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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再不喜歡義母了

    角落里的身影稍作停頓, 逃也似的離去了。

    他帶走一陣秋風,引得竹影婆娑,又仿佛方才無人來過。

    看上去慌亂極了。

    她的義子居然存了這樣的心思,李遂獨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

    沈元柔淡漠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李遂獨保持著面上的笑意, 指尖意味不明地落在她手背上, 細白的指節緩緩按壓那個穴位, 他強勢地固定著沈元柔的手, 不許她挪開,語氣卻很是溫和:“不要反駁我,我也是說給旁人聽的。”

    沈元柔揚起一側眉頭, 順著他方才的方向看去,便見那片竹。

    “是裴寂?”沈元柔轉過頭問他。

    李遂獨微微嘆息, 搖頭道:“這我又如何會知道呢,不過絕舟, 你未免太縱著府上的人了, 家主談事, 也是他們能聽的嗎?”

    “究竟是不是裴寂?”

    沈元柔微微蹙眉。

    李遂獨這人說話總喜歡兜圈子,要么就打太極,將話原封不動的圓回來,再推給她, 極少會直言同她說些什么。

    “是誰很重要嗎, 絕舟怎么還追問起我來了, ”李遂獨面露糾結,收回了手撐著頭道,“哎呀, 到底我也上了年紀,瞧不清, 萬一是下人呢?”

    “不過為何會覺得是你那小義子,他不是很知輕重、懂禮節的嗎?”

    他笑瞇瞇地看著沈元柔,指尖輕輕點在她的心口:“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府上的下人不會嚼舌根,先前裴寂卻從他們口中聽聞,我要娶你過門,”沈元柔將手收回來,頭痛也經李遂獨方才為她揉捏,好了許多,“是你有意為之?”

    “天尊啊,絕舟,怎能如此污蔑我?”李遂獨大感震驚,“我在你心中就是,就是這般男子嗎?”

    沈元柔不置可否。

    李遂獨靜默了一會,端起手畔的茶盞,抿了一口:“這茶,不如你當年泡得好喝。”

    “十年前的味道,你還記得嗎?”沈元柔看著仆從上前為他斟茶,氤氳的茶氣為秋日鍍了層暖意,“看來你記性極好。”

    “是呀,我雖等你十年,如今也有些年紀了,記性可好著呢,”李遂獨掰著指頭給她數,“算起來,前前后后,我為你算了有三十多卦呢。”

    他著重咬重了“十幾年”。

    絨絨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喵嗚一聲跳到她的膝上,沈元柔揉捏著貓脖頸,道:“是嗎,你的卦,我可記得只問過三次。”

    “三次,也是不少錢了,”李遂獨就又湊近些,居心不良地看著她:“沈太師,小道要那么多銀子也沒有用,只是上了年紀,想過些安穩的日子。”

    沈元柔語氣無波無瀾:“如今還不安穩嗎。”

    李遂獨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非要小道說得那么明白嗎,沈太師是何等聰慧之人。”

    “男子還是得嫁人生子啊,”李遂獨總結道,“我的道行也就到這兒了,若是能嫁給一個疼我的女子,這一生才算圓滿。”

    秋風打著旋兒,將地上的葉片卷起,那些落葉在角落里被風耍得團團轉。

    沈元柔今日是打定主意油鹽不進一般:“李道長若想嫁人,招個上門妻主就是,家財萬貫,名聲也響當當,還能有人委屈了你不成。”

    “……你。”李遂獨咬著牙關。

    沈元柔看著他,還是由衷地擔心李遂獨:“這個年歲生女,只怕有些困難,也比尋常兒郎危險些。”

    作為友人,她是很關心李遂獨的。

    “沈元柔,你存心的是不是!”

    李遂獨猛然起身,胸膛起伏地看著她。

    沈元柔眼眸平靜地看著他,道:“你分明知曉的。”

    他分明知曉的。

    知曉沈元柔不會娶他,不論他等多久,她們也都只會是友人的關系,知曉沈元柔對他沒有旁的意思,可李遂獨還要強求。

    他自以為再多等一等,再熬一熬,熬到吳真棠嫁人、生子,熬到沈元柔位極人臣,她待他都是那副模樣,沒有半分愛人情意。

    “啊,是我越界了,”

    李遂獨有些苦惱地低頭,揉了揉眼睛,嘖道,“……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秋日的,剛剛灰還迷了我的眼睛。”

    沈元柔靜默了一會,遞給他一方新的帕子,不論顏色味道都是那么平淡。

    “擦擦。”她道。

    李遂獨嗤笑一聲,抬起有些泛紅的眼眸,低低道:“哪兒能用太師大人的呢,你啊,就會招我們男子們的眼淚。”

    “明日小道可不來看你了。”

    ——————————

    玉簾居。

    裴寂坐于院外涼亭內,望著桌案上冷掉的糕點,眼前的景象愈發模糊。

    沈元柔真的很壞,裴寂不明白,他分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喜歡她了,可偏偏沈元柔要來招惹,等他滿懷希望,重新燃起斗志,想要嫁給她時,卻得知她要娶別人了。

    沈元柔有太多選擇了,裴寂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做,才能從眾多男子中脫穎而出。

    秋日有些冷,他只著了一件青白竹葉紋樣的薄衫,不能很好的抵御風寒。

    “公子,我們回去吧。”曲水勸道。

    裴寂咬著唇瓣,想要抑制住將要溢出的難過,可眼前越來越模糊:“我不回去,曲水,為我帶一壇酒來。”

    “公子?”曲水為他擦了擦眼角,“公子怎么哭了,您方才去哪兒了,叫曲水好找。”

    “我沒事,我沒有怎么,”裴寂喉頭越發的緊,他維持著嗓音,不許自己失態,“去吧,曲水,為我尋一壇酒來……”

    曲水雖是太師府的下人,卻被安排到裴寂的身邊,不論如何,他還是要先考慮裴寂的。

    秋風蕭瑟,曲水將溫好的烈酒端上來,擔憂地看著裴寂。

    “公子,您究竟怎么了,同曲水說說吧。”

    他實在不清楚裴寂方才是看見、或者是聽到了什么。

    方才裴寂做好了糕,因為昨夜家主答應了公子,會吃他做的糕。

    前段時間也不是有意冷落他,只是因為太忙了,公子今日天還不亮就起來做花糕了。

    “我以為,義母會吃我做的菊花糕的。”裴寂嗓音干澀。

    隨著他出聲,眼淚大滴大滴地涌了出來。

    沈元柔不會吃他做的糕了。

    裴寂雖然站得遠,可他看得清楚,沈元柔面前有一碟精細的糕點,看起來不是出自太師府廚娘之手,而是李遂獨特意帶來的。

    曲水頓了頓:“家主拒絕了嗎?”

    這何嘗不是一種拒絕。

    裴寂流著眼淚,卻笑著搖頭:“曲水,我是不是太傻了,我一直表現得很明顯,對不對?”

    “……公子,您怎么了?”

    曲水實在是不清楚,裴寂方才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原本裴寂好好的,可回來后就成了這副模樣。

    “是,是因為老太君嗎?”曲水想了想,并不能想起別的什么,只好試探著問。

    他實在不能想到,除了老太君,還有誰能欺負了裴寂。

    今晨老太君還曾來過,卻也不是說什么,沒有李采祠李公公,孟氏整個人都溫和多了,只是規勸公子,不要打擾家主。

    只是公子聽完老太君的話,便有些不大高興,卻還是恭恭敬敬將人送了出去。

    “別哭了,公子。”看著裴寂無聲地落淚,曲水眼眶也跟著濕潤了,哽咽著勸他。

    裴寂今日面上撲了一層淡淡的粉,那是沈元柔送給他的珍珠粉,他很是寶貝,幾乎不會動用的。

    平時也是摸一摸、看一看,今日淡淡撲了一層。

    可如今珍珠粉被淚痕浸濕,在面上劃出了一道清淺的痕跡來。

    瑩潤的眼淚大滴大滴順著痕跡往下落,劃過他的面頰,最終匯集到裴寂尖尖的下巴,大滴淚珠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摔碎。

    這些時日他思慮過多,又不好好吃飯,整個人肉眼可見的瘦了許多。

    裴寂微微仰頭,試圖把眼淚收回去,可他一旦流淚便收不住了。

    這讓他覺得更委屈了。

    裴寂端起酒盞,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因著他灌得太猛,那口溫熱的烈酒順著少年的唇角,流至白皙的頸子,料峭的鎖骨,最后消失在衣領的最深處。

    “我討厭她了。”

    裴寂悶悶地道:“我真的要開始討厭她了。”

    而方入宮的沈元柔絲毫不知自己即將要被裴寂討厭。

    “你先前提過的女娘,那位武英殿大學士,的確是位有才干的。”

    殿內龍涎香裊裊。

    沈元柔道:“是,陛下可是有了打算?”

    溫崇明也不隱瞞,直言道:“戶部侍郎那個位置還空著,薛忌做武英殿大學士也有許多年了,如今讓她到這個位置上來,兼任史官一職。”

    戶部侍郎,從四品的官位,對于薛忌來說已是極好。

    “陛下英明,”沈元柔將香粉壓實,接過男官遞來的線香,點燃了打好的香篆,“薛忌有抱負,會不負陛下的。”

    精細的小籠掛在了溫崇明的手畔。

    籠中的金絲雀啾啾地叫著,溫崇明為它添了一匙小米。

    “郝瓊被處以極刑、左茂被革職后,原謙的動作收斂些了。”

    皇帝逗弄著那只黃毛小鳥:“左茂的請罪書朕看了,只是沒想到,她當真會將原謙供出來。”

    只是這些罪證遠遠不夠。

    但左茂能有此舉,她實在想不到,沈元柔同她說了什么。

    沈元柔道:“臣手中有原謙的罪證,只是,如今還不是時候。”

    想要將原謙拉下馬,并不是那般容易之事。

    原謙為官二十多余年,在朝積累了自己的黨羽勢力,再加上原氏宗族如蛛網般密不可分的姻親關系,士族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此時將她拉下來,朝堂會大亂。

    “民間百姓們為了維護名聲,以小博大的事還少嗎。”

    百姓尚且如此,遑論世家大族。

    一旦矛頭指向原謙,她的黨羽、世家姻親必會為之求情、為之爭論,只怕那時的奏折,要壓塌皇帝的桌案。

    想要打破如此密實的關系網,便要再等。

    溫崇明從手畔眾多奏折中,抽出一本冊子:“你查到了什么?”

    “我的人順著原謙的關系去查,在原氏宗親一個極不起眼的分支里,查到了大量銀錢田產。”

    原謙并不只是將錢產轉移到了旁支的名下。

    這位旁支名下有幾間當鋪,說來,同左茂的手段有些相似。

    有專人以及高的價格,買下當鋪不值錢的物件,是以,這些個當鋪開至今日,同原謙也沒有什么關系,亦不曾被人查出來。

    溫崇明將冊子遞給她,欣賞地看著沈元柔:“朕想著,這段時日絕舟也辛苦了,朕批準你休沐,前幾日,太醫院傳來消息,聽聞裴寂那孩子病了。”

    溫崇明耳聰目明,尋常臣公家里發生些什么,她都是能夠知曉的。

    裴寂生病那日,當日是她將令牌交給月痕,派她入宮來請陳太醫,溫崇明必然是知曉的,這也沒什么可隱瞞的。

    “勞陛下記掛,他如今大好了。”沈元柔道。

    只是提起裴寂,沈元柔便會想到今日的卦。

    她同李遂獨做了十年友人,很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今日李遂獨是故意引導她產生這樣的想法的。

    可偏偏想到此事,那股莫名的情緒便涌了出來,仿佛在提醒她,她的教導方式產生了問題,才導致裴寂對她生出如此心思。

    李遂獨今日說的很明確。

    倘若這是一段有違倫理的感情,便不會是士農工商的其他女子了。

    這些女人的年紀都同她相差無幾,不少都有了主君女兒,只有極少數主君的位置還空懸,那也是因著主君因病去世,裴寂如何能過去做續弦。

    再者,只是年紀相差極大,卻算不得有違倫理。

    沈元柔支著手肘,指骨抵在額角。

    “近些時日,你這個動作出現的格外頻繁,”溫崇明見她沒有看冊子,便知曉沈元柔又是有什么煩心事了,“因為誰,裴寂?”

    在她與沈元柔相識的這么些年來,沈元柔很少如此。

    被皇帝看透,沈元柔沒有回答,只許久道:“陛下今日召臣入宮來,還有什么要事?”

    “先前李道長同朕提過此事,”溫崇明面上帶了些笑意,對此熱衷極了,“絕舟啊,你年紀也不小了,究竟什么時候成婚?”

    “……陛下,”沈元柔額角一跳,“此事不急。”

    她如今還沒有處理好裴寂。

    沈元柔不是一個會被瑣碎影響的人,但裴寂與其余男子不同。

    像吳真棠、李遂獨,她都可以疏遠,而原玉、溫思涼的感情她可以忽略,但裴寂不行。

    他是裴君英的兒子,是她的義子。

    依著裴寂那倔強的脾氣,只要她再冷落他,這孩子只怕是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一味地疏遠,讓裴寂自我反思,并不是最優解。

    “還不急,怎么,你不會當真同傳言所說那般吧?”

    皇帝靠在軟塌內,被名貴的香料和溫暖柔軟包裹,隨手拿起一只去核的棗,看著沈元柔問。

    沈元柔無心思考這些事,只問:“什么?”

    她這些時日不曾關注什么說法,照理來說,也不會有什么重要的傳言,否則她身邊的親衛都會告知她的。

    “你當真不知?”看她這副模樣,溫崇明有些詫異,她收回逗弄金絲雀的指節,“就是關于你那小義子的。”

    “裴寂?”沈元柔眉頭微蹙。

    這些天她并沒有聽聞裴寂如何,皇帝又從何得知了什么。

    溫崇明幾乎是確信了她不知此事:“你那小義子遲遲不肯定親,又是否對你存了什么心思?”

    “陛下,”沈元柔打斷她的話,面色凝重地道,“您從哪兒聽來的,這樣的話,也能傳到君王的耳朵里嗎?”

    這樣的閑言碎語,皇帝居然也拿來說。

    皇帝沒成想她會這副模樣:“朕也就是說一說,你瞧你。”

    尋常她也會叫耳目來收集些臣公們的趣事,或者民間的傳言,沈元柔一直都是神色淡淡的、聽她提起,偶爾發表一下觀點。

    哪里如今這般過。

    “此事關系到男子的名節,終究是不好的,陛下是天子,更應知曉這一點,如何能同她們一般胡鬧?”

    沈元柔頓了頓,轉而問,“陛下如何處置的?”

    “……朕為你將流言壓下去了。”皇帝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眸,而后面上浮起一絲興味,

    “絕舟啊,朕也并非迂腐之人,雖說有著義母義子這層關系,聽起來有悖人倫,可到底來說,你與他又并無親緣,到底是你養著的公子,人品貴重,你也放心。”

    沈元柔將茶盞放置在桌上,玉盞與木幾發出一聲脆響:“實在是荒唐。”

    溫崇明搖頭:“非也非也,裴寂終究在你府上,若是有些不同,你應當瞧得出來,只看你有沒有情意了。”

    沈元柔揉捏著指根的玉戒,溫潤的玉料像極了少年瓷白的玉頸。

    少年的肌膚過于細嫩,裴寂到底是嬌養長大的,即便從徐州來京城投奔她的路上受了苦,歸根結底,也是只嬌氣的家養貓兒。

    春獵場時,只是他分神,撞在她的身后,額角就漸漸浮現出了一小片兒紅,眼眸也跟著濕潤起來。

    沈元柔從沒見過哪家公子像他一樣嬌氣,可回想先前種種,裴寂說的也沒有錯,是她太嬌慣裴寂了,這會兒才慣壞了他。

    沈元柔毫不懷疑,倘若她的指腹落在裴寂的頸子上,稍稍用力,便會落下一個紅印子,裴寂就會委屈地濕著眼睛看她。

    “……陛下,莫要再同我說這樣的話了。”沈元柔當即回絕。

    她不知道溫崇明怎么會借著如此荒謬的話題,與她展開這樣的謬論。

    所以,待沈元柔回到府上,見到曲水時,便問:“裴寂呢?”

    “家主,公子喝醉了,曲水實在勸不住,您去看看吧。”曲水在府門口等了有一會兒了,此刻搓著有些泛冷的指尖。

    沈元柔微頓:“喝醉了?”

    曲水訥訥:“是,是啊,家主,您快隨曲水去看看吧……”

    沈元柔翻身下馬,韁繩被遞交到仆從手中,她隨曲水前往玉簾居:“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有酒給他喝?”

    方才還冷得打抖的曲水,此刻已然冷汗津津:“家主恕罪,是曲水,曲水為公子……”

    此刻不必再聽他說些什么,沈元柔已然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飲酒無節制,作為長輩,沈元柔已經想好了,待會兒看見裴寂后,要如何勸導,甚至是斥責他。

    可待她瞧見醉醺醺的裴寂時,還是沉默了。

    少年面上帶了些許酡紅,耳尖也紅的發燙,此刻悶悶地喝著酒。

    他好像剛哭過,面上的珍珠粉上還有淚水的痕跡,下頦還帶著水光,青白的衣袖也被濡濕了一片。

    又流了很多眼淚。

    沈元柔坐在了裴寂的對面。

    她沒有開口,只看著裴寂,醉酒的人則迷迷蒙蒙地抬眼,撐著頭,似乎是在慢吞吞地辨別,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誰。

    “你喝嗎?”裴寂嘟噥著將那盞酒端給沈元柔。

    醉酒的人動作不穩,那盞酒晃到沈元柔的面前,漏了些酒液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啊,浪費了。”裴寂蹙著眉尖,有些惋惜地看著她胸前的酒漬,然后譴責沈元柔,“你真討厭,和沈元柔一樣討厭。”

    四周倏地寂靜。

    遠處等著被主子傳召的仆從,聞言,面上的神情無不是慌亂的。

    公子最是知禮守禮,如何能直呼家主的名諱。

    “我哪里討厭?”身前的濕潤并沒有浸透,沒有為她帶來濕冷,沈元柔凝視著眼前的少年。

    “都、浪費了。”裴寂見她沒有接那盞酒,將酒盞收回,抵在唇上一飲而盡,將唇瓣浸的濡濕。

    沈元柔伸手,要收回他的酒盞:“不許再喝了。”

    “不要管我!”裴寂一面抗議,一面要將酒盞藏起來。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也嚴肅起來:“絨絨,聽話。”

    裴寂警惕地看著她,像只奓起毛的貓,只等沈元柔出現要同他爭搶的意思,裴寂就會跳起來,帶著酒盞,逃到別的地方去。

    秋風陣陣,裴寂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指節瞧上去溫度很低,有些僵硬,那只瓷盞隨時可能從他指間溜掉,摔得四分五裂。

    沈元柔眸光落在一旁的小酒壇里,已然見底了。

    裴寂居然是自己喝了一小壇烈酒。

    最是持重的人,此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委屈,此刻醉醺醺的,為著酒盞的歸屬,同她幼稚的僵持著。

    “乖,絨絨,不鬧了,好嗎?”沈元柔嗓音溫和地道,“天太冷了,再這樣待下去,你會生病的。”

    裴寂身子本就不大好,如今喝了許多的酒,又吹了冷風,回去要染風寒的。

    裴寂抿了抿嘴,見她沒有再提酒盞的事,才慢慢放松了警惕。

    “我不回去,”裴寂小聲道,“我還是很難過。”

    沈元柔屈指抵著額角,問他:“為什么?”

    “討厭她。”裴寂垂著還有些濡濕的眼睫,輕輕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低啞,“她壞……”

    沈元柔耐著性子,回想著今日發生之事。

    “哪里壞?”

    裴寂突然湊近了許多,他聞了聞那股沉而又沉的熏香,隨后撐著石桌起身,想要繼續辨別味道,或是尋找香氣的來源。

    “好香啊。”

    裴寂撐著桌案,搖搖晃晃地,朝著她走來:“你也喜歡用沉香嗎,好香……”

    醉鬼的邏輯與常人并不在一條線上,沈元柔試圖跟上他的思維:“對,這是沉香,你也喜歡嗎?”

    裴寂腳步虛浮,宛若蹣跚學步的孩子,隨后撲在她的懷里,像貓兒似的在她的頸窩拱。

    就是這里。

    “喜歡,好喜歡……”

    第42章  啃咬上她的脖頸

    裴寂在她的頸窩處蹭個不停。

    他在外面待的太久了, 此刻鼻尖還帶著涼意,顯得唇齒間吐出的氣是那樣熾熱。

    “好香,好喜歡……”

    裴寂在她頸窩小聲地道。

    他醉得厲害,身子又軟, 在裴寂撲過來的時候, 沈元柔只好抱住他, 裴寂抱的很實, 她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少年單薄的脊背。

    “我們回屋去,好不好?”沈元柔哄道,“乖, 聽話。”

    “……你怎么、怎么和她一樣?”裴寂嗅著她頸窩肌膚,被沉香浸透的味道, 抱怨道,“我剛覺得你很好, 再提她, 我也要連帶著討厭你了。”

    沈元柔還是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 只好問:“你說的‘她’是誰?”

    “你不知道嗎,”裴寂的聲音悶悶的,他的唇瓣濡濕而柔軟,在往她的懷里鉆、蹭著沈元柔頸窩這個動作的時候, 不可避免地貼在她的頸部, 留下溫軟, 濕暖,“嗯……能出現在太師府的人,怎么會不認識沈元柔呢……”

    沈元柔蹙眉,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動作,不論是在義母子這層關系上來說, 還是在女男關系之上,當裴寂帶著酒氣與青竹、桂香的熱氣噴灑在她頸側時,就仿佛在試探,試圖沖破道德、倫理,沖破她心中的道義,來達到這個可怕的臨界點。

    “裴寂。”沈元柔出言制止她。

    她的語氣重了些,懷中的裴寂遲鈍地停下,隨后抬頭,看著她,帶著不解,似乎不明白為何被她兇了。

    他很不清醒,能夠在喝下一壇烈酒的情況下,還保持著言辭清晰,裴寂依然很厲害了。

    “為什么斥責我?”裴寂微微偏頭,問。

    沈元柔道:“不要鬧。”

    裴寂停頓著,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含意,在反應過來后,蹙著眉頭:“為什么要兇我?”

    “……我沒有兇你。”

    “你兇了,為什么?”裴寂原本便有些泛粉的眼尾,此刻顏色更為艷麗了,濕潤的眸中也緩緩聚起一層水膜,直到眼眶存不下那樣多的水分,一大滴眼淚順著腮邊,滾落至她的身上。

    沈元柔隨后意識到,不能去跟這個醉鬼講道理。

    醉鬼是聽不懂道理的,還是要強硬一些。

    在裴寂唇瓣有些細微的動作,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是,沈元柔的手墊在他的后腰,將身前的少年打橫抱起,引來一陣驚呼。

    “啊……”

    天旋地轉,裴寂慌亂地摟住她的脖子,試圖將自己埋進去。

    沈元柔吩咐道:“去煮些姜湯。”

    這附近有仆從候著,只要主子下達命令,他們就會很快地去準備主子要的。

    他的發冠都松散了,此刻幾綹青絲墜在身后,裴寂呼吸急促著,摟著她脖頸的手也不安分,將她的常服抓得皺了。

    一貫一絲不茍的沈太師,此刻身上沾了酒漬、大滴大滴咸澀的眼淚,肅麗的面龐沉如寒潭,一旁的仆從紛紛垂著頭,各個膽戰心驚,無人敢抬頭去看。

    裴寂委屈得要命。

    他絲毫不覺得自己錯了,在他看來,自己在府上好好喝著酒,本來就有些不高興了,誰知道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陌生女人,竟如此待他。

    “你、你毀了我的清譽……”裴寂眼淚流的更兇了。

    沈元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抱著懷里不太安分的人,還要小心他掉下去,大步朝著玉簾居而去,一路上,無人敢抬頭看家主的臉色。

    沈元柔不打算再同裴寂解釋些什么,他現在不理智,也不能很好的明白她的話的。

    裴寂在她懷里抽抽搭搭,一直不停地榨著自己的水分,她的常服很快就洇濕了一大片。

    正當沈元柔以為他要消停時,裴寂啞聲道:“你毀了我的清譽,是要娶我、對我負責的。”

    心頭突然傳來一陣溫熱,沈元柔并不喜歡這種感受。

    像是心口被什么打濕、澆灌,要將極深處的萌芽逼出來。

    她垂眸,便見胸前衣襟被裴寂的眼淚浸透了。

    “……安靜些。”

    沈元柔很想騰出一只手,懲戒地打在他的屁.股上,就像她懲戒小貓少主絨絨一樣。

    裴寂其實是很容易流眼淚的,可真當流出眼淚后,又很難止住。

    他已經哭過幾次了,沈元柔又將他的眼淚招了出來,裴寂在喝了一壇酒后,好容易覺得整個人不那樣干巴巴了,這會兒又要將自己哭干,縮在她的懷里,不知該如何反抗。

    “若是你不肯娶我,我就、我就……”

    裴寂哭起來不會很大聲、很吵鬧。

    他總是默默的流眼淚,偶爾傳來幾聲嗚咽、急促的喘息,沈元柔沒有見過誰哭還要換氣的,以往精明堅韌的人,哭起來就顯得有些笨拙了。

    也很惹人心疼。

    沈元柔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就如何?”

    “我不知道,”裴寂怔怔地道,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珠子,

    他吸了吸鼻子,“如果你不娶我,我還能怎么辦呢……”

    沈元柔有時會覺得,裴寂也很了解她,因為他總能做出讓她心軟的舉動。譬如此刻,他就算將她認成旁人,真的很難過,也不會大聲哭鬧,仿佛知曉這樣會更招人心疼似的。

    涼亭離著玉簾居很近,沈元柔方至院子,便聽他問:“你真的不能娶我嗎?”

    院子里沒有仆從,很安靜。

    沈元柔腳步放慢了一些,垂眸看著懷中水淋淋的俊臉。

    她一時間竟不能說出拒絕的話。

    所以沈元柔稍緩,放緩了語氣道:“不可以。”

    得到她的答案后,方才懷中還揚著水眸看她,小聲哭求著要嫁給她的人,頓時朝著她亮出了尖利的爪牙。

    裴寂埋頭,朝著她的頸窩狠狠咬下一口。

    “裴寂!”

    沈元柔當即騰出一只手,單手抱著裴寂,另一只手揚起,還不等她拍下作為懲戒,裴寂就又抱著她哭了出來。

    ……頭痛。

    可懷中人到底喝了酒,身子還軟著,單手抱著,裴寂身子便宛如沒有骨頭一般,東倒西歪,不得已,沈元柔只好再度恢復方才的姿勢。

    “怎么就哄不好呢。”沈元柔問。

    裴寂語無倫次地小聲嗚咽:“你都,連騙都不愿意騙騙我……”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裴寂的眼淚很多,將她的前襟浸透了。

    秋日的衣衫并不算單薄,但因為他的眼淚極多,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用不了一會,就能將衣裳打濕。

    沈元柔將人放在榻上,想要起身,卻被他拽住袖口:“絨絨,喝些姜湯,去去寒。”

    她算著時間,姜湯應該是熬好了。

    可仆從踟躇著,在門口猶豫了一陣兒才進來,將熱騰騰的湯放到桌案上,才俯身行禮,匆匆離去。

    裴寂是最厭惡藥味的。

    此刻,在他聞到姜湯的味道后登時如臨大敵,松開了抓著沈元柔袖口的手,將自己縮在一角,仿佛只要這樣,沈元柔就拿他沒辦法了。

    “過來,”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是那樣的不容置喙,“裴寂,自己喝。”

    裴寂空空地吞咽了一下,隨后小心地,一點點朝她挪去。

    “你、你和她真的很像,”裴寂蹙著眉尖,不太理解是為什么,“哪里都,都很像……”

    不論言行,舉止,還有他所熟悉的氣味。

    都是那樣的相似,那樣的不容忤逆,裴寂看著那張成熟的、有些嚴肅的面容,不由得去想,眼前的人究竟會不會是沈元柔呢。

    應當該是不會的,沈元柔不會來看他了。

    眼眶再度濕熱了,裴寂將下唇咬出了齒痕,帶著濃重的鼻音道:“義母不要我了,她要娶別人,她不要我了……”

    不等沈元柔做出反應,裴寂猛然將自己埋進錦被中,大聲哭了出來。

    裴寂畏寒,他的錦被要更厚實一些,此刻裴寂將整張臉埋在暄軟的被子里,哭聲也被厚厚的棉花吸納,瞧上去更可憐了。

    沈元柔靜靜地看著隨著他抽噎,一顫一顫的脊背。

    幾息后,她終究是坐在了裴寂的榻邊,一下一下地順著他的脊背,像安撫小貓絨絨一樣,安撫著他:“不哭了。”

    裴寂興許也是哭累了,沒有力氣了。

    他從早上看到那一幕后,就坐在涼亭里,一杯又一杯,就著眼淚喝,一直到此刻太陽西沉,早該哭得沒有力氣了。

    錦被是今日新換的,曬過的錦被還帶著溫暖的、特殊的香氣。

    方才內心的難過與不安似乎被撫平了些。

    裴寂的哭聲越來越小,在沈元柔一下下輕拍的安撫下,漸漸安靜了些。

    沈元柔放緩了聲音,低柔地哄著:“裴寂,乖乖喝些姜湯,好嗎?”

    將頭埋在錦被中的少年沒有動靜。

    裴寂就這么睡著了。

    沈元柔沒有再喚他,她溫和地將埋在錦被里,時不時抽噎一下的少年翻了個面,免得他再悶著自己,隨后取出帕子,為他擦拭著眼角的淚痕。

    裴寂的眼淚很多,在有了這樣一個認知后,為了能更好的照顧孩子,她便貼身帶著三方錦帕,以免在被裴寂的眼淚浸濕第二方時,再出現將她衣衫盡濕,不能應對很好的場面。

    但裴寂總能脫離她的掌控。

    不論她拿幾方,裴寂都會將她的衣衫哭濕的。

    他很喜歡承認,這一點和絨絨很像。

    但是真的很像嗎,沈元柔望著他不太安穩的睡顏,陷入自省。

    真的不是孩子了嗎,好像的確不是了,雖然裴寂未及舞象之年,但方才在她結結實實抱住他,將裴寂打橫抱起時,手上的觸感是不同的。

    那已不是少年時期過分柔軟的腰肢了。

    那一刻,沈元柔感受著他的熱切,腰間的線條分明、韌性,后知后覺,原來早就是大人了。

    第43章  是家主抱回來的

    “義母, 我有心悅的女娘了。”

    “不能說的,至少現在還不能說,但她真的是很好的女娘。”

    “您能別將我送走嗎,至少, 再留我一段時間。”

    裴寂清冽的聲音猶在耳畔。

    沈元柔坐于窗邊, 面前還擺著許多卷宗, 那扇窗大開著, 夜間寒涼的秋風不住地往里灌,為女人的指尖渡上寒涼。

    所以裴寂早就有這樣的心思了嗎?

    沈元柔撐著額角,在花影上前來, 想要為她關上窗扇時,出言道:“不必管了, 你退下吧。”

    “……是。”花影垂首,將一件薄披放在沈元柔身旁。

    在溫暖如春的房間里呆的久了, 帶著寒氣的風露反倒能叫人保持清醒。

    沈元柔入京為官的這些年, 身邊從來不乏俊美的男子, 但她從未有過要成家的想法。

    起初朝堂動蕩,皇朝更迭,她從小小京官做到太師的位置,在官場上、戰場上廝殺, 被先皇托付, 輔佐新帝上位, 她面臨的危機實在是太多,稍加不注意,便會喪命在名利場上。

    沈元柔沒有成婚, 同樣沒有這樣的打算。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日子,看著李代無她們成家, 女兒滿地跑,沈元柔不是沒有感觸的,可高處不勝寒,待想過了,第二日她又恢復了沈太師的模樣。

    李遂獨說,她的桃花實在太多,又很會招男子們的眼淚。

    但沈元柔從來沒有對不起過誰。

    她也不會對不起自己,朝堂穩定下來,她遲早要成婚的。

    但裴寂則是變數。

    沈元柔眸光遠遠地落在青鏡上。

    她從玉簾居回來的時候,仆從們紛紛垂頭,噤若寒蟬,就連花影看向她的眸光,都有些一言難盡,即便她及時地低頭,沈元柔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她早該清楚,是裴寂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跡。

    “她要娶別人了,她再也不要我了。”

    裴寂嗚嗚咽咽,宛若受了傷的幼獸。

    剛清洗烘干的鬢發被梳過了,濃密的發絲披在身后,發尾還帶著淡淡的沉香氣,沈元柔一襲素色寢衣,方沐浴完,精神尚可,此刻被霜色的月華籠罩,也叫人不敢褻瀆。

    只是頸側的紅痕引人遐想,斑斑紅痕,還有牙印,有的甚至見了些血色,不知何人如此大膽,居然對當朝太師如此。

    也難怪家主回來時面色不虞。

    沈元柔并非文弱之人,她為不復先皇囑托,扶持新帝上位,上戰殺敵剿滅匪患,平反賊、殺奸佞,身上同樣帶著殺伐之氣,如此一個令人又敬又怕的人,誰敢對她如此不敬。

    依著她在朝堂上,對于政事敏銳的嗅覺,裴寂的心思她早該看得明白。

    可沈元柔懷疑了自己的教養方式,數次自省,也沒有懷疑裴寂,她不能得出結論,裴寂為何會對她產生別樣的感情——她竟遲鈍至此。

    她會慣著裴寂,拿他當做孩子,盡可能給他最好的,可不代表沈元柔會在婚事上也順著他,這樣的情感,是不被允許的。

    裴寂還年輕,他才十七歲,缺愛、敏感、又熱情,他不該,也不能將年華浪費在她的身上,這是一段注定不可能的關系。

    不論從倫理、關系上來說,她們都不適宜做對方的伴侶。

    裴寂會后悔。

    思緒停頓,沈元柔忽而發覺,她開始順著裴寂的想法去思考,在她明智這件事不可能,不對的情況下,卻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沈元柔沒有先去否認他的想法,而是認為,這是不被允許的,裴寂將來也會后悔,所以不能這樣做,她沒有從自己的角度出發。

    那么,她對裴寂究竟是怎樣的感情?

    沈元柔下意識轉著指根的玉戒,一時間竟不知是要責怪裴寂,責怪他產生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責怪他讓事態脫離了掌控,還是應該質問、反思自己,如何也有這樣的心思。

    她們同樣渴望著穩固的關系,也對婚姻、家庭有過幻想。

    明明吹著冷風,能很好的保持冷靜,但沈元柔一時間不能分辨這樣的感情,她抵著額角,緩緩吐出一口氣。

    內室陷入了一陣詭異的靜謐,唯有窗邊的玉珠、琉璃相撞,發出清脆的響。

    “主子,屬下有要事稟報。”月痕的聲音傳來。

    沈元柔披上一件繡祥云白鶴的薄披,道:“進來。”

    月痕興許是聽聞花影說了什么,以往大大咧咧的人,此刻方至格外沉重,甚至令人有些窒息的屋內,垂著頭快步走來,恭恭敬敬將信呈給她看:“這是原主君的親筆書信。”

    是吳真棠。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松動了一瞬,問:“誰交給你的?”

    必然不是原府的人。

    在吳真棠嫁入原府時,沈元柔便聽聞,他的心腹為了給她傳信,以污蔑主君的由頭,當場被打死了。

    十多年的時間,足夠吳真棠培養新的心腹,如果他想要傳信,總有辦法的,但吳真棠不會再犯當年的錯,不會讓心腹直接行事。

    月痕道:“是天乾錢莊的掌柜。”

    天乾錢莊,是沈元柔的產業。

    沈元柔接過那封信箋,以裁信刀裁開,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隨后道:“原謙的好日子,到頭了。”

    一陣寒風順勢透過窗欞,吹進屋內。

    秋夜寒,寒的不止是天。

    月痕感受著突如其來的冷意,不明白主子為何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讖語。

    “處理掉。”沈元柔將那封信遞給她。

    月痕應是,聽沈元柔吩咐道:“原謙的罪證已經齊全。”

    “可要動手?”月痕問。

    她抬眼問沈元柔,眸光卻不自覺落在了她脖頸的紅痕上,在月痕心中無比驚詫時,沈元柔掀起眼簾,涼薄的眸光掃來,她當即垂首,仿佛方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還不是時候。”

    月痕心頭狂跳,親衛良好的素質讓他穩住心神:“是。”

    她匆忙地想要離開,后悔方才沒能聽花影的話,一時間失了分寸,卻聽沈元柔道:“原主君那邊,幫襯些。”

    吳真棠嫁給原謙后的日子過得并不好。

    原謙的勢力極大,便是吳真棠的父親,吳老御史知曉此事,也無能為力——嫁出去的兒子,她如何幫襯都是不合禮節的。

    吳真棠肯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傳信于她,揭露原謙的罪行,必然是有所求。

    不論是看在當年兩人相知的份兒上,還是看在吳真棠身陷囹圄還要幫她的份兒上,沈元柔都不會置之不理。

    只是這十多年,即便是她幫著吳真棠,他的日子也不大好。

    原謙是個狠辣的笑面虎,當年吳真棠那般羞辱她,她又怎會罷休,這些年她折磨著吳真棠,兩人竟也這般過來了。

    沈元柔已然推斷出前世暗害她之人,更清楚這些人同原謙之間有怎樣的利益糾葛,待到原謙等人一事了結,那些恩怨便是前塵往事。

    她唯一的遺憾,便是裴寂前世嫁給了原謙,最后慘死在她的后院。

    可陰差陽錯的,這一世的裴寂非但沒有嫁人的念頭,反倒對她生出了這樣的心思。

    這是她帶大的孩子,沈元柔太了解自己了,當她沒有第一時間推開裴寂,沒有第一時間制止她的舉動,一味地縱容時,這樣的感情便開始變質,源頭在于她。

    可平心而論,她真的沒有被裴寂打動過嗎?

    不是的。

    裴寂那樣年輕,身上帶著離她遠去的朝氣、熱情,他的堅韌與執拗,種種美好的品行,無一不在打動她。

    卻也在提醒著她,兩人之間的差距。

    年齡、閱歷、身份,不被世俗認可的關系,待到他想起這段經歷,興許會后悔的。

    沈元柔將自己放在母親的角色上,也正因為是這樣,任何有關愛情的悸動都被壓在心底了,每一次心動都被下意識的壓下,待到這樣的感覺重新傳遞給她時,便成為“對孩子的擔憂”。

    她怎么能對這么好的孩子,有這樣的感情。

    但不論沈元柔心里會如何天翻地覆,表面還是恪守陳規,不越雷池半步,她不能放松一絲,否則裴寂看到可乘之機,更會義無反顧地往前沖。

    裴寂的大好年華不該浪費在她的身上。

    這樣的情緒讓女人徹底沉默,裴寂脫離了她掌控,與她自己內心的脫韁,與自己恪守多年的道義來對抗之時,沈元柔選擇騎上踏月,去尋李代無。

    李將軍陪著她,練了一宿的劍。

    “公子,公子,好歹用些醒酒湯。”

    曲水為他晾著醒酒湯,敞開一些窗扇,好讓陽光照進來。

    外頭仆從們各司其職,點香的點香,奉茶的奉茶,但各個都在裴寂昏睡的時節眼神交換,最終被曲水出言制止。

    “管住自己的眼珠子,上頭的事,可不要亂嚼舌根。”曲水冷聲警告,“若叫兩位為主子知曉,可沒人有本事保住你們。”

    仆從們紛紛垂首應聲。

    “……什么時辰了?”裴寂睜開眼眸,只覺口渴得緊。

    曲水見他起來了,連忙撐著他的身子,幫著裴寂靠在引枕上:“公子可算是醒了,如今已是卯時,公子可要用些湯粥?”

    裴寂緩緩搖頭,隨后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稍作停頓,點點頭問:“義母呢,我記得,今日是休沐日吧?”

    他聲音不大,因著開窗,院兒里頭的下人們也能聽見些動靜,聞言面面相覷,無一人敢言。

    曲水看著他,似乎在想怎么解釋:“……是,家主她,她去尋李將軍了。”

    “嗯,”裴寂只覺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他總覺得自己忘了點什么極為重要的事,只差一點就要想起來,“我怎么回來的?”

    曲水吞了口口水:“家主抱回來的。”

    第44章  哭的嗓子都啞了

    裴寂看著他, 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曲水在說什么。

    他就這么望著曲水的眼睛,分辨他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何開這樣的玩笑。

    裴寂再次問:“你說什么?”

    曲水一言難盡地低聲道:“公子,您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是叫、是叫家主抱回來的。”

    裴寂有一瞬的空白, 而就在此時, 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 涌向他的腦海。

    呼吸的交纏、有力的臂膀、結實的擁抱,他嗅著女人的頸,在女人拒絕娶他時, 一口咬在女人的頸側、鎖骨上。

    他毫無章法地吮吸、舔咬,不論沈元柔如何出言制止、甚至輕斥, 他都不肯松口,直至漸漸有了淺淡的血腥氣。

    唇齒間都沾染了女人的香氣, 那是他日思夜想、無數次渴求的。

    裴寂大口大口汲取著屬于沈元柔的沉香, 好似只有在那一刻, 她們才是全然屬于彼此的。

    看著裴寂面色一陣陣白紅,曲水擔憂地溫:“公子身子不舒服嗎?”

    裴寂沒有回答他。

    他對下人不會很嚴苛,尋常曲水叫他起身的時候,內室都是鬧鬧的, 那些仆從也不怕他, 都會嘰嘰喳喳地同他說些什么趣事。

    今日卻異常安靜。

    這不由得讓裴寂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他心音急切起來,仿佛就要因著有關昨夜的回憶跳出來,裴寂艱澀地問:“昨夜義母, 抱、抱我回來的時候,大家都在嗎?”

    曲水斂著眉目, 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

    懸著的心仿佛就在這一刻死了。

    如此說來,昨夜他醉酒的一言一行,府上的仆從們都知曉了。

    也難怪今日如此寂靜,只有曲水侍奉在他跟前兒,其余人躲得遠遠的,他努力掩藏的心思,居然在此刻公之于眾,想必義母討厭極了他吧,他丟了太師府的臉,也丟了自己的臉。

    怎么辦,會不會此刻外面都是這些傳言了,裴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沈元柔。

    他將沈元柔的脖頸咬成那般,又那樣失禮地放聲大哭,如今嗓子都啞了。

    “公子,你的嗓子,”曲水偏頭,朝著外面的仆從道,“快去煮些陳皮茶來。”

    喉嚨又干又痛,裴寂昨夜在她的懷里鬧騰,說什么也不要她抱,此刻渾身酸痛的緊,還是被曲水扶下來的。

    他以前沒有這么嬌弱的,在裴府的時候,被父親責罰是家常便飯,何曾像此刻一般,居然只是在沈元柔懷里撲騰一陣,人就嬌氣成這樣,就連嗓子都哭啞了。

    怎么能這樣。

    “公子,今日街上有斗菊的,想必會有些稀罕物,不如公子今日上街轉轉,沒準兒家主瞧了也會高興。”曲水思量道。

    他不知曉家主是否會怪罪公子,想來是不會的,但曲水不愿兩人為此產生隔閡,她們做下人的,就盼著主子過得好,自己才能跟著過得好。

    裴寂不是不明白曲水的意思。

    他凈了口,接連飲下許多茶水,才將那股口渴的勁頭壓下去。

    “好。”裴寂點點頭。

    太師府的早膳種類繁多,又因著沈元柔吩咐小廚房,給裴寂補身子,早膳就格外豐盛起來,只是望著那些菜品,裴寂的心宛如油煎火烹。

    只要想到昨夜他出丑之事,就瞬間沒了胃口。

    他不但在沈元柔面前哭得稀里嘩啦,將人脖頸咬出許多印子,還被沈元柔拍著背哄睡。

    即便此刻回想起來,她觸碰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隱秘的溫暖,可同時,將要被厭棄的恐懼情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蠶食。

    羞恥、自責、懊惱,不安的情緒膨脹到最大,擠壓著他的心臟。

    這算什么事呢。

    “公子,好歹吃一些吧。”曲水溫言勸。

    裴寂攪著面前香濃的米粥,瓷勺偶爾磕碰到碗底,發出清脆的聲響。

    曲水見他這幅模樣,猶豫了一瞬道:“公子若是不肯用膳,拖垮了身子,家主可是要擔心的。”

    這句話比什么都慣用。

    只要提到沈元柔,裴寂才仿佛神魂歸體,他抿了抿唇,將瓷勺遞到唇邊,小小地抿了一口熱米粥。

    濃稠的米粥入喉,順著喉嚨滑進胃袋,很好的將將空了一夜、被酒液浸泡的胃安撫,整個人都因著這一勺熱粥暖了起來。

    這是沈元柔專程吩咐下人為他做的,他如何能辜負義母的心意。

    義母同他說過的,要好好吃飯。

    裴寂將這些話奉為金科玉律,他不會去違背沈元柔說過的話。

    曲水見他并非一點都聽不進去,這才松了口氣,一面為他布菜,一面道:“公子也莫要擔憂,家主的脾性,公子也是知曉的,她最疼公子了,雖不說,我們做下人的,也能瞧出來。”

    沈元柔的確很關心他,不過,那也僅僅是出于義母子之間的關切。

    裴寂犯了不能犯的錯誤,他知曉沈元柔是何其的嚴苛,他被沈元柔教養著,表現出一副端莊的模樣,努力完成她布置的課業,滿口的仁義、禮儀,可實際上又做出了這樣的事,沈元柔又會如何想他呢。

    這件事一出,他和沈元柔又當如何相處呢,裴寂覺得自己無顏再面對她了。

    他想著,今日上街瞧一瞧,看能否帶來點新鮮的東西,待沈元柔不忙了,他親自送過去,試探下,看看沈元柔還會不會理他。

    所以裴寂心不在焉地在鬧市上轉著,他滿心都是此事,哪里又有看別的的心思。

    就這樣直直地與迎面而來的公子撞了個滿懷。

    “哎呀,”那公子蹙著眉頭叫了一聲,隨后側眸看向裴寂,“你這人怎么走路的,怎么沖著人撞啊!”

    裴寂回神,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芙蓉面杏仁眼,清貴非常,瞧上去當是大族公子,俊秀的面龐上敷了些粉,面帶怒容,瞧上去應當是母父寵愛,嬌養的男子,性格應當是同尚風朗有些像的。

    裴寂歉意地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指了指喉嚨。

    對面的公子面上的怒容就這般僵在臉上,隨后微微張唇,找回來自己的聲音:“啊,抱歉,在下不知公子是啞巴……”

    一旁的曲水聞言,要上前為自家公子澄清,卻被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吸引了主意。

    談又清猶豫了一瞬,上前問:“我把你撞疼了嗎,你哪兒不舒服,我未婚妻、妻主要來了,我們可以帶你去醫館看看。”

    他身邊的仆從聞言,上前小聲提醒道:“公子,咱們的鋪子里還有事,不能離了公子啊。”

    談又清沒有理會,關切地看著裴寂。

    他真的覺得眼前的人很可憐,即便穿著極為素雅,也掩飾不住這張注定不凡的面容與氣度,只可惜,他是個啞的。

    談又清眸中的同情與可憐,讓裴寂想出言解釋,可誰知這人根本不給他機會,那匹駿馬停在四人面前,裴寂一抬頭,便瞧見高頭大馬上的周蕓歡。

    “店里生意如何,你怎么跑出來了,”周蕓歡沒看見他,滿眼都是談又清,“快些會去,我有新的方案了。”

    談又清道:“先不說這些,我撞了人,我們送他去醫館看看吧,如此也安心一些。”

    周蕓歡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的裴寂。

    “……裴公子?”

    馬車內。

    周蕓歡與談又清面面相覷,最后還是談公子清了清嗓,道:“裴公子,你究竟是,怎么啞的?”

    天曉得他方才有多自責,他方才對裴寂那么兇,又誤會他是啞巴,只怕回去要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這一夜定會被“我可真該死啊”的想法充斥。

    周蕓歡面色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會說出這樣的話。

    裴寂喉嚨痛極了,實在不能開口,只好由曲水代言:“我們公子吹了風,喉嚨痛的厲害,故而不能開口。”

    談又清點頭:“理解理解,怎么突然想起到這來玩了?”

    其實不用問,談又清只看他的臉色,就猜測是不是與沈元柔吵架了。

    曲水:“公子來散心,順便來看看街上有沒有什么新奇的物件兒。”

    新奇的物件,只怕物件是個由頭,目的是為了和女主和好。

    談又清不清楚兩人的關系到哪一步了,他拿了撮合女主男主的任務,周蕓歡則是討原一黨,輔佐沈元柔,為她鏟除障礙,兩人的目標還算一致,很快就達成了共識。

    看著裴寂,談又清想了想,提點道:“沈太師挺喜歡你做的糕的,要不,你回去做點糕給太師大人送去試試看?”

    方才還端莊有禮的裴寂,在他話音落下后抬起頭來,淡然的眸光落在他身上:“……談公子,又如何知曉?”

    ——————————

    將軍府。

    李代無眼下帶著烏青,看著面色如常,精神良好的沈元柔,咬了咬牙,喚道:“李定還,來,來同你柔姨打一架。”

    沈元柔上身只著了束腰袖的衣衫,將她身上的線條極好的展現出來,就連腰背上的骨線都格外的流暢有力。

    李定還依言上前,接過母親手中的劍,朝著沈元柔行了一個晚輩禮:“柔姨。”

    沈元柔摩挲著劍柄的紋路,經過這一夜的搏斗,她的那點煩躁與破壞欲已經被很好地壓了下去,她朝著年輕的女人頷首:“來吧。”

    兵器相接的嗡鳴聲響徹比試場,同李代無打了一夜,沈元柔也不顯疲憊,此刻同李定還的劍碰撞在一起時,帶來了強大的對抗力,震得對面女人虎口發麻,險些要握不住。

    李定還到底也是副將,如今在沈元柔面前,卻與她打了個平手,要知曉,她可是常年混跡戰場。

    “母親,柔姨怎么了?”李定安問。

    她可從未見過沈元柔這般。

    李代無看著向來自持的女人,搖了搖頭,道:“她?她昨日同我說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有多可怕,”李定安猶豫了一下,舉例問,“比您知曉,原大人女男不忌這件事還要可怕嗎?”

    李代無罕見地沉默了一瞬,隨后嘆了口氣:“你柔姨,為情所困了。”

    言畢,她沒有理會二女兒面上露出的震撼,將眸光落在比試場上,兩個詭譎翩飛的身影上。

    李定安消化著母親的話,眸色復雜地落在沈元柔身上。

    沈元柔為情所困,當朝太師、中書令會為情所困嗎?

    李定安從小就聽著,母親與她講述她和沈太師之間的故事,很清楚沈元柔是個嚴于律己,威嚴、不容置喙、不可侵犯之人,她聽聞過沈元柔的手段,見識過她的能力,這世間幾乎沒有什么事能難住她。

    但李代無說,她為情所困。

    這簡直比她大姐昨日同她說,某府鬧鬼一事還要荒謬。

    比試場上的兩人停了下來,沈元柔將劍給了身旁仆從:“李代無,定安尚未婚配,你覺得裴寂做你兒婿如何?”

    第45章  他年輕、又脆弱

    李定安還不明白狀況。

    昨夜來了一批文書, 她不能歸府,忙到今晨才歇下。

    可誰知人剛到府上,就聽見兵器相接的聲響,比試場上的兩人打得不可開交, 李定安起初還只當是怎么了, 等母親下場, 才得知了這些。

    只不過沈元柔究竟為誰的情所困, 她一概不知。

    還沒等她消化完這些消息,就聽到柔姨喚了她的姓名,像是要與母親在今日商訂下她的婚事。

    沈元柔接過仆從遞來的布巾, 一絲不茍地擦著指節:“你我兩家知根知底,兩個孩子而今都已到了定親的年紀, 定安,你意下如何?”

    李定安:“柔姨, 這么急嗎?”

    李代無也勸她:“絕舟, 何必這么急?”

    是啊, 何必這么急?

    沈元柔分明在方才同她們母女倆的比試中,整個人已經平靜下來,但在她想到裴寂時,還是想要盡快讓這孩子嫁給一個心儀的女娘, 而不是將年華浪費在她的身上, 做著這樣不切實際的夢。

    她不認為裴寂對她是心悅。

    裴寂的年紀太小了, 他不諳世事,也沒有經歷過情愛,更不知道什么是心悅, 她作為義母,應當去引導他。

    一個心智成熟的女人, 是不會趁著少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沒來得及去了解的情況下,順著他的熱情與一腔熱血,答應他不成熟的想法。

    沈元柔很清楚裴寂的脾性,只要他還能看見一絲希望,便要一往直前,他一直都是這樣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倔強性子。

    裴寂沒有將自己的心意告知她,所以她也不能直接將少年的心思點明,少年人的心思細膩,又脆弱,沈元柔害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而早早將裴寂的婚事定下來,是眼前于她而言的最優解。

    沈元柔站在裴寂自身利益、朝堂的角度為他思考,為他謀劃,裴寂嫁給知根知底的將軍府,亦或是東宮的太子,后半生則保證平安無虞。

    李定安,亦或是溫景寧,她們的年紀與裴寂相當,同樣很欣賞這樣一個有才干的兒郎,裴寂不論嫁給誰做正君,因著太師府這層關系,都會過得很好。

    沈元柔擦拭著指根白潤的玉戒,許久,淡聲道:“早些定下,我能放心些。”

    李代無搖了搖頭,顯然很不贊成她的話,驅趕她道:“你一夜未眠,還不適合做決定,待你清醒些再來。”

    沈元柔不置可否,恰此時,月痕湊到她耳畔,與她低聲說了什么,沈元柔面上的神情凝重了些,側眸看她:“走吧。”

    只瞧著月痕這幅行色匆匆的模樣,李代無大致就猜到是朝堂的要緊事,亦或是她那位小義子。

    “沈絕舟,不可沖動啊。”

    李代無望著她離去的身影,高聲叮囑道。

    兩匹駿馬在街上疾馳,馬蹄踏碎了青磚上潮漉漉的水汽。

    原謙的手下膽大妄為,居然做出開畫舫,買賣人口之事。

    像京城欖風樓、南風館,這等風月場所都由朝堂登記在冊,方便管轄,而這位六品官員仗著有原謙這座靠山,竟在兗州、豫州、青州等地開設畫舫,并拐賣少年,作為暗倌。

    而此人非但擁有數座畫舫,還通過買賣人口、逼良為倌牟利,這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她明目張膽的做到明面上。

    原謙縱容手下如此,大肆斂財,培養私兵,這樣的事若是傳到朝堂,只怕要大亂。

    沈元柔持著韁繩,道:“原謙如何說的?”

    先是巡鹽御史郝瓊貪污,緊接著又是鹽課司大使,原謙數次將手伸向鹽場,為的就是斂財、培養私兵,就連當初對裴寂的母親下手,也是為裴家的家產。

    郝瓊與鹽課司大使,算是她斂財的主要方式。

    其次才是靠著旁支族女名下的當鋪貪污受賄。

    官員們的手下會高價買下當鋪廉價的字畫、或是玉器,從而達到賄賂的目的,亦或是以極底的價格,售出出自大師之手的玉料。

    如今這位鹽課司大使入獄,原謙不會坐視不管。

    帶著蕭瑟的秋風拂面,沈元柔一刻不停趕到京兆獄——姜朝關押朝廷官員的牢獄。

    月痕道:“原大人那邊還沒有動靜,不過她的黨羽有異動。”

    那些人見沈太師親自前來,面上浮現出惶恐,紛紛閃開路,跟隨在她身后,還有幾個面上帶著諂媚的笑,連聲道:“太師大人,您且稍等,那里頭臟污著呢。”

    “是啊是啊,待我們幾個將地上的血污清洗,您再進去也不遲。”

    沈元柔涼涼地掃了那人一眼。

    幾個獄卒被那一眼掃得膽戰心驚,一時間也不敢再言。

    沈元柔來此的目的,她們自然清楚,可若是再出言阻攔必會叫人生疑。

    月痕道:“將門打開,退下。”

    沒有一句多言。

    她是沈元柔身邊的親衛,說的話自然也代表著沈元柔的意思。

    沈元柔不要聽她們說話,來此的唯一目的,就是來見這位鹽課司大使。

    她們雖是獄卒,這個案子究竟有多重要,不用說她們也知曉,且不說皇帝對于貪官污吏的態度明擺著,昨夜大理寺卿來過,今晨沈太師就來了。

    獄卒為她打開滿是血腥氣的門,令人作嘔的血氣混著潮氣,直直朝著人撲來。

    “這可如何是好?”獄卒壓低了聲音,問道。

    高個的獄卒眸色黑沉:“上頭那位吩咐了,不能叫罪臣活著出來。”

    “可沈太師……”

    “按計劃行事,”獄卒打斷道,她望著沈元柔的背影,心中亦是七上八下,“若是辦砸了,你有幾條命夠上頭那位玩的。”

    想到那位,獄卒們冷汗淋漓。

    是啊,誰有那么多命撐得住那位玩。

    鹽課司大使早昏過去了。

    女人被綁在架子上,臟污的頭發團作一團,毫無生氣地垂著,不知是經誰的授意,這位罪臣的心口已經被劃得破爛,此刻鮮血還汩汩往外涌著。

    這可不是塊兒硬骨頭,早在她來之前,朱皎就已經將她所知道的說出來了。

    “看來,她早早的就對人敞開心扉了。”沈元柔淡聲道。

    在大理寺卿的管制下,竟有人擅自動刑。

    朱皎胸口上的傷口大喇喇地敞著。

    月痕斂眉,同她低語:“看來原謙不打算保她。”

    沈元柔望著死氣沉沉的女人。

    原謙何止是不打算保她,還要置她于死地。

    “原謙的官能做到現在,歸功與她的心狠。”沈元柔不咸不淡地評判。

    但也敗在她的心狠上。

    一旦被發現,在原謙的眼里就是失去了利用的價值,沒有價值的東西,原謙一眼都不會看。

    正是因為她知曉朱皎是個怎樣的軟骨頭,入獄后只怕為了活著,什么都吐露出來,這才動用關系,買通內部的官員,提前了結朱皎的命。

    “主子,我們可要干預?”

    月痕望著立于一旁的沈元柔。

    “不用。”

    沈元柔攏了攏衣襟,玄色的系帶墜墜地落在身前。

    懾于她的威嚴,這些獄卒、官員一時間是不敢動作的,她的到來,無異于延長了幾日朱皎的命。

    原謙想必也嚇壞了,郝瓊看著無關緊要,犯下了滔天大罪,緊接著是左茂,左茂與她關系并不深遠,沒有同她牽扯過多,只是同為貪官的惺惺相惜,對她也有些內部了解。

    但朱皎的入獄,無異于是砍掉原謙的財路,以此明示她。

    她不會路面,而是選擇找人代替朱皎。

    等原謙的黨羽看清她的何等無情,必然少不了內亂。

    “主子說的是,這些世家大族的官員每一個好對付的,”月痕冷冷地看著凄慘的朱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們內斗起來,我們倒省事了。”

    朝堂從來沒有停下處理貪官污吏,但顯然,總會有人明知故犯。

    又有幾個貪官能全身而退呢?

    ——————————

    護國寺。

    裴寂喝過陳皮茶,喉嚨總算不像辰時那般,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聽聞白云觀很靈驗,他是來求讖語的。

    只是邁進觀內,嗅著這里草木的香氣,就叫人感到心曠神怡。

    三人合抱那般粗的岑天古樹旁放著一只香爐,相比護國寺的香火氣,白云觀的降真香更為清淡。

    只是聞著香火味,裴寂心頭的那點煩悶,就在這一刻消散了些。

    曲水:“公子,聽聞李道長就是在白云觀呢!”

    裴寂:“……”

    剛才消失的煩躁好像回來了。

    “香自誠心起,煙從信里來。一誠通天界,諸真下瑤階。”

    道長持著點燃的降真香,將頂上跳躍的火苗扇滅,放入八卦香爐里。

    裴寂接過曲水手中的香,只想著,不要在此遇見李遂獨才好。

    他實在不想看見那位李道長。

    凈手拜神后,裴寂深吸一口氣,鄭重地探出左手,默念著所求,從簽筒中抽出一簽來。

    簽筒旁站著一個小道士,見裴寂抽出簽來,小道士只望了一眼,便蘸墨,將讖語寫給他。

    “君今百事且隨緣,水到渠成聽自然,”

    “莫嘆年來不如意,喜逢新運稱心田。”

    墨跡被風吹干了,裴寂望著那張寫著密密麻麻小字讖語的紙,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定,他將那張紙折起來貼身放著,抿了抿唇。

    “走吧……”

    “誒,絕舟的義子吧,”不遠處,一身道袍的男人微笑著,朝他緩步走來,“裴公子?”

    李遂獨身后的小童拿著他的浮塵,好一個仙風道骨,如果不是哪日裴寂看到他如何貼近沈元柔的話。

    他從未見過如此不守男德的人。

    李遂獨到底有道長的身份在,私見沈元柔便罷了,居然帶著輕挑狎昵摸她的手。

    “怎么自己來了,要問什么呢?”李遂獨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第46章  他年輕能生女兒

    裴寂對他抱有極大的敵意。

    但因著良好的素養, 他并未表現出來,只對著李遂獨行了個晚輩禮:“李道長。”

    裴寂有自己的考量。

    他不喜歡李遂獨,同樣與他不熟識,兩人甚至沒有正式的見過面, 裴寂完全可以客客氣氣地對他掐個子午訣。但行晚輩禮, 則是站在一個與沈元柔很親近的位置。

    義母的友人, 他不論作為沈元柔的義子還是什么, 對李遂獨行晚輩禮是沒錯的。

    李遂獨今日著了一身青色直領大襟道袍,素領與絲絳襯的他格外清俊,若非知曉他與沈元柔是何時認識的, 裴寂不一定能猜到他的年歲,但不論如何, 李遂獨不能與沈元柔相配。

    李遂獨既沒有他年輕,也沒有他容貌好, 保養得再好, 到底也是上了年紀, 生育方面將來也是問題,倘若不能為沈元柔誕下女兒,將來,會被厭棄的吧, 雖然沈元柔不是這樣的人, 但作為主君, 哪兒有生不出女兒的呢。

    他就不一樣了,他還年輕,身子雖然不夠強健, 可養一養,為沈元柔生幾個女兒是沒問題的。

    只要沈元柔愿意娶他, 他現在就可以喝那些苦澀難聞的中藥調養身體。

    裴寂心中思量著這些,看向李遂獨的眸光便平和了一點。

    他沒有直面回答李遂獨什么,后者便佯裝思索,隨后淡笑著問:“讓我猜猜,是來問情的嗎?”

    裴寂不喜歡李遂獨同他說話的態度。

    他總覺得,李遂獨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里,他說話總是很輕佻,像是在逗弄一只小貓小狗,亦或是欺負小孩兒一樣。

    但李遂獨猜得很準,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不是。”裴寂直直地立在他面前。

    像是一支青翠欲滴、掛著露珠、不彎不折的竹子。

    李遂獨打量著他,莫名就從他身上窺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當年的他,也是這樣端莊溫和,又年輕,許多女娘都來求娶他,偏生他就是看中了沈元柔,非她不嫁。

    “不是嗎,”李遂獨面上微微詫異,他微笑著,示意裴寂看向不遠處的神像,“在道尊面前,怎能說謊呢?”

    “啊,你抽了簽,還沒來得及對道尊許愿吧,”李遂獨笑瞇瞇的,像只狐貍,“若非如此還好,但若你想的是這個,在道尊面前撒謊,只怕道尊也難辦,不知你究竟求的什么了……”

    李遂獨算卦很靈,他的一卦千金難求,極擅八字命理,他看破裴寂說謊,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這話這在裴寂聽來,無異于是詛咒。

    道尊還沒有說什么,李遂獨卻說他說了謊,愿望要實現不了了。

    看在他是沈元柔的友人,是長輩的份兒上,裴寂本是能忍的。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說他所求無法實現。

    “李道長這是什么話,”裴寂掀起眼簾,一改方才溫順的模樣,眸光涼薄地看向他,“裴寂今日前來求簽,拜道尊許愿,于情于理,都不該將心之所想說出口。”

    “李道長不但追問,還要出言詛咒,這又是什么道理?”

    李遂獨蹙著點眉心,笑問:“怎么生氣了?”

    這點倒是出乎李遂獨的意料。

    他原以為,裴寂會因著他的這些話,從而惱怒,維持不住表面的端莊自持,或者難過的哭出來。

    但裴寂沒有,他甚至壓著不悅,用那種眼神看他。

    這是一種警告。

    這樣的眸光,李遂獨再熟悉不過了,沈元柔不虞時便是如此看著那些人的。

    “好了,既然你不愿說,我不問就是,”李遂獨像是對待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先前聽絕舟提起,你想要在府上多留些時日,不過,她好像對你的婚事很著急。”

    裴寂接過曲水遞來的帕子,低斂著眼睫,擦掉手背上不知何時蹭上的香灰:“婚姻大事,自然是聽義母的,不勞李道長費心了。”

    那副一絲不茍的模樣,倒真有了幾分沈元柔的影子。

    李遂獨微微揚眉,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這是說他一個外人,管不著太師府內的事,他這個義子的婚事,也輪不上他來操心。

    “是嗎,裴公子也莫要多想,我也是為絕舟多想一些,她就能少費些心思了,畢竟朝堂政事繁忙,她還要顧及你的婚事實在是辛苦。”

    “當年她討伐前朝奸佞,又忙于政務,總有頭疼的老毛病,我幫襯這些,她的頭疼還能好一點。”

    “既然你想多留幾年,就留吧,”李遂獨微微搖頭,似乎是真的為他著想一般:“聽聞府上如今是裴公子在打理,也是辛苦你了,將來我會接手的,裴公子安心待嫁就是。”

    玉竹一般的指節被擦干凈,裴寂掀起眼睫,淡淡地看向他。

    “是嗎。”

    他不咸不淡地道。

    李遂獨微微一笑,語氣輕快:“總不能叫你一直忙活不是?”

    “李道長若無他事,我便先行離去了,府上還有事。”裴寂微微頷首,沒有等他的下話,帶著曲水轉身離去。

    李遂獨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看著裴寂離去的身影,想到他方才不卑不亢的模樣,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

    原來以為是個人人揉捏的乖巧貓咪呢,沒想到是只兇的,竟對他亮出了爪子呢。

    也不知沈元柔究竟知不知曉,她興許還被蒙在鼓里,以為這是一只多么乖巧、聽話、惹人憐愛的小貓吧,畢竟裴寂險些將他也騙過去了。

    馬車上。

    裴寂袖中的手指緩緩收緊,指尖掐緊了掌心的軟肉。

    李遂獨居然還想要接手府上政務,他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當真不看看自己的年齡和身子再說這些嗎?

    要知曉,男人身子本就是上鬼門關走一遭,想要生育女嗣,年紀輕身子軟的,才好生出健康聰明的女兒。

    李遂獨都多大年紀了,這個年紀生育女嗣,且不說能不能生出一個健康聰明的女兒,生產時想要保命,都是一件困難的事,姜朝鮮少有這個年紀還誕下孩子的男子。

    若是他不在了,沈元柔一定會為他難過很久吧。

    她是那么重情重義、溫和的人。

    不可以的,如果李遂獨不能為她生出女兒,還要平白的要沈元柔為他擔憂、難過,裴寂便會阻止,阻止李遂獨嫁入太師府,嫁給沈元柔。

    “如果結果根本不會好,那么,最開始就不該發生。”

    裴寂喃喃。

    他盼望著沈元柔幸福,同樣盼望著這份幸福能有他的介入。

    但如果沈元柔真心心悅著李遂獨,想要同他一起,即便很難過,裴寂也會委屈一下自己,他其實可以做小的,只要讓他留在沈元柔身邊。

    但李遂獨不是一個很好的主君,單從女嗣角度來說,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主君了。

    可傳言他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李遂獨要嫁給沈元柔了。

    “那我呢,”裴寂只手緩緩覆上心頭,“我又該怎么辦呢?”

    心口痛極了,像是被人一點點碾碎,他的指節攥緊了衣襟,將清淡的布料攥出褶皺,裴寂蹙著眉尖,承受著酸澀的痛楚。

    沈元柔為什么不能愛他。

    她們是義母子,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了,李遂獨愛她,他也愛著沈元柔啊,既然她要成婚,為何不能考慮他呢?

    “咳咳咳……”裴寂捂著心口,偏頭低咳著。

    “公子,公子這是怎么了?”曲水擔憂地看著他。

    他連忙將帕子遞過去,為裴寂順著脊背。

    裴寂猛然灌下一口冷茶,卻嗆咳得更厲害了,眼淚也順理成章地順著面頰劃落。

    “義母要娶他,是嗎?”他問曲水。

    “這,家主的意思,我們這些下人也不能知曉啊,”曲水如實道,可看見裴寂的眼淚,又忙道,“應當不能吧,家主要是真的有娶李道長的心思,兩人早該成婚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裴寂心都要碎了:“可那次我問義母的時候,她沒有解釋。”

    但曲水說的也對,朝堂局勢早就安定了。

    沈元柔如果真的心里有他,想要娶他,不該拖到現在的。

    她很尊重男子,也會為身邊人考慮,李遂獨因為不成婚,遭受太多非議了,沈元柔若真喜歡,就不會讓李遂獨自己面臨這些。

    裴寂像是悟到了什么,眼淚也忘記了流:“她本就無意……”

    “……公子,您,您不會真的對家主……”曲水眸色復雜的看著他,后面的話卻不敢再說。

    這個年頭實在是可怕。

    他們公子最是知禮守禮,為人端莊溫和,如何會對家主產生這樣的心思呢,她們可是義母子啊,這樣的關系有悖人倫,公子如何會這么想呢。

    曲水真的想要當此時是他的錯覺,而非是裴寂的念頭。

    裴寂絲毫沒有避諱。

    他看著曲水的眼眸,大方的承認了自己不可見光的心思:“對,我就是喜歡她,我覬覦她,不想要任何人靠近她。”

    “我想嫁給她,曲水,你能明白嗎?”

    曲水不是很明白。

    裴寂說的那樣認真,經淚水浸過的眼眸亮晶晶的,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雀躍的,絲毫沒有看到曲水的面色越來越難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曲水呆愣了好一陣,上手小心地試探裴寂額頭的溫度,害怕自己被燙到。

    可在手背接觸到一片微冷時,曲水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裴寂方才那番話帶給他的震撼:“公子,沒有發熱,為何要說胡話呢?”

    “我沒有說胡話,”裴寂有些著急地看著他,“是我表現的還不夠明顯嗎?”

    不明顯嗎,曲水順著他的話,細細地回想。

    其實曲水先前并沒有朝著那個方面去想,這個想法實在是太恐怖了,怎么會呢,裴寂這樣克己復禮、嚴于律己,怎么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若是家主知曉了,又會如何?

    啊,家主已經知曉了。

    曲水呆呆地想,沈元柔應該是知曉了吧。

    畢竟那一路上,他遠遠地跟在后面,曲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今日不曾出現過,也能聽見裴寂撒嬌、哭求,鬧著要沈元柔娶他,甚至在沈元柔出言拒絕他后,狠狠一口咬在了家主的脖頸上,他從未見過裴寂如此失態。

    “明顯,有些太明顯了。”

    曲水說的是昨夜他醉酒一事。

    公子泄憤咬一口也就算了,可他后面居然、居然吻起來不松口了。

    即便此刻曲水回想起來,也無法表述此事帶給他的震撼。

    裴寂擦干眼淚,有些苦惱地刀:“這可怎么辦啊?”

    沈元柔知曉他的心思,會討厭他的吧。

    今日他對李遂獨的態度不大好,李遂獨若是懷恨在心,向沈元柔告了他的狀,他又該如何自處。

    “公子可不能讓家主知曉啊,”曲水總覺得會很危險,他不安地看向裴寂,“家主的脾性,公子不是不知曉,萬一您表明了心意,家主她……”

    “我知曉,”裴寂望向天邊的飛鳥,“我不會說的。”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會將這份心意埋藏在心底,看著他生根、發芽、開花,盼望著沈元柔接受他,允許他結果。

    裴寂將帕子抵在寒涼的鼻尖:“糕應當做好了,我們回去吧。”

    發生天大的事,都不能阻擋他給沈元柔送糕。

    雖然他不知曉談又清是怎么知道,沈元柔很喜歡他做的糕的,但裴寂知曉他說的沒錯。

    沈元柔應當會理他的,她很疼愛他的。

    白云觀很是靈驗,既然白云觀讓他順勢而為,那是不是證明,他還是可以嫁給沈元柔的。

    沈元柔持著文書,眉頭微鎖。

    朝堂政事繁忙,邊關戰事將起,她忙于此事,暫且忘掉了裴寂,卻在此時聽月痕道:“主子,裴公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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