫我陪你的!

    沈元柔錯開眼眸,一下下揉捏著眉心。

    “畢竟是男子,哪里能一直不定親。”

    前世如若裴寂早早定下了妻家,也不至于后面出現(xiàn)了那樣的事。

    這孩子過分純良,需要一個好的妻主看顧他。

    裴寂軸起來誰都勸說不動,但他最是遵守禮儀,不至于叫沈元柔無從下手。

    幸而,她為裴寂看好了人選。

    如若裴寂能做太子的正君,將來便無需她擔(dān)憂了。

    沈元柔吃掉了宣武將軍的子,道:“你覺得太子如何?”

    李代無詫異地看她:“太子,你怎么就看中了東宮那位呢?”

    “太子會護住他的!

    見她那副平淡的模樣,李代無終于忍不住,道:“沈絕舟,你這又是什么話,究竟瞞了我何事?”

    “朝堂暗潮洶涌,面上看著一片平和,裴寂既是友人之子,我便該給予他安穩(wěn)的生活,而非叫他跟我處在朝堂動亂之中!

    朝堂看似是平靜無波,可實則不知何時便會出現(xiàn)動蕩。

    裴寂需要一個新的靠山。

    李代無沉默了許久,才看著她,緩慢地道:“你也覺得,如今的局勢不大好么?”

    沈元柔落下一子道:“再縝密的人,也有疏漏的時候!

    “但你不怕皇帝忌憚嗎?”

    沈元柔如今位列三公,深得皇帝信賴,若是再有了做太子正君的義子,難免讓人忌憚,也難;实廴ゲ欢嘞。

    但畢竟帝王家多疑,此番不能說明什么,若是將來有心人挑撥,引發(fā)皇帝猜忌,將來又當如何,實在不能斷言。

    “落子無悔!鄙蛟嶂讣恻c在那枚黑子上,看向了她。

    李代無收回了要拿棋子的手。

    “也幸而絕舟你心善,收留了那孤子。”

    她也聽聞了不少關(guān)于裴寂的事,倘若沒有沈元柔收留他,這孩子不知要落到怎樣的田地。

    李代無問:“不過主支的公子為何被送到莊子上,府上的人不肯教養(yǎng)嗎?”

    在她們李家,若是孩子喪了母父,姑姑姨姨都是要代替母父教導(dǎo)的。

    沈元柔不由得想起,前世裴寂捧著玉佩,合掌許愿的模樣,但他不能久坐,否則腰腹便如蟻蟲噬咬般。

    裴寂身上的暗傷太多了,除去牙婆留下、沒有及時醫(yī)治的傷口,還有年頭更久的,那日后,她便派人去探查。

    是裴寂父親留下的傷。

    在沈元柔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比裴寂還要克己復(fù)禮,甚至是古板的男人。

    聽聞后來,裴寂的嫡姐在上元節(jié)那日走失,自此就再沒有尋回來。

    即便裴家家大業(yè)大,也沒能及時尋回人來,那孩子就這么丟了。

    待收到嫡女死去的消息,裴寂父親的病骨就垮得厲害了,有時也瘋瘋癲癲。

    裴家的下人說,他發(fā)起瘋來便要打公子,誰也拉不住。

    因著那日上元節(jié),是裴音和裴寂一起去的,裴音為裴寂去攤販那兒買些東西,便再也沒回來,裴家主君從那以后也怪罪了裴寂。

    認為若非他貪嘴,裴音便不會死。

    沈元柔道:“興許另有隱情吧!

    見她沒有去探究的意思,李代無嘖嘖道:

    “裴家的那群人,平日里瞧著溫文爾雅,卻如此對待一個孤子,實在狠心!

    她最是瞧不上這等人。

    這樣的人在李代無眼里,同原謙沒什么分別,都是一樣的虛偽。

    沈元柔道:“那孩子吃了很多的苦。”

    倘若不是如今的時局,沈元柔真的思量過,太師府也能一直養(yǎng)著他。

    此事也不便再拖,明日尋個合適的時機同裴寂提起太子。

    兩人談?wù)摰拈g隙,帳外傳來虞人交談的聲音。

    沈元柔微微蹙眉,隨后聽到有人喚:“太師大人。”

    “裴公子像是叫魘住了,哭得厲害,下人們不敢叫醒。”

    沈元柔的眉頭還沒有松開,月痕見她起身,上前為她披好外裳。

    這一世的裴寂與前世不大一樣,甚至相差得極大。

    他不是一個叫人省心的孩子,也不是古板無趣,只是她前世忽略了裴寂許多。

    在這個念頭從腦海中出來后,沈元柔看到榻上緊緊蜷著身子,嗚咽不停的少年時,心頭仿佛被什么觸動了一瞬。

    裴寂像是受傷的小貓,將自己蜷成一團,縮在角落里。

    此時額頭布著細汗的少年,仿佛與她記憶中,雪夜里衣衫襤褸的乞兒重合。

    “好疼啊,”他低聲喃喃,“……母親,義母,好疼!

    裴寂聲音低幽的胡亂喚著。

    他眼尾那片薄薄的肌膚泛著紅,貝齒抵著濕潤的紅唇,還是溢出了難耐的悶哼聲。

    虞人大都是什么都沒有接觸過的年輕女子,自然不知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元柔緩緩坐在他身旁,輕輕拍著他顫抖的脊背:“好孩子,沒事的,睡著就不疼了!

    裴寂嗅到她的味道后,緊緊抓住一點她的袖口。

    “……疼!

    淚珠掉的更厲害了,將軟枕洇濕了一片。

    在疼痛下,裴寂將身子縮得緊緊的。

    他總是這幅沒有安全感的模樣,像他初入太師府高熱那次,也是如此。

    叫人格外得憐惜。

    沈元柔指腹穿過他有些汗?jié)竦陌l(fā),為裴寂將貼在面頰上的長發(fā)撥開。

    “不知道吃藥的嗎?”

    月華霜色的光澤潤在少年的身上,沈元柔看著他這幅模樣,無奈地輕嘆道。

    裴寂根本不能照顧好自己。

    前世在太師府他究竟是怎么過的?

    “花影,叫太醫(yī)配一些……”沈元柔復(fù)雜地看著少年抓著她指節(jié)的手,“小日子的藥,息痛的!

    姜朝的男子每每到了十七八歲,便每個月都會出現(xiàn)潮熱、難耐。

    一般這些事,都是會有男子的父親來教導(dǎo),而姜朝的未婚男子也會在小日子到來之前,提前服下息痛的藥,那段時間安安靜靜待在房內(nèi),閉門不出。

    貞潔鎖將會在男子小日子那天,給予他們極大的痛苦,而嫁人的男子自然有妻主幫著紓解。

    裴寂如此無措,應(yīng)當是頭一次。

    但她畢竟是女子,也不清楚那藥究竟叫什么。

    裴寂長睫顫得很厲害,下意識地去蹭她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緩解疼痛了。

    裴寂嗚咽著道:“……絨絨難受!

    那些眼淚順著方才冰冷的淚痕,如水流般往下淌。

    “絨絨疼,好疼!

    帕子根本擦不干他的眼淚。

    裴寂的眼淚實在太多了。

    沈元柔分神想起那日,她喚少主絨絨時,裴寂也怔住,隨后乖順地立于她跟前,等待著她的吩咐。

    也裴君英不知如何想的,為裴寂取了這樣的乳名。

    裴絨絨攥著她的指節(jié),眼淚流的越來越多,浸濕了沈元柔的指腹。

    又濕又涼。

    “好了,不哭了,絨絨!鄙蛟嵋幌孪屡闹瑧{借著記憶中,碎片般哄小孩的模樣,試圖將裴寂哄睡。

    這下真的像是在哄絨絨了。

    裴寂掙扎著,睜開了一些眼眸。

    痛得劇烈,帳內(nèi)只有稀薄的月華,他看不真切眼前人的模樣,可憑借著味道,裴寂確定這是沈元柔。

    “您抱抱我……”他帶著些鼻音,隱隱有些撒嬌的意味,用面頰蹭著她溫暖的手,“義母,抱抱我!

    一個聲音在裴寂腦中回響。

    只要沈元柔抱抱他,他就不疼了,上次就是這樣的。

    “絨絨,不要鬧,乖乖睡覺。”

    裴寂緊緊顫著她,沈元柔不能用力。

    他意識不清,如此掙開,裴寂會痛。

    沈元柔拿他有些沒辦法,本想輕斥,可看到他濡濕的長睫,那些話又沒能被說出口,最終化為一些不熟悉的,哄孩子的調(diào)。

    沈元柔輕柔地拍著他:“睡吧,乖!

    “抱抱我吧,抱抱、我就不疼了!

    那雙清潤又過分執(zhí)拗的眼眸對上她。

    沈元柔凝著他,過了須臾,她緩緩俯身籠罩住縮成一團的裴寂,手臂虛虛地環(huán)住他,那股他渴望已久的香氣隨之而來。

    微涼的發(fā)絲滑落,順勢掉入他微敞著的褻衣領(lǐng)口,帶來蘇蘇的麻癢。

    “好孩子,睡吧!

    第27章  您抱抱我吧

    沈元柔的懷抱那樣溫暖、柔軟。

    只是被她這樣虛虛籠罩, 就仿佛雛鳥找到了歸巢。

    方才的彷徨、不安、痛苦都跟著消散了。

    真好。

    如果痛得厲害就能被義母抱一下,裴寂愿意再多痛一會。

    “義母……”他濕軟的唇瓣抵著沈元柔修剪圓潤的指尖,“好喜歡!

    裴寂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以至于沈元柔不能聽清他究竟說了什么。

    少年長睫顫動著, 分明眉尖還蹙著, 唇角卻勾起淡淡的笑意。

    他沒睡著。

    “主子, 藥熬好了!睅ね饣ㄓ暗穆曇魝鱽怼

    沈元柔平靜地道:“送進來!

    裴寂還是緊緊抓著她的手指, 不肯松手,只要察覺到她有掙脫的跡象,便睜著濕淋淋的眼眸, 很是可憐地望著她。

    罷了。

    沈元柔縱容他將指節(jié)貼在面頰,示意花影將藥放在她的手旁。

    “還是痛!迸峒判÷暤氐。

    花影知曉發(fā)生了什么, 但作為沈元柔身邊優(yōu)秀的親衛(wèi),花影知曉什么該看, 什么不該看, 她從始至終都不曾抬起頭。

    但裴公子溢出的聲音, 被她過分敏銳的耳朵察覺。

    花影皺著眉將藥碗放下時,主子被攥著的指節(jié)就這樣闖入她的眼簾。

    “花影。”沈元柔平淡地出言提醒她。

    ……她不是有意看的。

    花影送了藥便立即離去。

    其實她不覺得這有什么于理不合,她作為沈元柔身邊的親衛(wèi),跟了她許多年, 最是了解沈元柔的為人, 花影清楚的明白, 她的主子不是那種人。

    沈元柔是持重、端莊、令人崇敬的。

    她不會做出那樣的事,如今這般,也只是事出有因。

    “……痛!币娚蛟岽怪記]有理會他, 裴寂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

    隨后成功引起了沈元柔的注意。

    “很痛嗎,”沈元柔也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痛楚, 但裴寂皮肉嬌嫩,想來對于痛感確實會更敏銳,“那喝藥吧!

    裴寂靠在厚厚的被褥上,聞言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抗拒。

    沈元柔將湯匙遞到裴寂唇邊,冒著熱氣的湯匙氤氳了裴寂的眉眼。

    淡淡的霧氣叫他的眼眸瞧上去更潮濕了。

    “不要,”裴寂小聲抗議,“太苦了。”

    “喝完藥就不痛了!鄙蛟岵粸樗鶆樱瑴走f了過去。

    那股令人作嘔的清苦濃重起來。

    裴寂垂著濕漉漉的眼睫,為自己辯解:“喝完藥會又痛又苦!

    可沈元柔不給他反應(yīng),裴寂便又擔(dān)心她會因此覺得他是很麻煩的孩子,但他又不想喝藥。

    裴寂猶豫了一會,便同她討價還價:“那,我喝了藥,義母能,能……”

    他抬起眼眸對著沈元柔,強迫自己看著她。

    如今避無可避,裴寂感受著上涌的熱意,帶著期盼問:“……抱抱我,可以嗎?”

    沈元柔不太明白他的意圖:“這是什么要求?”

    她很能理解,被逼迫做不喜歡的事,事后小孩子要討?yīng)剟畹摹?br />
    少主絨絨也是這樣的。

    但裴寂沒有提議出去玩,沒有提議再學(xué)什么,只是要她抱一抱他,沈元柔不覺得這是什么獎勵的方式,裴寂的要求在她看來有些奇怪。

    “好嗎?”裴寂期盼地看著她。

    沈元柔只覺有些費解:“只是這樣嗎,你就會將湯藥喝的一滴不剩?”

    裴寂乖順地道:“對的,只是這樣!

    他眼眸還濕潤的過分,心怦怦跳著,等著沈元柔的答復(fù)。

    不知是不是裴寂的錯覺,他總覺得此刻的氛圍微妙至極。

    他幾乎在用氣聲問:“可以嗎,義母?”

    沈元柔手中的湯匙抵在了他的唇瓣:“好。”

    裴寂原本鼓起了勇氣,可真當沈元柔將藥遞過來時,他就在此泄了氣。

    他一語不發(fā),只抿了抿唇瓣,看著沈元柔墨黑的眼瞳,看上去有些為難,似乎在用眼神為自己求情。

    “撒嬌也沒有用,喝藥!

    ……原來,這是撒嬌嗎?

    裴寂不爭氣的紅了耳尖。

    本來沒有什么,可被她這樣點破又羞恥起來。

    裴寂蹙著眉尖,清凌凌的眼眸一錯不錯看著毫不動搖的太師大人,抿下那一勺湯藥。

    隨后眼淚就流了下來。

    “好苦!

    “那就自己喝!鄙蛟釃@了口氣。

    一勺一勺地喝自然是苦的,倘若裴寂肯捧著碗,大口大口喝光自然不會。

    也怪不得李代無同她說,不要去猜孩子的心思。

    這實在叫人琢磨不透。

    沈元柔藥將湯藥遞給他,卻見他果決地搖了搖頭:“我突然不覺得苦了!

    說罷,裴寂就正色地看著她手中湯匙,嚴陣以待。

    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

    沈元柔無奈地笑:“你這孩子!

    看著這樣的裴寂,她更多的是欣慰,這一世的裴寂更開朗,多了許多該有的情緒,也沒有落下那樣的病根。

    她忽而覺得,除去養(yǎng)孩子的麻煩,好似也不錯。

    裴寂比絨絨要生動,也更會表達自己的需求,與養(yǎng)小貓少主是截然不同的體驗。

    “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即便痛成這樣,他還要為自己辯解。

    裴寂蹙著眉尖,喂藥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喝過藥后他被喂下一顆蜜餞。

    原本他舌尖都被苦到痙攣,微微張著口,試圖用這種方式散去苦味和藥味。

    沈元柔卻在此時將蜜餞放進來,他的舌尖不小心卷到了她的指腹,溫?zé)崛彳洠瑤е悖肭至怂彳浀念I(lǐng)地。

    裴寂被嚇了一跳。

    帶著果香的酸甜味率先侵占了他的口腔,蓋過他討厭的清苦,好似還留有一絲被她浸潤透的沉香。

    他含糊不清地道:“義、母……”

    沈元柔面色如常,只是指腹潮漉漉的。

    她拇指指腹抵在濕潤的地方,下意識想要用錦帕擦拭指尖。

    但眸光掃過裴寂泛紅的眼尾時,才突然想起,錦帕早就被裴寂的眼淚浸濕了。

    濕噠噠的帕子被擱置在藥碗旁,沒有比她的手指好多少。

    她有時候真的很想知道,這孩子究竟哪里來的這么多水。

    “好了,你好生休息。”沈元柔起身。

    見她起身要離開,裴寂身子前傾,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但這個動作,讓他原本便脹痛的地方更甚。

    “呃,”貞潔鎖發(fā)威,不堪入耳的聲音不小心溢了出去,裴寂羞恥地咬緊下唇,卻堅持道,“義母,您還沒,抱一抱我!

    裴寂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沈元柔腳步微頓,隨后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望著他。

    她方才想要擦拭一下手指,便一時間忘卻此事了。

    饒是此時,裴寂還帶著那股孤直清逸的味道,只是如今眼尾紅紅的,下頜還凝著淚,欲掉不掉的,瞧上去很好欺負的模樣。

    裴寂哭起來很好看,所以沈元柔有時候雖想要憐惜他,也想要看他留更多的眼淚。

    這頗為惡劣,裴寂這孩子若是知曉了,會嚇壞的。

    “好!鄙蛟嶙呦蛩。

    如方才一般,呈一個長輩安撫晚輩的姿態(tài),將裴寂再度攏住。

    裴寂眼眸中淚光閃爍——更痛了。

    “好些了嗎?”沈元柔緩緩松開他,問。

    偏她沒來得及離開,裴寂便回抱住她:“抱一會就不痛了!

    “這是什么道理。”沈元柔詫異于他的動作,而后又拿他沒辦法。

    她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也不知該如何對裴寂。

    沈元柔不是沒有接觸過男子,只是對小日子不大了解——這可不是姜朝女人會了解的東西。

    所以在裴寂這樣要求下,便真的讓她產(chǎn)生了,只要小日子來臨,難受得緊了,抱一抱就不會痛了的錯覺。

    “我會好很多,義母。”裴寂抱著她,耳邊是清晰可聞的心跳聲,“您,您真好。”

    裴寂耳尖更紅了。

    沈元柔的心跳很有力,很康健,是強勁的砰砰聲。

    鼻尖的沉香味混著蘭草香,耳畔是他仰慕之人的心跳聲,就這樣整個人被她籠罩住,裴寂覺得有些眩暈,仿佛就要暈倒在她的懷里了。

    他從沒有感覺自己如眼下這般緊張、雀躍過。

    沈元柔垂眸望著他的發(fā)頂。

    裴寂聲音越來越低的,只緊緊抱著她。

    “好了,裴寂,”沈元柔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裴寂松手,“夜已深,你當早些休息!

    裴寂緩緩松開手,小聲說:“說好抱一下我的。”

    “這不是抱過了嗎!鄙蛟嶂父鼓﹃饾u干燥的眼尾,他瞧上去好了不少。

    裴寂理虧地抿了抿唇瓣。

    下次要補充一下時辰的,喝這么苦的藥,要多抱一會。

    商人的兒子自小就不是吃虧的性子,裴寂早已思量好,下次該如何把他吃的苦補回來。

    已是后半夜。

    沈元柔抵著額角,周身透露出倦怠的意味。

    她緩緩摩挲著清理干凈的指尖,覺得裴寂有時候和絨絨真的很像,他與少主同叫絨絨也不無道理。

    沈元柔喃喃道:“貓脾氣!

    “主子,陳世冉被處理掉了。”

    沈元柔只“嗯”了一聲,算作應(yīng)答。

    陳世冉不是一個老實的,她總覺得自己聰明,可又害怕沈元柔,便想要既不得罪她,又要賺到原氏的銀子,這勢必會牽扯到裴寂。

    那是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沈元柔不喜歡這種自負又貪婪的人。

    “你想說什么?”沈元柔抬眸,瞭了她一眼。

    “……主子仁慈,還給了她回徐州的時間,若非是陳世冉貪得無厭,也不會死了!被ㄓ暗。

    沈元柔輕敲著桌案,這樣的聲響回蕩在帳內(nèi)。

    “花影,你是在為她惋惜嗎?”

    “不是,”花影飛速地答,“當年如果不是主子,屬下只怕還要被她折辱,如何會為她惋惜!

    沈元柔闔著眸子,低低道:“你今天話要比尋常多。”

    花影比月痕內(nèi)斂。

    她講話言簡意賅,不會像今日這般。

    花影垂著頭,澀聲道:“她提到了我的母親!

    陳世冉是花影的堂姐,兩家積怨已久,花影是自小就被欺負的那個。

    但骨肉情意,早就消弭在了那年的冬夜里。

    她們不是一路人。

    “那你怎么處置的她?”沈元柔問。

    “……屬下有私心,”花影聲音又恢復(fù)了冷淡,“將陳世冉關(guān)進了水牢,她受了重傷,進去沒一會便死了,處理得很干凈!

    看來是沒有留情。

    花影的母親就是帶著鞭傷,最后死在了冬日的水缸中。

    待人們發(fā)現(xiàn)時,花影的母親早已被凍在了里面。

    沈元柔筆尖稍作停頓,而后繼續(xù)寫下:“獵場上虞人搜查的如何?”

    “您先前派屬下去查的,目前還在搜集!

    沈元柔不是很在意,而是順著她的話想起什么:“裴寂心儀的女子,可找到了?”

    “主子恕罪,屬下還不曾查出,裴公子心意的女子究竟是誰!

    花影頓了頓,一旁的月痕補充道:“不過,聽暗衛(wèi)說,裴公子上街時遇見一個書生,兩人不知說了些什么,裴公子便給了她些銀子!

    書生?

    沈元柔屈指抵在唇上,稍作思量便道:“立即去查!

    她可從不曾聽裴寂提起,什么時候結(jié)交了一個書生。

    當夜,從來不做夢的太師大人,便做了個荒誕的夢。

    夢中的裴寂是前所未有的任性。

    不論她如何同裴寂說,這孩子都不肯松口。

    他挽著生了一副好顏色的書生,那女人一聲不吭,而裴寂一個勁央求她。

    “義母,我不要很多嫁妝,只要讓我嫁給她,我會過得很好,定不讓義母費心的。”

    “我能養(yǎng)活自己,也能養(yǎng)活她,供她科考的。”

    “你養(yǎng)她?”沈元柔不怒反笑。

    她難得有這樣大的情緒起伏,此刻看著眼前倔得不成樣子的孩子,她幾乎要懷疑裴寂是否被人灌了迷魂湯。

    裴寂有充分的理由來反駁她:“她還要科考,當專心背書。”

    沉默許久的女人這才開口:“您放心,我一定……”

    沈元柔眸光冷冷斜去:“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屬于上位者的壓迫力那樣沉重,帶著殺戮的味道,這叫人毫不懷疑,只要她一句話,這書生便能干凈的徹底消失在京城。

    書生瑟縮一下,不敢再言。

    她沒有見過如此窩囊的女人,而她養(yǎng)的義子居然提議,要嫁給這樣一個人。

    沈元柔冷道:“嫁給一個窮書生,你讓你母親如何放心你?”

    “義母,她才不是什么窮書生呢!”

    頭痛。

    這時候裴寂也不再顧忌什么禮儀了,沈元柔看著他緊緊挽著女人的手道:“我不同意!

    “我就想嫁給她!”

    “不要任性,裴寂!

    沈元柔從來不是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

    但裴寂仿佛總有辦法讓她不平靜。

    于是,在沈元柔看到乖巧對她行禮的裴寂時,審視著他淡聲道:

    “我允許你選自己的妻主,但不代表你將什么人帶到我的面前,我都會答應(yīng)。”

    裴寂行禮的身形明顯一頓。

    沈元柔從他這一舉動中瞧出了什么。

    想到裴寂不肯將心儀女子告知她,叫她前些天無從查起這件事時,那種不悅的情緒將要被壓不住。

    她沒有同裴寂說,那個書生不可以。

    裴寂是個聰明的孩子,沈元柔認為,他能聽明白自己這番話的。

    裴寂有些緊張地繃緊指骨,試探著問:“您是聽誰說了些什么嗎?”

    他不知沈元柔為何突然說起此事,但既然她提起,便是知曉了什么。

    義母這是在提醒他,讓自己不要對她生出什么心思嗎?

    所以借這樣的話,來敲打他?

    沈元柔鮮少在他面前露出這副模樣。

    裴寂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義母只有處理政務(wù)時才會有這種神情,此番則是對他的行為不滿。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沈元柔起初覺得,裴寂應(yīng)當早些許下人家,如此也了卻她一樁心事。

    可昨夜,夢中的裴寂將那樣的女人帶到她面前時,沈元柔忽而覺得,婚事不能太順著他。

    裴寂下意識咬著唇肉,可不管他怎么想,都不能想出對策。

    他提心吊膽的,再次試探道:“裴寂錯了!

    “錯哪兒了?”沈元柔對上他惴惴不安地水眸,卻不許他挪開眸光,“看著我,說說自己錯哪兒了!

    裴寂又是難過又是委屈。

    他哪兒錯了?

    喜歡沈元柔就是錯的嗎,憑什么?

    憑什么人人都能喜歡她,唯獨他不可以。

    對上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眸,裴寂張了張唇,沒能說出什么,耳邊唯有自己如鼓的心跳聲。

    但他站直了身子,酸著鼻尖道:“裴寂不知,請義母明示!

    沈元柔看著他:“不知道自己錯哪了,那為何要認錯?”

    “您不高興!

    “我先道歉,您能別、別這么……嗎,”裴寂唇瓣被咬得水淋淋的,“可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了,還請義母明示。”

    他不安地等待審判的來臨。

    裴寂還是沒有明白,難得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嗎,可是義母究竟是什么時候知曉的?

    在這個念頭出來的一瞬,裴寂驀地想起昨夜之事。

    義母親手喂他藥時,他,他好恬不知恥地求著義母抱抱他,不僅如此,還舔了義母的指尖。

    耳畔仿佛有轟隆悶雷響起。

    裴寂幾乎要維持不住端莊,卻聽她緩緩道:“罷了,原本就是沒有影的事,你也不必緊張!

    “這如何是沒有影的事。”裴寂著急地追問。

    他是真的心悅著義母,愛重她、仰慕她。

    若是沈元柔要將他趕出去也就罷了,可是,她居然否認他的心意。

    “嗯?”沈元柔微怔,隨后蹙起眉尖問,“那你說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寂只覺得喉頭哽了一根尖利的魚刺,只要他敢開口,便將他的喉嚨扎的鮮血淋漓:“我,我……”

    “裴寂,”沈元柔起身看著他,沉聲道,“不要在婚事上任性,聽我的安排,好嗎?”

    裴寂試圖穩(wěn)住自己的聲線,同她講道理:“您也說過會顧及到我心意的!

    沈元柔:“我當初說的是,盡可能!

    盡可能,去滿足他的條件。

    裴寂就頹然下來。

    他根本說不過沈元柔,而且當初,沈元柔的確是說“盡可能”。

    裴寂不由得分神去想,怎么沈元柔的記憶就這樣好,幾乎兩個月前的一件小事也記得這樣清楚。

    她記得清楚,這叫裴寂無法再扭曲她的意思。

    “那你來告訴我,你究竟心悅哪家的娘子?”

    這句話叫裴寂正在原地,他有些狐疑地小心打量沈元柔的神色。

    真的不知道嗎,還是想要套出他的話。

    沈元柔接過月痕遞來的溫帕,一絲不茍地擦拭著:“家室和門第不能差。”

    她不可能讓裴寂嫁給一窮二白的女人。

    這個世道并不會嚴格要求、規(guī)訓(xùn)女人,她清楚的知曉,不是所有人在擁有權(quán)力后,都能抵得住考驗與誘惑的。

    一個心智成熟的女人,是不會相信等書生功成名就后,不會去拋棄發(fā)夫的。

    沈元柔也絕不會讓他去做養(yǎng)女人的事。

    裴寂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要指望他去照顧書生?

    裴寂答:“家室和門第不會差!

    “我說的是現(xiàn)在,不是將來。”

    裴寂現(xiàn)在確信了,沈元柔不知道這件事。

    可她怎么會那樣生氣,是誰背地里像義母告了他的狀嗎。

    但他向來謹慎,沒有犯錯……

    但裴寂松了口氣,正色道:“義母應(yīng)當不會對她不滿意的!

    他知曉,沈元柔向來嚴于律己,誰會對這樣的人不滿呢。

    怕是義母自己都不能。

    沈元柔沒有回答他,裴寂默了一陣,小聲道:“您別不理我啊,義母,我怎么會不聽話呢……”

    沈元柔:“為何現(xiàn)在不能告訴我?”

    她實在不懂裴寂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有著太師義子的身份,既然他喜歡,只要那女娘不是有夫之人,做他的妻主,便是板上釘釘之事。

    遲早都要對她坦白的事,為何總是隱瞞。

    “義母……”

    “裴寂,我不會質(zhì)疑你的品行,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有正君的女娘不可以,門第身份不相配的,也不可以!

    頃刻間,裴寂面上的神情從糾結(jié),變?yōu)榱嘶腥弧?br />
    他雖然不知沈元柔究竟聽說了什么,但他知曉,沈元柔是在關(guān)心他。

    這能否證明,沈元柔心中是有他的。

    沈元柔平和地看著他:“絨絨,不要讓我和你母親擔(dān)心你!

    裴寂就怔怔地看著她。

    沈元柔在擔(dān)心他,是擔(dān)心他婚后受委屈,才對他說這些,讓他謹慎選擇嗎?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高興極了。

    但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沉穩(wěn),繼而順理成章地問:“那您想讓我嫁給怎樣的女娘?”

    裴寂等著她羅列出諸多美好的品德,然后再將這些堆砌在沈元柔身上時,卻聽她道:

    “當朝太子,溫景寧,你覺得如何?”

    第28章  會喜歡他嗎

    沈元柔問他, 覺得太子如何。

    這就是權(quán)勢帶來的底氣嗎,他作為太師的義子,竟能從婚嫁角度評判當朝太子了。

    裴寂緩緩眨了眨眼眸。

    他怎么感覺,自己沒有聽懂義母的話。

    不是要舉例女娘身上的美好品德嗎, 怎么把當朝太子舉出來了。

    原本當朝太子是他最好的選擇, 若是有誰能嫁給當朝太子做正夫, 想來會被這份尊貴驚喜到。

    但裴寂不。

    他只想嫁給沈元柔, 在他看來,這世間女子再也沒有比沈元柔好的了。

    沈元柔將他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你不愿意!

    她在闡述裴寂的態(tài)度。

    “我,”裴寂咬緊唇瓣, 當即朝著她行了大禮,“義母抬愛, 裴寂蒲柳之姿,如何擔(dān)得起太子夫的位置。”

    沈元柔善用在官場上的那些法子, 但她的決策、敏銳、計謀, 在裴寂這個孩子面前, 竟沒有了那么大的作用。

    有時候她真的會拿裴寂沒有辦法。

    “不要同我說那些虛話,裴寂!

    沈元柔眸光攫著他:“那你心悅的女子究竟是誰?”

    裴寂垂著眸,看起來乖順溫和,真真是被教養(yǎng)的極好。

    只是他執(zhí)拗極了, 不論他如何問, 裴寂就是不肯說。

    沈元柔都幾乎斷定, 這是一個極其差的女人,興許是她身份、名聲拿不出手,又或許是家私、氏族地位, 或者徒有虛名,過分清貧。

    總之, 如果這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女人,裴寂便不該支支吾吾。

    她凝視著他,看得裴寂根本不敢抬頭。

    “……裴寂,”沈元柔難得對他提及自己內(nèi)心想法,“母父愛其子,則為其計深遠,我雖非你生母,但故友將你托付給我,我便會盡力給你最好的!

    在她的理念里,孩子要這樣養(yǎng)的。

    畢竟是婚事,沈元柔不可能逼迫裴寂。

    她耐下心來,循循善誘道:“做了太子夫,將來便是鳳君,這對于男子來說,已經(jīng)是最尊貴的地位了!

    “做姜朝最尊貴的男子,你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只要你想,便可安心待嫁,剩下的交給我。”

    “你無須擔(dān)心其他,朝堂有我,你有著強大的母家。”

    她的聲音很輕柔,眸光也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

    只是這樣看著他,裴寂就覺得,下一刻自己就要溺斃在她的溫和里了。

    沈元柔的話很動聽,卻不能動他的心。

    裴寂極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酸楚:“義母,我不想要那么尊貴的地位。”

    “我也擔(dān)不起一國之父的身份!

    “再留我半年吧,求您。”

    裴寂看得出來,沈元柔想要他早日和地位更崇高的女人定親,可他不知為何要這么著急。

    沈元柔已經(jīng)厭煩他了嗎,還是說,他哪里做得不夠好?

    或者,他是沈元柔與誰緩和的契機嗎?

    不會的,他的義母不是那樣的人。

    她那樣愛護他、關(guān)切他,他怎能用惡意揣度義母的決策。

    沈元柔抬起手,裴寂便繃緊指骨,小心地靠過去,被她柔和地摸了摸面頰:“你心悅之人,會等你半年嗎?”

    會嗎?裴寂也不知道。

    他覺得誰都配不上義母,可這些時日他也親眼所見,不僅是李將軍,就連當今圣上,也留心義母的婚事,為她相看正君人選。

    他的義母又能等他多久呢?

    裴寂知道,沈元柔不可能等太久的。

    起初她不成婚,是因為朝堂動蕩,圣上的地位不穩(wěn)。

    但如今不同,她也該安定下來了,只是還沒有心儀的男子。

    義母會喜歡他嗎?

    如果不喜歡他,娶了正君,他,他要做小嗎。

    裴寂簡直要被自己嚇一跳,可他控制不住思想,甚至裴寂覺得,真到了那個時候,給沈元柔做小也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若不是沈元柔救下他、收留他,他早就死掉了。

    那他留在沈元柔身邊,以身相許,為她、為她生女育兒,如此報恩,又有什么不對?

    裴寂覺得自己想的很對,于是又理直氣壯起來:“會!

    沈元柔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是嗎,你就這么肯定?”

    他也不是非正君不可。

    只要留在沈元柔身邊,裴寂就很滿足了。

    只是,只是如果沈元柔真的讓他做小,他會很難過的。

    裴寂不知道該怎么做小,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如何做好主君、掌管府上中饋、統(tǒng)管全家。

    裴寂的自尊不允許他在主君面前低頭,可是不低頭,日子就會很難過。

    屬于沈元柔的氣息存在感那樣強烈,察覺到她的逼近,裴寂不敢再走神。

    “……我,不太肯定!迸峒艑嵲挼馈

    沈元柔便溫柔地看著他,緩緩撫著他的面頰,像安撫絨絨那樣。

    “如果她成婚了,你想要怎么做?”

    裴寂大著膽子對上她的眼眸,繼續(xù)道:“可我好喜歡她……”

    沈元柔面上的微笑淡去了一些。

    在兩道眸光交匯,對峙間,沈元柔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幾乎是用警告的語氣對裴寂說:“別做傻事,裴寂。”

    他是太師義子,決不能做這種有失身份之事。

    這樣自輕自賤,也會叫他以后的路變得難走。

    “……我知曉,您放心。”裴寂應(yīng)聲。

    她如何能放心。

    但裴寂方才說,很喜歡那個女人時,沈元柔按著額角長長吐出口氣。

    如果真的很喜歡,那她會想辦法,讓裴寂做正君的。

    裴寂是個好孩子,沈元柔希望他姻緣能圓滿,嫁給他喜歡的人。

    至少不要為了婚事,同她鬧成夢中那般。

    裴寂斟酌著開口,問:“義母,您能告訴我,那位小周大人是什么官職嗎?”

    “周蕓歡?”沈元柔蹙起眉。

    見她這幅模樣,裴寂只怕她誤會,連聲解釋:“我沒有心悅周大人,只是問問她的官職!

    饒是他如此解釋,沈元柔也并未完全放心。

    她收回手,察覺到裴寂情緒細微的變動:“大理寺少卿兼巡鹽御史。”

    裴寂原本還悵然若失,聽聞她的答復(fù)后,注意力便被吸走了。

    他喃喃:“巡鹽御史?”

    沈元柔道:“可別小瞧了巡鹽御史,雖是五品官位,她們所收繳的鹽稅,夠人揮霍幾輩子了!

    這個官位,是由皇帝直接在內(nèi)務(wù)府選任,抑或是其余官員兼任,監(jiān)察御史的頭銜,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所以周蕓歡是個有本事的。

    但這個有才干的女娘還有待考究。

    春獵進行的第五日,裴寂去探望長皇子。

    長皇子躺在榻上,沒有戴那些繁復(fù)沉重的頭飾玉簪,瞧上去蒼白瘦弱不少。

    見裴寂進來,溫思涼眸色復(fù)雜地望著他,許久沒有言語。

    裴寂問:“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仆從上前為他墊上引枕,好讓他靠得舒服些。

    溫思涼輕輕道:“你為何救我,我都那樣待你了,裴寂,你不記恨嗎?”

    裴寂接過仆從遞來的香茶:“長皇子身份尊貴,在下如何能記恨。”

    “……多謝你!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喝茶,端的是世家大族公子的禮儀與尊貴。

    但溫思涼便莫名有些難安。

    他糾結(jié)了一會,還是問:“可我要是贏了,到時候要你踐行賭約,你又當如何?”

    他左思右想,都覺得裴寂不該救他。

    他甚至找不到裴寂救他的理由。

    溫思涼攥著被子,他對裴寂是真的很不好。

    隨后他看到裴寂微詫,隨后淡笑道:“長皇子說笑了,在下何曾答應(yīng)長皇子,既不曾答應(yīng),又何來踐行賭約一說?”

    一拳打在棉花上,但這次溫思涼沒有惱怒。

    溫思涼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在裴寂說出那些話時,他的身影逐漸同沈元柔逐漸重合。

    “……你沒答應(yīng)?”溫思涼喃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裴寂好似,確實沒有明確的答應(yīng)他。

    那天裴寂只問他,如果他輸了,又當獲得怎樣的懲戒。

    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但他沒有生氣。

    溫思涼看著他,由衷地道:“有沒有人說過,你有時候,真的同老師有些像!

    裴寂捧著茶盞的手停頓,玉盞與氤氳的水汽遮住了他的神色,溫思涼瞧不出來他的表情。

    “是真的,”溫思涼道,“方才我也在想……”

    他身上怎么會有沈元柔的影子。

    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是嗎,長皇子過譽了,”裴寂微笑著放下茶盞,“義母博學(xué)溫雅、果敢勇毅,我如何與義母像?”

    “氣度,”溫思涼回答他,“氣度很像的!

    溫思涼才學(xué)有限,又因著傷了腦袋,一時間不能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但他身上有著屬于沈元柔的感覺。

    得體,從容不迫,游刃有余。

    “殿下定要好生休養(yǎng),”裴寂道,“對了,畢竟殿下此番沒有贏過月朝王子,答應(yīng)我的事,殿下也要做到。”

    溫思涼當即皺起眉頭:“不是沒有賭嗎?”

    裴寂微微頷首:“的確沒有賭,但那些是殿下答應(yīng)我的!

    溫思涼順著他的話回想。

    那日裴寂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fù),隨后便問他,如果是他輸了又當如何?

    他當時……答應(yīng)了裴寂提出的要求。

    “你,你這人怎么這樣!”溫思涼氣得咬牙。

    不能忍了,這是真的生氣。

    所以他是被裴寂擺了一道,不論如何,裴寂都不會有什么損失。

    裴寂稍露為難:“這,當初殿下可以不答應(yīng)的!

    畢竟也不是誰強迫溫思涼答應(yīng)的,是他自己提起賭約,又答應(yīng)了這件事。

    “……你,你的手怎樣了?”溫思涼的火氣瞬間被澆滅。

    裴寂道:“勞殿下掛念,已經(jīng)好多了。”

    那匹西域馬的韁繩雖粗糙,但在他翻身上馬之時,韁繩上已然裹了長皇子的血。

    他的掌心并沒有溫思涼傷的重,沈元柔又給他用的最好的藥,此刻已然好多了。

    溫思涼便道:“母皇給了你恩典,你想好要怎么用了嗎。”

    他認真地看著裴寂,道:“嫁給我皇姐?”

    裴寂眉頭微蹙。

    他很想回避這個話題,今晨他不知沈元柔為何那般,但她后來提及讓他嫁給太子。

    裴寂不想談起此事。

    “殿下抬愛,我還不曾想好,”他朝溫思涼頷首,“既然殿下無事,我便先回去了。”

    “裴寂!睖厮紱鰡咀∷

    裴寂頓住腳步,抬眸看他,便聽溫思涼繼續(xù)道:“老師素來教導(dǎo)我們言而有信,答應(yīng)過你的,我盡可能去做到。”

    裴寂微微頷首。

    他本來也沒有指望溫思涼真的遵守承諾。

    再者說,心悅愛慕這等事,誰又能真正控制住自己的心?

    他是不能。

    甚至,他是在清醒的情況下,清楚的知曉他與沈元柔之間隔著義母子的身份。

    這注定是一段不被世俗允許,不被世人看好的感情。

    可那又怎樣。

    裴寂蜷著指節(jié),摩挲包裹著掌心的棉布。

    他淡笑道:“好!

    裴寂是一個很執(zhí)拗的人,一定要去撞一撞這個南墻,撞疼了才回頭。

    他回想著溫思涼的話,他方才說了,自己同沈元柔的氣度很像。

    說不高興是假的,能被同樣喜歡義母的人這般評判,裴寂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老師,您嘗嘗味道如何。”

    太子將一盞陽羨雪芽遞到她的面前。

    溫景寧是個風(fēng)雅的人,說來,這位太子最擅長的不是舞文弄墨,也不是使槍弄棒,而是調(diào)香烹茶,她可在茶道上下足了功夫。

    沈元柔接過那盞熱茶。

    茶湯翠綠澄澈,被浸潤透的茶已然舒展,顏色也跟著亮起來。

    溫景寧笑問:“老師,味道怎么樣?”

    沈元柔便道:“太子殿下烹的茶,哪里有不好的?”

    溫景寧斂下笑意,待沈元柔品過茶后,問:“老師,您那位義子的騎術(shù)了得,您教的吧?”

    沈元柔揉了揉從她進帳開始,便不停蹭著她的獵犬:“騎術(shù)了得?”

    她便又想起裴寂不要命地模樣。

    分明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連自己上馬都不敢,每每都是要她虛虛托著,裴寂才敢自己上去,這時他倒不要命起來。

    沈元柔還記得他眼眸中的神情,那是裴寂從未有過的。

    從一個謹慎、乖巧的義子,變成了獨當一面的大人。

    但他真的是大人嗎,沈元柔的答案是否定的。

    裴寂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有時候傷心難過了還要讓她抱抱,再安慰一陣才能好。

    裴寂還沒長大,在她面前依舊是孩子。

    沈元柔記得他剛滿月時的模樣,那時的她不是一個耐心的人,也不喜歡孩子。

    但在裴君英的盛情下,沈元柔動作僵硬地抱了抱襁褓中柔軟的孩子。

    那時裴寂沒有什么分量,小小的、香香、軟軟的,只要他露出一個要哭的模樣,便能叫她手足無措。

    她實在想不出,這樣的裴寂如何長成一個大人。

    “他都沒有學(xué)幾日,”沈元柔抿下一口茶,“聽聞陛下為你選的那些世家子,你沒有看中的?”

    溫景寧提起這事就頭疼:“老師可知母皇為我選的什么人?”

    “看來太子殿下要求很高啊,”沈元柔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陛下給你選的的側(cè)夫吧。”

    溫景寧正色道:“側(cè)夫也要用心選!

    皇帝為她尋的世家子,可不像是能與她交談茶道,調(diào)香的男子。

    溫景寧對著她的老師小聲抱怨:“還有原大人,老師,我真的不大喜歡她的嫡子!

    “原玉怎的你了?”沈元柔揚眉。

    她記得,原玉也是個乖巧的,同他父親一樣的清冷出塵。

    見溫景寧面色一言難盡,沈元柔道:“原玉是個頗有才情的孩子。”

    “看來老師是真的不知曉。”溫景寧嘀咕一聲,隨后問,“老師,您有什么建議嗎,您覺得誰家公子更好?”

    沈元柔揉捏著指根,緩緩搖頭:“太子殿下,你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這樣的事,何必來問我呢?”

    溫景寧一頓,她看向沈元柔,忽而意識到她說得對。

    她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卻總是下意識要依賴老師,可這不怪她。

    老師周身游刃有余的氣度令她格外安心,興許是年齡與閱歷使然,而慕強是人的本能,故而,她總想同老師親近。

    沈元柔教導(dǎo)她如何識人、處事,老師是她最信任的師長。

    她對沈元柔的敬畏與信任,在某些時候甚至大過了母皇。

    譬如她未來鳳君的人選,溫景寧也想詢問老師的想法。

    “可是,我聽您說,會覺得安心。”

    “若聽了我的話,做出來的決定引發(fā)朝堂動蕩呢?”沈元柔聲音無波無瀾。

    “你是當朝太子,大事小情,也有自己的見解,何必說來與我聽。”

    溫景寧攥著掌心那串玉珠子,良久,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老師,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何要救原謙呢,她擋了您的路!

    沈元柔平和地看著她:“我的路?”

    “是啊,如果沒有原謙,您的路會走得更平穩(wěn)吧!

    溫景寧發(fā)自內(nèi)心地道。

    沈元柔沉默下來,溫景寧在這一瞬的過分靜謐里有些不解:“不是嗎?”

    沈元柔只好道:“太子殿下,朝堂是需要平衡的。”

    朝局上如果沒有原謙,就像天平的另一邊失去了砝碼,整個朝堂面臨的事動蕩不安。

    而動蕩的不只有朝堂,還有帝心。

    不論皇帝如何信任她,不論她們十多年的君臣情意,這些都是基于原謙還在的基礎(chǔ)上,因為帝心不可揣度,朝堂上臣子的話聽多了,難免疑心身邊人。

    溫景寧微微搖頭,道:“用佞臣平衡嗎?”

    “太子殿下,”沈元柔放下茶盞,“倘若沒有所謂佞臣,又哪里來的良臣,更何況,朝堂上沒有絕對的忠奸!

    玉盞落在桌案上的清脆聲響,莫名使得溫景寧唇瓣干澀。

    “殿下,上位者,不可將心思顯露!

    “可您是老師,我連老師也要提防嗎?”

    沈元柔眸色沉沉,有些無奈,卻是正色對她道:“臣子是忠是奸,由殿下決斷,可多少良臣也會揣度上位者,以此來達到目的,自不消說佞臣!

    溫景寧垂首低低喚:“老師……”

    “朝中多少人盯著殿下的態(tài)度,殿下稍有偏向,便可帶來不可估量的動蕩!

    或是朝堂黨羽重組,勢力分崩離析。

    這些只在于上位者的態(tài)度,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

    “……我知道了,老師!睖鼐皩幧钌钗艘豢跉,“但您會一直站在我身邊的,對嗎老師?”

    沈元柔微笑著望著她,沒有應(yīng)聲。

    沈元柔作為老師,教導(dǎo)太子的是,不可太依賴、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她最器重的臣工,其中也包括她。

    帝王多疑并非壞事,如果過分信任身邊人,則會出現(xiàn)前朝宦官當權(quán)之事,從而被身邊人蒙蔽雙眼,影響大局。

    “殿下,臣今日前來,也是來試探殿下口風(fēng)的,”沈元柔道。

    “老師,您如此自稱,實在叫我惶恐,”溫景寧輕輕嘆了一口氣,“就當我還是您的學(xué)生,可以嗎?”

    沈元柔繼續(xù)道:“殿下方才也提到了裴寂,你覺得他能否作為鳳君的人選?”

    ——————————

    裴寂蹲在獵犬嬌嬌的身旁。

    嬌嬌在與白兔一起捕殺野熊時受了傷,如今蔫蔫的,見裴寂來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

    裴寂將煮好的肉食放到它面前,道:“義母對你也很好。”

    在嬌嬌受傷后,沈元柔親自幫它止血,包扎,拿上好的藥給它用,她對身邊的人,還有小貓小狗都很好。

    一樣的好。

    裴寂莫名覺得,他昨夜頭一回小日子,義母能無波無瀾的照顧他,便足以證明,她還沒有將他看做是大人。

    但昨晚的情況,如果義母不照顧他,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所以今日,借著受傷不便的緣由,曲水被接到了裴寂的身旁。

    曲水為他披上薄衫,道:“家主是很好的人。”

    裴寂低聲喟嘆:“是啊,義母實在太好了!

    沈元柔那樣好,沒有誰不覬覦她。

    他有時候自私地想,怎樣才能將沈元柔據(jù)為己有。

    這不能怪裴寂。

    雖然他自小生活在一個富足的府上,但母親給她的關(guān)切并不夠,她要出去忙生意,而父親病得厲害,鮮少有清醒的時候。

    他的父親出身大儒世家,裴寂自小便被嚴苛的對待,所以他的禮儀從來不會出錯,這是在無數(shù)疼痛中糾正過來的,裴寂的父親從不允許他出錯。

    但裴寂從來不會質(zhì)疑父親對他的愛護。

    而長姐因他而死后,父親便得了失心瘋,對他非打即罵。

    從來沒有人來抱一抱他,安慰他。

    所以在沈元柔第一次虛虛攏住他,呈一個呵護他、擁抱他的姿勢時,他真的動容了,沒有哪個長輩這樣對待過他。

    他第一次生出質(zhì)疑的念頭,父親足夠愛他嗎?

    裴寂有時甚至期盼,期盼著沈元柔能夠粗暴地對待他,這樣就能證明他的父親也是愛他的。

    他起身坐在小案前:“曲水,幫我將針線拿來吧。”

    畢竟是在獵場,這里的小蟲子有些多。

    她們還要在獵場上待幾日,義母若是要入密林,難免會見許多蟲子。

    上頭給臣工們分發(fā)了驅(qū)蟲的藥材,但裴寂有自己的私心。

    曲水:“公子,你的手還傷著!

    “去吧!

    曲水依言前去為他去針線,裴寂將手上纏的棉布解下來,有些費力地打開藥膏。

    他的掌心傷口可怖,打開蓋子這樣的動作,需要他指骨發(fā)力,但還是會牽扯到掌心,會很痛。

    裴寂輕輕“嘶”了一聲,隨后垂著眼睫,為自己涂藥。

    “怎么自己上藥,曲水呢?”

    帳簾被人挑起,帶進來的一陣清風(fēng)裹挾著草木的香氣,還有一股微乎其微的沉香味。

    裴寂指尖微顫。

    只是意識來人的沈元柔,他的心音就急促起來,整個人都愉悅起來。

    裴寂壓住那一絲雀躍,乖順地答:“我叫他去取東西了!

    沈元柔“嗯”了一聲,走近他,抬手制止了他要行禮的動作。

    她的眸光落在裴寂的掌心。

    那片傷口還露著嫩肉,一道很長的勒痕,出現(xiàn)在少年過分細膩的掌心。

    她的眸光仿佛帶了溫度,只是這樣落在裴寂的掌心,便叫他不安地蜷了蜷指尖,試圖遮住丑陋的痕跡,卻又迫于沈元柔的壓力,艱難地阻止自己下意識的動作。

    沈元柔眸光從他的傷口逐漸上移,直至對上裴寂的眼眸。

    “義母!迸峒庞行┬奶。

    沈元柔聲音平平:“不是說快好了,傷得不重嗎?”

    她的眸光帶了譴責(zé),裴寂不愛惜自己的身子,甚至昨日還要求去獵野兔。

    “的確,的確不重,我不疼的,嘶……”裴寂眼神飄忽,斷斷續(xù)續(xù)地為自己找理由。

    沈元柔捏住他的指尖,傷口完全露出來。

    “不疼?”

    第29章  賜予他痛意

    “您, 您是要懲罰我嗎?”裴寂小心地看著她。

    沈元柔抬眸,而裴寂不敢再同她對視,匆匆錯開了眼眸。

    但耳尖很誠實的粉了。

    “懲罰你?”沈元柔重復(fù)了一遍,而后輕笑一聲, 低柔地道, “是啊, 你欺騙我, 我是要好好懲罰你的。”

    她這樣說著,裴寂就真的惴惴不安起來。

    他纖長的睫羽小幅度顫著,像是被清風(fēng)拂過的蝴蝶翅膀。

    沈元柔不容置喙地拉過他的手, 沾了藥膏,為他將傷口覆蓋。

    裴寂呼吸微頓, 他指尖的涼意被沈元柔的溫度覆蓋,掌心的傷口被沈元柔賜予了痛意。

    小銀勺帶著藥膏在他的傷口上游走, 藥膏被涂抹得平整、一絲不茍, 為他帶來刺痛, 酥麻。

    “……好痛!彼÷暤。

    裴寂對疼痛敏感,但其實他很能忍痛,只是此刻想要被她安慰一下。

    這不丟人的,裴寂告訴自己, 他不過是想讓義母安撫他一下。

    裴寂抬眼, 一錯不錯地看著沈元柔專注的模樣。

    “乖, 忍一忍,”他的指尖被沈元柔捏著,動彈不得, “之前被打手心的時候,你不是一聲不吭嗎?”

    裴寂便想到, 沈元柔是在說他的父親。

    她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

    裴寂意識到,只要沈元柔想,什么都是瞞不過她的。

    他看著沈元柔認真的模樣,剛想發(fā)問,但她端肅的面容叫他挪不開眼,裴寂不受控制地開始走神,又回憶了一陣方才要說的話,于是道:“……不能叫痛,父親不喜歡我嬌氣!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沈元柔面色如常,“好孩子!

    裴寂抬眼低聲,糾正著她:“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沈元柔不置可否,將銀勺擦干凈,為他將掌心纏繞、包扎,才松開了手。

    “您還是總拿我當做孩子,”裴寂試圖與沈元柔對視,“您不能這樣!

    這是許多年以來,頭一次有人對沈元柔說“不能”。

    她坐在這個位置上,向來都是她拒絕別人,很久沒有人直截了當?shù)赝f過“不能”了。

    這種感覺是久違的,裴寂在試圖和她站在同一高度,來平視她,很新奇,讓沈元柔起了一些興致。

    于是沈元柔揚起眉頭,有些奇怪地問:“我為何不能?”

    “這……”裴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她的眼瞳很黑,很深,裴寂根本看不透。

    只是同她對視,裴寂就恍惚覺得,自己被卷入了無邊的黑暗、浩瀚無垠的宇宙,動彈不得,自己就這樣被困在沈元柔的眼眸里了。

    沈元柔同樣不懂他。

    裴寂是大人嗎,大人的定義與他是不沾邊的。

    有哪個大人會抽噎著往她懷里鉆,整個人都哭得濕漉漉的,尚子溪、溫景寧,在這些她看著長大的人里,有哪個會如此?

    但沈元柔對他總有耐心,她只好問:“那么,小大人,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裴寂張了張嘴,剛剛打好的腹稿,突然消失了。

    她叫他什么,小大人?

    總感覺被敷衍了。

    但他沒有證據(jù)。

    裴寂不好再糾結(jié)此事,因為他在方才意識到,假如沈元柔不拿他當做孩子,他以后、就不能再被她抱抱了。

    不要。

    裴寂木著臉,放棄了對峙的念頭。

    他很喜歡被沈元柔環(huán)著的感覺,其實那樣的舉動,算不得擁抱,她只是很有分寸的,虛虛地攏著他,是他強行將這一舉動,解釋為擁抱。

    “嗯,我、我就是孩子!

    裴寂的聲音越來越低。

    分明是他方才要沈元柔拿他當做大人看待,此刻,又要親口承認自己還是孩子。

    沈元柔沒有去糾結(jié),裴寂究竟是不是孩子這件事。

    她道:“你身子骨弱,這些時日不要亂跑,去哪里要同我說,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義母。”裴寂點了點頭。

    他垂下手,袖口將他的手指籠罩。

    裴寂曲起手指,試圖挽留她的溫度,也不顧這樣的動作會讓他更痛。

    沈元柔沒有多作停留。

    “義母,”在她將要離開時,裴寂還是沒有忍住,出言喚道,“您明日要同大人們?nèi)チ肿永飭幔俊?br />
    沈元柔道:“要去的,想要我為你捉小兔子嗎?”

    她看得出裴寂對暗器的熱愛,便只當他想要活靶子。

    “……好。”裴寂深深吸了一口氣。

    今日同溫景寧說的那些話,正是沈元柔所想。

    不論從前世她授意屬下除掉她,還是虐待裴寂來說,原謙都是該死的。

    沈元柔從來不會委屈自己,更不會允許任何人欺辱她的人。

    只不過在這之前,她要準備的還很多。

    歷朝歷代都是氏族壟斷資源,而皇帝與氏族的抗衡,逐漸演變?yōu)楹T與氏族的對立,她與原謙便是如此,形成如今朝堂穩(wěn)定的局面。

    朝堂不能動蕩,那么,就要誕生第二個原謙。

    “主子,這是接觸了裴公子的書生。”

    花影將密信遞給她。

    月痕為她點燃了火堆,順手接過密信,從懷中抽出裁信刀來。

    她一面抽出信件給沈元柔,一面評判:“那書生真是膽大!

    她可是聽暗衛(wèi)說了,那書生拿了她們裴公子的銀子。

    裴寂在太師府不缺銀子,但他鮮少動用府上的銀兩,尋常會抄抄書,送去書齋換錢,這點她們還是知道的。

    主子派暗衛(wèi)護著裴公子,而晚間,暗衛(wèi)們則會將情況說給沈元柔聽。

    沈元柔掃了一眼那封信,眉頭微蹙。

    裴寂只與那書生有一面之緣,也是欣賞她的才華,并無任何逾矩行為。

    那裴寂心悅的女娘究竟是誰?

    “除了書生,就沒有旁人了?”沈元柔眸光掃過兩人。

    花影簡短地匯報:“沒有!

    月痕搖了搖頭:“主子,屬下幾乎要連母蒼蠅、母蚊子都探查一遍了,還真沒有這樣一個人!

    沈元柔靜默地看著那封信。

    此處遠離大臣與家眷們的帷帳,唯有蟲鳴不止。

    她緩緩摩挲著指根的玉戒,思緒逐漸平靜下來。

    不會是尚子溪,更不會是周蕓歡,就連花影月痕兩人親自調(diào)查,都不曾將這人找出來,如果這人根本不存在呢?

    但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裴寂泛粉的耳尖,在他提起那個心愛的女人時,面上是掩飾不住的歡喜。

    不存在么?

    她垂著眼眸,卻聽腳步由遠及近,最后來人停在不遠處。

    “太師大人!

    吳真棠朝她行了一禮。

    沈元柔抬眸,見是他,淡聲詢問:

    “尚書夫郎可有事?”

    吳真棠私自來見她,即便保持著距離,但仍是于理不合。

    他已嫁做人夫,再者,先前京城不少關(guān)于他的傳言,原謙也因當年之事對他有所不滿,如此行事,實在不妥。

    這對沈元柔的名聲不會有損,她是當朝太師,也受皇帝看中、尊敬,但吳真棠身份再貴重,也是依靠原謙,依靠母家,到底是后宅男子。

    但她還是出言提醒吳真棠。

    對于沈元柔的稱謂,吳真棠垂著眼睫,低聲道:“太師大人,您最近在查虞人!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宛若一株不蔓不枝的白荷。

    沈元柔刻意沒有隱瞞動向,為的就是警示原氏一黨的人,同樣她也知曉吳真棠有自己的勢力。

    但沈元柔沒有想到他會來。

    “是。”沈元柔沒有否認,她收回眸光。

    吳真棠安靜了許久,蟲鳴陣陣,似乎也在催促他。

    他抬眸,看向沈元柔,道:“太師大人,先前那些,不關(guān)我妻主的事,虞人同她沒有關(guān)系,她也不知情……”

    吳真棠在說她初來春獵場,丟了些東西的事。

    沈元柔稍頓,道:“雖然尚書夫郎同原尚書鶼鰈情深,但你畢竟是她的親眷,有些東西,陛下授意,自是要一查到底!

    此事并非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敬她,朝堂多少眼睛看著,但沈元柔這么說,也不會有人質(zhì)疑,如此說也正是在提醒吳真棠,皇帝授意,這些事是不能改變的。

    而他作為原謙的夫郎,說出的話更沒有參考的價值,沈元柔不可能聽信他的一面之詞。

    吳真棠手握成拳,似乎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但做主君多年的隱忍與規(guī)矩,讓他短暫冷靜下來:“太師大人,你知曉我是個怎樣的人。”

    在沈元柔還不是太師的時候,他便看中了這個有才干、有膽識、知進退的女娘。

    那時,沈元柔只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京官,沒錢沒勢,為官又過分剛正,不大變通,沒少被同僚和原謙打壓。

    吳真棠是御史之子,當時在京城頗有才名。

    沈元柔拒絕他的幫助,即便如此,吳真棠還是幫她疏通了關(guān)系。

    后來沈元柔將銀錢還給了他,不肯欠他的人情。

    吳真棠是怎樣的人,沈元柔很清楚。

    他繼承了御史大人的利嘴,生了副清清冷冷的模樣,嘴巴卻厲害得很,也正因繼承了御史大人,他嫉惡如仇,同樣不喜歡原謙的行事。

    但老天弄人,御史大人為他定下的妻主就是原謙。

    吳真棠不喜歡原謙,甚至是討厭她。

    那個嘴巴厲害、向來正直的少年嫁人后,像是從此消失在了京城一般。

    清楚吳真棠的為人,不代表沈元柔會信任他,十幾年的時間,想要繼續(xù)保持初心,是件很難的事。

    沈元柔不會去賭,吳真棠究竟有沒有變。

    他和原玉的性命系在原謙的身上。

    “尚書夫郎,你是原謙的主君,即便我知曉你的為人,又能如何?”沈元柔微微搖頭。

    “若沒有別的事……”

    吳真棠咬緊了牙關(guān),他緩緩吸了一口氣:

    “我知曉了!

    “只是,”他再度抬眸,看著眼前不復(fù)從前的女人,他所感知的不同,是權(quán)勢帶給她的氣度,“……原玉的心思,我不知你知不知曉。”

    “沈元柔,看在我當初幫過你的份兒上,別傷他的心!

    言畢,吳真棠沒再看她。

    而今物是人非,她不再是那個備受欺辱的京官,他也不再是萬人追捧的京城才子。

    沈元柔撥了撥火堆,其里也被火燒透。

    澄明的火光將她映照得明亮。

    沈元柔抬眼看他:“尚書夫郎多慮了,我不喜歡稚氣未脫的孩子。”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復(fù),吳真棠這才朝她緩緩行禮。

    以無罪來說有責(zé),沈元柔平靜地看著灼熱、明亮的火焰。

    吳真棠不喜原謙,自始至終都是如此。

    那么,他又是否想要借助她的手,將原謙拉下馬呢?

    待人離去后,月痕出言提醒:

    “主子,方才公子來過!

    剛剛裴寂就遠遠站在那邊,在月痕發(fā)現(xiàn)他時,看見他手中拿了什么。

    像是來給主子送東西的。

    但月痕知曉,裴寂是個有分寸的公子。

    許是看見主子在同人議事,不愿來打擾,便先行離去了。

    沈元柔朝著帷帳的方向看去,卻見極遠的地方,看見裴寂逐漸遠去的身影。

    她的眸光重新落在跳動的火焰上:

    “看好他,若是同女娘走得近了,便來告訴我。”

    沈元柔不相信裴寂會忍住,不去看他心悅的女娘。

    “請主子放心。”

    彼時,裴寂捂著跳得極快的心口。

    他在得知沈元柔要隨官員們繼續(xù)春獵后,趕了半日,為她繡了香囊。

    其里裝了驅(qū)蟲的藥材,香囊的紋樣也是別出心裁,是喜鵲銜香蘭,他猜想沈元柔當是喜歡香蘭的,于是縫制數(shù)次,直至滿意,這才想著她送去。

    然方才裴寂看得清楚,同沈元柔在一起的是個男子。

    裴寂不會認錯的,原玉與其父的氣質(zhì)如出一轍,他只是遠遠的看過去,便能判斷那人是原玉的父親,吳真棠。

    會是他想的那樣嗎,可是,怎么會呢,他已為人夫,是原謙的主君,已為她育有一子。

    “義母不是那樣的人!迸峒诺吐暭贝俚氐。

    他告誡自己,不許揣度義母。

    裴寂攥緊了心口的衣襟,繃緊至泛白的指骨已然冰涼一片。

    他緊張難過的時候,指節(jié)末梢是涼的。

    “義母是有事同他商議。”裴寂立在黑暗的無人處,輕聲道。

    他不停告訴自己,一個嫁了人的男子肯去見她,定然是有要緊的事,否則叫人瞧見了,是有損男子的名譽的。

    裴寂感受著急促的心跳,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

    即便他不停提醒自己,沈元柔與原玉的父親沒有什么,可他的心音還是急促異常。

    他在害怕。

    裴寂意識到,倘若沈元柔當真有了心悅的男子,將來要同他成婚,他作為義子,是無權(quán)干涉的。

    他攔不住沈元柔娶夫,但看著心悅的女人娶旁人為夫,裴寂會難過得死掉。

    “我一定是病了!

    裴寂齒關(guān)磕碰著,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他扶著一棵小樹,緩慢地蹲下,環(huán)緊了自己。

    如果沈元柔能來抱抱他,沒準兒他就能好起來了。

    裴寂沉浸在這樣的想法里,他看著沈元柔娶了主君,她會對主君露出溫和的笑,主君也是很好的人,對他也不錯,但他是卑劣的義子,在接受主君優(yōu)待的同時,也肖想著沈元柔。

    裴寂根本不敢設(shè)想,如果失去了沈元柔的關(guān)注,于他而言將會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少年蜷縮在陰影里,擦掉眼尾冰冷的潮濕。

    “義母,到底怎樣,您才能愛我……”

    帷帳被明亮暖黃的燭光點亮。

    沈元柔的肅麗蒙上一層柔和,她垂著眼眸思量著,繼而屈指敲了敲桌案。

    月痕便上前,將清茶放置她的手畔,出言提醒:“主子,夜已深,您該歇下了。”

    “月痕,你認為,誰有這樣的才能?”

    沈元柔沒有回答她,只是這樣問。

    月痕花影為她辦事,沈元柔有時也會直接過問她們的想法。

    在她看來,月痕與花影不止是她的下屬,相伴的十多年里,她們也是彼此的家人。即便沈元柔對政事有著自己的敏銳,也需要旁人來糾正。

    月痕皺著眉將燈芯修剪下一些:“或許……越家?”

    頂替原謙,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氏樹大根深,得益于原謙的職務(wù),原氏族女在仕途與經(jīng)商中也頗為順利,這是一個正向的循環(huán),再加上氏族之間的聯(lián)姻,使得原氏這棵大樹愈發(fā)難以撼動。

    這些氏族能在朝代更迭中不倒,是因為其早就結(jié)下了密實的利益網(wǎng),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所以用氏族來對抗氏族,是最優(yōu)解。

    越家的確能與原氏抗衡,但在沈元柔看來,還不能算作最合適的人選。

    四世三公的越家,雖然有著與原氏對抗的能力,但越姮空有野心,卻過分年輕,不足以與她抗衡,其母又是個沒有野心的。

    在涉及政事時,她眸光總是鋒銳:“你說,薛家如何?”

    薛家,雖也是世家大族,卻不能敵原氏與平越侯府的越家。

    如果沒有外界的幫助,薛家是不可能頂替原謙的。

    若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月痕只會覺得是天方夜譚,但沈元柔有這樣的能力。

    月痕思索道:“您是想要部分氏族站在薛家,幫助她嗎?”

    “不,”沈元柔唇角微勾,眼眸卻平靜的,不帶一絲笑意地看著她,“我親自站在薛家!

    月痕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主子……”

    “薛家的薛忌,是個軟弱的,也沒有很大的野心,雖好拿捏,卻不能成大事,如何能完全取代原謙?”

    沈元柔淡笑著,詢問她:“你如何知曉,她軟弱、沒有野心?”

    “這,屬下調(diào)查的的確是如此!

    她們作為沈元柔的左膀右臂,自然是要對世家的人了如指掌。

    沈元柔微微搖頭。

    若非她經(jīng)歷過一次,當真也要被薛忌蒙蔽了。

    她掩藏得很好,哄騙了所有人,但薛忌的野心是不可估量的。

    同樣,她是一個有才干的人,只要有春風(fēng)吹過,她便會抓住機會,瘋狂生長,努力往上爬。

    她會是一個于朝廷有利的人。

    “那,那您對她施以恩惠,依著薛忌的性子,興許對您的賞識感激涕零,屆時如何與您對立?”

    “站于高處,自會有人誘之以權(quán)勢名利。”

    沈元柔沒有說,薛忌是一個功利性很強的人。

    她將自己偽裝的軟弱,但只要對方于她沒有利用價值的同時,有了利益沖突,只要有底氣,薛忌便不會再偽裝。

    屆時,薛忌取代原謙,站在幾乎與她平等的位置上時,會與她反目的,這個位置注定如此,只是時間問題。

    在權(quán)力面前,鮮少會有人不動如山。

    恩情在權(quán)面前,什么都不算。

    一旦嘗到了權(quán)力的甜頭,人們就會對更高的權(quán)力趨之若鶩。

    待到那時再處置原謙,便不會引起朝堂的動蕩、君王的猜忌。

    沈元柔不會獨攬大權(quán),朝堂上始終會有人牽制著她,她知曉要安皇帝的心。

    “主子,您其實,不必如此麻煩的!痹潞巯肓讼,還是道。

    沈元柔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有足夠的能力收復(fù)原謙的黨羽,屆時自然會有人來頂替她。

    沈元柔合上卷宗,有些疲憊地按揉著眉心:“我欠原謙一場大戲!

    “她很看重地位和聲望!

    月痕已經(jīng)懂了她的意思。

    沈元柔不打算給原謙一個痛快。

    原謙看重的東西,將會一點一點的失去,這對她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

    如此一來,既將原謙拉下了馬、提拔了人才,待到薛忌與她反目,又能提高聲望、安皇帝的心。

    月痕接過密信,放在跳動的燭焰上,火光大盛,開始吞沒紙張,那封信逐漸化為齏粉。

    翌日,裴寂早早地來到帷帳,給她請安。

    沈元柔看著他掌心的香囊,問:“你昨夜來尋我了?”

    “是!迸峒湃鐚嵉。

    他知曉月痕與花影的敏銳,所以他的行蹤,是不可能瞞過沈元柔的。

    “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元柔將青蓮色的薄氅披好,才抬起眼看他。

    裴寂察覺得到,沈元柔待他與尋常有些不同。

    那只是細微的差距,但裴寂格外在意,便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這點差別。

    “您生氣了嗎,”裴寂輕輕咬著下唇,小心地看著她的神色,解釋道,“我昨夜不是有意打攪您的,見您有事……我便回去了!

    沈元柔沒有同他提起書生。

    她知曉,即便是提出來,裴寂也不會告訴她。

    但沈元柔總能覺出不對來,如果裴寂當真有心悅的女娘,花影月痕為何查不出來?

    但裴寂會因為想留在太師府,而對她撒謊嗎,這是沒有必要的。

    此事疑點重重。

    沈元柔對于政事的敏銳,不能代表她在情感上也是如此。

    裴寂將香囊捧到她面前,獻寶一樣:“獵場上蟻蟲多,我為義母趕制了香囊,同旁人的味道不一樣!

    他其實還很介意昨夜之事。

    雖然裴寂不知自己究竟在介意什么,但他壓下內(nèi)心的酸澀,繼續(xù)道:“您……會喜歡的,對嗎?”

    沈元柔看著躺在他掌心的,針腳細密、繡工精湛的香囊。

    喜鵲銜香蘭,倒也是別致。

    “與旁人不同?”沈元柔平靜地看著他,“怎么想起單獨為我做香囊了!

    這些驅(qū)蟲的藥材都是上面統(tǒng)一發(fā)放,這段時日也不乏有孝順的兒郎,為母親,姐妹繡新的紋樣,也為的是傳播美名,想著借此引起其他女娘的注意。

    家中有繡工出眾的兒郎、主君,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但因著昨日月痕帶來的消息,沈元柔不能確定裴寂的目的。

    “我一直都想給您繡一個的,”裴寂抿了抿唇,說:“是我擅自揣度了義母的喜好,我猜想,您是喜歡香蘭的,故而趕了出來。”

    原來昨日打探她的去向,是為了做香囊給她。

    他帶著一點小心、討好,一副很是擔(dān)心被她拒絕的模樣。

    沈元柔接過那枚香囊。

    那枚精巧的香囊還帶著少年掌心的溫度,如裴寂所言,香氣的確與其他的有些不同,帶著清淡的馨香,很雅致。

    她的尾指不可避免地剮蹭過裴寂的指節(jié),沈元柔在他期盼的眸光下,垂眸將香囊系在腰間。

    “乖孩子,你的手很巧,”沈元柔看著他,道,“我很喜歡。”

    被夸獎了。

    昨日的不愉快散去了一些,他想揚起那根不存在的尾巴,但尚存的理智還是壓過了情緒。

    裴寂乖順地垂著首,指骨被衣袖攏得嚴嚴實實,因著昨夜之事,有些別扭,又矜持的邀寵。

    “您不嫌裴寂的技藝不精就好!

    技藝不精。

    這若是叫技藝不精,京城怕是沒有繡工能拿得出手的兒郎了。

    在他父親的嚴苛教養(yǎng)下,裴寂的繡工格外出眾。

    沈元柔只淡笑道:“你的蘇繡是極好的!

    他今日并非只為香囊來,裴寂斟酌著如何開口,想旁敲側(cè)擊一下她的心意。

    裴寂想知曉,他的義母究竟有沒有心悅之人。

    但帳外月痕道:“主子,時辰到了!

    第30章  他的小心思

    沈元柔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嗓音溫和地問:“怎么了?”

    在她方才看穿裴寂的一些小心思時, 沈元柔便覺得,縱使裴寂對她有所隱瞞,也是有著自己的理由,正如李代無所言, 因為寄人籬下而無從開口。

    她試著理解年輕人的心思。

    因著閱歷與眼界的不同, 兩人之間相隔的東西實在太多。

    在沈元柔的注視下, 裴寂乖順地垂首:“無事, 望義母一切順利!

    分明裴寂還是同先前一般,乖巧、溫順。

    沈元柔卻覺得,裴寂的眼神有些不一樣。

    她一時間也不能分辨出裴寂的眸光里, 蘊含的是怎樣的情緒,孩子的心思實在難猜。

    結(jié)合昨夜月痕提起的書生, 沈元柔便不由得擔(dān)心,擔(dān)心這孩子被人騙了。

    裴寂有些不對勁。

    他不肯說, 沈元柔便沒再繼續(xù)問他, 只是頷首, 外頭還有官員等著,也不可耽擱太久。

    她為當朝太師兼中書令,帷帳自然同尋常官員不同,帷簾都是金銀絲所繡, 耀眼的奢靡光華在晨光下游走, 經(jīng)她挑開, 朝陽撒入了帷帳。

    裴寂隨著她出了帷帳,方至場上,就見不遠處的原謙朝著她們走來, 被她的正君,吳真棠攙扶著, 身旁跟著嫡子原玉。

    原玉朝著他輕輕點頭,微笑。

    原謙的眸光則是他看不懂的,興許是玩味,興致,只是裴寂有些害怕,他恨極了,但此刻只能不著痕跡的,試圖讓沈元柔將他遮得嚴嚴實實。

    有仆從上前,為沈元柔凈手。

    她向來一絲不茍,接過仆從手中浸過溫水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

    溫?zé)岬呐磷哟┻^指節(jié),將指腹擦的微微潮濕,有些像裴寂潮潤的淚。

    “原大人果然老當益壯,好的忒快了些!

    李代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她著了一襲勁裝,有力的腰身與結(jié)實的臂膀線條緊實,就這樣大大方方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

    原謙被野熊傷得厲害,卻因著年齡,也不能恢復(fù)得像年輕人那般快。

    被李代無如此陰陽怪氣,原謙面上仍掛著笑意:“不愧是駐扎邊疆的宣武將軍,瞧瞧這體格、這通身的氣派……”

    李代無被她手底下的人陷害,后來被皇帝派去極遠的邊疆。

    她如此說,李代無面色愈發(fā)難看。

    不僅是因舊事重提。

    自從李代無知曉原謙女男不忌后,幾乎是要躲著她走。

    如今原謙評判她的體格,便叫她想到了關(guān)于原謙的那些事,李代無根本無法想象,女人和女人,究竟要怎樣做。

    “真他爹的惡心人。”李代無嫌惡地別過頭。

    姜朝較為開放,也不是沒有女人和女人的事,只是,隨原謙如何,別拿著這樣的眼神看她,李代無被她惡心壞了。

    她懷疑原謙是故意拿這種眼神看她,跟她說這些的。

    沈元柔不曾介入兩人正面交鋒,從始至終只是擦拭著指節(jié),再將用過的帕子放在仆從的托盤里,將玉戒重新戴在指節(jié)上,仿佛察覺不到身旁兩人劍拔弩張。

    在原謙收回眸光后,裴寂抬起眼來,打量著他身邊那位主君。

    吳真棠靜默地站在她身旁,安安靜靜的,不曾將眸光移過來。

    這是裴寂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下看著他。

    即便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面上卻仍舊光澤白皙,宛若剝了皮的荔枝。

    膚如凝脂這樣的詞,用在他身上也不會突兀,這是生長在大族的俊雅公子。

    歲月不敗美人。

    裴寂下意識想到,如果當初吳真棠再堅定一些,便沒有他什么事了。

    那時的他尚在襁褓,如何能敵得過京城第一才子。

    他還想再看下去,身旁的沈元柔發(fā)了話:“聽聞原大人同薛家也有淵源,前些時日,小薛大人何不同往?”

    原謙搖頭,似是無奈:“絕舟,快莫要同宣武將軍一般打趣老身了,我還帶著傷,又如何去得?”

    避重就輕,對薛忌的事只字不提。

    沈元柔頷首做了然狀:“是嗎,那今日小薛大人可會前往?”

    薛忌,如今還是武英殿大學(xué)士,正五品的官職,干著修書、刻板、刊印的活計,并無實權(quán)。

    因著她的祖上同原家有些淵源,薛忌的官路還算順暢。

    沈元柔看她的態(tài)度,便知曉薛忌的演技過人,怕是除了她自己,整個人姜朝也無人知曉,她是多么表里不一的人。

    “呦,小薛大人是怎么了,如何引起我們沈太師的注意了!

    原謙笑問。

    沈元柔坐于高位,一個謹小慎微的英武殿大學(xué)士,又如何會引起她的注意?

    沈元柔視線越過她,停留在不遠處薛忌身上:“原大人去不成實在可惜,聽聞小薛大人騎術(shù)不錯,頗有你當年風(fēng)姿!

    原謙唇角的笑意頓了頓,隨即恢復(fù)如初。

    “輪起來,薛忌算是我表侄女。”原謙被吳真棠攙扶著,朝著遠處的薛忌招了招手,隨后看向沈元柔。

    薛忌原本便留意了這邊。

    她同原謙有著這一層關(guān)系,便想著得這位表姑姑的青眼,才好往上爬,方才沈元柔同她站在一起時,薛忌自然瞧見了。

    不過她也不知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被原謙指使著陪沈太師一同打獵。

    “……您,”裴寂眼巴巴地看著,見她要離去,又輕又急地囑托,“要小心啊!

    沈元柔坐于踏月背上,通體烏黑皮毛順滑的高頭大馬,唯有蹄子雪白。

    聽裴寂這般,沈元柔垂眸看著他,笑說:“好,等義母給你帶小兔子回來!

    為了方便,女人們都束著腰,袖口也被束緊。

    即便女人們穿著色彩不一,但都是一樣的颯爽,頭發(fā)被高高束起,往日內(nèi)斂溫和的文臣,都在此張揚起來——這是姜朝的女人們。

    她們有著流暢的身影、結(jié)實的大腿與臂膀,單是看著就能給足男人們安全感。

    裴寂同男兒們站在一起,看著女人們英姿勃發(fā)的模樣。

    澄澈明亮的眼眸就這樣望著沈元柔,目送著她進入密林,逐漸遠去。

    “那是沈太師啊,沈太師真是氣度不凡。”

    “是啊,太師大人前些時日還獵了一頭熊,將司寇大人救了回來呢!”

    “真是姜朝的英雌。”

    公子們的話題幾乎都在沈元柔的身上打轉(zhuǎn)。

    裴寂只擔(dān)憂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這次不會碰上野熊了吧,實在太危險了,原謙究竟是怎么在白日將野熊招惹過來的,幸而沈元柔沒事。

    裴寂思量著這些時,壓根沒有注意到,原玉究竟是何時來到他身旁的。

    “老師身上的香囊真是精巧,”原玉狀似無意地問,“瞧上去是蘇繡?”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圍在一起的公子都能聽見。

    經(jīng)原玉提起,尚風(fēng)朗揚起眉頭看著他:“香囊?”

    他長姐尚子溪成日往太師府跑,早前他央求尚子溪數(shù)次,尚子溪都不肯將那些佩戴的物件轉(zhuǎn)送給柔姨。

    “柔姨不喜歡帶那些玩意兒!鄙凶酉缡堑。

    真的不喜歡嗎,那為何還要帶香囊。

    沈元柔常用的熏香里,摻雜了各類名貴香料,還有驅(qū)毒蟲的藥材,蟲類避之不及,她無需帶這么一個東西。

    旁人不知曉,但尚風(fēng)朗因著尚子溪這層關(guān)系,還是知曉的。

    “裴哥哥,你繡的?”

    他下意識覺得,只有裴寂做出的香囊,沈元柔才會去帶。

    裴寂面色如常,淡聲道:“我擔(dān)心林子里蟲多!

    那日沈元柔帶他進去打獵時,他便瞧見了好多蟲子,但待在沈元柔身邊就會好很多,裴寂生長在首富裴家,猜想到她的熏香里有驅(qū)蟲的香料。

    但送她香囊是出于私心。

    在姜朝,只有關(guān)系很親密的人,譬如母子、手足、妻夫、亦或是極好的友人,才能送出這樣的物件。

    沈元柔會收下,也不會多心。

    裴寂有時候會矛盾,他也不知曉,自己究竟想不想沈元柔知曉他的心意。

    不過沒有關(guān)系,裴寂有的是辦法讓義母喜歡他。

    “裴哥哥,你竟還有這樣的手藝嗎,”尚風(fēng)朗親昵地挽住他,讓他與原玉之間拉開一定距離,“是跟哪位老師學(xué)的手藝,學(xué)了多久呀?”

    他如此問,周邊的公子們也看向他。

    裴寂沒有躲避那些或是驚詫,或是探究的目光。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裴寂輕描淡寫道,“對了,長皇子那邊還有事,我先過去了。”

    他不愿再留,公子們挽留了幾句,便由著他去了。

    尚風(fēng)朗微微瞇了瞇眼眸,偏頭朝著原玉笑:“原公子瞧著如何呢?”

    貌似是在問裴寂的手藝。

    原玉淡笑道:“能入得了老師的眼,自然是極好的!

    “這樣啊,”尚風(fēng)朗彎著眸子,“我原以為老師會帶你送的!

    他原想著欣賞原玉失態(tài)。

    畢竟男子做出這樣有失身份、不成體統(tǒng)的事,還被人得知,實在不雅,他應(yīng)當感到羞愧才是。

    但原玉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淡然地看向他:“尚公子莫要道聽途說,在下何曾做過那樣的事,只是讓老師點評而已!

    “落到有心人口中,不知怎的,就變成送香囊了!

    “尚公子,可莫要聽信小人的抹黑!

    尚風(fēng)朗眨了眨眼:“啊,那你急什么?”

    他驀地笑出聲來,狡黠的像只狐貍:“我只當原公子真如清清冷冷的謫仙。”

    “結(jié)果你竟說出這樣多的話來呢,”尚風(fēng)朗偏頭,笑說,“竟自稱在下,一副要同我拉開關(guān)系的模樣,真是傷人心啊!

    原玉過分平淡的眼眸對上他:“是嗎,我倒聽聞尚公子也曾叫老師點評。”

    “老師如何說的?”他關(guān)切地問,隨后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是在下失禮了,老師都沒能看到……”

    那枚香囊,都不曾出尚府的大門。

    尚風(fēng)朗磨著后槽牙,笑得咬牙切齒:“真是同病相憐啊……”

    不同于男子之間的明爭暗斗,春獵場倒是出乎人意料的,一片祥和。

    官員們四散去,李代無帶走了二女兒李定安,此處唯留沈元柔與薛忌。

    沈元柔望著湖邊的麋鹿,道:“小薛大人,聽聞你騎術(shù)射術(shù)出眾,那麋鹿若交由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薛忌不知,沈元柔與原謙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更還沒有揣明白兩人的意圖,原本不想冒尖,卻被沈元柔點了名。

    她忙道:“太師大人謬贊了,忌的騎射不及太師大人分毫!

    沈元柔淡淡望來,見她一副謙遜不愿拔尖的模樣。

    “是嗎,”她淡聲道,“小薛大人太過謙虛!

    薛忌摸不清楚原謙的意思。

    她不知道這位表姑姑叫她來陪太師,究竟意在盯著她,還是單純作陪,亦或是,別的什么。

    但她直覺不是單純作陪。

    薛忌便持弓搭箭,瞄準那只麋鹿,隨后是箭矢破空、刺入皮肉的悶響、麋鹿痛苦高昂的聲音。

    她明顯藏拙,這一套做下來讓人或許瞧不出,沈元柔卻看得明白。

    “前些時日,有人提起修復(fù)古籍,我聽聞小薛大人當年的見解,便覺得,你是個有才思的女子!

    薛忌原本思量著,一副不論沈元柔說什么都完美接下,再不動聲色移回去的模樣。

    但她沒有想到,沈元柔居然是出言肯定她。

    薛忌怔了一瞬,看著高頭大馬上,沐浴著朝陽的女人,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人您是,是覺得我沒錯嗎?”

    早年武英殿便積壓了許多古籍。

    只是這修復(fù)古籍,重新印刷、刊印的公文遲遲不曾被批復(fù)。

    薛忌多年前便提起此事,即便是放在如今看來,這仍是個費力不討好的活。

    同僚不愿意做,事情又被積壓下來。

    而薛忌的提議,也讓她在官場上受到了阻撓。

    日久年深,她便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當初不該出頭,提及此事,否則如今的官運如何會被影響,自那起,薛忌開始變得宛如滑手的泥鰍,更通人情世故。

    沈元柔緩緩摩挲著弓,垂著眼睫問:“裝橫修復(fù),早就該辦了,為官卻不作為,只看著眼前利益度日,你說,又能得幾時好?”

    薛忌持弓的手微微發(fā)顫。

    血液澎湃起來,一股腦地沖向頭部,她聽不見風(fēng)聲、蟬鳴,只看著沈元柔,耳畔是自己隆急的心音。

    薛忌穩(wěn)住聲線,試探著問:“您愿意批復(fù)?”

    “你不認為,這是一件有利于朝堂,有利于百姓之事嗎?”

    沈元柔不答反問。

    她墨色的眼瞳幽幽對上薛忌,后者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薛忌胡亂抹了把臉:“大人,薛忌初心未曾改變!”

    眼角潮濕滾燙的水痕蹭在手背上。

    她的軟弱、圓滑,在這一刻被壯志與堅毅所替代,像是卸下了多年的面.具,這一刻的薛忌,才是真正的薛忌。

    “既然有利,為何不做!

    毫無疑問,薛忌的退縮,是因為畏懼。

    畏懼強權(quán)打壓,畏懼此舉,會成為官路的阻礙。

    沈元柔說:“薛忌,我也是這般上來的!

    位于百官之首,受萬人敬仰的太子太師,沒有半分她想象的傲慢,而是平視著她,對薛忌自稱“我”。

    薛忌極力按捺住她洶涌的情緒:“太師大人……”

    沈元柔從寒門爬到這樣的位置,是何其不易。

    她當然聽聞過,不止她,沒有官員不佩服她。

    但沈元柔初心從未改變,即便同僚針對,上頭冷眼相待,對她只有打壓,但她只從本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數(shù)十年如一日。

    沒有誰能像她這樣,初心不改,十年不變。

    “你如今,在武英殿有六年了吧,”沈元柔話鋒一轉(zhuǎn),“你女兒快要到啟蒙的年紀了,武英殿的俸祿,怕是不足以支撐你家的人口。”

    姜朝俸祿并不微薄,但武英殿的俸祿卻是例外。

    正五品的官位,俸祿卻不足以支撐府上的人口度日。

    薛忌對外再如何表現(xiàn)得軟弱,對女兒的教導(dǎo)還是很上心的,只不過,她如今所在的層面,不能請到多么有名的老師。

    她作為薛氏族女,又有身居高位的原謙這位表姑姑,照理來說,不該混到如此境地。

    女子都是不服輸?shù)男宰樱蛟岵恍叛筛试溉绱恕?br />
    沈元柔靜靜地看著她:“修撰的史官還有空缺!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薛忌的鞋履:“鞋子不跟腳吧,該提一提了。”

    “大人!迸峒怕曇舭l(fā)顫,“為官這條路,太難走了,忌,能被您賞識……”

    沈元柔淡然朝她頷首,遠遠看向林深處,正飲水的麋鹿。

    “那么,若我將那只麋鹿交由你,你有幾成的把握?”

    “大人的賞識,如同再造之恩,忌聽大人差遣,”薛忌利落地翻身下馬,單膝觸地,“忌盡可能讓大人滿意!

    薛忌此次沒有在她面前藏拙。

    弓被女人拉成滿月,薛忌有力的臂膀線條盡顯。

    箭矢穿透麋鹿的脖頸,可憐那鹿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當場氣絕倒地。

    帷帳內(nèi)。

    尚風(fēng)朗細細描摹著畫中的女人。

    騎馬的女人色調(diào)明艷,氣度不凡,周圍的百官都在暗色里淪為了陪襯。

    溫思涼便道:“早聽聞你畫技過人,百聞不如一見。”

    他歷經(jīng)此事,對同窗們的態(tài)度也不似從前,一時間倒叫人不能適應(yīng)。

    尚風(fēng)朗笑言:“長皇子殿下,這里怪無趣的,何不找些樂子,殿下可要試試?”

    溫思涼多看了一眼畫上的女子,挪開眸光:“好!

    如裴寂所想那般,越想要刻意的忘記一個人,便越是控制不住的去想她。

    他當然看得出,畫卷上,被尚風(fēng)朗細心描摹的女人是誰。

    尚風(fēng)朗究竟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沈元柔的,溫思涼攥著被角,他居然一直不曾看出來。

    仆從們將小案擺在榻上,溫思涼持筆時,便聽人道:

    “尚公子的畫有市無價!

    緊接著,裴寂便見他很是不服氣,卻又極為認真的開始作畫。

    生怕被尚風(fēng)朗比下去一般。

    裴寂眸光落在尚風(fēng)朗的畫卷上,與他當時的視線一樣,沈元柔是那樣耀眼。

    他只能看到她。

    裴寂摩挲著袖邊,他的畫功也不錯的,經(jīng)名師教學(xué),有父親指點,或許,他會將義母畫得更好。

    “畫好了,來瞧瞧,看本殿的畫能值多少錢!

    溫思涼得意地勾著唇,引來眾人的視線。

    而后,偌大的帷帳內(nèi)無一人發(fā)言。

    “……怎么都不說話?”溫思涼狐疑地掃了眾人一眼,都不曾懷疑自己的畫。

    裴寂率先道:“殿下的畫,不能用金錢來衡量。”

    尚風(fēng)朗連聲附和:“是啊是啊!

    他沒想到,裴寂這話都能圓回來。

    實在不能怪他,那畫太丑了,丑得別致,一眼就能叫尚風(fēng)朗忘記自己要說什么,只恨不得,能換一雙沒有看過長皇子大作的眼睛。

    裴寂本就是為了脫離公子們,而扯出這樣的話來。

    卻不想尚風(fēng)朗追了來。

    如今瞧過溫思涼,他便尋了個由頭,回了自己的帷帳。

    “公子,”曲水為他換好藥,見他鋪張色彩,湊過去道,“這是哪家的女娘?”

    裴寂只勾勒出外形,而后便用了淺淡的色彩。

    至于女人的五官,他還不曾落筆。

    方才裴寂想,沈元柔生得那樣好看,他都有些不敢落筆,生怕畫不出她的半分氣度、神姿。

    “瞧不出來嗎?”裴寂垂著眼眸,不由得彎了彎唇角。

    曲水搖頭:“不曾見過!

    自然不曾見過。

    沈元柔從來不曾穿過這樣淺淡的色彩,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服飾,瞧不出來是極好的。

    在曲水期待的眸光下,裴寂落筆。

    “……不畫眉眼嗎?”曲水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作畫的重點不就在于眉眼嗎?

    裴寂卻勾著唇角,沒有回答曲水的話。

    他清潤的眼眸望著畫中人,用眸光細細描摹著。

    “裴寂!睅ね鈧鱽砼饲逶降穆曇。

    裴寂有些慌亂的想要收起畫作,但顏色還未干,他細膩的指骨蹭上了緋紅與淺黃,冰涼濕漉。

    在他掀起畫作時,帷簾被人撩起,裴寂揚著眼眸,對上了沈元柔。

    她手中拎著一只兔子,那只小兔通體潔白,眼睛發(fā)紅泛粉,瞧上去可愛極了,微微瞇著眼,一下都不掙扎。

    “……好乖啊!

    裴寂的慌亂,在看見白兔后消失不見,他有些歡喜地看著沈元柔:“您真的帶來了,義母,這可真是只漂亮的小兔子!

    “喜歡嗎?”沈元柔將兔子放進他的懷里,看他如獲珍寶般圈著。

    裴寂點了點頭。

    他小心地摸了摸白兔子柔軟、手感極好的毛。

    沈元柔收回眸光時,卻瞧見桌案上,大喇喇平鋪著,正風(fēng)干顏色的畫作。

    即便沒有五官,她也清楚,那是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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