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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養羊

    金溟愣了足足一分鐘, 才想起推開海玉卿,把它爪子底下的那只禿尾巴小鳥解救出來。

    針尾維達鳥縮在金溟的翅膀里,瑟瑟發抖了一會兒。它正被掠食者的氣息壓制得心臟狂跳, 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引以為傲的長尾巴。繁殖季的雄鳥怎么受得了這種打擊, 還不如一口吃了它。

    它頓時連天敵也不怕了, 啾啾狂叫,不管不顧,就近逮著金溟狠啄了一口。

    不過那張紅嫩嫩的小鳥喙比不過海玉卿一個指甲蓋大,啄在金溟身上撓癢癢似的, 連金羽毛的羽管都啄不斷。

    金溟把它攏在懷里耐心安撫,溫柔地重復著“不怕了, 沒事。”神情一如安撫當日的海玉卿。

    海玉卿愣愣地叼著那只長長的黑色尾羽,似乎是還沒想明白剛才真是金溟推了它, 又像是在等金溟抬頭看它一眼。

    現在它才知道,金溟的溫柔耐心可以給任何一只受傷的動物,從來不是它獨有的。

    而等它不再需要照顧時,甚至連小小一點關注也分不到。

    針尾維達鳥逐漸安靜下來,從金溟的翅膀里探出一只豆大的圓眼睛,悄悄觀察著剛才偷襲它的海東青。

    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白軀體上泛紅的眼眶有些惹眼,沖淡了食物鏈對立帶來的壓制感。

    針尾維達鳥大著膽子把整個頭伸出來,擴大的視野里出現一條模糊的黑色,格外眼熟, 又格外刺眼。它轉了轉腦袋, 才看清楚那是一條長長的黑色尾羽。

    長尾巴依舊在風中飄逸搖曳,美麗得和它毫無關系。

    金溟感覺到懷里的小東西忽然又僵硬起來, 他立刻側過身,背對著海玉卿, 擋住針尾維達鳥的視線。

    這個姿勢在距離上比剛才要更靠近海玉卿,可是在感覺上卻顯得更遠了。

    海玉卿訕訕地站在一旁,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嘴里仍舊叼著那條無人問津的尾羽。

    腳下有毛茸茸的東西蠕動過來,小羊羔這會兒也拱不進金溟懷里,百無聊賴地轉頭,發現了那條擺動的尾羽,便悄悄靠過來,貼著海玉卿的爪子邊拱邊嗅。

    針尾維達鳥在金溟的安撫下剛剛回過神兒,身體才有點柔軟,就聽一聲慘絕羊寰的“咩”從耳畔炸起來,黑白相間的身體立刻又挺了。

    金溟被什么東西從背后狠狠撞過來,差點又磕地上,但那力氣才撞了一半,就被拉了回去。他回過頭,就看到海玉卿咬著小羊羔的脖子,雪白的大翅膀居高臨下地展開著,扇動帶來的助力讓毫無還手只能的小羊羔幾乎四腳離地。

    “松開,海玉卿,你松嘴!”

    黑翅膀掃過來,從海玉卿根本沒有防備的方向。

    直到它摔在地上,仍舊無法相信剛才的攻擊來自金溟。

    金溟把小羊羔護在翅膀底下,與海玉卿對面而立,這樣的格局像是老鷹抓小雞的游戲,只不過金雕此刻扮演的角色不是老鷹,而是那只護崽兒的老母雞。

    而且這根本不是游戲,如果他再慢一點,小羊羔也許就不只是被海玉卿咬腫了喉嚨。

    躲在翅膀下的小羊羔哼哼著發出嘶啞的聲音,格外惹人憐愛。金溟安撫著慌張的小羊,又要關注著那只已經開始挺尸的維達鳥,焦躁地手忙腳亂。

    海玉卿在地上趴了一會兒,見金溟根本連分給它一個眼色的意思都沒有,只好自己默默爬起來。

    它撿起那條被小羊羔嚼成濕答答一團的黑色尾羽,理了好大一會兒才稍稍理順。受氣小媳婦兒似的,忍氣吞聲地踮著腳走到金溟身邊,拿尖喙輕輕拱了拱金溟的后腦勺。

    被金溟護在翅膀下的小羊羔剛剛冷靜下來,轉頭聞到剛剛差點咬死它的天敵近在咫尺的氣味,頓時又慌張起來。

    “你站遠一點。”金溟立刻呵斥道,甚至沒有回頭看它。

    語氣里帶著點生氣的意味,并未克制。

    金溟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如果海玉卿是餓了,那它抓什么吃他都不會生氣,就是真把這兩只小羊吃了讓他沒法交差也不會真的生氣。

    以前他做人時,為了讓被飼養的猛獸保持野性,有條件的時候也是要拿活羊活兔來喂的。

    但現在海玉卿不餓,它卻隨隨便便地踐踏生命。

    僵持的氣氛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海玉卿不知道金溟為什么生氣,但它聽得很清楚,金溟叫它站遠一點。

    它現在連靠近都不行了嗎?

    “我的羊,”忽然出現的蛇鷲撲棱著翅膀邊跑邊飛過來,給凝滯的空氣注入了一點不算和諧的起伏。

    還隔著好遠,它便叫起來:“我的羊呢?你們給吃了?”

    等它跑到跟前兒時,疑問句已經演變成斬釘截鐵的陳述句,帶著哭腔,“你們把我的羊吃了!”

    面對無法反抗的天敵,母羊已經選擇舍棄了那只被咬住的小羊羔,此刻正護著另一只幼仔躲在石頭后面。

    地上零星飄動著幼羊特有的微微卷曲的細小絨毛,視線里看不到一只活羊。

    蛇鷲顫抖地捧起一小簇被微風團起來的羊毛團兒,崩塌地喃喃道:“全吃了……”

    “……”金溟輕輕拍了拍翅膀下的小羊羔,小羊羔腫著喉嚨發不出聲音,又縮著頭不肯出來,他只好開口,“沒有吃……”

    “吃就吃了,”海玉卿沒好氣道:“明天賠你。”

    已經歪倒在地上捧著羊毛一唱三嘆地開始哭喪的蛇鷲哭得更大聲了。

    “怎么賠,這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養大的,你拿什么賠。剛生下來弱得連奶都不會喝,晚上我連覺都睡不整,就怕它們挨餓……”

    “吃屎長大的,難怪這么臭。”

    金溟驚奇地發現,海玉卿在說不好聽的話時,語言組織能力頓時就利索了。

    “……”蛇鷲果然立刻就被氣著了,尖聲叫起來,“你才是吃屎長大的。”

    身體還僵硬著的維達鳥聽到危機四伏的環境里又添進來蛇鷲的叫聲,兩條小細腿瞬間都蹬直了。

    眼見罵戰發酵,有演變成打架的趨勢,金溟只好讓開一點,把小羊羔露出來,“在這兒呢。”

    “可不是,全在你倆肚子里,也不怕撐死……”蛇鷲正淚眼婆娑地痛斥兩只喪盡天良的鷹,忽然瞥見金溟身下冒出一團奶白的毛茸茸。

    哭聲卡在一個高音上,蛇鷲凝滯了三秒鐘后利落地爬起來,擦著眼淚撲過來。

    “小白不怕,麻麻來了,麻麻保護你。”

    難怪這兩只小羊羔一點也不怕鷹,合著養母原來是只蛇鷲。

    但金溟有點好奇,兩只小羊羔都是白色,一只叫小白,另一只該叫什么?

    氣氛緩和下來,聽見熟悉的聲音,另一只小羊也從石頭后面悄悄探出頭。

    “小黑,”蛇鷲抱著小白奔過去,“啊,都在,嚇死我了。”

    它摸著小白脖子上鼓起來的包,指桑罵槐道:“以后可長點心,別誰都跟著走,可不是哪個喝了你媽的奶,就都是你兄弟,說不準心里正怎么盤算吃了你們呢。”

    這話真不太好聽。和海玉卿半斤八兩,說不準海玉卿就是跟它學的。

    “……”金溟平白挨了一頓罵,但他沒心思計較,發愁地看著懷里那只即將涼了的維達鳥。

    一道鑲著銀邊兒的黑影從余光里躥出來,移動的速度極快,直到它停在蛇鷲身邊,金溟才看清那是蜜獾。

    蜜獾先是仔細看了看蛇鷲,沒看出什么問題,才緩緩掃了全場一眼,“老遠就聽你哭,誰欺負你了?”

    “我……”海玉卿嘴里仍叼著那條尾羽,說話含糊不清,它才說了一個字,就被金溟打斷,天知道這個小祖宗還能說出什么氣人的話,畢竟確實是他們理虧,咬壞了別人家小孩。

    “我帶小羊出來曬太陽,孔雀誤會我想吃了它們。”金溟忙解釋道。

    蜜獾皺著眉,隔了一會兒,緩緩道:“剛下過雨的草不能給羊吃,它還在哺乳期。”

    “嗯,我把洞里的存草帶出來給它吃的。”金溟詫異地點頭。

    他懂得怎么養羊不奇怪,但蜜獾竟然也懂得,這就有點奇怪了。雖說蜜獾并不以羊為主要食物,但也不至于和羊可以和平共處還甚是了解羊的習性吧。

    “以后不要把羊帶出來,割了草放在山洞里就行。”蜜獾抱起母羊,嘴里發出“吁吁”聲,熟練地驅趕著兩只小羊往回走,看上去比蛇鷲更像個靠譜的養親。

    “明天地上雨水就干了,能吃點新鮮的草不好嗎?”金溟問。

    蜜獾停下來,平靜地提醒道:“金雕放羊,像什么樣子。”

    “……”

    那蜜獾養羊又是什么樣子?

    不過以金溟的脾氣自然不會如此反駁質問別人,于是他虛心地點點頭,表示記下了。

    “我還能再養多久。”蛇鷲掛著淚,跟在蜜獾身后。明明比蜜獾高出幾個頭,卻有一種嬌小的依賴感。

    “母羊脊椎斷了,就算以后能站起來也不能奔跑了,放出去很快就會被吃掉。”蜜獾耐心道,“這兩只小的沒辦法,不管就餓死,管了就沒法再放掉了。”

    帶著一身鷹味的小羊羔是無法回歸羊群的。

    而且不會躲避天敵的羊,放生就是死路一條。

    蛇鷲的眼睛亮起來,一步邁到蜜獾面前,“所以這回我可以一直養起來了嗎?”

    蜜獾看了金溟一眼,“以后他負責養羊。”

    “憑什么,”蛇鷲抗議,“我們不是養得好好的,為什么要給他。小白喉嚨腫了那么一大塊,有他這么養的嗎!”

    “不是給,”蜜獾平緩的聲調里似乎有些一閃即逝的情緒,“以后你倆一塊兒養。”

    “……”蛇鷲用一種奪子之仇的眼神瞪了金溟一眼,又顛三倒四地跟蜜獾小聲辯解道:“我可以自己養,我今天是……睡過了,那還不是因為昨晚上打雷人家害怕嘛。而且你昨天割了那么多草,我想著是夠吃的,而且剛下過雨,也沒法再割草,現在小羊自己也會喝奶了……”

    蛇鷲找完了借口,仍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只好拉了拉蜜獾,撅著嘴巴道:“我以后一定自己好好養,不會再讓你這么麻煩了,不給他好不好。”

    跟在身后的金溟忍不住抬頭望了望天,憋著笑。

    不是說怕小羊餓著晚上連個整覺兒都不敢睡?合著這羊原來是蜜獾養的,蛇鷲就負責沒事逗逗玩?

    第82章 養鳥

    快到養羊的那個山洞時, 蛇鷲兩步走到前面先推開柵欄,蜜獾把母羊安置進去,又重新整理了用來吃的草料和用來墊的干草, 跟金溟交接似的, “母羊之前不下奶, 這兩只小羊活下來不容易,是孔雀一點點喂起來的,雖然相處才沒幾天,但感情深了。”

    金溟揉了揉被蛇鷲聒噪了一路的耳朵, “如果用不上我……”

    他也不是非得干這種奪鷲所愛的事。

    東北虎給他安排的好差事,現在好了, 里外不是雕。

    “用不上,不用你。”蛇鷲趕著話茬攆他。

    “孔雀, 這是老虎的安排。”蜜獾沉穩的目光和平緩的音調就像是有一種靜音的效果,它開口時,聒噪如蛇鷲也忍不住靜下來。

    “他憑什么安排我的羊。”蛇鷲不情不愿地嘟囔著,不過越來越弱的語調表示出她并未想要反抗,只是一種抱怨,“我就知道,他看我養羊就不順眼。把羊給金雕養,他怎么不直接說要把我的羊拿去吃了。”

    “他不會吃的。”蜜獾道。

    “呵,”蛇鷲撇著嘴, “金雕不吃羊, 騙小孩呢。”

    “他不吃。”蜜獾重復道。

    “它不吃才怪……”蛇鷲茫然地轉了轉眼珠子,有一瞬間的恍悟, 但更多的仍然是迷茫和不可置信,“他不吃?他真和咱們一樣?那他和……”

    “母羊站不起來, 不好翻身,身下墊的干草要時時換新的,以免它生瘡。”蜜獾沒再回答,轉過頭繼續跟金溟交接。

    “你是說,”金溟忽然想起什么來似的,急急地跟蜜獾求證,“它是地震那天摔斷了脊椎?”

    蜜獾點點頭,輕輕撫摸著擠在一起喝奶的小羊羔,“花花及時給它做了固定,不過恐怕也得要一個多月才能勉強站起來吧,這段時間照顧起來就要多費些心。”

    “一個多月……”金溟喃喃道,“恢復需要這么久嗎?”

    海玉卿也是在地震那天被他撞斷了翅膀,骨頭折斷的情況不比母羊輕,而且根本談不上治療,他連固定都沒做好。

    但海玉卿現在已經完全恢復,甚至昨天連花豹都摸不出折斷的痕跡,而這只母羊仍舊癱著。

    動物與動物的恢復能力怎么差距如此之大?

    金溟這么想著,忽然發現洞里少了一個動物——海玉卿不知去了哪里。

    “等它能站起來,照顧起來就容易了。”蜜獾輕輕看了金溟一眼。

    被沉靜的目光看著總有一種被審視的感覺,但金溟此刻正努力地回憶海玉卿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眉頭便不自覺地皺著,滿臉不樂意似的。

    他一路上只顧著觀察懷里的維達鳥,只是下意識地跟著蜜獾走,一直以為海玉卿跟在他身后。

    它也許只是覺得就這樣把他趕走心里不舒坦,便想過來看看他,現在見到他沒什么,就安心走了吧。

    蜜獾淡淡道:“這些清理工作可以留給我做,你負責割草也可以。”

    金溟心知蜜獾是誤會他了,但他并未多解釋,只是說:“我不是嫌麻煩,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們的。”

    懨懨的情緒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來,連保證的話都顯得有氣無力。

    蜜獾不置可否地輕輕頷首,看得出這只是一個禮貌性的動作,并不是真的相信金溟的保證,畢竟金溟此刻的表情的確不太熱情。

    氣氛安靜了一會兒,蜜獾又問:“你懷里的是什么東西?”

    “一只維達鳥。”金溟仍舊把那只禿尾巴小鳥攏在懷里,輕輕掀開了點翅膀,露出一條縫。

    還在犯迷瞪的蛇鷲立刻放棄思考,充滿熱情地湊過來,“維達鳥,還是活的?”

    “噓,”金溟趕緊又把翅膀蓋住,給維達鳥形成一個完全黑暗的狹小空間,這樣能讓它稍許鎮定,“小點聲,它嚇著了,得緩緩。”

    “它怎么了?”蛇鷲馬上壓低了聲兒。

    “尾羽掉了。”金溟見蛇鷲如此配合,就又掀開了點翅膀給它看。

    蛇鷲輕輕“嘖”了一聲,“那慘了,活不成了。”

    “這么嚴重嗎?”金溟和蛇鷲湊著頭,小聲問,“我看都沒流血,就是掉了幾根羽毛,過段時間不就長出來了。”

    “它尾巴沒了,現在放出去,飛起來保持不了平衡,很容易被吃掉,雖然它有尾巴的時候也很容易被吃掉。而且……”

    蛇鷲皺著眉,惋惜地搖頭,“針尾維達鳥就是靠漂亮的尾巴求偶,等再長出來今年的繁殖季都過了,它肯定受不了這種打擊,說不定會被氣死。”

    “那這可怎么辦,”金溟也跟著皺眉,“現在還沒死呢。”

    不能就當它已經死了吧。

    “是啊,還沒死呢。”蛇鷲眼巴巴地看著,“我還沒這么近看過這種鳥,好小一只。”

    兩只體型碩大的猛禽湊在一塊兒低著頭,看著一只小小的維達鳥犯愁。

    “先把它放籠子里罩上,讓它冷靜下來看看恢復情況再說。”一旁的蜜獾像是終于看不下去了,沉靜地安排,“我現在去拿籠子,孔雀你去扯點帶葉的藤蔓給它做罩子,金溟……你留在這兒看小羊喝奶,等我們回來。”

    說完它就朝洞外走去,仍舊是那種不急不緩的步調,一切都有條不紊。

    孔雀也像有了主心骨,邁著大長腿跟上,念叨著,“早知道我就不扔那個兔籠子了,你現在要去哪兒拿籠子,找嘯嘯要嗎?”

    “就是那個籠子,我撿回來了。”蜜獾道。

    兔籠子是什么東西?

    金溟低頭看著在他懷里惴惴不安的維達鳥,心里納悶兒,這蛇鷲除了養羊,還養過兔子?現在還打算和他一起養鳥?

    蛇鷲剛走出山洞,又探頭進來,不放心地囑咐道:“小白平時喝奶就不認真,這會兒喉嚨腫著,你一定要盯著點,看它到底喝沒喝。”

    蛇鷲回來得很快,還離著很遠金溟便聽到了樹葉“嘩啦啦”抖動的聲音。

    “累死我了。”蛇鷲哼哧哼哧地走進來,把一大叢樹枝甩到地上,氣還沒喘勻就問:“小白喝奶乖不乖?”

    小白聽到蛇鷲在說它的名字,立刻蹦著迎過去,走到跟前兒又去嗅地上的樹葉。

    “這葉子太硬了,你還不能吃,肚肚會不舒服的。”蛇鷲揮了揮翅膀,半是驅趕半是逗弄,“等明天我給你割點嫩嫩的草尖尖,我們家小白也要學著吃草了。”

    小白親昵地蹭著蛇鷲的翅膀,看上去比對母羊還要依賴。

    “是沒小黑聽話,不過我摸著肚子不算癟。”金溟答道,他順勢問出一直困擾他的那個問題,“這只也是白的,為什么要叫小黑?”

    “因為小白和小黑一聽就是兄妹倆。”蛇鷲坐在地上開始編藤罩,理所當然地回答。

    “……”

    真讓雕無法反駁。

    金溟懷里抱著維達鳥,騰不出手來幫忙,便坐在旁邊陪蛇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這地面挖的好平整啊。”

    這是土坡里挖出來的洞,除了冬暖夏涼,還有個便于隱藏的好處。洞口小而內里深,一個柵欄再蓋點草,又舒服又安全。

    而且這挖土的功夫,很眼熟。

    “之前我想養只狍子,讓陳涯給我挖的。”蛇鷲毫無防備地答道。

    “你和它很熟?”雖然不知道蛇鷲為什么會想養一只狍子,但金溟終于問到了想問的,于是不動聲色地繼續探問。

    “也不太熟,他不太愿意和我們玩,總是自己悶著。”蛇鷲不諳世事地皺了皺眉,又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表示陳涯太復雜,它不懂。

    “它現在怎么樣了?”金溟小心翼翼道,“東北虎昨天說要給它點教訓,東北虎是不是不太喜歡它?”

    “沒事,”蛇鷲不在乎地擺擺手,“老虎不會怎么樣他的。他就是想的太多,那都是上一輩兒的事,他那時候還這么小,和他有什么關系。”

    “什么事兒?”金溟感覺自己這會兒心跳得和懷里的維達鳥一樣快,他只能假裝低頭察看來掩飾自己的表情。

    不過蛇鷲毫無察覺,只顧低著頭編罩子,真以為金溟是在陪它解悶兒,“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他爸爸的實驗室出了問題,把整個北方都毀了,他總覺得自己有罪……”

    “實驗室?”金溟失聲道,“什么實驗室?”

    蛇鷲愕然地抬起頭,不明白金溟為什么突然驚慌失措似的,愣了一會兒才道:“就是……”

    “老遠就聽你們聊得熱鬧,罩子編好了嗎?”蜜獾忽然躥了進來,打斷了蛇鷲的話。它的語氣略顯急促,也許是跑得太快氣息不穩,但他又不是冒失的性子。

    “差不多了,你看這樣行嗎?”蛇鷲邀功似的站起來抖了抖罩子,先把自己夸了一頓,“我用的樹葉,這樣又輕又密。”

    蜜獾惜字如金地點點頭,把兔籠子遞了過來。

    籠子是原木做的,帶著骨節和天然的曲線,只打磨了粗糙的樹皮,有一種古樸簡約之感。但內里卻十分精致,有存水的圓碗和放糧的淺盤,底部好像還做了固定。

    籠子的細格對于兔子來說足夠,但是對一只維達鳥卻有點大了。蜜獾從蛇鷲帶回來的樹枝里揀出些細枝條,三兩下就編出幾片細格網,貼著籠子內部圍了一圈。

    蜜獾給籠子里倒上水,金溟便小心翼翼地把維達鳥放了進去,蛇鷲接著立刻把編好的罩子捂上。

    其實她很想再多看兩眼,但又怕直接把這只膽小的小鳥給看死,只好忍耐著。

    蛇鷲捂著鳥籠子,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嗓子,興沖沖地明知故問:“現在怎么辦?不能把它和羊養到一塊兒吧。”

    蜜獾看了金溟一眼,保持著它性格的一貫作風,沒主動開口。

    “你想養?”金溟倒不是非得跟蛇鷲爭這只鳥的所屬權,雖然他的確挺想養的,畢竟海玉卿不要他了,他今晚又是孤零零一只鳥了。

    “你養在哪兒?”

    蛇鷲的勁頭頓時萎了,求助地看向蜜獾。

    “他現在自己住在雪叔的那個山洞里,那邊清凈,適合維達鳥恢復。”蜜獾只好開口。

    蛇鷲意興闌珊地“哦”了一聲。

    輕而易舉拿到所屬權,金溟心情終于有些明朗了,他向蛇鷲發出邀請,“趁著天還亮著,我們去采點草籽給它吃吧。”

    感覺從蛇鷲這里更容易探聽出什么秘密。

    蛇鷲一揚脖子,“哼”了一聲,“誰的鳥誰管飯。”

    鳥不給它,還想使喚它?

    沒門。

    它要留在這兒和小白玩。

    金溟,“……”

    總之以后他要和蛇鷲一塊兒養羊,總有單獨說話的機會。于是他道別了蜜獾和蛇鷲,抱著鳥籠子打算一路采著草籽往回走。

    出了土洞往左拐是他現在住所的方向,但鬼使神差的,金溟抬腳拐向了右邊,那是他剛才放羊的山坡方向。

    他心里想,那邊山坡下有片草地,剛才維達鳥就是在那草叢里鉆來鉆去,那邊一定有它愛吃的食物。

    邏輯滿分。

    雖然林子里哪邊都不缺草,但就該去那邊。

    采草籽應該低著頭,但金溟一路上卻心不在焉地一直抬頭往天上看。

    一陣風吹來,他立刻抬頭看。

    一朵云飄來,他又立刻抬頭看。

    剛下過雨的天空十分澄澈,除了藍色就是乏味的白色。金溟忽然覺得大朵的白云看久了十分膩歪,總要點些別的顏色才鮮活,比如一點墨色。

    轉過山坡,金溟攥著少得可憐的幾顆草籽,再次忍不住抬起頭。

    嫩綠夾雜著土黃的坡面上,蹲著一個小小的白團子,尖喙上的一點墨色襯得那團白色靈動鮮活。

    第83章 尾巴

    得益于靈敏的耳力和常年養成的警惕性, 即便海玉卿此刻正傷心欲絕,仍早早就聽到了金溟的腳步聲。

    它悶著頭,猶豫了很久, 終于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皮。就在這個時候, 山坡下的金溟也抬起了頭。

    僅僅只需要一瞬間,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海玉卿便立刻忘記了所有的壞情緒,展翅飛了過去。

    金溟下意識展開翅膀要去接它,但懷里笨重的鳥籠子極具存在感。

    他來不及把籠子放下, 又或者是故意抱得更緊了些,待到海玉卿落在面前時, 他就那么站著,蓋著罩子的木籠子成了橫亙在他倆之間的柵欄。

    海玉卿似乎是沒察覺到這點疏遠, 抑或是不想察覺,它連翅膀都來不及收攏,就仰著臉興沖沖地朝金溟身邊跳了一步。

    金溟忽然后悔了,他不該來這里。

    如果海玉卿沒在這里,想來他會有點失落,但如今海玉卿就站在他面前,他卻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來采點草籽。”金溟慌亂地轉過身,朝草叢走去。

    “好。”海玉卿蹦蹦跳跳地跟著他,歡快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就在一分鐘前它的整個世界還都是暗的。

    它也不問為什么, 就一頭扎進草里幫金溟采草籽。

    “不用……”拒絕的聲音很小, 海玉卿像是根本沒聽到。

    “我可以自己……”金溟覺得自己的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清,他索性不再說下去, 把鳥籠子放在一邊,低下頭去采草籽。

    海東青怎么會懂得采草籽, 恐怕連草籽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用他拒絕,讓它自己玩一會兒,覺出這工作無聊透頂,自然就會走了。

    余光中的白團子輪廓有些模糊,在高高的草叢里時隱時現,金溟心想,不知道海玉卿剛才還留在這兒干什么,總不是在等他吧。

    等他干什么呢?

    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

    金溟越想越沮喪,包草籽的樹葉被他揉得汁液肆流,沾了滿翅膀。他扭過頭,干脆把忙忙碌碌的海玉卿晾在背后,管束住自己總是不聽話的余光,專心致志采草籽。

    沒過多久,有什么東西從背后拱了拱他。

    金溟攥著草籽,沉默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就看見一張鼓鼓囊囊的小臉伸過來,平日略顯疏冷凌厲的五官擠成一團,再加上仍舊有些泛紅的眼眶,撲面而來的呆萌感直擊人心,像個Q版的毛絨玩具,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撲過去擼一把。

    金溟努力忍住,但一直往下耷拉的嘴角仍舊忍不住轉了一百八十度,逐漸上揚起來。

    “嘴巴怎么了?”金溟問。

    海玉卿張不開嘴,只好探頭過來用鼓起的臉頰噌他,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想表達什么,差點把金溟軟得當場化了。

    金溟抬起翅膀輕輕按了按鼓起來的臉頰,隔著服帖的羽毛和薄薄的皮膚摸到粒粒糝糝的顆粒,才知道那是草籽。

    “這么一會兒,就采了這么多!”金溟捧著滿滿一樹葉草籽,感覺維達鳥三天的口糧都夠了,他一路過來采出來的所有草籽還不夠海玉卿這一嘴的零頭。

    一只純肉食的猛禽,竟然會采草籽,比他都熟練。

    “還要嗎?”海玉卿得意洋洋地問。

    金溟立刻擺手,可別再采了。春天成熟的草籽本來就不多,再這么采下去這片兒草地夏天得荒了。

    “你怎么會采草籽?”金溟撥了撥成堆的草籽,納悶兒道。

    這些草籽并沒有因為收割速度而質量打折,每一顆都是飽滿成熟的,看得出是仔細挑選過,篩掉了干癟的空殼。

    海玉卿歪著頭,似乎在費力地回憶,“以前,我以為我是吃這個的。”

    “以為?”金溟聽得迷糊,懷疑海玉卿又用錯詞了。

    自己吃什么,自己不清楚嗎?

    “嗯,”海玉卿頓了一下,表示自己吃準了用詞,確定道:“別的鳥都吃這個,我學了好久。”

    以草籽為食的海東青,要費多大的力氣才能填飽肚子。

    連食物都不會分辨的時候就被親鳥丟棄了。

    這種讓人聽了心酸的話被海玉卿說的一片天真爛漫,絲毫不需要人來安慰的模樣。金溟一時不知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它,只好沉默地摸了摸白腦袋。

    海玉卿自幼坎坷,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如蛇鷲、虎嘯天,生來便在富足安逸的中部,吃喝不愁,對它們來說唾手可得的生活大概是耗掉了海玉卿的半條命才得到的。

    金溟之前只是在理智上能理解海玉卿趨利避害的本能,在大難臨頭時選擇各自飛,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因為被拋棄而難過。

    而此時此刻,金溟在情感上也理解了海玉卿。他仍舊很難過,只不過不再是顧影自憐,而是對海玉卿的憐惜。

    一個從小就沒人疼的小東西,他滿心愿意海玉卿在任何選擇上都是多愛它自己一點。

    翅膀下的白腦袋拱了拱,打著轉噌他。金溟剛低下頭,海玉卿便從他懷里鉆出個腦袋,大概是踮著腳尖站得不太穩當,搖頭晃腦的,“你要吃這個?不好吃,苦的,我去給你抓好吃的。”

    語氣很輕緩,就像金溟平時哄它那般。

    它想了想,又半哄半討好地問,“你以前最愛吃什么?”

    金溟是為它心疼,它卻反過來要安慰他。

    這讓人憐惜的模樣惹得金溟眼眶跟著發酸,他只好往上抬了抬眼皮,隨口問道:“那你以前喜歡吃什么?”

    海玉卿軟軟地倚在金溟懷里,當真地思考著他的問題。

    嚴謹的眼色忽然有些閃躲,它看著金溟,鄭重中有一絲怯意,語氣似乎是一種剖白的試探,小聲道:“蛋糕。”

    “蛋糕?”金溟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重復道。

    自然界有以“蛋糕”來命名的動物嗎?

    “嗯,”海玉卿點點頭,“很軟,聞著很甜,白色的,有很軟的花,有時候還有水果,很好吃。”

    忽然它又沮喪起來,“我不會做,不能給你吃。”

    蛋糕,軟的,甜的,水果蛋糕。

    不是食物鏈里的某種生物,是面粉雞蛋奶油做出來的蛋糕。

    海東青愛吃蛋糕?

    問題是它從哪兒吃到的蛋糕?

    但金溟沒空詫異,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抱住了海玉卿,便索性抱得更緊了,滿心的憐惜,“我會做,以后我做給你吃。”

    海玉卿咽了下口水,它小小的雀躍了一下,仍舊有些沮喪,“不記得,什么味道了。”

    金溟更心疼了,耳鬢廝磨道:“甜的,等我做出來你就想起是什么味道了。”

    海玉卿有些迫不及待了,圓圓的黑眼睛咕嚕嚕亂轉,那點小心思全寫在臉上,它用一種軟糯又刻意的語調強調,“等?”

    金溟忍不住笑出聲來,“不等,現在就去做。”

    海玉卿想吃的不過是個蛋糕而已,原料極簡單,面粉糖油虎嘯天那兒都有現成的,至于奶油嘛,雖然沒有牛奶,但現在有羊奶,脂肪含量差不多,應該一樣能打出奶油來。

    虎嘯天總不會小氣這點材料吧,大不了他再多教它幾個字。

    “不等,現在就去。”海玉卿歡快地重復。它還在金溟懷里,就已經興奮地抖開了翅膀。

    一根金色的羽毛從它腋下飄落,海玉卿微微懸停,低頭看著那只盤旋的金羽毛,喊了聲“等一下”,便掉頭又沖向剛才的山坡。

    金溟看著歡脫遠去的白色背影,莫名其妙地好笑。雖然不知道海玉卿要去辦什么著急的事,比吃蛋糕還緊要,但他心里知道,海玉卿很快就會回來。

    這樣的想法讓他渾身泛著一種愉快的輕松。

    他仍舊沒有能力保護海玉卿不受傷害,可是他也狠不下心來對海玉卿冷淡。

    也許下次危險來臨時海玉卿仍舊要拋棄他,但是在那之前,他總來得及給海玉卿做一個蛋糕吃。

    金溟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掛著一種滿足的神情蹲下身,輕輕掀開鳥籠的罩子,把籠門提起來,倒了一點草籽進去。

    維達鳥經過這段時間的冷靜,看上去已經恢復了不少,至少不再是躺著挺尸。

    它見金溟伸翅膀進來,立刻跳到角落里,瞪著一雙小眼睛歪頭觀察他。

    金溟心情好,看什么都有趣,便撿起那只金羽毛,挑了兩粒草籽在它面前晃了晃。沒想到它膽子倒不小,猶豫了半分鐘,便“嗖”的一下拉長脖子啄了一口。

    眨眼睛,金羽毛上的綠草籽便消失干凈了,那只小鳥仍舊鵪鶉似的縮著脖子蹲在角落。

    金溟又挑了幾粒草籽過去。有了上回的試探,再加上金溟翅膀上沾的樹葉汁子散發出一種柔和的清香,緩和了掠食者的氣味,維達鳥膽子更大了,它直接跳上金雕的黑翅膀,小爪子搭住幾根粗壯的羽管,頭一低一仰地站在金雕身上吃起飯來。

    金溟干脆把它拿出來,放在自己腿上。

    維達鳥吃完了草籽,順帶把充作喂食器的金羽毛也叼走了。金雕的羽毛對它的小身體來說過于沉重,但它卻有點愛不釋手的意思,鈍鈍的鳥喙咬了這頭咬那頭,又翹起一只爪子翻來倒去地抓,好似要找出一個不費力的攜帶方式。

    金溟由著它在自己身上玩,坐在地上把剩下的草籽拿葉子仔細包好。

    新鮮草籽不好存放,堆在一起會漚掉。待會兒回去把這些草籽晾干,給維達鳥當存糧。

    等他包好草籽,再一抬頭,就看見維達鳥光禿禿的屁股上赫然插著一根與自身體積完全不匹配的金羽毛,在他肩膀上蹦得搖搖晃晃,手舞足蹈似的。

    金溟一口氣沒憋住,噗嗤笑出來。

    這一口氣吹得本來就平衡不穩的維達鳥頓時東倒西歪,屁股上的假尾巴飄飄蕩蕩飛了出去。

    維達鳥看著那根遠去的新尾巴,承受不住打擊似的趴在金溟肩頭,眼神都直了。

    金溟趕緊撿起羽毛,重新給它按在屁股上。

    維達鳥就像是個上弦的玩具鳥,隨即又活過來,歡快地扭著禿尾巴屁股,在金溟身上跳來跳去。

    蹦兩下,啄一口。把金溟在草叢里沾到的草籽全掃了出來,搓澡師傅都它活兒好。

    金溟正瞇著眼享受,眼前驀地一黑,正在他肩膀上蹦跶的維達鳥直接倒栽蔥地摔進他懷里。

    金溟反手把維達鳥攏進懷里,睜開眼來,便看到海玉卿直挺挺地立在面前,墨色的尖喙長得像只白鷺。

    他眨了眨眼,才看清那不是海玉卿的尖喙,而是一條長長的黑色尾羽——維達鳥的尾羽。

    懷里的維達鳥又開始僵了。

    金溟這回算是相信蛇鷲的話了,這只鳥哪兒是膽兒小嚇的,根本就是氣性太大——瞧現在,看見自己丟失的尾巴,又要把自己氣死了。

    海玉卿沒有剛才飛走時那么高興,表情有點糾結,像一灘冰水混合物,說冷不冷,說軟不軟,總之是有點小情緒,偏要憋著的模樣。

    它叼著那條尾羽把頭伸過來,還沒想好用什么語氣說“送給你”,便看到金溟轉過身子,給了它一個背影。

    “別生氣別生氣,沒尾巴也特別好看。”金溟揣著懷低聲哄道:“改明兒我給你加強營養,給你找好吃的,過一陣兒就長出來了,說不定還能趕上今年繁殖季的尾巴。”

    滿天的“尾巴”在耳朵里縈繞,維達鳥的小細腿蹬得更直了。

    金溟想了想,反身從自己尾巴上薅了一根金燦燦的尾羽,按在維達鳥只剩幾根短毛的屁股上,“你看,金雕的尾巴,帥不帥,送給你。”

    維達鳥發直的眼珠子輕輕轉了轉。

    金溟一瞧有戲,忙不迭地又薅下一根尾羽,一直把維達鳥裝飾的孔雀開屏似的才停下來,反正金雕尾羽多,不用白不用。

    維達鳥撅著一屁股金羽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翻著脖子往后看,左邊看了右邊看,似乎在認真思考這樣帥不帥,值不值得它丟掉自己的漂亮尾巴。

    它還沒思考出結果,一道厲風忽然掃過來,即便金溟立刻伸出翅膀擋了一下,維達鳥仍舊被掀翻在地上。

    屁股上的金羽毛散了一地,它的精氣神也跟著又散了。

    金溟慌忙把維達鳥連帶著金羽毛一塊兒攏起來塞回籠子里,緊緊捂住罩子。

    還是讓維達鳥自己回籠子里裝飾吧,外面實在太不安全了。

    他還沒來得及質問,肇事鳥先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一副要跟鳥籠子同歸于盡的模樣。

    “海玉卿,你想干什么?”金溟呵斥道。

    “吃了它。”海玉卿還給這句話配了個尖喙摩擦的驚悚聲音,就在金溟眼皮子底下一寸的距離。

    “……”金溟換了種語氣,耐心地和顏悅色道:“你餓了是不是,我不是說了這就去做蛋糕,你再忍忍,一會兒就有吃的了。”

    “就要吃它。”海玉卿被金溟攔著,嘴巴夠不到,就靠在金溟身上從下面伸爪子,勢要把鳥籠子捏碎。

    其實這就有點使性子的意思了,它真想拿到那只籠子,三百六十度的方向任它出擊,以金溟的速度不可能攔得住。

    金溟繼續好聲好氣地商量,“現在它是我養的鳥,別吃它好不好。”

    早知道就讓給蛇鷲了,現在說好了讓他拿回來養,結果養了還沒半小時就喂海玉卿了,這可怎么說。

    “你養的鳥?”白爪子愣愣地翹著,海玉卿愕然重復。

    “嗯,你看它多可愛,多好看。而且……而且,最主要的是它也不怕我。”

    金溟簡直要抓耳撓腮,不知道該怎么讓海玉卿明白它作為食物鏈上一級,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后,都是可以理直氣壯吃維達鳥的,這一點錯兒都沒有,但就……最好別吃這一只。

    “它馬上,就會怕了。”海玉卿一腳把籠子踹出半米,緊接著是維達鳥在猛烈晃動的黑暗里撲棱棱亂叫的聲音。

    如海玉卿所言,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維達鳥此刻深深體會到社會險惡,鳥鳥怕怕。

    “其實我之前一直想養一只小鳥,但是那些小鳥都很怕我,這幾天我都還沒靠近它們,就全都飛走了,連根毛都摸不著。”這的確是在金溟覺得以自己的捕獵能力養不活海東青時萌生的心愿。

    金溟的聲音有點虛,畢竟這種毫無鳥性的要求所體現出的三觀對一只猛禽來說有點歪。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吃它。”

    “為什么要摸它們的毛?”海玉卿質問道,它不待金溟回答,隨即恍悟般重復,有點意料之中的詫異,“你想養一只小鳥?”

    “嗯嗯,”金溟感覺到海玉卿莫名其妙出現的火氣忽然又莫名其妙消失了,但他顧不得深究,立刻猛點頭,“特別想。”

    “要好看的?”海玉卿又問。

    “嗯,”金溟含糊地應著,他覺得這話題有點不對,但又沒想明白是哪里不對,“就這只小鳥,你不也覺得它很好看嗎?”

    不然干嘛去拔人家尾巴,吃蛋糕都攔不住惦記著把尾巴撿回來。

    為了海玉卿能和維達鳥建立一點情感關系,金溟略顯諂媚地說:“你看它白色的羽毛和你像不像,多好看。”

    “不像!”不知道這句話怎么就戳到了海玉卿的痛點,它忽然又兇起來,吼了這一嗓子之后,便猛然展翅飛起來,“一點也不好看。”

    走前還不忘又飛回來踹了一腳那個孤零零斜卡在灌木上的鳥籠子,把剛冷靜下來的維達鳥摔得七葷八素。

    “……”金溟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仰脖看了許久,直到徹底看不見海玉卿。

    怎么了這是?

    蛋糕還吃不吃?

    第84章 虎皮

    金溟根本追不上海玉卿, 一直到天完全黑下來,都沒等到它回來。

    此時此刻,金溟才發覺自己對海玉卿的生活可謂一無所知, 以至于四面八方望過去, 他都不知該選哪個方向去尋它。

    金溟提著鳥籠, 在黑沉沉的夜里孤獨地晃蕩,漫無目的。

    籠里的維達鳥大約是精疲力盡睡著了,沒有一點聲音,連個呼嚕都不打, 把夜襯得更加孤單。

    等他醒過神兒來,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虎嘯天的廚房洞口。

    他答應給海玉卿做蛋糕, 說不定它什么時候就回來了,那自己拿不出蛋糕來, 豈不是食言了。

    金溟貓身鉆進洞里,甬道兩壁的油燈亮著微弱的光,照得地面影影憧憧,營造出一種熱鬧的假象。

    甬道有些窄,左右兩邊的壁燈投射出的影子擠擠挨挨地交疊在一起。金溟低頭看了一會兒,心里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連影子都有伴兒,秀恩愛似的在他眼前晃悠。

    即便是剛開始海玉卿不肯開口說話的那幾日,他都沒覺得如此孤單過。

    金溟想起昨天就是在這里,他以為是進了牢房, 海玉卿偏要搶在他前面踏進危險之地, 攆都攆不走。

    海玉卿從來都愿意與他生死相隨,不會因為遇到危險就棄他不顧。

    那今天早晨……

    “哎喲我的媽, ”迎頭鉆出來的虎嘯天弓著背四爪離地跳起來,撞得土渣子從頭頂細碎地往下落, 它“呸呸呸”的吐著飄進嘴里的干土,虎眼瞪得發亮,才看清蹲在拐彎處的大黑家伙是金溟,“你有什么毛病,蹲這兒干啥呢?”

    “走累了,歇會兒。”金溟站起來,臉色疲憊得連個敷衍的笑容也扯不出來。

    “兩步就到了,非得蹲門口歇著?”虎嘯天仍舊橫眉豎眼地看金溟滿眼不待見,但又莫名覺得他這會兒的模樣確實狼狽得有點可憐,語氣不情不愿地友善了些,“抱的什么東西?”

    “維達鳥。”金溟掀了掀罩子,有氣無力地回答。

    “哎喲,咋這么講究,來就來唄,還帶個菜。”虎嘯天伸出毛爪子就去接。

    維達鳥剛睡了一覺,睜眼就看見一團老虎毛靠過來,嚇得展開翅膀就往天上沖,結果一頭撞在籠子上,七葷八素摔下來,連翻了好幾個白眼。

    “……”金溟趕緊把罩子緊緊蓋住,“不是,我暫時養著,等過幾天得把它放生了。”

    這虎嘯天怎么跟海玉卿一個德行,難怪它倆能玩到一家去,看什么都是菜。

    “受傷了?”虎嘯天絲毫沒看出來倆鳥都不太待見它,還往籠子邊湊。

    金溟想起這件事的起因是海玉卿無緣無故無仇無恨地拔了人家的尾巴,便有些意興闌珊,含糊地“嗯”了一聲,閃身給虎嘯天讓開道兒,隨口問了句,“你要出去?”

    “出你個頭,也不看看什么時候了,飯都涼了才來,”虎嘯天拍拍額頭,剛想起來似的,當即翻了個白眼,轉身往回走,沒好氣嘟囔著,“都等你吃飯呢,老子都快餓死了。”

    野生動物吃飯不像人類要一日三餐,沒什么規律可言,一般遵循身體的需求,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金溟不知道它們會等他吃飯,只好訕訕地跟過去。

    虎嘯天大約是餓急了,走得很快。但到最后一個拐彎時,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頓住腳,跟在后面的金溟一時不妨,抱著鳥籠子一頭撞在虎屁股上,籠子里的維達鳥剛剛轉醒,只覺又一陣翻天覆地,驚得吱哇亂叫。

    “走路不帶眼啊,往我身上撞。”虎嘯天回過身,氣勢洶洶地吼,聲音大得能傳到洞外。

    “……”金溟被虎嘯天這份惡人先告狀的氣勢驚得說不出話,愣了半天。

    他覺得虎嘯天是故意找麻煩,便息事寧虎地道了一句“對不起”,側身繼續往廳里走。

    但虎嘯天得理不饒人似的,整個身子橫過來,把路堵得死死的,繼續大聲吼,“你可離我遠一點,省得海玉卿看見又以為我和你怎么了呢。”

    接著它又刺心地補了一句,“哦,我忘了它現在被你趕走了,也看不著了。”

    “你知道它去哪兒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的眼簾猛然掀開,金溟不自覺地往前擠了一步,問道。

    上午他剛跟東北虎澄清,下午海玉卿便一言不合的出走,落在其他動物眼里的確像是他把海玉卿趕走了。

    大約是東北虎已經確定海玉卿真的離開,而他也表明自己對中部絕無二心,加之銀角缺人手,到了傍晚時跟在他身邊的監視陸陸續續幾乎全撤走了。

    他不能去問東北虎,但說不定虎嘯天能知道海玉卿去了哪兒。

    “怎么,怕它走得還不夠遠?”虎嘯天諷刺道,它也往前擠了一步,虎眼瞪得炯炯發亮,生怕一不留神金溟就從它眼皮子底下鉆進飯廳似的。

    “吵什么呢?”花豹在拐彎處探處半個頭,打趣道,“剛不是一直嚷著餓,我聽著現在倒中氣十足,看來晚飯不用吃了。”

    虎嘯天立刻跳起來把身體調了個方向,嚷嚷著“餓死了”便奔進飯廳,利索的勁兒一點也看不出剛才是它自己堵在門口磨磨蹭蹭。

    桌上擺著四副碗勺,花豹往金溟身后望了望,默默將一副碗勺收回餐邊柜里。

    金溟看到柜子上凌亂地堆著一些麻布,看輪廓似乎是要做成袋子,布料邊緣處尚未完全縫合,灰白的骨針尾部掛著麻線懸下來。

    花豹會用針線不足為奇,這一點金溟在看過母羊的剖腹產縫合線時就知曉的。但他此刻親眼見到骨針,忽然產生了另一個疑問——

    其實那只骨針相比人類使用的鋼針要略顯粗曠,外形上更像是棒針,但如果是放在花豹雪地靴似的爪子上,仍然只能用玲瓏小巧來形容,還沒花豹的長指甲粗。

    ——花豹是怎樣握住骨針,并且熟稔地縫合出細密的針腳的?

    難道是用長指甲捏住骨針?

    金溟僅是在心里想象了一下便否定了這個猜測,這樣的動作縫孔隙粗大的麻布倒是可以,若是縫厚實的羊皮,還是不好著力的活體,恐怕連一個針眼都穿不透,倒不如直接用貓科動物的指甲扎來得實際。

    “餓壞了吧,白天你在西邊吃的飯?”花豹亮出明晃晃的長指甲,把桌上的油燈挑得更明亮了些,張羅著布菜招呼,“和他們一起,吃得慣嗎?”

    “嗯……還行。”金溟回答的有些含糊。

    花豹這話問得其實挺奇怪,它難道不覺得作為一只金雕,天天和它們一起吃熟食才應該擔心是否吃得慣嗎?

    但他的確吃不慣。

    今天東北虎想考較他捕獵的本事,畢竟是他先夸口以后要自己捕獵。

    結果自然是兔子都跑瘦了他也沒薅著半根兔子毛,反倒好幾次俯沖都啃了一嘴的草皮,最后還是東北虎親自上陣逮了只活兔子請他吃午飯。

    早飯都沒吃的金溟在東北虎的注目下硬著頭皮放了一陣兒鷹,其實已經饑腸轆轆直打鼓,但那雙大獠牙一口咬進兔脖子大動脈時,直噴而出的血腥味還是讓他差點吐出來。

    甚至東北虎還不先做宰殺處理,邊吃邊吐皮的樣子有一種可怕的沖擊感,說實話除了生理不適更多的是心理不適,以至于金溟此刻回憶起來還覺得渾身涼颼颼的。

    所以,他的午飯其實是——蛇鷲給母羊留的儲備糧——兩根胡蘿卜。

    他把母羊的胡蘿卜掃蕩一空,對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有點心虛,于是帶著小羊們出去曬太陽作為補償,結果小羊又差點被海玉卿吃掉。

    不知道海玉卿今晚吃什么。

    不過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事,一只野化極好的成年海東青,即便是再殘酷惡劣的自然環境,也不會讓自己吃不飽肚子。

    虎嘯天提供的晚飯依舊保持著平日的高水準,但金溟心不在焉,便有些食不知味。

    花豹很有女主人的責任感,不停勸菜,輕輕柔柔的語調努力活躍著飯桌上略顯凝滯的氣氛。

    它忽然問道:“那只小鳥吃什么?我這兒有大米,還有玉米。”

    金溟立刻抬起頭,眼睛都放亮了,但他順著花豹的目光看過去,才知道它問的是籠子里那只被罩著仍舊時不時亂叫的維達鳥。

    “放了草籽在里面,它餓了會吃的。”脖子又耷拉下去,金溟蔫蔫地回答。

    “它怎么了?”花豹又問。

    “尾羽沒了,又受了點驚嚇,”金溟懶怠地打起精神,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先養兩天看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放掉。”

    “雄鳥?”花豹輕輕蹙眉,“那真是糟糕。”

    “雄鳥怎么了?”金溟隨口問道,他對鳥類的習性不太熟悉,只知道鳥類就像飛機一樣,失去尾羽必然會影響飛行平衡,但花豹和孔雀在意的點似乎不在此處。

    “尾羽對很多鳥類都有特殊含義,雄性維達鳥就是靠尾羽來求偶的,繁殖季才剛要開始,丟了尾巴,你說怎么了?”虎嘯天埋頭吃了一陣兒,終于緩過餓勁兒,強行插話。

    金溟扒拉著飯,“嗯”了一聲,孔雀之前也是這么說的,換成人類的思維,應該可以理解為丟了尾羽等同于被閹了,確實有點嚴重。

    但此刻再聽一遍,金溟卻忽然愣住了,良久,他不確定地問道:“那是不是說,如果一只鳥把尾羽送給另一只鳥,其他鳥會覺得……這是在求偶?”

    “應該是吧。”虎嘯天撓了撓胡子,也不太確定,畢竟它又不是一只鳥,維達鳥這類小型鳥平日里看見它早就遠遠躲開了,也根本不給它了解的機會,“它把尾巴薅下來送給哪個負心鳥了?”

    金溟端起水杯猛灌了好幾口,說不清是懊惱還是自責,他本以為只是他隨口夸贊了維達鳥的尾巴好看,才引得海玉卿去薅了人家的尾。但對鳥類而言,這其中也許還有更深的含義,就像鉆石對人類來說并不是一種普通的珠寶石頭,相贈尾羽……

    他當著海玉卿的面兒把自己的尾羽送給維達鳥,難怪海玉卿偏要跟一只小鳥為難,非要吃了它。

    海玉卿是以為他移情別戀了。

    其實更過分,他這可能叫當面出軌。

    飛得這么快,頭也不回,海玉卿這次是真不要他了。

    金溟越想越頹喪,把打奶油的攪拌棒砸得哐哐作響,海玉卿一定是覺得他渣出了天際,但他其實就是想救助一只傷殘小鳥而已,這找誰說理去。

    “你行不行,”虎嘯天站在旁邊,舔著濺到臉上的奶油沫子,有點心疼自己的廚房工具,“你要不會弄就讓我來。沒管飽你飯是怎么的,大半夜了還做蛋糕。”

    它吃飽了就有點找茬兒斗嘴的意思,挑釁道:“你做的還能有我做的好吃?”

    金溟心情不好,狠狠剜了它一眼,黃燦燦的眼珠子轉了半圈,忽然神神秘秘道:“我做的這個,你做不了,做了也吃不了。”

    “切,不就是個蛋糕么,”虎嘯天翻了個白眼,“別以為就你吃過好東西,雖然我們中部什么都沒有,我見過的東西沒你多,但雪叔說過,我做出來的味道比他吃過的所有蛋糕都好吃。”

    金溟好脾氣地瞇著眼,微笑點頭,“啊對對對,一會兒做好了你多吃點。”

    虎嘯天莫名覺得金溟的笑容里透著一股蔫兒壞,直到金溟把做好的蛋糕端到它面前,它終于確定,這只雕是真壞。

    “虎皮卷,見過嗎?”金溟仍舊笑瞇瞇的,“哦,虎皮嘛,你肯定天天見。”

    說罷金溟當著老虎的面兒,狠狠一口咬掉半個虎皮卷,鼓囊著嘴招呼道:“別客氣,多吃點,我還單獨做了好多虎皮蛋糕胚,一會兒就好,你放開吃,管夠。”

    第85章 失蹤

    海玉卿好像失蹤了。

    一連幾天, 蛋糕放到壞掉又重做了好幾遍,金溟都沒得到一點關于海玉卿的消息。

    一只鳥飛向天空,就像一條魚回到水中, 不再屬于任何人。

    金溟仰頭望著無限寬廣的晴空, 心想, 這其實是最好的結局。

    他和海玉卿的開始便是源自一場不同物種的認知誤會,陰錯陽差,也自當終結于另一場誤會。

    虎嘯天纏著金溟一連學了幾日的木匠活,車出來的齒輪還不如蛇鷲在一旁瞄了幾眼隨手劃拉的規整, 大的大,小的小, 卡在一起各轉各的,疏離得毫不相關。

    期間蛇鷲每天日常來金溟跟前兒轉一圈點個卯, 便自顧自地去逗鳥摸羊。

    因著海玉卿離開的緣故,現在金溟在它們之中多少有點不受待見,加之虎嘯天二十四小時不離的跟在旁邊勤學好問,讓他幾乎連個和蛇鷲打招呼的空隙都騰不出。

    既不是做木活的料也沒有理工科天賦的虎嘯天學的是真賣力,一連幾日睡覺都抱著木頭背自己瞎編胡造的小九九,但學習進度仍嚴重拖慢了它兌現承諾的進程。

    正當金溟已經開始琢磨放棄靠虎嘯天見到穿山甲時,學渣拖來了一個新同學——蜜獾。

    “你教給他,他一定能學會。”學渣虎嘯天很有自知之明,并對學霸的天賦十分推崇, “那鳥籠子就是他做的, 是不是很好。”

    那木籠堅固結實,隱約有點數學幾何的意思, 如果是蜜獾自己琢磨出來的編法,倒的確算得上有天賦。

    但還沒等金溟點頭, 蜜獾先干脆利落地拒絕了,“沒空。”

    “……”虎嘯天大約是沒想到蜜獾拒絕得如此不委婉,一時憋住了話頭不知該如何接,過了好大會兒,才想起來問:“你有什么可忙的?銀角又不要你。”

    這也同樣是金溟想問的,一只蜜獾,吃飽喝足了不在地里撒歡兒,有什么可忙的?

    銀角的隊伍分兩種,一種是會飛的,充當斥候和騎兵,一種是陸地猛獸,大概是抗打的步兵。蜜獾雖然在動物界是單挑小王子,但在團體作戰中首先體格上便沒有優勢,不被收編并不意外。

    “月亮馬上要圓了。”蜜獾抬手往上指。

    金溟和虎嘯天同樣一臉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土頂。

    這幾日金溟已經了解到,中部沒有時間的概念,一日只分早中晚,月圓一次則為一月,再往上并無年歲單位,每只動物都是約莫著活,分不清自己具體多大,但它們卻能理解金溟所說的歲數,而且并未對金溟的說法提出質疑。

    并且,偶然一次,金溟輾轉反側間在木床與石壁的縫隙里發現了一串“正”字,和他之前刻在石床上的一樣。

    金溟數了數,不到二十個。

    他刻下“正”字是用來計日的,計算自己穿越到這里的日子,而山洞的前主人“雪叔”刻下的那一串“正”字大約是用來計月的。

    風箱是雪叔做出來的,虎嘯天寫字的基本功也是雪叔教的。從虎嘯天偶爾的只字片語中,金溟推斷,雪叔也是一個和他一樣的穿越者,身體是一只動物,腦子里卻擁有人類文明。

    可惜英年早逝,兩個異世同鄉沒能碰上面。

    這樣一來,他大半的疑惑都解釋得通了,虎嘯天夫婦受穿越前輩雪叔的影響擁有一些類似人類的行為看上去便不足以為奇。

    “啊,又要圓了。”一旁教維達鳥表演鞠躬的蛇鷲忽然慌張起來,“這個月大家這么忙,老虎還要算kpi?”

    仰脖看屋頂的金溟和虎嘯天同時低下頭看著蛇鷲,表情有點無語。

    這個月大家的確都很忙,但蛇鷲忙不忙,自己一點數兒也沒有嗎?

    但剛才蛇鷲說什么?

    Kpi?

    “什么kpi?”金溟問。

    “就是抓蛇的kpi嘛,你難道連這個都不懂?”蛇鷲求救地看向蜜獾,“我以為這個月不查了,現在怎么辦。”

    蜜獾悄悄抿了抿嘴,由著蛇鷲拉扯它,偏不吭聲。

    金溟,“為什么要查kpi?”

    蛇鷲東北虎知道kpi,如果是雪叔教的,倒也說得過去,但為什么蛇鷲理直氣壯地認為他也應該懂?他又不認識雪叔。

    難道這個世界英文也是通用語言?

    蛇鷲皺著鼻子,用一種背后說壞話的小表情道:“老虎看我閑著就不順眼,每個月都跟我算抓了多少蛇。”

    金溟,“所以kpi是你的抓蛇績效指標?”

    “對,老虎好像是這么解釋的。”蛇鷲略顯狡黠地繼續揭東北虎的短兒,“主要是他不會寫字,什么‘雞叫’啊指標,他寫不出來,kpi好記。”

    虎嘯天拿著木碴子隨手在地上劃拉出kpi三個字母,問道:“雪叔說這是縮寫,那原本該怎么寫?”

    金溟便在地上寫道:關鍵績效指標。

    虎嘯天歪著頭左邊看完右邊看,又擰著脖子倒過來看,不確定道:“這么寫?我記得形狀好像不是這樣……”

    它又回頭看了看自己寫的三個字母,底氣足了一點,質疑道:“而且你這上面也沒這幾個字呀。”

    金溟便又寫下:key performance indictor。

    “你是說這幾個?”

    虎嘯天再次三百六十度地端詳了一遍,點點頭,“是這么長。”

    還真是英文。

    雪叔帶來的文明知識還真不少,就是選的學生都不太靈光。

    好像是學了,但又不多。

    從此金溟有興致的時候除了學算數寫漢字便也教虎嘯天寫幾個單詞,虎嘯天對學習頗有熱情,教什么都照單全收,學會了便刻在石頭上留作保存,仿佛是為以后教給子子孫孫做準備,如果它和花豹能生出孩子的話。

    但不管是虎嘯天還是蛇鷲,甚至行事慣來嚴謹周密的蜜獾,都未曾對金溟懂得英文之事產生質疑,仿佛它們不會是理所當然,金溟會也是理所當然。

    這天金溟給虎嘯天布置完作業,便獨自出去割草。他選了從未去過的方向,走了很遠的路。

    近幾日割草時金溟總會選一個不同的方向,前路的盡頭有時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場,有時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溪流,有時是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山。

    但這些都不是他要尋找的東西。

    他總會遇到很多動物,但并不是每一個都可以攀談。即便是同一個品種,也是有的會說話,有的不會說話,似乎沒有什么規律可循。

    硬要找點不同的話,也許就是會說話的好像比較禮貌,不會說話的,一個比一個兇。

    就比如前幾天金溟與一只巨蜥狹路相逢,他揮揮翅膀先友好的打了個招呼,下一秒巨蜥的尾巴就甩了過來,等他暈頭轉向地從地上爬起來,巨蜥早就絕塵而去。

    這只就是不會說話的。

    又比如第二天他低頭走路沒注意,差點踩上一條盤踞在路上曬太陽的巨蟒。他撲棱著翅膀驚惶飛起來,巨蟒抬頭罵道:“你那倆大眼珠喘氣兒的,我這么大個兒在這兒趴著看不見,還往上踩?”

    只罵不動武,這是會說話的,比直接動手的禮貌多了。

    金溟割完一簍嫩草,飛到一棵高樹上往遠處眺望。黑背告訴他,這里是最后見到海玉卿的地方,那已經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具體是哪天,黑背數不清楚。但金溟記得,海玉卿已經離開五天了。

    這只狠心的小鳥,音訊全無,連跟羽毛都沒留下。

    金溟薅了一根尾羽,百無聊賴地把玩著。

    如果海玉卿已經放棄了這里的領地,那他在這里也不可能等到它。

    直到夕陽西斜,天邊橙光盡染,金溟把那根泛著金光的尾羽掛在高高的樹梢上,準備回去。

    一聲兇狠的鷹唳劃破長空,展開的金翅膀頓了頓。金溟分辨得出,那不是海玉卿的聲音,但他仍舊不自覺地抬起頭,朝聲音的來處看去。

    層層疊疊的晚霞透著落日最后的余暉,直視過去仍有些刺目,金溟瞇著眼,在連片的橙光中看到一團隱隱約約的白色,飛得并不快,甚至有些東倒西歪,搖搖欲墜。

    同樣是不染一絲雜色的白鳥,海玉卿倒著都比這只飛得好。

    金溟難掩失望地低下頭,張開翅膀準備從樹上跳下去,旋即一聲略顯弱勢的鷹唳傳入耳中。他猛然抬起頭,展開的翅膀奮力一振,沖向天邊。

    那是海玉卿的聲音,他不可能聽錯。

    但即便是海玉卿受傷嚴重的時候,叫聲也沒那么弱過,那只在云層里鉆來鉆去、飛得慘不忍睹的白鳥——真的是海玉卿!

    一只比海玉卿體型大出許多、黑翅金腹的雕緊隨其后,幾次趕上來,狠狠追啄。而海玉卿不知怎的竟完全躲不開,金溟離得尚遠,眼睜睜看著他心心念念了幾日的白羽毛被那只黑翅金腹雕惡狠狠地啄掉好幾根。

    金溟邊朝海玉卿飛過去邊出聲恫嚇,雖然他不知對面是什么品種,但金雕的名頭在猛禽中還是叫得響的,那只雕果然慢下來,見被追逐的海玉卿毫不猶豫地飛向金溟,更顯遲疑起來。

    海玉卿很快便飛到金溟身邊,凌亂的白羽毛上帶著幾縷血絲,落在金溟眼中幾乎是紅得刺目,他一時氣血上頭,叫囂著就要沖向那只黑翅雕。

    但海玉卿卻立刻攔住他,悄聲道:“別叫,別嚇著它。”

    黑翅雕盤旋了兩圈,見海玉卿和忽然出現的金雕果然是熟識的,便立刻掉頭飛走了,海玉卿擋了這一下,金溟想追也追不上了。

    “它是誰?”金溟帶著海玉卿落在剛才那棵樹梢上,給它理著羽毛,心里又疼又氣。

    以海玉卿的臭脾氣,被追著這么打,竟然半點不還手。金溟給它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除了幾處被啄出的淺痕,渾身上下內傷外傷一點也沒有,也就是說,它是故意慢慢飛,歪七扭八地飛,等著那只雕來啄它。

    連金溟多叫兩聲都怕嚇著它,海玉卿何時對誰如此細心溫柔過?

    打他的時候,可從來沒手軟過。

    “那是一只黑栗雕,”海玉卿的情緒略顯亢奮,沒聽出金溟語氣中的不待見,得意而夸張地問,“是不是很漂亮。”

    “也就……”金溟語氣更不好,言辭略有吝嗇,“也就那樣吧。”

    “怎么會,”海玉卿撇了撇嘴,好似有點失望,“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只這么漂亮的鳥。”

    “哪里漂亮,”金溟氣得把頭扭到一邊,他這幾天跟虎嘯天待久了,學會了陰陽怪氣,“你喜歡就好。”

    “嗯,”海玉卿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又開心起來,控制不住似的站在樹梢上手舞足蹈,“我特別喜歡。”

    “你這幾天,都去哪兒了。”金溟不想再討論那只黑栗雕到底漂亮不漂亮,愛漂亮不漂亮,關他什么事。

    “去跟著那只黑栗雕呀。”海玉卿昂首挺胸地回答,那語氣,好像金溟還得表揚一下它。

    金溟,“……”

    就這么喜歡它?

    他還為傷了海玉卿的心而自責,沒想到人家轉頭有了新歡……

    第86章 偷蛋

    見金溟沉默下來, 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海玉卿便站起來抖了抖翅膀,一副又要展翅飛走的樣子, 簡直毫無留戀, 無情無義地連句“你最近過得好嗎”這樣的寒暄都懶得問一句。

    難道這只小鳥不懂得留個空窗期是對前任最起碼的尊重?

    就算一只鳥壽命比人類短上許多, 那留個把月的空窗期也不能算浪費生命吧,至于這么著急嗎?

    “你干什么去?”金溟慌忙拉住它,也顧不得心里不舒坦了。

    但凡海玉卿不是這么撒手沒,給金溟一點思考的時間, 他都不可能做出這個舉動來。

    他留住海玉卿想干什么,其實他自己心里一點也不清楚。但人總是這樣, 在匆忙間做出的決定,總是傾向于有比沒有好。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海玉卿如果再一次轉身而去,他就沒今天這般幸運能再碰上它一回了。

    就算海玉卿寡情薄性,轉頭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但他不是那種不講道義的雕,再見面,總是要問一句“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反正,總要說兩句話再走吧。才分開五天,倒也不至于跟他就一句話都沒得說了吧。

    “黑栗雕被你嚇走了,我得去看看, 它有沒有挪窩。”海玉卿依舊展著翅膀, 仿佛準備好了金溟一撒手它就頭也不回地去追尋那只黑栗雕。

    “……”金溟恨鐵不成鋼道:“它剛才打你,你還要去。”

    “嗯, 我故意讓它打的。”海玉卿狡黠地點點頭,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 甚至還有點顯擺小聰明的得意,“我怕它覺得打不過我,就會挪窩躲開我。”

    這什么意思?

    情趣?

    金溟自覺之前自己對海玉卿算得上處處縱容寵溺,結果這只笨鳥轉頭找個家暴男,圖什么?

    他越想越氣,忍不住厲聲道:“不許去。”

    不管出于什么立場,朋友也好前任也好,哪怕是個陌生人,金溟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勸說這只失足少鳥迷途知返。

    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絕不能縱容。

    “我會再小心一點的。”海玉卿似乎已經急不可耐,沒功夫和金溟再墨跡,“它們很謹慎,跑掉就不一定能再找到。”

    “它……”金溟頓時愣住,“們?”

    這才幾天不見,海玉卿的腦子發生了什么。

    路子已經走得……這么野了?

    “它和它的配偶,剛在那邊峭壁上筑了巢。”海玉卿指指它剛才飛來的方向,“那只雌雕更漂亮,身體很強壯,你見了也會喜歡的。”

    緊接著它興沖沖地建議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金溟震驚得下巴都快掉到爪子上了,這也是鳥類的習性嗎?海玉卿怎么能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這種話,還邀請他一起……

    四個?

    雌雄不忌?

    這是什么畫面……

    毀三觀的畫面還沒在腦子展開,金溟就已經覺得自己眼前泛黑,不知是氣得還是沖擊太大,他抬起顫抖的翅膀,指著海玉卿,語不成句,“你,你……”

    海玉卿歪著頭,疑惑地看著渾身發抖的金溟,“你不想?”

    “不想!”金溟感覺自己有點上頭,扶著額咬牙切齒道。

    呸,什么叫想不想,這種事想都不該想。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種保護鳥類——黃腳三趾鶉。

    這是一種一妻多夫制的鳥類,在繁殖季時雌性會向雄性求偶,產蛋之后便一走了之,留下雄性獨自孵化幼卵以及撫育幼雛。

    一個繁殖季里,一只雌性黃腳三趾鶉可以無數次求偶,一夜風流后留老公n號獨守空房。

    保持這種習性的鳥類其實不算少。不光鳥類,也有一些魚類、昆蟲也是如此,比如蜜蜂就是典型的后宮夫夫三千只,只供女王獨享。

    但海東青和黑栗雕也是這樣的習性嗎?甚至還邀請金雕……金雕也是這種習性嗎?

    不對,他明明記得鷹類都是一夫一妻制!

    海玉卿一定是這幾天出去看見了什么會長雞眼的畫面,沾染了一些不良習性。

    這必須得好好糾正!

    金溟扶著樹,深吸了好幾口氣,努力收拾好自己被震碎的三觀,盡量用一種春風化雨的態度道:“我覺得,這不太好。”

    海玉卿重新坐下,皺著眉,似乎是認真思考了很久,然后一本正經道:“沒什么不好,都這樣。”

    金溟,“……”

    果然是出去就學壞了。

    但這孩子在這種事上犯倔可不太行,必須及時更正。

    “都這樣也不行。”金溟頓時拔高了聲音。

    海玉卿瞪著眼看他,表情既無辜又委屈,“你是不是不喜歡黑栗雕?”

    “這和喜歡不喜歡沒關系。”金溟立刻嚴肅地糾正。

    喜歡就能三……四p嗎?這什么邏輯。

    海玉卿仍有死不悔改的嫌疑,企圖繼續誘惑金溟,“你看黑栗雕金色的羽毛,和你的像不像,陽光一照會發光,特別好看。”

    它頓了頓,又說:“你喜歡白色的小鳥,黑栗雕的幼雛就是白色的,也很好看。”

    “……”金溟捂著胸口,感覺自己已經快到氣急攻心的地步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還有幼雛,煉銅更不行!

    海玉卿仿佛終于感受到了金溟的抵觸,垂下頭,小聲道:“你不喜歡,算了。”

    它有些惋惜,“那只雌鳥這兩天就要下蛋了,我再去找別的鳥吧,再往北有雪鸮,是白色的,你喜歡嗎?”

    “……”下蛋!

    金溟一頭從樹上栽下來,掛在樹梢上的金色尾羽隨著震動,飄飄揚揚落入砸起的塵土中。

    金溟覺得自己是真的做不好一只鳥,這是什么混亂的動物世界,絕不是他一個脆弱的人類靈魂能承受的。

    海玉卿把閉著眼挺尸的金溟扶起來,慌張得不知所措。

    “你還在這兒干什么,”金溟有氣無力道,“它都要下蛋了,你不好好去幫忙孵蛋捕食?”

    “你不喜歡,”海玉卿老老實實回答,“不要了。”

    這話怎么說的,棄養還要把這罪名扣到他頭上,這事從頭到尾和他有什么關系?的確是他無意中先傷了海玉卿的心,所以海玉卿就轉頭報復社會?

    “又不是我的蛋。”金溟已經無語到生不出氣了。

    “我們拿來,就是我們的蛋。”海玉卿一板一眼地糾正。

    “?”

    金溟,“什么叫我們的蛋?”

    “你想養一只小鳥,”海玉卿道,“拿了蛋,我們自己孵小鳥。”

    “所以……”金溟垂死病中驚坐起,“你去蹲黑栗雕,是想偷蛋?”

    海玉卿想了想,繼續糾正,“不叫偷,那只雌鳥身體很強壯,一定能生很多蛋,它們養不過來,分享給我們一個。”

    它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養一個,夠嗎?”

    不夠偷兩個也行,如果那只雌鳥能生三個的話……那是一對年輕夫婦,總不好頭胎全給偷光吧。

    金溟再次把臉捂上,海玉卿慣會有樣學樣,這話是照搬他偷蜂蜜時的那番說辭。

    但這能一樣嗎!他那最多算是偷竊財物,海玉卿這是什么,這是拐賣鳥口。

    它說分享就分享,黑栗雕夫婦答應了嗎?

    金溟頓時覺得剛才那只黑栗雕揍海玉卿揍得確實還不夠狠。

    “我不想養小鳥。”金溟覺得自己的心情像過山車似的,前一秒還氣得頭暈目眩,這會兒又忍不住直想笑。

    海玉卿頓時瞪圓了眼,皺著眉費解道:“你說,你想養一只小鳥!”

    它找到一對中意的鳥容易嗎,金溟怎么如此出爾反爾。

    “……”金溟憋著笑,眼淚都快憋出來了,“所以你失蹤好幾天,是想去給我偷一只小鳥?”

    緊接著他又更正為,“給我們偷一個小孩?”

    “你喜歡,”海玉卿點頭,“我們一起養小孩。”

    “那,也就是說……”金溟撓了撓頭,“我們沒分手?”

    海玉卿不是已經和他分手了,還想和他一起養小孩,這不是配偶之間才會做的事么。

    “分手?”海玉卿疑惑地挑了挑眉。

    “五天音訊全無,默認為沒關系了。”金溟板著臉,嚴肅地點了點海玉卿的額頭。

    “沒有,”海玉卿慌忙解釋,“我走開,怕再回去就找不到它們了。”

    它感覺自己還很憋屈呢,“連吃的都不敢去找。”

    生生餓了好幾天。

    金溟眼里憋著笑意,“你那天還說不要我了,我自然以為你一走了之,和我沒關系了。”

    “不是,”海玉卿手忙腳亂地哼哼了半天,又解釋不出來,急得索性破罐子破摔,蠻橫道:“我沒說。”

    金溟裝作驚訝,“難道是我記錯了?”

    “對,你記錯了。”海玉卿用更加不講道理的語氣回答。

    “以后別飛那么快,”金溟舍不得再逗它,把海玉卿攬進懷里,下巴磨蹭著白腦袋,感受著這份實實在在的觸碰,“我追不上你。”

    海玉卿乖乖巧巧任由他抱著,問道:“那還去拿雪鸮的蛋嗎?”

    金溟捧起海玉卿的臉,一字一句的解釋,“等維達鳥的尾巴長出來,我就會把它放掉的,現在只是暫時照顧它一下,它是屬于自然的,也不需要我養。”

    海玉卿眨了眨眼,表示沒聽懂。

    那到底是偷不偷蛋?

    “那你還想養一只小鳥嗎?”

    維達鳥雖然是一種把蛋隨便下到別的鳥窩里自己從不孵蛋的主兒,但海東青和金雕跟維達鳥完全不在同一個飲食等級里,總不能孵兩只維達鳥出來養吧。

    其實也不是不行,但海玉卿就怕自己哪天睡迷糊了夢里一口一個給吞了。

    “有你陪著我,什么鳥我都不想養了。”金溟撿起那只金色尾羽,塞給海玉卿,“我之前不知道尾羽不能隨便送,以后我的尾羽只給你。”

    第87章 零件

    “只養我?”海玉卿問。

    “嗯, 只養你,給你做蛋糕。”金溟笑瞇瞇道。

    海玉卿用盡全身意志暫時屏蔽了“蛋糕”這個讓人垂涎欲滴的詞匯,又問:“只照顧我?”

    金溟剛要點頭, 又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對。這兩句聽上去是一個意思, 但細品又不太一樣, 海玉卿懂得的詞匯量少,便十分善于扣字眼。

    于是他謹慎地回答:“如果其他動物需要暫時的照顧,我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我需要照顧。”海玉卿邊說邊往金溟懷里倒,果然一副非常需要照顧的模樣。

    “哪兒需要照顧?”金溟結結實實地抱住海玉卿, 心里暗笑,這么大一只鳥, 心眼兒小的還沒一根羽毛大。

    海玉卿想了想,又坐起來, 滿頭滿身地扒拉,找出兩根被黑栗雕啄亂的羽毛,拔開羽管給金溟看,“這兒。”

    金溟湊近瞅了一眼,一條淺得不能再淺的劃痕,還沒皮下的血管顯眼。

    他嘖嘖道:“喲,不得了。”

    海玉卿滿意地再倒回去,柔弱不能自理地呻·吟,“不得了。”

    金溟逗它, “這么大的傷口, 得虧我眼神好,不然可真瞧不出來這里還破皮兒了。”

    “這么大的傷口, 得虧你眼神好,不然……”

    海玉卿跟著他念, 念到一半忽然明白過來。它猛推了金溟一把,把頭扭向一邊,生氣似的,可腦袋卻又朝金溟懷里枕了枕。

    金溟從草簍里揀出一顆果子,遞到海玉卿嘴邊,“這幾天沒吃好飯,餓不餓?先吃個果子墊一墊。”

    海玉卿仍拿后腦勺對著他,但不跟吃的置氣,也不起來,就躺在金溟懷里咬了一口果子,仍舊堅持:“我需要照顧。”

    既然海玉卿并未想要與他劃清界限,金溟終于可以問問那晚它一夜未歸狼狽到幾乎喪命,到底遇到了什么。

    “那里有一條暗河。”海玉卿道。

    海玉卿記性極好,它在金溟撞上它的位置懸停片刻,便準確回憶出那日金溟沖出來的方向,并通過當時的速度和角度還原出金溟飛行歷程的起點——在地下。

    這在它的飛行理論上完全說不通,那樣的速度,即便是再會飛行到鳥類,也必然需要一個爬升階段,在地下怎么飛?

    但海玉卿落在松軟潮濕的土壤上時,更加確定自己沒有估算錯。地上的土是新填的,帶著濕氣,跟虎嘯天和蜜獾身上沾著的泥一模一樣。

    東北虎挖了六七天的祖墳,想來便是此處。

    土已經被填死,海玉卿用爪子扒拉了幾下,只淺淺刨開一層新鋪上的草皮。

    上空時不時有巡邏鷹飛過,地震之后,這片空地毫無遮擋,白色的羽毛在夜色中過于顯眼,逗留太久必然會引起注意,海玉卿只好抓了一把泥躲進樹叢之中。

    這幾日不是暴曬就是大風,春季干燥,土壤里卻有些不同尋常的濕潤。海玉卿仔細嗅了半晌,展翅朝反方向飛去。

    地下有河。

    暗河沿地質構造破裂面發育,往往沒有起點,但不管在地上還是地下,流動的水必有其排泄通道。

    海玉卿在暗流涌動的湖面上淺淺盤旋了半圈,便一頭扎進水里,逆著水流的方向越潛越深。

    海玉卿的語言組織能力仍舊詞不達意,其中聞者驚心的艱辛讓它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但金溟卻聽得心驚膽戰。

    他明知海玉卿此刻活蹦亂跳地就在面前,仍忍不住伸出翅膀攥了攥此刻早已干爽蓬松的白羽毛。

    初春的溫度,在地上河里泡上一夜都有得受,更何況是危險更逾百倍的地下河,甚至低溫都只能算是暗河最不危險的特征。

    暗河受地質構造和裂縫的控制,水位和流量都極不穩定,有的河段甚至會忽然出現跌水瀑布,又無照明,人在水中根本無法判斷下一秒是否會墜入危險。

    一只鳥,還不是水鳥,既沒有夜視能力,又不會在水中呼吸,它怎么敢!

    地下暗河錯綜復雜,萬一,萬一游不出來……

    金溟簡直不敢再想,甚至覺得海玉卿只是失溫,已經算是萬分幸運。

    “你也太大膽了,地下暗河也敢隨便進。”金溟感覺自己又在發抖。

    海玉卿以為金溟是夸它,抖了抖尾巴,昂著頭“嗯”了一聲。但金溟卻不再理它了,臉色似乎也越來越難看。

    “對不起,”海玉卿輕輕拱了拱金溟,“我錯了。”

    金溟有點詫異,覺得渾身上下脖子最硬的海玉卿最近似乎很容易低頭,“哪兒錯了?”

    “……”海玉卿眨了眨無辜的圓眼睛。

    金溟平日跟它說“對不起”時的確后面會跟一串解釋,但好像每次說的又都不一樣,那它現在該用哪句來回答?

    “怎么不說了?”金溟打量著眼珠子亂轉的海玉卿,搞不清它打的什么鬼主意。

    “不知道,”海玉卿費盡腦細胞,實在想不出哪句話拿過來用在此刻比較合適,只好老老實實問,“哪兒錯了?”

    “認錯最快,下次還犯,”金溟本來沒什么好氣,但說著說著自己又忍不住笑,“是不是。”

    海玉卿立刻點頭,只要不給它臉色看,金溟說什么都對。

    “……”金溟慶幸自己心臟還算強壯,就這半天,都得心梗十次。

    他嘆了口氣,“以后不要讓自己再這么危險了,我會擔心。”

    海玉卿又點了幾秒鐘的頭,才想起來搖頭,“不危險,不擔心。”

    游泳、潛水,對它來說其實都不是難事,雖然地底什么也看不見,但它懂得通過水流的變化判斷前方河道的曲折,真算不上多大的危險。

    只是暗河水溫恒定,它泡了一夜體力消耗過大,游出來時又碰上一場冷雨,這才失了溫。

    “我會心疼,”金溟感覺一時和海玉卿說不通,只好夸張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好疼。”

    “不疼。”比起講道理,嚇唬的效果更加立竿見影,海玉卿慌忙發誓賭咒般搖頭,“不去了,不疼。”

    它有些氣餒,“那個東西,沒用嗎?”

    費了那么大力氣,竟沒討到金溟半點喜歡。

    金溟,“什么東西?”

    “河里找到的,”海玉卿比劃著,“那天,我給你了。”

    金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那天海玉卿回來就劈頭蓋臉打了他一頓,給他什么了?

    “給你了。”海玉卿急得團團轉,拉著金溟就往山洞走。

    但它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來,金溟不明就里地看過來,就見海玉卿定了三秒鐘,旋即直愣愣地倒下來,“我需要照顧。”

    金溟扶著沒骨頭似的海玉卿,無奈道:“那怎么辦,我還要拿這一簍草回去。”

    “草需要照顧嗎?”海玉卿抬頭問。

    “這草已經割下來了,不需要照顧。”金溟道,“但是……”

    “嗯。”海玉卿當即抬起翅膀,以力大無窮之勢把那簍草掃翻出去,而后收攏翅膀,小小一只,心安理得地賴在金溟懷里,呻·吟道:“我需要照顧。”

    金溟對這一番騷操作目瞪口呆,他咽了口唾沫,同時也把沒說完的話一塊兒咽了回去——但是,羊需要照顧。

    于是下一秒,金溟抬起爪子,把倒在地上的草簍踢得更遠了,“對,草不需要照顧。”

    金溟本想先帶海玉卿去虎嘯天的廚房吃蛋糕,但它卻堅持要回山洞找東西。

    海玉卿冒險找回來的東西看上去毫無用處,半埋在洞口的草窩里,沾滿了泥土,烏黑暗沉的顏色連喜歡收集金屬的烏鴉都不屑一顧。

    “就是這個,”海玉卿把那塊奇形怪狀的東西遞到金溟面前,“你出來的地方,有這個,還有很多,我拿不了。”

    這是其中一塊碎片。

    海玉卿見金溟只是低頭盯著那個東西一言不發,輕聲問道:“有用嗎?”

    “沒有用。”金溟的聲音有些冷,“已經壞了,沒有用了。”

    “這是什么?”海玉卿小心翼翼地問,不知為什么,它忽然有些后悔,也許它不該把這個東西帶到金溟面前。

    “哦,”金溟似乎恍惚了一下,他伸出翅膀把東西接過去,摩挲了一會兒。

    泥巴掉落,露出一串篆刻的凹痕,“沒什么,冷凍艙的一個小零件。”

    海玉卿喃喃重復,“冷凍艙?”

    金溟笑了笑,語氣格外溫柔,“你見過虎嘯天的冰窖,把吃的東西放在冰窖里,可以保存很久不壞,冷凍艙就相當于一個小冰窖。”

    只不過冰窖里保存的是食物,而冷凍艙是為了保存人,夠格用這種規格零件的冷凍艙,只會用來保存一種人。

    凹痕是一串數字,標注著零件的生產日期,末世遺留的人類把所有的資源都毫無保留地傾向于軍械工業,每個零件都格外精細,不管歷經多長的時間,篆刻的痕跡都依舊清晰。

    冷冰冰的數字,像一把鑰匙,在金溟面前緩緩擰開了一道門。他抬起頭,望著逐漸明朗的圓月,留在記憶里的末世與觸手可及的獸世在朦朧的月色中逐漸融合。

    原來他并非是穿越回地球的遠古時代。

    第88章 跳蚤

    金溟做了一個夢。

    但當他睜開眼時, 又有些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他剛剛做的夢,還是一段遙遠的記憶。

    那是一個很奇妙的空間,腳下是柔軟的草地, 四周被光芒包裹著, 但并不刺眼。一個同樣散發著柔和光芒的人正托腮坐在草地上, 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重大而嚴肅的事。

    當金溟向那個人走近時,心里忽然一片清明。心中的敬畏讓他無法再往前走,于是他緩緩匍匐下來, 虔誠地向那人跪拜。

    “您便是偉大的造物主?”

    造物主的聲音悲憫慈愛,卻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確造出過很多東西。”

    “您在思考什么?”金溟仍舊誠敬地保持著叩首的姿態。

    “我在想,該如何改進才能讓跳蚤跳得更高。”造物主輕輕蹙眉, 鄭重而嚴肅。

    金溟詫異地抬起頭,“為什么要讓它跳得更高,跳蚤于人類而言百害而無一益,難道您不該思考該如何讓它消失嗎?”

    造物主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金溟,眼神里充滿悲憫的包容。

    金溟在這樣的目光中莫名感到一陣心虛,他囁嚅道:“即便是在自然界中,跳蚤也沒有任何益處,它給動物們帶來疾病和困擾, 您為何不憐憫于您的孩子。”

    良久, 造物主緩緩開口,“跳蚤也是我的孩子。”

    **

    “跳蚤和人, 是平等的嗎?”

    金溟第一次知道這個夢時,是即將成年的年紀, 說大不大,還有些少年人的毛躁和意氣,他不懂母親將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夢講給他聽時,為何語氣那樣憂傷。

    “人類的進化史,是一個不斷征服的過程。歷史在某一時刻或許有短暫的倒退,但宏觀來看,人類是成功的。即便在先天結構上人類相比很多動物并不占據優勢,但征服帶來的成果仍讓人類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種族。”

    在母親的言辭中,金溟似乎看到世界在以一種新奇的角度在他面前重新展開。

    “跳出食物鏈太久,我們似乎忘了,人類從來不是地球的主人。”

    **

    天光大亮,金溟翻身跳下床,將木床完全推開,一排整整齊齊的“正”字赫然印在石壁上。

    他一直沒問過雪叔是什么動物。也許,雪叔并不是什么擁有人類文明的動物,而是——真真正正的人類。

    金溟趔趄著爬起來就往外沖,他朝虎嘯天的廚房方向跑了兩步,又調轉過頭跑向養山羊的山洞。

    拐過草坡,金溟隱隱約約看到北面有個巨大的虛影在緩緩蠕動,他停下來,定睛看了一會兒,發現那是抱著草簍的蜜獾。

    蜜獾也看見了他,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便繼續散步似的地走過來。

    金溟等不及迎上去,急急問:“雪叔是什么動物?”

    蜜獾把草簍立在地上,明明氣息十分平穩還要站著穩一穩,然后才道:“怎么想起問這個?”

    “先告訴我。”

    蜜獾上下打量著大喘氣的金溟,緩緩道:“雪豹。”

    “雪豹!”金溟一怔,“怎么可能是雪豹。”

    “怎么不可能?”蜜獾把草簍推到金溟面前,“這個草簍……”

    “我在山洞里看到石壁上的刻字,”金溟打斷它,為自己佐證,“雪豹會寫字?”

    蜜獾失笑道:“你不也會寫字,還會算數,還會說話。”

    “可是……”金溟一時無可反駁,但顯然蜜獾的解釋并不能說服他。也許哪里有一點關竅被他忽略了,是哪里呢?

    “我之前不是說過,盡量不要用工具,實在要帶出去也盡量不要被瞧見,”蜜獾指指草簍,“這個怎么直接扔在外頭了?”

    “這個……”金溟面色微窘,緊接著他意識到什么,猛然回過頭——海玉卿又不見了。

    “你有沒有看見海玉卿?”金溟的聲音有些慌張。

    之前海玉卿一言不合地飛走,他只有思念,其實并不擔心,畢竟海玉卿的生存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這次顯然并沒有那么簡單。

    金溟心里一陣沒由來的不安。

    他想起昨晚自己拿著零件失魂落魄地回到山洞,而海玉卿也變得不吵不鬧,甚至連去吃蛋糕的事都沒再提。

    那時天已經黑下來,洞里光線昏昏沉沉,但誰也沒去生火,只是沉默地相對而坐。

    漆黑安靜的環境很容易讓人陷入疲倦,金溟有些回憶不起當時海玉卿是怎樣的表情,他覺得自己不太舒服,只記得后來在半睡半醒間,聽見海玉卿問他,“冷凍艙里保存的是什么?”

    他當時回答,“冷凍艙已經壞了,什么也保存不了。”

    之后呢?

    黑漆漆的山洞里安靜得只剩呼吸聲,他自己的呼吸聲。

    海玉卿昨晚就已經離開了!

    蜜獾看到金溟瞪大的瞳孔猛然緊縮,緊接著它的前肢被攥得生疼,就聽他聲調虛浮顫抖地問:“這附近哪里的湖有暗流注入?”

    蜜獾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它覺出此刻不是細問的時候,便立刻轉過身,前肢趴在地上做出起跑的動作,“跟我來。”

    金溟展開翅膀飛在半空中跟著,他心里著急,確定了蜜獾奔跑的方向便直接飛到了它的前頭。

    穿過密林,北面大片的草場一直鋪到天邊,幾點鏡面的反光沾染著朝霞之氣熠熠生輝。

    待到蜜獾氣喘吁吁地跑到湖邊,金溟已經將整個湖面搜尋了一遍。

    “發生了什么事?”蜜獾等不及喘勻氣兒,便仰脖問道。

    “沒什么……”金溟落下來,眼睛仍瞟著湖面,他沒找到海玉卿的半分蹤跡,有些猶豫要不要把他的猜測告訴蜜獾。

    畢竟暗河下連通的地方是東北虎提防遮掩的禁秘,他和海玉卿知道的太多,不知是福是禍。

    緊接著,蜜獾只覺眼前黑影一晃,金溟已經再次飛了出去,他掠向湖面叼起了什么,而后又沿著湖岸細細盤旋了半圈。等再回來時,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海玉卿進了地下河。”金溟吐出兩根濕漉漉的白羽毛。

    “地下河?”蜜獾倒吸了一口涼氣,“什么時候?”

    “昨晚。”

    “它瘋了?”蜜獾原地轉了半圈,立刻拿定主意,“你在這兒守著,我去找鱗鱗。”

    金溟顧不得問鱗鱗是誰,死盯著暗流涌動的湖面,白著臉點了下頭。

    待蜜獾走遠,金溟展翅飛到一從湖邊亂石上,從石頭縫里抓出一把沾滿淤泥的零件。

    這地方并不隱蔽,零件胡亂堆著,看上去不像是仔細做過遮掩。海玉卿做事膽大卻心細,極少這樣不計后果。他第一次搜尋時只顧著找海玉卿,對這一堆烏漆嘛黑的東西一掃而過,沒怎么注意。

    淤泥干涸的程度不等,可見是分批撈上來的。金溟撿出一塊看上去最濕潤的在石頭上磕了磕,泥渣子便稀稀落落地掉下來——按照湖邊的空氣濕潤程度,海玉卿至少有三個小時沒再上來過了。

    金溟目測了一下湖沼與密林的距離,蜜獾帶他直線過來,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即便地下河道曲折,三個小時也足夠游個來回了,更何況海玉卿不止進了一次,對地下路況應該已十分熟悉。

    亂石之下就是暗河連通湖沼的排泄口,碧綠的湖水可視度不高,看不清湖底的狀況。金溟咬了咬牙,攏著翅膀一頭扎進湖里。

    蜜獾回來得很快,它是跑著離開的,飛著回來的。

    金溟第n次滿臉通紅地從水下冒出來時,就看見飛在半空中的蜜獾。他以為自己是缺氧眼花了,扒著石頭喘了好幾口氣,再抬頭,蜜獾已經到了跟前兒,仍舊在天上,金溟把脖子仰到六十度才能勉強和它對視。

    “找著了嗎?”蜜獾直切主題。

    “我下不去。”金溟沮喪道。他根本不會游泳,更遑論憋氣潛水,下不到兩米,便被憋得浮上來。

    這一低頭,他才知道蜜獾為什么忽然會飛了——一只灰褐色的巨蟒盤旋而立,填滿了金溟的視線。

    蜜獾跳到石頭上,揮了揮手,意氣風發的,“鱗鱗。”

    緊接著一片陰影便從金溟頭頂躥過,鋪天蓋地鉆進湖里。巨蟒的速度極快,但直到它身體完全沒入水中也幾乎用了十幾秒的時間。

    金溟仍舊扒著石頭,只露出羽毛亂蓬蓬的半個頭,湖水波蕩,水線時不時浸過尖喙。

    蜜獾聽夠了金溟帶著水汽的哼哧聲,忍不住低頭道:“放心,鱗鱗肯定能找到它。”

    金溟又哼出一鼻子湖水,白著臉問:“那條蛇,和,和海玉卿認識嗎?”

    “認識。”蜜獾觀察著水面,言簡意賅道。

    “哦。”金溟道。

    蜜獾等了一會兒,見金溟仍趴在水里,忍不住又低下頭問:“還不上來?”

    “我……歇會兒。”金溟扒緊了石頭,吐著水回答。

    水都快淹到頭頂了,有這么歇的?

    “……”蜜獾低頭研究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你害怕?”

    “有點……腿軟。”滿嘴的湖水吐兩口咽一口,金溟覺得自己越來越沉。

    但一想到那巨蟒就在水下,冰冷堅硬的鱗片剛剛還擦著他的腿游過,他就一動也不敢動了。

    蜜獾伸出爪子把金溟從水里撈出來,有點鄙夷,“海玉卿第一次見到鱗鱗時都比你鎮靜。”

    金溟坐在石頭上按著脹滿水的肚子,問:“那條蛇聽你的話?”

    “那是巨蟒。”蜜獾糾正。

    那不也是蛇目的。

    金溟有點佩服蜜獾,小蛇當零食,大蛇當坐騎,可著蛇目動物嚯嚯。

    “海玉卿為什么要進地下河?”蜜獾問。

    金溟按著肚子吐出幾口水,趴在石頭上咳嗽。但這是繞不開的問題,蜜獾就站在他旁邊,居高臨下地等著。

    為什么?

    因為冷凍艙。

    可是海玉卿明明昨天還不認識冷凍艙的零件,它現在拼了命地下去撈這些已經完全損壞毫無用處的零件又是為哪般?

    第89章 蟻橋

    金溟吐干凈了滿肚子的湖水, 仍舊扣著喉嚨,拿咳嗽來拖延時間,他把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也想不出如何應答。

    海玉卿明明昨天才信誓旦旦答應過他不再進地下河, 怎么敢如此大膽。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鳥, 不是一條魚。

    蜜獾背著手低頭觀察著水面,眉頭微蹙。

    “它會往哪個方向走?”蜜獾踱了兩步,不動聲色地換了種問法。

    金溟緊閉著嘴巴,把咳嗽憋回嗓子里。

    “這一帶的地下河復雜曲折, 如果走岔了路,繞上一天也未必能出來。”蜜獾循循善誘道, “有個方向能節省很多時間。”

    它點到為止地嘆了口氣,“在水里遇到危險, 差那么一會兒,可能就……”

    金溟張了張嘴,他明知道蜜獾是在探話,可是它說的沒錯,水里的救援搜索,爭分奪秒。

    昨天海玉卿在答應他以后不再去危險之處后,似乎察覺到讓金溟心疼可以得到更多的關注和溫柔,便有點樂此不疲地用有限的語言組織能力把地下河的危險無限擴大的反復講給他聽。

    本來就不算大的膽子昨天已經被海玉卿嚇完了,金溟此刻更經不起蜜獾的嚇唬。

    “應該是那邊。”金溟妥協得很快, 幾秒鐘后, 他抬手指了指密林西南角的方向。

    “噗通”一聲,蜜獾跳下了湖。

    金溟看著再次恢復平靜的湖面, 立刻站起來,把亂石縫里的零件遮掩好。

    蜜獾也會潛水, 而且它們還能在水里分辨方向。金溟想到那些訓練有素配合默契的猛禽,中部的動物比他所認知的動物擁有更加強悍的生存能力。

    這是發達智慧和雄壯體魄的完美結合。

    擁有與人類同樣高智商的大腦,還有比人體構造更為強壯的身體。

    **

    “我的論文為什么不能發表。”

    研究室的門隔音一向很好,工作人員大多行色匆匆、寡言少語,很少能聽到這樣的高聲爭執。金溟看了眼埋頭乖乖舔盤子的實驗動物,悄悄拉上柵欄門,躡手躡腳地蹲行到門口。

    觀察室和研究室相鄰,兩個影子從側邊投射到走廊的墻壁上,他分不清那是誰的影子,但有一個必然是他的母親穆蘭。

    “穆博士,變異物種還未被明確承認,而你的論文里將它們稱為‘動物’。”那是研究所領頭人的聲音。

    “可是它們完全符合動物定義。”穆蘭讓步道,“而且這只是一種探討,新物種被確認前總要經過無數假設。”

    “你明明知道,問題不在這兒。”所長的語氣有些無奈,“就算我答應,上面也不會同意。”

    穆蘭冷笑道:“我從來不知道咱們做科研的人,得出的事實還要受……”

    “穆蘭,注意你的言辭。”所長厲聲打斷她,“今時不同往日,人類處境艱難,你該做的研究是如何讓人類更好的生存下去。”

    “我只是一個研究動物的人,人類該怎么生存,那是社會學家的事。”研究成果被一壓再壓,穆蘭的回答有些尖銳。

    “穆蘭,”所長沉聲道,“已經沒有了。”

    “什么沒有了?”在所長悲痛而深沉的眼神中,穆蘭感覺到一陣沒有著落的不安。

    “我記得你以前發表過一篇關于行軍蟻的論文。”所長忽然問道。

    話鋒忽轉,穆蘭愣了片刻,而后無力地點點頭,苦笑道:“那時候野外考察還不太危險。”

    “我很欣賞你為科研奮不顧身的勇氣和忘我的專注,所以當初才力邀你加入赤道研究所。”所長頓了頓,繼續問道:“你親眼見過蟻橋?”

    金溟蹲在門后,仰頭望著帶有凹凸暗紋的天花板,看得久了,那些紋路就像鋪著一層密密麻麻的螞蟻。他沒親眼見過蟻橋,但見過父母當年拍攝的照片,已足夠讓人震撼。

    蟻橋是行軍蟻種內互助的一種生存方式。

    行軍蟻是螞蟻中的游牧民族,生來便從不筑巢,從不停歇。在征途中遇到難以渡過的溝壑時,它們便會前赴后繼地首尾咬合在一起,形成一座“蟻橋”,以便整個蟻群快速通過。

    在整個過程中,不再存在單獨的個體,蟻群便是一個整體。

    “沒有社會學家,也沒有動物學家,人類如今龜縮一隅,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整體,失去了種族,個人價值將不再有任何意義。”所長循循善誘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基地將所有資源優先傾向于研究所,是讓我們能安心尋找人類的生存之道。”

    “可是……”從影子中金溟看不清母親的表情,但她的聲音不再如初時那般強硬。

    “沒有什么可是,穆博士,”所長一字一句道,“你要記住,變異物種是一場不該存在的疾病,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如何共同對抗這種不正常的疾病,保護我們的家園。”

    “就因為它們會發展成比人類更具智慧的物種,會威脅人類對地球的統治權,所以它們就不該存在?”穆蘭的聲音有些苦澀,不知是否在憐憫那些被扼殺存在的變異物種。

    “任何物種在生存面前,都會希望自己的天敵滅絕。”所長的勸導張弛有度,“人類擁有過于豐富的情感,這干擾了你的判斷。”

    金溟知道那篇論文,他跟在母親身邊,繁復的基本資料大多都是他一手整理的。

    變異物種不僅身體力量完全碾壓人類,連腦容量也超出人類數倍,人類如今仍能苦苦掙扎,不過是倚仗千百年來積攢下的智慧結晶。

    變異物種只是欠缺積累文明的時間。

    這樣的結論注定見不得光,在措手不及的變異災難之后,基地僅存的人類已禁不起任何恐慌。

    **

    有了尋找的方向,搜尋異常有效。只聽水面一陣波動,一條遮天蔽日的陰影便從金溟頭頂橫掠而過,水滴密集地墜落,把陽光折射成一團團閃爍的光暈,鱗片滑過石頭發出“沙沙”之聲,猶如騰著雨云的龍王奔騰而來,聞者不寒而栗。

    電閃雷鳴間,“龍王”甩出一團濕答答的泥巴。“泥巴”摔在地上,毫無生氣地滾了兩圈,露出一點白色的腋羽。

    金溟把滿身淤泥的海玉卿扶起來,但它卻真如一團泥巴般又從他懷里軟軟地癱滑下去。

    金溟再次把它扶起來,擦掉鼻翼處淤堵的河泥,竟是探不到半點鼻息。他深吸了口氣,穩了穩神,控制住顫抖,再次伸出翅膀點上海玉卿的鼻子。

    巨蟒把礙事的軀體盤成幾圈,像毛巾卷似的把鱗片縫隙里的淤泥擠干凈,伸著脖子湊過來,“還有救嗎?”

    這句話伴著細長的舌頭吐出來,明明是關切的話,但金溟聽來卻覺得格外冰冷。觸感下的空氣紋絲不動,墨色的尖喙散發著一種透人心肺的涼,就像在古井下泡了百年的石頭,即便是在暖陽之下,仍舊傳來陣陣寒意。

    蜜獾跟著游上來,來不及抖干凈身上的淤泥,先伸出爪子按住海玉卿的脖頸,癱軟的軀體感受不到一絲血液的流動。它輕輕嘆了口氣,沖巨蟒搖了搖頭。

    “當然有救。”金溟厲聲反駁道。

    他立刻把海玉卿倒提起來,拍打著扣凈喉腔里的淤泥污水,又把它平放在石頭上,一下又一下地按著毫無起伏的胸口,而后再按住它的額頭抬起下巴,開放氣道。

    這是心肺復蘇的一套流程,野外工作的基本知識,雖然金溟沒什么實踐經驗,但還算亂中有序,只是到了最后一步卻犯了難。

    鳥喙不像人的口腔,很難形成閉合。金溟竭力把空氣送進海玉卿的肺腔里,每一次人工呼吸都像一個難舍的深吻。

    蜜獾欲言又止,只好轉過頭對巨蟒道:“去叫花花來看看。”

    了盡人事的語氣。

    巨蟒的態度明顯和蜜獾一樣,認為海玉卿救不回來了,但這不影響它的行動力,鱗片與地面摩擦產生的“沙沙”聲一乍響起,便已飄遠。

    金溟仍舊埋頭重復著心肺復蘇的步驟,一遍又一遍。

    蜜獾默默在一旁坐下來,把爪子搭在海玉卿的脖頸上,幫忙感受著頸動脈的搏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早已過了心肺復蘇半個小時的搶救時長,蜜獾感覺自己的手都有些麻木了,它輕輕蜷了蜷手指,本想就此收回,可金溟仍舊無知無覺地繼續重復著動作。

    “夠了。”蜜獾輕聲說。

    金溟像是根本聽不見,一遍又一遍地按壓心臟,抬頭吸氣,低頭送氣,海玉卿的胸腔隨著他的動作被動地一次一次鼓起,又迅速陷落。

    蜜獾再次按住海玉卿的脖頸,無力地吼道:“它已經……”

    “已經……”蜜獾愣了半秒鐘,不可思議地抬起手,“動了!”

    金溟按著海玉卿的心臟,嘴里念著數字,這一套動作似乎成了一種肌肉記憶,他聽到了蜜獾的喊聲,但手上仍舊停不下來。

    直到蜜獾把他推開,他的身體像是才意識到——海玉卿活過來了。

    海玉卿緩緩將眼簾撐開一條縫隙,只看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它還沒分辨出那是誰的眼睛,旋即又陷入黑暗之中。

    花豹趕到時,海玉卿正睡在金溟懷里,已經逐漸恢復正常呼吸。

    它給海玉卿粗略檢查了身體,確認無事后,才有空走到一旁向巨蟒低聲詢問發生了什么事。

    它今天就是睡了個懶覺,迷迷瞪瞪剛起床,端著水杯走出屋子,牙還沒刷,巨蟒便電光石火地沖到它面前,快得從天而降似的,二話不說就把它卷起來一頓飛奔,差點讓它以為今天有了新規定,花豹在自己家睡懶覺是件犯法的事。

    “翅膀被石頭壓住,沉在河底不知多久了。”巨蟒道。

    “自·殺?”花豹驚愕道,它轉過頭,又看向金溟,“他殺?”

    “應該是意外。”巨蟒唏噓地搖搖頭,“它在河底挖了好大的坑,估計本來也沒什么力氣了。那塊石頭又很大,可能是挪動的時候被壓住了推不開。”

    巨蟒大約是想攤手或者聳肩,但它既沒有手也沒有肩,于是搖頭晃腦吐著舌頭嘖嘖道:“要不就是想給自己造個水底墓。”

    花豹覺得這笑話一點也不幽默,于是轉過頭,對金溟和蜜獾贊道:“溺水和低溫導致的心臟驟停,心肺復蘇是最有效的搶救方式,還好你們搶救及時。”

    金溟緊緊抱著海玉卿,沒有說話。

    幸運的不是他會做心肺復蘇,搶救也并沒有很及時,只是他沒有放棄。

    這一刻金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是一只失去蟻群的行軍蟻。

    第90章 緯度

    海玉卿松快地翻了個身, 聞到一股香甜暖和的味道。

    它不自覺地直起脖子,閉著眼朝氣味的來源抽了抽鼻子,便立刻睜開了眼睛。

    呆楞了片刻, 它又滿臉不可思議地躺回去繼續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 香甜的味道仍然縈繞在鼻尖, 海玉卿再次扭過頭,似乎是不敢睜開眼,它大力搓了搓眼睛,趁著這個動作偷偷把眼皮張開一條細縫。

    在翅膀遮擋下的羽毛縫隙里, 海玉卿看到——一個奶油堆得冒尖尖的蛋糕!

    天已經黑下來了,洞口的篝火將山洞烘得溫暖而干燥, 瀑布水簾把月色割裂成一條條的光。海玉卿坐起來,一根粗壯的尾羽從它翅膀上滑落, 在影影綽綽的光線中泛著金光。

    海玉卿恍恍惚惚地撿起那根尾羽,有點想不起來自己怎么會在這里。

    它記得自己偷偷去了地下河,從河底淤泥中挖出陷落的冷凍艙零件。地震過后的地層裂縫中有很多石塊,結構并不穩固,它挖松了河基,兩塊石頭連著砸了下來,它一口氣沒換過來……

    海玉卿猛然站起來,驚惶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白色的羽毛干凈蓬松,服服帖帖地遮擋著它的身軀。它緩緩松了口氣, 又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柔軟的腹毛, 再摸摸嶙峋的跗蹠。

    還好,一只鳥該有的結構一點也沒少。

    **

    金溟站在空曠的平地上, 靜靜地眺望著北方的星空。大約是到了月圓前后,今夜天氣又好, 月朗星稀,亮澄澄的月光把瀑布四周照得十分冷清。

    歡快的步伐從身后響起,金溟轉過身,就看到海玉卿蹦蹦跳跳地朝他跑過來。

    海玉卿捧著中間插著一根金羽毛的蛋糕,便有些難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又怕把蛋糕晃散了,走得誠惶誠恐又著急忙慌。一會兒抬頭看向金溟,一會兒低頭看蛋糕,還要抽出空來看腳下的路,一雙眼睛簡直忙不過來,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輕快明亮的愉悅。

    冷清的月光被海玉卿踩在腳下,細細碎碎的光影看上去忽然熱鬧起來。

    金溟下意識微微張開翅膀,虛扶過來,“別跑,慢慢走,小心摔倒。”

    還有兩步遠的距離,海玉卿已經等不及舉著蛋糕一步跳了過來,一頭扎進金溟懷里,“不會摔倒。”

    金溟結結實實把海玉卿接了個滿懷,一面幫它舉住蛋糕,一面扶著搖搖晃晃的海玉卿。他以為海玉卿這話是在逞強,便板起臉來,說教的話還沒出口,就聽懷里的海玉卿雀躍地笑起來。

    “不會摔倒。”海玉卿展開一只翅膀,攬著金溟的脖子努力把爪子踮起來,眼中的笑讓月色染上了幾分暖意,“你接住我了。”

    金溟不太理解海玉卿這鄭重其事的語氣,他把掛在身上的白團子扯下來,拉著它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怎么不吃,不愛吃嗎?”

    奶油有些融化,順著石板托流到海玉卿的翅膀上,它一點點舔掉和白色羽毛幾乎融為一體的奶油,又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舍不得。”

    “吃吧,都是你的。”金溟把那根陷落在奶油里的尾羽撈起來,又被海玉卿立刻按住。

    “這又不能吃,這樣不衛生。”他納悶兒道。

    “就要放在這里。”海玉卿執著地把尾羽插回去。

    “……”這奇奇怪怪的秩序感。

    金溟只好放開手,由得海玉卿拿著那根尾羽把奶油攪得愈發慘不忍睹。

    “蛋糕要有蠟燭。”海玉卿扶了好幾回,才把金尾羽立在蛋糕上,但仍舊一副舍不得吃的模樣,舔著翅膀上的奶油沫子,試探道:“有蠟燭,可以許愿嗎?”

    “你從哪里學來的?”金溟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誰告訴你蛋糕插上蠟燭可以許愿?你知道蠟燭是什么?”

    也許是他的神色過于嚴肅,也許是一連串的問題把海玉卿問懵了,它捧著化掉的蛋糕,眼簾翕張,不知所措地看著金溟。

    金溟輕輕嘆了口氣,摸了摸海玉卿的頭,“快點吃吧,再放就沒法吃了。”

    海玉卿默默把尾羽拿下來,沿著化掉的邊緣咬了一口蛋糕胚,又立刻偷眼去看金溟的臉色,小心翼翼的。

    但是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咬第二口時已經不用金溟再勸了,拒咀嚼的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到第三口時更有點狼吞虎咽的趨勢了。

    金溟坐在一旁陪它吃了一會兒,便站起來走到空地上,還是原來站的那個位置,保持著同一姿勢繼續仰望北方的夜空。

    “你看什么?”臉頰被擠成圓鼓鼓的兩個包,海玉卿的聲音裹著滿嘴的奶油蛋糕,膩膩乎乎的。

    金溟沒有回頭,仿佛天上有什么極具吸引力的東西讓他目不轉睛,“星星。”

    蛋糕很松軟,奶油又多,很好入口,但最后一口吞得太大,把海玉卿噎得抻了抻脖子。它滿足地嘆了口氣,捏著金尾羽把石板托上殘留的奶油刮下來,小心地不浪費一點。

    “月亮太亮,看不到星星。”它抬頭看了看亮得白慘慘的夜空,道。

    “有一顆星星,什么時候都很亮。”金溟抬手指了指北方,他扭了扭抬得太久而酸脹的脖子,默默坐下來,語氣仿佛有些沮喪。

    “有!”海玉卿朝著夜空看了許久,忽然道:“在那里。”

    “嗯,那叫北極星。”金溟意興闌珊地回答,甚至沒有抬頭確定海玉卿看到的是哪一顆星星。

    “我知道,北極星在北方。”海玉卿語氣里的歡快在金溟的寡言中顯得有些刻意,但它并不覺得尷尬,又問:“你要找方向?”

    “不是,”金溟終于抬起頭,看著那顆在月色映襯下有些暗淡的北極星,“北極星除了可以辨別方向,還可以估算緯度。”

    北極星距離北天極只有大約半度的距離,赤緯接近九十度,在北半球看到北極星的仰角,可以粗略定為當地緯度。

    海玉卿夸張地皺起眉毛,似乎想表現出極大的好奇,“緯度?”

    “是一種確定位置的方法。”金溟沒像往常那樣,巨細無遺地向海玉卿解釋它不懂的詞匯,只是概括的一筆帶過。

    “有什么用?”在一陣冷清的沉默后,海玉卿又問。

    金溟便答:“沒什么用。”

    經緯線是人類為了確定地球位置方便出行人為劃定的線,并不是自然存在的東西。

    動物擁有很多人類解不開的能力,比如遷徙鳥類和回溯魚類,從不需要地圖和路線,但它們依舊能準確地找到定位。而高智商的人類卻沒有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只能依靠經緯線、指南針、雷達……

    經緯線對一只海東青來說,的確沒什么用。

    海玉卿不甘心話題就此結束,它把剛才的話顛來倒去消化一番,冥思苦想了許久,又問道:“那北極星現在是什么緯度?”

    金溟聽了兩遍才明白海玉卿的意思,他失笑道:“北極星不是什么緯度,是從觀測北極星的角度可以大概確定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地球的北緯四十度左右。”

    “北緯四十度。”海玉卿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雖然六個字里它只聽懂了“四十”。

    “四十不好嗎?”他倆的相處模式像是掉了一個個兒,海玉卿想找回那個喋喋不休的金溟,只好逼自己變成一個不懂也要問到底的好奇寶寶。

    “嗯?”金溟又沒聽懂海玉卿的話。

    “四十,你不開心?”海玉卿努力地闡述。

    “沒有不開心,只是想不明白。”金溟看著那顆遙遠的北極星,喃喃道,“這里怎么會是北緯四十度。”

    海玉卿,“那應該是多少?”

    “應該……”

    應該是多少?

    **

    金溟蜷起手指,揩了揩嘴角,粘稠的血絲掛在指尖,他揮手劃過眼前的世界地圖,一條長長的紅痕便填滿了地圖上一條橫貫左右的虛線上——北緯二十三度二十六分,這條虛線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北回歸線。

    “以此為界。”金溟摩挲著那條殷紅的緯線,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由陳方博士負責的人類基因實驗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而他作為此項目中另一個最重要的存在,終于有資格與當局談話。

    “直到,我死亡。”

    **

    穿山甲所說的《約定》,會是《回歸線約定》嗎?

    可是北緯四十度離回歸線,還很遠,很遠。

    金溟從赤道基地回到北方基地的時候,南半球已經被瞬間上漲的海平線完全吞噬,從赤道到北極,所剩無幾的陸地面積成為所有陸地生物爭奪的目標。

    曾經擁有最多資源的赤道基地成了最岌岌可危的區域,在自然環境和變異物種的雙重壓迫下,赤道基地只能被迫放下與北方基地的政見分歧,請求退居北極。

    以北回歸線為界,其實對人類而言并不損失什么。以當時的人口資源而言,人類也沒有能力繼續占領那片環境日益惡劣的土地。

    在《回歸線約定》秘密達成后,回歸線與北緯三十度的區域便成為變異物種與人類的緩沖地帶,北緯四十度的地方應該是屬于人類的領地。

    可是現在中部卻沒有一點人類活動的痕跡,而北方基地的實驗冷凍艙卻被深深藏在中部的地底。

    “北方已經沒了……”孔雀的話在金溟腦中回蕩。

    **

    “吃飽了嗎?”金溟揩掉海玉卿嘴角的奶油,摩挲著淅瀝瀝的沫子,問道。

    “真好吃。”海玉卿猛點頭,奉承道:“你做的?”

    “那說說吧,”金溟不為所動,“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晚?”海玉卿眨了眨眼,好像已經分不清昨晚是哪一晚了,“蹲黑栗雕。”

    “那是前天,現在已經過了一天了,”金溟絲毫不給海玉卿裝傻的機會,“昨晚你去地下河干什么?”

    “一天了……”海玉卿抬頭看了看月亮。

    “玉卿,”金溟沒有再追問,他低低念了一聲。深沉的聲音里透著眷戀,但海玉卿卻莫名感到一絲不安。

    “蛋糕不是我做的。”

    他本想自己做的,這幾天他做了很多蛋糕等海玉卿回來吃。但這次,最終還是沒有動手。海玉卿吃到的蛋糕,是托虎嘯天做來的。

    “嗯?”海玉卿安靜下來,它聽得出,金溟的話還沒有說完。

    良久,金溟道:“我要回家了。”

    “嗯,”海玉卿從石頭上蹦下來,它走了兩步,見金溟仍坐在石頭上,便又跳著過來拉他,“天黑了,回家。”

    “我的家不在這里,”金溟咬牙揮開它,抬手指了指天邊那顆晦暗遙遠的北極星,重復道:“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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