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第71章 牢飯

    “愛吃, ”海玉卿一頭扎進果盤里,慌張的動作把原地滾動的漿果趕得滿桌都是,它噙著滿嘴的果子, 含糊的字句里有明顯的討好, “甜, 好吃。”

    “玉卿,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一顆果子一片葉子,”金溟輕輕擦拭著白羽毛上沾染的果汁, 并不像是在安慰它,生硬地講道理般, “誰都沒有權利把你扔掉。”

    這樣的語氣定不了海玉卿的心,它不想聽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咽掉滿嘴的漿果,正要追問,花豹卻忽然嚷嚷著擠進來,“土豆燉牛腩。”

    土豆已經融化進湯里,粘稠的湯汁裹著大顆的牛肉,晶瑩飽滿地呼著熱騰騰的香氣,在海玉卿與金溟之間拉起一扇氤氳模糊的隔簾。

    海玉卿看不清金溟的神色,有些著急,它從凳子上跳下來, 又立刻被剛騰出手的花豹按回去。

    “就坐這兒, 準備吃飯了。”花豹絲毫不覺得自己礙事,它若無其事地隔開他倆, 極其自然地說道。

    金溟就勢不再理它,甚至往遠離海玉卿的方向挪了挪, 主動給花豹騰出可以坐下的空間。

    “好香啊。”金溟漫不經心地贊道,有強行轉移話題的嫌疑。

    海玉卿低頭一口啄在花豹按在它肩膀上的毛爪子,又要跳下去。花豹吃痛,微微皺著眉,但仍舊不肯放手,于是海玉卿便也不肯松嘴,噙著一嘴毛,一鳥一豹僵持著。

    它帶不走金溟,這沒關系,至少他們還在一塊。但花豹想分離他倆,就挑釁了它的底線。

    海玉卿的優勢在天上,武器是利爪,老虎豹子不以海東青為食,那是因為它們不可能抓住一只飛起來的海東青。

    但是假如海東青自己放棄飛行,在地上,它的腦袋還不如花豹一只爪子大。

    海玉卿毫無懼色,眼看就要打起來。

    它要到金溟身邊去,誰也不能攔,除了——

    “玉卿。”金溟的語氣有些嚴厲。

    ——除了金溟本鳥。

    “我不想坐在這里。”海玉卿小聲嘟囔,頓時毫無底氣,“我想……”

    “玉卿,客隨主便。”金溟打斷它,“我們是來做客的,要懂禮貌。”

    金溟從來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對它說話,也從來不會打斷它,更不會指責它。

    海玉卿一時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傷心,它知道金溟喜歡懂禮貌的,而現在的行為被金溟定義為不懂禮貌,它只好悶不吭聲地安靜下來。

    但還是生氣。

    約莫五秒鐘后,海玉卿像金溟剛才那樣,朝遠離他的方向,把長凳晃得左右震動,賭氣似的橫挪到長凳的另一端。

    金溟用余光偷偷瞧著這只默默生氣、氣到脖子挓起一圈羽毛的小鳥,既心疼又無奈,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翹起來。

    他悄悄挪了一下,控制住長凳的平衡,以免坐在最邊緣的海玉卿一不小心撅下去。

    金溟想,他是真的很喜歡它吧,而不是因為它想讓他喜歡才喜歡的。什么樣子,討人喜歡的,不討人喜歡的,他都喜歡。

    但是,他真的可以喜歡它嗎?

    **

    下午餐很豐盛,除了土豆燉牛腩,還有煎牛排、烤牛肋條、辣炒牛肉丁……幾乎蒸煮炸燉了牛身上的各個部位。

    灶上仍舊咕嘟咕嘟響著,聞著不時飄來的醬香氣味,金溟猜測是在做鹵牛肉,小火燉著。

    虎嘯天對他態度雖然不怎么樣,但伙食上倒真沒虧待他。

    最讓他意外的是那只烤鴨,全套的烤鴨,醬料蔥絲黃瓜條,還有一碟因為提純不高而黃不溜秋的白砂糖,和表面粒粒糝糝同樣黃不溜秋的荷葉餅。

    看得出,虎嘯天的廚藝雖好,但它不太擅長做原料加工。

    面餅搟得又薄又圓,揉勁兒和火候都控制得極好,口感彈性十足,只是所用的面粉拖了后腿,從脫殼就沒脫干凈,磨粉又磨得不夠細。

    虎嘯天和花豹吃東西并不直接用爪子,而是另拿了木制的勺子和叉子。

    貓科雖然是比鷹科在前肢上多了幾根指頭,但分化程度遠不如靈長目。金溟心想,豹子和老虎能夠使用勺叉,已是把爪子的靈活開發到極限了。

    但是,他早早便注意到餐邊柜里有一籠細木棍,放在一摞餐碟旁,在人類的文明里或者可以把它們叫做筷子。

    這屋里的東西雖然種類繁多,卻歸置得井井有條,每樣東西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金溟有理由相信,那一籠放在櫥柜里的筷子,絕不是像桌上的鮮花那樣是擺來好看的。

    虎嘯天和花豹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使用那些筷子呢?

    “小心燙。”

    “這個會太辣嗎?”

    “你喜歡吃甜口的菜還是辣口的?”

    “……”

    花豹充當著殷勤女主人的角色,把食物分成小份放進他們面前的餐盤里,不停地勸菜。

    進餐的小勺子手柄細短,不太適合鳥類的翅膀使用。

    即便金溟有使用筷子的人類記憶和這幾日利用工具的生活經驗,也要攥緊翅膀才能勉強握住勺子。

    而不擅長借助工具進食的海玉卿那邊就有些慘不忍睹了。

    其實花豹用大的分餐勺把食物放進它面前的餐盤里,起先并沒有給它勺子。

    但海玉卿正生氣,不肯接受不同的待遇,又有點和金溟較勁兒的意思,偷偷瞟著他的動作去握勺子,大塊的牛腩被它從盤子里搗到桌上,又從桌上趕到身上,胸前的白羽毛已經吸飽了湯汁,愣是一口肉還沒吃著。

    好不容易舀住了食物,顫顫巍巍地捏著勺子往嘴里遞。墨色的尖喙因等待太久而興奮地微微張著,勺子明明是直直地過來的,卻連喙尖兒都沒挨著,一拐彎又戳在脖子上。

    而花豹和虎嘯天對此好像并不意外,對金溟熟練地使用勺子和海玉卿絲毫不會用勺子都不意外。

    海玉卿把和它作對的勺子捏得咯吱響,整個鳥肉眼可見已在暴怒的邊緣徘徊。

    金溟忽然放下勺子,舒展了下翅膀,低頭啄進盤子里,他吃東西一向不怎么發出聲音,現在卻把木盤啄得咚咚響。

    海玉卿偷偷瞟著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跟勺子較了會子勁兒,終于選擇彼此放過,默默地低頭扎進盤子里大快朵頤。

    虎嘯天坐在長桌的另一側,這一邊也實在是擠不開了。他吃上幾口,就要跑回灶臺去,有時是看看火勢添點柴,有時是給風箱上弦。

    金溟不知道這么形容是否準確,因為他的確沒見過類似的設備——

    在灶臺上方有一排氣孔,每個孔里安置著一只帶扇葉的轉輪,轉輪下方纏著麻繩,轉輪不停轉動的動力便是來自另一端的風箱上。風箱正對著灶臺的膛口,拉動時可以控制火勢,而轉動的轉輪則能夠把油煙排出去。

    麻繩牽引著兩端,中間有木輪連接,形成一個半永動的裝置,上幾匝弦,可以維持大約三五分鐘的自轉。

    這是一個承擔了風箱和抽油煙機功能的設施,很原始,但不得不說很實用。難怪他從甬道進來時聞不到做飯的油煙味,原來是從別處排了出去。

    而且那些氣孔并不是向上,而是曲折蜿蜒地橫向延展。這樣做的意圖明顯是讓帶著香味的油煙四散開,讓人從外面無法確定香味來自何處。

    廚房安置得如此隱秘,可見虎嘯天平日并不敢明目張膽地生火做飯。

    花豹給他住的山洞在密林里,他先入為主地以為那便是花豹自己的居所,可若花豹與虎嘯天是夫妻,那他現在又不確定那個山洞是否歸花豹所有了。

    廚房是的的確確已經過了那條界河,金溟一時搞不清楚虎嘯天和花豹的敵友身份。

    也許虎嘯天的確如它所言被東北虎驅逐了,但花豹卻仍舊聽從東北虎的命令寸步不離地看押他。

    金溟遠遠望著風箱,看了又看,他不動聲色道:“這么豐盛的飯菜,真是太辛苦你了。”

    “你好就是大家好。”虎嘯天剛給風箱上完弦,正不耐煩,“誰敢說辛苦。”

    若不是灶上還燉著牛肉,為了加速散味兒,它便不必在吃飯的時候還要如此忙碌。而現在需要加工這么多肉,不管它自己吃沒吃,也不管正是因為金溟它們才能分到如此多的肉,總之工錢它是算在了金溟頭上,理直氣壯地甩臉色。

    “我吃飽了,”金溟站起來,好脾氣道,“你坐下吃吧,我去看著火。”

    伸手不打笑臉人,虎嘯天的態度稍微客氣了些,半信半疑地睨著他,“你會弄嗎?弄壞了我可修不回去。”

    “我試試。”金溟已經走到風箱前拉動了轉軸。

    受到外界的動力,風箱和轉輪扇呼啦啦響起來,洞里的空氣加速流轉起來,虎嘯天的確有些累了,便沒再堅持。

    海玉卿從凳子上跳下來后才想起什么來似的,它大聲道:“我也吃飽了,我也去看著火。”

    說罷就拍著翅膀飛到灶臺邊,兩步也不肯浪費時間用走的。

    花豹慌忙擱下勺子,也跟著站起來,但虎嘯天卻不滿地敲了敲桌子,哼哼唧唧的,“老婆,讓人家自己吃飯嘛?”

    “……”花豹扭頭看向灶臺,兩三步的距離,做什么都來得及阻止,它心里仍舊不太放心,可是虎嘯天已經半個虎趴在長桌上,隔著寬寬的桌面,虎頭虎腦地拱過來。

    “別扒拉我。”花豹把目光收回來,無奈地拍掉已經勾到它身上的毛爪子。

    “老婆,”虎眼委屈巴巴地,張開的獠牙都有些軟萌,“餓。”

    華南虎在體型上天生沒東北虎大,但比花豹還是大不少的,至少好好站著還是能看得出老虎天生的王霸之氣的。

    然而此刻,虎嘯天像個大毛蟲子似的半趴在桌子上拱來拱去的模樣簡直沒眼看。

    “自己不會吃嗎?還是不夠餓。”花豹一邊嫌棄,一邊拈起分餐的大勺子,舀了滿滿一勺肉塞進大張的虎嘴里。

    虎嘯天把爪子搭在花豹身上,長桌很寬,其實只能勾到幾根毛,但這已經讓它暫時心滿意足。它囫圇咽了嘴里的食物,愈發來勁兒,“人家做了這么多吃的,沒力氣了嘛。”

    花豹時不時往灶臺望一眼,憋著笑配合道:“真是辛苦您了。”

    虎嘯天晾出軟乎乎的肚皮,挨著桌沿扭來扭去,已經不滿足于遠距離的貼貼,威風凜凜的虎毛擰成泥鰍翻土,“老婆,干嘛要離人家這么遠,你坐到這邊來。”

    花豹捂著臉,最終受不了虎嘯天的軟磨硬泡,繞過桌子坐到它身邊。

    虎嘯天立刻像灘軟泥似的把自己糊在花豹身上,“啊~”它又張開嘴,“老婆,喂~”

    金溟背對著它們,正專心致志研究風箱。偶然間虎嘯天旁若無鳥的膩歪聲無法控制地鉆進耳朵里,零星兩句便聽得他一身雞皮疙瘩。

    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在琢磨轉輪原理之余分出一縷心思暗暗決定,以后絕不能再讓海玉卿老和虎嘯天混在一塊兒。

    學不著什么好。

    第72章 修復

    “這樣, 懂禮貌了嗎?”海玉卿擠著金溟坐下,悄聲問。

    享用過虎嘯天精心準備的美餐,再壞的心情也好了, 它已經忘了自己剛才還在和金溟生氣。

    金溟正做賊似的把麻繩從轉軸上一匝匝繞下來, 聳著肩, 刻意擋住餐桌那邊的視線。心思一半分給風箱,一半留心著虎嘯天,一時沒聽清海玉卿的話。

    而且翅膀捏不住細細的麻繩,他只能用尖喙咬著, 如此便不能張口說話。

    “你不喜歡聽我說話了嗎?”海玉卿又靠過來。

    金溟之前為了鼓勵它說話,一向是一聲哼哼也會給足了回應, 它說什么他都高興。

    而現在,金溟連個眼神兒都不分給它一秒鐘。

    金溟蹙著眉, 吐出麻繩拿到轉軸上比來比去,偶爾挪動兩步,雙目只管緊盯著風箱,嘴里念念有詞,有數字,也有些海玉卿聽不懂的詞。

    總之不是在對它說話。

    海玉卿貼著他的腳后跟兒,跟著挪動。一時不妨前面的金溟突然頓住腳,它來不及停下,一頭扎在他背上, 滿胸口的湯汁蹭得黑羽毛一起油光發亮。

    金溟頭也沒回, 反過一只翅膀敷衍地摸了摸海玉卿的頭,待它站穩, 又立刻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撥弄轉軸, 繼續念念有詞。他心里正默默計算著數,分不得心。

    海玉卿抻長了脖子,白腦袋往黑翅膀上蹭,但金溟卻置若罔聞,甚至輕輕往后推了它一把,嫌礙事似的讓它往旁邊站。

    海玉卿剛找回的耐心再次耗盡,它跟著金溟專注的目光看向風箱,一賭氣,“哐啷”一聲,白翅膀揮過,掀翻了剛被金溟拆開一部分的風箱。

    “你們干什么呢!”虎嘯天在趴在花豹懷里沉浸式膩歪,隨著聲音一躍而起飛奔過來,看著滿地滾動的零件頓時傻了眼。

    倆熊孩子,才一眼不看就惹出事來!

    海玉卿也傻了眼,它沒想到這么大一個東西,這么不結實,它就是“輕輕”碰了一下……

    就算不是很輕,那也是就只碰了一下而已……

    “對不起,我只是想拆開看一下……”金溟往前一步,把目瞪口呆的海玉卿拉到身后,略過它揮了那一翅膀的事不提。

    花豹跟著沖過來,柔聲安慰道:“沒有砸到吧,別害怕,沒事。”

    “怎么沒事!”虎嘯天順嘴吼道,似乎是吼完才意識到這話是沖花豹說的,得理不饒鳥的氣焰咽下去一大半,“我是說,修不好怎么辦……”

    花豹抬起爪子,輕輕撓了撓虎嘯天的脖子,“沒關系的,我們來試試看,實在修不好,以后不用就是了。”

    它微微蹙眉,嘆了口氣,“就是以后做飯你要辛苦一點了。”

    虎嘯天被花豹撓得瞇起眼,舒服地哼哼了兩聲,道:“一點也不辛苦。”

    已然是接受了修不好的最壞結果。

    三言兩語間,便把炸毛的大老虎安撫成了溫順的小貓咪。

    金溟目不轉睛地看著花豹,他忽然覺得,花豹和華南虎,這兩個品種湊在一塊耳鬢廝磨的樣子好像……沒那么違和了。

    誰說花豹不能和華南虎在一起呢。

    “這個東西很久沒好好維護了,”花豹安撫好了虎嘯天,蹲下來把地上的零件歸攏,用一種并不刻意的淡然語氣為他開脫,“就是你們不碰,也到了報廢的時候了。”

    金溟立刻跟著去撿零件,卻被虎嘯天一擺尾給推到一旁。

    “別礙事,一邊待著去。”虎嘯天雖然不再生氣,但仍舊沒什么好臉色,嘟嘟囔囔的,“真是七歲八歲狗都嫌,還是不要養小孩了,煩死了。”

    金溟捏著攔住他的虎尾巴,小聲道:“我……能修好。”

    “?”虎嘯天轉過身,它狐疑地盯著金溟看了半晌,忽然咧開嘴,恍然大悟般,“對,你應該會。”

    它閃開身,又用虎尾巴把金溟往前推,“來試試。”

    為什么他就應該會?

    金溟剛拿起一塊木板,就聽虎嘯天在它耳邊狡黠地恐嚇道:“好好修,修不好以后我沒法做飯,把你們的山洞賠給我。”

    金溟,“……”什么他應該會,原來想給他下套。

    敲詐勒索可以報警嗎?

    這是整個廚房里最明顯具有人類文明的機械設備,看上去復雜,其實原理很簡單,但凡學過高中物理,有點動手能力的人都能做出來,至少維護復原不成問題。

    但聽虎嘯天的意思,這東西不是它做出來的,它連維護都不會。

    金溟邊修邊旁敲側擊,“這是誰做的,有年頭了,這幾個齒輪磨損的有些嚴重,以前應該轉得更好。”

    虎嘯天在一旁連連點頭,找面子似的,“嗯,我也知道,這些零件要定時更換,木頭做的,用起來磨損太快。”

    知道那為什么不定時更換呢?

    金溟意味深長地看了虎嘯天一眼。

    虎嘯天惱羞成怒地回瞪他一眼,金溟感覺自己若是再開口,它就要撲過來張開虎嘴啃他一口。

    金溟閉了嘴,專心致志復原風箱。

    他先從灶臺里挑出一根細炭,在灶膛口上磨出筆的形狀,把磨損的零件在辟開的一塊空地上描畫出形狀,才開始組裝風箱。

    虎嘯天幾乎把頭貼在了地上,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盯著看那些圖案,他不時抬頭看向金溟,欲言又止,最后默默撿起那只木炭筆,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伸出尖尖的爪子掐住炭筆,在地上胡亂劃拉。

    直到散亂的零件七七八八地歸了位,風箱從外觀上與原來大致無異,虎嘯天有些激動地問:“修好了?”

    金溟慢悠悠地開口道:“勉強能用兩天,我還需要點時間做更換的材料。”

    其實風箱沒壞到這種程度,但反正虎嘯天看不懂,由得他在眼皮子底下做手腳。

    虎嘯天站起來,仍舊捏著那只炭筆。它圍著重新吱吱嘎嘎工作起來的風箱轉了兩圈,態度忽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憨憨的虎眼像雙狐貍眼似的在金溟身上打轉。

    金溟站起來,好整以暇其實是掩飾心虛地拍了拍翅膀上的木屑,忽然發覺身上油乎乎的,木屑在羽毛里已經黏成了疙瘩。

    他這才想起海玉卿,回過頭,果然看見白腹羽同樣臟得烏七八糟,海玉卿遠遠站著,做錯事般耷拉著頭。

    虎嘯天主動起來其實很細心,它立刻準確地找到了示好的點,“我先給你燒點熱水洗洗澡吧。”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僵硬地拒絕,“不用麻煩,我們去河里洗就行。”

    給鳥洗熱水澡,是洗澡還是退毛?還要扔點花椒蔥姜當洗澡玩具嗎?

    虎嘯天把捏在爪子里的炭筆小心翼翼放在臺子上,很珍視的樣子,“好,那我現在去找木頭,還需要別的東西嗎?”

    “找硬度高點的木頭。”金溟吩咐道。他走了兩步,發現海玉卿仍舊耷拉著頭站在原地,只好又走回來。

    金溟抬起翅膀,習慣性地朝白腦袋而去。

    翅膀懸在空中停了片刻,又落下來,輕輕把黏在海玉卿胸前的一大團的土豆泥彈掉,道:“走吧,先去洗洗。”

    海玉卿立刻抬起頭,抬了一半又頓住,只用眼睛偷偷瞧他。

    金溟實在舍不得再看到這樣小心翼翼的海玉卿,他還是沒忍住,抬起翅膀摸了摸白腦袋,低聲道:“沒事了,已經修好了。”

    海玉卿立刻從他翅膀底下鉆上來,像條滑溜的小蛇,把油乎乎的腹毛貼在他身上,心滿意足,“嗯,沒事了。”

    花豹輕輕咳了一聲。

    虎嘯天立刻道:“走吧,洗澡去。”

    說著便跳過來,硬生生從緊挨在一起的兩只鳥中間劈開一個空隙擠進來。

    “……”金溟往后趔趄了一步。

    “?”海玉卿從金溟身上掉下來,站穩后視線里只剩一片黃毛。

    金溟,“你也洗澡?”

    感覺有點突然,剛才不是說它去找木頭嗎?

    虎嘯天看了一眼花豹,很有點硬著頭皮的勉強,“對,忽然很想洗澡。”

    它怕誰不信似的,很心虛地扭了扭腰,“怎么這么癢,該不會有虱子吧。”

    “哦。”金溟立刻跳了一步,拉著海玉卿就往外走,“那你離我們遠點,我們可沒長虱子。”

    海玉卿本來還在對橫插進來的虎嘯天咬牙切齒,忍不住噗嗤笑起來。它被金溟拉著,邊走邊扭過頭沖虎嘯天做了一個鄙夷的鬼臉。

    “……”這個拙劣的借口!

    虎嘯天很受傷,委屈地看向花豹。

    花豹眼瞅著越走越遠的兩只鳥,立刻催促道:“有虱子還不快去洗澡。”

    “!”虎嘯天連虎須都耷拉下來,蔫頭巴腦地跟在兩只鳥身后,嘗試挽回尊嚴,“我是說,做飯做得滿身味兒。”

    不能吃飽了飯就嫌棄廚子吧。

    金溟假裝沒聽見,拉著海玉卿越走越快,在七拐八繞的甬道里,很快就把虎嘯天甩出視線。

    “你找到那個地方了嗎?”時間緊迫,金溟言簡意賅道。

    海玉卿立刻點頭。

    金溟和東北虎在地上散步時,它盤旋在上空,俯瞰著整個林子。剛剛經歷過大地震的森林,東一塊西一塊的缺口,把平日里所有藏在層層疊疊的樹冠下的一切都暴露無遺。

    “我現在不能去,外面那些鷹太招眼。待會兒有機會你單獨再去一次,”金溟側耳聽著逐漸趕上來的腳步聲,小聲問,“可以嗎?”

    海玉卿搗蒜似的點頭,它抻長脖子,似乎想得到些獎勵,但毛茸茸的虎爪已經邁進了視線里。

    唉,真晦氣。

    第73章 愚昧

    小貓咪怕水, 大貓咪玩水。

    虎嘯天在水里打了一個滾兒,又打了一個滾兒。

    “嘩啦”一聲,一浪頭飄著幾根黃毛的水潑在金溟臉上。

    金溟抹了把臉, 推著海玉卿默默往邊上挪, 有種不想和傻子玩的意味。

    他借著這個動作四下撒望, 覺得鷹群好像交接過班,大部分又成了生面孔。

    敢情是打定了要二十四小時監管他,連輪值都排好了。

    今天日頭好,早春仍覺寒涼的河水曬了一天, 在下午四點多的時間里達到最舒適的溫度。

    金溟撩著水給海玉卿搓胸口上的油漬,兩只圓圓的毛耳朵從水面上漂過來, 虎嘯天潛在水里,狗刨式地半走半游過來。

    到了金溟身后時, 它像條趴在水里懶洋洋曬太陽的河馬打哈欠那般,下巴仍泡在水里,只揚起尖尖的獠牙,報復性地嘲笑道:“不會用勺子就別逞強唄,哈哈哈~”

    “滾。”海玉卿不甘示弱,揮開翅膀,兜起一瓢水猛力潑過去。

    金溟正站在它面前,躲不及,大半的水都潑在了他臉上。

    在他身后只挨了點兒毛毛雨的虎嘯天不落鳥后, 碰瓷兒似的立刻從水里跳出來, 兩只大爪子并在一起,兜了一大捧水, “啪嗒”潑過來,幾乎盡數砸在金溟背上。

    “……”打架能不能有點準頭兒。

    純純的殃及池魚。

    金溟被潑得東搖西晃, 眼睛也睜不開,只能亂伸著翅膀往岸邊摸。不知是誰在你來我往中暗踹了他一腳,更大的可能是兩邊都有份,只聽噗通一聲,金溟栽進河水里,摔了一嘴鳥啃水。

    “別鬧……咕唧……”金溟在水里撲棱著,“別……咕唧咕唧……”

    海玉卿見金溟摔倒,這種情況正常人的第一反應似乎應該是把人扶起來,海玉卿正不正常不確定,但明顯可知它不是個人的思維——顯然它覺得報仇比給金溟搭把手更重要——于是它雙翅并用,把水潑得更狠。

    虎嘯天更是樂得使壞,左右兩邊的狂風惡浪在金溟頭頂發出猛烈的撞擊聲,像一個又一個的水球在空中接連炸開,膠著著直直摔下來,又把剛掙扎起來的金溟重重按進水里。

    “夠了!”金溟吐著滿嘴滿鼻的水怒吼道。

    虎嘯天找的這片河道沙石多淤泥少,很適合下水,金溟雙爪在水底亂蹬了一陣兒,終于找到塊結實的落腳點。他費力地站直了,滿臉的水讓他只能瞇著眼,配上怒吼的氣勢,在某一瞬間倒也頗有睥睨的威嚴。

    潑水節頓時進入暫停模式。

    海玉卿和虎嘯天像是才看見站在中間已然成了落湯雞的金溟,闖禍般地互相對視了一眼,便立刻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把波蕩起伏的水面吹得更波濤洶涌。

    一個用腦袋頂對著金溟,無辜極了,像是在說——不要看它,它不存在。一個用左顧右盼的側臉向金溟表示——剛才怎么了,肯定不關它的事。

    “哼,”沾了水的聲音冷冰冰的,金溟道,“真是七歲八歲狗都嫌!”

    可算把這句話還回去了,金溟表面繃著臉,心里暗爽。

    毛爪子輕輕按在水面上,似乎想把不安分的漣漪撫平,好像這樣就算銷毀了證據。

    “咳~”虎嘯天仍舊用無所事事的側臉對著金溟,暗示差不多得了,別得理不饒虎。

    海玉卿垂著頭,默默往水里蹲,把不存在進行到底。

    “不講規矩。”金溟繼續冷冷道。而后,他悄悄展開翅膀,半浸在水中,暗暗運著勁兒,飛快地說,“都沒說開始,怎么能搶跑。”

    緊接著,在海玉卿和虎嘯天尚未有所反應的瞬間,“開始!”

    聲落水到。

    不偏不倚,左邊一兜水,右邊一兜水,劈頭蓋臉澆在一虎一鳥身上。

    “?”海玉卿和虎嘯天都被潑懵了,愣愣地站在水里。

    直到第二兜水砸過來,它倆才反應過來,邊側著身躲水,邊手腳并用不辨方向地用力刨水。沒有戰友也沒有敵人,只管閉著眼往水砸過來的方向回擊。

    重重的水花砸在身上,心里的壓力便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疲憊是一種水溶性的情緒,被嘩啦啦的聲音包裹住,可以帶走一切煩惱。

    金溟用力把水潑出去,似乎這樣便把心里所有壓抑的情緒一起潑掉了。

    他潑著水,躲著水,大笑大叫著,在喧鬧中找到片刻寧靜。

    在潑水這項運動上金雕的翅膀有天生的優勢,體積大負重強,一兜更比一兜強。

    海玉卿脫臼的翅膀才剛復位,潑了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它瞇著眼從阻力更小的水里潛過來,悄悄鉆進金溟懷里。

    金溟沉浸在無比的放松之中,自然而然地曲起一只翅膀把海玉卿蓋在懷里,給它擋住對面的攻勢,另一只翅膀則仍不停地刨著水,繼續和虎嘯天打擂臺。

    海玉卿被他的動作帶得傾斜不穩,只能緊緊抱住金溟。它借著水的浮力踩著他的腹部,讓自己能和他一樣高,把頭趴在金溟的脖頸上,輕輕蹭著濕漉漉的黑羽毛。

    金溟被它蹭著,笑得愈發大聲,震得鼓膜嗡嗡響,在水聲和笑聲的回音,他感覺到海玉卿柔軟的氣息鉆進他的耳道里,化為一聲怯怯的“我喜歡你。”

    緊接著,又立刻更正為——“我愛你。”

    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堅定。

    潑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金溟低下頭,看到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晶瑩的水珠在臉頰的白羽毛上滾動也不能奪其半分光彩。

    金溟從這雙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像,瑩潤的眼睛將他身后整個蒼穹收進眼底,像是包裹著一個完整的天地。

    沒有對錯,沒有名譽與罪名,沒有追捧,也沒有審判。

    他的影子,一個被宿命棄絕的人,就存在于這一方純粹清澈毫無雜質的世界里,一個只要他俯下身便可以完全擁有的世界。

    仿佛是,永恒。

    黑黑的眼睛猶如充滿引力的黑洞,讓他只想深陷其中。

    金溟鬼使神差地張開嘴,其實他根本沒有想清楚自己要說什么,但在理智之外,有什么其他的悸動,讓他想要馬上回應海玉卿,仿佛身體里有另一個他,是那雙眼睛里的影子,知道他該說什么。

    金溟屏住了氣,似乎這樣便可以把身體的主宰權暫時交給本能,聲帶隨心而動,“玉卿,我……”

    “水涼了,現在天兒還冷,洗好了就上去吧。”虎嘯天迅速游過來,一巴掌拍起一個浪頭,砸進金溟張開的嘴里,和從鼻腔灌進來的河水匯合,嗆得他咳不成聲。

    金溟憋紅了臉,咳得弓起背。水滴順著頭頂流進眼睛里,影子看不見了,隨水潑出去的一切又從眼底漸漸漫上來。

    他松開海玉卿,邊咳邊往岸上爬。

    “天快黑了,”虎嘯天仰起脖子,粗放地甩著水,“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金溟一言不發地跟在虎嘯天身后,又被什么拽住了。他繼續往前邁步,抖著身上的水,也抖掉了拽住他的力氣。

    海玉卿拍著翅膀從后面追上來,擋在他的面前。依舊是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充滿了暗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耐心而害羞地等待著,等那句還未說完的話。

    “天要黑了,再晚就看不清路了。”金溟別過臉,從海玉卿身側走過去,假裝沒有看到那雙期待的眼睛。

    海玉卿呆了片刻,又追上來,“晚上我能看得清路。”

    金溟腳下沒停,意興闌珊地隨口接道:“嗯,晚上外面危險,看得清路也不要亂跑。”

    距離在敷衍中越拉越遠。

    “那明天再去?”海玉卿追了兩步,小心翼翼問。

    “?”金溟終于回過頭,他看見海玉卿正鬼鬼祟祟地到處亂瞟,這才明白它要去哪兒。

    “不用去了,明天不用,后天也不用。”

    金溟刻意壓低的聲音有些深沉,和,不耐煩。

    海玉卿不由分說,急道,“我現在就去。”

    金溟是生氣了,海玉卿心想。

    以前他總是會在它耳邊溫柔地說很多愛慕的情話,每天都會說,每時每刻。不管它有沒有回應,甚至剛挨了它的狠揍,表白的話仍說個不停。

    可是現在面對它的主動,他卻如此冷淡。

    因為它玩水玩得太晚了,耽誤了他交代要做的事情。

    是它沒有分清輕重緩急,一定是這樣。

    “我說不用了。”金溟沒拉住已經飛起來的海玉卿,濕漉漉的白羽毛像一片落下急雨的云朵,“我自己會想辦法,不用你管了。”

    如果他無法做出回應,那就不該和海玉卿有過多糾纏。這是他自己的事,他沒有立場心安理得地要求海玉卿幫助。

    云朵已經飄遠了。

    “……”虎嘯天摸了摸落在頭頂的雨滴,抬起頭時只能看到一個輪廓模糊的白點急急地沖向地平線,眨眼間便融進低沉的暮色中,尋不到蹤跡了。

    四散的鷹群立刻跟著飛起來,緊急戒備的狀態。

    然而在空中懸停片刻,隨后又落了下來,繼續四散在沒打算跟著飛走的金溟周圍。

    果然,這件事和海玉卿毫無關系。

    它并不受任何限制。

    “怎么了?”虎嘯天莫名其妙道,“吵架?”

    它只是多走了兩步路,錯過了什么?

    金溟緊閉著嘴,沒有回答。他心情不好,此刻不想敷衍任何人。

    “欺負一只鳥,這算什么!”虎嘯天冷哼道。

    金溟一言不發地從虎嘯天身邊走過去,又停住,他猛然回過身,像個不會打架的孩子,狠狠推了虎嘯天一把,卻把自己推了個踉蹌。他吼道,“難道你們沒有欺負我嗎?”

    “我什么都不知道,再問一百次一千次,我還是什么都不知道。”金溟無助地蹲下,把自己埋在翅膀中,“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過好自己的生活,聽不懂你們的宏圖壯志,也看不懂遠大前景。”

    “……”虎嘯天眨巴著無辜的虎眼,它問啥了……

    “就算世界毀滅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金溟朝天嘶吼,“為什么非得逼我!”

    **

    “你母親的一意孤行毀了多少人的心血,她的確是一位學識淵博的科學家,但她的思想高度太過狹隘,她毀掉的,是人類的希望。”

    “你只需要把能記起的說出來,人類會感激你的。”

    “研究所愿意將你的名字放在項目第一位,或者你的母親,這將會是人類新歷史上最開創的研究,最偉大的榮譽。”

    “你以為自己這樣愚昧的固執己見,就可以阻擋變革的進程嗎?螳臂當車。”

    **

    金溟將被他碾倒的草葉扶起來,他的動作很輕,充血的眼睛里滿是憐惜,“到了秋天草便會枯萎,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命運。”

    “我只是,不想讓它枯萎在我的手里。”

    **

    “愚昧?一意孤行?你們埋頭研究,不去關注手里的東西會被賦予什么樣的社會用途,專注本職的使命感真的可以讓你們的良心安穩嗎?”

    “沒錯,誰也無法阻止歷史的進程。螳臂當車的是我,還是你們的人類希望?”

    “也許她違背了科研要求的純粹精神……”

    “她只是,不想成為第一個執刀的人。”

    第74章 罪犯

    “海玉卿去哪兒了?”虎嘯天忍了一路, 終于還是問道:“要不要跟去找找?”

    它此刻其實并不怎么擔心海玉卿,平日里一言不合的時候海玉卿也是拍拍翅膀飛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捕些不好抓的獵物時幾天不見蹤影也是有的。海東青和華南虎都不是群居動物, 本來它們也不是天天都湊在一塊。

    只是金溟現在氣定神閑毫不牽掛的樣子讓它作為局外人有些看不下去, 即便這正是它樂見其成的結果。

    金溟躺在軟軟的皮草床上, 仰面枕著自己的翅膀,是個十分享受的姿勢,“不知道。”

    如果說他和海玉卿的那個山洞只是勉強掙扎在溫飽線上,那花豹現在給他暫住的山洞則是已達到小康水平, 舒適度指數提高。

    山體內部的石頭很容易積聚潮氣,尤其又挨著瀑布, 他在洞里點了幾天火,石壁仍是濕漉漉的, 睡覺時翻個身就要沾到一身涼颼颼的水氣,而這邊山洞卻干燥得恰到好處。

    且不說其他家具設施,單單他身下躺著的這張床便可堪稱叢林里的豪華配置——金溟回來才注意到,蓋在層層疊疊的獸皮下的,是一張木頭床。

    木頭較石頭質軟性暖,而且可以加工的更加平整。有了比較,金溟再回憶起那塊被他們當作床的石頭,只覺得又冷又硬,頓生嫌棄。

    不知道海玉卿會不會也喜歡木頭床。金溟摸著厚重溫和的床架, 心想, 回頭他做一張,這個應該不難, 比做風箱簡單。

    就是不知道往哪兒擺,那塊石頭床與山體相連, 挪不動,再加一張木床,太占地方了……

    金溟正閉著眼構思瀑布山洞里的陳設擺放,就聽虎嘯天諷刺道:“天要黑了,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金溟睜開眼,是擺放得當卻滿目陌生的桌椅板凳。

    海東青住在高大的樹上或者干燥的峭壁旁,不住山洞,也不需要睡床。

    他在干燥柔軟的木床上翻了個身,面朝著石壁,忽然很懷念那個濕冷空蕩的山洞。

    懷里也空落落的,金溟把絨毯卷在懷里,像抱著一個有生命的物體。

    海玉卿躺在他懷里時,也是這樣溫暖柔軟。

    不知道海玉卿現在在哪里。金溟此刻有些后悔,他不該讓海玉卿單獨行動,萬一遇到危險呢。

    海玉卿飛得快,情況不對應該會逃掉吧。

    它從小自己在危機四伏的自然界長大,雖然脾氣有點大,但很懂得趨利避害,只是讓它去查看一下,應該是不會陷入危險的。

    應該吧。

    金溟不自覺把絨毯抱得更緊了。

    虎嘯天等了片刻,見金溟根本不理它,便刻意提醒道:“它翅膀還不能用力,估計飛不了多久就得落地。”

    金溟屈起一條腿,把另一條腿架上去,他像是要故意氣虎嘯天,抖著二郎腿悠閑恣意道:“擔心啊,那你去找它。”

    他不知道該怎么在虎嘯天面前偽裝和海玉卿吵架的狀態,這真有點難。他以前為了避免爭吵,干脆就閉口不言了。

    “……”虎嘯天氣結,“那么點兒個頭,落在地上,恐怕連鬣狗都敢來嘗嘗味兒。”

    金溟心里一緊,忽然覺得和虎嘯天斗嘴很沒意思,“我要睡了,你還不走?”

    虎嘯天,“你還睡得著!”

    簡直沒有心!

    枉費海玉卿如此待他。

    “我能怎么辦?”金溟猛然坐起來,拿起身下的皮毛卷枕砸向虎嘯天,氣急敗壞道,“帶著外面那群鷹,還有你,去找它?”

    虎嘯天愣了愣,下意識往洞外瞥了一眼。鷹群隱在暮色里,樹梢間偶爾伴隨著展翅的聲音發出輕微的晃動。

    “你故意把它氣走的?”

    金溟冷笑道:“這難道不是如你所愿?”

    他又不是傻子,這大半天過來,多少也看出了些虎嘯天夫婦的意思。

    “不是我……”虎嘯天語滯片刻,“是我……”

    接著它惱怒道:“不管我怎么想,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走了就走了,別再招惹它。”

    **

    日光從洞口漸漸退出去,木桌上擺著一盞沒有點亮的油燈,挨擠著幾只倒扣著的杯子。金溟蜷縮地坐在床上,看著那幾只逐漸隱在黃昏中的杯子。

    這大約是一天里最讓人感覺孤獨的時刻,白日里擁抱著每一個物體給予每一個生命溫暖的太陽在這一刻無情而決然地離開,月亮卻還未升起。每一個孤獨的生命,在這一刻連影子都離開了自己。

    洗干凈的杯子放在一起,分辨不出哪只是海玉卿用過的。

    灶膛里木柴發出輕微的嗶剝聲,金溟走到石灶旁,添進去一把木柴。

    火焰很快躥了出來,照亮了半個洞口,把他丟失的影子影影綽綽印在石壁上。

    金溟轉頭看著在石壁上跳動的影子,他該知道什么分寸?

    虎嘯天原本就見過他和海玉卿在一起,那時候并不是現在這樣的反對態度。

    為什么現在他就不能再招惹海玉卿。

    所有的線索都擠在一起,像團雜亂的線團,到處都是頭,又到處拽不動。

    他做人時就不太聰明,現如今更加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樣的境遇里。

    金溟對著影子咧開嘴,自嘲地笑。

    被囚禁似乎就是他的宿命,做人時如此,成了一只鳥,仍舊逃不掉。

    洞外已經漆黑一片,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是個陰天。金溟朝外什么都看不見,但外面卻能從火光里清清楚楚地看著他。

    這種毫無隱私可言的感覺讓金溟很不自在,他挪了兩步,坐進石灶后的陰影里。

    在赤道基地被羈押的前因后果他已完全想起來,可是——金溟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翅膀,好像那是一雙手,一雙帶著手銬的手——他在北方基地犯了什么罪?

    斷斷續續的記憶連不成線,他不想回憶。

    火光越燒越小,一個身影跳進來,嘴里還叼著一團白色的東西,在黑暗中輕車熟路地繞過桌椅,走到床邊時忽然發出一聲吼叫。

    虎嘯天丟掉嘴里的東西,沖到洞口,仰著脖沖樹上喊:“你們怎么看著的,怎么沒了?”

    “你找我?”金溟從石灶后緩緩站起來。

    “……”靜默了一秒鐘后,更慘烈的鬼哭虎嚎響徹山洞。

    油燈亮起來,金溟倒了杯水,推到臉色不太好看的虎嘯天面前。

    “你有病是不是,大晚上有床不睡,有燈不點?”虎嘯天的聲音還有點顫,沒什么氣勢。

    金溟不慌不忙道:“你有藥?”

    “……”虎嘯天氣得端起水杯仰脖一飲而盡,而后重重地把杯子按在桌上,“我有病。”

    金溟聳聳肩,“那我沒藥。”

    “……”虎眼差點瞪出來。

    “我管你,”虎嘯天轉頭走到床邊,罵罵咧咧摔摔打打地抽出一層鋪床的皮毛,“睡覺。”

    “……”這回輪到金溟瞪眼,“你要在這兒睡?”

    虎嘯天趴下來把滾到床底的東西勾出來,是一個毛絨抱枕……應該是吧,金溟見它打撲了兩下,又抱在懷里。

    “怎么,你還覺得委屈?”虎嘯天先委屈上了,把抱枕捂在脖子上蹭,控訴道:“要不是因為你,我用得著大半夜被攆出來,今天可真黑,路都看不見。”

    金溟,“……”

    原來是被老婆攆出家門的,這也能怪到他身上?

    “海玉卿沒回來找你?”虎嘯天聞著抱枕上的氣息,沉湎了一會兒,等心里的氣兒平了才問道。

    金溟擔憂地望向洞口,不自覺站了起來。

    去了這么久,就是整個林子都該逛完一遍了,海玉卿還沒有回來。

    “那應該是找地方睡覺了,今晚不會回來了。”虎嘯天乜了金溟一眼,提醒道:“它要是再回來,你知道該怎么辦。”

    金溟回過頭,“我該怎么辦?”

    “再把它攆走,隨便你用什么方法。”虎嘯天卷起那張皮毛,鋪到桌邊的平地上,把抱枕團了團,擺上去,沒好氣道:“招惹這種死心眼的鳥,哪兒這么好解決。”

    虎嘯天在鋪好的地鋪上打了個滾兒,有點硬,它嫌棄地皺著眉,忽然轉過頭,曖昧不明地看著仍舊站在洞口魂不守舍的金溟,“你是自愿的吧。”

    金溟,“?”

    “孔雀說是海玉卿強迫你的,我怎么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虎嘯天話鋒一轉,“你是在利用它?你想干什么?”

    金溟懶得搭理它,走到石灶背面繼續坐著,這樣他可以借著火光看到洞外一點的地方,如果海玉卿回來了,他可以立刻知道。

    “說不定我能幫你呢。”虎嘯天循循善誘道。

    金溟把頭靠在石壁上,閉上眼。

    “我見過一個世上最堅固的東西,拿石頭都砸不開,從外面打不開的東西,那就只能從里面打開。”虎嘯天說的前言不搭后語,調侃似的語氣,“你說鳥從蛋里破殼出來,會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嗎?”

    金溟睜開眼,“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虎嘯天眸色深沉下來,“你今天在林子里說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相信。”

    “什么都不記得了。”虎嘯天冷笑,“也就那傻子才信。”

    果然是露了破綻。

    金溟閉上眼,想起那條沾滿泥巴的老虎尾巴,東北虎的尾巴。如果東北虎真的沒有丟東西,只是做戲,那做的也太認真了點——它能號召所有動物去挖土,自己也沒穩坐高臺。

    不止是丟了東西,丟的還是十分要緊的東西。

    他仍然是嫌疑犯,或者已經被確定東西就是金雕偷走了。

    這樣一來,金溟覺得自己想通了,虎嘯天夫婦是怕海玉卿受牽連,才想盡辦法讓他在定罪前疏遠它。

    “你們打算怎么處置我?”金溟問得很淡然。

    看來不用再想辦法洗白了。

    金雕做了壞事,招呼也不打一聲,讓他如此猝不及防,現在想掩蓋都不知從何做起,只能百口莫辯。

    反正,他本來就是一個罪犯。

    這果真就是他的宿命吧,逃掉了人類的處罰,也逃不掉動物的審判。

    “不知道。”虎嘯天撓了撓頭,是真的無奈,“你現在是個燙手山芋,聞著香,但誰也不想接,至少中部不想。”

    “那個風箱,你想學怎么做嗎?”金溟問。

    本來是打算用那個來跟虎嘯天套關系自救,但他現在忽然很厭煩。

    “你愿意教我?”虎嘯天一個虎躍撲過來,眼睛都亮了。

    “以后,方便的時候,照顧好海玉卿。”金溟道。

    虎嘯天揮揮爪子,“這還用你說,我照顧了它多少年。”

    “還有……”

    “還有!”虎嘯天拔高聲音。

    “穿山甲,放了嗎?”金溟不在意虎嘯天對他貪心不足流露出的鄙夷,問道,“它現在沒有嫌疑了吧。”

    “你說陳涯?”虎嘯天一愣。

    “陳?”金溟也一愣,“陳涯?”

    海玉卿、虎嘯天、花花、浪里小白龍,包括孔雀公主和銀角大王,這樣奇奇怪怪的名字都不如這個名字來的震驚。

    陳?

    姓氏?

    “你好,我叫陳方,是這個研究的負責人。”

    虎嘯天又說了什么,金溟沒有聽到……

    陳是一個大姓,他最熟悉的一個陳姓人類,是北方基地的陳方博士,負責研究人類基因變異。

    陳,北方,激進派,約定……

    一些陌生的詞匯放在一起,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關聯。

    也許陳涯會是他打開這個世界的入口。

    第75章 寫字·倒v結束

    “我要見陳涯。”金溟道。

    “……”虎嘯天試圖討價還價, “先教我。”

    “好。”金溟站起來,繞到灶膛口挑出兩塊木炭,左右看了看, 選了塊較平整的石壁, 蹲下就在墻上開始畫圖。

    “……”虎嘯天走過來, 老老實實蹲在他身后跟著看。

    答應得這么爽快,感覺自己吃虧了。

    金溟橫橫豎豎一口氣畫了三四幅圖紙,磨筆尖的空檔,虎嘯天忍不住道:“這我都知道, 可是做出來就不對。”

    “你怎么做的?”金溟抬筆開始在圖紙旁邊添數字。

    “就是這些形狀,比著做的, 可是拼出來就自己轉不動。”虎嘯天摸不準是自己做的不對還是本來東西就不對,抱怨得理不直氣不住。

    和金溟猜的一樣, 虎嘯天既然如此看重風箱,必然早已試著模仿過,但它復原不出能運轉良好的風箱。

    “只是形似不行,”,金溟點著墻上的軸線,“這個要算力矩值,比例長度都要對才能轉得久。”

    “梨橘子?”虎嘯天一臉茫然。

    冰窖里還有些橘子,但梨好像沒有了……

    那得秋天才能做風箱?

    金溟一看虎嘯天的表情就知道它想岔了,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你……會算數嗎?”

    “會。”虎嘯天斬釘截鐵自信滿滿地回答。

    “五八多少?”金溟有點不信, 當場考較。

    “十三。”虎嘯天毫不遲疑。

    “……”金溟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 把炭筆扔了。

    “沒錯……”虎嘯天的自信在沉默中逐漸流失,“吧……”

    “先學小九九吧。”

    至少乘法得會。

    金溟又坐到灶臺后面, 那個位置沖著洞口,忽然降溫的夜風吹進來,帶著一絲水氣。

    要下雨了。

    海玉卿還沒有回來。

    虎嘯天背了半宿的小九九,也許是因為這東西對它來說很新鮮,恨不能一口氣全背下來。為了保持精神,它來回踱著步背誦,好學的勁頭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

    金溟幾次走到洞口,這里的視野和坐在灶臺后看到的差不多,但若是海玉卿此刻回來,便能第一眼看到他在等它。

    一夜未歸的人應該是愿意在滿身疲憊的歸途終點能看到有人在等它吧。

    冷風吹得金溟直打寒顫,早春時節熱的時候會讓人以為到了夏天,冷的時候又像是回到了隆冬寒九。

    不過這樣的溫度對海東青來說應當不算什么,不至于成為海玉卿回來的阻礙,難道真的是飛不動了?

    風聲有些喧豗,蓋住了虎嘯天的背書聲,金溟不安地往石灶里添柴,直到灶膛幾乎快給木柴堵上了,空氣流轉不動,火越燒越小,他又不得不把沒燃起來的柴火抽出來,重新挑燃灶火。

    海玉卿在外面凍了一晚上,一會兒天亮起來,它回來時山洞正燒得暖和。

    金溟不敢再添柴,仿佛是受不了無事可做,便又把石鍋抬上去,提起水桶里的存水一股腦全倒進去了。

    海冬青不喝熱水吧——他猶豫了一會兒,干脆把桌上的水壺里的水也倒進鍋里煮著——凍了一夜,喝點溫水,暖和。

    做完這一切,天邊已隱現光亮,但厚重的云低垂著,擋住了日出的輪廓。

    山雨欲來。

    金溟極目遠望,想從沉沉的烏云中找到一片白色,卻只見陰云越來越近,越來越低。

    也許海玉卿覺得下雨前趕不回來,找地方躲雨去了。

    一聲驚雷乍起,心神恍惚的金溟被驚得跳起來,沖出去伸開翅膀,等了一會兒,卻沒感受到雨。

    不遠處的樹梢動了動,金溟聽到翅膀拍打的聲音。

    驚雷再次響起,卻是在他身后。

    金溟回到洞里,看到虎嘯天不知何時倒在了床上,一只毛爪子耷拉下來,還握著那只炭筆,正鼾聲如雷,間或蹦出一句五五三十,毛尾巴便打拍子似的卷一下。

    金溟把垂落的虎爪推到床上,虎嘯天就勢翻了個身,又把毛尾巴耷拉到地上來。金溟只好又去撿尾巴,彎下腰時余光里忽然跳出一團白色,他條件反射似的立刻往后跳了一步,燙手般猛然甩開那條毛茸茸的虎尾巴。

    虎嘯天又嘟囔了一句六八四十九,把摔在身上的尾巴抱進懷里,眼皮都沒動一下,繼續吹著嘴皮鼾聲如雷。

    金溟轉過身,才看清那團白色原來是虎嘯天帶來的抱枕。

    他撿起那只不知什么白色圓毛動物毛發編織成的抱枕,拍了拍飄在上面的幾根虎毛,抱進懷里。

    不是海玉卿身上那種軟乎乎的味道。

    也不是扁毛特有的軟滑感。

    金溟低下頭,把下巴抵在白色抱枕上,輕輕蹭了蹭,有些失落。

    嗯……還有些臭……

    ——忽然想起這只抱枕是虎嘯天用嘴巴叼來的……

    虎嘯天哈喇子流了半張臉,耷拉到一邊的舌頭不時掃過啪唧著的嘴巴。金溟嫌棄地把抱枕扔到它身上,低頭再聞聞自己,滿脖子的口水味擦都擦不掉。

    “嘿嘿,老婆~”虎嘯天閉著眼摸到抱枕,卷進懷里一頓啃,沾滿涎液的抱枕在昏暗的晨光里閃閃發光。

    “……”金溟頓時覺得自己不干凈了。

    提起水桶時金溟才想起來洞里的所有存水已經全被他倒進鍋里了……看著已經燒得滾開的熱水,金溟在心里勸自己,他以前連狗的口水都不嫌,現在就當被大貓咪舔了一口,其實也就還好吧。

    金溟把鋪在地上的皮毛拖到灶臺后面的角落里,坐在上面繼續做他的望夫石。

    他只是讓海玉卿去那天他們相撞的附近查看一下,也許會有什么線索。

    東北虎的東西丟失和他穿到金雕身上在同一節點,金雕一定來不及轉移。如果能找到被偷走的東西,贓物上交,至少可以爭取個偷盜未遂,比鳥贓并獲的罪名總要輕一點。

    也許海玉卿是找到了線索才耽擱到現在。

    他必須得沉住氣,現在它們還未將海玉卿看作他的作案同伙,若他搞出太大的動靜,對海玉卿反倒不利。

    海玉卿在中部獨自生活了很多年,即便一時飛不動,也不至于讓自己陷入險境。

    疾風勁吹,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

    “下雨了,”虎嘯天猛然驚醒,從床上跳下來,“我曬的地瓜干……”

    “……”金溟眨了眨眼。

    虎嘯天也眨了眨眼,這才徹底醒過神來,打了個哈欠,又懶懶地歪倒在床上,“哦,昨晚上我瞧著天兒不好,已經收了。”

    “我背到哪兒了?”它伸出爪子撓了撓下巴,被仍舊握在手里的炭筆扎了一下,“怎么睡著了。”

    金溟沒理它。

    “別看了,雨下這么大,傻子才會這時候在外面亂飛,非得凍死。”虎嘯天無所謂道,“它就算要回來,也得等雨停了。”

    雨勢傾斜,潲進洞口,金溟只好退進洞里。虎嘯天說的對,海玉卿能活這么大,自然是不傻。雨淋得人睜不開眼,它翅膀現在沒那么大的力氣,就算這會兒想回來,也飛不了,必會就近找個地方躲雨。

    虎嘯天磕磕絆絆把小九九背完一遍,金溟伸手要它手里的炭筆,要繼續畫圖紙,但虎嘯天小心翼翼捏著,沉默了片刻,問:“你是不是會寫字。”

    “字?”

    “寫出來的,不在現場的,看了也能明白發生了什么,可以留下的痕跡。”虎嘯天費力地形容。

    如果虎嘯天有本漢語詞典,它大約可以說:用符號記錄表達信息以傳之久遠的方式和工具。

    但這句話的主語是人類。

    不管是古埃及的圣書字、兩河流域的楔形字、古印度文、瑪雅文還是漢字,都是人類才會使用的工具。

    “寫出來的文字?”金溟挑眉道,“那是群體性的東西,只有你自己會,沒有什么意義。”

    字是寫給別人看的,若是別人看不懂,就只是一堆鬼畫符罷了。人類會研究祖先的文字,努力解讀湮滅的歷史,充盈缺失的文明認知。

    但動物也會嗎?準確來說,動物需要嗎?

    “不用你管,”虎嘯天惱怒道,“教不教?”

    金溟沒說話,接過炭筆,沉吟片刻,在地上寫下“虎嘯天”三個字。

    按照具體意思,應該是這三個字最適合虎嘯天的名字。

    “這是你的名字。”金溟道。

    筆畫有點多,希望虎嘯天能知難而退。文字是個復雜的系統,而且沒有書寫基礎,一筆一畫從頭練,得教到什么時候?

    “我的名字?”虎嘯天趴在地上,屏著氣,連虎須都不敢抖一下,生怕把地上的痕跡吹亂了似的,“原來是這幾個字。”

    虎嘯天把炭筆握在爪子里,比金溟用翅膀尖攥住筆的動作更有模有樣,金溟站在一旁低頭看虎嘯天臨摹,恍惚有一種錯覺,虎嘯天會寫字,至少運筆的姿勢看上去很熟練。

    虎嘯天趴在地上臨了幾遍便能完整的默寫出來,金溟又在旁邊寫了一個“花”字。

    “等會兒等會兒,”虎嘯天不讓金溟念,“這個字讓我說,是不是‘花’?”

    “你認識?”金溟訝然道。

    “我老婆的名兒,那必須得認識,”虎嘯天得意而認真地臨摹著,自言自語地嘟囔,“沒想到真讓我猜著了,是這個字。”

    金溟一想也對,寫了它的名字,下一個自然要寫它老婆的名字,毫無懸念的邏輯。

    虎嘯天挪了挪身體,又往里尋了一塊空地,繼續趴在地上寫下兩個豎道,它抬筆沉吟了一會兒,問:“‘得’怎么寫?”

    金溟,“什么的?”

    虎嘯天,“一一得一的‘得’。”

    “……”金溟踮著腳走過去,怕踩壞地上的兩條豎道似的,兩條單薄的炭灰線在地面上虛虛浮著,有些看不清,他干脆也趴下,“你寫的這是什么?”

    “1。”虎嘯天皺眉,“這個不能錯吧,我記得很清楚。”

    阿拉伯數字,1!

    “不寫‘得’,寫等號,”金溟在兩個豎道后面畫了兩條橫道,“‘一一得一’是一乘以一等于一的意思,寫出來就用等號表示。”

    虎嘯天在兩條橫道后面又添上一條豎道,興奮道:“這樣寫可真省事。”

    接著他又另起一行繼續畫了一條豎道,在寫出“2”之后,前面的那個豎道便可以確切地理解成“1”了。

    金溟捏斷了攥在手里的炭筆,“你會阿拉伯數字?”

    看來虎嘯天會寫字并不是他的錯覺,它真的會寫,只是不認識那些字而已。

    虎嘯天得意非常,顯擺似的提問:“但是這兩個數這樣寫,很容易認成12,這個該怎么辦?”

    “中間寫個乘號,”金溟伸出翅膀,掉了一地炭渣,他拉過虎嘯天在兩個數字間比比畫畫的爪子,畫了個叉,“這就是乘號。”

    “原來這叫乘號,”學習使虎眼明心亮,虎嘯天興奮得滿眼放光,反手抱住金溟還沒收回來的翅膀,“太好了,我全都寫下來,以后時間久了也不會忘了。”

    金溟正要站起來,猝不及防,在這突如其來的拉扯中摔到虎嘯天身上。

    “你們在干什么?”

    金溟還壓在虎嘯天身上,他追尋著這個有點陌生又十分熟悉的聲音抬起頭,就看見洞口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滿身的淤泥,已經看不出原本雪亮的白色。

    濕漉漉的一團,渾身發著抖,眼眶紅得刺目,不知經歷了什么艱難才回到這里。

    可它站在洞口,不肯再進一步。

    潲進來的雨淋在身上,電閃雷鳴里,小小一團像是被人丟棄到雨里的,后無退路,前無來處。

    第76章 失溫

    “玉卿, ”金溟立刻從虎嘯天身上爬起來,他慌忙迎上去,顧不得虎嘯天警告過的分寸, “怎么搞成這樣, 快進來。”

    海玉卿往后退了一步, 它又問:“你們在干什么?”

    聲音嘶啞顫抖,破碎得讓金溟想起那個零件滾落一地的風箱,是一種在崩塌的邊緣逸出的呻吟。

    金溟伸出去的翅膀被狠狠打開,海玉卿再次后退, 徹底站在雨里。它似乎踩進了泥坑里,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金溟只能瞇著眼睛,在模糊的視野里, 海玉卿趔趔趄趄地顫抖著,雨水把纏裹在羽毛中的淤泥沖刷掉,迸濺起來的泥點子又重新沾滿白羽毛。

    “雨太大了,我們進去說。”金溟感覺自己的聲音淹沒在暴雨里,豆大的雨滴砸下來,他這才察覺雨里似乎還夾雜著冰雹,砸得他滿頭都疼。

    這樣極端惡劣的天氣,海玉卿是怎么回來的?

    它是遇到了怎樣的危險,寧可冒著這樣的大雨也要趕回來。

    金溟頓時覺得心里比頭上還疼, 內疚自責一時無以復加。

    金溟展開翅膀, 搭在海玉卿頭上,哄道:“玉卿, 聽話。”

    暴雨被暫時遮住,海玉卿仰頭看著他, 神情極為倔強,一雙眼睛紅得可怕。

    在這么冷的雨里淋著不是鬧著玩的事,金溟知道海玉卿犯了倔,不回答它便不肯進洞躲雨,他刪繁就簡地解釋,“我教它數數。”

    又不太確定地補充了一句,“沒有別的。”

    在雨中緊緊繃著的小小身影晃了晃,海玉卿終于支撐不住,摔進泥濘的水洼里。它腿彎打著顫兒,渾身卻愈發僵直,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金溟只好一只翅膀撐在頭上擋雨,一只翅膀去扶它。

    “我以為,你擔心我,”海玉卿躲開他,漫無目的地往雨中爬,去哪兒都好,遠離這里的方向就好,它脫力地語無倫次,“拼命趕回來,不想你等。”

    它從地下暗河游出來時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夜。

    冰冷的暴雨砸在身上,它幾乎飛不起來。躲雨取暖的地方很容易能找到,但一想到金溟在焦急地等它,坐立不安地擔心它,它便無法安心等著雨停。

    而現在,冰雹被金溟寬大的身體擋住了,但卻直接砸進了它的心里,刺骨的寒涼。

    沒有別的,還需要什么別的?

    海玉卿發著抖,把自己縮進滾滿冰雹的水洼里,似乎能在零度的冰水混合物中尋找到一絲溫暖,總比此刻它心里的溫度暖和。

    “我一直在擔心你。”雨聲太急,金溟聽的斷斷續續,他急道,“我們進去再說,不要在這兒鬧脾氣。”

    “我就是這樣,你答應過我……”海玉卿撿起冰雹石頭沒頭沒腦地往金溟身上砸,雷雨聲中,似乎還夾雜著金屬撞擊的聲音。

    “你就那么喜歡數數,去教啊,”狼狽的聲音顫抖到僵硬,已經含混不清,“東西給你,不要管我。”

    金溟喜歡教它數數,不是喜歡它,喜歡教它說話,也不是喜歡它。

    換一個對象,會數數、會說話,還是一只會伸懶腰會撒嬌不鬧脾氣的老虎,他一樣的喜歡,他更喜歡,他轉頭就喜歡。

    金溟不喜歡兇巴巴的,但它就是這樣兇巴巴的。它是一只鳥,沒有辦法變成一只老虎。

    它昨晚在暗河里幾次脫力,一夜未歸,而金溟卻在和老虎嬉鬧,沒有一點擔憂。他對它好,但從來都沒有一點的獨一無二。

    墨色的尖喙發狠似的咬在靠過來的黑翅膀上,不知是海玉卿沒力氣了,還是翅膀已經被冷雨砸得麻木,金溟已經感覺不到疼,他任由海玉卿軟綿綿地連咬帶踹,俯身把它攬進懷里,轉身跑進山洞。

    虎嘯天頂著木桌正要沖出來,當下扔了桌子,伸出爪子要把海玉卿接過去。

    金溟側身躲開,把海玉卿緊緊捂在懷里,一直疾步走到山洞中央才停下。他呆呆地立著,茫然四顧,似乎是不知道該再往哪兒走了。

    懷里的海玉卿已經不再掙扎,泛紅的雙眼緊緊閉著,尖喙松松地扣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已經昏了過去,但仍不安靜。白色的泥團子幾乎抖成了篩子,混著淤泥的臟水就順著羽毛稀稀拉拉地往下淌。

    “抖什么呢,這水能這樣抖干凈?”虎嘯天從后面走過來,只看到跟著抖成篩子的金溟的背影,“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嫌它臟,快放床上去。”

    金溟仍舊立在原地。

    虎嘯天躍了一步,跳到金溟面前,正要張口罵他,卻被金溟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它為什么……”金溟比懷里的海玉卿抖得還厲害,“這么涼。”

    他懷里像是抱著一個冰塊,但又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熱血流干了的身體才有的溫度。

    海玉卿的鼻息逐漸微弱,它的胸膛緊緊貼在金溟身上。金溟屏著氣,不敢發出一絲動靜,但仍然幾乎感受不到曾經那個有力的心跳。

    雨才剛開始下,海玉卿就算是淋著回來的,也不會這么快就涼得如此徹底,它昨夜到底經歷了什么?

    若不是海玉卿仍在不時抽搐,他幾乎以為自己抱著的是一個已經完全失去生命體征的物體。

    “是受傷了嗎?”虎嘯天想把海玉卿從金溟懷里扒拉出來檢查,可是金溟似乎以為它要爭搶,立刻就退開一步,把海玉卿捂得更嚴實。

    “沒有聞到血味兒。”虎嘯天只好用鼻子來檢查。

    金溟忽然醒悟過來,流干的不是血液,是熱量,海玉卿失溫了。

    “快,把熱水抬下來,給它泡熱水澡。”

    石鍋里冒著濃密的水汽,鍋底淺淺的一層開水已經翻滾不起來,水燒得太久,所剩無幾。

    金溟低頭看著空鍋,心里更空了。

    他單手抱著海玉卿不敢松開,緊緊把它貼在胸口,感受著那一絲隨時可能停下來的心跳。另一只翅膀捏著勺子,把粗糙的石鍋底刮得咔吱作響。

    虎嘯天也明白過來,麻利地接過勺子把鍋底那層熱水刮進碗里。

    石灶的位置設在洞口,是為了阻絕外部的冷空氣,能將整個山洞內部均勻烘熱,洞里的溫度如何也不如火堆旁高。金溟偎在灶膛旁,用背部擋住吹進來的冰冷水汽,小心翼翼抱著海玉卿,給它擠壓干凈身上的泥水。

    外面下著雨,水好弄,柴卻是真的緊缺,就算雨停了,外面的木頭也全是濕的,沒辦法立刻拿來燒火取暖。

    這個山洞不做飯,虎嘯天夫婦在界河以東另居,不常來這里,只是偶爾取暖或者煮個水,這幾日天氣又暖和,本就沒有在洞里存太多柴火。

    金溟嫌火勢不夠熱,又不敢把洞里的積柴全燒了,只能一根根往灶膛里續。

    單薄的火焰譜出一條跳動的線,就像擺在病床前的心跳檢測儀,譜著同樣單薄的心電圖。

    收縮——舒張……每一次間隔,金溟都覺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海玉卿的心跳忽遠忽近,他的呼吸也跟著忽停忽止。

    虎嘯天,“這里沒那么大的盆,就算有熱水也泡不了,先讓它喝點熱的。”

    金溟機械地接過水碗,哆哆嗦嗦地吹著氣給海玉卿往嘴里灌,海玉卿已經不再抽搐,但眼睛和嘴巴全都僵硬地緊閉著,熱水沿著墨色的尖喙流下來,一口也灌不進去。

    “玉卿,醒醒,”金溟幾近哀求,他把臉貼在冰冷的墨色尖喙上,似乎是企圖以臥冰求鯉的誠愿融化僵硬的身體,“不要睡著,喝點水,咽下去,沒事的,很快就會好了。”

    海玉卿的心跳聲很吝嗇,吝嗇到不愿施舍給金溟一點希望。

    黑白羽毛緊貼的地方,咚咚急跳著的,只是金溟的心跳聲,孤獨的跳著,沒有應和。

    他們曾經也是這樣親密地貼在一起,近到可以互相聽到對方的心跳。

    也許是曾經擁有過,此刻才會倍感孤獨。

    金溟恍惚聽到說話的聲音,他低下頭,把耳朵貼在海玉卿的嘴邊,聽了很久,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聲音。

    我喜歡你。

    我愛你。

    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永遠就是每一天。

    心臟每一聲跳動都是一句哀求,貼在海玉卿冰冷而安靜的心口上反復傾訴。

    昨天他還在別扭著,覺得靠近海玉卿是一種逃避,他想偷竊海玉卿的天真單純,慰藉自己無能不堪的過去。

    不管是生活在動蕩末世的人類,還是生活在殘酷自然界的動物,死亡都是一種隨時會發生而且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金溟以為自己早已不在乎生死,甚至他隱隱期待著解脫的那一天。

    直到此刻,他的心跟著失溫昏迷的海玉卿死了一半,他才恍惚明白死亡的含義。

    “玉卿,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

    冷。

    無盡的雪層。

    呼嘯的寒風吹過,揚起的雪花蓋在深深淺淺的腳印上,海玉卿回過頭,時而四爪時而五指的腳印在一望無垠的冰雪上若隱若現。

    他不必費力掩藏痕跡,這樣的天氣里腳印很快就會消失,徹底到就像天地間從不曾有過一個他。

    海玉卿傾著身前行,像一只傾斜的長矛要蓄力刺破堅硬的盾牌。他飛不起來,新生的翅膀力氣不足以抵抗這樣的風力。

    僵硬的身體與堅硬的冰面形成一個銳角,這樣可以在強風中把身體阻力降到最小。

    沒有人教過他在暴雪天里這樣走路最省力,但身體的本能讓他很快便領悟到自然饋贈給每一個生命的生存法則。

    有人教過他如何辨認方向,但他仍在雪中迷了路。

    往南去。

    可是南好像是個并不存在的方向,他不知多少次重新啟程,直到連起點也丟失了,仍走不出這片雪原。

    夜已經不知持續了多久,就連炫麗飄蕩的極光似乎都已經徹底消失,不再出現。

    海玉卿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頓吃了什么,只知道餓到麻木,麻木到又餓,在反復輪回中連對時間的感知也丟失了。

    他找到一塊能擋住些許風暴的石頭,黑色的輪廓孤零零地立雪地里,突兀得礙眼,就像他一樣,孤零零地,被丟棄在雪里。

    石頭斜出的夾角在吞噬萬物的風暴中給了孤獨的路人一方暫時的棲身之所,海玉卿蜷縮進去,將四肢藏進石頭的庇護之中。

    他側著頭抵在石頭上,用一種陪伴的姿勢,問那塊孤零零的石頭,自己在這里,害不害怕。

    石頭沒有回答,但似乎悄悄給了他一個擁抱。

    暴雪被完全隔絕開了,連風聲都小了很多,身體開始溫暖起來,麻木的胃隱隱作痛。

    沒有食物。

    海玉卿捧起一把雪,按在手里壓實了,剛要遞進嘴里,又拿起來,端詳了一會兒,然后他把雪球扣成厚圓餅的形狀,捧到嘴邊,朝著虛空吹了口氣。

    “寶寶,吃蛋糕。”

    溫熱的液體流過僵直的舌頭,流進凝固的血液里。

    在嗶剝的火聲中,海玉卿的身體逐漸柔軟,復又顫抖起來。白色的眼簾揭開一條晃動的縫隙,它看到一張應該很熟悉的臉,離它很近,近得容不下任何人,但它只是茫然地看著,就像是靈魂站在身體之外地看著,想不起這是誰。

    熱度帶來的力氣耗盡,白色的眼簾又緩緩闔上。

    風暴似乎停了,海玉卿從石頭后鉆出來,一望無垠的雪原,沒有一絲雜色。

    他忽然慌張起來,他從哪里來的,已經完全分辨不出了。

    海玉卿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后又停下來。腳趾深深地埋在平整的雪面上,他想起來,他沒有來處。

    再回頭,那塊石頭也不見了,被冰雪鋪滿的大地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天上,似乎連地平線都消失了。

    “找不到……”

    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來路,什么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不找了,玉卿,不用找了,醒醒。”

    一個帶著溫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溫柔,很暖。海玉卿回過頭,似乎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黑褐色的輪廓在刺目的雪白中像是一個難以抓住的虛影。

    “玉卿,回來了。”

    海玉卿覺得眼睛好疼,他抓撓著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個影子。

    “醒了醒了,”虎嘯天拍著金溟,“管用,再灌點,我再去燒。”

    雨勢減弱,虎嘯天頂著木桌,把扔在雨里的木桶提進洞來,它等不得把暴雨濺進桶里的泥水震下去,便一股腦倒進石鍋里。

    金溟已經拿了獸皮把海玉卿裹起來,他按住亂動的白翅膀,輕聲哄著,“眼睛有些發炎,玉卿乖,不要撓。”

    海玉卿怔怔地睜著眼睛,發紅的眼眶被水氣泡著,刺痛感輕了一些。

    風暴號角著,席卷著雪原在它眼中極速后退,那個模糊的虛影仍穩穩地站在原地,站在它的面前。

    “找不到路了,”跳動的眼瞼兜不住沉重的水氣,海玉卿朝著它唯一能靠近的影子撲過去,“回不了家。”

    “回來了,玉卿已經回來了。”金溟拍著它,安慰道,“沒事了,不怕。”

    哭過之后的眼睛愈發干澀,刺癢感重新占據主導,翅膀被裹著不能動彈,海玉卿便把眼睛埋進黑羽毛里磨蹭,以此減輕痛癢。

    溫熱的血液流動起來,觸覺逐漸恢復,嗅覺逐漸恢復……

    是熟悉的溫度,和熟悉的味道——海玉卿的鼻子貼在金溟頸肩的羽毛縫隙里,聞到了一絲不屬于金溟的味道。

    “水溫了,不用等燒開吧。”虎嘯天問。

    等燒開再晾涼又得好久,鳥本來也是喝生水,半生不熟應該也沒事吧……

    金溟直起脖子看向鍋里,平靜的水面冒著柔柔的熱氣,他也有點摸不準,海玉卿現在可經不起鬧肚子。

    但很快就不用再猶豫了,因為“噗”的一聲后,本就奄奄一息的灶火徹底熄滅了,最后一根木柴也完全燒盡了。

    金溟接過虎嘯天遞過來的水碗端到海玉卿嘴邊,“玉卿,還冷不冷,再喝點水吧。”

    海玉卿別過頭,水碗跟著過來,它再扭頭,水碗又耐心地跟上。

    “哐啷”一聲,木制的水碗打翻在地,海玉卿把渾身上下剛恢復的一點力氣全用在嘴上,墨色的尖勾深深地嵌進黑翅膀里。

    金溟疼得直嘶氣,一動也不敢動。

    這一口沒留一點余地,若是飛著的海玉卿這么咬上一口獵物,下一秒就是把這塊皮肉撕扯下來。

    這兇狠的架勢,驚得站在一旁的虎嘯天連碗都沒敢過來撿,“雨快停了,我回去弄點柴火來。”

    說完就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一秒鐘后,它又貼著墻根貓回來,悄悄頂走了木桌。

    海玉卿的眼睛發著炎,紅彤彤的樣子沒什么對峙的獰惡,反倒有種受盡委屈的哀怨。

    “玉卿,到家了,”金溟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努力壓著氣兒讓聲音盡量不顫抖,“不怕了。”

    海玉卿咬到力氣耗盡仍不肯松嘴,松松含著黑翅膀大喘氣,金溟只好用另一只翅膀給它輕輕撫著背順氣。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笑了一聲。

    海玉卿剛撒出點脾氣,沒好氣地瞪他。

    “打我又累著你了。”金溟趁機把翅膀收回來,展開甩了甩,酸麻感閃電般躥上來,差點折下來。但他的語氣還挺高興,“咬得可真狠,看來是沒事了。”

    海玉卿把頭別向一邊,金溟的反應讓它有些羞惱,忽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生氣。

    “是我不好,”灶火熄滅了,這會兒洞里比洞口暖和,金溟站起來,把海玉卿抱到床上去,“不該讓你自己去做這么危險的事,嚇著了?”

    海玉卿本來不打算再理他,但金溟就像團棉花,任它怎么兇,就只是軟綿綿一團包裹住它,還有點暖和。

    它仍舊梗著脖子,用后腦勺對金溟小聲嘟囔,“才沒有嚇著。”

    “怎么弄成這樣?”金溟把海玉卿放在床上,又拉過被昨夜虎嘯天揉成一團的絨毯,剛抖掉浮在上面的黃色虎毛,還沒給海玉卿裹上,便一腳被踹到了地上。

    絨毯捂著他的臉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兒,金溟剛手腳并用地把纏在身上的毯子拉開,還沒坐直,擺在床上的枕頭又跟著砸過來,破空之聲來勢洶洶,再次把他砸躺下。

    “……”還沒出完氣?

    金溟抱著枕頭翻過身,沒敢再站起來,貓著腰往洞口挪。

    身后霹靂乓啷聲追著他,海玉卿把床上能砸的東西全扔完,金溟也挪到了洞口。

    洞外開始放晴,微弱的光亮照著即將離開的背影,模糊的輪廓就像夢里的那個虛影,它追過去,就會立刻消散,什么都抓不住。

    海玉卿不想看到這一幕,他翻身朝向墻壁,把額頭和膝蓋一塊抵在石壁上,在扔空了的木床上縮成小小一團。

    走吧,只剩它自己,是它不要他了。

    海玉卿閉上眼,眼睛又開始疼,它忍得辛苦,把頭埋進翅膀里偷偷擦著眼淚。

    洞里安靜下來,木床的骨架縫隙露著風,有些冷,海玉卿忍不住又縮了縮,但自己能給自己的溫度始終有限。

    冷風在洞口打著旋兒,發出應和的嗚咽聲,一唱三嘆,凄凄楚楚。

    于是它終于忍不住,輕輕啜泣起來。

    都走了,它又被丟掉了,丟在冰天雪地里,丟在凄風苦雨里。

    身后傳來細微的“咔噠咔噠”聲,有點像鳥蛋破殼的聲音,但又有些許不同。

    淚珠子還在眼眶里打轉,海玉卿立刻屏住氣。

    金溟沒有離開,就在洞口停了下來,徘徊著不知道在做什么。

    海玉卿豎著耳朵聽聲辯位,忍著好奇就是不肯回頭。

    它才不會開口留他,休想!

    過了沒一分鐘,金溟又悄悄走回來了。

    海玉卿閉上眼睛,把頭埋在翅膀里,縮得更嚴實。

    金溟從背后輕撫了它一下,他不開口,它也不開口。緊接著木床發出一聲輕輕的吱嘎聲,黑翅膀覆過來,溫柔地蓋在它身上。

    金溟溫熱的呼吸從背后傳來,海玉卿心想,它現在應該立刻跳起來把金溟打出去,但蓋在身上的翅膀很暖和,它不想動彈,它沒力氣了,不然它一定把金溟打出去。

    “睡著了嗎?”金溟輕聲問,“昨晚到現在,吃過東西沒?”

    “睡著了。”海玉卿硬著聲,立刻回答,似乎是要用這樣的語氣表示出它堅定的立場。

    “睡著了還知道回答。”金溟輕笑,他的下巴抵在海玉卿的腦袋上,笑的時候傳來一陣輕輕的震動。

    “……”海玉卿惱怒地翻過身,床就這么大,它被金溟擠著,翅膀伸不開,就拿爪子踹他,軟綿綿的,打情罵俏的撫摸似的。

    “好了好了,我投降,我錯了。”金溟告饒,笑著遞過一只碗來,“先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打我。一直在灶上煨著的,趁熱吃。”

    兩只剝了殼的熟雞蛋在木碗里打著滾兒,白潤潤的,軟彈的碰撞中散發出可口的香氣。

    海玉卿梗著脖子,寧死不吃嗟來之食的模樣,但它還沒來得及說不,肚子先咕嚕叫了一聲。

    “皮已經剝掉了,”金溟假裝什么也沒聽見,只是笑意更濃,“乖乖的,吃完了我們好好說話。”

    海玉卿用余光偷瞟著那兩只圓滾滾的野雞蛋,神情已經開始松動。它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又消耗了幾乎全部的熱量,連饑餓的感知力都已經遲鈍,這會兒聞到食物的香氣,很難再有精力生氣。

    但它聽到金溟的話,立刻又炸毛了,“不。”

    金溟看到這個反應,先把碗護在了懷里,洞里現在就這么兩個雞蛋的存糧,是昨天花豹煮了沒吃的,弄壞了一時半會可就沒吃的了。果然,下一秒白翅膀就挾風而至,差點把他從床上扇下去。

    “走開。”海玉卿氣勢洶洶地吼,它不要乖乖的。

    海玉卿貼著石壁坐起來,這床太小,容不了它展開身形地打架。

    床這么小,怎么睡得開一只老虎和一只金雕。海玉卿低下頭,扣著床縫,哽咽道:“你走,不要你。”

    木碗輕輕放在床沿上,木制與木制發出一種溫潤的碰撞聲。

    “對不起,我知道昨晚的事讓你受委屈了。”金溟不再嬉皮笑臉地靠過來,他默默下了床,遠遠地伸出翅膀把碗推過來,“把雞蛋吃了,我立刻就走。”

    是啊,他這樣一個麻煩不斷,只會拖累別人的人,有什么資格去靠近別人。

    雖然他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海玉卿是去給他找線索,自己丟了半條命才回來的。

    海玉卿現在終于明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么危險。要是早知道……”

    金溟自嘲地咧了咧嘴,他除了說對不起,一無是處。

    要是早知道,又能如何?他仍舊什么都做不了。

    海玉卿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中部安安穩穩的生活,可是連這樣簡單的心愿他都無法滿足。

    “對不起。”金溟又往后退了一步。

    木碗再次推到海玉卿面前,金溟垂著眼眸,不敢再往前,半是哀求半是哄勸,“不吃點東西,待會兒還會冷的。”

    “你放心,吃完我就去找東北虎,不管是什么事,都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就當,我們從來沒認識過吧。”

    第77章 分手

    吃一個雞蛋要多久?

    海玉卿仿佛吃了一個世紀。

    其實它很餓, 餓到肚子已經連咕咕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它吃得很慢,一點點碾著, 不肯往嘴里咽。

    金溟站得很遠, 靜靜看著它。

    白色的羽毛半濕不干, 凌亂不堪。玉色的爪子泛著一種沒有血色的慘白,跗蹠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鱗狀角質浮腫得緊緊繃著。圓圓的眼睛因發炎而泛紅充血,眼瞼腫脹沉重, 平日里神采飛揚的黑色瞳孔上覆著幾點黃白色的膜,攪渾了那個澄澈純凈的世界。

    金溟垂下眼眸。

    如果沒有保護所愛的能力, 那他的確應該離它遠一點。

    海玉卿用尖喙勾撓著彈軟的雞蛋,磨磨蹭蹭地舔舐著, 用雛鳥破了八十遍殼的時間終于把軟軟的蛋白勾出一點裂縫,露出淺黃的蛋黃。

    濃郁的蛋香味撲面而來,轆轆饑腸立刻發出抗議,催促著海玉卿,但它仍舊貓兒似的舔一口歇三下,不情不愿的。

    金溟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會兒,轉頭就往外走。

    海玉卿低頭啃了一口蛋黃,再抬頭,眼前只剩一個背影, 它一著急, 松軟的蛋黃嗆進氣腔,咳嗽起來。

    金溟剛走到洞口, 聽到聲音轉回頭,就看見海玉卿伏在床上咳得雙目更紅, 一只翅膀撫著難以呼吸的喉嚨,一只翅膀不知所措地朝他伸著。

    金溟慌忙跑回來,把海玉卿抱起來,讓它伏在自己肩上,輕輕拍著背,哄道:“玉卿不慌,慢慢咳出來,不著急。”

    海玉卿隨著金溟拍打的節奏,慢慢咳出幾點蛋黃星子,終于順過氣來。

    金溟沒放開它,就這么抱著,依舊輕輕拍著,走到灶邊端起一碗水遞到肩頭,“喝點水順順。”

    海玉卿伏在肩上,他轉過頭來也只能看見半張側臉,那個側臉不看他,低頭啄翻了碗里的水。

    海玉卿忿懣道:“騙子。”

    說好的它吃完才走,才只吃了兩口,就不耐煩等了,話也沒有一句就要走,現在就這么看它一眼都嫌多?

    金溟默默挨著罵,回頭看了一眼被海玉卿扔的只剩床板的木床,便把它放在了灶臺后面鋪著的那張皮毛上。

    “蛋黃太干,喝點水就不容易噎著,沒騙你。”金溟俯身撿起木碗,重新在鍋里舀了半碗水,遞給海玉卿。

    金溟不管什么時候都能給它一個非常穩定的情緒,這樣的穩定讓它不知不覺產生一種依賴,就好像波濤灌進了瓶子里,怎樣洶涌都能被完整的容納,流水終于有了形狀,不必再靠咆哮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海玉卿別過臉,脖子梗了一會兒,小聲嘟囔,“還沒有吃完。”

    金溟立刻放下水碗,麻溜兒地跑回床邊拿起剩下的雞蛋,三從四德地送到海玉卿嘴邊。

    海玉卿不接,就耷拉著一張冷臉湊過來,由金溟端著,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撓叉那個快被它捋成雞蛋絲的熟雞蛋。

    “不喜歡吃就算了,”金溟放下那碗碎雞蛋渣子,“我去給你抓魚。”

    他站起來,又蹲下,小心翼翼地覷著海玉卿,商量道:“我飛著去,很快就回來,你身體還沒恢復,餓著肚子自己去捕獵太危險。”

    原來剛才金溟不是要走,是想去給它找愛吃的食物。

    “沒有不喜歡,喜……”海玉卿說的很不自在,便下意識去搓眼睛,但翅膀尚未觸及臉頰就立刻被金溟拉住,它跌進金溟懷里,眨著眼睛,像沒反應過來似的,接著說,“喜歡。”

    海玉卿不想和金溟對視,好像它看一眼就是認輸了。泛紅的眼睛到處瞟,卻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它立刻欲蓋彌彰般大聲喊:“我是說,喜歡吃。”

    金溟把雞蛋碎端過來,就讓海玉卿坐在他懷里,嘆了口氣,無奈道:“喜歡吃還不好好吃,玩什么呢,你喜歡吃碎的?”

    “對,我就是喜歡吃碎的。”海玉卿低頭狠狠啄了兩口雞蛋碎,語氣像是在賭氣,不管對方說什么,它都要反著來的意思。

    海玉卿埋頭吃了一會兒,洞里安靜的只剩尖喙敲擊在木碗上的咚咚聲。

    以前金溟看它吃飯時嘴總是閑不住,什么無聊的話題都能讓他說出一車話,它嫌聒噪。現在終于安靜了,它又覺得無聲無息的,連嘴里的食物都沒滋沒味了。

    吃完那顆碎成渣的雞蛋,海玉卿卷起舌頭舔著濺到鼻子上的蛋黃,發懶似的轉了轉脖子。先往左邊轉,是塊獸皮,再往右邊轉,是——目不轉睛看著它吃東西的金溟。

    它像是忽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這樣不期而遇金溟的目光,只是怔怔地望著。

    “玉卿,別怨我了好不好。”金溟眸色暗淡,聲音也很暗淡,“要是以后,會偶爾想起我,希望你是開心的。”

    “不想,”海玉卿脖頸一昂,“沒認識過。”

    說完它就有些后悔,但又不肯讓步,只用余光偷偷去瞧金溟,就見金溟神色一僵,又繼續輕輕柔柔地笑,“也好。”

    也許是失溫的癥狀逐漸消失,也許是金溟任打任罵的性格安撫了它的情緒,胃里有了食物,難受的情緒也變得容易消化了。

    海玉卿眨著眼,只覺得眼睛愈發刺癢,但又不能抓,這讓它又煩躁起來。

    它心里想,金溟是不是知道自己錯了?虎嘯天都走了,他還留在這兒哄它,求它原諒,是不是他心里更在乎的是它?

    金溟從自己身上揀了根粗壯干凈的羽毛薅下來,在水碗里涮了好幾遍,把水潑掉又重新舀了半碗干凈的水,才拿那根羽毛蘸了水,拂著海玉卿的眼角。

    “這幾天眼睛會癢,不要撓,有臟東西流出來就這樣拿清水擦掉,過幾天就會好了。”金溟絮絮叨叨地囑咐。

    充滿疏遠意味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海玉卿倚靠在金溟懷里,半瞇著眼。濕潤的羽毛輕輕拂過眼睛,舒緩了刺癢帶來的煩躁。

    它輕哼了一聲,語氣不知道是想表示知道了還是想說它才不聽。但這總算是一種回應,已經足夠緩和剛才冷淡的氣氛,表明金溟可以繼續說下去。

    金溟便又補充道:“不要用湖里的水,讓虎嘯天給你燒些涼白開,再放一點鹽,它有鹽,你跟它說要鹽水洗眼睛,它應該知道怎么弄。”

    海玉卿猛然坐起來,發狠似的把金溟推開。

    它張了張嘴,卻忽然不知道該罵什么,黑背教過它的臟話用在此刻都不對,它沒有聽過“渣男”、“負心漢”這一類的詞匯,也沒有更高級點“見異思遷”、“朝秦暮楚”這樣的成語儲備,甚至它不確定金溟現在的行為到底是對是錯,而它的反應又是對是錯。

    雖然幾乎所有的鳥類都是一夫一妻,但其實在非猛禽類的鳥中,忠貞并不那么重要。

    一夫一妻只是中小型鳥在孵蛋和撫養幼雛時提高后代存活率的一種生存選擇。在下一個繁殖季來臨時,也許就變成了另外兩只結合的一夫一妻,甚至在一些種類中,一只雌鳥會同時接受幾只雄鳥的喂食或者一只善于覓食的雄鳥同時給幾只雌鳥喂食。

    而像杜鵑之流,更談不上一夫一妻,甚至它們根本不自己撫育后代。

    當然也有兩只雄鳥共同筑巢,騙蛋或者偷蛋,一起養育后代。

    但不管雌雄,那都是同類的鳥。它從沒見過一只金雕會向一只海東青求偶,還會喜歡一只老虎,這些行為早就超出了它的認知。

    它想到金溟和虎嘯天在一塊時,心里頭是本能的難過,可是這會兒情緒稍稍得到控制后,它又開始不確定別的鳥是不是也會為這種事情難過。

    一只正常的鳥,在面對配偶的不忠時,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才是正確的。

    海玉卿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但它聽到金溟用這樣平常的語氣再次提到虎嘯天,心里就是難以言喻的難受。

    海玉卿四下望著,似乎想要給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緒找到一個出口,它看見那只盛著雞蛋的木碗,低頭叼起剩下的那只滾圓的雞蛋,一仰脖就整顆吞進肚子,而后劍拔弩張地盯著金溟。

    “吃完了,你走。”

    不管這樣的反應是否正常,身體渴求安全的本能讓它現在只想遠離這個讓它如此難受的誘因。

    金溟離開了,可它覺得更難受了。

    海玉卿縮在灶臺后的獸皮上,不管怎樣翻來覆去,金溟身上的氣味都揮之不去,就縈繞在鼻尖。

    它看著那根搭在碗沿上的黑褐色羽毛,從不同的角度閃爍著不同亮度的金光,這是一根金雕的羽毛,和它白色的羽毛還有黑色的毛發都不同。

    發炎的眼睛好像很容易分泌液體,終于擺脫了這個死了也要把它做成標本掛起來天天看的變態,說的話全都不算數的大騙子,海玉卿卻覺得自己哭得像是喪了偶。

    繁殖季才剛剛開始,不會有鳥類會在繁殖季里拋棄配偶,但是金溟給它筑了巢,現在卻不要它了。

    難道是因為它不會下蛋?

    它不也沒嫌棄金溟不會下蛋么。

    “欸,那些鷹咋沒了?”虎嘯天的聲音從洞口傳來,“它們打到外面去了?”

    “快進去看看。”花豹焦急道。

    “哎喲我去,”虎嘯天的聲音近了些,海玉卿聽到它狠狠吸了口氣,“你說這是又地震了還是被打劫了?”

    花豹也吸了口氣,“打得這么厲害?”

    滿地狼藉,家都快給拆完了。

    “唉,我就說,”虎嘯天搖頭晃腦,嘖嘖有聲,“玉爪海東青是他能惹的?哪有這么好分開,除非是喪偶。”

    花豹正半趴在地上試圖嗅聞氣味來分辨發生過什么,聞聲臉色一變,“你別胡說八道,讓你留下看著點,打起來你倒先跑了。”

    “我又打不過它,你沒瞧見那樣兒,我留在這兒非得一塊給打死,”虎嘯天抱著木柴往灶臺旁走,小聲抗議,“要是真給他打死了倒也省心了,免得天天提心吊膽又丟了,哎呀媽呀……”

    木柴霹靂乓啷摔了一地,虎嘯天被灶臺后一言不發冷得像座冰山似的海玉卿嚇得四爪離地跳起來,尾巴都直了,“你在這兒也不出個聲兒,嚇唬誰呢?”

    海玉卿冷冷地掃了虎嘯天一眼,沒出聲,反手悄悄把金羽毛藏在腋下。

    虎嘯天踩住兩根在地上打滾的木頭,沒敢撿,用爪子往灶臺邊推了一下,干脆回過頭朝遠離低氣壓的方向去撿地上枕頭獸皮,“怎么就你自己,那個已經打死拉出去埋了?”

    它撿起兩張獸皮后才意識到這并不是打架現場,連根羽毛都沒掉,扔的全是床上軟乎的東西,大概率只是吵架,這才有心思調侃。

    花豹顯然也看出來了,跟著撿枕頭,沒話找話地問:“怎么都扔地上了,鋪著不舒服?”

    海玉卿跟誰都沒好臉色,但好歹沒遷怒花豹,只是冷冷道,“臭。”

    “哪兒臭,這都是我拿香料鞣制的,剛翻曬過。”虎嘯天把獸皮蓋在臉上使勁兒聞,納悶兒道,“沒壞呀。”

    “你睡過,”海玉卿吼道,“臭死了。”

    “……”虎嘯天不服氣道:“我說一個兩個有床不睡非得往那看不見的角兒里蹲著,原來是金溟躺過的地方就香的,我躺過的就臭的唄。”

    說好的吵架呢,怎么又給它塞一嘴狗糧?

    “對!”海玉卿反駁完才聽清楚虎嘯天的話,它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獸皮,有點不理解似的,“金溟昨晚在這兒睡的?”

    “誰知道他睡沒睡,一晚上到處轉悠,腳都不帶停的。”虎嘯天把獸皮抖開,重新一層層鋪到床上。

    “你們……不是一起睡在床上?”

    “這床就這么屁點兒大,睡我自己都嫌擠。”虎嘯天鋪完床,就勢滾上去,攤開四爪熊蹭樹似的扭著身體,“鋪得這么舒服的床,還誰都不稀罕,欸,正好給我睡。”

    海玉卿臉色更加難堪,直接展翅飛到床上,尖銳的鷹爪閃電般落下來,虎嘯天來不及下床,滾到墻面上掛畫似的半立著,它總覺得今天的海玉卿對它渾身都透著一股冷冰冰的敵意,全然不像平時那種打打鬧鬧的冷淡。

    海玉卿跪在床上狗似的到處聞,邊邊角角全不放過,一路聞到虎嘯天臉上,鷹眼鋒利地盯著它,“他身上,有你的口水。”

    “?”虎嘯天胡子抽了抽,緊接著虎眼瞪得爆框,終于明白過來,“你這話什么意思?”

    它貼著墻挪開兩步,跳下床去,撲到花豹懷里,受傷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這么稀罕他,別當著我老婆面兒胡說八道。”

    海玉卿忽然不太確定了。那點口水味太淡了,還沒身上雨水的腥味重,也許是它先入為主的臆想?

    它當時又餓又冷,的確很容易出現幻覺。

    但是——

    “他摸你,你還抱他,我看見了!”

    它回來時正看到金溟和虎嘯天頭挨頭地趴在一塊兒,金溟還抓著虎嘯天的爪子,清清楚楚,絕對不是幻覺。

    “……”虎嘯天一時不知道該看誰,它站在中間,目光從滿臉質問的海玉卿和一臉錯愕的花豹身上來回地掃,跟誰解釋都不對,“沒有的事,他就是拿我手里的筆寫了個字兒,我……”

    虎嘯天百口莫辯,氣道:“愛誰誰,這差事我不干了。”

    真的是它誤會了?

    那金溟跟它道什么歉?讓它覺得自己的脾氣發得這么理直氣壯。

    第78章 備戰

    金溟走一步, 身后的鷹群就遠遠跟一步。他就這樣在林子看似漫無目的地東一步西一步,遛鷹似的轉悠。

    鷹群并不限制他的活動范圍,感覺更像是盡忠職守的保安, 保持著一個不打擾他又能確保出現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控制住他的距離。

    當然, 如果真是保安的話, 應該說是一個出現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把他圈進保護范圍內的距離。

    但他本來也不需要保護。

    違背正主意愿的保護,只能叫做圈禁。

    兜了沒幾分鐘,正趕上一波換班,金溟終于看到一個不太熟的熟面孔——昨天飛出來抓住陳涯的那只大鵟。

    金溟回頭望著山洞的方向, 昨夜虎嘯天答應了想辦法讓他見到陳涯,但現在海玉卿急于和他撇清關系。而且再拖下去, 他也不能確定海玉卿會被他卷進什么危險里,已經沒有時間再慢慢了解真相, 想出對策。

    “東北虎在哪兒?”金溟問。

    “跟我來。”大鵟毫不意外,二話沒說,便飛在前面引路,好像就等他開口了。

    也許是以為金溟會用走的,大鵟飛得很慢。直到金溟跟著搖搖晃晃飛起來,它才隨著金溟的節奏調整速度,避開橫斜的枝椏,只往開闊好飛的地方走,很是照顧金溟并不熟練的飛行技巧。

    這點細節體現出一種友善的意味, 全然沒有昨天沖出來一爪擒住陳涯的鋒芒。

    在離陳涯昨天被抓的地方不遠處, 金溟先聽到了銀角的聲音,像是在跟誰爭執, 音調時高時低,但離得尚遠, 聽不太真切。

    大鵟找了個樹梢停下來,金溟便跟著落在地上,他用爪子走路走習慣了,能踩地就不想抓樹。大鵟朝聲音來處抬了抬下巴,示意金溟自己往里面去。

    金溟抬頭四下望了望,發現從這個位置開始,往外幾步便有猛禽猛獸天上地下的蹲著,放哨站崗似的圍成圈,明明是本該自由散漫的動物,卻有一種令行禁止的嚴肅氛圍。而往合圍的中心方向則四下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幾句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抬腳往里走時,有一種進了軍營里的指揮部的感覺。

    距離逐漸拉近,就像收音機的按鈕終于調到正確的頻道,聲音慢慢清晰起來。

    “如果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未必不是件好事。”銀角道,“如果一只鷹一直養在雞群里,就不用擔心他有一天會飛起來。”

    “你擔心什么?”這是東北虎的聲音,“就算他飛起來,也不會損害中部,這可是他的心愿。”

    但聽上去兩個聲音傳播過來的方向似乎不在同一個高度,倆動物一高一低的喊話,倒方便了金溟遠距離聽墻角。

    金溟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所有的崗哨都是一致目光往外,沒有動物注意他,便刻意放緩了腳步。

    銀角的聲音冷淡中透著疲憊,“你在這方面太狂熱了,我覺得還是謹慎點好,畢竟咱們根本不了解他,都是聽說而已。關于他的爭議不是一件兩件,你覺得那些都是詆毀,那就當他是被迫認罪,但后來他的確又轉頭支持北方,這叫什么?這就叫反復無常,誰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

    “不能吧。”東北虎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語氣不太確定的辯駁,“可是他爭取到了《約定》,現在才有我們的中部。”

    銀角繼續潑冷水,“當年送他來的那個白尾雕,叫海什么來著,是怎么說的。那時候咱倆年紀小,趴在樹后面偷聽,我可還記得,他是自愿配合的,不然北方不可能成功。北方要是那時候就沒了,整個地球都回歸自然了,還需要什么約定?”

    東北虎一時無話,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暑熱難耐的夜晚,闖入中部的不速之客,默然道:“他叫海凌。”

    那是一隊來自北方的動物,隊長是一只白尾雕,出發時成員有多少誰也沒有問,但他們到達中部時,只剩一只雕和一只雪豹。

    東北虎和銀角都是出生在中部的,關于那個遙遠北方的所有認知,只有大人們茶余飯后偶爾諱莫如深的只字片語。

    遙遠的北方生活著他們的同類,他們同樣來自于北方,但卻早已不被北方承認為同類。

    那時候他還很小,掌控不穩自己的形態,拉著銀角藏在樹后,毛尾巴像條不安分的蟲子,時不時探出來晃兩下,生怕別人看不到他。

    “出來。”族長爺爺把它從樹后薅出來,丟到一只黑色的大盒子旁。

    那是他沒有見過的一種東西,堅硬無比,還沒靠近就感覺到寒氣逼人,生生讓他在三伏天的悶熱中打了個寒顫。

    而銀角早就很沒義氣地跑掉了,扇著他那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翅膀,飛不了兩米就摔到地上滾出去三米,只能爬起來用跑的。

    當時的族長是一只北極熊,白色的絨毛很好看,有一種中部動物沒有的密實手感,冬天偎在一起睡的時候又舒服又暖和。

    可是他總是每天泡在泥里,把自己染成臟兮兮的模樣,遠遠看去像一只灰不溜秋的棕熊。

    泥巴粘在軟毛上,夏天臭氣熏天,冬天濕冷難捱。

    他說,中部是沒有北極熊的。

    但東北虎經常在心里反駁,棕熊也沒這么大個兒的。

    “才這么小,就已經有了穩定形態,幾歲的時候?”那只白尾雕蹲下來,充滿贊許地揪了揪他的虎須。

    他很是羞惱,因為前天他才因為形態掌握得不穩定被族長狠狠罵了一頓,便覺得白尾雕是在諷刺他。

    可是那只白尾雕很漂亮,雖然滿身是傷,羽毛狼狽不堪,但舉手投足散發著一種儒雅和精致,語調里有一種不急不緩的溫和。

    那是北方同類特有的一種氣質,是粗曠的中部同類沒有的東西。

    北極熊替他回答,“中部不比北方,想要活,生下來就得有形態。”

    “后生可畏。”白尾雕嘆道,他看著東北虎,眼里充滿慈愛,“不知道我家那小子以后會變成什么。”

    北極熊道:“叫海叔叔。”

    東北虎跟著重復,“海叔叔。”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稱呼,和熊爺爺、豹叔叔完全不一樣的稱呼。后來他才知道,這是一種姓氏的稱呼,而中部早已沒有姓氏。

    “你是大海變成的?”他問。

    海叔叔被他問的一愣,而后笑起來,溫雅的笑容逐漸苦澀,他摸了摸東北虎的腦袋,站起來,道:“你們做得可真是徹底,什么都不要了。”

    北極熊道:“所以這個我們不能留。”

    黑色的大盒子在他的指尖發出一種和石頭木頭都不同的聲響,那不是屬于自然而生的材質。

    “把他毀掉比把他送來要容易,我們的隊友全死在了路上。”白尾雕垂眸看著同樣滿身狼狽的雪豹。

    “世界到了今天,堅持已經變成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但活這一輩子,總要做幾件只由本心的事。”

    那個冷冰冰的黑盒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留在了中部,還有那只遠來的雪豹。

    北極熊和雪豹幾番挽留,但白尾雕當夜就急匆匆趕回北方,他的家人還留在北方等他回去。他們的轉移任務太匆忙,暴露得更是措手不及,沒有來得及對家人做任何的安置措施。

    東北虎一直在等白尾雕帶著他的家人回到中部,但直到北方徹底消失,流亡的動物和同類一批批來到,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只白尾雕。

    有時候他會看著北方猜測,白尾雕的孩子變成了什么,應該也是一只鳥,不急不緩,溫文爾雅。這樣的一只鳥來到中部,他一定會第一眼就認出來。

    **

    東北虎從久遠的回憶中回過神,反駁道:“你別把事情想得這么簡單,那時候北方是個什么局勢咱們都不清楚。他說過,歷史不是靠英雄主義來推動的。好壞都別賴在個體頭上,就算他不配合,北方就真的找不到其他方法了嗎?他們可不會坐著等死,說不準做出什么更瘋狂的事來。”

    “但你要知道,”銀角沉默了一會兒,“如果現在他不甘于當一只鷹怎么辦,那可就真是足以改變歷史的力量,到時候你能控制住他嗎?”

    東北虎底氣不足地嘟囔,“我這不是在了解他嘛。”

    “了解他?”銀角冷哼一聲,“我看你就差把他供起來了。”

    東北虎有點心虛,辯白道:“這能和以前一樣嗎,他現在活生生就站在面前,我還能把他再埋起來?而且聽花花的意思,他的身體構造好像和我們還不太一樣。其實你也不用想這么多,那副身體,這么折騰,誰知道他還能活多久,咱們中部什么都沒有,我不得……”

    金溟一會兒覺得它們口中的“他”是在說他,一會兒又覺得完全對不上號,而且他不敢離得太近,又要分出心思關注著周圍的動靜,只能努力去抓關鍵詞,本就聽得前言不搭后語、迷迷糊糊。

    如果說的是他,那他是活不久了嗎?

    金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時常無端失控的身體,這個關鍵詞的確有可能是在說他。

    “我看這些年來你當雕當得挺開心,好好說話非得往樹上站。”東北虎抬高了聲音吼道:“你下來說話,我脖子都快閃了。”

    “我累得慌,不下去。”銀角滿腔社畜最后的無力反抗。

    它又道:“既然現在是全面備戰狀態,就沒法分出這么多心腹去保護他。還得安排訓練,還得安排偵察,訓練偵察就沒法捕獵,還得管這么多張嘴吃飯。全讓我自己干?干不了,生產隊的驢也不能這么用,把我宰了給你祖宗打牙祭得了,大家一了百了。”

    “那就按我說的辦。”東北虎道,“孔雀和他飛的都是半斤八兩,能跟住。先把他們調回來,該負責訓練的繼續負責訓練,我昨天正在琢磨單獨組一隊火頭軍,萬一真打起來,伙食得集體供應。”

    金溟更加不確定這個“他”說的是不是他,全面備戰狀態……這是一只小小金雕能承受得起的嗎?

    金雕是偷了中部的龍脈嗎!金溟心里愈發沒底兒,這是死一個他能平息的事嗎?

    “不行,別把孔雀扯進來。”銀角的聲音頓時拔高,陰陽怪氣道,“干脆讓他跟著我,最安全,還省事,我也能跟著混兩口熟肉吃。”

    “你讓他跟著你去訓練偵察?我看你是真想折騰死他。”東北虎道:“讓我再想想,他不能跟你這么拋頭露面,他得老老實實待在中部,最好像以前一樣,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總之,最好先搞清楚他想干什么再做打算。”銀角提醒道,“他要真想干什么,再加上陳……”

    緊接著,銀角閉上了嘴。

    對話戛然而止,停的突兀。金溟估摸是銀角看到了自己,它在高處,眼睛多轉半圈就能看見自己,這里地勢開闊,沒法藏。

    他沒敢抬頭,偷偷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太有剛聽完墻角的心虛,繼續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銀角的神情有些疲憊,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厭惡,只是警覺地打量著金溟,在心里懷疑剛才的話被聽去了多少。

    而樹下的東北虎倒是立刻流露出極大的熱情,立起半個身子,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好似的,手舞足蹈了兩下,前爪又落在地上,問道:“吃了嗎?”

    “……”金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答。他沒吃,但這么回答又得牽連出一串不該在此刻提及的話題,于是他含糊不清地點點頭,道:“昨天的牛肉很好吃。”

    “喜歡吃就好,咱們這兒條件簡陋,拿不出什么好東西招待你。銀角抓的這只野牛不小,已經全送到嘯嘯那兒加工保存,夠你吃一陣兒了。”東北虎道,噓寒問暖的,語氣極為誠懇,“吃完這些,嘯嘯那兒還有兩只羊,昨天的羊奶聽說你也很喜歡,那羊肉愛吃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直接把金溟問懵了,他是抱著赴死的決心來的,但怎么感覺東北虎還想再養他一陣兒似的。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金溟不太確定道,“我可以自己捕獵。”

    “你會捕獵嗎?”東北虎嘴太快,說完才覺得有點尷尬,“我是說,不著急,你先適應適應,以后能自己捕獵自然是好的,這樣就不那么招眼了。”

    銀角瞧不上東北虎這樣兒,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繼續蹲在樹上休息。

    鷹類的爪心彎曲,不同于走獸有點凸起的軟墊,更適合抓握有點弧度的東西,展平落在地上反倒會因為難以抓地而要花費更大的力氣來保持全身的平衡。

    “我正想說待會兒去看看你呢,昨天實在太忙了,沒抽出空兒來。”東北虎和虎嘯天不愧是哥倆兒,金溟才沉默了幾秒鐘,它已經開始喋喋不休,“好多年沒這樣集體備戰了,一時有點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么安排。”

    “你們要打仗嗎?”金溟就勢問,“和誰打?”

    “和……”

    銀角咳了一聲,打斷了東北虎的話。

    東北虎抬頭瞟了銀角一眼,把差點兜不住的一肚子話憋回去,問道:“你找我有事?”

    金溟點點頭,他深吸了口氣,道:“我昨天,撒了謊。”

    第79章 放羊

    “地震那天, 我趁海玉卿與鬣狗打斗時抓住了它,脅迫它掩護我。”金溟刻意道,“后來小白龍對我起了疑, 就是海玉卿在我的威脅下幫我逃脫了盤問。”

    東北虎點點頭, 顯然蜜獾已經將那天的經過告訴過它。金溟并不怕對質, 那天的海玉卿,對他也沒什么好臉色,還沒跟蜜獾的態度親近。他咬死那張二大爺的冷臉是被他脅迫的不情愿,蜜獾也未必拿得準。

    而且蜜獾和海玉卿的交情看上去不錯, 虎嘯天夫婦能為海玉卿打算,他賭蜜獾也不想海玉卿受牽連。這都不需要它撒謊, 只要東北虎詢問細節的時候含糊兩句,就算幫到海玉卿了。

    但東北虎只是挑眉看著金溟, 神情說不上相信還是不相信,“那只小白鳥野得厲害,剛到中部時還沒銀角一只翅膀大,護起食來誰都敢打,昨天還啄了我。”

    東北虎抬起一只爪子,遞給金溟看,肥厚的軟墊上豁著一道紅痕,深可見肉,它嘖嘖有聲, 有點告狀的意思, “我還沒見過這么野的鳥,你倒能讓它聽話?”

    昨天金溟差點暈過去時, 它本想上前檢查,但海玉卿死死護著金溟, 無論它怎么解釋都不肯讓它靠近半步。

    當時金溟的情況刻不容緩,但凡那只鳥講半句道理,它也不能折斷了玉爪海東青的翅膀。所幸它拿捏著勁兒,只是脫臼,沒真舍得踩折。

    “兇得厲害。”金溟重復道。

    他想到像個斗雞一樣熬他的海玉卿,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旋即又咳了一聲,把那點笑意壓下去,冷淡道:“熬鷹啊,熬了好幾天,難馴服,第一天晚上連一眼都沒敢閉。”

    山洞的第一晚,兩只鳥的確是大眼瞪小眼誰都沒閉眼,至于是誰熬誰,就只有兩只當事鳥清楚了。

    銀角展翅落下來,角雕和金雕同屬地球上最大的猛禽,擁有巨大而強壯的負重翼,展開來遮天蔽日。然而銀角體型十分健碩,這應該是后天練出來的,金溟站在旁邊,頓時顯得弱不經風。

    金溟下意識往后退來一步,給銀角讓出落腳點。這是他頭一回和銀角平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角雕的側顏堪稱鳥中極品,頂著兩個鮮明的羽冠,頭部深深淺淺的灰白色羽毛透露著一種冷淡的高貴氣質。卷翹的眼尾又帶著一絲絲性·感,眉峰卻十分鋒利,便將那點柔美升華成一種高級的審美。

    鼻梁上絨毛微凸,流暢地延伸至深灰的彎鉤尖喙,就像是人類審美中推崇的挺闊鼻梁。翅膀一攏,側面看去就是一位披著灰色披風的憂郁王子,五官立體深邃,可以說是帥到沒朋友。

    但是它的正面嘛,就有點一言難盡。金溟一眼看過去,還以為一朵炸了葉兒的灰化向日葵撲了過來。

    側面的深邃立體轉個角度就成了車禍現場,五官全擠在中間,顯得一張臉又大又平,畫風瞬間變了樣,王子變青蛙,還是有點呆的那種青蛙。

    明明差不多的個頭,銀角偏要微微仰臉,用一種俯視的眼神看他。這角度不錯,金溟心道,保持住,這樣的側臉有利于樹立銀角冷傲孤決的形象,也免得他憋不住真笑出來。

    “怎么現在又來坦白了?”銀角問。

    “太野了,馴不了,根本不聽話。”金溟展開翅膀,給同樣遭遇的東北虎看他的傷口,“把它拘在身邊我更危險。”

    東北虎輕輕嘶了口氣,昨天它挨了那幾口,到現在爪子還不敢完全落地,走路都得踮著點,而金溟翅膀上的傷口,比它的大了不止幾倍,骨頭都隱約露出來了,可見真是發了狠。

    “夠恨你的。”東北虎深表同情地拍了拍金溟的肩膀。

    天生地養的猛禽,每根羽毛都浸著野性,哪是那么好馴服的。

    就連以前北方飼養的豬牛羊,都是幾代幾十代的馴化下來,才漸漸溫順起來。即便基本完全馴化,也要時時防著犯了野性,攻擊飼主。

    銀角依舊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他,“所以,你和海玉卿筑巢求偶,都是掩飾,做給我們看的?”

    金溟愣了片刻,沉默地點點頭。

    筑巢……求偶!他怎么忘了這一點,鳥類和哺乳動物不同,求偶要先筑巢,筑巢就是求偶行為的一部分……

    原來并不是海玉卿喜歡他,它只是接受了他。而且,當時的情況,它受傷無法反抗,只是別無選擇地接受了他。

    “我就說,”東北虎忽然舒了口氣,放下什么大事似的,語氣頓時十分輕松,“甭管你幾歲,也不能去睡一只鳥啊,這說不通。”

    正走神兒的金溟又被東北虎拍了一肩膀,他收起心里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極力表態,“我只是想留在中部安安穩穩地生活,本以為利用海玉卿可以尋得一方容身之處……”

    東北虎不提丟東西的事,他也跟著不提,刻意模糊他出現在中部的原因,只把意圖往想留下這方面帶。

    東北虎深信不疑地點頭,仿佛金溟說的每一句話都正合了它的想法。它有點得意地瞟著銀角,“我就說嘛,你肯定會喜歡中部的,你放心,我們幫你掩護,你可以安安心心留在中部。”

    金溟在逐漸放松的氣氛中試探道:“如果你們要打仗,我也可以出一份力保護中部。”

    “你想干什么?”這回連東北虎都開始審視他,“怎么出力?”

    金溟連眼珠都不敢亂轉,生怕顯出盤算的模樣。

    他在心里暗暗懊惱,自己還是有點心急了。

    他想知道中部要和誰打仗,想了解這樣的戰爭會給生活在中部的動物帶來怎樣的影響,想尋找辦法消弭即將發生的戰爭。

    但他這樣來歷不明的金雕,身上還背著偷東西的嫌疑,任何一點主動都會引起當權者的警惕。

    金溟不動聲色道:“我可以捕獵,幫忙供應伙食,或者處理食物,我只是想貢獻一點自己的力量,不是當個吃閑飯的。”

    火頭軍算是離軍情最遠的職務,雖然從一天的食物消耗量上可以推算出軍備力量,但他只是做最底層的打雜工作,便接觸不到任何信息,這樣該不會再懷疑他了吧。

    畢竟聽剛才銀角的話,它們現在很缺人手。

    東北虎抬起爪子撓了撓頭,看向銀角。銀角立刻甩給它一個讓人血脈賁張的俊美側臉,兩眼只往樹上看,仿佛正在認真琢磨一會兒去哪根樹梢上蹲著。

    “你不想吃閑飯,那正好……”東北虎撓得爪子上剛有點干巴的傷口都繃開了,終于讓它“正好”出來了個差事——“正好有個差事,非常適合你。”

    **

    海玉卿順著氣味尋過來時,金溟正坐在山坡上——放羊。

    那是地震那天產下的兩只小羊,母羊受了驚嚇,又掉進了地裂里,摔斷了后腿,早產加難產,差點一尸三命。是花豹進林子找虎嘯天時發現的,它給母羊做了剖腹產,接生下兩只孱弱不堪的小羊。

    之后花豹帶著三只羊就近先來了東北虎召集一眾動物挖坑的地方,它被扣下挖土,三只羊便也跟著留下了——母羊站不起來,小羊還分辨不出天敵,只懂得跟著媽媽。

    金溟給母羊翻了個身,輕輕撫摸著兩排脹起的乳·房中間的那條痕跡。那是子宮的位置,魚腸做成的縫合線已經差不多被身體吸收了,只留下兩排難以分辨的針孔。

    這是一個很完整的剖腹產手術。

    母羊的后腿也已經被接好,此刻綁著木板,只等恢復。

    孱弱的早產小羊經過這些天的精心照顧,已經茁壯起來,磕磕絆絆地在草地上打滾兒,滾累了就擠進金溟懷里窩著。

    也許是生下來就在猛禽猛獸堆兒里睜開的眼睛,兩只小羊非但不怕金雕,還格外愿意親近。

    帶著小胡須的下巴懶懶地疊在一起,上面那只閉著眼用剛冒出一點的小奶牙嗦下面那只的耳朵,下面那只就閉著眼嗦金溟的羽毛。

    它們還在喝奶階段,嫩草都嚼不動,只會磨牙,嗦得金溟的黑羽毛濕答答一縷縷地打結。

    母羊也閉著眼,靜靜臥在一旁專心反芻。

    這也許是母性的適應力,幼仔的安穩成長讓它克服了對天敵的血脈里的恐懼,努力地順從現在的生活。

    懷里的小羊似乎睡著了,時不時蠕動一下嘴巴,雨后的暖陽、溫順的呼吸聲和節奏舒緩的反芻聲讓人難以自控地放松,金溟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眠,眼睛半睜半闔,倚著樹恍恍惚惚打起盹兒來。

    薄薄的眼皮擋不住光,他閉著眼,感受著頭頂云朵飄過時投下的陰影。

    **

    “我以為你不會同意加入我的實驗。”

    手指蜷起來時,在白熾燈下的陰影可以想象成飄動的云朵,青灰色的地面是看不透的天空。金溟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時總是這樣給自己解悶兒。

    抬起頭,想象的天空便調轉了個兒,落在腳下,變成冰冷的現實。他看著陳方,“你是想救我?”

    “穆蘭是我的師妹,當年她選擇去赤道研究動物基因時我就反對過,但她太固執,選擇時一意孤行,放棄時也一意孤行。”陳方無奈地搖頭,“你其實很像她,看上去溫和馴良,固執起來真讓人頭疼。”

    “母親只是想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金溟的聲音溫和,不像是反駁,只是淡淡地闡述。

    “原來你會解釋,那為什么不給自己申辯,北方和赤道不一樣,北方是講人權的。這次公開審判是很多相信你的人為你爭取到的機會,當庭對你的指控根本沒有證據,為什么要直接認罪。”

    金溟低頭看著腕上冰冷的手銬,眼神里的麻木是對自己最后的保護,“我的確犯了罪。”

    犯了罪。

    一個有國家的人類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諒的罪行應該是叛國罪。

    但末世已經不再存在國家,只有人類聚集避難的基地。

    那一個末世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諒的罪行應該是什么呢?

    背叛人類罪。

    他是一個被除名的人類。

    **

    反芻聲忽然停了下來,低沉的呼吸聲是草食動物躲避天敵時特有的節奏。

    金溟睜開眼,看到澄澈的天空里,有一朵流動的白云向他飄過來。

    那朵云俯沖下來,帶著另一個澄澈的世界。

    是海玉卿。

    第80章 避害

    母羊是尾椎斷裂, 兩條后腿都使不上力,它站不起來,只能奮力往幼仔身邊爬, 企圖用身體擋住逼近的危險。

    熟睡中的小羊羔被母羊的動靜驚醒, 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只是咩咩亂叫地往金溟懷里拱。

    海玉卿在離金溟幾米遠的地方收了力,還在空中便把翅膀微攏起來,只憑著慣性滑過來。

    它以為金溟會張開翅膀接住它,沒想到卻撲了空。

    金溟非但沒有接住它, 反倒攏起翅膀就地一滾,抱著兩只小羊羔躲開了它。

    前面是一棵十分粗壯的樹, 海玉卿本能地抖動翅膀想要控制住沖勢,但最終它選擇閉上了眼, “咚”的一聲,一頭扎在樹干上。

    有那么一瞬間,海玉卿感覺自己的脖子都給這棵樹撞沒了。它從樹上硬梆梆地摔下來,晃了晃頭,大約過了三秒鐘,眼神才找到焦點。

    鳥的腦袋自帶減震平衡,其實不怎么疼,就是一時有點懵。

    金溟離它很遠,和三只羊滾在一起, 甚至根本沒在看它, 全部注意都用在安撫慌亂的羊上。

    小羊羔幾乎是趴在金溟耳邊邊狂叫,完全蓋住了剛才那聲“咚”。

    算是白撞了。

    海玉卿扶著樹搖搖晃晃站起來, 又覺得不甘心,干脆靠在樹上滑坐下來, 哼哼唧唧地喊了聲痛。

    兩只小羊羔正從金溟身上跳山羊,一個踩在他肚子上跳過去鉆到母羊身后,另一個更厲害,后腿直接蹬著金溟的后腦勺跳過去,蹬得金溟當場給遠處的海玉卿磕了個頭,啃了一嘴草,耳朵里嗡嗡的,只剩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循環咩咩聲,根本沒聽見海玉卿呼痛。

    “疼!”海玉卿喊到第二遍時就沒了耐心,聲音不自覺地拔高。

    恰好這時兩只小羊羔終于覺得自己縮進了安全場所,只顧往母羊身下鉆,不再慌張亂叫。

    于是這一聲“疼”被忽然安靜下來的環境襯得十分——氣壯山河、響徹云霄……

    “……”金溟爬起來,配合地對半分看不出傷痛當場就能大戰一頭野牛的海玉卿關切道:“怎么了,哪兒疼?”

    “頭,”海玉卿忍著尷尬,氣哼哼地指著樹,“撞到了。”

    “我看看。”金溟輕輕吹了吹乖乖巧巧靠過來的白腦袋,幾點黑不溜秋的樹皮渣子在白羽毛中格外顯眼,“呼嚕呼嚕毛,不疼了。”

    “還疼。”海玉卿把額頭抵在金溟身上,纏磨著打轉。

    金溟往后退了半步,它便立刻追上一步,踩在金溟爪子上繼續抵著頭打轉,小貓撒嬌似的。

    “怎么會撞樹上了,還冷嗎?是不是還沒吃飽?”金溟由它踩著自己,只一疊聲地追問,“頭暈嗎?犯惡心嗎?是低血糖還是脫臼的翅膀使不上勁兒?”

    以海玉卿的飛行技術,怎么可能落個地都能撞樹,難道是失溫的癥狀還沒緩過來?

    海玉卿被問的應付不過來,梗著脖子忘了繼續打轉,干巴巴地站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含糊地“嗯”了一聲。

    “先坐下歇一會兒,”金溟虛扶著海玉卿靠樹坐下來,感覺到白羽毛下傳來的溫度,才稍稍放了心,便又站起來,“我去給你找東西吃,吃飽了就好了。”

    海玉卿慌忙拉住他。

    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金溟,怎么剛說了兩句話就要走。

    它囁嚅道:“不餓。”

    “真的不是餓的嗎?”金溟蹲下來,盯著海玉卿的眼睛,不知想看出什么,“餓過勁兒可能就沒感覺了,頭暈嗎?”

    “不暈。”海玉卿的眼眸只往腳底下垂,時不時偷瞄金溟一眼,小聲答道。

    金溟見海玉卿雖然聲音哼哼唧唧的,但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剛才吼的那一聲就是說剛吃了十斤肉也能信,確實不像餓到低血糖的樣兒,便沒再堅持,半信半疑地坐下來。

    他本想去檢查海玉卿受傷的那只翅膀,但還沒挨著,又退了回來,只是用眼睛仔細分辨骨頭是否有異樣,問道:“是翅膀沒力氣嗎?”

    海玉卿頓了頓,立刻猛點頭。

    這個借口應該好用。

    它點完頭,順勢靠到有意和它保持距離的金溟懷里,仿佛已經連自己坐穩的力氣都沒了。

    金溟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伸出翅膀順著骨頭摸了摸,確定沒摸出什么問題,便立刻收回來。為了避嫌似的,他還刻意往旁邊挪了挪。

    但他還沒挪開,海玉卿就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直接撲到他懷里,又把他按在原地。

    “沒力氣還跑出來,”金溟把它扶正,讓它去靠著樹,責怪道:“你不知道這樣多危險?”

    “我找不到你……”海玉卿委屈道。

    它又要靠過來,卻被兩只小羊羔搶了先,而且金溟原本只屬于它的注意力也被搶走了,于是更委屈了。

    兩只小羊羔在母羊身下縮了一會兒,終于醒過神兒來。初生羊犢不怕鷹,它們沒從突然出現的海東青身上感受到危險的氣味,便立刻又涌過來圍住金溟。

    如果說金溟也有什么天賦異稟的地方,大約就是他很容易招小動物喜歡。

    和小羊羔才相處沒多久,他就已經得到了堪比對母羊的信任。

    “晚上吃羊?”海玉卿咬牙切齒地問。

    “……”金溟看了看磨牙鑿齒的海玉卿,又看了看不諳險惡的小羊羔,感覺今天這事兒有點難辦,“這不是我的羊,不能吃,你要想吃東西我再去給你抓別的。”

    其實這三只羊和別的羊沒什么區別,只不過活物一旦自己養起來了,東北虎可以拿給別人吃,它不看,但讓它自己吃,就下不去嘴了,還不至于餓到那個份兒上。

    換成金溟自己也一樣,更何況這三只羊現在是他的差事。第一天放羊,帶出來沒帶回去,這怎么說?

    “我不餓。”海玉卿怕金溟再走,立刻說道。

    “那在這兒坐一會吧,曬曬太陽,對骨頭好。”離海玉卿倚著的那棵樹不遠不近的地方立著一塊石頭,金溟便帶著兩只小羊羔挪了過去,海玉卿剛想跟過去,就被金溟嗔怪地看了一眼,“花花不是囑咐過你,這幾天少使勁兒。”

    于是海玉卿一動也不敢動,眼巴巴看著兩只小羊羔在金溟懷里拱來拱去,它卻只能靠在樹干上扣樹皮。

    一場春雨一場暖,雨停之后,濕濕的暖意從大地上蒸騰上來,不冷不熱,不干不潮,正是一年里難得舒服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海玉卿幾乎扣掉了所有它能夠著的樹皮,它干巴巴地開口,“對不起。”

    “?”金溟正低著頭撓小羊羔軟軟的下巴玩,聞言抬起頭,滿臉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不起。”海玉卿又道,這次比剛才順暢多了,“我早上不該,不該……”

    不該什么,它又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了。

    它從來也沒和誰這樣親密的相處過,換成別人,誤會就誤會了,打就打了,哪里需要它來反思如何補救關系。

    “玉卿,不用說對不起。”金溟輕輕彈了一嘴巴揪著他羽毛使勁兒甩頭的小羊羔,小羊羔挨了疼,立刻松開嘴跑開了,“趨利避害是本能,你沒做錯什么,不用覺得愧疚。”

    生命的思維很簡單,遠離讓它受到傷害的東西,或者讓帶來傷害的東西遠離它。

    就好像母親損害了赤道基地的利益時,被研究所除名;他給北方基地帶來災禍時,被人類除名。

    “今天,我很難受,”海玉卿垂著頭,指指心口,“我以后不鬧脾氣,好不好?”

    金溟入神地看著遠處的草坡,沒有回應它。

    沒有脾氣的猛禽,該怎么在自然界生存?金溟忽然意識到,他以一個人類的思維方式,一直以來都給了海玉卿一個錯誤的引導,翱翔于天際的海東青不是養在籠子里飯來張口的金絲雀,從來就不該學會乖乖聽話。

    “你怎么不愛說話了?”海玉卿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除了隨風而動的草葉,還有草叢里時不時露出一點尾巴忙著求偶的彩色小鳥,什么也沒看見。

    “我以前也不愛說話。”金溟隨口道。

    “不對,”海玉卿皺著眉,一字一句糾正道,“你以前,好多話。”

    金溟怔了怔,笑道:“是我說錯了,我是說更早以前。”

    海玉卿忽然想起金溟以前隨口說過自己好多年沒開過口,再開口時就有點結巴。

    “你以前,為什么不說話?”

    “因為,”金溟想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一個恰當的表達,“因為誰也不想聽我說的話,他們想聽的話我不會說,只會說些讓他們聽了厭煩的話。”

    “我想聽。”海玉卿邊說邊悄悄挪過來,“以后你跟我說,我都喜歡聽。”

    挨了彈嘴的小羊在草坡上滾了幾圈,已經忘了剛才的教訓,又蹦蹦跳跳地拱到金溟身邊。

    單純的小動物很容易忘記對它好的人,也很容易原諒對它壞的人。

    金溟撓著小羊羔的下巴,笑道:“現在不難受了?”

    海玉卿點點頭,立刻道:“不難受了。”

    它知道是它誤會以后,心里就不難受了。

    但它不知道,語言詞匯是非常復雜的東西,此“難受”非彼“難受”。

    金溟輕輕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

    身體的危機暫解,所以就原諒曾給它帶來危險的他了。

    這叫做記吃不記打。

    “你看那兒,”海玉卿終于一點點挪到了近旁,它還沒挨著金溟,金溟先轉了身躲開一步,指著遠處草叢里,“那只鳥的尾巴好長,那是什么鳥?”

    海玉卿有點失落,它跟著金溟的指向瞟了一眼,敷衍道:“針尾維達鳥。”

    “尾巴真漂亮,它在干什么,怎么一直甩尾巴?它是不是知道自己尾巴好看,要到處炫耀,還是尾巴太長,飛起來掌握……”金溟看著子彈一般躥出去的海玉卿,咽了口唾沫,“……不了平衡。”

    連懷里兩只小羊羔都看呆了,互相瞪著眼,似乎在問:剛才是刮風還是閃電?

    半分鐘后,那陣兒風又刮了回來,墨色的尖喙中垂出幾條長長的黑色絲帶,飄逸搖曳。

    海玉卿低下頭,一只懵得找不到北的針尾維達鳥“啪嗒”掉在金溟面前。

    那只黑白相間的鳥身材十分袖珍,一條尾巴就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二,身體小巧得海玉卿能一口吞一個。此刻除了飄逸的尾羽,渾身的羽毛濕答答的,顯得更是沒有二兩肉。它掙扎著爬起來,又被海玉卿一爪子按住腦袋。若不是剛下過雨的土壤十分松軟,這一爪子就足以把它碾成泥。

    海玉卿嘴起毛落地薅了那條尾巴,叼到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送給你。”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最新中文乱码字字幕在线|亚洲色无码中文字幕|久久久精品免费网站|高潮毛片无遮挡高清视频播放|欧美黄色一级带|国产操女人 | 日韩=av无码精品一二三区|免费看成年视频|亚洲精品久久久蜜桃动漫|无码VR最新无码=aV专区|97久久久久人妻精品专区|一区精品在线观看 | 亚洲欧美一|欧美=aⅴ视频|青青草国产免费|黄色毛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日本|一边摸一边做爽的视频17国产有奶水 | 国产一区二区女内射|热久久视久久精品2020|91精品国产入口|久久综合精品视频|亚洲=aV超清无码不卡在线观看|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韩=av | 在线=a亚洲视频播放在线观看|男女吃奶做爰猛烈紧视频|一级精品毛片|欧美一级片免费看|蜜臀久久=av|美国成人在线 | 日日婷婷夜日日天干|精品一区二区观看|亚洲热热色|一区二区欧美国产|自拍一二区|毛片无限看 | 久久99国产一区二区三区|99热这里只有精|护士做xxxxx免费看国产|色情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亚洲天堂精品在线|欧美极品kenn=aj=ames喷水 | 九九爱精品|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岛国视频在线|3D动漫精品啪啪一区二区免费|妺妺窝人体色WWW聚色窝|99色视频在线 | 日本免费网站黄|免费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69p=ao国产成人免费|#NAME?|欧美特一级|激情五月激情综合 | 蜜桃=aV少妇久久久久久高潮不断|国产精品VIDEOSSEX国产高清|亚洲成=aⅤ人片久青草影院按摩|夜色香影院|自拍视频区|超碰综合 | 特级全黄久久久久久久久|伊人中文网|97资源站在线视频|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2014|久久欧美精品一区|免费无码一级成年片在线观看 | 极品少妇x88|国产免费看福利|亚洲欧美国产另类首页|69xx免费播放|亚洲=aV无码天堂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真实乱在线更新 | 国产极品美女高潮无套软件|亚洲精品视频区|免费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国产SM调教折磨视频|娇妻在厨房被朋友玩得呻吟|伊人成色综合人夜夜久久 | 国产人妖在线|国产午夜福利在线播放|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国产成人|高柳の肉嫁动漫在线播放|日韩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偷自拍另类在线观看 |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国产亚洲综合日韩一区|亚洲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亚洲精品日本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国产91=av视频在线观看|97色在线观看|精品国产香蕉伊思人在线 | 亚洲=aV香蕉一区区二区三区|国产乱子轮XXX农村|新婚少妇初尝禁果|香港三日本三级少妇三级99|漂亮的女老板国产三级|国产九九九 | 国产黑人在线|日韩免费在线观看|99视频这里只有|麻豆国产一区|亚洲GV天堂无码男同在线观看|亚洲=aV中文无码字幕色三 | 精品乱久久|www亚洲成人|麻豆91爱爱|99日韩精品|免费看日韩大片|国产精品视频一区视频二区 |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欧美二区|四虎影视在线免费观看|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a|日韩精品在在线一区二区中文|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黑人印度 | 天天干少妇|中文字幕在线亚洲日韩6页|v片免费在线观看|国产人妻人伦=aV|日本老妇和子乱视频在线观看|少妇又色又紧又爽又高潮 | 激情中国色综合|欧美亚洲另类制服自拍|91久久爱|亚洲国产成人综合|#NAME?|国产一区二区久久精品 | 国产高清在线看|奶头好大揉着好爽视频|www超碰|女人天堂=av在线|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99国产精品粉嫩初高生在线播放 | 日韩高清黄色片|夜夜爽一区二区三区|老司机福利在线观看|狠狠色噜噜狼狼狼色综合久|精品免费观看视频|小早川怜子一区二区的演员表 | 亚洲一级黄色录像|免费视频国产一区|琪琪黄色|国产欧美一区二区|欧美性精品|jizz日韩 | 青青青在线视频国产|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伊人网综|国产免费久久精品久久久|一本丁香综合久久久久不卡网站|国产毛片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一区黄|午夜福利国产成人无码GIF动图|骚色综合|国产婬乱=a一级毛片多女|99久久九九国产精品国产免费|久久久久成人精品免费播放动漫 | 国产精品第一区|亚洲偷偷自拍高清|老熟妇乱子伦=aV|国产激情久久久久久|www.亚洲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 粗壮挺进邻居人妻无码|久久天天拍|#NAME?|日本亚洲黄色|久久精品国产只有精品96|日本成年人免费网站 | 91精品在线观看入口|情人伊人久久综合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18禁在线播放|午夜久久福利视频|国产精品午夜福利不卡|午夜黄色录像 | 五月婷六月婷婷俺也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亚瑟国产精品久久|成人无码h动漫在线网站免费|在线视频色在线|XXXX日本熟妇HD | 国产亚洲精=a=a在线看|玖玖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内射又粗又爽密桃视频|久久99精品国产麻豆蜜芽|人妻无码一区二区视频|久久99精品久久水蜜桃 | 蜜臀=aⅴ国产精品久久久国产老师|中文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小宝极品内射国产在线|#NAME?|影音先锋啪啪=aV资源网站|国产精品久久久久网站 | 国产免费=ab|视频精品在线观看|国产小视频毛片|高潮好爽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区二区大片|三级黄片毛片 | 天天操天天爱天天干|日本中文字幕免费在线观看|国产精品久久毛片=a片软件爽爽|国产精品色=av|中文字幕第二十一页|日本护士大口吞精视频网站 | 国产无码免费视频|色天使色妺姝在线视频|国产一级黄|777婷婷|成在线人=av免费无码高潮喷水|无码精品久久久久久人妻中字 | 婷婷久久综合九色综合97最多收藏|国产一级毛片久久|91精品二区|思思99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国产福利第一视频在线播放|人人澡超碰碰 | 国产一二三四五区|h无码动漫在线观看人|韩国少妇=av|国产精品影片在线观看|国产成人=a人亚洲精品无码|日本成年人在线视频 l8videosex性欧美69|国产麻豆91|黑人黄色片|午夜精品偷拍|欧美一区高清|久久99热只有频精品6狠狠 | 亚洲日本乱码一区二区产线一∨|我要看WWW免费看插插视频|老师课后辅导乳揉搓H在线观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在线资源|精品国产第一页 | 国产色婷婷精品免费视频|#NAME?|亚洲综合欧美|综合亚洲精品|黑猫=aV第一福利网站|日韩欧美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 | 欧美18一19sex性护士浴室|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HB亚瑟|亚洲成在人线免费|超碰五月|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男女拍拍拍拍免费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