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月餅
晨霧泛著一種死白的光, 逐漸吞噬了月亮的光芒。早春清晨的濕潤空氣無聲地浸潤著一切,寒津津的感覺讓身在其中的人恍惚覺得無限寬廣的天地有時也會悲傷。
海玉卿就站在那沉重而沉痛的晨霧之中,用同樣無聲而哀傷的目光看著金溟。
被揮開的白翅膀頹喪地垂落在身側, 透著一種孤零零的倔強。良久, 它像是要證實什么般, 指向被喧豗的瀑布沖刷得格外陰冷的山洞,一字一句道,“你說的,我們的家。我們回家。”
潮濕的空氣在纖細潔白的眼睫上靜悄悄地凝聚結成細小的水珠, 隨著微微仰起的脖頸,遽然落進那雙倔強瞪大的眼睛里。
日出前的夜色太暗, 讓人看不清那驀然暗淡的深處是否有一絲漣漪。
金溟不忍探究,他別過頭, 挑起眼皮望向那輪被逐漸亮起來的天際線暈染成昏黃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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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家吧。”
彼時金溟聽到這句話時,正趴在窗邊,臉上帶著一種年少不知愁的孩子氣,把一塊油紙裹住的月餅貼在玻璃窗上比劃著光影形成的映像。
白色的窗簾在換氣扇的吹拂下輕輕浮動,月餅在锃亮的窗上映出一個朦朦朧朧的圓,窗外是濃郁而無際的黑。乍然看去,就像是薄霧輕籠的中秋夜空。
赤道在秋季可以看到最大最圓的月亮,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金溟踏足時的赤道上空總是灰蒙蒙的,甚至連白晝與黑夜都難以分辨了。凝聚了人類千年智慧的時間歷法似乎只是顯示屏上的一串數字, 好像與人類的生活不再有什么瓜葛。若不是今日晚餐上的月餅, 金溟恐怕都已經忘了月亮的模樣。
金溟扭過頭來,微微探著下巴, 仿佛是在判斷母親剛才的話是對他說的抑或只是隨口的囈語。
穆蘭推開桌面上雜亂的紙張,用手背揉了揉眉骨。疲憊的雙眼隔著玻璃看向望不到邊際的夜, 沒有焦點地呢喃道:“中秋是要團圓的。”
中秋是要團圓的。
金溟輕輕捻著包月餅的油紙,張了張口,又低下頭。
近幾年來,赤道基地與北方基地的聯系越來越少,赤道研究所是被隔絕的伊甸園,外界的流言蜚語甚少能傳進來。埋頭在案牘間的人即便不懂政治,也能從平靜中嗅出一絲劍拔弩張。
回去也許不難,但要再回來,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至少這就意味著,穆蘭手上的研究項目將會被接替。
穆蘭把文件架上的紙一張張抽出來,又毫無順序地在手里一張張摞起來,這是她思索時常有的小動作。
金溟把剛才那句一閃而過的話當成工作不順的牢騷,便沒有接話。他順勢在窗邊坐下,放輕了呼吸,躡手躡腳地展開包著月餅的油紙,輕輕嗅了嗅酥皮的香味,盡力不讓自己的存在打擾到穆蘭。
那是一塊手工制作的老式月餅,有些粗糙,大約是想做出起層的酥皮,又不知是手藝生疏還是原料欠缺,也許二者皆有,糯白的表層龜裂出一條條慘不忍睹的縫隙,甚至能隱隱約約看到堆砌在一起的內餡顆粒。
赤道基地的物資儲備已初現疲態。
金溟記得去年研究所每人都能分到一塊月餅,前年還能挑一挑不同的餡料,而今年整個研究所只分到一小盒。
雖然只有略顯稀缺的幾塊月餅,但金溟仗著年紀最小,在飯后仍另外得到一塊完整的月餅帶回來當宵夜。
穆蘭忽然開口,“就明天吧。”
“我們一起回去嗎?”
剛被掰開一條細細裂縫的月餅又被放回油紙里,重新包起來。金溟小心翼翼地將間隙中的空氣一點點碾出來,把油紙角一層壓住一層地交疊折住,以期月餅可以多存放些時日。
母親智力優越,父親身手矯健,兩者的優點他幾乎都沒遺傳到,但總算有雙巧手,幾乎能把折痕縱橫交錯的油紙復原成從未打開的模樣。
穆蘭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她側過身,像是要找什么東西,把桌子翻得愈發凌亂,一副看上去已經忙得幾天幾夜腳不沾地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緩過神兒似的“啊”了一聲,轉頭看向金溟,“嗯,一起回去。”
那語氣太輕易,讓人一時分辨不出是不是玩笑。金溟試探地問:“還回來嗎?”
忙碌的身形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蛛網般的褶痕從手心蔓延到整張紙上。穆蘭輕輕呼了口氣,“不回來了。”
那語氣不像是怕隔墻有耳,倒像是不想讓自己聽到似的。
“好,我這就去收拾東西,我馬上就可以收拾好。”金溟從窗臺上跳下來,難掩興奮地搓著手。月餅的油紙微微浸出,在微熱的手心里散發出一陣膩膩的香甜。
“明天走?”金溟再次確認,但他沒等穆蘭回答便立刻自說自話道:“廚房這個時候鎖門了沒,月餅這樣放著帶回去不會壞吧……”
“放冰箱里吧。”穆蘭打斷他的話。
“冰箱?”金溟隨著穆蘭的視線看向研究室角落的那幾個冰箱,隔著透明的玻璃門清晰可見盛放著不同顏色液體的器皿。他愕然道:“這里?”
那是存放研究用品的冰箱,新近提取的培養液便存放其中等待進一步驗證。
“明早就走,七點有一架運輸機可以搭載我們。我們早點起床再拿出來,不會有人發現的。”穆蘭若無其事地繼續低下頭整理桌面,云淡風輕的樣子讓金溟一時有點恍惚,好像這樣安排并不違反穆蘭以往教他要嚴格恪守的實驗室操作規則。
但金溟并沒有猶豫多久,轉身戴上手套,輕手輕腳地把月餅放在冰箱的最外層,盡量不靠近其中的任何器皿。
等金溟關上冰箱轉過頭時,發現穆蘭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或者更準確地說,盯著他身后的冰箱。那樣的眼神讓金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他反手按在玻璃上,覺得似乎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氣從手心一直傳到心底,冷得讓人忍不住打了一個顫。
氣氛忽然成了一種僵持,直到穆蘭突兀地開口,“去睡吧。不用收拾東西,什么也不用帶。”
平直的語調毫無起伏,甚至沒有一絲表情。直到很久以后,當金溟再次站在那里,才從模糊的記憶中找到一些以他當時的年紀和心境無法理解的裂痕。
金溟還記得自己離開研究室時,無意似的最后瞥了一眼那塊月餅。乳白色的油紙被疊得規規整整,浸著一些油漬,變成一種半透明的顏色,就像破曉時分的圓月,在隱現的曙光中漸漸融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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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光暈在疏落的樹影中若隱若現,呈現出一種自然的韻感。
這樣的景色很美,很美。
“以前我讀過一句詩,叫做‘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金溟不由自主地喟嘆道,“說的就是現在吧。”
黑色的眼瞳飛快地瞟了一眼身側靜靜涌動的溪流,海玉卿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困惑,但卻無法忽略金溟再次望過來時眼神里的那一絲孤獨的失落感。
“聽不懂?”金溟問。
海玉卿猶豫了一會兒,試探地回答道:“好聽。”
“玉卿,”金溟嘆了口氣,“沒有海東青會住在山洞里。”
“你喜歡住在山洞里,”海玉卿再次伸出翅膀,只用翅尖的長羽毛輕輕抵在金溟身上,仿佛是不敢再索要更多,只是這樣一點的身體接觸就可以緩解它的不安,“我也喜歡。”
但金溟連這樣一點依賴也不肯再給它,他后退一步,讓那只倚靠著的白翅膀猝不及防再次落進冷冰冰的薄霧中,“我不喜歡住在山洞里,之前沒得選。”
“那我們住到山崖上,”海玉卿渾然不覺般,用一種異常的亢奮比劃著,“西邊,山崖,有風,離月亮很近,我們可以天天看……”
“玉卿……”金溟長長地喚了一聲。
無聲的沉默有時候比理勝其辭的解釋更有力量。
海玉卿的聲音逐漸低下來,混雜在樹葉的沙沙聲中,低到金溟只能微微側過耳朵才能依稀分辨——
“走不掉,你不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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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你們不能離開。”
仿佛是一夜之間,研究所的外圍多出很多崗哨。
金溟被擋在門口,佩槍軍人高大的身形讓他只能微仰著頭。其實這些崗哨存在已經有段時間了,只不過一直被他忽略了。
“孩子想爸爸了。”穆蘭半垂著眼眸,金溟剛剛長到她肩膀的身量讓她摸頭的動作看上去有些生硬,“昨天是中秋節啊,很多年沒回家了。現在就連通訊也斷了……”
扣在槍袋上拇指輕輕摩挲著,隱在帽檐陰影下的五官有些動容與為難。軍人退后了兩步,沒多久,金溟聽到一陣短促的接線聲。
“我們是犯人嗎?”,二十分鐘后,金溟的左腳踩在車踏板上,另一只腳黏在地上,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扭著身問一側的軍人。
那是送他去機場的軍用車,只有他,沒有穆蘭。
“當然不是,”錚錚的聲音有一瞬的停頓,“我們的任務是保護研究所里的所有人。”
那是一個很高大的人,金溟已經不太能確定那人是不是比他記憶中的父親更高。如果不刻意抬頭,在金溟的視野中心,是那把扣在腰間的槍,以及那只不斷摩挲槍柄的手指。
“會有危險嗎?”金溟似乎站得有些累了,左腳輕輕落在地上。
“不會的。”視線里的那只手指滑到身側,并攏的手掌繃出一種溶于血肉的刀削感,連聲音也跟著鏗鏘起來,“研究所是基地最寶貴的財富和最后的希望,我們會誓死保護里面的所有人。”
闔上的車門發出短促的磁吸聲,金溟道:“我也要保護他們。”
軍人輕輕笑了一聲,氣氛似乎緩和了些,一只帶著金屬特有的腥味的大手按在金溟的腦袋上,“小不點,等你長到了再來保護別人。”
“回去看看你爸爸吧。”帶著繭子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但落在頭上卻很輕柔,“他一定很想你。”
金溟孩子氣地晃了晃腦袋,“我不走,爸爸就是讓我來保護媽媽的。”
緊接著,金溟的右手腕就被緊緊攥住,穆蘭的聲音像是貼在他的耳朵上,“你昨晚吃月餅的時候不是說很想爸爸。”
隨著話音呼出的氣息涼得就像昨晚身后冰箱逸出的冷氣,右手被同樣的涼度緊握著。
在赤道秋季干爽溫暖的清晨,金溟感覺到自己無法抑制地打了個顫。他不敢抬頭,一時間四下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感官只能聽到手心里那塊月餅上的酥皮隔著油紙慢慢碎裂的聲音。
“能幫我把這塊月餅帶給我爸爸嗎?”直到背后的汗液隱藏進衣服里,金溟才找回聲音。他用了些力氣,掙脫開穆蘭,將握著月餅的右手緩緩舉起。
“小溟!”穆蘭的的聲音尖銳而突然,而后更加突兀地停止在那只平攤開來的手心中。
一枚被油紙規規整整包裹著的月餅靜靜躺在手心中,在溫熱的體溫中烘出一陣陣香酥。
“最后一塊月餅,舍不得吃,”金溟舔了舔僵硬的嘴唇,“昨晚忍了好久啊。”
金溟用空出來的右手握住穆蘭冰冷而顫抖的雙手,“月餅可以寄托相思,爸爸會明白我們的。”
那是一塊不止寄托著對遠方親人思念的月餅。
穆蘭忽然發現,那雙只會跟在父母身后抓著衣角蹣跚走路的小手長大了,已經可以牢牢包裹住母親的手。
在研究所大門緩緩關閉的聲音中,金溟聽到穆蘭破碎而堅定的聲音——
“小溟,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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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卿,對不起……”
金溟不想不告而別,給海玉卿留下一團解不開的殘局困擾半生。但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很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道一句“對不起”。
曉霧微涼,海玉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它緩慢地收回翅膀,用一種無助的保護姿態裹住自己,聲音低得風過即散,“因為冷凍艙……又是冷凍艙。因為冷凍艙壞了,所以你就要走?”
“和那個沒關系,就算沒有冷凍艙,我早晚也是要走的。我不屬于這里。”金溟緩了口氣,諄諄道:“不要再去地下河,如果小白龍問起,你不知道什么冷凍艙,什么都不知道,記住了嗎?”
“冷凍艙里到底有什么,讓你們一個一個,都因為它丟下我!”
尖銳而怨毒的聲音遽然沖破攏聚在樹梢的淡煙愁霧,等到金溟反應過來撲出去時,連半根白羽毛都沒抓住。
金溟只能咽下滿嘴的莫可奈何,提著一口氣撲棱開翅膀去追那個一閃而逝早已沒了蹤影的白光。他一直以為海玉卿兩次潛入地下河,只是為了討他歡心,但怎么現在倒像是觸了它的逆鱗般。
但他來不及多想,生怕趕不及阻止海玉卿再次下水,只能悶著頭鉚足了勁兒地飛。然而就在他剛剛看到莽莽草場上的那點粼粼波光時,一道從茂密的草波中自下而上的撞擊將他掀翻在地。
驚叫聲被捂在喉間,熟悉的觸感讓金溟頓時放松下來,反抗的動作化為一種包裹,任由那道撞過來的力量將他壓進草莽之中。
密實的草植柔軟而清涼,一只軟軟的翅膀捂著金溟的嘴巴,蓋在他的臉上。
金溟閉上眼睛,忍不住輕輕嗅著翅羽間散發出的味道,像一個要把月光偷藏進匣子里的小賊。
第92章 離開
白翅膀用力地捏了一下金溟的嘴巴, 出氣似的。而后又輕輕挪開,一雙似嗔非嗔的黑眼睛便在早春的新綠中跳進金溟的視線之中。
細長的白色眼睫上掛著幾顆晶瑩的露珠,臉頰上還沾著幾點碎草葉子, 海玉卿側著頭, 要看不看地拿眼尾瞥了金溟一眼。
“你……”
金溟剛一開口, 嘴巴便又被捏住。
融在晨露和碎草里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在高草的陰影中透出一種模糊的曖昧,看上去極為惹人憐愛。海玉卿不情愿地把臉微微轉過來,用外強中干的眼神狠狠剜了金溟一眼, 又立刻警覺克制地抬頭看向一側,像怕被誰察覺似的。
海玉卿并不是莽撞的性格, 生氣歸使生氣,遇到事兒是個有分寸的。
于是金溟也跟著放輕了動作, 屏住呼吸,沖它眨了眨眼。
海玉卿松開金溟,不再理會他。
白色的翅膀被刻意收斂起來,藏在草叢的陰影中。海玉卿不往天上飛,卻匍匐著鳥鳥祟祟往前爬,動作比一只貓兒還輕。
金溟順著那個方向望過去,只看到一片厚重密實的草莽。
天邊的光仍舊半睡不醒著,正是夜行性動物回巢晝行性動物未動的時候。昏昏沉沉的天地間響著懶洋洋的啁啾蟲鳴,身在其中, 視覺和意志都會不由自主地疲乏。
若有誰想做點什么避開耳目的事, 正是個好時候。金溟本也是打算趁這個時候悄悄離開的。
迎著簌簌而來的風聲,金溟似乎聽到了一絲極輕的、不該出現的聲響。
若有似無的聲響在金溟耳中猶如爆破般不可忽視, 是金屬碰撞的聲音。
“是誰?”金溟快速跟上去,壓低了聲兒問。
但海玉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靜悄悄悶著頭,貼著暗影的地方迂回地往前爬。
金溟往前撲了一下,順利壓住一只白翅膀,“不管是誰,你先回去,不要摻合進來。這里我來……”
海玉卿停了停,覺得下面應該不是什么愛聽的話。白羽輕巧地滑開,絲滑得讓金溟不得不懷疑他能抓住海玉卿,全是靠海玉卿自己配合。
玉爪海東青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白像個打光板,在草叢中有些顯眼。但海玉卿很懂得隱藏自己,甚至剛才沖出去攔住金溟的角度都是順著風聲和草影,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而金雕的翅膀并不適合匍匐前進,或者說金溟用著金雕的形體并不會爬行,盡管他努力地小心翼翼,每次展開翅膀仍會帶出一陣不和諧的草葉摩擦聲。
海玉卿忍耐了一會兒,默默調整了前進的方向,迂回到水邊,借著流水的聲音掩蓋身后的“嘩啦”聲。
金溟悶頭跟在后面爬,費了十二分精力才能讓自己不掉隊,根本分不出空拉海玉卿回去。直到頭頂被細細的爪子踩了踩,他才氣喘吁吁地貼到海玉卿身旁。
海玉卿扭過頭,神色復雜地看著金溟。
“你……不是來找冷凍艙的?”遲疑的語氣中似乎有一絲顫抖的期待。
打冷凍艙主意的,全是訓練有素,就沒有這么笨的。
悶頭在滿是障礙的草叢中氣喘吁吁地匍匐前行,停下來的一瞬間有些頭暈眼花。金溟似乎看到海玉卿的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亮,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翅膀從分開的草隙中看向湖邊。
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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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東西是什么?”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陣指節叩在金屬上的敲擊聲,“我今天在注射室隔壁看到很多。”
“冷凍艙。”金溟感覺自己睜開了眼睛,但眼前仍舊一片黑暗,“等你做完基因編輯就要在冷凍艙中進行短暫的休眠。”
“你醒了!”小男孩的聲音有些驚喜,他埋怨道,“我已經偷偷來過好幾次了,你都在休眠,我打不開門。”
“抱歉,我不知道。”金溟不確定自己是否又閉上了眼睛,但他此刻應該是笑了笑,“熱牛奶,加半顆糖,糖吃多了長不高。”
小男孩伸手接過機械臂遞過來的熱牛奶,吹了吹,“你為什么不出來。”
電腦屏幕上閃爍著光標,屏幕嵌在巨大的操作臺中,各種顏色粗細的電線連接著一個黑色金屬長方體,擁有這間屋子的最高權限。
光標慢慢變成一行字,“這是我的工作。”
大概是幾個月前,經過層層篩選過的一批幼兒被帶進陳方博士的研究所做最后的基因檢測。
北方基地在多年前的淪陷重創中還未恢復,各處基礎工程都亟待修繕。研究所的電路是在物資最為匱乏的時候搶修的,即便是當時能供給的最好材料也是質量堪憂。幾條電路主線忽然故障,為了避光建在地下的檢測大廳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金溟就是在那個時候聽到一陣莽撞的哭聲。
漆黑安靜的環境中閃爍的電子屏幕發出一陣平緩的滴滴聲,讓淚眼婆娑的小孩也難以忽視,但在陌生的黑暗環境里他不敢亂動。
他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被孩子們的哄亂擠散了,自己大著膽子摸索著緊急疏散標識的綠色圖標往前走,等停下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徹底遠離了人聲。
滴滴聲不急不緩地響著,在安靜的黑暗中像一種耐心的安撫,小男孩終于止了哭聲,低聲抽噎著慢慢往光標閃爍的地方靠近。
“不要怕,”光標慢慢變成一行亮度逐漸調低的字,讓靠近的小孩逐漸適應屏幕的亮度,“迷路了?”
小男孩沖著屏幕點點頭,又有點懷疑屏幕能不能看到他的動作,遲疑地“嗯”了一聲。
滴滴聲變了頻率,屏幕上閃現出一些小男孩看不懂的線路,但小孩子的直覺讓他相信這個怪異的屏幕在嘗試幫助他。
過了一會兒,屏幕清零,又緩緩打出一行字,“抱歉,電路故障,我現在無法……”
小男孩緊盯著屏幕,慢慢讀著那行字,嘴巴開始往下撇,屏幕立刻又打出:“但是很快就會接入備用電源,不要怕,我陪你一起等。”
“你叫什么名字?”
電子屏幕是沒有溫度的,但光標的顏色看上去很溫暖。
“凌凌。”
“是哪個字?”
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轉移,“壯志凌云。”
“凌凌認識很多字。”
滴滴的電子聲沒有高低起伏,但凌凌覺得聽出了贊許的語氣。他靠著閃爍的光標,像偎著火光取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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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出來,藏在那里看什么?”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金溟的回憶,兩只鳥頂著滿頭草屑四目相瞪,一時間連風中的草葉似乎都搖曳不起來了。
這道聲音之熟悉讓金溟并不意外,昨天蜜獾跳下水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在他腦中輪廓愈發清晰。
“立刻回去,”金溟深吸了口氣,他將海玉卿推到身后,迅速交代著,“這里我來應付,記住我說的話……”
“有什么好藏的,”一陣刻意的笑聲從西邊不遠處響起,那是從林子里而來的方向。
這種一聽便知其臉皮必然十分健康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金溟與海玉卿默默對視一眼,默契地悄聲隱回草叢之中。
虎嘯天牙縫里塞著半截草桿,從草叢里貓起半個身子,打著哈欠理直氣壯道,“看你忙著,沒好意思打擾。”
它把先發制獾拿捏得一氣呵成,“約在這種鬼地方,一路黑不溜秋地走得我心慌。”
湖邊視野開闊,凸起的石臺上纖毫可見。蜜獾抬頭看了看此刻在魚肚白的天邊漸漸隱去的圓月,那神態從金溟的角度看來更像是對天翻了個白眼。
這么大的月亮天也叫黑?夜盲癥都不好意思說這話。
蜜獾懶得和虎嘯天饒舌,直截了當問道:“東西拿到了?”
站在陰影里的虎嘯天抬起一只爪子晃了晃,敷衍地哼哼了句“新鮮熱乎的。”
金溟忍不住悄悄抬高了頭,隱約看到虎嘯天爪子上的一道細長的陰影,似乎是綁著什么,,但在昏昏沉沉的光線中無法看得更分明。
像個竹筒粽子,但它倆總不可能是約在這里吃宵夜吧。
蜜獾的目光同樣落在那只揚起的爪子上,它輕輕點了點頭,便不再看虎嘯天,轉過身只盯著漣漪迭起的水面。
“我哥倒是好糊弄,但銀角那雙眼睛可實在難纏,差點被發現,還好孔雀幫我遮掩了下。”虎嘯天一躍跳上石臺,用牙齒扯下臂膀上的東西扔在蜜獾腳下。
“這玩意太難抄了,我時間不夠,簡略著來的,你瞅瞅能看懂不。”
落地無聲,是一塊薄薄的風干獸皮腹膜。
獸皮卷滾了半圈,撞在蜜獾腳邊烏黑暗沉的零件堆上又被彈回來,松松系了一道的草繩散落開來,隨著傾斜的石臺緩緩展開,在金溟的視角中露出一角用炭筆草草勾畫的地圖。
以他對虎嘯天運筆風格的了解,應該是……地圖吧,金溟想。
蜜獾揣著手往地上掃了一眼,“他能看懂就行。”
“她?你說孔雀?銀角教過她看地圖?”虎嘯天左右瞧了瞧,像是無意識般用爪子踩住一塊零件,百無聊賴地扒拉著,隨口問道:“我怎么覺得,孔雀好像還不知道你讓我去偷地圖的事。你們真打算私奔?跟我一樣住在外面不行嗎?也不一定就得離開中部。銀角就這么一個寶貝妹妹,他非得撕碎了你。”
蜜獾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它不動聲色地拿眼珠子瞟了虎嘯天一眼,便仍舊眼觀鼻鼻觀心地揣著手看水面,對虎嘯天話中的試探不做任何意向性的回應。
“咚”的一聲,虎嘯天抬腳把零件踢進水里。它換了種語氣,直接質問道:“這些東西怎么在這里?”
蜜獾輕輕皺了皺眉,“震鱗費了半晚上功夫才撈上來這么點兒。”
“撈這個干什么,就該讓它深埋在地下,最好永遠消失。你難道打算帶著這些東西離開中部?”虎嘯天警醒地盯著蜜獾,“你想干什么,出賣中部?”
“我能干什么?”蜜獾淡淡地看了虎嘯天一眼,嘴角勾起一絲譏笑。“我們什么時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了?或者說,我們什么時候又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不疾不徐的語氣像是在說事不關己的話,諷刺的意味里更多的是一種不屑的屈服。
蜜獾撿起地上的獸皮卷,粗略地掃了一眼,又仔細卷起來,“我們這一代,生下來就決定了只能做什么。”
蜜獾低垂著眼眸,專注的神情讓它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飄渺的恍惚,彷佛是難以捉摸的命運在虛無中輕輕嘆息。
“從來都別無選擇。”
“我們……我們沒有資格否定祖輩們的選擇。沒有他們的犧牲,就沒有我們現在的安穩,甚至,就沒有我們。”虎嘯天頹喪地蹲下,用前爪胡亂抓撓著腦袋,“我們不能這樣。”
蜜獾說的沒錯了,不論對錯,他們從來都別無選擇。
“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一輩子,再讓后輩繼續我們的生活?”蜜獾短促地停頓了一下,在這沉重的話題中給虎嘯天留下片刻思考的空間。它抬起頭,望著天邊變化無常的云,“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該發生的早晚都要面對。”
“可是……”虎嘯天掙扎道,“中部的和平已經維持了這么久,不能在我們手上毀掉。”
它一把搶過蜜獾手中的獸皮卷,“如果你是要找個地方和孔雀過不受約束的日子,那這就是我的賀禮。如果你想干別的,”虎嘯天自暴自棄地吼道,“我是個懦夫,承擔不起這樣的罪名。”
“你說的對,我們躲在中部懦弱地不敢面對這個世界的變化。”蜜獾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它垂下眼眸,“那就把罪名交給有勇氣承擔的吧。”
空氣凝重地讓人難以喘息,虎嘯天埋頭逃避了一會兒,忽然回味出什么,“你什么意思?”
“嘩啦”一聲,一團烏云似的東西從暗流涌動的水中拔起,當頭澆了虎嘯天一陣混著土腥的雷陣雨。
巨蟒自水中而出,青色的豎瞳掃了一眼蔫頭搭腦的虎嘯天和早已轉身跳到一旁的蜜獾,低頭吐出幾塊泛著烏光的金屬。
它抖了抖鱗片縫隙里的泥巴,仍舊泡在水里,把下巴搭在石臺上,嘶著細長的舌頭有氣無力道:“那里裂縫太深了,又被水沖走了很多,現在根本找不到。”
“這東西已經碎成這樣,還能有用嗎?”蜜獾背著手走過來,它抬腳扒拉了兩下形狀各異的零件,轉頭向虎嘯天詢問,“你見過,它原來是什么樣兒?”
“我也就有一次偷偷跟著我哥,瞧了那么一眼。就你們挖出來的這點東西,也就它一個零頭。這玩意大得能裝下——”虎嘯天打量了一眼巨蟒,又看了看蜜獾,最后指了指自己,“能裝下一個我。”
青色的豎瞳登時瞪成了銅鈴,巨蟒從水里撲騰一聲躥起來,“不干了,干不了。”
“就是全挖出來也不能用了。”虎嘯天抬了抬爪子,安撫似的虛虛按著巨蟒,“這東西藏在地下河是為了近水,它需要……需要那什么玩意?”
虎嘯天抓耳撓腮想了半晌,“那叫啥?晚上就能亮的那個,還能噼里啪啦的。”
巨蟒眨了眨眼。
蜜獾沉默了片刻,試探道:“電?”
“對,電。”虎嘯天一拍腦門,“那東西要用電維持,在流動的水里就能一直有電。”
巨蟒又眨了眨眼。
對?
這是怎么溝通的?
蜜獾盯著腳下這堆廢銅爛鐵,有點迷茫,“可以放電的武器?”
看上去不像是有巨大的殺傷力。
虎嘯天攤了攤手,“好像沒什么傷害性,不像是武器。”
它曾經試圖打開,但除了有點涼好像也沒電著它。
蜜獾,“那他偷偷摸摸指使玉卿來挖這個干什么?”
巨蟒左顧右盼,幾次試圖插入話題,均以失敗而告終。它百無聊賴地吐著細舌,在停頓下來的話題中終于插了一句:“那你直接問他唄。”
“誰?”
虎嘯天和蜜獾異口同聲道。
青色的豎瞳下,細長的紅信子吞吐著,緩緩轉向金溟和海玉卿的方向。
冷冰冰的嘶嘶聲就像是響在耳邊。
金溟從草叢里站起來,僵硬地抬了抬翅膀,算是打招呼。
他沒再試圖讓海玉卿藏起來。
在巨蟒分杈的紅信子里,誰也藏不了。
人類在利用動物嗅覺的歷史上最常出現的動物是犬類。犬類的嗅覺是人類的一千多倍,但動物中與犬類嗅覺不遑多讓的動物還有很多,只是沒那么好馴服,也就被人類棄而不用了。
就比如——眼前這條巨蟒。
蟒蛇的舌頭沒有味蕾,但卻擁有遠超犬類的嗅覺能力。他和海玉卿的動作可以逃過蜜獾和虎嘯天,但它們身上的氣味,逃不過巨蟒的舌頭。
“只挖到了這些,”蜜獾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腳邊的金屬零件,“和你之前讓玉卿挖出來的,還能復原嗎?”
“我們沒挖,我沒讓玉卿挖。”金溟立刻擺手,極力撇清。
虎嘯天蹲坐在石頭上,前爪按著那張獸皮,抬起一只后爪撓了撓后腦勺。
蜜獾站在高處,低頭理了理被濕答答的零件蹭到的腿毛。
巨蟒把自己泡回水里,吐出紅信子卷了根蘆葦叼在嘴里。
三只動物舉止各異,用不屑反駁的神情來明示金溟,別再扯這些沒智商的謊,能信?
“這不是什么武器,”金溟在沉默的空氣中干笑了兩聲,“應該是地震時損壞了發電器,電池耗盡后冷凍艙啟動了……自毀裝置,就算零件全挖出來也拼不回去了。”
海玉卿把目光從那堆零件轉回金溟身上,它被擋在金溟的影子中,神色看上去晦暗不明。
海玉卿默默重復著這些和冷凍艙相關又聽不太懂的詞匯,忽然想起,那天金溟只是看了一塊金屬便能立刻確定那是冷凍艙上的東西。
這種對于冷凍艙的了解程度,其實很難讓它騙自己說,金溟的突然出現和冷凍艙毫無關系。
“自毀?”蜜獾喃喃重復,談不上是不是失望,“那就是完全沒用了?”
金溟立刻點頭附和,眼神閃躲,有點心虛。
物資匱乏的時期每個設備都很珍貴,不會隨便設置自毀裝置,但冷凍艙再貴重也比不上裝在里面的東西。這是飛機和飛行員的關系,造一個飛機和培養一個飛行員的成本不在一個量位。
西邊挖土的時候任由這些零件躺在水底不管,看來這些只有老虎知道,冷凍艙在中部的確是個秘密。蜜獾一知半解,他沒必要解釋得更詳細。
蜜獾蹲下身要拿虎嘯天手中的獸皮,虎嘯天別別扭扭地躲了躲,最終把臉扭到一邊,松了松爪子。
“這是中部的防御地圖,每次月圓前會更換一次。”蜜獾把獸皮遞給金溟,“中部一直保持中立,當初答應留下這個也只是為了維持平衡,不想惹麻煩。如果你想做什么,就自己想辦法吧。”
金溟接過地圖,“好,我今天就離開,不會給中部惹任何麻煩。”他側過身飛快地看了一眼海玉卿,而后者卻只盯著蜜獾,沒有表情的五官看上去有些冷漠,仿佛已經開始置身事外,與金溟撇清關系了。
“中部很好”“我喜歡這里”……
金溟心酸地想到,海玉卿和他在一起的前提就是他會留下來,守護中部。
蜜獾抬頭看了看已經亮了半邊的天,快速道:“這是嘯嘯抄的,三天后我會跟西邊說地圖丟過。玉卿我會安排好。”
金溟打開地圖,上北下南,他飛快地掃了一遍,上下兩條嚴密的布防線堅牢地守衛著中部。
中部要防守北方,也要防守南方。
這和他的推測似乎有些出入,但金溟來不及多想,用眼睛迅速地畫出一條穿越北部防線的路線。
金溟閉上眼默記著地圖,蹲下把獸皮貼著爪子綁住。
再睜開時,眼前多了一雙玉白的爪子,在逐漸發亮的光線中,像是褪掉了血色。
“你要走?”海玉卿的聲音在顫抖。
“嗯。”金溟站起來,故作輕松道。
“全是騙我的?”海玉卿脫力般晃了晃。
金溟展開翅膀,慢慢離開地面。
俯視的角度看不清海玉卿的眼睛,而那雙黑色的眼睛也不再追逐著他。
褐色的翅膀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中緩緩拍打,被樹蔭草影切割成細碎的金光,落在白色的羽毛上,看上去是那么的不真實。
“全是騙你的。”金溟朝北方轉過頭。
在中部的日子像一場虛幻的夢。
美夢是修飾過的謊言,在太陽升起來的那一刻就會變成抓不住的泡沫。
第93章 獅子
白色的翅膀幾乎是同時展開, 但最終又緩緩垂下。
“他要往北去?”
過了不知多久,海玉卿恍恍惚惚聽到虎嘯天的聲音。它抬起翅膀遮了遮眼,剛跳出云層的陽光有些晃眼。
“不然呢, 南邊能去?”蜜獾諷刺道。
“往北去, 會不會……”虎嘯天覺得蜜獾這話有點無能的惡意, 但仍忍不住問,“死啊?”
“也許吧。”蜜獾撿起零件,一塊一塊打著水漂扔進湖里,跟自己解釋似的, “我沒逼他。”
虎嘯天跟它一塊兒坐在水邊,撿起一塊零件把玩著, “現在只有中部適宜生存,如果連這里也守不住了, 以后我們該怎么辦?”
“他不是教了你很多字,寫下來。”蜜獾懶洋洋地挖苦,“讓人別忘了世上有過這么個你。”
虎嘯天把惆悵從抽象轉到具體,“小時候不懂事,雪叔手把手地教我寫字,我還總躲懶。”
“又都不認字兒,誰看得懂。”蜜獾順手拿零件砸了下虎嘯天的腦袋。
零件嗑在石頭上,又彈進水里,虎嘯天看著漣漪疊起的水面, 傷感迅速轉跳回現實, “這些再扔回去?不是震鱗費了好大功夫才撈上來的嘛,給我帶回去做燒烤架吧。”
“吃不死你。”蜜獾抬手給它打掉了, “也不怕有毒。”
“有毒還能等到今天?送來的時候就毒死你了。”虎嘯天眼疾手快撈走一塊長條的金屬零件抱在懷里,這個形狀給新糊的土灶做梁架正好, “你對自己有氣別跟我撒,我還沒說你騙我去偷地圖呢。”
“是誰送來的?”海玉卿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蹲在虎嘯天旁邊一塊擺弄那些零件。
白色的眼睫上還閃著水光,聲音也有些沙啞,海玉卿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好奇都像是強撐的。
虎嘯天有些不忍心,愿意配合著已經失戀即將喪偶的海玉卿轉移注意力,便解釋道:“雪叔帶來的,之前住在那邊的那只雪……一只老豹子,不過你可能沒見過。”
“豹子?”海玉卿失神地重復,“是一只豹子?”
“他之前受了傷,你到中部時他都是強撐了,不怎么出來。”虎嘯天難得耐心。
海玉卿,“只有一只豹子?”
虎嘯天覺得海玉卿是傷心傻了,只會重復這一句。
“走,別想這些了。幫我抱著,跟我回去吃蛋糕,我剛琢磨了個新樣式。”虎嘯天把挑出來可用的零件塞進海玉卿懷里,然后撅著屁股把剩下的往自己懷里塞。
“鱗鱗,你吃過蛋糕嗎?待會兒跟我回去,我給你做個□□味的。”虎嘯天順道招呼著巨蟒,推銷自己的新蛋糕。
“……”巨蟒想了想,雖然不知道蛋糕是什么新菜色,但直覺想噦,緊閉著嘴下到水里跑路了。
“拿不了這么多,看來還得再回來一趟。”虎嘯天邊塞邊掉,邊掉邊撿,東搖西晃地拿肩膀撞開專心打水漂的蜜獾,“你一邊兒撒氣去,別給我全扔了。”
海玉卿囈怔似的把懷里的零件全掀了,嘰哩哐當砸了虎嘯天一頭。它盯著被砸懵的虎嘯天,茫然到無辜,“拿不了!”
“……”虎嘯天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和顏悅色,“那你能拿多少拿多少吧。”
“拿不了!”海玉卿把虎嘯天剛摞進懷里的零件一把擼掉,又重復。
蜜獾手里沒停,利索地把落在身邊的那幾塊虎嘯天特別中意的零件全扔出去了。
“……”虎嘯天徹底沒脾氣了,“那您老兒坐著打水漂去吧,行嗎?”
海玉卿,“一只豹子,也拿不了。”
虎嘯天感覺自己要瘋了,“哪有豹子?”
話說一晚上沒回家,老婆該擔心了。
海玉卿后退一步,垂著頭,“你們都騙我。”
“……”臨近炸毛的虎嘯天看著站在水邊搖搖欲墜的海玉卿,感覺今天真是糟心。放著香香老婆自己在家,為了這一幫沒良心的糟心玩意瞎忙活一晚上。
“因為這個,你們都騙我。”海玉卿踢翻了腳邊的零件,“一只豹子拿不了。”
還在剛才的話題里沒過去?
“哦,當然不是只有一只豹子,那哪兒扛得住。”虎嘯天覺得海玉卿這會兒和剛才的蜜獾一樣,就是找個借口逮著它出氣。
行吧,誰讓它好脾氣。虎嘯天只好順著海玉卿的話解釋,“整整一個小隊,勉強到這兒,都死完了。”
“都……”海玉卿跌坐在地上,呼吸聲停頓了很久,“都死了……就為了這個?”
“也不是,他們隊長也活著。雪叔后面一直熬著,就是希望能等到那個隊長回來。叫什么來著?”虎嘯天看向蜜獾,蜜獾拒絕和它一塊回憶,頭都不抬地繼續專心打水漂,“海隊長。對,雪叔總這么念叨。”
“海,海隊長?”海玉卿深吸了一口氣。
虎嘯天遙想當年,唏噓不已,“臨了也沒等著,估計是死了。要是當時他肯留下,說不定能活到現在。”
藏在翅膀下的白爪子攥到青筋爆起,海玉卿覺得自己的肺快憋炸了,吐出的話仍舊難以平穩,“沒等著,失散了?”
“回去接老婆孩子了。”虎嘯天想了想,“說不定是找了個安全的地方避風頭,一家三口過得正好呢。”
沉浸于打水漂的蜜獾不得不停下來,跟虎嘯天面面相覷——海玉卿的狀況肉眼可見的不太對。
“回去了……”海玉卿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老婆,孩子,一家三口。
**
金溟躲在背風的山巖縫隙中,在第n次被饑餓的胃痛醒后,終于勉強睜開疲憊的眼睛。
陽光很足,金溟躺著不想起,扯下爪子上系的地圖再次確認了一遍——
他已經在第二天日落后成功穿過了北邊的防線。
如果換成是海玉卿,估計當天就能輕輕松松飛到這里。但金溟才學會飛沒多久,根本不會掌握風力,飛起來全靠蠻力。一落了地,半米也飛不動了,幾乎可以說是栽頭就睡過去了。
海玉卿教他飛行時事無巨細,卻忘了教他怎樣利用風力遠行。也許不是忘了,如果他一直留在中部,本就用不著學會如何省力的長途跋涉。
午后的日光灑在光禿禿的山峰上,白熾刺眼,就像……海玉卿最后留給他的那個置身事外的身影。
談不上是否傷心,意料之中的麻木。
一個東西在放上天平被衡量的那一刻,就要面對五五分的選擇。
就像母親選擇忠于自己的信仰而放棄了他,父親選擇忠于自己的職責而放棄了他,海玉卿選擇中部……
金溟甩了甩頭,活動了下翅膀,扒著巖縫往外看了一眼又立刻縮了回去,撫著胸口沒空再感傷,連地圖掉在外面都沒敢撿——他在這么陡峭逼仄的山頂石縫里睡了一整天?
雖然這符合金雕的習性,但完全不符合金溟的能力和……膽量!
還好他昨晚累得一根羽毛都沒力氣再動彈,萬一夢里翻個身,這會兒就已經摔得粉身碎骨了。
粉身碎骨的血腥畫面在腦中還沒上演完畢,金溟恍惚感覺到視線中有什么東西應該引起他的注意。
他此刻停留的是一座連綿的山脈,山體陡峭,植被稀疏,裸石遍布,一眼掃過荒涼盡收眼底。
金溟探著脖子仔細看了很久,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肚子先發出一陣急促的咕嚕聲。
一塊貼在峭壁山脊上似乎在緩慢移動的灰撲撲的石頭喚醒了金溟的饑餓,準確來說——一只巖羊。
巖羊是群居動物,一般只在清晨和黃昏出來覓食。現在離黃昏大約還有一兩個小時,這顯然是一只掉隊的老弱病殘。
金溟精神一振,猶豫了幾秒鐘后終于屈服于饑餓的本能,展翅從巖縫中滑出。
金雕的獵殺時刻!
半分鐘后,金溟打了個旋兒,原地著陸。
與此同時,一只不知在山脊間匍匐了多久的獅子已經咬住了巖羊的后腿。
灰沉沉的黃色鬃毛與土色幾乎融為一體,直到它在巖羊剛剛跳躍到一塊陡峭的石頭上習慣性回頭探視的致命時刻猛然躥出,金溟才注意到這只食肉目大型猛獸。
貓科是鳥類的致命天敵。
雖說金雕這種大型猛禽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但金溟不是。而對面卻是一只實實在在的地表最強的大型貓科動物之一,即便是只老獅子。
多猶豫一秒鐘都是對自然規則的不尊重。
與天敵擦肩而過的金溟落腳時翅膀打在了突出的巖石上,被撅了一下,半個身子歪出去,踩掉了幾塊石頭才站穩。
對面同時有石頭從山脊上往下滾,不過碎石中夾雜的不是鳥毛而是獅子和巖羊。
那是一只鬃毛不算威風的雄獅子,連撲帶滾地緊追著從山脊上摔下來的巖羊。
從山脊到山坳,在極限的奔跑跳躍中,尖銳的犬齒死死勾住短密的皮肉。
真正的獵殺,雄獅的獵殺時刻!
站在高處觀望的金溟感同身受地捂了捂大腿,但又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
獅子一般都生活在熱帶草原,而且是群居動物,大多時候都是集體圍獵。像現在這樣在接近凍土層的高山上見到一只單獨行動的獅子,又不像是老邁到被趕出獅群的,實屬難得一見。
金溟忍不住想要觀察得更仔細些,貼著山壁滑近山坳。
獅子已經把不再掙扎的巖羊按在爪下,卻沒有即刻享用,而是將巖羊就近拖進一處地面的石縫里。但那處地面有個坡度,獅子松開爪子巖羊便跟著滾了出來。
金溟有些看不明白這是什么捕獵行為,忍不住好奇又靠近了些。
就見巖羊再次被整個兒塞進去,獅子迅速扒過一塊碎石卡住縫隙,巖羊終于被固定在石縫中,從金溟的角度只能看到半根破碎的羊角。
像獅子老虎這樣的大型貓科猛獸,雖說除了人類沒有絕對的天敵,但它們爆發力強持久力弱,在野外的捕獵成功率并不高,三餐溫飽情況遠不如金雕這類的猛禽。
未雨綢繆,把吃剩下的食物藏起來一部分倒不足為奇。
但是——這只獅子似乎還沒開始吃。
獅子藏好巖羊,跑開兩步,然后四肢蓄力貼在地面做半匍匐狀。金溟邊觀察邊評價,這是一個標準的捕獵動作。
等會兒,捕獵……
金溟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剛才過于專注追逐觀察捕獵的獅子,此刻的落腳地好死不死離地面很近,而且逼仄得很不適合迅速展開翅膀起飛。于是他只能硬挺著和隨時會躍起撲殺的獅子對視。
獅子的目光看上去不算太兇狠,仿佛在觀察他。
難道是想交個朋友?金溟默默咽了口唾沫,將對視的目光稍稍往下移,露出尖角的犬齒上一滴巖羊的鮮血“叮咚”滴進金溟的眼中。
不兇狠?絕對是錯覺。
巨大的翅膀瞬間展開,直接拍碎了擋路的巖石。金溟以此生最快的速度無助力起飛,轉眼飛進云層。
獅群的領地區域范圍從二十平方千米到兩千平方千米不等。那只落單的獅子應該沒能力占領太大的地盤,金溟約莫自己已經飛離了獅子領地才敢落地。
估計獅子以為他是想截和巖羊。金溟摸了摸肚子,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他倒是真想。
金溟把晚飯的主意打在了一只經過的松鴉身上。但松鴉小巧靈敏,在小型鳥中屬于智商不低的鳥類,一擊不中,驚慌卻不失措,立刻利用體型優勢在灌木中鉆了兩圈跑掉了。
折騰了一頓,天眼見黑下來,金溟叼著一根松鴉毛倚著一棵孤零零的老樹嘆氣。
做人沒飯吃可以打工,只要不懶,再笨總能掙口飯吃。做了一只鳥,不會捕獵就只能面對優勝劣汰。
金溟有些懷念分工協作的社會結構,畢竟不是每個鳥都擅長捕獵。而他現在又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沒有借助陷阱的時間。
胃好像已經餓死了,在愈發寂靜的黃昏一聲不吭。
金溟爬起來沿著有草蔓的地方翻找,希望能刨出來點根莖植物填肚子,不然就只能餓著肚子做夢等天上掉餡餅了。
一陣尖銳的“咕咕”聲自遠而近,像是被開水拔毛的活雞。緊接著有什么從天而降的東西被老樹的枝椏擋了一下,一團灰撲撲的影子撲棱著滾落下來。
一只翅羽凌亂的花尾榛雞狼狽地趴在地上,斑斕的尾巴挓開了花,驚恐的眼神里帶著一絲茫然,像是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金雕嚇懵了……
但其實突然出現的好像是它自己……
金溟仰頭望了望黑漆漆的天,圓圓的月亮照著紋絲不動的云。
天上沒掉餡餅,掉了只花尾榛雞……
第94章 警告
花尾榛雞, 松雞科,高海拔山區里常見的禽類。
別稱“飛龍”,聽上去很霸氣, 其實是因為相對于飛行它更擅長行走, 又圓又短的花翅膀最多飛個兩三米高便要落地。山區里隨便一棵樹也不止兩三米, 所以這個別稱的含義其實來源于滿語“樹上的雞”,直譯聽上去有點蠢,便取了諧音“飛龍”。
這就是說,有個顯而易見非常不合理的問題——金溟再次抬頭目測了一下花尾榛雞摔下來時砸斷的那截樹杈, 至少有十米——這只花尾榛雞是怎么飛上去的?
而且現在明顯不是花尾榛雞的活動時間,這個時候它應該趴在草窩里睡覺, 而不是在這里創造花尾榛雞界的吉尼斯新高度。
花尾榛雞一直驚恐而僵硬地盯視著金溟,很顯然, 它無法回答金溟這個疑問。如果可以,它比金溟更想知道發生了什么。
見這只金雕只是滿臉疑惑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似乎沒有開飯的意思,花尾榛雞終于大著膽子慢慢站起來。
金溟默默看著企圖在金雕眼皮子底下逃走的花尾榛雞,想起他對這種雞的知識儲備其實來源于歷史書。
花尾榛雞肉質肥美鮮嫩,在有皇帝的年代曾被當作歲貢,是人類和猛禽所鐘愛的美食的交叉部分。
不過他剛挖到幾塊類似芋頭的根莖植物,今天填飽肚子應該不成問題了。
但是剛剛上過天的花尾榛雞似乎有點不太爭氣,趔趄了一下, 又撲通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金溟這才注意到花尾榛雞一只爪子不正常的翻折著, 土色的細爪子上沾著暗沉沉的血漬。
月亮已經沒有前幾天那么圓,柔和的黃暈襯得北極星愈發明亮。爪子被磨圓的細樹枝固定住的花尾榛雞在金溟懷中逐漸安靜下來, 卻無法控制胸口打鼓似的的心跳。
它和之前那只維達鳥一樣,沒有強悍的恢復能力, 也聽不懂金溟說的話。
金溟轉了轉仰得發酸的脖頸,倚著樹闔眼養神。
一路向北,眺望北極星的仰角越來越大。當他需要抬頭九十度時,那就意味著他到了此行的終點——北極。
北極,北方基地。
在金溟記憶中的,人類最后的活動區域。
所有的疑問都將在那里得到解答。
陽光、空氣、水,生命存活的三大要素。當這三種要素全部為人體排斥時,人類還有未來嗎?
在地球大環境不再適合人類生存之后,形成了以赤道豐富的生存資料為基礎和以北極富饒的自然能源和天然防御為基礎的兩大人類基地。
人類身體薄弱的抵抗力無法長久離開基地的保護,所有的資料采集和維護運作都要依靠消耗巨大的機器,不可再生的自然能源總有耗盡的一天。不管是赤道還是北極,都明白人類所面臨的飲鴆止渴的局面——找到可以持續利用的新能源,抑或人類可以適應地球的變化安全走出基地,別無出路。
在交換有無的基石上兩大基地最初相處的還算融洽,這樣的和諧一直維持到赤道即將找到“新”能源。
在一類又一類的動物逐漸絕跡之后,地球的變化成了變異植物的溫室。
基因復刻的概念首先被發現于一株體型異常粗壯的桑科藤蔓植物。
當穿著全套防護服的人類靠近時,通過無線通訊清晰投影在赤道基地指揮部大屏幕上的畫面是肥厚的藤蔓葉片瞬間卷起呈現出茅膏菜科的特點,緊密排布的葉片細柄像一張血盆大口。
通訊器別在防護服上,屏幕中只能看到那張猶如身臨其境的血盆大口,卷曲、張開,卷曲、張開……
直到信號中斷。
屏幕無聲的閃爍著故障提示,那天的指揮部很安靜,但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卻長久地回蕩著凄慘的慘叫和骨骼斷裂的聲音,眼中是黑暗與光線交錯中鮮血迸濺的畫面。
桑科不存在有攻擊性、需要蛋白質代謝的植物,而茅膏菜科中最典型的植物捕蠅草曾經的食物只是蚊蟲,這無法簡單用轉基因的理論來解釋。
不惜成本取回的樣本經過反復研究,“基因復刻”似乎是植物能夠適應地球變化的唯一解釋。
人類曾經征服地球的輝煌歷史徹底被顛覆。
很長一段時間,基地以外再也沒有探測到任何動物的生存跡象——所有的動物和人類一樣無法適應地球的變化——直到一架探測器在墜毀前傳回一段的視頻。
植物世界一切都是緩慢而安靜的,畫框般凝滯的屏幕忽然暗了一瞬,當光線從遮擋物抬起的縫隙中照進來時,描摹出的輪廓是一只具有明顯靈長類特點的前肢。
是直接暴露在陽光和空氣中的靈長類。
赤道基地當局公開的視頻里最后一個畫面定格在柔軟毛發和緊挨著的順滑羽毛。
在地球的某個地方,有靈長類和禽類適應了地球的變化,這無疑是最振奮人心的消息。
不久后,穆蘭被秘密邀請至赤道基地參與新物種研究。
新物種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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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長高了,長得真快。”穆蘭抬手摸了摸金溟的頭頂。
在赤道基地提供的優質生活條件下,即將步入青春期的男孩成長速度驚人。
“當然,我很快就能長成強壯的男子漢,替爸爸保護媽媽。”金溟得意地弓了弓其實并沒有什么肌肉的胳膊,青春期的營養是優先供給給骨骼的。
“小不點,你先長過我再說吧。”穆蘭用力拍了下金溟的胳膊,滿臉瞧不上的揶揄。
最近穆蘭的工作似乎清閑了很多,只是更加愁眉不展,連玩笑話都有些力不從心的敷衍。
“肯定很快就能超過媽媽。”金溟很肯定地反駁,還要給自己的話找到切實支持的論據,“男性本來就比女性強壯。”
“自然界里動物同類異性中,雌性比雄性更為強壯的占比更高哦。”穆蘭沖金溟眨了眨眼,用淵博的知識碾壓他,“在昆蟲中,幾乎所有的雌性都要強于雄性。”
金溟愣怔了一下,底氣不足道:“可是人類里都是女人嬌小男人強壯。”
穆蘭把手指扣在桌面上,輕輕敲著。她看著金溟,似乎不想破壞此刻難得輕松的氛圍,“人類至今已有六百多萬年的演化史,從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在最初的時候男女體型差異并不大。”
物種進化是為了適應生存,而女性逐漸嬌弱似乎違反了進化的趨利避害特性。
“以前我跟著老師做過一個畜養動物變遷的研究課題,用到商周古墓挖掘出的殉葬動物骸骨。在給骨頭做碳14檢測時順道拿同時出土的人骨做了點比較,結果發現,那個時期的女性骨骼與男性具有明顯差異。于是我又做了穩定同位素分析……”穆蘭停頓片刻,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發現那一時期女性的飲食結構與同期殉葬的家犬相似。”
金溟輕輕吸了口氣,等穆蘭接著說下去。
“水稻和粟是人類飲食中最早的農作物,你知道是什么時間開始普遍種植的嗎?”穆蘭側著頭,嘴角輕輕勾起,似乎在嘲笑。
“夏。”金溟想起穆蘭剛才提到的那個時間單位,商周。
“女孩子并不是都喜歡糖。”穆蘭往后倚進辦公椅里,翹起二郎腿,做了個極具男性化的姿勢,“女性的經期、生產恢復期,相對于攝入糖分,優質蛋白更有助于恢復。但優質蛋白是比谷物難獲得的物資。”
穆蘭把腿放下來,喚醒電腦屏幕準備繼續工作,“而且隨著社會發展,掌握話語權的男性也不再需要強壯的女性和他們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料。”
女性體型逐漸嬌小,不符合進化趨勢,但符合以父權為核心的社會需要。
金溟看著穆蘭忙碌的背景,下意識抬起右腿疊在左腿上。緊接著他又茫然地低下頭,是誰給他灌輸了這樣的思想?
什么姿勢是女性特征,什么姿勢是男性特征。強壯是男孩子的榮譽,柔弱是女孩子的標準。
在溫飽問題重新成為人類生存的難題時,食物分配的標準依舊是按照人數和性別來劃定,全社會依舊默認女性需要的食物可以比男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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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隱約傳來禿鷲的叫聲,花尾榛雞不安地輕輕咕唧了一聲,之后便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金溟眉頭緊皺,似乎做了噩夢,呼吸不太安穩。他閉著眼輕輕箍緊懷中的花尾榛雞,想要攫取一絲溫暖,但越來越涼的觸感讓他的夢境愈發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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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溟再次抬起頭,看到露出的屏幕一角上顯示著“腦前額葉切除……”幾個字。
這是穆蘭最近一直在關注的東西,同樣的字反復出現在金溟的視線之中,他終于忍不住問:“是那個得過諾貝爾獎的手術?”
諾貝爾獎,象征科研學者榮譽的獎項。但此刻金溟提起時,聽不出任何平時對科學的崇拜和敬畏。
“嗯,”穆蘭的語氣更是明顯的諷刺和不屑,她特意強調,“那個臭名昭著的手術。”
大腦前額葉有著廣泛的神經聯系和復雜的結構圖式,與認知、情緒、疼痛和行為管理等相關。被切除前腦葉白質的躁狂癥、精神病患者會變得異常溫順安靜。
1949年,葡萄牙醫生安東尼奧·莫尼斯憑借前腦葉白質切除術獲得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這也成為了諾貝爾獎難以啟齒的黑歷史。
金溟覺得有些惡心,他別過頭,不再看屏幕上顯示的那張冰錐穿過眼骨直插顱內的圖片。他一直都想不明白,這樣野蠻反人權的手術為什么曾經能在全世界流行起來,甚至得到嘉獎。
也許只是因為,被實施手術的精神病患者在人類社會中并沒有話語權,并且,妨礙了社會整體的公眾利益。
金溟忽然想到什么,顫聲問:“這種手術不是已經被禁止了嗎?”
前額葉是大腦分化的成果,只存在于大腦發達的哺乳動物中,并且不同哺乳動物分化程度不同。這和穆蘭的專業研究幾乎毫不相關,她不是會花費大量時間在無用的軼事上。
大腦發達的哺乳動物。
血腥味在鼻腔中彌漫開來,懷里的涼意越來越重,金溟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腳都無法動彈,他想回頭尋找穆蘭,卻發現自己連脖頸都無法再轉動。
一把寒氣逼人的冰錐懸在他的眼間。
比冰錐更冷的聲音在耳邊嘈雜著,“切掉前額葉,就學會溫馴了。”
**
“不要。”
金溟嘶吼著摔在地上,他發著抖蜷縮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從夢魘中清醒過來。
抬手擦了擦眼角,夢中的血腥味更加真實了。
金溟緩緩睜開眼,就看見——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一聲鷹唳響徹云霄,拐了十八個顫音,硬生生嚎出了落水狗的氣質。
山中早起的鳥雀呼啦啦驚起一片,又迷茫地落地——不太確定這是什么天敵的聲音,似乎也不太能確定這是不是天敵的聲音。
金溟后背緊貼著樹干大喘氣,大腦在“我被高利貸上門追債了?”“我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尋仇警告?”中反復思索。
任誰一覺醒來看到眼前不到十公分的距離里擺著一只血淋淋的剝皮兔子,恐怕都是只剩深刻檢討自己的本能了。
花尾榛雞從金溟懷里滾出去,僵硬的像個石頭。金溟同樣渾身僵硬地抵著樹干,緩緩移動著眼睛探察花尾榛雞的情況。
從花尾榛雞死不瞑目的眼神中,金溟看出一種肝膽俱裂的恐懼。
花尾榛雞是被活活嚇死的,在他懷里?而且死去已久。
無法想象自己昨晚睡著時弱小無助的花尾榛雞獨自經歷了什么……
金溟把眼睛再緩緩轉回來——
兔子倒是只死態安詳的兔子,不確定是白兔子還是灰兔子。□□地躺在洗凈鋪勻的樹葉上,剝皮又被洗凈血水后能清清楚楚看到紋理分明的健碩肌肉。腹腔被掏空了,該剝掉的膜瓣血管也都被洗得干干凈凈,內臟被整齊地碼在一旁。
是個講究的仇家。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只兔子的含義,莫非是——開膛破肚,死無全尸?
緊挨著剝皮兔子放置著一叢已經有些蔫巴的灌木,是連根拔起的,蜷曲的根須掛著些顏色與地面不同的泥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帶來的。
這難道是要警告他——斬草除根,雖遠必誅?
綠葉里透出幾點緊閉著的花骨朵,是暗沉沉的紅色,像血染上去的顏色。
一時間金溟難以判斷這叢花木和那只剝皮兔子哪個表達出的惡意更恐怖。
第95章 玫瑰
植被稀疏的山地土壤堅硬, 金溟撿著松軟的地方挖土,一不小心捅了螞蟻窩。
密密麻麻的工蟻蜂擁而出,沒頭沒腦地亂了一會兒, 大度地沒跟金溟計較, 開始循序重新筑蟻窩, 順道把地上花尾榛雞羽毛上的肉渣拖回窩里。
花尾榛雞是嚇死的,不是毒死的。秉承著不浪費的原則,金溟含淚給它拔了毛做了個泥土spa。
為了防止香味飄散引來猛獸,金溟決定做只叫花雞, 順手把那只暗含著“開膛破肚”的兔子也裹上泥一起埋進火堆里。
本來想直接拿那叢“鏟草除根”的花木當柴火,但是因著根須被泥土包裹著, 雖然枝葉有些蔫巴,水分仍不算少。
山區里一年四季都不缺易燃物, 金溟隨便攏了點長年累月的落葉,很快就把火生了起來,便順手把不能用的花木栽進他剛剛取土挖出的坑里。
把火焰煨小壓著,金溟看著悶起來的煙,覺得今天這頓飯按照原料的含義應該叫——硝煙彌漫、尸橫遍野。
如此血腥又如此般配。
叫花雞不能用大火,得小火慢慢煨。金溟把干樹葉攏在手邊,時不時往火堆上蓋幾片,抱著腿百無聊賴數螞蟻。
一只找到一塊被金溟丟棄的雞屁股的螞蟻匆匆喊來同伴,黑壓壓的螞蟻轉眼圍成一團。
螞蟻們忙碌地把對它們來說是巨型球體的雞屁股就地分割, 有序搬運, 金溟看得入神。
低頭久了感覺有些暈眩,密集蠕動的蟻群像個黑色的漩渦, 幾乎要把他吸進深淵。
永不停歇的,死亡漩渦。
**
“小溟, 對不起……”
研究所的金屬大門緩緩闔上,穆蘭松開了金溟的手。
大廳慘白的墻壁上貼著鮮紅的標語,言簡意賅的三個字:“知、行、信”。穆蘭抬手一一撫過,手指停留在“信”字上輕輕摩挲。
“來的時候我答應過爸爸,替他好好照顧媽媽。”金溟隱約覺得似乎將要發生什么難以估計的事,卻不知該怎樣安慰穆蘭,“爸爸說,媽媽走的路是孤獨而艱辛的,要有家人的陪伴和支持。”
也許和那塊月餅有關。
早晨從冰箱里把月餅拿出來時金溟發現包裝有打開的痕跡。
他在研究室耽誤了許久,在門口匯合時,穆蘭欲蓋彌彰地問他月餅怎么了?
一生醉心研究的人不善撒謊,忐忑的表情很難掩飾。
復原一個手工包裝對金溟來說并不費時,是一幅一家三口的簡筆畫花費了些時間。
他當著負責送他離開的軍官的面,用那張早晨匆匆畫就的簡筆畫給“從未打開過”的月餅另加了一道包裝。
穆蘭會想到如何應對無數道的x光檢測,但難保食物不會被要求打開。任誰也不會忍心把與父親分別許久的孩子的拳拳孝心拆開,那只是一塊赤道配給的普通月餅而已。
“什么都會支持我嗎?”穆蘭茫然道。
金溟點點頭,“媽媽做什么,我和爸爸都會支持的。”
“我想,”穆蘭攥緊了手,為方便工作,她從不留指甲,鈍鈍的甲緣在掌心壓出一道厚重的痕跡,“停下來。”
“停下來?”
“對,停下來!”穆蘭抬手按住金溟的肩膀,眼神中似乎有一絲癡狂,“行軍蟻與大多數螞蟻物種不同,它們視覺退化嚴重,在前進途中只能依靠跟蹤領頭兵蟻留下的信息素痕跡跟上隊伍。一旦領頭兵蟻失去方向感,蟻群就會形成一個死循環,領頭的行軍蟻變成跟隨的行軍蟻,信息素始終存在,蟻群就永不停歇。”
“要怎么停下來?”金溟有些害怕。他感到惶惑,也許無條件的支持是建立在平等的理解之上的,他不明白穆蘭想做什么。
或許他今天不該幫穆蘭把月餅中的東西送出去。
“整個區域遍布已經死去和瀕死的螞蟻尸體,少量的幸存者圍繞著一個小而且不規則的圓環邁著沉重的腳步。”穆蘭抬起頭,沒有回答金溟,只是默念著一位螞蟻生物學家關于行軍蟻的論文中的一句話。
穆蘭最近的情緒極易陷入崩潰,此刻似乎平靜下來,“所長說的不對,心無旁騖、前赴后繼,可是誰又能保證領頭蟻不會錯。”
但陷入死亡漩渦的行軍蟻,該怎樣才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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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看管的火堆迸濺出幾點火星,落在一旁的干樹葉堆上。
金溟怔怔地看著遽然躥高的火焰,眼睛被撲面而來的灼熱感熏得濕潤。
“媽媽……”金溟猛地撲上去,在火焰中急急地尋找。
飄落的羽毛被火浪沖起來,被束縛的翅膀沖破牢籠。
在廢墟上重建的研究所簡陋蕭條,物資遽減的條件下再難復原輝煌,混亂中跑掉的研究樣本帶著學到的人類智慧再難抓獲。
翅羽有天然的阻燃結構,壓在身下的火苗燃盡氧氣后慢慢熄滅。
一切歸零。
金溟趴在碎葉的灰燼上,緊閉著眼睛輕輕抽噎。
他被煙熏了眼,是可以流淚的。
金溟聞到一陣清新香甜的味道,一個軟軟的、溫熱的東西偎過來。
金溟別過頭,緊閉的眼角蹭過翅羽。推開身前的溫暖,金溟睜開眼——“海玉卿。”
不算太意外。
從昨天那只花尾榛雞從天而降時他就開始懷疑。在剝皮兔子的驚嚇中冷靜下來后,這種不是人干出來的事兒顯而易見——只有海玉卿能干出來。
海玉卿叼著一捆細蔓蹲在金溟面前,若不是表情笑得陽光燦爛,金溟都有點懷疑它是打算把自己綁起來,畢竟結合前面的內容這樣才像一套完整的流程。
“這又是什么?”金溟感覺自己已經云淡風輕了。
“草莓。”海玉卿低頭放下藤蔓,被小心卷在葉子里的草莓露出鮮嫩的紅尖。
海玉卿像個偷了隔壁鄰居家寵物魚來跟主人邀功的小貓,強調道:“紅色的,而且甜。”
寒溫帶的山區里還殘留著寒冬的味道,找到這些草莓不算很容易。
金溟不懂這個“而且”是什么邏輯關系,也沒心情懂,冷淡道:“你來干什么?”
這態度很明顯。海玉卿眨了眨眼,表情有點無辜,它小聲嘟囔,“沒超過五天。”
“什么五……”金溟閉了嘴。
他有些煩躁,“和幾天沒關系,這里已經離中部很遠了。不用五天,我們已經沒關系了。”
海玉卿垂著頭,默不作聲。
這樣的沉默像一把鈍刀子,磨著金溟強裝出的狠心。
白色的羽毛沾了很多塵土,看上去很凌亂,似乎還有血漬,像是剛打過一場很激烈的架。即便是翅膀折斷的時候,海玉卿也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樣子。
也許他說的太過分了,沒有必要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鳥用這樣激烈的方式。
“餓不餓,我做了叫花雞。”金溟嘆了口氣,問。
雞和兔子都是海玉卿抓來的,金溟心想,這算是分工合作,兩不相欠。
海玉卿遲疑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火堆,仍舊垂頭耷腦覷著金溟的臉色,忙不迭地點頭。
金溟拿樹枝掘開灰燼,撥出一塊泥疙瘩。
敲開泥殼的瞬間,海玉卿的眼睛亮了,脖子伸得直直的,垂涎欲滴地咽吐沫。
很好哄的一只小鳥。
從海玉卿滿眼崇拜的眼神里,金溟有點懷疑它是以為自己能點石成金點泥成肉。但他沒多解釋,不是虛榮,只是不想再和海玉卿有過多交流。
沒有什么佐料,金溟就地取材采了些松針借味去腥。雞肚子里塞滿了山區里遍地可見的榛蘑木耳,清脆鮮肥。
金溟扒干凈泥殼,把叫花雞放在地上推到海玉卿面前,刻意保持著距離。
海玉卿又把頭垂下來,看著散發著香氣的食物一動不動。
“小心松針,別扎著。”沉默的氣氛實在難捱,金溟訕訕道。
“嗯。”海玉卿應了一聲,有氣無力的。
叫花雞被拉了回去,金溟擇出散落的松針。
海玉卿沒吃過這種東西,他就當好人做到底,這個程度不算親密。
把雞肉撕開,金溟遞給海玉卿一只雞腿,“快點吃,一會兒叫花兔也熟了。”
海玉卿立刻順桿兒貼過來,叼住雞腿幾口就啃干凈了。放松下來話也多了,“這是只灰兔子,也叫花嗎?”
“……”金溟一直刻意板著臉,忽然毫無防備地笑出聲來。
這一笑,就很難收場了。
海玉卿靈巧地撐開金溟的翅膀,鉆進他懷里。剛被金溟栽進土里的那叢花木還沒扎牢根,再次被連根拔起。
“玫瑰,紅的,送給你。”海玉卿仰著臉,喙尖上還沾著一點油星,亮晶晶的。
看上去……很誘人。
金溟生硬地把臉別開,但仍忍不住笑。
羽毛艷麗的小鳥叼著一朵盛開的花朵,那是自然界里賞心悅目的美景。畫面一轉,海玉卿叼著一叢拖泥帶根的花樹……
“送花哪有送一棵的。”金溟忍不住打趣它。
海玉卿從善如流,“咔吧”撅下花骨朵最大的一只,叼在嘴里,湊到金溟臉前,“紅玫瑰,一朵,送給你。可以和我跳舞嗎?”
只不過是他隨口說的一句話,不管是否聽得懂,是否認同,海玉卿都認認真真記在心里。
說不感動是假的。
“地圖?”金溟忍著不去看那只嫣紅的玫瑰骨朵,低下頭目光漫無目的地到處逡巡,忽然注意到海玉卿爪子上綁著一張獸皮卷,是他昨天不小心丟了的那張地圖。
“我看到一只獅子拿著,”海玉卿云淡風輕地解釋,“以為你被它吃了。”
金溟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那只老獅子身手很靈敏,貓科天生有捕鳥的天賦。海玉卿主動尋釁,不可能討到便宜。
“兔子應該好了。”金溟側過身,撥出另一個土疙瘩,蹲在一旁敲殼,“吃飽了就回去吧。”
海玉卿,“你跟我,一起回去?”
“你自己。”金溟把兔子撕好,一半遞給海玉卿,一半自己吃。“我留在中部是為了冷凍艙,一直都是利用你。現在冷凍艙沒了,我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海玉卿仍舊叼著那只還沒來得及盛開的紅玫瑰,嘴里含糊不清,金溟湊近了才分辨出它在說:“騙子,都是騙我的。”
“對,一直以來我都在騙你,”金溟拂掉海玉卿嘴里的玫瑰,“所以,別當真。”
海玉卿緩緩吐了口氣,強硬地拽著金溟的翅膀貼過來。它閉上眼,渾身發著抖,安慰自己似的,“嗯,不當真。”
騙子說的話,都不能當真。包括剛才那兩句。
一只很好哄的小鳥。如果你不肯哄,那它就自己來哄自己。
金溟默默嚼著兔肉,不再說話。再往北食物會更難尋找,他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需要保存體力。想要甩開海玉卿,更需要很多體力。
進食在沉默中結束。
海玉卿摘了一顆草莓,遞給金溟,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不要再跟著我了,我永遠不可能再回中部。”
這句話說的很急,幾乎沒有停頓。金溟抬著眼,死盯著遠處的山頂。他不敢低頭,怕自己多看一眼,這些狠心的話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微風拂過,揚起地上的灰燼。沒有一絲熱度的灰燼再也無法重燃,遠去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云端。海玉卿把那顆草莓遞到嘴邊,輕輕啄了一口。
玫瑰還沒有到開放的季節,皺巴巴的花骨朵不好看。它找到紅色的草莓,是和愛情一樣炙熱的顏色,而且很甜,像愛情一樣甜。
眼淚滑進嘴里,和著草莓咽下去。
難怪金溟不吃,原來它采來的草莓是苦的。
第96章 旅鼠
從春回大地的中部溫帶落葉闊葉林一路向北, 進入四季嚴寒的北極圈凍原區,就像是一場時間的逆旅。
金溟在進入明顯的苔原地貌時已經是深夜,濃霧彌漫, 不像是什么好天氣。
在沒有充足的準備前貿然進入北極圈, 無異于一場搏命冒險。
大自然是一個保留著一絲憐憫的暴君, 毒蛇出沒的地方必然長著解毒的植物,冰雪成虐的地方有很多火山和地熱噴泉。
金溟把凍得有些僵硬的臉頰扎進溫泉里,百米外折膠墮指,背風的溫泉雖不至熱到爍石流金, 但總算是個能讓沒有火種的漫漫寒夜過得舒服點的地方。
呼出的氣在水里形成一串晶瑩的泡泡,金溟睜著眼睛, 看那串泡泡爭先恐后地擠上水面,在接近水面的瞬間又消失無蹤。
“讓你洗把臉, 泡舒服了?”
金溟被猛地摁進水里,在即將嗆水前又被撈起來。
一個很有分寸的玩笑,但這樣的玩笑也只有十分親近的人做來才不至被揣度惡意。
額間發梢的水滴順著五官的紋路流進眼里,金溟靜靜看著眼前這個五官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人,心里在想,這算是一個十分親近的人嗎?
記得以前和這個人說話時自己總要努力地仰起臉,現在只需要抬抬眼,就可以和他平視了。是他佝僂了還是自己長高了?也許都有吧。
似乎彼此都錯過了對方的一部分人生,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相處。
“隊長, 放在這兒?”一個摘了防護面罩但仍穿著防護服人舉著一支標槍似的東西遠遠喊道。
金隊長回身朝他打了個手勢, 那人便搓了搓手,把標槍扦進凍得堅硬的地面。
一排百米間隔的標槍散發出淡淡的藍光, 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罩,將剛剛經過一場戰斗的軍士們保護在其中, 抵御著來自空氣和陽光的傷害。
一條速干毛巾按在金溟臉上,粗魯地揉了揉,一點也不上心。金溟一聲不吭地忍著,但那只手故意捉弄他似的,隔著毛巾捏他的鼻子。
肺里的氧氣很快耗盡,鼻子被捏住,喉嚨里直發癢,金溟只好偏頭吐出含在嘴里的那口水。
不耐地抬手揮開毛巾,毫不意外地對上一雙促狹的眼睛。
“這里的水有害物質濃度比赤道低,洗洗手還可以,但沒有過濾的還是不能喝。”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囑咐三歲小孩不要亂撿地上的垃圾吃。
“不用你說,”金溟往旁邊邁了一步,不想離他太近似的,“我知道。”
“小孩兒。”那人絲毫不自覺,笑嘻嘻地揪著金溟的耳朵把他拽回來。
說得好像是他大人大量不計較似的,讓人窩火。
在金溟即將發作前,他忽然又收起嬉皮笑臉,“馬上有一場暴風雪,基地現在無法來接我們。別想偷懶,來幫忙把營地扎好。”
本來金溟已經在看哪里需要幫手了,他偏又加了一句,“不干活一會兒沒飯吃。”
不吃就不吃。
金溟想把手揣起來,但無奈防護服的袖口扎得太緊,不好揣,他只好抱著雙臂。
偏偏那人該說話時又沒話了,就那么把他撂下走開了。可見他轉頭扎進忙碌的工事里,又不好說他是故意晾著自己。
站在匆忙來去的人群里,抱著手臂的金溟顯得格格不入。
損傷不太嚴重的軍用飛機超員載著傷患飛往北方基地,如果自愿選擇讓出位置的軍人們能夠挺過即將到來的暴風雪,以及隱藏在暗處隨時會死灰復燃的攻擊,就會等到基地的援救。
“放輕松,隊長選的地方,肯定沒問題。”那個扦標槍的人經過金溟身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雪過了咱們就回家。”
金溟感覺自己得了解救,放下胳膊,默默跟上這人去幫忙扎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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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泡在水面消失,就像一場難以抓住的鏡花水月。
金溟猛然從水中抬起頭,翻過身來大口喘氣。
夜空像是被潑了濃墨,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夜色濃郁得可怕。水滴順著羽毛滑進耳朵里,隨著呼吸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一種吞噬萬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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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被輕輕捂著,席卷而來的暴風雪吞噬了天地間所有的光。在一雙手帶來的寧靜中,金溟感覺蹭到臉頰的羽毛很暖。
“你能飛多遠?”金溟問。
“嗯?”
“你能飛回基地?”金溟晃了晃頭,甩開捂在耳朵上的那雙手,風雪狂暴的聲音瞬間沖進耳中,“在暴風雪來之前。”
“嗯。”
漫不經心的語氣好像對什么都不在乎,讓人窩火。
“那你怎么不走。”
呼嘯聲在耳中肆虐地震動,沖得人頭疼。和這樣的人說話,金溟覺得自己理所當然該發怒。
“小孩遇到這么大的風暴,嚇得哭鼻子怎么辦?”
那人又把雙手攏過來,金溟頓時感覺耳朵輕松了許多。
“不怎么辦,”鼓膜通過震動聽到的聲音有些奇怪,連自己都難以分辨那是怎樣的語氣,“反正也沒人管。”
就像在無理取鬧。這種認知讓金溟更加窩火,呼吸聲也急促起來。
偏那人又不說話了。
漆黑的沉默中,一雙暖烘烘的翅膀默默圍過來,將風暴的狂嘯和嚴寒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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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內側的羽毛很柔軟,金雕的雙翼足夠大,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其中。
金溟睜開眼時,天色依舊是昏昏沉沉的。他恍惚了好一陣兒,才想起自己在哪兒。
天空很低,沒有云,他只有自己。
太陽的軌跡已經到了十點鐘的位置,灰蒙蒙的天氣里直視太陽也不會感到刺眼。
金溟仰躺著,盯著頭頂的太陽看了許久。
太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灰,但又不是風暴來臨的跡象,說不上是哪里異常,但帶著一種危險的氣味。
耳朵貼在地上,通過地面傳導來的腳步聲比在空氣中聽到的更清晰。一步、一步,顯得沉重,不像平時那般輕盈。
金溟側過頭,一團軟趴趴的東西“啪嗒”落在眼前,幾點鮮紅的血珠跟著濺起,粘了他一臉。
造成這種事故的海玉卿卻根本沒看見,它一頭扎進溫泉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氣兒水。
直到金溟自己擦干凈臉上的血,它才意猶未盡地坐起來,水淋淋地看著金溟,無辜而清白。
看著滿頭冒熱氣的海玉卿,金溟有點走神兒。
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甩掉了海玉卿。
它是怎么突然出現的?
“抓到一只柳雷鳥。”許是溫泉水有些熱,平時喝慣涼水的嗓音聽上去有些沙啞。海玉卿一如平常那樣貼過來,沒有絲毫隔閡,軟綿綿地靠著金溟,“還有兩只旅鼠。”
雪白的羽毛上點綴著栗棕黃色橫斑,往四季積雪的凍原上一趴,就像是幾片深埋雪中的干枯樹葉。
柳雷鳥是凍原地帶的植食鳥類,沒有什么攻擊能力。為了躲避天敵更好的存活下來,柳雷鳥的體羽四季都在變化,這只正是典型的春羽配色。
如此適應環境的羽色都沒能逃過海玉卿的眼睛,果然是走到哪兒都不用擔心海玉卿餓著自己,它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好難抓,飛了好久,只找到一只。”海玉卿的聲音依舊沙啞,偎在金溟脖頸,吐出的氣也有些灼熱,撒嬌似的抱怨,“旅鼠也只找到這兩只。”
金溟回過神,驚訝道:“只有兩只旅鼠?”
兩只體毛鮮艷的旅鼠,亮麗的桔色在單調的凍原地表上格外顯眼,就算是高度近視都難以忽視。
一般這種不隨環境的膚色進化只存在于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無懼被任何動物發現自己。如果自然界里有第二種情況,那就是桔色的旅鼠,一種生怕天敵看不見自己的動物。
旅鼠是世界上已知動物中繁殖力最強的。這個能力看上去很平常,換算成數字可能會更加形象。
旅鼠的壽命只有一年,在短暫的一生中一只母旅鼠可以生產六到七窩,每窩約有十二只小旅鼠,而小旅鼠在二十天左右便可達到性成熟開始繁育。
周而復始,一對正常生活的旅鼠從春季開始第一次繁殖,到秋季的短短半年時間里,兩口之家就可以發展為百萬口之家。
可以說是以一己之力養活了凍原地帶的大部分食肉性動物。
任誰看到這樣一串數字,想必都足夠印象深刻,但其實這還不是旅鼠最大的特點。
旅鼠最大的特點來自于它桔紅色的鮮艷毛發。
這是一種難以解釋的集體自殺行為。
集體行為,怎么會只有兩只?
“不夠吃?”海玉卿閉著眼,沒骨頭似的窩在金溟懷里,聲音輕輕的,“旅鼠好抓,就是太少了,我一會兒再飛遠一點去抓。”
“再往北,食物會更少。”金溟很難對這樣的海玉卿狠下心來,只能循循善誘,“這里不像中部,挨餓受凍是常事。”
海玉卿輕輕哼了一聲,往金溟懷里又縮了縮,“嗯,冷。”
“而且天氣很差,經常有暴風雪,無處可躲。”
“嗯,”海玉卿把一只眼睛睜開一條縫,泡過溫泉水的眼球有些紅,問,“怎么吃?”
金溟,“……”
這只鳥以為自己是來旅游野餐的嗎?
金溟把海玉卿推開,往后退了一步。海玉卿就軟軟地倒在地上,像是篤定了這樣金溟就會不忍心。
“以前你是怎么吃的,就還怎么吃。”金溟咬著牙,仿佛這樣就能把心咬得硬一點。
“這里不能生火嗎?”海玉卿癱軟地躺在地上積留的水漬里,抬了抬眼皮。
金溟冷冰冰道,“不生火,不留下痕跡,不讓你找到。”
充滿惡意。
但海玉卿就像是被領到游樂場要被丟棄的小孩,還滿心歡喜等著已經離開的大人給它買來冰淇淋。
“找到了。”海玉卿似乎想做一個活潑的表情,但因為臉頰上的羽毛沾著溫泉水,看上去不那么輕快。它朝金溟張了下翅膀,在等著它的冰淇淋,“抱。”
金溟吼道:“我不是在跟你玩捉迷藏。找我干什么,我不會跟你回中部。你聽不懂嗎?”
“聽懂了。”等不到抱抱,海玉卿搖搖晃晃地把自己蜷縮進白翅膀里,似乎真的很冷,“一定要去嗎?”
金溟盯著一旁的石頭,說的話比石頭還硬,“是。”
“可以明天再去嗎?”海玉卿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無助,“累,今天飛不動了。”
縮在白翅膀里的身體微微抖動著,金溟忽然意識到不對,立刻屈身把海玉卿扶起來。
白翅膀軟軟滑開,露出一片腐敗的血漬,隱約能看出是貓科動物的犬齒痕跡。
齒痕不深,但傷口不知為什么卻潰爛不止,甚至有蔓延的趨勢。
海玉卿靠近時金溟就聞到了血腥味,他一直以為那是粘在他鼻尖的血漬,竟然是海玉卿。
一只鳥怎么可能從獅子嘴下討到便宜。
“玉卿……”金溟的聲音恐慌而愧疚。
其實那天他就該發現的,海玉卿剝一只兔子怎么會把自己弄得滿身是血腥味。
海玉卿努力把眼睜開,對終于肯主動把它抱進懷里的金溟咧了咧嘴,恃寵而驕地哼哼,“我需要照顧。”
第97章 謊言
“不要丟下我。”
放在額頭的冰塊隨著逐漸降低的體溫緩慢融合, 幾滴水珠順著羽毛的肌理流過眼角,掛在緊閉纏繞的白色睫毛上。
濕漉漉的纖細睫毛無法承受重量般發著顫。
海玉卿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始終沒有力氣抬起沉重的眼簾, 身體在冷熱交替中忽上忽下, 發熱引起的耳鳴紊亂不止, 喚醒了內心深處關于失重的久遠恐懼。
它只能無助地重復著,“我會學會飛的……”
疲憊感充斥著四肢,像是邁進深雪之中,深深的腳印轉瞬又被積雪填滿, 飛揚的冰碴兒砸得人睜不開眼。
海玉卿幾度迷失在寒風呼嘯的冰天雪地里,但耳邊一直有個溫柔的聲音, 耐心地應和著,輕輕喚著它的名字。
直到耳中風聲漸止。
海玉卿緩緩睜開眼, 以為自己會看到風雪過后的晴空。
“醒了就松開我。”金溟低頭看著它,眼底像結冰的湖水,即使是被溫暖萬物的陽光包裹,水面也是冰涼的。
它被金溟抱在懷里。
準確來說,這是一個單方面的擁抱,一個只要它輕輕松一下自己的翅膀就不再存在的相擁。
腹羽相貼的地方像揣了一團火,暖得人心軟。但那團火是架在懸崖上的,孤立無援,岌岌可危, 隨時會被對方的冷漠熄滅。
夢里的聲音明明是那樣溫柔, 暖得可以驅散所有的寒冷和恐懼,明明一遍又一遍說著, 不會丟下它。
海玉卿的表情帶著一絲懵懂,似乎沒聽懂金溟的話, 但白翅膀卻悄悄箍得更緊了。
“冷,”海玉卿把頭扎進金溟的羽毛里,仿佛不看就感知不到那份冷漠了,怯怯地哼哼著,“我覺得,我還需要照顧。”
這樣的聲調和言語,曾經總可以逗得金溟笑瞇了眼,一疊聲地來哄它。
曾經……
海玉卿低著頭,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團讓它追逐千里不知疲倦的金色羽毛,恍惚間想,仿佛已經很久,不曾聽過金溟的笑聲了。
“怎么弄傷的?”金溟托著海玉卿的背,拉開蜷縮在他懷里的身體,“讓我看看。”
在海玉卿高熱昏迷的時候金溟已經仔細處理過它的傷口,咬痕和抓傷都在表皮,最長的一道是從腋下到側腰,潰爛的大片創面看上去可怖,但無一不是避開了動脈血管和要害器官。
更像是恐嚇驅趕,或者說是被動防御,那只獅子沒想撲殺海玉卿。
而且,那已經是幾天前的事情。
金溟見識過海玉卿的身體恢復能力,當初骨頭折斷如此嚴重,也不過幾天就恢復如初了。
這樣的表皮傷口照往常來說對海玉卿根本無足輕重,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延連幾日而愈發嚴重。
傷口已經用雪水沖洗過幾遍,剝除潰爛的腐肉,此刻逐漸呈現出新生的嫩粉色,緩慢地愈合著。
海玉卿的發燒來源于傷口的潰爛發炎,而傷口久不愈合的原因……
**
“怎么會越來越嚴重,藥明明是對的,是用量不夠?”金溟一只手撐著箱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抬起一只羽毛凌亂的翅膀反復查看。
一顆子彈卡在那只翅膀根部的骨縫里,緊壓在破損的動脈上,失去血液供給的翅膀只能蒼白無力地垂著。
覆蓋著白羽的翅膀微微顫抖著,被子彈穿過的羽毛焦黑蜷曲,粗略清洗過后露出瘤結凹凸的扭曲皮膚,經年的燒傷疤痕猙獰而丑陋,又被新添的傷口割裂得更加可怖。
“很痛嗎?”金溟輕輕撫平折斷的羽管,不自在地將目光挪向一旁,不去看那片異常的可怖疤痕,柔聲安慰著,“不要怕,我來想辦法。”
配備的醫療用品是野外裝甲車上緊要的物資,時時有人清點看管。消毒密封的縫合工具就那么幾套,偷一截線都會立刻被察覺。
能拿到的抗生素和止血粉都已經用上了,在沒有縫合工具的情況下貿然取出子彈后果無法預計。
其實金溟想不出什么辦法了,只能指望它倚賴種族自身天生強悍的恢復能力可以在傷口愈合時自主排出異物,或者至少要拿到一支凝血針。
剛才上完藥后明明已經看到好轉,可等金溟拿了食物和毯子再回來,傷口卻呈現出惡化的趨勢。
奔馳的裝甲車顛簸了一下,位于車尾的彈藥艙震感明顯。躺在箱子里的羽翅生物軟綿綿地撞在冰冷的彈藥箱壁上,微闔著眼虛弱呢喃:“救救我。”
“堅持住,這趟路程很長,你可以安心在這里養傷,”金溟把蓋毯展開小心給它蓋上,手指不經意劃過翅跟處那片顯眼的瘤結,聲音低沉而堅定,“我會保護你的……”
這次外出的任務是巡視,直白來說就是長途拉練,途中隨機進行各種實戰項目,歸期由隊長的心情決定,隊長的心情由隊員的成績決定。再簡單點說,公費團建,玩得開心就多玩幾天,并不急著回程。
而眼前的翅羽生物——以金溟對這個種族的了解,即便此刻它已經傷得不能動彈,只要稍加干預用藥,這些傷口不消三五天便能恢復,至少能恢復到行動自如,足夠不留形跡地離開人類活動區域。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又忽然徹底消失。
箱蓋在艙門彈開的一瞬堪堪合上。
“誰在那兒!”子彈上膛的聲音瞬間響起。
“是我。”霎時沾滿冷汗的后背緊貼著彈藥箱,冰得金溟打了個激靈。
“啊,小溟。”
“咔噠”一聲,昏暗的壁燈接觸不良地閃爍了幾下,照亮狹小的車尾儲備艙。
黎青把槍在手里轉了一圈,退了膛插進腰間的槍帶里,塌著肩倚在門上,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戒備中緩過來,聲音有些疏硬,“怎么不開燈,我還以為那些東西混上了車,差點開槍。”
“我正要走呢。”金溟松了口氣,同手同腳地往門口挪步。
黎青算是隊里最年輕的,其實比金溟也大不了太多,熱情爽朗,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從第一次溫泉照面時金溟跟著他扎帳篷,兩人的關系和其他人比起來更加親厚。他做事愛馬虎,相對于隊里的其他人,金溟不太擔心他會發現什么。
黎青,“站住!”
走廊上泛著綠光的應急燈與艙內昏暗晃動的光線形成一道模糊不清的界限。
抬起的腳懸在空中定了三秒鐘,躊躇不前的影子落在地上,把難以分明的線條攪得越發凌亂。
休息室里斷斷續續的低語聲從狹窄的走廊傳過來,襯得身后安靜異常,金溟不由自主捏緊了門把手,耳中全是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
黎青伸手按在金溟僵住的肩膀上,拽住領口把他掉了個方向。
剛摸過槍的手還帶著金屬的冰冷,從微微敞開的領口猝不及防逼近金溟的后背。
一種因寒冷而產生的灼熱錯覺從脖頸蔓延開來。
緊密的心跳聲撞擊著鼓膜,微微顫動的地板從腳心傳來一種獨特而久遠的觸感。
狹小空間里安靜而凝滯的空氣似乎掐住了他的咽喉,亦或腳下是即將坍塌勢不可擋的建筑。金溟僵直著后背,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耳中只剩火焰吞天的嗶剝聲。
“來幫我清點剩下的彈藥。”黎青道。
“清點……彈藥?”金溟的心還沒落下,又再次提到嗓子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彈藥箱,嘴上也跟著結巴起來。
黎青拿硬挺的鞋頭磕了磕腳邊的箱子,裝滿補給的金屬箱子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撓了撓頭,無從下手般,“前段時間一直很太平,這回任務又簡單,就沒領太多裝備,帶出來的又都是些只會打靶子的新兵蛋子。誰知道這么倒霉剛出來就被追著攻擊了兩次。隊長叫我來點點,如果彈藥不夠就得調整路線了。”
“調整路線?”
“具體還沒定下來,”
車門關閉行駛時儲藏間內便顯得格外逼仄局促,抬腳間不是腳趾甲碰到箱子就是腳后跟頂到車廂。覆蓋范圍狹窄的兩道光源不停晃動,間歇失明,黎青縮手縮腳地移動,隨口問,“對了,你往這兒來干什么?”
“我……”金溟瞇著眼,恍惚覺得角落那只彈藥箱的卡扣忘記扣上,猝不及防被點名,大腦短路脫口而出,“來清點彈藥。”
“?”黎青愣了三秒鐘,指著自己的鼻子,“那我來干什么的?”
金溟,“……”
“隊長叫你來,又叫我來。”
黎青眨了眨眼,右手攬上金溟的脖子,把人帶得歪歪斜斜,狡猾地強調,“那現在是你幫我,還是我幫你啊?”
“你幫我,”金溟配合道,“謝謝。”
“你剛才是要去拿這個?平時還說我馬虎,你怎么也丟三落四。”黎青從兜里掏出記錄本,嬉笑著抬腳勾開地上的箱子,車身一個顛簸又把箱蓋彈了回來,便下意識伸出左手去扶。
左手袖口露出洇著血暈的繃帶,略為沉手的箱蓋抻到剛上過藥的傷口,黎青忍不住冷“嘶”一聲,撒開金溟低聲咒罵了一句。
離開了基地的輻射保護,人類如今脆弱的身體無法適應野外的空氣。即便只是一點細小的皸裂暴露,也會發展成無法愈合的潰爛。
黎青不耐地甩了甩手,只覺得身上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繃帶下的傷口熱辣辣的,估計又裂開了。
他左手手臂受了傷,防護服被穿透,創面在空氣中直接暴露。雖然事后及時做了清理,傷口仍難以愈合。
金溟看著黎青的手臂,頓時滿臉愧色,“對不起……”
——黎青的傷是替他擋下的。
那是兩天前,斗志昂揚的拉練隊伍出行不久就遇到了真正的襲擊,緊張之余難掩興奮。當時大部分人都摩拳擦掌地下了車,毫無軍事訓練基礎的金溟則被留在車上負責整理供給。
然而透過車窗展現出的戰況卻異常激烈。
低估對手的開局逐漸顯出被動,一向倚靠蠻力的變異生物儼然有了嚴密的戰略與防護。
隨身攜彈的彈匣在敵方先行者的刻意誘導下幾乎瞬間全空,被引離裝甲車的作戰人員腹背受敵,難以匯合。
戰況愈發膠著,拿不到補給的戰場演變成最原始的近身廝殺,而身著繁復防護服的人類在近戰中的靈敏度明顯弱于厲兵秣馬的敵方。
留在車上的人帶著補給分批下車,車艙里接收各個無線傳感器的總控此起彼伏地響起“要求補給”及“請求救援”的聲音。金溟左右各挎了一個急救箱,背著大桶的消毒沖劑,手里攥著一把手槍也跟著下了車。
戰場上的掩藏與熟悉的野外考察掩藏全然不同,毫無經驗的金溟很快便成為攻擊的靶子。
一雙巨大的翅膀朝他撲下來時,無線傳感器里急促的“開槍”聲在防護面罩中疊蕩嘶吼。槍械上膛的震動從手心傳來,在喧囂的戰場上幾乎難以察覺,卻震得金溟幾乎脫手。
那是一只很輕便的手槍,由金隊長仔細挑選過。
常年與實驗室里精密儀器相處的手指和握槍的軍人相比略顯細弱,但同樣沉穩,輕巧圓潤的槍柄握在金溟的手中剛剛好。
右手食指微微彎曲著,扣在扳機上。
手槍有自動瞄準裝置,只要再加大一點力度,就像是出行前在基地靶場練習的那樣……
一系列的變故幾乎發生在一秒之中,然而在金溟的回憶中卻漫長而割裂。
余光中金色的翅膀時隱時現,短暫的慌亂后被分別圍困的人群在隊長的指揮下逐漸靠攏,形成防線。他只是這道防線旁一個無足輕重的后勤員,甚至這只隊伍里本來是沒有他的。是否執行隊長下達的開槍命令,其實不會對戰局造成任何影響。
手槍掉在地上的聲音被激昂的戰火瞬間吞沒,關掉傳感器的世界像一部荒唐的黑白默片,一切都遙遠而安靜。
金溟閉上雙眼,與這個世界最后的感官連結是一片迅速覆蓋而來的陰影。
被防護面罩粗略過濾的空氣中夾雜著的一絲血腥味。金溟微微張開雙唇,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不是身負使命的軍人,槍口朝外,意味著拿其他的命換自己的命。他也不是主宰萬物的上帝,做不到拿其他生命去救別人的命。
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那只小巧而輕便的手槍仍是他承擔不起的重量。
然而,并沒有如期而至的疼痛。
金溟睜開眼,視野里只有一片紅色——鮮血從黎青被抓穿的胳膊直直噴濺到他的面罩上。
——
金溟自責道:“要不是我,你也不會……”
“再換幾回藥就差不多了。”黎青順手拿起彈匣拋著玩,灑脫地挑眉,“隊長以前跟我說,拿了槍,就有責任保護每一個人,不為你也得為其他人。”
他揚了揚受傷的胳膊,驕傲道:“每道傷都是軍人的勛章。而且是我提議要帶你出來的,更得保護好你。”
北方基地賦予每個居住民平等的人身自由。也許是離開太久無法適應,金溟自回來便總是憋在屋里悶悶不樂,連兒時的玩伴也極少見。而失職多年的父親不是住在研究所就是在出任務,本就感情生疏的父子倆幾乎沒有相處交流的機會。
黎青本以為這次是個合適的契機,誰也沒想到簡單的野外巡視工作會險象環生。
見金溟仍低著頭,黎青便用那只纏著繃帶的胳膊往金溟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登時疼得兩個人對著頭一塊兒呲牙。
“下回還是你來給我換藥,那群糙老爺們兒手太重,纏個繃帶跟捆犯人似的,要多結實有多結實。再讓他們給我換兩回藥,等回去我就該截肢了。”
金溟忙不迭地點頭,為表誠意,并攏五指以手做扇,殷勤地給黎青扎著繃帶的傷口扇風。
淡淡的藥味在狹小的空間里流動,金溟看了一眼尾端的箱子,言語吞吐,“前天不少人受了傷,藥還夠用嗎?”
黎青把頭扎進箱子里皺著眉點數,有一搭沒一搭地,“放心,藥比子彈帶的都多。倒是……”
金溟等了一會兒,聽不見后話,只好出聲催促:“怎么?”
“啊?”黎青抬頭,用夾在指間的筆芯撓了撓鬢角,“剛才數到哪兒了?”
為了達到更好的練習效果,帶出來的裝備數量雖不多,但種類繁復,整理起來十分麻煩。
金溟伸手拿過黎青手里的紙筆,粗略掃了一眼就開始往上面寫數字,接著問,“你說倒是什么?”
“倒是?”黎青抱起手臂往后讓了讓,“倒是,隊長在考慮要不要提前回去。有幾個傷重的沒法再繼續訓練,最好是早點回基地治療。”
“都回去?”筆尖頓出濃重的一畫,金溟刻意放輕聲音,“才剛出來。不是可以單獨分出一輛車送他們回去嗎?”
“前天的事,隊長覺得古怪,”黎青明目張膽地偷懶,撈起一把槍單手拆了,又單手裝上,“之前也不是沒碰上過那些東西,但隊長覺得這次是有計劃的伏擊,和往常完全不同,他想回去當面匯報。而且隊長擔心貿然分開,落單的車會遇到圍堵。”
一望無際的冰原被窗框定格成一幅寧靜的畫。除了人類留下的車胎軋轍,天地間似乎不再有任何其他生命的跡象。
黎青微瞇了眼,這樣的風景看久了似乎眼神也沾染上了冰雪的冷冽,指甲彈在金屬箱上,發出更冷的打擊聲。
“說不定,那些東西現在正跟著我們,就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金溟猛然咳嗽了一聲,慌亂地翻過一頁,急促問道:“有計劃的伏擊,有什么目的?”
金溟似乎對這個定義并不意外,群居動物為了生存進化出功能性的社會組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暗暗強調,“它們最后不是撤退了。”
而且是在占據上風時撤退的。
那天的局勢已定,即便金隊長勉力連起防線,但經驗不足的新手們彼此間配合并不默契,而且不確定是否出于巧合,被襲擊時的地形位置對人類作戰極為不利。在沒有后援的情況下繼續耗下去,很難說結果會如何。
但就是在優勢占盡的局面下,變異生物忽然選擇撤退。
“所以說,”黎青收回那只按在箱子上的手,搓了搓指尖,聳肩道,“古怪!摸不清它們想干什么。”
第一次攻擊的目的似乎是殺人劫車、掠奪裝備,而撤退的決定更像是是倉促間決定的。當時金溟的傳感器關閉了,但其他人聽得明明白白,前鋒攻擊的變異生物是在聽到一個規律重復的嘯聲后猶豫再三而撤退的。
有組織,有指揮,有復雜的語言系統。
金溟似乎對這個話題興致了了,微微仰脖,透過過濾網確定太陽的方位,前進的方向仍舊與基地背馳。
“什么時候回去?”
黎青古怪地瞟了金溟一眼,反常地沒接話。
“在等什么?”金溟敏銳地察覺到重點。
黎青似乎對手里的槍起了極大興致,低下頭翻來覆去地看,他忽然道:“今天清晨咱們遭遇了第二次襲擊。”
“嗯,那里不是扎營的好地方,遭到攻擊很容易陷入被動……”
金溟瞳孔微縮,“他故意的?他想……”
剩下的話被咬緊的下唇擋住,金溟沉默地盯著角落里那只箱子。
“但來的似乎不是前天那撥兒。”黎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這事兒基地那邊還沒給明確的答復,隊長還在等消息。”
今天清晨的被襲擊,的確是金隊長嘗試的一次誘敵,以圖拿到更確切的證據來驗證自己的推測。然而等待了一晚,誘來的敵人一盤散沙,瘋狂攻擊裝甲車只為搶奪食物,就像任何一種低級生物那樣,一切行動驅動于食物。
驗證的結果似乎完全推翻了隊長的猜測。
黎青并不想和金溟深入談論這個話題,但又不可能一直瞞下去。
金溟大概并不知道,其實黎青第一次見到他比他認識黎青要更早。金隊長身上的翅膀無法在赤道基地公開露面,金溟從赤道基地登上前往北方基地的飛機時黎青就站在舷梯旁。
黎青負責接送第一批往北方基地遷徙的赤道同胞。
見到金溟第一眼時,黎青就無法忽視那雙眼睛。
那雙本該朝氣蓬勃的年輕的眼睛就像一潭老氣橫秋的死水,麻木的猶如被抽空了靈魂。他準備了很多歡迎詞、煽情話,想替含蓄的隊長提前表達思子之情,但是那雙眼睛似乎沒有看到任何人,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從他身旁經過。
黎青以為自己這一路都開不了口了,結果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在飛機要墜毀時他不顧自己先替這具行尸走肉穿上降落傘,竟然還得到了一句機械音似的“謝謝”,只不過那雙毫無生氣的眼里依舊沒有看到他,沒有看到任何人。
黎青像捏橡皮人一樣把金溟的手按到降落傘的插銷上,在對沖的氣流里嘶吼,“一、二、三,這樣數到二十,就拉開。”
他以軍人訓練有素的干練沒有猶豫地把金溟推下去時其實心里沒由來的慌張。
那樣一雙眼睛,也許已經不再需要降落傘。
穆蘭的事故不是秘密,黎青同情金溟在異地他鄉的遭遇,驟然失恃、人身受限,這樣的經歷足夠讓任何一個少年一蹶不振。但黎青隱約覺得,真相似乎不止這些。
他不知該如何向金溟提起導致這些苦難最根源的那些東西——變異生物。
閃爍的壁燈“滋”了一聲,終于堅持不下去,徹底熄滅了。
金溟蹲下來,就著過濾網漏進來的日光和應急燈微弱的光亮繼續默默清點。
黎青煩躁地敲了敲壁燈,喃喃道:“裝甲車都能打壞,看來以后咱們離開基地除了要對抗環境的傷害,又多了一重危險……”
沉默的空氣中只剩筆劃過紙張的聲音,金溟輕聲笑了一下。
黎青回過頭,看見金溟正攥著筆認真記錄,每個數字都落筆很重,剛才那聲近似輕蔑的冷哼聲似乎只是他的錯覺。
數完一箱,金溟扶著架子站起來。
“誒,接著。”黎青忽然喊道。
一道黑影砸過來,金溟下意識伸手去接,“啪嗒”一聲,肩膀瞬間跟著沉下去。
金溟弓著背,手里的東西帶著他一直沉到膝蓋才穩住肩,是一把□□。
剛才還攥著筆的右手穩穩地握著槍,手里的筆被擠壓得裂成幾瓣。金溟不明所以,松了松手指,細碎的渣滓從指縫里稀稀拉拉漏出來,在那縷微弱的光線中如塵埃般跌跌撞撞地飄落。
“手挺穩。”黎青抱著手臂,揚了揚下巴,“那天槍怎么脫手了。”
金溟避開黎青的目光,側身把沖鋒槍擺回架子上。
“人得活下去,”黎青固執地把槍又塞進金溟手里,背臺詞似的試圖強行給金溟灌雞湯,“遇到多大的坎兒,就邁多大的步。不管發生過什么,都得先活著。人類在地球上存在了幾千萬年,什么沒遇到過。只要還有一個人活著,就是人類的勝利。”
金溟繃直了手指,任由黎青白費力氣,他忽然說:“那你知道地球存在了多久嗎?”
冰冷的槍柄在兩個人的手里攥久了,似乎沾染了一絲不屬于金屬的溫度。黎青屈指點在槍身上,像是在思考答案。
“46億年。”金溟輕輕嘆了口氣,“幾千萬年又怎樣,人類覺得自己創造了幾千萬年的文明,對地球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地球的歷史本就不由人類決定。”
“可是……”黎青攥著槍愣了好一會兒,茫然抬頭,“地球多大,關人活著什么事兒?”
“……”金溟把筆記本塞進黎青懷里,“清點好了。”
沒關上的壁燈“啪”一下又亮起來,接著繼續閃爍。
“那邊兩箱呢?”黎青靠著墻坐下來翻本子,在光與暗的間歇中抬手指著角落里并列的兩只大箱子。
“那兩個空了,我剛才整理過。”金溟頓了頓,輕輕道。
筆記本嘩啦啦地翻到空白頁,又啪嗒闔上。黎青冒失地跳起來,把壁架撞得叮當響。他捂著頭哎喲兩聲,抬起手肘頂滅了壁燈,屈臂攬住金溟的脖子,帶著終于完成任務的敷衍和輕松,“走,去看看那些笨蛋把電瓶修好了沒,這燈晃得人眼疼。”
艙門被黎青一腳踹關,金屬鎖舌卡在鎖芯上,發出“咔嗒”一聲,彈藥艙里頓時暗淡下來,安靜地流淌著一絲淡淡的混著奇怪味道的血腥氣。
**
“和獅子打的……”
金溟的動作不算粗魯,但絕稱不上溫柔,這讓海玉卿感到一種難以解釋的害怕。
金溟靜靜地看著它,一言不發,目光中帶著冰冷的審視。
海玉卿的傷口上混了其他的東西,使得創面無法自然愈合,潰爛不止。
其實這很明顯。
異常的潰爛散發出的氣味與正常創面有些許不同,以他的經驗仔細分辨是可以察覺出的。
金溟在心里嘲笑自己,這樣拙劣的騙術,他竟會一而再地上當。
海玉卿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如履薄冰的表情卻并不怎么討喜。它輕輕撫上金溟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撒嬌,“我以后會小心的,不擔心,不疼。”
它當時看到那只獅子拿著地圖,沾血的爪子上還掛著幾根折斷的羽毛,凌亂的毛齒泛著熟悉的金光。
一時血氣上頭,同歸于盡的打法,根本沒有躲避任何一下攻擊。
金溟不喜歡它陷入危險,他會心疼。海玉卿想到這兒,為金溟的冷漠表現找到了理由,又忍不住開心起來。
“怎么這么久還沒好,”金溟低頭看著海玉卿,暗自竊喜的表情一覽無余。他似乎也跟著笑了一下,但眼底難掩的冷漠讓勾起的嘴角看上去有些扭曲,“傷得很嚴重?”
“嗯,嚴重,照顧我一會兒好不好。”
再給它一點點溫暖,它就能有足夠的力氣繼續飛下去。
然而金溟的臉色卻頓時沉下來,仿佛失去了溫度,“就一會兒嗎?那之后呢,你還想干什么?”
海玉卿覷著金溟的臉色,有些分不清楚金溟是不是在關心它,開口愈發謹慎,可是越追趕越遙遠的溫暖不停地引誘著它——
“然后跟你去北方。”
金溟直接笑出聲來,但那絕對不是一種表示愉快的聲音,“北方,你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還敢跟去。”
金溟終于可以確定,中部動物口中的“北方”是哪里了。
這里已經進入北極圈,再往北,“北方”就只能是一個含義——北方基地。
人類最后的居住地。
海玉卿望著金溟身后的皚皚積雪,漫天飄雪在這里并不浪漫。北極圈其實極少下雪,寒風卷起的是積年的冰渣,刮在臉上生冷刺疼,白茫茫的天地甚至連目光都找不到一個焦點,這是一個讓所有生命都深知自己如此渺小而脆弱的地方。
一個讓它在回憶中都不敢想起的地方。
“和你在一起,”海玉卿點頭,討好地笑著,臉色愈發蒼白。它說著“不怕”,聲音卻抑制不住地發顫。
金溟把海玉卿架起來,微微仰視它,“只是這樣,還有呢?”
這樣的姿勢讓海玉卿感覺自己就像被綁在十字架上,只能等待著無處可逃的審判。它目光閃躲,“沒,沒有了。”
腋下的傷口翻著淡淡的血痕,在白羽間格外刺眼。
壓抑的憤怒從牙縫里溢出來,金溟難以自控地收緊力道,“海玉卿,誰教你的,連你也要騙我。”
“沒有騙你。”此刻的金溟陌生到恐怖,海玉卿幾乎分不清楚自己不停的發抖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它朝金溟伸了伸翅膀,想要乞求一點庇護,但近在咫尺的溫度卻遙遠得無法碰觸。
下一秒,海玉卿便摔在了地上。
金溟發泄般一拳擊在經年的冰凌上,他粗喘著,朝冰凌拳打腳踢,似乎用盡了所有的自控力才沒有把怒氣砸在海玉卿身上。
越靠近北極,金溟的情緒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東西的影響,愈發躁動。
冰渣迸濺,碎冰扎進海玉卿的眼里,轉瞬融化,在黑眼珠上留下一道粗糲的紅血絲。
海玉卿緊咬著嘴唇,似乎內心正在經歷極度的煎熬。
“不要再跟著我。”金溟觀察著太陽的方位以確定方向,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陽模糊成一片沒有輪廓的光暈,他皺著眉,冷冰冰道,“這是對你的警告。”
“我要去。我要……。”海玉卿拉住金溟展開的翅膀,閉著眼喊道,“我要去找我爸爸。”
它大口地喘著氣,似乎這句話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金溟愣怔了一下。
但這個理由并沒有緩和金溟的憤怒。海玉卿的爸爸早已去世,這是它親口說過的。之前從沒提過要尋找,現在就算是來找尸體都不一定剩幾根骨頭。
拙劣而毫無邏輯的謊言。
血淚洇著眼球,海玉卿只能半瞇著眼,但仍然能看出那驚恐的眼神里透出哀求,哀求著金溟不要再問下去。
“沒有了,”海玉卿不停搖頭,“沒有騙你了。”
金溟只覺得心里揪得發疼,然而這卻讓他更加憤怒。這憤恨是對他自己的,經歷了那么多變故之后,他竟然仍能輕易因為一副裝出來的可憐模樣而心軟動搖。
“要我相信你,可以,”良久,金溟開口,一字一句,殘酷而殘忍,“折斷翅膀。”
半瞇著不停顫抖的眼睛猛然瞪大,海玉卿不可思議地看著金溟。
“我討厭看到翅膀。”金溟低頭,久違的微笑異常冷漠。
“做不到?那就不要再跟著我。”
第98章 死刑
金色的翅膀在叆叇晦冥的天色中失去光彩, 金溟俯瞰著北極圈特有的極地冰原地貌,熟悉而陌生。
北極圈內此刻正處于極晝,濯濯冰原被凄冷的日光襯得一片慘白, 天與地一色慘淡晦暗, 難辨西東。
在幾乎沒有參照物的白夜中茫然飛行, 寥闊的世界好似天地顛覆,永無盡頭。
在這朦朧而怪異的寂靜中,金溟恍惚產生一種莫名不安的時空游離感。他奮力拍打著沉重而凝滯的氣流,想要制造出些聲響。然而薄弱而徒勞的響動在曠闊無際的空間里轉瞬石沉大海, 只是讓自己越發像一個游蕩在輪回之外的孤魂野鬼。
其實他早已死去。
——“本庭宣判,被告人金溟, 背叛人類,罪名成立, 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在北方基地臨時組成的戰后特別軍事法庭的審判結果中,他已是個死掉的人。
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還能再回到北方基地嗎?
“我真希望,那次墜機我沒有把降落傘給你。”
金溟以為自己忘記了很多事,但從證人席走下來的黎青那張憔悴而絕望的臉猛然從記憶深處跳出來時,看向他的眼神冷漠而空洞,清晰得就像發生在昨日。
“你為什么不在那個時候就死掉。”
記憶像來自地獄的觸手,洶涌而至, 緊緊纏繞著他。
金溟發狂般沖進濃霧中。
難以面對的過去是藏在血液里的氧氣, 共生相伴,深入骨髓而不自知, 在他以為能夠擺脫時狠狠掐住他的咽喉,讓他在難以呼吸的死亡邊緣上下不得。
窒息的痛苦如影隨形。
上帝并沒有給他一次重生的機會, 他的靈魂早就沒有自由可言。
即使已被北方基地除名,被同類摒棄,金溟卻仍舊不得不回到人類的居住地。
不論生死。
光禿禿的冰原上偶爾裸露出黑色的石塊,在移動的視野里背道而馳,成為凄冷空寂的天地間唯一的色彩。
金雕朝北飛行。
車隊向南奔馳。
在北極沒有東西,只有南北。離開北極點,無論哪個方向都是南方。
車隊在向著遠離北方基地的方向前行。
北方基地是人類最早投建的基地,比南半球淹沒后匆匆建立的赤道基地更為久遠而堅固。
那時候地球環境尚未惡化到讓人類為失去掌控力而惶惑不安,北方基地僅是出于對人類發展未雨綢繆的一部分戰略部署,當時的主要功能是開發公共能源,由各國共同駐軍保護。
年輕的穆蘭橫跨半個地球,跟隨作為北極開發生態保護指導的導師來到苦寒惡劣的北方基地,加入最艱苦的基礎建設工作。
再后來基地全面轉為全人類留守地,金溟便是第一代在北方基地出生長大的居住民。而穆蘭作為嶄露頭角的青年動物學專家,在北方基地迎來一批又一批的移民時,毅然舍棄基地的庇護,踏入越來越危險的野外,在毀滅降臨的時代為人類文明的延續采集保存更多的物種信息。
金溟小時候很少能見到忙碌在外的母親。但在他心中,瘦小不羈的母親遠比一身戎裝的父親乃至很多八尺男兒更加偉岸強大。
即便已時隔多年,金溟仍舊無法把記憶中那個勇敢而堅定、沉浸于理想時會散發光芒的女性與那張憔悴單薄、猶疑絕望的臉聯系在一起。
那場照亮赤道基地半邊天空的火災被定性為科研意外,穆蘭是唯一的死亡人員。官方對此諱莫如深,在冷灰吹盡之后,那個隕落火中的科學家隨著沒入深海的土地漸漸被所有人遺忘,成為末世生活里數不清的變故中最不起眼的一點漣漪。
金溟透過車窗望著遼曠的冰原出神,綠得發黑的苔蘚斷斷續續融進刺眼的地平線里,后面一輛裝甲車落在視野的最遠處,模糊成移動在白色幕布上的小黑點。間或有無人機露出一角,一晃而過又消失不見。
在無人機從空中采集到的景象里,拉長的車隊大概就像一條行進的蟻群,被不知對錯的信息素牽引著,沒頭沒腦不知疲倦地前行。
金溟猛然抬手拉下擋板,緊緊地按壓著,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東西隔絕在窗外。
北極不會有螞蟻。
極地氣候并不適合螞蟻生存。
“拉擋板干什么,這才幾點就要睡覺?”黎青推門進來,塞給金溟一個熱騰騰的飯盒,“隊長問我這幾天總看不著你,是不是病了哪兒不舒服。”
冒著熱氣的豆子飯上鋪著厚厚一層罐頭牛肉和復過水的各色蔬菜干。金溟打開飯盒看了一眼,又重新蓋上,隨手放在桌邊。
黎青倚在上下鋪的梯子上,雙手插兜看著金溟,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手。
金溟一時被驚得不明所以,愣愣地看著他。
黎青猛地伸出一只手,像每一個拙劣魔術的開場白那樣在金溟眼前晃了一圈,永遠活力四射,“看好了,什么都沒有,別眨眼——”
金溟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而后一只小小的青蘋果就出現在了滿是厚繭的手心上。
那是長年累月的訓練留下的痕跡,黎青做什么都馬馬虎虎毫不在意,但拿起武器時的姿勢永遠標準得分毫不差。
黎青掂了掂青蘋果,遞到鼻子前煞有介事地聞了聞,“嗯~你猜這個是酸的還是甜的。”
金溟輕輕抽了抽鼻子,“酸的。”
“咦~”黎青露出一個夸張的嫌棄表情,把青蘋果放在金溟的飯盒上,“我最討厭吃酸的,這個給你,幫我解決掉。”
他從兜里捏出一塊透明彩紙的糖果,略帶憧憬地嘆了口氣,“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吃到熱帶水果,現在連糖都不好搞了。”
塑料糖紙被黎青摩挲得沙沙作響,糖紙折角的地方已經被磨掉了亮粉,顯得斑駁陳舊。
黎青仔細擰了擰糖紙的收口,又小心翼翼放回口袋。
基地分配的食物嚴格執行人體所需的營養標準,也僅此而已。
由于北極圈溫度過低和缺少可種植土壤,北方基地的食物供應一直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以往食物大部分倚賴于和赤道基地的交換,而新鮮果蔬的運輸和保存成本又是另一難題。
隨著豎向空間培植技術的成熟,現在北方基地的土豆、豆芽之類的蔬菜基本已能自給自足,然而很多樹生水果所需的種植空間和成長周期問題仍難以降低成本。
不論從前還是現在,水果在北方基地一直算是件奢侈品,尤其此刻還是在野外。
蘋果現在是給傷員的配給,也并不是每天都有。
金溟把蘋果推回去,“你吃,對身體好。”
“那些專家不是說了嘛,科學配方的食物營養和維生素片已經夠人體所需了,不需要水果。”黎青陰陽怪氣地模仿著哪個科普欄目或者養生欄目的專家,“水果不是人體必需品。”
金溟配合地笑。
黎青可憐他,他并不需要,但心懷感激。
黎青彎腰用手關節有節奏地敲窗舷,像是在彈一首歡快的鋼琴曲。擋板“嘩啦”一聲滑了上去,于是他就像舞臺上得了掌聲的表演者那樣優雅地躬身謝禮。
黎青似乎總是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找到一點奇特的趣味,并孜孜不倦地向金溟展示,企圖把金溟拉進他那光怪陸離的世界中。
被雪地乍然反射進來的光線炫目刺眼,金溟不由瞇起眼。
黎青趴在床上窸窸窣窣打枕頭翻被子,最后從貼墻的夾縫里摸出一個邊角翻卷的筆記本,吹了吹灰隨意揣進兜里,轉頭囑咐他,“趁熱吃,這豆子涼了發腥,難吃得要死。我去開個會。”
“開什么會?”一向對外務唯恐躲避不及的金溟這幾日格外有好奇心,站起來追問道。
“漫無目的地跑了好幾天,基地派出去的無人機搜索范圍也已經擴大了一倍,一根毛都沒找到。”黎青微扣三指,敲著露出半截的筆記本,神色略顯嚴肅,“不管那些東西是已經進化得更加善于隱藏了還是學會了如何躲避搜尋探測,對我們都不是一個好消息。但食物已經到了回程的下限,還抓不到這次就只能算了。”
“要回去了?”金溟的語氣談不上振奮,但有些迫切。
走到門口的黎青又倒著退回來,扭著脖子打量金溟。
極晝的日光將狹窄的休息間照得纖塵畢現,在無處可躲的冷白中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無助感。
金溟不自在地微微側身,抬手拉高衣領,似乎想擋住什么,但抬高的袖口因此露出一截膚色突兀的蜷曲皮膚,他又慌張地把手背在身后。
燒傷的痕跡已經在漫長的時間中逐漸淡化,但留在心里的印記依舊無法坦然接受窺視。
黎青察覺到自己的冒失,立刻把眼神瞟向別處,打岔似的,“前幾天聽說要回去,就看你一臉不樂意,怎么一點也不想回家?不想見研究所的那些人,還是不知道怎么跟以前的那些朋友相處?”
“研究所?”金溟訝然道,“什么人?”
“我沒說。”黎青看到金溟的反應,立刻做了一個拉緊嘴巴的動作。
一秒鐘后,他又充滿儀式感地把嘴上那條并不存在的拉鏈給拉開,開口道:“聽說陳博士一直想見你,但被隊長拒絕了。隊長的態度很堅決,上面出面也沒用,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金溟愣住。
原來回到北方基地后不被打擾的安寧生活,是因為有人默默替他撐著一把傘。
“隊長不說應該是不想你煩心這些,”黎青拍了拍金溟的肩膀,趁機替自己的隊長說好話,還要拿捏著對金溟的體諒,“哪個當爸爸的不想盡己所能愛護自己的孩子,雖然以前他也是沒辦法,不過你怨他也是應該的……”
“我沒有。”金溟否認得太快。
人類是一種獨特的社會性動物,善于給同類制造規則。一個人自形成生命的那一刻開始,便會被賦予各種各樣的角色意義以及必須遵守的社會契約。而一個身負許多意義的成年人,一言一行更會被添上許多隱形的解讀。
但理解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拿個人和集體利益相比較,似乎過于自私和不理智,這本就是一個兩難困境。
但當自己是被放棄的那個個體時,心里總難免失落。而身在集體社會的契約中,金溟也不免帶著世俗的枷鎖,為此怨恨似乎不夠高尚,而且難以啟齒。
金溟挫著手指,局促地為自己別扭的情緒找說辭,“我只是,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的確在回避這種情緒,但難以面對父親的原因卻不止于此。
一個人連自己都無法面對時,更無法面對至親。
陌生的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
黎青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陌生?其實那很簡單,我跟你說,你就……”
金溟站起來把黎青推出去,提醒他,“開會開會!晚了又要說你。”
直到黎青的腳步聲漸消漸遠,金溟轉身拿起飯盒。
小小的青蘋果被飯盒帶倒,在桌上磕磕絆絆地滾動。金溟伸手扶穩,猶豫了片刻后又拿起來揣口袋里,悄悄朝車尾走去。
**
金溟趔趄地收攏翅膀,落在光禿禿的黑色巖石上大口喘氣。
北極圈只是過于寒冷,但海拔并不高,然而此刻他卻感受到實實在在的缺氧體驗。
太陽在西北方緩緩下落,等落到地平線時,又會重新升起,這就是北極圈長達半年的極晝。
金溟脫力跪倒,恍惚覺得臨近地平線的模糊光暈忽然跳動起來,一層又一層地疊在一起,擴大、縮小,旋轉、散開。
嶙峋的黑石硌著骨頭,尖銳得猶如針刺,越用力呼吸越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金雕滾落到冰面上,一根白色的羽毛混在淺褐色的羽毛中飄然落下,白得刺目。
他勉強翻了個身,仰面攤開翅膀,把白羽舉到面前,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已經讓他不斷喘息。
來的方向已經被灰蒙蒙的霧氣吞噬,除了沉寂的冰雪,一無所有。
高處的積雪受到震動,轟然塌落,轉瞬把金溟整個埋進雪里。
——
“你以前說,喜歡的……”海玉卿不停地搖著頭,不知道是要拒絕金溟還是在拒絕自己,它幾乎語無倫次,“不能,不能沒有翅膀,危險。”
——
翅膀,飛行,天空。海玉卿曾對他毫無保留,所以他便懂得怎樣一擊即中要害。
白羽被雪壓在眼睛上,溫柔地為金溟擋住被蓬松的雪反射放大的刺目光線。
金溟孤寂地躺在天地一色的寂靜和落寞之中,像瀕死的涸轍魚那般大張著嘴,生命還未走到盡頭,但已經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罪孽深重的靈魂,死后也不會有扇動著潔白翅膀的天使來接引他進入天堂。
**
粗略清洗過的羽毛在昏暗狹窄的儲藏室里白得有些刺目。
金溟謹慎地把過濾網上了擋板,避免艙內的情形被無人機掃到,又把門推到只留一縫的狀態,沒有完全關閉,讓外面的光亮和聲音能微微透進來。
鋼制的餐勺刮在見底的飯盒上,發出輕微的金屬聲。金溟轉過身,摸著口袋里的蘋果,盯著那只不經意舒展開的白色翅膀出神。
異常的凹凸瘤結把左右羽翅扭曲成不對稱的猙獰形狀。斑斑點點的燒傷疤痕藏在白色羽毛之中就像冰原上的黑石般難以忽視,卻又如冰原上的雪那般密布。
金溟輕輕轉了轉手腕,燒傷后長出的皮膚即便已經過了幾年,依舊對粗糙的布料難以適應。
他也許是幸運的,那場熊熊大火似乎對他格外溫柔,只留下幾處不痛不癢的痕跡,形狀古怪地散落在四肢背部的非要害處。
金溟一時有些出神兒,不知翅羽生物是經歷了多么嚴重的火災,才會留下如此重的傷疤。
許是被盯視得不自在,白翅膀緩緩收緊,擋住了金溟的視線。
空了的飯盒貼著地板被輕輕推過來。
“吃飽了?”金溟收回目光。
縮在白翅中的腦袋輕輕搖了搖,發絲晃動間露出額角的燒傷疤痕。他舔掉唇上的油光,咂了咂嘴,又點了點頭。
金溟伸手去拿飯盒,順勢靠近了些。白翅跟著緊張地往回縮,受傷的那扇翅膀撞在背后的箱子上又被慣性推回來,無力地攤垂在地上。
“這個給你。”金溟慌忙拿出那只已經被他捂得溫熱的蘋果,“好吃的。”
縮成一團的白羽里慢慢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金溟手中的蘋果,又看了看金溟,目光再次落回到青蘋果上。
“這叫蘋果。”金溟趁機把蘋果往前遞,又糾正道,“人類叫它蘋果,是一種溫帶水果,長在樹上。”
指尖探出,試探地靠近蘋果。
相對于細長的指骨,指骨間關節粗糲得過于顯眼。
五根僵直伸展的手指,在碰觸到蘋果的瞬間又猛然收回。
“這個可能有點酸,不過也是好吃的。”金溟微微傾身,攤開手掌把蘋果又往前遞了十公分的距離,盡量保持著不經意的語氣,“你們的語言里把它叫做什么?”
當金溟感覺到手心一沉時,那只蘋果已經被握在了一只和他手掌大小無差的手心里。
那只手很靈活,仿佛很習慣用僵硬伸直的五指進行輕重量的抓握。
金溟盯著僵化的指節看了許久,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在氣惱,又或者是一種羞愧。
被切牙咬住的蘋果發出清脆的崩裂聲,對于幾乎不需要撕扯的食物,鋒利的尖牙似乎沒有用武之地,急促地碰撞出幾點暗啞的摩擦聲,接著是磨牙慢慢咀嚼的聲音。
與人類幾乎無差的口腔結構圖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金溟感覺酸氣已經順著自己的牙根漫延開來,舌頭輕輕舔過切牙、尖牙、前磨牙、后磨牙,舌根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唾液。
“沒有。”清脆的咀嚼聲暫停,短促的發音很沙啞,但咬字清晰。
金溟檢查過,翅羽生物的嗓子被煙熏壞了,也許就是發生在和身上燒傷的同一事故中。
“什么?”金溟一時沒聽明白,咽了嘴里的唾沫,問道。
“蘋果,”這兩個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通過加重語氣而加深記憶,“沒有。”
金溟,“以前沒有見過這種食物?”
對面搖了搖頭,“不叫什么。”
沉默了片刻后,它解釋道,“能吃的,都叫食物。”
語言系統初步發展,具備基礎功能性詞匯,但尚未細化。
人類的語言誕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經過了漫長的演變進化,不斷完善,才形成如今復雜的語言系統。
金溟點點頭,又問,“酸嗎?”
“甜……”它停頓了一下,大約在思考措辭,似乎又沒有找到能準確表達的量詞,最后只能簡單總結道,“不太甜,不酸。”
“核不要吃,有……”金溟伸手阻止,對面的翅羽生物卻以為他要搶奪,立刻連核帶梗咽進嘴里,露出比人類略微鋒利的尖牙向金溟齜牙。
“有……微毒,”金溟只好把手收回來,“不過少量攝入身體也是能代謝的。但以后還是不要吃了,也不好吃,苦的。”
“要吃。”剛才吞得太急,翅羽生物的聲音更加沙啞,“食物不夠,吃不飽。”
“為什么要來這里,這里沒有食物能讓你們生存。”金溟開口便立刻后悔,但脫口而出的話已經收不回來。
翅羽生物靜靜看著金溟,眼神里帶著讓金溟無地自容的嘲諷。
生命是脆弱的。
沒有水,人的身體極限是三天;沒有食物是七天。但如果水太多,人類又能活幾天呢。
《創世紀》中淹沒大地的洪水在220天后開始消退,陸地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諾亞方舟上的人類和動物得以存活。
然而現實中的人類在等待了無數個220天后,迎來的卻是海平面的倍速上漲。
在赤道基地的居住民逐步向北方基地遷徙不久,整個熱帶和亞熱帶地區便和整個南半球一樣陷入海底,緊接著立刻逼近溫帶和寒溫帶。誰也不知道海平面會止步于何時何地,抑或直到整個地球被海洋包裹。
上帝在看到人類的罪惡后詛咒了土地。
被歌頌敬愛了千萬年的地球母親,在人類逐漸失去敬畏之心后似乎也選擇了放棄人類。
失去賴以生存的棲息地,人類自以為是的力量不堪一擊。
地球上所有的陸地生物陷入預料之中的絕望恐慌之中。
變異生物能夠適應水和空氣中對人類有傷害的毒素,卻并不具備能長期在水中生活的構造。
北極圈現在是發怒的上帝留給陸地生物的最后一片諾亞方舟。
別無選擇。
金溟咬了咬牙,問:“你們全都來了這里嗎?”
翅羽生物仍舊嘲諷地看著金溟。
金溟看著白羽覆蓋下的傷疤和瘤結,確定道:“我是說,從研究所里逃出去的試驗體,都在這里嗎?”
火種隨處可見,燒傷的痕跡并不能說明什么。
如果說那些只有人類才會制造使用的精細工具縫合之后留下的瘤結也不能算作充足的證據,那么那雙指節僵硬的手已足以證明一切。
變異生物的手指和人類一樣可以靈活蜷曲,但更為鋒利有力,抓握力驚人,暴起時的力量可以輕松刺穿人骨最堅硬的部分。
僵硬的指節于進化毫無益處,并不是變異生物的特征。
研究所不需要變異生物進行精細活動,為了防止攻擊及便于觀察訓練,會給試驗體帶上一種特殊的指節鎖,被鎖住的手指關節無法自如彎曲發力,時間長了,指節僵硬退化,就形成了現在這樣一雙特點明顯的手。
眼前的生物無疑是一只從赤道研究所逃脫的試驗體,而且一定是一個經歷過很多實驗改造的試驗體。
金溟的聲音很輕,很柔軟,沒有絲毫敵意。但舒展著的白翅膀瞬間繃緊,攻擊的姿態明顯而強烈。
金溟猶豫著,卻并非因為乍起的敵意。
他想要問的事早在彈藥艙第一眼見到這個翅羽生物時就已經在醞釀,只是此刻表述起來似乎仍舊困難。
“你有沒有見到一個……一個長著白色透明膜翅的……小男孩。”
翅羽生物仍舊死死盯著金溟,渾身緊繃著,瞳仁烏黑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不出任何情緒。
似乎沒有聽懂,亦或是在等他更加詳實的描述。
“大概……”金溟抬了抬手,大概是想比量出一個身高,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落下手臂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該是長成什么樣子了。”
那是一個在赤道基地研究所里出生的試驗體,胎兒時母體受驚先天發育不足,生下來后又差點被過于緊張的母親咬死。
在研究組打算放棄那個羸弱不堪的試驗體時,那團小生命在活體解剖實驗的手術臺上被金溟攔下,自告奮勇帶回飼養。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火災之時試驗體全部逃脫,而在火災的前一年,也就是穆蘭堅持發表論文未果的那年,那個試驗體便已經移交給加密研究組,金溟因為在照顧試驗體時屢次違規操作被限權,從此無權過問加密級研究項目,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按照人類的年齡來說那個小生命還只是個小孩子,但變異生物生長發育受環境影響,速度與人類完全不同,甚至與常理相反,很難正常預估。
在食物充足的安全環境里變異生物外形會停止生長甚至緩慢退縮,但在感到危險的惡劣環境中卻會飛速生長——一種罕見新奇的進化選擇,卻似乎更適合現在惡劣的地球環境。
金溟落寞地看著眼前和自己身高相差無幾的翅羽生物,心想,如果他當年逃出去后順利長大,如今或許也該有這么高了。
翅羽生物逐漸放下攻擊的姿勢,似乎在估量金溟眼中的誠意,他幾度張口,“他叫什么?”
熏壞的聲音愈發低沉沙啞,破敗得就像那場大火之后被燒得變形的鋼筋,埋在冷灰之中,慢慢凝固,沾滿了塵埃。
“他叫……”金溟的神色更加黯淡,下頜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動著,仿佛在經歷一場難以忍受的酷刑,但想得到答案的渴望驅使他開口,“編號C153。”
赤道特別研究所的試驗體,不允許育養者私自取名,甚至不允許過多親近。
金溟看到翅羽生物眼神瞬間尖銳,空氣似乎凝固了,涼意叢生。
“編號C153。”翅羽生物冷笑一聲,充滿恨意,像是把金溟的話從鋒利的尖牙間重新咀嚼了一遍。
“你認識,他也來了?”金溟小心翼翼地驚喜,“他現在還好嗎?”
“沒見過。”翅羽生物偏過頭,澆滅金溟的期盼。
“白色透明的膜翅。”金溟頹然坐倒,急促地強調,“你們不是一起逃出去的嗎?”
翅羽生物似乎打算不再回答,它站起來,抬起一條腿跨進空置的彈藥箱里。但金溟失望傷痛的呼吸聲追過來,它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站著,“膜翅,太弱,燒死了。”
金溟燃起一絲希望,不死心地抓緊這點漏洞,脫口反駁,“不會的,爆炸之前研究所里已經沒有人了。”
他想過C153可能因為自身不夠強大在野外難以存活,但絕不可能是燒死在那場大火中。
火起之前是他親手在總控室輸入最高權限的緊急解除口令,所有的門窗和鎖籠瞬間彈開,監控系統被提前關閉。一分鐘之后,在覆蓋全所的紅外掃描儀上已檢測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生命體征。
爆炸和火災是金溟沒想到的,就連翅羽生物身上大面積的燒傷也不可能是那次火災留下的。
穆蘭給他密鑰鎖時金溟猶豫過,不是為他們母子兩個之后的處境,而是即便試驗體能順利逃出研究所,也不可能成功逃離防護嚴密的基地。但穆蘭信誓旦旦,讓他只管去做。
他早該想到,想要在堅如磐石的赤道基地破開一個口子,哪怕只是一瞬間的松懈,除了飛蛾撲火玉石俱焚,穆蘭又能做什么。
翅羽生物歪著頭,似乎想把金溟從每個角度都觀察到。
“你怎么知道?”
在那一觸即發的幾分鐘里,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確定爆炸火焰與鎖銬解除誰先誰后,然而金溟卻如此篤定。
“清理現場沒有發現其他尸體。”金溟垂眸,淡淡道。
在那場火災里,只有一具早已死去而剛剛毀滅的尸體。
“膜翅,有一個。”翅羽生物似乎有些失望,語氣里有些不耐,不想再跟金溟周旋。
居高臨下的身型藏在暗處,看不清表情,“他說他姓金,叫小透。”
金溟低著頭,看到地板上的縫隙忽然放大,隨后又模糊在一片白芒之中。
一顆眼淚落在鐵質的底板上,“啪嗒”一聲,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他現在怎么樣了?”金溟哽咽道。
“死了。”翅羽生物又坐下來,彈了彈翅膀上的羽毛,輕飄飄地說,“燒傷,感染,死掉了。”
一個鮮活的生命,漫長的成長,無盡的回憶,原來可以如此輕易地在這樣簡潔短小的幾個詞匯中,徹底消失、殆盡。
“怎么會?”金溟拼命搖頭,拒絕相信,“發生了什么?”
如果說當時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只有一個試驗體能順利逃出去,那也必定是C153。
所有試驗體能在門鎖打開的瞬間立刻反應過來并且從正確的路線出逃,金溟一直篤定是C153為他們帶的路。
翅羽生物摸著身上的瘤結,陷入回憶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在實驗室,很配合,從不反抗。但太弱了,對他們沒有用,翅膀被割掉了。”
金溟抑制不住地顫抖。
研究所不會在沒用的試驗體身上浪費任何資源,翅羽生物這幾句輕飄飄的話里暗含的血腥讓金溟難以呼吸。
既然無用,便更不會在乎試驗體的死活,需要考慮試驗體損耗成本的一切實驗,都可以肆無忌憚用在C153身上。若是試驗體聽話配合,那更是一個完美的研究對象。
鈍鈍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褶皺的嫩色皮膚里,壓出淤紅。
“配合”、“從不反抗”……
窒息感讓金溟頭暈目眩,翅羽生物的話像一種可怕的緊箍咒般一遍遍在他耳邊回放。
金溟緊緊咬著牙關,仿佛這樣便可以否認掉一些曾經輕易說出口的許諾。
“他帶路逃出來后,回去了。”翅羽生物看著金溟的表情,似乎獲得一種報復的快感。
“為什么?”金溟一把捏住翅羽生物的手腕,憤怒無端而無能,難以自控的力度讓翅羽聲音細弱的手腕瞬間泛紅,“他為什么要回去。”
手腕關節發出難耐的聲響,翅羽生物卻毫無反抗任由金溟捏著,幽黑的眼睛看著他,對金溟的反應愈發期待,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他,聽到了哭聲。”
變異生物的發音與聽覺頻率范圍都比人類發達數十倍,可以發出傳播極遠、人類聽不到的次聲波,也能聽到極遠處的聲音。
金溟果然被刺得生疼,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無能為力地咧開嘴,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嘲笑自己,“哭聲……”
火起之后,基地陷入紛雜嘈亂之中,有人急切,有人憤怒,有人慌張,只有一個人在哭泣。
一個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母親的孩子,撲進火中,痛苦地哭泣。
那場爆炸引起的大火顯然已經救不下來,基地只能采取阻燃的方式滅火。大火將赤道基地的夜晚燒成白晝,所有人在隔絕易燃物的安全帶外圍靜靜等著火焰燃盡而熄滅。
金溟忽然想起他被火焰嗆暈前似乎聽到了幾聲短促的呼喚,燃斷的火柱在他最后的記憶里訇然砸落,可他在醫院的病房中蘇醒時身上卻沒有砸傷,甚至都沒有大面積的燒傷。
自那天以后他許久不再開口,他一直不知道是誰把他從漫天的火場中救了出來。
當大雨傾盆時,沒被淋濕的人,必然是有人為他撐開了傘。
金溟似哭似笑,頹然松開翅羽生物的手,用帶著傷疤的四肢緊緊裹住自己。
被火舌舔·舐過的身體,完好的皮膚形成一個古怪的形狀,那是另一個生命留給他的擁抱。
一個毫無保留的擁抱。
第99章 舊站
沉悶的空氣經過蓬松多孔的積雪, 其中的渾濁雜質被吸附過濾,變得冷冽而輕盈。
金溟再睜開眼時,太陽已經回到了東北方。他晃晃蕩蕩從深埋的積雪中爬起來, 又被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擊倒。
胃里的食物早已消化殆盡, 金溟頭暈目眩地干嘔了一陣兒, 閉著眼抓起一把積雪,狼狽塞進嘴里漱口。
一股無以名狀的苦味頓時溢滿唇齒,轉瞬直沖腦門,腸胃幾乎不需要任何反應時間便跟著一陣痙攣。金溟很難分清這些感覺發生的先后次序, 只知道被苦味擊中的大腦重新反應過來時化在嘴里的雪水已經被嘔了個干凈。
跟隨著嘔吐溢出的眼淚把視野中的一切都泡在朦朧的水光里,光影將千篇一律的冰川折射成扭曲的形狀。
金溟望著似是而非的冰原恍惚了幾分鐘, 終于意識到自從進入北極圈就難以忽視的陌生感來源于何處——
一眼望不到頭的冰原上除了灰蒙蒙的積雪和黑石,寂靜得猶如死地, 甚至連一片苔蘚都沒有。
曾經人類最后的棲息地,現在卻成了一片沒有任何生命存活跡象的大地,連雪都是暗沉枯敗的模樣。
低沉濃厚的云霧將日光扭曲成詭異的晦暗,在時而膨脹時而萎縮的天空上久久不散。
黯淡而渾濁的日光籠罩在金溟越來越蒼白的臉上,一個難以承受的猜測在他心中如來自地獄的低吟般緩緩浮現。
金溟幾乎是驚慌失措地爬起來,接著又趔趄撲跪在地上,像求證什么般急慌地用翅膀刮開表層泛著黑灰的積雪,顫抖的動作難以連貫,頭近乎直角朝下地往下扎。
越往深處雪凍得越實, 金雕尖銳的鷹爪粗暴地嵌進冰里, 沒有痛覺神經的跗蹠被冰凌猝然劃破,鮮血還沒來得及流出便在低溫中凝結。
——直到挖出的雪變得潔白——
金溟捧起一把瑩白透亮的雪, 緩緩送到鼻尖,像虔誠的信徒領取圣餐, 敬畏而恐懼。
深層的白雪似乎散發著清冽干凈的味道,金溟輕輕抽動鼻翼。周遭的狂風呼嘯翻卷,白凈的雪坑轉瞬灰暗,氣味愈發難以分界。
天空晦暗無光,團云壓得很低,無休無止的風暴將雪坑逐漸填滿。金溟跪坐在雪坑之中,被埋了半個身子,卻覺得天空越來越遠,恍惚自己墜入了無底的雪中。
捂在手中的雪依舊潔白。金溟伸出舌頭,機械地舔了一口。
涼軟的雪轉瞬消失在舌尖,夾雜其中的幾粒冰凌磨著舌體的黏膜,似乎沒什么特別的味道。
他又捏起一點表層的積雪,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在流逝的時間里滲透進原本潔白的雪中,融合成一種難解難分的暗沉。
剛才的苦味印象仍舊映刻在心里,滿布味蕾的舌尖緊縮地抗拒。金溟閉上眼,一口把表層積雪塞進嘴里。苦味在口中瞬間漫延,身體毫不意外再次難以自控地嘔吐不止。
這是一種很難用已有的詞匯來形容的味道。
金溟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漫天彌漫的顆粒物質,也許是經由人類創造出來的,卻絕不是人類生命可以承受的。
頭頂一朵濃郁的云在極地東風的呼嘯中沉重而緩慢地變化著形態,像死寂的天空張開了一張猙獰大口,準備著隨時撲殺貿然闖入這片鬼蜮里的唯一生命。
這不是極地該有的氣象狀態,甚至不該出現在地球的任何一個地方。
這樣的氣象之下,沒有生命可以長期存活。
金溟想到被海玉卿抓住的那兩只旅鼠。
本應在極圈中昌盛繁衍的旅鼠,海玉卿精疲力盡也只能找到兩只。金溟本以為它是有意示弱以防他戒備,原來善于捕獵的海玉卿是真的找不到獵物。
金溟不再猶豫,屏住呼吸轉頭朝來的方向飛去。但他卻沒打算就此離開這片鬼蜮,而是低空滑翔著,像是在搜索什么。
一路向北而來,隨著離北方基地的距離逐漸縮近,地表零星出現了些許人類的行動痕跡。
或者說,人類曾經活動過的痕跡。
經年的冰雪厚厚地堆積在冰原上,在極地暴風雪的呼嘯中涌動起冷峻的褶皺,仿佛凝固的波濤深深刻印在已經死去的海面上。
在水漲潮落的歲月長河中,過去的某一天,裹挾冰雪的刺骨寒風呼嘯著吞噬了不屬于北極圈的一切痕跡,又在如今的某一天,溫柔而眷戀地向茫然無措的闖入者喃喃低語此處曾經的繁華和生機。
金溟沒飛多遠便再次落地,從雪中刨出一個他剛剛經過時瞥到一眼的灰白迷彩雪地偽裝色背包。
一路而來被遺棄的背包行囊并不算少,大多呈現出非正常的腐敗潰爛,紡織物只剩耐腐的金屬扣子,黯淡的光澤埋在雪中,散落出價值不一的人類用品。
斑斑點點,無一不昭示著北方基地的人類曾發生過一場死里求生的倉促逃亡。
金溟此刻才恍然意識到,中部動物口中諱莫如深的那場北方逃亡,或許正起源于北方基地,北方基地的大逃亡。
那么——
金溟回身看向南方——海玉卿也是從北方基地逃出去的嗎?
這就是它要守護中部捍衛冷凍艙的理由嗎?
金溟低下頭,眸光似乎也受到空氣中不明物質的侵蝕,愈發暗淡無光。
灰白迷彩背包的材料質地密實,很耐腐蝕,很難判斷它已經在雪里埋了多久。
看配置像是軍用裝備,但形狀卻有些不同尋常,并不是金溟記憶中熟悉的符合人體構造的攜行具模樣。
末世資源匱乏,受管制的軍用材料不會在平民間流通,更遑論用來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生活用品。
而背囊側兜上掛著的兩排槍械彈匣更驗證了這一點。
金溟提起背囊在身上比劃了下,驚訝地發現背帶的開合設置,相對于人類的肩背結構,似乎更適合他現在這樣寬翅窄背的大型鳥類身體。
這樣的巧合讓金溟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他此刻并沒有心思和時間來細細追逐腦中那一閃而過的細節。
金溟打開背包,一一清點其中的物品,野外應急背包里該有的東西一樣不少,但奇怪的是軍用背包里裝的裝備用量卻不像野外生存標準,更像是輕量化的逃生應急。
所有尚能使用的物品平鋪在眼前,金溟的失望并不意外。足夠一個人在野外維持幾天生活的配置中,缺少金溟此刻最需要的東西——防毒面具。
沒有防毒面具,人類在基地之外連一分鐘都無法存活,就算是他的父親,那個唯一長出翅膀的半變異人類,也做不到像變異生物那般適應地球災變后的水和空氣。
背囊主人匆匆離去,丟棄了所有隨身物品,只帶著防毒面具倉皇而逃。
這是金溟對這個被匆匆遺棄的背囊唯一的設想。
北方基地曾經發生了什么,連以保衛家園為己任戰至最后一刻的軍人也丟盔卸甲。
金溟無法想象,不安的恐懼讓他不敢猜測。
充斥浮塵的空氣在鼻腔中留下的異物感愈發明顯,金溟只好退而求其次,從背囊中找出一件較為柔軟的紡織物。
被空氣中彌漫的不確定物質腐蝕過的軍刀已經發鈍,金溟用利爪將布料撕成兩塊長條,繞過后腦勺覆蓋在口鼻上,以便過濾空氣中的大顆粒粉塵。接著又拆掉一個半透明的密封袋套在頭上,充當防護眼鏡。
在聊勝于無的簡單防護之后,金溟調整好從背包中找出的輔助工具,確定精確經緯度后毫不猶豫地向東北方飛去。
東北向。
不是回中部的南邊,也不是基地所在的正北方。
空氣里有漂浮的放射性塵埃,在越靠近北方基地的距離密度越高。以金溟現在的防護條件,再往北走恐怕只有死路一條,甚至堅持不到基地,但他無法回頭。
穿山甲猜的不錯,被老虎藏在中部又丟得腥風血雨的東西正是培養皿。而金溟此刻的唯一使命,便是將培養皿帶還給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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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費盡心思跟著我,是想知道冷凍艙的秘密,還是——培養皿的秘密?”
在這句話之后,海玉卿黑色的瞳孔難以自控地緊縮了一下,一如每個秘密被戳破的人所表現出的心虛與驚慌。
“你不是一直問我冷凍艙里裝的是什么?”金溟冷笑。
他不知道老虎是怎樣拿到的冷凍艙,但正如穿山甲所說,中部動物不懂得如何使用培養皿。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冷凍艙里,裝的是培養皿。”
海玉卿,“你是來拿冷凍艙的?和他們一樣……”
金溟不明白海玉卿的神情為何如撕裂般疼痛。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一股仇恨。
不是憤怒,不是失望,甚至和穿山甲說出“激進派”時的恨意也不相同,那也許是一種,萬念俱灰的仇恨。
但他沒有否認。
“回去吧,”金溟別過頭,看向北方,“我和你,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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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圈里地貌千篇一律,沒有精準的路標,很難準確而迅速地找到一個或許已被積雪覆蓋的地點。
在北極圈附近,那個北方基地所有人都不會忘記的經緯度交點處,北方基地的東北方,有一所廢棄的人類建筑——諾貝利補給站。
諾貝利站的前身是一個能源開采點,是人類對北極圈開發的先行試點,在北方基地落成之后失去價值。而后人類棲息地縮減,物資集中于基地內部,又被氣候改變形成的極地渦旋阻隔,便逐漸曠廢。
再后來,在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被變異生物占據,成為一道人類無法沖破的頑固要隘。人類在一次次以諾貝利站為后盾的攻擊之下,成為被包圍的中心,失去了對北極圈的統治權。
金雕在導航鎖定的目的地百米外悄然落地,當年成為天然屏障的極地渦旋已不在此地盤桓,冰雪封凍的建筑似乎被時間偶然暫停,滿目瘡痍的外墻仿佛仍舊停留在當年的戰火紛飛之中。
正中的指揮塔被高矮錯落的建筑群圍著,陳舊的大門一半深埋雪中,一半沉默地堅聳于冰原之上。斑駁的油漆上炸裂著深深淺淺的裂痕,一如金溟記憶中的樣子。
跗蹠斑駁嵌血的鷹爪深陷在雪里,緊抓著冰面,沉重而緩慢。仿佛腳下千鈞,踩的不是厚如堅石的冰原,而是岌岌可危的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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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圈的地圖建模,怎么樣,炫酷吧。”姜明用下巴瞧著金溟,“我剛做好,分科考試就交它了。”
“你這,只能放大不能縮小嗎?”金溟仰頭看著幾乎擠滿整個視野甚至可以用“聳立”來形容的北極圈地圖全息投影,已經完全瞧不見姜明得意到亂飛的五官。
“怎么不行了,我改一下……”姜明嘀嘀咕咕地對著鍵盤一陣輸出,地圖卻在他的操作之下越縮越大。
金溟被撲面而來的陳舊大門息影逼得后退了幾步,金屬大門黑洞洞的色澤讓幼年的金溟產生一瞬間的恍惚,以為自己掉進了深淵。
待姜明終于手忙腳亂地修正代碼后,金溟站直身子,在正常比例的地圖上看到此刻乖乖縮成一個黑點的位置上漂浮著三個字——“諾貝利”。
“這是什么地方?”金溟伸手點開那幾個字。
彼時的金溟在懵懂的好奇之中,尚未知曉,這三個字會如蛆附骨般纏住他,帶給他連死亡都無法洗刷的傷痛。
“一個廢棄的開采點,大概已經被雪埋了,現行地圖上早就沒有這個地方了。”姜明抬起眼皮,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拔高音調得意道,“之前的資料信息都被覆蓋了,我復原了很久才確定好位置。怎么樣,是不是顯得我很淵博。”
“廢棄的,”金溟把手指按在那三個字上,在逐漸放大的息影中重新找到那扇剛剛像是要吞噬掉自己的大門,喃喃自語道:“難怪看著這么荒涼。連北極圈里都是這樣,不知道其他地方現在是什么模樣。”
姜明沒得到想要的崇拜,意興闌珊地“嗯嗯”兩聲,忽然轉頭問:“就要分科了,你選什么?跟你爸進部隊?”他拱著金溟的肩膀,嬉笑道,“拿槍的男人可不興多愁善感。”
金溟收回手指,蜷縮在手心摩挲著,“我還沒想好。”
似乎這樣回答會顯得優柔寡斷,他盯著地圖上那個經緯交織的黑點,狀似不經意地補充道,“我媽快回來了,我想等她回來再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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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溟駐足,仰望著指揮塔的塔頂。
在被積雪沒過半墻的破敗建筑群里,指揮塔寂寞無依地高聳著,呼嘯而來的風雪時而將它裹進混沌而冰冷的歷史中,時而又嫌惡地將它丟棄在扭曲的日光里。
塔頂的標識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星點比周圍更深一些的痕跡。對于不知此地者,恐怕連那些橫撇豎捺該是屬于哪個字都難以辨別。
一磚一瓦,一門一窗,與金溟的記憶相差無幾,然而這卻是他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
諾貝利。
第100章 身影
“它們怎么會知道諾貝利!”連日不眠不休的工作讓姜明的雙手難以自控地顫抖, 他死死掐住金溟的脖子,疲憊的眼眶被仇恨燃燒得通紅。
這仇恨是對變異生物的,此刻也是對金溟的。
摔在地上的定位儀紅標閃爍, 一條虛連的紅色射線以地球極北的北方基地為端點近乎筆直地向黑暗邊緣延伸。
這是部分通訊恢復后所追蹤到的變異生物從北方基地逃離的路線。
短暫的七日淪陷后人類重獲北方基地的統治權, 在七日戰爭中最終失利的變異生物此刻正向著遠離人類居住地的方向狼狽逃竄。
亟待重建的廢墟上還回蕩著人類勝利的歡呼, 但姜明和金溟卻心知肚明,那條朝著北極圈不斷延伸的射線此刻停留的位置,那個湮沒在黑色屏幕中的坐標點,曾經叫做——諾貝利。
“你告訴我, 它們要去哪里。再往前,它們就要卷進中心風暴了。”姜明把金溟的臉狠狠按在定位儀上, 紅色的光標緊貼在眼前,變成一片紅色的血霧, 似乎很久不再閃動。
任何在極地哪怕只生活過一天的生物都不會主動迎上風暴,除非——
“你給了它們諾貝利的坐標!”
金溟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尸體,毫無反抗地被姜明摜在破敗的地上,慘白的臉擦過斷裂的尖角,又被鮮血覆蓋。
不知何人留下的斑斑血跡因無暇清理而干涸在地面上,被滴落的溫血逐漸融化,在金溟眼中緩緩凝結成扭曲的漩渦。
扭曲著,渦旋著。
凝結著戰爭留下的哀嚎。
哀嚎,呼嘯。
風暴卷起暗沉的冰雪, 在諾貝利荒廢已久的建筑中橫沖直撞打著漩渦。
布滿血痕的鷹爪似乎踩上一截什么松動的東西, “吱嘎”一聲,金雕毫無防備地摔進冰冷的雪中。
爪上的傷口在極寒中凝固, 又在極寒中皸裂,似乎永遠不會停息的暴風雪轉瞬便在金雕褐金色的背羽上鋪滿一層白霜, 將荒無人跡的諾貝利站中唯一的生命體掩蓋在樵柯爛盡之中。
積雪中露出半截折斷的旗桿,極寒的氣候讓埋進雪里的部分幾乎保持著原貌,焦糊的截面被凍冰放大,參差的毛刺似乎剛被重物擊斷。
翻飛在風暴中的冰晶劃過臉頰,帶起熱辣的觸感。呼嘯的炮彈越過不知幾何的歲月朝金溟裹挾而來,金屬的火花在黯淡的瞳孔中哀嚎散裂,隱現在硝煙裂縫中的斷壁殘垣,嗚咽著、控訴著。
金溟順著斷裂的旗桿看向渾濁的半空,眼中是同樣的渾濁。
冷厲的塵埃撞擊著沒有保護措施的眼球,久遠的記憶撕破遺忘的絲網,充血的結膜又將之暈染成刺目的紅色。
金溟愣愣地望了很久。
他似乎有些想不起來,在被遺忘的記憶中,這支在風雪的吞吐中時隱時現的旗桿上飄揚著的,是代表人類薪火不熄的火焰旗,還是代表新智慧生物的雙翼旗。
但不管曾經是什么,都早已與過去一同腐化殆盡,只留下幾點模糊的痕跡,如破碎的旗桿般與昔時生生斷裂,讓后來者無法從支離破碎的聯系中探得真相。
也許他什么都沒有想,就只是那樣頹喪地坐在雪里,陪伴著那半支同樣被遺落在遺忘中的旗桿。
被暗沉的冰雪掩埋在極地永不消散的悲嘯之中。
那是千萬年來極地氣候形成的獨特聲音,也是封存在金溟腦海深處的,人類在最后的家園中離散喪生的哀嚎和每一個地球物種死地求生的吶喊。
在那場幾乎給最后的人類帶來滅頂之災的戰爭起始,北方基地以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被內外夾擊。
新生的喙即使軟而無力,也能從內部啄開堅硬的蛋殼。
如出膛子彈般的攻擊,迅猛而單薄地扎進人類基地。但堅固的基地防建與數量遠多數倍的人類非新物種僅憑一擊強悍便能占有的。
那是一場損失慘重的戰爭,是人類史上損失慘重的基地七日保衛戰,也是新智慧生物史上損失慘重的七日侵略戰。
戰爭,沒有真正的勝利方。
鮮血浸泡著基地中的每一寸空氣。
鮮血,與鮮血,也沒有什么不同。
直至第七日,隱藏在平民居住區中臨時組建的移動指揮部重新獲得基地軍事防御體系的控制權,僅僅升起一個小時的雙翼旗在空中轉瞬被高壓電流燃燼,新智慧物種倉皇撤出基地,基地保衛戰宣告勝利。
然而,這只是流血的開始。
當薪火不熄的火焰旗再次從基地上空升起時,北方基地正式宣告,將舉全人類之力,全面殲滅變異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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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姜明的拳頭擦過金溟的鼻子,損壞的地板毛刺扎進掌指關節,鮮血迸濺,“你還在幫它們,你這是通敵!”
一滴血濺進金溟眼中,成像在他視網膜上的姜明頓時變成泡在血中的模糊影子。
毫不反抗的金溟忽然驚恐起來。雙手被姜明按住,他只能甩著頭不停眨眼,血滴卻在眼中暈開,姜明的影子徹底消失在一片血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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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利作為先行點,北方基地投建前的幾項重大創新都是在諾貝利進行試建,留在那里的設施設備全是上一代最先進的。甚至因為后期資源不足,諾貝利在很多方面可以說比后來倉促建成的北方基地更為堅固牢靠。
北方基地接納了一批又一批的北遷人類,早已擁擠荷載,甚至在艱難而緩慢地擴張基地外圍時,都沒有重啟諾貝利。
下雨可以打傘,但卻沒辦法讓雨不下。
人類可以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創造出適合自己生存的環境,但唯獨掌控不了氣候。
也許只是地球某處一陣小小的震動,到達諾貝利時便成了一團遮天蔽日的極地渦旋,并且反常的不再移動。
基礎設施堪比北方基地的諾貝利就這樣靜靜地隱藏在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極渦中心被人類慢慢遺忘,直到一群不在人類知識范疇中的變異生物目標明確地闖過風暴。
變異生物本身的雙翅在風暴中擁有遠遠優于人類所倚仗的交通工具的靈活性。
那意味著,占據諾貝利的變異生物將會擁有和人類的北方基地一樣堅固的據點,而人類難以抗衡的極渦卻會成為變異生物最堅實的天然壁壘。
人類的北極圈生存地爭奪戰,從諾貝利站伊始。
金雕坐在雪中,展開右翅,再展開左翅,黑褐色的雙翅映在雪上,就像一張鋪在雪地上的雙翼旗。
“不是這樣的,”金褐色的羽毛被一根根連著毛囊拔下來,旋即便卷入看不清的風暴里,金雕的哀鳴在諾貝利的斷壁殘垣中支離破碎,“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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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金溟被按在被告席上,鎖在手銬中的雙手徒勞拍打著簡陋的金屬防護欄。
臨時法庭內回蕩著嘈雜的金屬撞擊聲,被打斷證詞的證人站在臺上,沉默地看著金溟。
“和他沒有關系,都是我一個人干的。”被控制住的身體無法轉動,金溟目眥盡裂,幾欲抬頭而不得,“他為什么沒有來,叫他來!叫他來!”
法槌發出冷冰冰的警告聲,站在證人席上的黎青緩緩道:“他,已經死了。”
“不可能!”金溟發瘋般撞擊著欄桿,“戰爭已經結束了,他怎么會死,你說謊,他怎么會死!”
金溟此刻無比渴望有人說點什么,哪怕是法官再度呵斥他擾亂法庭也好。但嘈雜簡陋的法庭像是忽然凝結成冰,所有人都沉默著。
滅族重創的怨恨清算似乎消散了一瞬,每雙眼睛都只是滿含悲戚地望著他,也許只是望著他身上的另一個同一姓氏的影子。
“黎青,你說話,你在騙我。”金溟的咆哮聲越來越小,逐漸低成一種絕望的嗚咽,“他有翅膀,他那么強,怎么會死……”
七日保衛戰險勝之后,人類首要面對的戰后災難便是被破壞殆盡的空氣保護屏障。失去屏障保護的人類甚至都無法袒露傷口進行治療處理,就連食物和醫療用品在長時間暴露后也無法再使用。
這是人類要面臨的第二次基地保衛戰,敵人是早已不再接納人類的地球。
變異生物的攻擊蓄謀已久,直中要害。
占據基地后首先破壞的就是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設在外圍撐起基地防護罩的燈塔,以及人類作戰協同所倚賴的所有交通設備和網絡通訊。
這些舉措無異于割斷了末世人類的喉嚨,又砍去四肢。即便人類已經重新占據基地,短時間內仍陷入完全的癱瘓,難以恢復。
為了盡量擴大基地的活動范圍,燈塔設立的位置離基地并不算近,而失去交通工具后,這個距離對于只能徒步行走的人類更有些遙不可及了。
屏護設備重新啟動前,每流逝一秒鐘,都意味著有無數受傷的同胞在失去保護中死去。
在七日保衛戰中浴血奮戰的英雄,沒有片刻的休息,一個人,一雙翅膀,飛過基地外的每一個燈塔。
燈塔一個接一個地運作起來,基地的防護屏障在最短的時間里重啟,挽回了無以計數的毀滅。
他在北極畫了一個圓,把在戰爭中幸而不幸存活下來的人們護在自己的懷中。
“他死了,”黎青冷冰冰地望著前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一字一句道,“活活累死了……”
淡淡的藍光在基地上空交匯閃爍,重新升起的火焰旗哀傷地低垂著。
一個展開雙翼的天使,就此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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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咔噠……”
金溟猛然屏住呼吸,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間歇的風暴進入低速期,齒輪轉動機器低頻嗡鳴的聲音在逐漸安靜的諾貝利中愈發凸顯。
金溟抬起頭,看到一圈淡藍的光暈在諾貝利中心的燈塔處四散開來。
緊接著,“嗒嗒,嗒,嗒嗒”的電碼聲音從燈塔上方的擴音器里清晰傳來。
燈塔頂端嵌著一扇小小的觀察窗,一縷燈光像團燃燒的熔巖,破開霧霾,清晰地映在金雕緊縮的瞳孔中。
一個單薄的身影,緩緩出現在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