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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軍人

    “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

    安靜的研究室里, 機械臂運作的聲音格外清晰。需要密鑰驗證開啟的玻璃門從內部自動打開, 連接隔離窗的機械臂展開,朝著門口的方向輕輕揮了揮,熱情地翹首以待。

    凌凌走到正中的屏幕前時,發現屏幕上閃爍的光標前已經打出一行字:

    “凌凌你好。”

    “你怎么知道是我?”凌凌四下轉頭, 似乎想找到藏在角落里的攝像頭,但一無所獲, “你看得見我?”

    “看不到,但你最近每次敲門時都是‘嗒嗒, 嗒,嗒嗒’的節奏,是有什么特定含義嗎?”

    而且現在是陳方博士固定休息的時間,除了曾經因斷電事故導致安保系統短暫癱瘓而迷路到此的凌凌,不會有其他人會在這個時間里主動靠近實驗室。

    甚至可以說,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這個實驗室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巧合,凌凌迷路那天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過。而當他再次頻繁造訪時,總是能恰巧避開實驗室有工作人員的時間段, 而且似乎從來沒被安保系統發現過。

    也許是因為現在實驗室內已經足夠嚴控, 所以撤掉了外面顯眼的電子警戒,才能讓一個孩子誤打誤撞來去自如。

    “這是新的傳訊電碼。叔叔現在只教了我這一個, ”凌凌跳到屏幕前的座椅上,手指有節奏地在膝蓋上敲擊, 像是在模仿誰的口氣,一板一眼地解釋,“剛才代表的是‘come on’。”

    Come on……

    嗒嗒,嗒,嗒嗒——

    過濾藍光并無特定的保護方向,朝著四面八方鋪開,散漫在空中,而不是交匯成區域性的保護罩。

    風雪逐漸停歇的諾貝利在漫天的藍光之下像一座沉睡在月光中的小城,安寧、祥和。

    燈塔窗口的燈光隨著電碼的頻率閃爍,每一次的燈光明滅都將那個單薄的輪廓描繪地愈發清晰。

    雙腿直立,五指分明,指關節蜷曲著,一下又一下有規律地扣在玻璃窗上……

    嗒嗒,嗒,嗒嗒……

    Come on——

    風暴已停,極寒的空氣似乎變得更難以忍受。金溟站在漫天藍光之下,渾身抖得厲害。

    他不遠千里來到北極,不惜付出生命也要找尋到人類。此刻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就在百米之外向他發出信號,金溟卻害怕了,退縮了。

    **

    “姜工,這個實驗室需要建立一個獨立運作的系統,有一些特殊要求。”

    陳方博士略帶歉意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響起。

    深入地下的建筑隔絕了一切生氣,一道道監獄風格的鐵門把回聲襯得格外冷寂,“但項目需要保密,參與的人越少越好,如今這方面也只有姜工有能力獨自完成了。”

    被陳方博士尊稱為姜工的人沒有出聲,也許只是點頭回應了陳方的客氣,對陳方語氣里隱約透露出的擔憂并未急著作出承諾,顯得格外沉穩內斂。

    一直走在前面半步帶路的陳方將走廊盡頭亮著警告紅燈的門推開一條縫,向身側的人讓了一步。

    姜工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客套上,干練地抬起腿,卻又被陳方擋住。

    “姜工,有幾句話,”陳方微低了頭,將目光落在姜工踏進實驗室的那只腳尖上,沉吟道,“我想先跟你談一談。”

    從姜工的角度,只能看到陳博士微蹙的眉峰,他不明所以,“請講。”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和平。”陳方壓低了聲音,低沉的音色在空曠的走廊中顯出一種深邃的寬廣,帶著不容反駁的包容與力量。

    “人類安全,高于一切。”姜工冷冰冰地回應道,“陳博士請放心,從保衛戰之后,這就是我唯一的信條。”

    陳方抬起頭,探究地望著姜工,似乎還有話沒說完,但最終只是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將擋在門上的手收回。

    實驗室里有些雜亂,一如保衛戰后各處機要的狼狽模樣。但設施材料很新,像是新近改建出來的。

    其間只有一個人在做整理,顯然是因為項目的保密等級而人力不足。

    戰后多處機要亟待修復,姜工對工作中需要的保密措施早已見怪不怪。他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便站在門邊繼續低下頭迅速翻閱著手里的資料,等著陳方跟進來交代細節。

    而后者只是把著門,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個人,“具體要求他會告訴你,你們先聊一會兒。”

    姜工這才從厚厚的材料中抬起頭。

    因著保密性,此次工作的內容要求全是在踏入研究所后以紙質版和口頭介紹形式交接給他的,一旦工作落成,所有資料將會統一銷毀,不留任何記錄。

    一路走來,他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構思如何讓工作順利落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具體參與的是什么項目,只知道陳博士的研究領域是基因重建,如若有所突破,也許會成為人類重回地球生物中絕對掠食者地位的重要籌碼。

    經歷過慘痛的七日保衛戰,復仇的心勁兒激勵著基地每一個人,人類從拿起石頭投擲獵物的那一刻,便再沒有在地球上蒙受過這樣的恥辱。

    姜工同樣迫不及待要貢獻自己的全部,也只有不眠不休的工作,完全奉獻出自己,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恨,與悔。

    陳方輕輕帶上門,但并未完全闔嚴,也沒有離開。

    如果可以,他絕不希望姜工參與進他的研究。但保衛戰后,網絡工程方面的人才幾乎被變異生物有針對性地殺戮殆盡,能勝任這項工作的人選并不多。

    警告燈牌的光線把門縫里漏進來的一線影子染成紅色,在幽靜的環境中這種暗淡的紅讓人本能地厭惡。

    晃動的光線里傳來陳方的嘆息聲,姜工隔著門,隱約聽到他念叨著,“只有和平,才有安全。”

    姜工和陳方平時并無接觸,但印象中,在人類基因研究領域空前絕后的領頭人,不該是如此優柔浮躁的一個人。

    保密可以神秘,但不能神叨。

    姜工感覺很不舒服,這種感覺從他進門時便若有似無地籠罩著他。也許是因為實驗室太過封閉冷清,誰在這種遠離人氣兒監獄似的地方都會覺得不舒服。

    到底是誰想出來在研究所地底下挖出這么一個實驗室,還建成這種鬼樣子。

    墻角的人顯然聽到了人聲,但并沒有轉身招呼,只是慢慢站起來,面對著墻壁一動不動。

    也許是想擺脫這種莫名的煩躁,姜工順著那個背影跟他一起觀摩那堵墻。

    光禿禿的墻上什么也沒有。

    姜工只好把目光又轉回那個背影上,“你好,請問……”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那個一直背對著他的人條件反射似的扭了下脖子,但因無處可躲,又只能繼續貼在墻上,好像他發出了什么恐怖的聲音。

    良久,那個背影轉過身,“姜明。”

    “金……溟?”

    文件夾掉在地上,紙張先后飄落,把門縫外射進來的影子切割得零零碎碎。

    “金溟!”在猝不及防的驚愕之后,姜明的聲音充滿欣喜,讓金溟恍惚想起他從赤道返回北方基地的那年,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被猛然拽入一個熱烈的擁抱中——

    “真的是你。”姜明抱住金溟的肩膀,下意識使勁兒捏了捏,似乎在確認眼前的人果真是個實體,而不是他的臆想。

    回憶與現實重疊在一起,兒時玩伴在重逢之初,喜悅真誠而純粹。

    金溟僵立在原地,沉默著,等待著。

    映在兩人眼中的兩張面龐似乎仍然年輕,卻早已飽經風霜,不復當年。

    “你還活著!”姜明的手猛然頓住,欣喜在眼中尚未褪去,笑容便已凝固成霜,“你為什么還活著!”

    有些恨意不必咬牙切齒,不必怒目疾首,也沒有冷言冷語,但卻清清楚楚,沉重得每一絲空氣都無法承載。

    **

    “你為什么不在那個時候就死掉。”

    黎青的話如毒怨的詛咒揮之不去。

    **

    他該以什么樣的身份回到人類之中?

    沒有人會接納一個早已被人類除名判處死刑的罪犯。

    沒有人會原諒他。

    直到斷裂的旗桿再次發出被踩壓的聲音,金溟才意識到自己在往后退。

    玻璃上的人影已離開窗邊,嗒嗒聲停止,轉而變為另一種固定節奏的低頻聲波。

    一種金溟作為人類時難以覺察卻十分熟悉的頻率,此刻金雕的聽覺能夠輕易捕捉這種聲音。

    踩在斷裂旗桿上的鷹爪抬起、收回,小心翼翼,仿佛腳下是埋著尖刃的陷阱。

    金溟不懂其中含義,但毫無疑問——燈塔里的擴音器,在發出一種能和變異生物溝通的聲音。

    燈塔里的影子竟然是變異生物?

    那剛才的人類聯絡信號又是怎么回事?

    諾貝利明明已經被人類重新收復,改建為補給站和瞭望哨,設為北方基地立在北極圈附近的一個航標燈塔。變異生物早已被驅逐出了北極圈,這才有了后來的《回歸線約定》。

    怎么還會有變異生物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占據諾貝利燈塔,發出聯絡信號?

    金溟展開翅膀,徑直飛向塔頂的窗口。

    屋內的信號燈已滅,但極晝白光和過濾藍光將整個屋子照得沒有一絲陰影。

    占了半個屋子的操作臺前,一張旋轉椅背對著窗臺。椅背的縫隙把一個佝僂單薄的背影切割得不成輪廓。

    窗臺很窄,金溟攏翅落在窗邊,隔著厚厚的玻璃,看到的是一個明明確確的人類背影。

    背影垂垂老矣,動作蹣跚無力,卻十分認真地整理著軍裝上的每一粒扣子。每扣一顆,便要停下來喘上幾口氣。

    終于穿好衣服,老軍人緩緩站起來,嶙峋的手掌按在操作臺上,又歇了很久,才站直身體,將軍裝上的褶皺一一撫平。

    軍裝被保存得很好,北方基地的標志清晰可見,但并不合身。

    也許,曾經是合身的。

    老軍人用了數倍的時間完成軍容整理,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此刻金溟才注意到老軍人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他穿著軍裝,不想露出疲態,一直努力挺直了背,但因為看不清楚,又只能趴在臺面上摸索要找的東西。

    金溟一陣心酸,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沒見過一個老去的軍人。

    在一個失去和平的年代,沒有軍人可以慢慢老去。

    老軍人終于摸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似乎是兩枚袖扣。金溟只看到他將袖口翻起,嘗試將那個東西別在袖子里面。

    這個精細動作對于老軍人發著顫的手有些困難,他嘗試了幾次,手指失了力氣,“袖扣”從袖中滾落出來。

    金屬的“袖扣”被常年摩挲擦拭,十分光亮,滾動中的折光晃著金溟的眼睛。

    蹲在窗臺暗暗觀察的金溟猛然破開窗戶,展翅撲進屋內。

    不管是隔著厚窗,還是隔著防護罩,他永遠不會看錯,那是兩枚隊徽——戰鷹特戰隊的徽章。

    在赤道基地登上北往的飛機時,站在舷梯旁的黎青,挺直的胸膛上,徽章熠熠閃光。

    遇襲墜機時,隔著防護罩,那張意氣風發的臉,捶著胸口上的徽章,對他保證,“會有那么一天的。”

    外出巡視的車廂里,接觸不良的壁燈下,彈藥箱上的隊徽標記在行途中時明時暗……

    翅膀攏著薪火,那是北方基地的戰鷹特戰隊。

    第102章 徽章

    身型佝僂的老人依舊保持著軍人的警醒和靈敏, 破窗之聲一響起便迅速屈身貼近對窗的那面墻角,雙眼瞇成一條縫,用所剩無幾的視力瞄準突然出現的黑影。

    這僅是一個長久訓練后留下的慣性動作, 迅捷而靈敏, 沒有一絲意識上的遲緩。即便金溟急于證實徽章, 也不得不注意到老軍人微微抬起的手。

    老軍人手里沒有任何武器,但那絕對是一個抬手架槍的姿勢。金溟不會忘記,黎青曾經如何這樣架著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他開槍。

    有時打中,有時打偏, 黎青總會在他耳邊大笑一番,有時是帶著鼓勵, 更多時候則是毫不遮掩的嘲笑。

    只是那樣爽朗明亮的笑聲,保衛戰后再也消失不見了。

    老人的手剛剛習慣性抬起便又落了回去, 從他輕松甚至有些欣喜的神態可知,他并沒有任何的攻擊意圖,甚至此刻有些羞澀地把剛才的迎敵姿態盡力不動聲色地順成一個歡迎的手勢。

    雖然看不清晰,但仿佛他早已知道,不管來的是什么,都不是敵人。

    金溟此刻已無意再關注老軍人的動作,就近撿起仍在地上打著轉的一枚徽章。他弓著脖,仿佛看不真切,貼在胸口擦了又擦。

    再拿到眼前時, 徽章上的紋理卻更加模糊。

    他只能用力睜大眼睛, 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凝成一滴厚重的水滴,濺落在小小的徽章上。

    水光放大了徽章上的細節, 翅膀上凹凸分明精工細鑿的每一根羽毛仍如當年一般,熠熠生輝。

    “你好!”老軍人的聲音嘶啞粗糲, 黏滯低沉,顯見是患有極為嚴重的呼吸疾病,“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自己要等不到了。”

    老軍人大概是想自嘲地大笑幾聲,卻只發出幾聲急喘。他扶著墻角緩緩站起來,剛才的一番動作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

    金溟下意識想去扶他一把,卻又猶豫在原地,將徽章捏緊,遲遲未動。

    “我一直希望你能早點來,這樣我也許還能親自帶你幾次,只是西邊肯放你來已經是非常感激,不好再提太多……”老軍人轉過身,瞇著眼看向眼前的黑影。許是老軍人把金溟的沉默當成了默認,聲音愈發和善,“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金溟張了張口,不知該怎樣回答。他確認不出老軍人是戰鷹隊里的誰,但他可以完全確定的是——擁有戰鷹徽章的人沒有一個人愿意聽到他的名字。

    “這是,戰鷹!”金溟轉開話題,手里緊攥著那枚徽章,聲音跟著發緊,“你怎么會有?”

    因為,戰鷹,早已不存在了。

    **

    黎青:“戰鷹,沒了。”

    這是金溟對黎青的最后印象,頹喪,消沉,萎靡……甚至連對他的恨意都沒有了,只是重復著那句話。

    那是一種失去一切后連信仰支撐也崩塌了的模樣。

    保衛戰后,所有的軍人都在第一線拼死救援,只有戰鷹隊員全被摘了軍章單獨看押著,直到軍事法庭開庭、審判、判決,確定了金溟背叛人類的罪行才恢復了部分自由,但全部被剝奪了軍籍。

    而為審判提供了確鑿證據的人,正是黎青。

    “從他選擇對你把那個東西帶進基地視而不見時,戰鷹就已經沒了!”金溟和黎青在臨時軍事法庭簡陋的收監處擦肩而過時,黎青麻木道。

    黎青出庭作證的第一被告不只是金溟,還有另一個人——死在保衛戰后拼盡所有力氣保護了整個基地的戰鷹隊長。

    只是哪怕是最高軍事法庭也沒有辦法給一個已經死掉的人判罪。但解散戰鷹,對人人皆知的戰功不做任何表彰,秘密處死金溟,已經顯露了軍方上層的態度。

    從此,軍人以戰鷹為恥,沒有人再提起戰鷹,更沒有人會將戰鷹徽章保存得如此完好珍重。

    甚至,關乎戰鷹的許多東西都被秘密銷毀,文字記載的功績也只能永遠塵封在沒有人會打開的絕密文件中。

    **

    “是我父親的遺物。”老軍人面不改色,手卻不自覺微微攥起,“你認得?”

    “兩枚?”金溟答非所問,語氣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氣。

    這種代表軍隊的徽章一個軍人只有一枚,兩枚的情況大概只是一位熱愛收藏的玩家。

    軍人以它為恥,沒想到倒有人愿意收藏。

    不過欣慰的是,當時軍方竟然沒有銷毀這些屬于戰鷹的東西,讓他此刻還有能再次觸摸到回憶的機會。

    說話間,金溟把滾到更遠的那枚撿起來。

    “吧嗒”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聲再次響起。

    金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他背著光,幾乎整個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只為看清楚那枚小小的金屬扣上的一條抓痕。

    也許是時代的久遠,抑或是收藏的人頻繁地擦拭摩挲,抓痕比金溟記憶中的樣子更淺一點。

    但他絕不會看錯這個痕跡。

    那是金溟跟著戰鷹隊巡視回程時,所受的最后一次襲擊。其實那里離基地已經很近,變異生物只來了一個小隊,匆匆偷襲,又匆匆撤退,讓人看不出目的,更像是為了確認什么。

    以至于金溟想趁機放走那只因傷重躲在后車幾日的變異生物的時間都沒有。

    它實在傷得太重,翅膀上的傷不斷惡化,幾乎讓它無法展翅,即使只是站起來也是搖搖晃晃,難以支撐。

    如果再拿不到藥,金溟恐怕都不需要再思考怎么不暴露地將它放走,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兩說。

    擊退敵軍后,隊友們慢慢撤回車中,還沒卸下裝備,便又是一片騷動。

    “隊長!”金溟聽到不知是誰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大喊,“你受傷了!”

    走進主車廂里,金溟看著手忙腳亂半身血的隊友們全都圍著一個人。其實他們身上的血大部分來自敵方,連防護罩都沒破。

    但敵方的血跡并不能代表戰況的激烈程度,變異物種依仗著對空氣的適應性和傷口的快速愈合能力,對戰時并不像人類那樣小心翼翼,防護為先。

    唯一真正受傷的是人群中心那個仗著與變異生物體格無差而鮮少防護的人。金溟離得遠,看不真切,總之是看上去讓人覺得是有些嚴重。

    他把翅膀攏起來,半擋住傷口,半推開了所有人。金溟隔著人群只看到了那枚別在胸前的徽章上有一道刺目血痕和他微蹙的眉頭。

    “你行不行!”黎青率先開口,急得就差把圍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拎著脖子薅起來,“你不行讓我來!”

    “你行那你來!”前面人身都沒轉,不耐煩地捶了他一下,立刻又換了種語氣,壓著著急輕聲細語,“隊長,你讓我先看看創面,好歹清理一下。”

    被變異生物抓傷還能逞強的也就只有他了。

    穆蘭多年的潛心研究成果在他身上得到完美體現,讓他擁有了一雙人類中絕無僅有的翅膀和更加強魄的體格以及對空氣的適應性。

    金溟覺得這鬧騰看得無趣,但腿又不聽使喚地站著沒動。黎青被捶了那一下,趔趄一步,正好被金溟托住后背。

    黎青回過頭像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胳膊,“小溟,你快去,咱們隊里這群老爺們兒沒一個心細的。你手輕,快去看看有沒有感染。”

    這句話還沒落地,車里所有人都轉頭看向了金溟,包括那個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的人。

    金溟看向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希望他像一直以來的那樣保持沉默,還是會——點頭同意。

    目光落在他臉上時,金溟看到的是一張幾乎沒有遲疑,朝他頷首的臉,仿佛就是在刻意等著他來。

    眨眼間這一小截車廂里就只剩下金溟和他,還有桌前的藥劑。每個人走之前都拍了拍金溟的肩膀,給他一個鼓勵的示意。以至于金溟懷疑莫非那傷是他們故意抹上去讓他們父子修好的道具。

    金溟掛著臉,仍舊瞪眼看著對面那個淺笑起來也沒譜兒的人,“傷不疼了?”

    剛才還皺著眉,這會兒了又能笑出來。

    “本來也沒事兒,”他把翅膀微微晾開一點,漫不經心的,“是他們太大驚小怪。”

    傷口從里側貫穿,到胸前被余力抓傷了徽章。并不是他們小題大做,而是眼睜睜看到了隊長受傷,知道那是多嚴重的傷。

    然而那個時候,金溟正藏在車里想辦法把那只素不相識的變異生物送回它的同類中去。

    金溟忽然有些愧疚,愣了半晌,仍舊掛著一張臉,默默打開打開消毒器皿和藥劑。只是看著那張黑臉,倒不像是在消毒,而是在倒鹽水。

    “你怎么什么都不在乎,”金溟手上輕巧,即便氣勢洶洶,也能穩穩地將迅速愈合傷口的藥粉均勻地薄撒了一層,等著創面吸收一下再涂第二遍,“從小到大,你總是這樣!從來不在乎別人的關心。”

    也不關心別人!

    金溟小時候崇拜過那身軍裝,可是只能看到別人的爸爸穿著,而自己的爸爸,總會在闔家團圓的時候有任務,在任何需要父親的場合有任務……

    甚至,在最后的時刻,他仍舊選擇爭分奪秒地保護基地,沒有給自己的孩子留下只字片語,哪怕只是一個能睹物思人的小小物件。

    **

    “請把它還給我。”老軍人聽到金溟愈發粗喘的呼吸,語氣也跟著有些許嚴厲,“這是我的私人物品!”

    金溟握緊了那枚徽章,“你怎么會有這枚徽章。”他強調道,“這一枚!這是應該早就被銷毀的東西。”

    和它的主人一樣,在人類歷史上被抹殺掉了。

    難道他也和自己一樣,只是被軍方宣判死亡,實際并沒有死,而留作他用?

    金溟緊咬著顫抖不已的下唇,“告訴我,你從哪里拿到的……”

    即便老軍人已是半盲,也能從這短促的哽咽中感受到真誠的哀求之色。

    老軍人遲疑片刻,低聲道:“是他給我的,讓我替他保管……”

    “不可能!”金溟立刻便堅決否認,“他怎么會自己摘下徽章!”

    絕對不可能,他是累死在開啟基地防護罩的路途上的,那時臨時軍事法庭都尚未組建,他又怎能未卜先知金溟的罪行。他只要回到基地,便是最高榮耀的軍人,怎么會在這么重要且分秒必爭的時候自己摘下徽章給別人。

    “你知道他?”老軍人把眼睛瞇得更細,但眼前仍舊只有一片矮矮的黑影,那是金溟仍舊半跪在地上的虛影。

    “知道,他是我……”金溟趔趄著站起來,在喘息的瞬間改了口,看著老軍人的臉色試探道,“聽說他是個……英雄。”

    “是的,他是個英雄。”老軍人滿意地點頭,金溟的悲傷與激動讓他放下防備,他回憶道,“他救了我,在七日保衛戰中。那時我才這么高。”老軍人略彎了腰,把手掌平放在膝蓋上面一點的位置。

    金溟沒有插嘴,將老軍人扶到座位上,把兩枚徽章放在他手心里,靜靜聽著他的回憶。

    沒有一個平民會忘記七日保衛戰的屠殺。為了逼出分散藏在平民區的指揮部,開始是一個一個地被殺害,后來是一批一批地處死。到了最后一天,攻勢瞬息轉為被包圍,新智慧生物為了逃脫圍攻,更是選擇了炮轟平民區作為突破口。

    對于軍人來說,那是一場性命與榮譽的博弈;而對于一個平民而言,那更是一場血和淚的災難。

    老軍人的父母全是平民,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們只能用自己的血與肉保護住自己尚在幼年的孩子。在人肉模糊的廢墟之上,幼年時的老軍人抬起頭,看到一雙巨大的金色翅膀像殲擊機一樣從他頭頂劃過,又輕飄飄落在他的眼前。

    那雙金色的翅膀在裸露于空氣中的眼睛里是如此眩目而恐慌,他坐在父母的血肉上揮舞著雙臂,想推開什么又想抓到些什么。

    于是他抓到了一顆冰涼的顆粒,和一個溫暖的懷抱。

    “別害怕,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的眼睛被輕輕捂著,“眼睛要保護好,將來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捏著那枚金屬紐扣,摩挲著一雙翅膀的紋路上被橫貫的那一道凹痕,在自己的手心里捂得溫熱,感覺到自己的腳輕飄飄地離開了地面,耳邊的轟炸聲越來越遠,直到他的雙腳再次觸到地面。

    這時他才確定,有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壞的。

    那個佩戴著戰鷹徽章的人將他放到臨時避難所的防護圈內,告訴他可以睜開眼睛了。

    但他仍舊抓著那枚徽章。在絕望與恐懼并行的時刻,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的相處,已足夠能建立起最堅韌的信任與依賴。

    “我的爸爸媽媽呢?”那時的老軍人還太小,即使看著父母在自己眼前炸成了碎片,他也依舊難以完全理解,或許他的潛意識里在抗拒著理解這件事。于是他只能向此刻他最信任的人詢問。

    “他們做了自己此生最想做的事,”被一個才剛到膝蓋的小孩抓著徽章,他只能俯下身來,輕聲說,“人這一輩子,能有機會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還能被家人堅定支持著,便是最無憾的人生了。所以,等以后有一天你明白今天發生的事時,希望你能理解支持他們。”

    他摘下那枚徽章,放進老軍人的手中,“這個暫時放在你這里,等我回來,如果還能回來……”

    他像是預感到了什么似的,沒有接著說下去。

    “你要去做什么,”剛失去父母的小孩異常敏感,但他不敢提那個字,也不理解那個字,只能結結巴巴地問,“會……會……”

    展開的金色翅膀帶起微微的氣流,老軍人隱約聽到,“去做我此生最想做的事……”

    金溟狠狠捶在桌面上,“他一生都是為北方基地,可最終落了個什么下場!”

    老軍人有些詫異,搖了搖頭,接著說,“他說,‘去做和你的父母一樣的事。如果回不來,拜托你將徽章交給我兒子。’”

    金溟愕然轉身,望著雖然垂垂老矣,但五官四肢俱全的老軍人。

    和他的父母一樣?他的父母最想做的事——而且已經做成了的事——保護自己的孩子,用一切、用性命來保護自己的孩子!

    金溟望著那枚晶潤明亮帶著一道傷疤的徽章——那竟是他留給自己的!

    金溟一時脫力蹲坐在地上,原來他在軍事法庭尚未受審之前便已經知道自己犯下了無可饒恕的罪行。

    他一去便知自己必死。

    金溟猛然站起來,想起東北虎隱晦提及的話——他在用他的死亡作為審判金溟時的減刑籌碼。

    原來這才是他一生最想做的事!

    第103章 凌凌

    “小溟, 對不起。”金色翅膀無力地低垂著,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只是一直以為, 只有守護住了基地, 才能真正守護得住你們和你們想要的東西。”

    那天金溟說了很多話, 但他只記得自己捏著剩下半瓶的傷藥,從吼斥到聲嘶力竭,眼睛哭得干澀。

    那大概是金溟記憶中第一次被父親輕撫著背細細安慰。

    直到今日金溟才明白,父親缺失的每一天, 他和媽媽都在呼吸著由父親守護著的空氣。

    那塊裝著研究機密的月餅,雖說有穆蘭的科研能力讓赤道當局不愿正面為難的因素, 但若非忌憚于父親在北方基地的地位,也未必能如此完整地送到他手中。

    那天也是他們父子之間第一次談及穆蘭。在此之前, 金溟的憤怒有一大半是為父親從未詢問過關于穆蘭的死亡以及他們在赤道基地的生活。

    金溟以前一直不明白,一個熱愛所有生命的科學家,和一個只會握槍捏斷生命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相知相愛的。

    “小溟,你媽媽是個有理想、也有能力實現的人。我們因為共同的信念走到一起。即使后來常年分隔兩地,我想我仍是明白她的。我不問你,是因為不需要問。”一只滿是厚繭的大手握住金溟捏著半瓶藥的手,原來他也會為死亡而傷心, “我們暢想的那一天總會來的。她的理想一直也是我的理想, 我和她,永遠在一起。”

    死亡也是一種新生。

    原來他們一直走在一條路上。

    “小溟, 不要太著急。”

    金溟想起那天他準備離開時父親的話,他說, “你還小,不必被我們的選擇困擾。在你準備好走上自己選擇的路前,爸爸會一直保護你;在你選定之后,也會一直支持你。”

    只是當時的金溟沒空多想這句話的含義,他急著把剩下的小半瓶藥用到受傷的變異生物上,然后再把空瓶送回去記錄。藥劑打開很快便會失效,用不完的倒掉是正常流程。

    從那天開始,父親每天都會叫他去給自己上藥。只是能剩下的藥劑對于變異生物的傷來說不過杯水車薪,康復仍舊緩慢。

    直到車隊進入基地外圍那天,父親仍舊問他,可想好了自己想做的事。

    當時金溟只當父親是頂不住上面的壓力,要他去科研所配合研究。此刻金溟想來,才知那時父親已經知曉車里被他藏了什么,才知城毀家破那日的無可挽回。

    他在擁有那雙翅膀之前便已是特戰隊的隊長,那是他自己的實力,怎么可能會那么多天都察覺不出車里多了什么。

    特戰隊的車有專屬標準,入城無須檢查,彈藥箱也由本隊自行看管。

    此次遇到幾次敵襲,受傷人數頗多,作為隊長的父親理所當然交代做不了其他事的金溟暫看彈藥箱,其他人一部分去檢修車輛,另一部分先送傷號再來替換,還特許了部分有家室的先行回家報平安。

    黎青堅持留下來陪金溟看點彈藥箱,上層隨時會派人來抽檢,只有一個不屬于特戰隊編制的平民看守,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金溟推搡著他,難得調笑,“得了吧,這一路你口袋里那塊糖都快給摸化了。”

    黎青家的孩子才六七歲,總舍不得爸爸出門。每次都把同樣舍不得給人的糖果來換爸爸早點回來。

    十分鐘后,姜明拖著平日裝機箱設備的大行李箱出現在金溟面前。他自己研發的網絡話筒雖然基本能覆蓋基地范圍,但波頻很不穩定。沒好意思交給老師看,便扔給金溟玩了。

    金溟在入城時便向他發了消息,恰巧今天他的獨家頻道又行了。雖然他不懂金溟為什么要他必須帶著大箱子立刻來接他,但還是照辦了。

    當時的姜明并不知道,那日的一個小小決定就此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動搖過,后悔過,最終在彌留之際回首往事時釋懷了。

    因為從那天起,他便已經開始把自己獻給了地球上最壯麗的事業。

    **

    “我沒有完成他的交代,”老軍人身體虛弱,開口自有一種凄涼感。

    “其實我就是……”金溟一時跟著哽咽難鳴。北極圈里有很多人的恨意錘煉出的枷鎖壓著他,他說不出自己的名字。

    “但我想我這一生,應該沒有叫他失望。”老人坐在椅子上,依舊像一個軍人一樣筆挺著后背,斷斷續續的喘勻了氣兒,尾音才帶出那份神氣。

    金溟忽然想起他把自己當成了在中部從沒被提及過的“西邊來的”,而不是“北邊”。

    “西邊怎么說的?”金溟深吸了口氣,用岔開話題的方式讓自己先穩定下來。

    “西邊總說沒有,”老軍人望向金溟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往他的身影上聚焦,“自從我找到西部發出的波頻,便一直請求援助。只是不管是網絡工程方面的人才,抑或能單獨在北極圈內作業的人,都已經很是稀少。更何況是要二者兼備。聽說你知道后主動要求身體訓練,前幾天我收到你已經出發過來的消息,十分開心。”

    老軍人摸到工作臺,打開了一個屏幕,“這些是我的工作記錄,如果操作上有什么不順利,你可以作為參考。”

    屏幕上閃爍著一片金溟看不懂的代碼……不過乍一看過去的風格,又讓他感覺到一種熟悉。用別人看不懂的代碼寫日記,金溟想起一個人來。

    老軍人接著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派別,但你父親既然也是姜明老師的學生,如今你也肯來,想必已經選定了自己想做的事。”

    “姜明……老師?”金溟一時連呼吸都屏住了,果然,他仿佛在老軍人的身上看到了姜明的影子,那個和黎青一樣比別人都更痛恨他的人,“你是姜明的學生?”

    老人明明一身軍裝,看剛才那刻在骨子里反應速度,比之戰鷹隊壯年時期的隊員們都不遑多讓。

    怎么可能是姜明那個天天坐在電腦前腰肌勞損頸椎病的人的學生。

    “哦,姜老師其實沒教過我,只是小時候偷偷闖研究所被他抓著了,”老軍人想起小時候的調皮,不免狡黠地笑了笑。“我稱他為老師,是我高攀了。”

    他不會忘記自己小時候的那件事,他在固若金湯的研究所附近徘徊了幾天,沒有找到一處可以讓他偷偷進入而不引發防御警戒系統的地方,倒被別人先找到了他——一個穿著黃藍格子、運動褲的男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

    “小孩,我看你在這兒轉三天了,找著什么了?”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揪著他的領口讓他抬頭。

    他想起與那個人的約定,貨郎鼓似的猛搖頭,“我什么都沒找。”

    “小東西,”那人松了松他的領口,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單手劃拉了幾下,彎腰遞給他看,“五天前,你來做體檢,在三小組,”屏幕上隨著話音播放出五天前他在三小組排隊的視頻。

    緊接著畫面一黑,再次亮起時他站在了混亂的八小組中,跟三小組的所有人幾乎隔了半個大廳,連集合的方向都不一致。

    “撒謊可不是好孩子。”那人又劃了一下手機,界面停留在他所有的個人資料上。界面再動,養父寥寥幾筆比他還少的個人資料跟著滑出,“停電的時候,你去了哪里!”

    手機在他面前晃悠著。

    這不是問句,他似乎連否認的權利都沒有。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沒有!”他咬緊了牙,“我只是崇拜在里面工作的人,想過來看看。”

    他不知道這句話隱含了什么其他意義,總之那人慢慢松開了他,兩只手無力地垂著。

    印象中的自己和那人就那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想起現在正是逃走的好時機。

    他剛轉過身,就聽到那人道:“你想進去,我可以幫你!”

    那人把他帶進一棟級別很高的宿舍樓,告訴他,每天他都可以在這里待上一個小時,坐得遠近由他自己決定,只能看不能問,看也不能太明顯。但每隔三五天,會再給他十分鐘自由操作電腦的時間。

    他是從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個人就是大名鼎鼎、在保衛戰中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身體發膚英勇抗敵的網絡工程師姜明。

    開始時他什么都看不懂,幾乎都要睡著。慢慢才找到些規律,直到有一天,真的讓他躲開所有監控和報警器,避開所有人進了研究所。

    即便研究所的防御系統是最高規格的,總在不停變化,只要掌握了基礎之后,暫時破解對他來說也并不再是難事。

    他不明白那個忽然冒出來非要教他、不懂的地方又不許問、連筆記都不讓記的人是出于什么意圖,但他深深記得,自己在不能問只能看的幾個月時間里第一次破解開防御系統時,姜明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在他小小的年紀里幾乎從沒聽到過如此凄涼郁結的笑聲。

    “原來是我,”已經入了軍職、人前說一不二的姜工錘著自己的胸口,仿佛里面有什么噬咬著他的血肉,疼得他只能蜷縮在地上直不起腰,“竟然是我!果然是我教會了你。”

    這話聽著奇怪,從第一天開始姜明就是讓他來學破解算法的,怎么教會了又是如此難以接受的反應。

    從老軍人說到停電金溟已經要按捺不住,此刻更沒心情再聽下去,打斷道:“你那時候去研究所要做什么?”

    研究所只有過一次大規模的停電——

    “你叫什么名字!”金溟喊道,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老軍人錯愕地看著金溟,警惕道:“你是誰?”

    “我……”金溟泣道,“凌凌,為什么后來不來找盒子叔叔了。”

    “盒子叔叔?你怎么會知道……”凌凌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還沒站穩腿腳,一下撲到金溟身上,“你是盒子叔叔!”

    這個稱呼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便是這個稱呼的主人——盒子叔叔。

    凌凌顫抖地用手確認金溟的臉的輪廓。

    沒錯,是他們幾乎犧牲了一整個特戰隊送到中部的那只黑色冷凍艙里的金雕。

    他的盒子叔叔。

    北方基地的秘密武器——培養皿!

    第104章 黎青

    “你怎么會來這里?”凌凌緊張道, “中部出事了?又有戰爭了?”

    “沒有戰爭!他們把我掩藏照顧得很好,放在地下水洞里,由水力發電供給冷凍艙。只是前幾天一次意外的地殼運動, 冷凍艙受到擠壓開啟了保護模式才把我彈出來了。”

    金溟在腦中逐漸把所有線索交織起來, 安慰著垂垂老矣的凌凌, “那里很和平,很美好。是你把我送過去的?”

    凌凌松了口氣 ,臨終之人切忌大喜大悲,那息氣兒一散, 當下便立不住身體了。他張了張口,似乎有所猶豫, 沒有回答金溟的問題。

    金溟有許多問題還未解答,此刻也不敢催促, 只能默默扶住他,聽完他的臨終之言。

    “盒子叔叔,這個時候能見到你,我此生已經十分圓滿。我有很多話要代人告訴你。”凌凌氣息微弱,大段的話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姜老師臨終時,讓我再見到你,告訴你兩句話,一句‘對不起!’還有一句‘你是對的。’”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倒容易明白, 可是偏偏是拆成兩句, 那便一句是一句的意思。

    后一句話金溟聽得明白,前面一句卻不知所以然。即便是姜明舉證把他送上了軍事法庭, 但他的確引狼入室釀成大禍,這是事實。

    他對不起姜明, 對不起所有飽受戰火的人,但姜明從來沒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

    金溟不知這句“對不起”從何而來。

    “還有,我的父親,”凌凌艱難地抬起手肘,撫摸過徽章上的劃痕,將另一個完好的徽章交給金溟,“讓我把它給你,還有,還有……”

    凌凌大喘著氣兒抬起食指,示意金溟從工作臺的抽屜拿出一個小盒子,只聽里面的東西隨著盒子傾斜的角度骨碌碌轉悠。打開來,是一塊類似鏈表的東西,還有——一顆糖果。

    *

    “爸爸,給你一顆我最愛吃的糖,你要早點回來。要是受傷了太疼,吃口糖就不疼了,一定要早點回來哦。”

    金溟耳中轟鳴,似乎從遙遠的過去聽到黎青女兒嬌憨稚嫩的聲音。

    “金溟哥哥,你為什么哭?給你一顆糖,吃了就不能再哭了。”

    *

    “你叫什么,”金溟終于按捺不住,抓起凌凌的肩膀,“你姓什么!”

    “我姓海,叫海凌。保衛戰中父母雙亡,后被退役軍人黎青收養。”海凌如實回答。

    他早料到盒子里的叔叔和養父之間必然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不然不會把那枚珍藏也是偷藏的徽章送出去。只是沒有想到,金溟會是如此大的反應。

    黎青戰后過于消沉,心理評估了幾次結果都不容樂觀。雖然有主動出庭作證的立功表現,仍被卸了軍職。

    那天他被朋友從家里薅出來陪著去戰后孤兒院做領養登記,用腳掌踢著地面極不情愿地落在后面溜達,在走廊的拐角處撞到了一個急急忙忙又鬼鬼祟祟的小朋友,那正是馬上要來不及趕去姜明住所的海凌。

    姜明不許他問任何問題,他便以為這也是一個要誓死守護的大秘密,誰也不敢說,孤兒院看護不夠,他每天東躲西藏,倒是總能偷跑出來一個多小時不被發現。

    海凌猝不及防摔在黎青腿上,雙手不著四方地扯到了正彎腰來扶他的那只胳膊的袖口。待他站定了,仰頭望著黎青,陽光從黎青身后照過來,就像那天的金色瀑布般的羽翼。

    海凌捏了捏自己袖口里的那枚徽章,三秒鐘后他便做出了一個人生中極為大膽的決定——一把抱住了黎青的大腿,喊道:“你能領養我嗎?”

    其實以黎青當時的狀況并不符合領養的標準,但戰后的孤兒院人滿為患,所有的標準都不如一句孩子自己愿意。

    其實海凌去姜明那兒學習是走了明路,給孤兒院打過招呼。只是且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仍舊每天在大人們的眼皮子底下使出十八般武藝地偷偷摸摸跑出去。

    有了點學習心得找到點規律也只能死記在腦子里,或者晚上偷偷跑到廁所記在廁紙上,再壓在枕頭里。但也不能壓太多,護工阿姨們再忙不過來,三五天也總會給他們換一次床單。

    如今如愿有了收養家庭,海凌心想,這樣總能學得自由些了吧。

    不過其實于現實并沒有什么不同,能讓姜工開口親自帶的學生,放在哪個家長面前都會積極配合。

    而黎青更是不會干涉姜明的決定。他和姜明互相并不熟悉,唯一的關聯便是那個現在不能再提的名字,因此他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的交集是在臨時軍事法庭。

    當時黎青的信仰已迸裂在保衛戰中,同樣作為證人,他佩服姜明的堅定與無畏。

    姜明舉證時立場似乎沒有從沒有過一絲動搖。他在保衛戰中利用自己的專業能力為移動指揮部最終奪回網絡控制權貢獻了巨大的價值,并在毫無生還可能的情形下為了掩護指揮部撤退而主動暴露自己。

    當時他還只是一個沒有畢業的學生,一個沒有槍支武器和軍事訓練的平民。

    但他在保衛戰后的論功行賞中拒絕了所有的榮譽,在授獎之前更是主動坦白了自己參與過藏匿變異物種以及他發現的變異生物的逃脫路徑。

    軍事法庭的判決是功過相抵,不做記錄。但沒多久軍隊網絡部便收編了姜明。他的立場經過了考驗,他的專業能力更是他的身價。

    黎青希望海凌能跟著姜明學習,這是一個父親對自己孩子的私心,坐在后方,總歸比走在前線安全些。

    所以一年后當海凌說出自己的志向是當一名特種兵時,黎青表現得猝不及防。

    黎青還沒來得及對此事給出反對或支持的態度,就在研究所一個矮窗上揪住了海凌的耳朵,他更是大為不解。

    “你不是要當特種兵嗎?那你該去訓練場里扒著鐵絲網羨慕,爬研究所的窗戶是要干什么!不想活了?”

    為了讓研究所得到更好的保護,表面上看它只是一個非常低調、歸屬軍方的活動中心,黎青雖然不知道這里面現在在研究什么,但他心里明明白白,不該進去的人進去看到了什么,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絕不是件好事情。

    黎青雖然早已退役,但刻在肌肉里的訓練反應和觀察能力并沒有跟著消失。海凌每次放學晚一個多小時回家,賊頭賊腦、有時神采飛揚有時蔫頭耷腦的模樣,半年來從沒出過什么其他的大變化。但是最近,他的小表情里出現了另一種情緒。

    雖然黎青曾有過一個女兒,但和這個半路殺出來的養兒子相處了大半年,他的感情和行為才終于從生疏客氣變得不拘小節。

    甚至在海凌說出想當特種兵的志向后,黎青總會有意無意地教他些訓練方式,每每惹得海凌心癢難耐,對養父更是無限崇拜。

    黎青不想破壞現在的關系氣氛,忍了幾個月,終于還是沒忍住,蹲在海凌學校門口守株待兔。

    蹲走眼了兩回之后,黎青干脆爬了學校的墻,就差爬進海凌的教師窗戶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個非常嚴肅的事情——海凌甩開追蹤的方式,和戰鷹隊的戰略戰術如出一轍!

    想要學會追蹤敵人,首先要學會甩開追蹤。隊長一對一地教過每一個隊員,他手把手地教過……另一個人。

    據他所知戰鷹隊的隊員還在職的攏共那么幾個,打散了分到其他部隊,不是在外出任務,便是在與研究所毫不相干的地方。隊長火化時更是他親眼所見。

    黎青花了幾天時間,再次確認了所有的曾經戰友都和研究所毫無瓜葛。他撫摸著袖口里的徽章——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可能……不,黎青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如果是他……研究所會對他做什么?

    “我……來找……朋友玩……”海凌自知理虧,吞吞吐吐。他被姜明揪住的時候能梗著脖子拳打腳踢,但一個小孩子對來自父親的權威——即便只是養父——仍舊無法抗拒。

    “你朋友叫什么?”黎青讓海凌站正了,蹲下身問。

    “玩”這個字一下子讓黎青放松下來。還能和小孩一塊玩,想必不是他想的那樣血腥殘忍。

    “不知道,”海凌怕黎青以為自己認錯態度不夠端正,立刻補充道,“他說他沒有名字,讓我隨便叫。”

    黎青,“那你叫他什么?”

    “叔叔,”海凌咬緊了牙拼命搖頭,幾乎要哭出來,“我們有約定,里面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說。”

    “好,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是個好樣兒的。”黎青也不難為他,“但作為你的監護人,我有權問你幾個問題,你可以搖頭或者點頭,這不算食言。”

    海凌眨巴著馬上蓄滿淚的眼睛,點了點頭。

    “你的朋友年紀大嗎?”黎青只擅長被人套話兒,完全不擅長套人話兒,冥思苦想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問。

    海凌搖頭。

    “那個子高嗎?”黎青撓頭。

    海凌繼續搖頭。

    “皮膚白嗎?”

    海凌終于忍不住了,小聲嘀咕,“叔叔,我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高矮胖瘦。只是在跟一個顯示屏聊天。”

    他心里腹誹一句,其實連他這個朋友是不是人,還是只是姜明弄來的機器人從一開始就逗他玩的也未可知。畢竟當他學會姜明讓他看的那些編程知識后,才意識到整個研究所一直都在姜明的眼前,他坐在終端前,隨時可以控制每一處場景。

    “……”沒見過面兒……顯示屏……

    黎青猛然前傾,直接跪在了地上,他緊緊握著海凌的雙腕,聲音幾乎失控,“屋子里布滿各種顏色的線,連到一個大黑匣子里?”

    海凌遲疑地點點頭,又糾正了一點,“匣子也沒有好大,可能裝我正好。”

    黎青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想到了那個所有不可能中的唯一可能……

    可是……可是為什么是一個小匣子。他見過隊長在研究所配合研究的場面,那些科研人員恨不得把人從頭到腳地解剖開來,看看到底怎么發生的變異,如何才能復制。

    堅強如隊長之人,從實驗室出來都要渾身打顫、汗如雨下。

    金溟回到北方基地的那段時間,只知道他的回來沒有得到任何儀式上的行動或者語言,只有冷冰冰的屋子和他自己。

    那個該是他唯一的親人的所謂父親,幾乎沒進過家門。偶爾回來也只是在客廳遇上了便跟他打個招呼,,多一句話也沒有。遇不上也只讓他聽個開關門的動靜兒便回屋倒頭就睡。

    黎青一直想告訴金溟,隊長為了拒絕上層對金溟去研究所的指派,加大了自己被研究的頻次。因此他總是積極撮合他們父子和好,可又苦于不能說,隊長也不讓說——若只是些小小的犧牲,反倒容易感動和好;若是肯為人犧牲巨大的,又怎忍心讓他心疼愧疚呢。

    黎青木然站起來,行尸走肉般回身離開。海凌跟在后面,給他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

    北方基地雖然建在北極中心,但經過生態改造,在保護罩內的生態和氣候與正常春秋季節別無二致。

    黎青仍然沒有反應,徑直朝西北走去。海凌嘆了口氣,默默跟上。西北方的公墓里,埋葬著所有在七日保衛戰中犧牲的人,軍人、平民;老人、小孩……和一個小女孩。

    黎青感覺到一只小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指捂成拳。握成拳時手心便多了一個硬圓球,有點扎手。

    那是一顆彩色玻璃紙包的糖果。

    “爸爸,”海凌仰起頭,望著已經停下來的黎青,“我以后可以這樣叫你嗎?”

    **

    “糖果?”金溟捧著那個小盒子,里面的彩色玻璃紙在褶皺的地方已經斑駁掉色,就像濺在身上的血漬,被抹成一條條細痕。他不敢相信,連盒子都不敢靠近,雙手捧著往遠處遞,顫聲問,“給我的?”

    “父親說,‘如果疼,就讓他吃塊糖。這是妞妞要給他的’。”海凌喘了一口氣,貼著墻坐正了一些,“對不起,盒子叔叔,這句話我今天才能轉達給你。”

    第二天放學后,袖口里別著兩枚徽章的海凌暈倒在研究所外百米的地方,手里還緊緊捏著一顆糖果。

    所有人都忘記了一件事情,研究院如此重要的地方,即便資源再緊張,又怎么會讓大批的小孩鬧哄哄地一次又一次來體檢呢。

    第105章 進化

    人類歷史上不會忘記, 海凌就是在那一天成為了北方基地人類基因研究試驗里第一批成功改變DNA分子結構的人。

    也就是說,北方基地擁有了上帝的能力——改變基因排列順序——創造新的人類,或者準確來說, 縮短人類的進化時間。

    和不能再被提起的金隊長一樣的, 擁有翅膀和適應空氣能力、體格強健的新人類, 甚至是后來的能自主通過基因不斷地排列組合改變形態的新人類。

    地球不會為接納人類而改變,從地球還是太陽星云的一部分時,從太古宙時,從單細胞的繁衍開始, 只有進化才是一個種群存留的唯一方法。

    在海凌第一次來研究所體檢時,便已兩方被選中, 隨后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反復進行過心理評估和體能預測,繼而被注射了針劑。

    那也是陳博士第一次將有所把握的實驗成果用在別人身上。

    北方基地的人文宗旨從來沒有改變過, 這件事能通過上層的審核,最低限度是即使失敗也對被注射者沒有任何影響。

    而且保衛戰后人口急遽銳減,尤其是軍人和各軍工方面的人才,篩選體格條件優良的幼苗加緊培養也是軍方的需求。

    為了免除公眾的無端恐慌,以及保密需要,篩選目標和實驗注射一直以體檢為由秘密實施,甚至連頹廢中不忘警覺的黎青都沒有察覺出什么端倪。

    畢竟孩子才是人類能繼續存在的未來,再多重視都不為過。海凌想入伍,只要條件合格, 部隊肯收, 他沒意見,這是北方基地的公民義務與驕傲。

    上層敲定的這個嚴苛底線讓陳博士的研究更加緩慢而艱難, 他只能利用手里僅有的條件一遍又一遍地嘗試,直到確認注射劑絕對安全, 即使失敗也不會損傷任何一個被軍方看重、將來會著重培養的孩子。

    針劑遲遲沒有反應,陳博士以為那又是一次失敗的嘗試。

    為了緩沖注射液帶來的不適反應和不良影響,從第一次注射,第一批不知情的試驗者一年內只完成了四次注射。

    第一批一共十個同歲的孩子,體格檢測也基本在同一水平,都是能經受高強度軍事訓練的好苗子。

    但整整一年,十個孩子沒有出現任何異于常人的反應。

    陳博士沒有灰心,孤獨地走在自己的研究之路上,在研究所層層防備的地下實驗室里,只有他和他的助手伙伴,也是他的試驗品——自愿成為培養皿和培養基的金溟身上不斷進行嘗試、配制、提取……

    海凌的突然暈倒讓已經開始動搖的陳博士看到了希望,他匆匆趕到檢測室時,軍方已派了人來等待海凌的DNA分子結構報告,和他的焦慮相比,軍方來人顯得穩如泰山。

    陳博士醉心于實驗室,對其他事便不那么敏感,他只見來人身著便裝,沒有肩章,連個勤務兵都沒有。難以判別對方的職位,他便點頭示意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如鋼鐵般的軍人已有些年邁,他本不必親自來。但他的年輕的、生命才剛剛綻放的警衛員死在保衛戰中,此后他拒絕了重新分配的警衛和秘書。

    “年輕人該去年輕的事,該輕狂便輕狂,該張揚便張揚。而不是保護我這個糟老頭子。”他曾如是說,“我們這些做大人的,該是我們來護著他們,叫他們做事不要束手束腳。”

    此刻他主動走來,緊握著陳博士的手,不免熱淚盈眶,“你成功了,孩子們將來有希望了。我替孩子們謝謝你。”

    陳博士成功復制出了穆蘭和赤道研究所一起研究出的DNA分子結構,能夠改變人類的身體結構,跟變異生物一樣能夠完全適應已經變了的地球。甚至比變異生物多的那1%更為強大,這是后話。

    赤道基地當初的本意是研究變異生物,讓它們像豬牛羊一樣被人類馴化成聽話可用的家畜,成為我們的“伙伴”。

    這是文明的說法。

    穆蘭在研究中發現變異生物與人類的DNA相似高達99%,就像黑猩猩和人類有98.6%-99%的DNA相似度那樣。

    但準確來說,其實是人類身體里的所有分子結構都能在變異生物身上找到對應的排列,而另外1%,是變異生物獨有的。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是一個變異生物文明的時代,那么它們會指著人類說,“瞧,這就是和我們DNA相似度最高的動物,只不過它們和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進化方向。”

    也許人類只是他們眼中的“白猩猩”、“黃猩猩”……

    在赤道研究所金溟并沒有資歷參與實驗,但實驗室并不對他關閉。在研究所,他幫忙搬過許多原材料,復印、打印過很多當時還看不懂的東西,在他們拿著各自的科研數據激烈爭吵時一邊聽著一邊蹲在門口給小透解釋人類的語言……

    這些并不是他最大的價值——他見過許多試驗品的反應,或者說,‘結果’——在陳博士的秘密實驗室里,金溟可以在自己的身體上摸索當年赤道研究所已經進行過的試驗反應,這才是他最大的價值。他可以讓陳博士在他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試錯,直到找到穆蘭當年的研究成果,直到他死去。

    在穆蘭被赤道基地禁止與外界聯絡前幾個月,一向只關注生態環境生命物種的穆蘭突然聯絡了遠在北方基地的陳方,向他詢問了許多人類基因的問題。緊接著,就出現了穆蘭論文被壓了下來不許發表的事件。

    那篇論文在被銷毀之前,金溟讀了一半,他記得穆蘭把陳方標了二作,那說明當年陳方的回復對研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同樣的,陳博士憑一己之力用遠超赤道研究所所有人合力研究的時間把試驗做成功,其中有穆蘭的奠基,和金溟的犧牲。

    “不不,”陳方擺手搖頭,極力推卻,“我不敢居這個功,這是……”

    “我知道,”軍人抬起右手朝陳方嘴前虛按了按,示意他不必再說,“等你的試驗再有足夠的把握,我會盡力斡旋,給他一個機會。”

    陳方此刻才驚覺這是一位可以在北方基地拍板的人物。他松了一口氣——金溟被軍事法庭判了死罪,這件事從沒改變過,只是從立即執行到暫緩執行。

    他一邊盼著自己早點成功,一邊又怕實驗室不再能成為金溟的保護所。

    海凌醒來時在一個陌生且冰冷的房間,除了身上的衣服還是自己的,身邊沒有任何他熟悉的東西。他捏著袖口在口袋里暗自摸了摸——徽章還在,那顆糖果也還在。然后他才聽到身旁和頭頂傳來的均勻的呼吸聲。

    他站起來,眼睛環視一圈,確定這是一個不太尋常但并沒有陌生感的十人間,五張鋼制上下鋪,沒有梯子,墻根兒十個馬扎,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睡上鋪就自己想辦法跳上去,比兩個他還高的上鋪。

    此刻十個鋪位里只有三個和他一樣大的孩子,都在呼吸平穩地熟睡著。

    海凌神色自若地再次坐下,他對這里完全沒有警惕的必要。這是部隊的房間——在他說出自己想當特種兵時,黎青為了嚇退他也是考驗他,向他狠狠地描述過當兵訓練的辛苦。

    而仍舊睡著的另外三個小孩,雖和他不是朋友,但他記得第一次來研究所體檢時便隱約見過,后來他這個年紀體檢的人數越來越少,更突出了這里幾個人的熟稔程度。

    記憶力也是一個優秀軍人該有的能力。海凌對自己的反應更加滿意。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部隊中,但總該是不用害怕的。海凌摸著袖口里的那兩枚都是讓他暫時保管的徽章,再害怕的事情他也已經經歷過了——雖然一個是不能再提的名字,一個是不知道名字,但他們曾經的安撫和勿須理由的慈愛早已讓這個幼年罹難的孩子長出一顆頑強而熱愛生命的心。

    可海凌坐在屋里,總覺得自己背后發涼。于是回首一摸,發現自己左側的衣服破了個大洞,脖子一擺便能看到里面空蕩蕩沒著落的后背。他又轉頭看右邊,對稱著同樣一個洞……

    在海凌還在想自己衣服什么時候破掉的時候,一個軍人穿著的人打開了門,環視一周,見只有他一個醒著的,便點頭示意他跟過來。

    接下來海凌又見到了一個更加熟悉的陌生人——每次體檢都會讓他有一種被窺視感的人——聽別人都稱呼他為陳博士。

    近距離面對的時候,陳博士看上去和藹了一些,眼里是殷殷希望,海凌被問了很多問題,他非常努力地做出最謹慎的回答。因為陳博士激動之余感嘆了一句,你的回答可能會救一個人。

    海凌不知道他的話能救誰,但無論是誰,他都會因此驕傲。

    接著便是又一輪的體檢和注射,人已經在部隊里,不需要再掩人耳目。

    此刻海凌才明白了自己以前的多次注射未必全是所謂的營養液,但袖口里的那兩枚徽章讓他對部隊充滿了信任和向往,因為在觀察期間他們——他和后面陸續加入的九個人——已經開始接受軍人的基礎訓練。

    他已經是北方基地的軍人,這是一份不容置疑的驕傲。但他能隱約明白,因為某些現在還不能解釋的原因,他只能秘密留在部隊中,連黎青都只能托往日的隊友悄悄給他送點東西,但隨即便被發現,上級對他們的保護或者說看守又加強了一層。

    直到兩年后的某次高空訓練里,他遽然展開了雙翅。直到落地,他才相信自己真的有了一雙翅膀。

    只是不是金色瀑布那樣耀眼的顏色,而是十分符合凍土層作戰的白色帶著花斑的翅膀。

    此刻海凌終于明白他被秘密隱藏的原因。

    他跟姜明學習時便已經發現,變異生物不止在跟北方基地打實戰,還有網絡戰,而且對方似乎十分熟悉姜明的手法。

    對海凌他們的研究,不容任何覬覦,只有徹底保密,才能安全無虞。

    等海凌能夠完全自主掌控基因排列,已經是十年后的事。新人類的基因進化已經毋需保密,北方基地的每個人都得到了更新更快更好適應的助進化注射劑。

    整隊的新人類在與變異生物的幾次交手中打得它們猝不及防。

    甚至海凌在某次戰爭中竟然出現動物擬態反應,這又成為了陳博士新的新人類進化研究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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