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激進
哐當一聲, 魚湯灑落。
金溟跟著聲音機械地低下頭。
防水的羽毛讓湯汁看上去很輕盈,蜿蜒的細流一瞬間便從他身上凝結滑落。
金溟怔怔地看著濃湯流過的痕跡。
但其實已經沒有痕跡了。
竹筒砸在地上滾出去,被石灶擋住又彈了回來。
中空的竹筒敲擊在石頭上發出的聲音很清脆, 也很吵。蓋過了讓人放松的魚湯沸騰聲, 聽上去有些莫名的煩躁。
海玉卿把滾動不止的竹筒按住, 里面的魚湯盛出來有一會兒了,已經不算熱。
開始它并不擔心金溟有被燙到,但是很快它就發現了不對勁。
把竹筒遞給金溟,海玉卿輕聲問:“還喝嗎?”
金溟依舊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 像是沒有聽到它的話。
白翅膀溫柔地覆過來,擋住了金溟的視線, 他沿著充斥眼底的白色抬起頭,看著海玉卿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卻沒有一點神采。
好像他忽然間,死掉了。
“好疼。”他說,很平靜地說。
如果沒有聽清他的話,這樣的語氣會讓人以為他在說“沒事”。
“燙到了?肚子疼?”
海玉卿頓時慌了,抬起翅膀看了看金溟的肚子,撒掉的魚湯已經全部流下去了,連味道都沒留下。
“哪里疼?”海玉卿不知所措。
“啊,”金溟仿佛是才回過神,“沒有, 不燙。”
他坐直身子, 像是已經忘記自己剛才說了什么,拿起那只空了的竹筒就到石鍋旁, 轉頭問:“你還要喝湯?”
“我?”海玉卿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那只自己的竹筒,錯愕道。
“哦, ”金溟也看到了那只竹筒,他仿佛詫異了一瞬,又解釋道,“我是想問你要不要吃魚。”
說完他就用石勺把鍋里的魚分成段,舀了一勺倒進海玉卿的竹筒里,接著又舀了一勺,遞給穿山甲。
穿山甲把手里的竹筒伸過來,接下魚肉,給了金溟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
這個山洞就一眼所見這么大,它剛才連條縫都沒找到,根本藏不下任何東西。這讓它的懷疑有所動搖。
所以它剛才冒險說出那個詞,其實是想要試探一下金溟。
結果沒有讓它失望,金溟的表現簡直是把心虛寫在了臉上。
果然是他偷的。
不過穿山甲心里還是十分詫異,西邊丟的竟然是培養皿。或者說,培養皿竟然真的在中部。
老虎沒漏一點口風,誰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連銀角也未必確定。這本來只是它從驚天動地的陣仗里猜測的。
但它現在找到了賊,賊的反應讓它確定了這個推測。
可是金雕既然已經得手了,為什么還要冒險留在這里?
現在老虎反應過來開始采取行動,金雕再想要帶著培養皿安全離開,并不容易了。
“你知道‘培養皿’?”穿山甲看了看圍在金溟身旁滿眼都是他的海玉卿,不動聲色地問。
穿山甲心里暗暗盤算,海玉卿現在完全被金溟洗腦了,是他的狂熱分子。它此刻必須保持鎮定,不然別說把消息送到西邊,恐怕連它自己也出不去這個山洞。
石勺哐當一聲磕在鍋沿上,登時崩出一個豁口。
海玉卿覺得眼前有微微的金光一閃一閃,它看了一會兒,才發現是金溟在發抖。
白翅膀輕輕搭在金溟的背上,傳遞著一種無聲而可靠的陪伴。
“這種石頭太脆了,”金溟把勺子從鍋里撿起來,故作輕松道,“不能偷懶,下次還是得換硬一點的石頭做。”
“嗯,換硬一點的石頭,我去找。”海玉卿道,“還要好看的,這個石頭顏色不好看,也沒有花紋。”
金溟緊抿的嘴角忍不住慢慢勾起來。
他喜歡聽海玉卿說話,喜歡它的邏輯方式,也,喜歡它。
很喜歡啊。
“干什么用的……”金溟坐下來,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魚湯,魚肉已經爛進湯里,這一口濃稠而充實。海玉卿就偎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這讓他更加踏實,于是他終于能鎮定地說出那個讓他不由自主產生恐懼的詞——
“培養皿?”
是的,他對這個詞恐懼,但其實是他的身體對這個詞恐懼。
這個不含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名稱詞匯讓他心里莫名生出一種難受的情緒,這種也許是命運所系的絕望情緒在心底猛然出現,強烈而沉重,霎時轉化為一種身體能夠感受得到的痛苦。
又或者,是他的身體先感覺到痛苦,繼而他的心里才開始絕望。
但他根本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從變成金雕的第一天,他做人時的記憶就像是被浸在水里泡發了,一天多過一天,一段又一段的混亂地跳出來,有時候甚至他自己都理不清準確的時間順序。
到了此刻,他感覺已經想起了大部分記憶,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仍然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說,對他影響很大的事。
然而那些失落的記憶并不會讓他覺得自己不完整。相反,他心底隱隱希望,永遠不要靠近真相。
這時他才恍惚明白,愛上海玉卿,是他生命里必然會發生的事。
而且,為什么自然界的動物會有培養皿這種在人類實驗室才存在的東西?
這其實已經足夠讓人毛骨悚然。
“只有老虎才知道。”穿山甲氣定神閑道。
難怪金雕得手了還不走,原來是不會用。但是他到底把培養皿藏哪兒了?銀角快把中部翻過來了,那么大個東西,根本不可能藏得住,金雕落網是早晚的事。
“好喝。”海玉卿咂了口加了魚肉的湯,歡快地插嘴,“你熬的湯,真棒。”
“……”穿山甲附和道,“啊,是,你真會熬湯。”
真會熬迷魂湯。
穿山甲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海玉卿一眼,好好的和恐·怖·分·子攪和到一塊!
它去告密容易,但還得想辦法把海玉卿擇出去。
“找不到,老虎會一直清殺其他動物?”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頭以示回應,繼續問道:“它用那個干什么?”
老虎在做實驗,培養什么?
先入為主的壞印象讓金溟不自覺聯想到些恐怖實驗室的故事。
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念,再次被刷新。
感覺這些不同尋常的動物,比他還像人類。
“他不用,誰也不能用。”穿山甲話鋒一轉,“其實……。”
“?”金溟立刻豎起耳朵,但穿山甲卻沒再說下去。
穿山甲三兩口把魚吃完,又仰著脖把竹筒倒扣在嘴上,十分珍惜地吸溜完最后一滴湯。
滿足地嘆了口氣后,它才接著說道:“其實,我也許會用。如果把培養皿給我看看的話……”
“??”金溟看著穿山甲充滿暗示的眼神,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它說的話。
“哦。”金溟頓了頓,誠懇地說,“但我沒有培養皿。”
“啊,是,”穿山甲瞇著眼看他,“我沒說你有。”
別這么心虛。
“……”
金溟閉了嘴,感覺穿山甲鐵了心想對他羅織罪行。
穿山甲感覺金雕對它還是不夠信任,繼續道:“那天你做的那個陷阱,是我填上的,之后我又去了西邊跟銀角說了這事。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的關系,如果知道,肯定不會去告密。”
穿山甲用更誠懇的眼睛看著金溟,這誠意夠了吧。
金溟輕輕“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前頭和他猜的差不多。至于后面這一句,他轉頭看了看專心啜湯的海玉卿,心想,真不真的,得掂量掂量。
“然后我就被扣下挖土挖到昨天晚上,挖出一個空殼子,什么都沒有了。”穿山甲自嘲地笑了一下,“這倒讓我暫時排除了嫌疑。不然我肯定是銀角第一個要抓的。”
“為什么會第一個抓你?”金溟順著穿山甲的話往下問。
穿山甲愿意往外倒信息,金溟自然是愿意聽。
“因為我不是中部的,”穿山甲湊過來,壓低了聲,“我是北方的。”
“哦。”金溟本來配合著穿山甲的動作也把頭湊了過去,聽完這一句,他又把脖子直起來,表現出一絲失望。
這句話他都聽麻了。
但穿山甲為了表誠意,立刻又說下去:“北方來的很多,只有我過得如履薄冰,因為我父母、祖父都是北方的激進派,他們要防著我。”
穿山甲說到“激進派”時,不自覺地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絲難以控制的厭惡。
“……”金溟終于聽到一個關于北方的信息,不禁來了精神。
但是——動物之間有種族爭斗他知道,為什么會有派系爭斗?
那厭惡一閃而過,穿山甲重新帶上誠懇的面具,對金溟挑了挑眉,用一種心照不宣的語氣說:“你知道,激進派一直想重啟培養皿,對此研究頗多,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但多少記得一些。如果還有能研究出用法的,也就是我了。”
金溟,“……我不知道。”
什么就“你知道”?一個個都諱莫如深的,他能知道個屁。
“……”穿山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覺出從金雕這里是無從下手了,它再次看向海玉卿,使了個眼色。
海玉卿一言不發,神色有些恍惚,并沒有看到穿山甲的暗示。
穿山甲咬了咬牙,站起來,道:“所以我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我該走了。”
金溟叫住它,“你想留在中部嗎?”
他必須得說點剖心的話了,用八根腳趾頭想也知道穿山甲出了門轉頭就要去羅織罪行,檢舉揭發。
穿山甲的眼里有一瞬間的錯愕。
金溟接著說,“我很喜歡這里,玉卿也很喜歡這里,我們會一直留下來,守護中部。”
穿山甲眼里的錯愕繼續放大,像是被陰影籠罩住了。
“你要留在這里!”它忽然很激動,“這絕對不行,你不能違反約定。”
金雕沒有走,原來是根本不想走!
“什么約定?”金溟又捕捉到一個新的詞匯。
“你休想破壞中部!”穿山甲暴怒起來,不再虛與委蛇,轉頭沖向洞口。
金溟還打算著好好再跟穿山甲聊下去,根本沒料到它會有如此反應,正要張口喊海玉卿攔住它,就見白影一晃,海玉卿已經搶先飛了過去,一爪便抓住了穿山甲的要害,沒留一點余地。
海玉卿把穿山甲抵在石壁上,白色的爪子慢慢收緊,它冷冰冰地開口,眼里沒有任何溫度,“你說,激進派?”
第62章 誤會
“如果你是想去西邊, 我勸你三思。”
金溟氣定神閑地站起來,慢慢踱步過來。
有海玉卿這樣的速度在身邊,穿山甲就算是會遁地術也休想跑掉。
不過這次海玉卿反應是真夠快, 他連個眼色都沒來得及打, 它就已經知道該怎樣行動了。
但海玉卿盤問的方向顯然有點偏了, 激進派的事是要問,但那應該不是重點。
“首先我沒有偷培養皿,也根本不知道那個東西。其次,”金溟頓了頓, “如果我被抓了,百口莫辯, 我就說一切都是由你主使,到時候咱們誰也別想好過。”
不管穿山甲說的激進派是真是假, 但有一點金溟可以肯定,穿山甲在中部混得不太好,西邊的確對它另眼相待,不然它也不會受著海玉卿庇護還要通過告密手段來向西邊諂媚示好。
穿山甲的膽子不大,金溟盤算得明明白白,得先恐嚇一番,再好好盤問。穿山甲肯定知道很多秘密,必須把它敲打老實了。
但又做得不能太難看,海玉卿和穿山甲好像是很有交情的。
金溟用盡了做鳥加做人的全部心眼, 只能想到這樣一個耍無賴的辦法。
他調整好表情, 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像個肯定會胡亂攀咬的流氓無賴。
“老虎現在擺明了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你說它會……”金溟走到海玉卿身后, 抬起眼簾,然后頓住了。
穿山甲什么也說不出, 它被海玉卿扼住喉嚨,連咳都咳不出來。
它的臉憋得脹紅,身體幾次試圖卷起來,但又被海玉卿更用力地按住。
穿山甲被完全釘在石壁上,只能用眼睛怔怔地看著海玉卿,身體的缺氧讓它的瞳孔開始渙散,眼前的一切慢慢變成一片模糊的光暈,但那一雙充滿仇恨的黑眼睛,卻越來越清晰。
為什么?
雖然它們平時并沒有太熱切的接觸,一個晝伏夜出,一個夜伏晝出,但它一直生活在海玉卿的領地里,生活了五年。
對它來說,五年轉瞬即過,但以一只鳥類的壽命來說,五年的時間已經是生命里很大一部分了。
即便知道是金雕偷了培養皿,穿山甲仍能鎮定地留下來與之周旋,因為它以為,就算已經鬼迷心竅的海玉卿會幫金雕扣下它,但至少,不會真的殺了它。
“老……大……”穿山甲從喉嚨的縫隙里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
然而那只為它擋過很多危險的玉色爪子,此刻卻扼住它的咽喉,越收越緊。
“玉卿,松開,不用抓這么緊,快松開!”
金溟看到穿山甲的軀干四肢都已經開始軟下來,并不是單純被制服住的樣子。
海玉卿渾身都在顫抖,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扼住穿山甲脖子的那只爪子上。
“海玉卿!”金溟吼道,“松開!”
海玉卿緩緩轉過頭,看向金溟,用一雙充血的眼睛。
“玉卿。”
金溟忍不住吸了口氣,海玉卿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團幽火在燃燒,但這團火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這是他從沒見過的樣子。
“嘭”的一聲,穿山甲癱軟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
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穿山甲后背被地面凸起的石頭狠狠膈了一下,才把憋住的一口氣順過來。充滿氧氣的空氣一乍進入剛剛被擠壓到變形的氣管里,又激起一陣嗆咳。
海玉卿被金溟推倒在地上,立刻展開翅膀翻身飛起來,山洞不太高,它瞬間便把自己升到最高的位置,金溟知道,這是俯沖的前奏。
穿山甲邊咳邊翻過身來,直到氧氣灌滿四肢,它才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從鬼門關回來了,后怕起來。
但它還沒緩過勁兒,后脖頸便感受到一種更加恐怖的涼意。
金溟張開翅膀,擋在海玉卿和穿山甲中間。
然而飛起來的海玉卿就像一陣無形的颶風,直接從金溟頭頂掠過,眨眼便沖到了他身后,它在高處調轉方向,再次朝穿山甲俯沖過來。
“玉卿,你要干什么。”金溟的翅膀足夠把穿山甲擋住,海玉卿兇狠的攻擊找不到落腳點,只能再次從他的翅膀上掠過。
金溟抬起一只爪子,又猶豫起來,而頭頂的海玉卿不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偏過方向尋到縫隙,再次俯沖過來。金溟咬了咬牙,把被嚇得縮成一團一動也動不了的穿山甲踢向洞口的方向。
放了還可以再抓,但死了就真的活不了了。
“閃開。”海玉卿的俯沖屢次無果,終于把怒火轉向金溟。
“你先下來,說清楚。”金溟瞟了一眼已經滾到洞口的穿山甲,那個鐵球沒有方向地打著轉,穿山甲仍不敢露出頭來。
瀑布附近全是石頭地,洞口到能挖得動土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而穿山甲僅靠四條小短腿,連五米都跑不出就會被海玉卿抓住。
而被失去理智的海玉卿再次抓住,會是什么下場,它剛才已經領教過了。
現在絕不是跑路的好時機。
“說清楚了,我不攔你。”金溟仰著脖,把翅膀展開到最大,對著海玉卿的姿勢像擁抱,也擋住了它飛向洞口的路,“你先不要沖動。”
海玉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尖喙緊緊抿著,一言不發,蓄勢待發的攻勢沒有任何緩和。
金溟大腦飛速回憶著剛才的對話,到底是哪一句刺激了海玉卿。
“它不是激進派。”金溟喊道,“那是它父母,和它無關。”
不停扇動的白翅膀明顯有一瞬間的凝滯。
“讓我先把它……”金溟的眼睛飛速地旋轉了一圈,看到角落里捆柴火的藤蔓,“我先把它綁起來,我們問清楚再做決定好不好?”
海玉卿看著金溟,那雙眼睛里漸漸浮起一層霧蒙蒙的悲傷,暫時澆滅了怒火。
白翅膀緩緩收起來,海玉卿落在地上,不再是攻擊的狀態。
金溟側著往石壁挪了兩步,撿起藤蔓,穿山甲立刻把兩只前爪伸過來,看上去十分配合。
藤蔓很長,金溟用爪子抓住一頭,另一頭拴著穿山甲。他走到海玉卿身邊,問:“你和激進派有仇?”
海玉卿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那只白色的小鳥孤零零地站在山洞深處,陽光直射不到的地方,緊覆在身上的羽毛讓它看上去更加小小一只,雙翅的肌肉微微顫動,緊緊貼在身上。
這一刻,金溟覺得眼前的海玉卿像極了無助時的人類,只能箍緊了雙臂抱住自己。
“這里沒有激進派。”金溟抱住它,輕聲安慰。
“怕。”良久,海玉卿悶聲道。
金溟感覺胸膛有熱熱的液體流過,“玉卿不怕了,有我在,我會一直陪著你,沒有激進派。”
“爸爸死了,激進派殺了他。”海玉卿把頭扎在金色的羽毛里,斷斷續續道,“還要殺掉媽媽和我……”
“我不會飛……”
“媽媽扔掉我……”
“媽媽說,往南,有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海玉卿哭得泣不成聲,“我以為我找到了,”它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問,“為什么還有激進派?”
“沒有激進派。”金溟用堅定的眼神回應它,“它的父母是,但它不是,這不一樣,玉卿。”
而且如果這個詞是金溟作為人類所理解的字面意思,那就是一個派系,并非哪個個體,是不是穿山甲的父母迫害了海玉卿的父母還兩說。
“不一樣?”海玉卿眨掉眼里的淚,露出一絲迷茫。
“你說的激進派都有誰,有沒有穿山甲?”金溟提示它。
海玉卿搖了搖頭,它不知道。連“激進派”這三個字都是朦朦朧朧聽來的,它那時還太小,誰也不會跟它講這些。
“那我們先問清楚……”金溟轉過頭,面對著空空如也的洞口。
良久,他低下頭,看到纏在自己爪子上的藤蔓依舊緊繃著,他又抬起頭,順著藤蔓看到一塊被拴住的石頭。
穿山甲跑了!
“追。”金溟沖出去,四野望去已沒有一絲痕跡,但他立刻做了決定,對已經飛到半空上的海玉卿喊道,“往西邊找。”
金溟不確定穿山甲之前有沒有聽清他的恐嚇,但如果穿山甲以為海玉卿是真的要殺它,那它更加會鋌而走險去西邊告密。
與其坐以待斃等西邊來抓他們,不如干脆直接到老虎跟前當面對質。當然,如果能在穿山甲告密前把它抓回來更好。
海玉卿聞聲轉頭朝西邊林子射出去,但它飛出一段距離后又慢下來,扭頭看到金溟扇著翅膀晃晃悠悠跟過來,才又加快了速度。
不知是不是因為精神緊張,身體反倒靈活了,這次飛起來金溟沒有感到任何的不適,努力之下竟也勉強能跟上海玉卿。
眼看已深入密林,金溟感覺已隱約能聽到鷹唳聲,間雜著低沉的虎嘯聲,他剛要喊住海玉卿,就見它猛然俯沖下去——它發現了穿山甲。
而地上的穿山甲也立刻發現了海玉卿,這是野生動物的生存本能。它立刻拼命朝前奔去,大喊道:“是金雕!東西是金雕偷的。”
林子里枝杈橫斜,十分妨礙極速飛行,海玉卿左斜右翻,眼看就要抓住穿山甲了,忽然斜地里飛出一只大鵟,貼著地掠過,把大喊大叫的穿山甲一爪提了起來。
大鵟抓了穿山甲,躲開海玉卿的攻擊,立刻朝來的方向退了回去。
金溟跟著落下來,就看見大鵟身后站著一只——巨大的東北虎。
地球上最大的貓科動物!
而眼前這一只,顯然是壯年期的公虎,也就是說,是最大中的最大。
“東西是金雕偷的!”穿山甲從大鵟爪下滾到地上,它撲到東北虎腳下,在巨大的毛爪子下小得像塊石子,“就是這只金雕。”
金溟來不及想中部為什么會有一只東北虎,他把海玉卿拉到身后,在東北虎不怒自威的震懾下哆哆嗦嗦道:“這是個誤會,不是我……”
東北虎抬起眼睛,看著金溟,陵厲雄健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愣怔,“抓住他!”
頃刻間,四面八方,羽翅遮天蔽日,撲向金溟。
第63章 審問
東北虎雄厚威嚴的聲音難以自控地流露出興奮的味道, 此情此景非常像個嗜血的變態。
從它號令群鷹的地位,金溟立刻判斷出眼前這只東北虎就是那位只聞其聲不見其虎的中部暴·君。
但是華南虎的哥哥為什么會是一只東北虎!
不過現在這個科屬問題已經不重要了——金溟此刻才覺出自己的天真,這個不講道理的東北虎顯然并不會給他對質的機會。
攀咬的話是用來恐嚇穿山甲的, 若他果真被抓了打殺, 帶著穿山甲墊背也沒有任何意義。
“跑。”金溟推著海玉卿, 以鳥生最快的速度展開翅膀,迅速起飛。
他剛飛過樹梢,耳邊忽然響起海玉卿尖銳的唳聲。
海玉卿翻身撞開了他,緊接著他才看到一道銀灰色的光擦著他的翼角呼嘯而過。
那道光越過去之后又迅速折回, 這時金溟才看清那是一只壯碩的成年角雕。其實角雕的速度并沒有海玉卿快,但顯然它更熟悉森林里的地勢, 巨大的翅膀在繁盛的樹木之間反轉騰挪,絲毫不成為阻礙。
金溟眼睜睜地看著它又要沖向自己, 卻根本躲不開。
而海玉卿已經被左側打配合的幾只鷹糾纏住,幾次突圍卻被隔得越來越遠。
“別傷到他!”
令金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時候解救他的竟然是那只話都沒聽完就發號施令要抓住他的東北虎。
炮彈般沖過來的角雕聞聲立刻偏了偏方向,擦著金溟的右翅飛過去,翻身一腳把他從半空中踹了下去。
海玉卿立刻放棄纏斗,俯沖下來,它飛的比墜落的金溟更快,轉瞬就飛到他的身下,試圖托住金溟的墜勢, 讓他再度飛起來。
空中的角雕跟著飛下來, 它踩著金溟,用自己的體重和翅膀扇動的壓力一路把疊在一起的兩只鳥壓到了東北虎腳下。
即將摔在地上時, 金溟把海玉裹進自己的翅膀里,不過角雕并沒有再用力, 只是虛虛踩著,讓他只能趴在地上無法起來。
“銀角,快松開。”
距離很近,但東北虎并不像剛才那樣穩得不動如山,而是一步躍了過來,聲音也沒有初見時的那般威儀,甚至有些慌張。
金溟的腦袋側趴在地上,看到巨大的爪子擦著他的羽毛落在眼前,掀起的塵土撲進眼里,讓他忍不住瞇起眼睛。
視線受阻后聽力異常敏感,他貼在地上的那只耳朵感受到地面因猛然承受了巨大體重而發出的震動,而另一只耳朵則聽到因剛剛的打斗掉落的斷枝被巨物碾碎而發出的不能承受的“咔咔”聲,讓金溟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樣一只爪子如果再往前一點,他的頭骨一定也會發出同樣的聲音。
角雕的爪子從金溟身上挪開,但他仍舊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東北虎俯下身,把臉湊到金溟的眼前,粗壯的身體做出這樣一個動作,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
“你沒事吧?”聲音也非常小心翼翼。
貓科又粗又硬的胡須像細針一樣戳著金溟的臉,麻麻癢癢的。
金溟沒辦法再裝死,他眨了眨眼,從地上爬起來。就在這一瞬間,懷里的海玉卿猛然躥出來,一口啄在東北虎的鼻子上。
金溟廢了吃奶的勁兒,才把就要整個鳥撲到東北虎身上去的海玉卿按住。
祖宗,還沒東北虎的一只腿粗,也敢上?
“我沒偷東西。”金溟搶先喊道。
“嗯。”東北虎伸出舌頭舔了舔被海玉卿啄出血的鼻子,這樣的動作讓它看上去顯得有些呆。
“你不要緊張。”聽上去更和善了,簡直人畜無害。
“……”金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路數,他盯著東北虎,緩慢地點了點頭。又暗暗捏了捏躁動的海玉卿,示意它先不要沖動。
這樣圍了他們一圈的鷹瞵虎視,肯定是跑不掉了,顯而易見也打不過。
好鳥不吃眼前虧。
“沒受傷吧,能站起來嗎?”東北虎殷殷關切,甚至伸出一只大爪子,像是要攙扶金溟,“剛才我太激動,沒說清楚。”
“沒受傷,”金溟哪兒敢讓這樣一只比他臉還大的爪子碰到自己,他立刻麻利地爬起來,“能站。”
但是東北虎激動什么?
林子里萬籟俱寂,在場的所有動物都一動不動,數不清的鷹眼虎目像聚光燈似的在金溟和東北虎之間默默掃來掃去,看上去,都有點懵。
東北虎就這么站在金溟面前,黃黑相間的虎臉好像在微笑,大概是想緩和一下這種對峙的氣氛,但金溟很想哭。
眼都不敢眨一下的金溟聽到近旁有樹枝發出一聲輕輕的震顫,鷹類堅硬的爪腹擦過粗糲的樹皮,一片嬌弱的新生葉子打著旋兒緩緩飄落。
直到那片葉子完全落在地上,東北虎開口,“金雕?”
“……嗯。”金溟遲疑地點了點頭,他感覺這只東北虎粗曠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扭捏,如果他沒看錯的話……
“怎么會?”東北虎忽然動起來,仍舊是那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它圍著金溟來回踱步,上下打量,嘖嘖道:“你剛才飛得很不錯,身體挺好?”
“……”金溟咽了口唾沫,機械地點點頭,“挺好。”
按照寒暄的慣例,他應該回贊一下東北虎,或者至少問候一句“你身體也挺好?”
但這也太不對頭了……
金溟問不出口,只能繼續沉默。
一團陰影蓋下來,金溟覺得自己頓時矮了半截。
他的確是矮了,毛爪子覆在他的頭上,很輕,沒什么重量,但他的腿彎還是打著顫,要不是海玉卿在懷里撐著他,說不定他已經直接跪地上了。
“你覺得有哪兒不舒服嗎?”東北虎很不放心的樣子,毛爪子從他頭頂拂過,又去按他的肩膀、翅膀、后背……每一下都很輕,甚至不敢真的落在金溟身上,仿佛在摸一個滿是裂痕的易碎品。
金溟忍不住捂了捂越跳越快的心臟,心道,哪兒都不太舒服,可能需要你離我遠一點才能好。
就放松了這么一下,一直被他按住的海玉卿就又沖了出去,一嘴啄在東北虎的肉墊上。
站起來還不到東北虎脖子的海玉卿氣勢洶洶地橫在金溟與東北虎之間,死死盯著那只摸過金溟的虎爪。
金溟當場就嚇懵了。
“……”東北虎顯然也有點意外,它低下頭,微微歪著,看著海玉卿的白爪子,“你是那只海東青?”
厚實的肉墊上被啄出一道紅痕,格外顯眼,但東北虎并不惱怒,反倒有些欣慰,它的確是在微笑,贊許道:“很有野性。”
翕動的尖喙發出恫嚇的低唳聲,海玉卿是在警告東北虎不要再靠近金溟。
“你們怎么在一塊兒?”東北虎的聲音充滿疑惑,轉頭看向蹲在樹枝上的角雕。
突然被cue到的角雕有點不知所措,在樹梢上橫挪了兩步,它還沒來得及開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蛇鷲喊道:“玉卿找的配偶。”
“!”東北虎還抬著那只被海玉卿啄了一口的爪子,它沒站穩似的,膝蓋猛然跪了一下,虎眼瞪成一種要吃人的模樣,但瞪的還是角雕,“配偶!”
“……”銀角也瞪大了眼,很無辜的樣子,“前幾天發生的,一點小事,就沒跟你說。”
“!”東北虎煩躁地來回踱步,不知是跟誰生氣,仰著脖吼道:“你說這是小事!”
金溟悄悄把海玉卿拉回來,雖然還是很害怕,但更加覺得這只東北虎有點大病。
管天管地,還要管鳥談戀愛?
角雕可能也是這個感覺,它聳了聳肩,“不是你說的,別的事都別來煩你。”
“……”東北虎終于停下來,它沒有表情的時候有一種天生的王者威儀。
“你是一只金雕?”東北虎又問,這次顯然嚴肅起來。
“嗯……”金溟依舊盯著東北虎,沒敢低頭看看自己。
但他肯定是只金雕,不傻的都能看出來。
難道東北虎想強調,金雕和海東青不是同一個品種,中部還有不能跨物種談戀愛的規矩?
等會兒,金溟忍不住低下頭,看著一身白羽的海玉卿——海東青?白爪子的海東青?
“你……”東北虎又開始踱步,低著頭,兩道眉毛緊緊擰著,仿佛很糾結,想了很久,才接著說,“怎么稱呼?”
“……”金溟忍不住腹誹,這么官方的寒暄,張口就來的話,還需要糾結這么久嗎?
他老老實實回答:“金溟。”
也許他應該回問一下東北虎的名字,但他依舊選擇了沉默。
不太敢動。
“你的名字?”東北虎怔了怔,轉向旁邊一臉兇狠看上去隨時準備同歸于盡的海玉卿,“誰給你取的?”
“……”對話的走向越來越奇怪,但金溟不敢不回答,“我爸。”
“你爸?”東北虎又把眼睛瞪圓了,問,“你多大?”
“我……”金溟頓了頓,這是個好問題,他多大?
金雕三歲成年,那他——
“四歲。”金溟肯定地回答。
“四歲?”東北虎嗓子都劈了,像是驚訝的,“你四歲?”
“也可能……五歲?”金溟拖著海玉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盡量讓自己遠離這個忽然變得一驚一乍的東北虎。
但是它驚訝什么,難道年齡說小了?
不過動物記不清自己的年齡應該很正常,海玉卿不是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齡?
但是這個問話的流程,姓名、年齡,下一個是不是該問籍貫了?
東北虎是在審問他嗎?
果然,東北虎跟著金溟往前邁了一步,急切地問道:“你從哪兒來?”
金溟微微轉了轉眼珠,天上地下,滿眼都是各色猛禽猛獸,越圍越多,這次和蜜獾那次的審問不同,他一句也不能答錯,更不能撒謊。
“我之前摔了一下,以前的事有點不記得了。”金溟含糊道。
金溟默默捋著時間線,在心里反復衡量哪些可以說,哪些不能說,哪些不得不說。
他是地震那天在林子里撞上的海玉卿,而東北虎家的祖墳正是那天塌的,之后便確定了培養皿的丟失,難道真的是金雕偷了培養皿,逃竄的時候慌不擇路才撞上了海玉卿?
金溟忽然開始慌起來。
有一種信念崩塌的感覺——
難道,穿山甲真沒冤枉他?
蒼天,他一輩子老老實實做人,連跟針都不昧,怎么會穿到一個賊身上!金雕現在是一死百了了,留給他這么一個爛攤子。
可是金雕能把培養皿藏到哪兒?
金雕沒事閑得為什么要偷培養皿!
這真的不關他的事啊。
第64章 榮幸
“不記得了?”
東北虎比聽到金溟說自己四歲時看上去鎮定多了, 它沉默地點了點頭,恍然大悟而又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這句完全不符合邏輯的話經過它慎重的內在思考, 是十分合理的。
金溟那口氣提在嗓子眼不敢松, 生怕東北虎繼續盤問他是怎么摔的, 在哪里摔的。
一只成年鳥能把自己摔失憶,這本身就足夠可疑,而且他根本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在培養皿丟失的那天出現在林子里。
東北虎粗曠的五官快速抽動了一下,接著又緊緊繃住, 它清了清嗓子,才重新恢復面無表情的嚴肅威儀。
但不受控制的聲調仍是暴露了努力想要憋住的笑意, 官方的言辭讓它說得有點不夠正經,“挺好, 挺好,中部歡迎你。”
如果沒有什么陰謀詭計,按照字面意思,這句話便是正式確定了金溟在中部的合法身份。
金溟把嘴角扯開,僵硬地接受了這個詭異的歡迎。
可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縮在樹下的穿山甲。
東北虎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你剛才大喊大叫些什么?”
金溟再次感受到一種來自上位者的壓迫感,這是中部掌權者的威嚴,并且,語氣里恐嚇的意味明顯。
顯然穿山甲也感受到了這一點,圓溜溜的小眼睛在東北虎與金溟之間閃爍地來回跳動, 它試探地回答, “金雕,金雕……”
金溟站在東北虎的側邊, 看不見它此刻的表情,但他越過東北虎能看到穿山甲的眼神越來越恐慌。
“金雕, 想吃我。”穿山甲說完,癱軟在地上,喘了一大口氣,仿佛是被什么東西壓了許久,讓它不能呼吸。
東北虎轉過頭,仍舊是如沐春風地微笑,“穿山甲沒什么肉的,這幾天吃的不好嗎?”
它不等金溟回答,抬頭看向蹲在樹上的角雕,“這幾天大家都累壞了,我請大家吃……吃牛肉怎么樣?”
最后一句問的是金溟,明確地表達出宴請的上賓是誰。
金溟遲疑地點點頭。
他并不想被邀請,但老虎要請客……
虎爪一揚,“銀角,去抓兩頭野牛,抓頭肉嫩點的。”
哦,金溟在心里糾正自己,是角雕要請客。
“……”角雕沒動,在樹上沉默地蹲了半分鐘,才展開翅膀飛走了。
周圍的猛禽有一小部分跟在角雕身后,大概是去幫它抓野牛。
剩下的猛禽猛獸也各自肅靜而有序地散落進密林深處,不再圍觀。
穿山甲仍舊癱在樹底下,沒力氣動彈的模樣,但它的眼睛死死盯在金溟身上,要把他看穿似的。
金溟不自在地側過身,避開穿山甲的目光。
現在中部最防備他的動物,倒成了穿山甲。
東北虎仿佛沒有察覺,笑得瞇起眼,和藹可親地問:“你才來中部,對這里還不熟悉吧,我帶你四處逛逛?”
金溟看了一眼海玉卿,點點頭。
東北虎走在前面,像是在引路。它的體型大過金溟幾倍,走起來就像一堵移動的巨墻,輕易便遮擋住金溟一半的視線。
直到走出很遠,金溟再回過頭,剛才那棵樹下空空如也,癱軟在地上的穿山甲已經不知所蹤。
金溟記得,剛才在蛇鷲身旁看到了蜜獾,此刻它倆也不見了。
“累嗎?”東北虎體貼入微,邀請道,“你可以坐在我背上。”
“不累。”金溟立刻搖頭,甚至又往外邁開了半步。
今天就是累死,他也不敢把東北虎當坐騎呀。
海玉卿不耐煩走路,它很滿意金溟表現出的自我約束,但仍舊警告似的瞪著東北虎一眼,才拍著翅膀飛起來,跟著金溟的步伐在他頭頂慢慢盤旋。
“除了記憶,還有哪里有問題嗎?”東北虎又問,它提示道,“身體上有不對勁的地方嗎?”
金溟剛想搖頭,又停下來,“你會看病?”
從外在看,他和一只正常的金雕無異。
但東北虎已經問了數遍,它格外關注他的身體狀況,這也許并不是無話可說的強行寒暄。
“真有問題?”東北虎擰著眉,聲音很輕,仿佛是怕大聲一點就會把金溟震碎。
“沒有問題。”金溟還是搖了搖頭。
他的身體會間歇性地失去控制,雖然時間很短暫,但這仍是一個可以致命的隱患。
東北虎敵友未明,交淺不適合言深。
這是人生教訓。
“你現在住哪兒,吃的怎么樣?”東北虎識趣兒地沒再深問,換了個輕松的話題。
關切的模樣讓金溟恍惚以為他們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我們以前認識嗎?”金溟忍不住問出口。
東北虎笑著搖搖頭,說:“能認識你,是我莫大的榮幸。”
仿佛沒能早點認識金溟,是它此生最大的遺憾。
金溟忽然發現,東北虎對他的態度,一直很——恭敬。
他怎么會想到這樣一個詞呢?
金溟不禁在心里自嘲道,一個連黑卷尾都敢踩在他頭上的笨鳥,竟然會覺得東北虎對他的客氣是恭敬。
這也許只是掌權者的涵養而已,他做人時“有幸”見過不少中樞人物,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千萬生命的生死去由只在一笑之中。
但這些人無一不是溫文爾雅,即便是在無人之處,對著他這種為人唾棄的囚犯,也能永遠保持著彬彬有禮、和藹親切。
金溟忽然停下來,愣在原地。
時近正午,這是一個奇妙的時刻,高懸在頭頂的太陽會用最大的溫柔包裹住每一個直立的物體,讓他們腳下沒有一絲陰影。
閃著金光的羽毛每一根都沐浴在陽光里,但金溟的意識有一瞬間進入了一個黑暗的空間——
狹小的空間里三面是高墻,而眼前的那一面,是鐵欄。
金溟低下頭,看到一雙人類的手。那雙手上,帶著一副手銬。
——
他是一個,罪犯。
那不是赤道基地。
他的確被赤道基地扣押了很多年,但他們只是把他的活動范圍限制在研究所里,甚至在那個資源匱乏的年代里,還竭盡所能給了他高于很多人的舒適待遇。
金溟愣怔地看著自己的翅膀,仿佛那副手銬仍舊扣在他的雙翅上。
他不是個聰明的人,沒有能力去犯罪。他連說個謊話都要打哆嗦,更沒膽子去犯罪。
可是,怎么會被帶上了手銬?
東北虎感覺到金溟沒跟上,它回過頭,看到金溟站在溫暖的陽光里,卻渾身發著抖,“怎么了,你冷?”
東北虎慌張地抬起爪子,又怕自己手太重,不敢落下。它轉過身,以金溟為中心把身體彎成一個半圓,仿佛是要擋住并不存在的風,又卷起長長的毛尾巴,輕輕偎在金溟身上,試圖給他取暖。
在高處盤旋的海玉卿立刻落下來,白色的爪子狠狠抓住剛搭在金溟身上的虎尾。東北虎吃痛地皺眉,卻咬著牙一動不動,依舊偎著發抖的金溟。
“玉卿。”沉溺在記憶片段中的金溟被海玉卿的低唳聲叫醒,他喝止道。
海玉卿又朝東北虎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才松開了爪子,就像是剛聽到金溟的喊聲。
它冒著冷氣似的落在金溟和東北虎之間。
東北虎沒心思和海玉卿計較,它探著頭,嘴里的熱氣都噴到了金溟臉上,“你剛才怎么了,身體哪里不舒服?”
它對金溟的關心,絲毫看不出作假。
好像,也不值得作假。
金溟心想,他這樣一只一無是處的金雕,甚至連肉都不夠有嚼勁兒,渾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值得被算計的價值。
“你相信東西不是我偷的?”金溟問。
“當然。”東北虎答,甚至沒有一秒鐘的遲疑,語氣聽上去給予了金溟最大的信任。
“為什么?我們并不認識。”金溟感覺自己有些感動,還有些內疚。
他之前毫無依據,卻一直惡意揣測東北虎,其實東北虎并沒有他想象得那樣蠻不講理、嗜血殘暴。
東北虎看著金溟,直到確定他的身體已經恢復正常,才笑出來,“因為,我沒丟東西。”
“?”金溟沒控制好驚訝的表情,更沒控制好眼里一閃而過的某種眼神,某種看變態的眼神。
東北虎是在玩弄大家嗎?
可是穿山甲說從昨夜到現在,許多反抗的動物直接被殺了。
“中部太平太久了,”東北虎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解釋道,“偶爾也該找個理由,敲打敲打。”
“這只是你的游戲?”
“你可以叫它‘手段’。”東北虎糾正道,面不改色,甚至有一點期待表揚的得意。
金溟感覺自己的眉毛在抖動,這是他憤怒的時候才會有的表情。他很少會憤怒。
跳動的眉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東北虎在他眼中形成的具象開始恍惚。他仿佛從這只四腳著地的動物身上,看到了一些讓他害怕的東西。
一些讓他害怕的兩腳動物身上才有的東西。
“厭惡?”東北虎讀出了金溟眼中的情緒,好像有些受傷,但它仍舊溫和地解釋,“我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你會理解的。”
“我不理解。”金溟大聲地反駁。
他的膽子一向不大,但憤怒讓他忘記了害怕,忘記了他吼的是一只在地面上一爪子就可以碾碎他的東北虎。
“你會支持我的。”東北虎的口氣很篤定。
“把對生命的輕視粉飾成‘手段’,”金溟氣極反笑,“恕我不敢茍同。”
虎虎生風的眼睛耷拉成一種無辜的橢圓,東北虎垂著頭,像個被老師教訓的小學生,心里明明不太服氣,又不得不蹲在這里等著老師把訓誡的話說完。
“我沒有輕視生命。”東北虎忍不住小聲反駁,很委屈。
“‘尊重每一個生命’,是我畢生的信念。”
第65章 天真
海玉卿轉過頭, 目不轉睛地看著金溟,它再次從金溟憤怒的臉上感受到那種沒有見過的神情。
只是它沒有詞匯可以來形容奇怪的這種神情——一種既可以出現在一張孤獨寂寥的臉上,又可以伴隨著憤怒激動而生的神情。
但正是這樣的神情, 讓金溟在它眼里變得與眾不同, 獨一無二。
海玉卿歪著頭, 不禁看得出了神。
“每一個生命?”金溟喃喃重復。
“是,”虎眼閃爍著熾熱而期待的光芒,東北虎的臉上有一種莊嚴的光輝,仿佛在守護某種誓言。它一字一句重復, “‘尊重每一個生命’。”
這樣的語氣加神態,讓金溟恍惚覺得東北虎是在跟他對接頭暗號。
金溟低下頭, 眉毛不自覺皺在一起,他判斷不出東北虎的意圖, 答錯了會怎樣?
從剛才鷹群的令行禁止和穿山甲的栗栗危懼,明顯看得出東北虎不是一個會對其他動物很寬容的老虎,至少表面上極具威嚴,而心里更是神謨廟筭,它對任何動物充滿距離感都不足為奇。
但東北虎對他的態度,很親近,甚至可以說有點狂熱。
可是他們明明不認識,這熱情實在是來得有點莫名其妙。
“你覺得我還沒有做好嗎?”東北虎等了一會兒,看不到金溟的回應, 終于忍不住, 有些局促地問。
金溟忽然反應過來,東北虎也許不是在對暗號, 是在暗示此處應有掌聲——東北虎想得到夸贊。
東北虎平時也是這樣浮夸的性格嗎?
金溟低下頭,向海玉卿求證。
海玉卿困惑地搖了搖頭, 它和東北虎根本不熟,話都沒說過一句。
金溟并不想迎合東北虎的暗示,他質問道:“每一個生命,包括那些被抓起來、被肆意殺掉的動物嗎?”
“沒有差別的尊重嗎?”
東北虎的聲音好似有些失望。
也許是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贊許。
“尊重本身就是消弭差別。”金溟道。
東北虎靜靜地看著金溟,有些索然,“原來這果真是你真實的想法。”
緊接著,它猛然站起來,有些激動,仿佛憋了幾輩子的話終于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你不覺得這樣的想法太天真嗎?這是不切實際的空想,根本不可能實現。”
太陽稍微偏離了正上,東北虎抬起爪子,在金溟腳下投射出一條細細的陰影,“任何事都有其對立面,有陽光必然有陰影,差別是永恒存在的,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消除。如果光與暗再無界限,那世界豈非進入了混沌。”
“……”金溟眨了眨眼。
感覺很厲害的樣子,但是……東北虎到底想說什么?
“‘沒有限度和約束的行為,必將走向毀滅’,這難道不是你說的嗎?那么‘尊重每一個生命’,自然也該有其限度。”
東北虎像是在很認真地和金溟進行思想交流,沒有一點恐嚇的意味。
“……”但金溟被它嚇得往后退了一步。
這話,的確像是他說的。
但這是他之前腹誹東北虎時說的,難道他當時心里想著,就自言自語說了出來?可是東北虎又是怎么知道的?
金溟不禁吸了口涼氣,他本來還在思考中部在東北虎的統治下實行的是封建制度還是奴隸制度——他抬頭看了看不時略過天空俯視萬物的鷹隊,像極了無處不在的監控——原來竟是極權主義。
難怪大家都談虎色變,東北虎不止是控制動物的行為,它還要監控思想。
一陣微風吹過,吹得金溟透心涼。
東北虎迎著風神清氣爽地抖了抖毛,它把金溟的沉默當成了贊同,口若懸河,意氣風發,“風從很遠的地方來,也許它最初只是來自于一只蝴蝶的翅膀震動。養育數萬生命的河流波瀾壯闊,它的源頭卻只有一拳之大。”
東北虎得意道:“你站在源頭,想象不到那條細流已經成了怎樣一條浩浩湯湯的巨流。”
雖然聽不太懂,但金溟仍努力嘗試和東北虎溝通,“百川灌河才能形成巨流,并非只靠一個單薄的源頭。”
民心四散的暴政終究會走向凋零。
“是的,我們努力了很久。”東北虎感概道。
金溟,“……”
好像不是在夸你。
雖然不知道東北虎怎么理解的,但它看上去有些心滿意足。
然后它用一種得到贊許后的謙虛態度飽含深情地回望了金溟一眼,“但也不能否認源頭的重要,從無到有,才是最偉大的一步跨越。如果沒有最初的引導,流進泥沼的水只會成為污水,流進沙漠的水只能蒸發消逝。”
東北虎是把自己比作從無到有的開創者嗎?
金溟反駁道,“河流由水匯聚而成,那不是排列組合,一旦形成就沒有先后順序,每一滴水都是同一滴水,都同樣重要。”
“這只是你的空想,無法立足于現實,”東北虎搖搖頭,“拿掉一滴水,河流仍然存在,甚至會更加清澈。”
“不管是成為污水還是蒸發,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河流存在的意義并不一定是清澈。”金溟繼續反駁,雖然他覺得和一只老虎談論事物存在的合理性,非常奇怪。
“這是你性格上的軟弱之處。”東北虎道。
金溟,“……”
怎么說著說著還人身攻擊?
但東北虎立刻又接著說,其實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誰都有不完美的地方,我能接受你也有不成熟的部分。我們現在能面對面交流,已經是個值得感激的奇跡。”
金溟,“……”
謝謝你?
“我們今后有時間慢慢互相了解,不急于一時。”東北虎緩了一口氣,微笑道,“你這幾天去過哪里,對中部現在的樣子滿意嗎?”
“你會放了那些被抓的動物嗎?”金溟問。
他對中部的一切都非常滿意,除了東北虎的獨斷專行。
“會。”東北虎點點頭,“但不是現在。”
它心情不錯,耐心解釋道:“現在立刻停下來,他們會猜測與你有關,這對你沒有好處。”
“你也會放了穿山甲嗎?”金溟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口。
東北虎坐在地上仍舊比金雕的體型高出許多,它低下頭,打量著金溟,反問道:“如果我真的丟了東西,他剛才的誣陷也許已經讓你陷入險境。”
它從金溟的語氣里聽到的是關心和擔憂,并不是期待它對穿山甲做出懲罰。
“但我現在沒有。”
“它只是為了自保。”金溟道,“它的膽子有點小,我們之間產生了一些誤會,我還沒來得及解釋清楚。”
他現在相信穿山甲在山洞中說的話都是真的,至少它在中部活得如履薄冰這句話是真的。
即便穿山甲差點害了他,但它一心守護中部,沒有傷害任何其他動物。它的誣陷緊緊針對于想要“破壞中部”的金雕,就連差點掐死它的海玉卿,它都未曾攀咬。
但剛才,沒有一只動物站出來維護它。
這讓金溟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同身受的悲傷。
東北虎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爪子繼續往前走,任由金溟留在原地,“他會受到應有的教訓。”
“它誣陷的是我,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事,對你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金溟緊追兩步。
“真正的無私是很難做到的,所以即便很多地方我并不認同,但我依然很尊敬您,”東北虎停下來,看著金溟,怒其不爭似的,“可是沒有力量支持的仁慈,只會被稱為軟弱,沒有原則的無私是縱容犯罪。難道你還沒有吃夠教訓嗎?”
東北虎這句話用了敬辭,它仍舊對金溟很客氣,但和剛才的態度好像不太一樣了。
就像是,從夢幻回到現實,狂熱漸漸平息下來了。
“那你的原則是什么?”金溟不甘示弱道,“是它們是否服從于你嗎?”
“他們服從的是真理、是定論。”東北虎懨懨地回答,好像已經失去了和金溟爭論的興趣。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讓自己能盡量把東北虎的整個形象收進眼里,“什么是真理?”
“太陽東升西落,魚在水里游,鳥在天上飛。”東北虎抬頭看了看天空,“四季更替,萬物有序。自然規律就是真理。”
“那你在做什么?”金溟問,不無諷刺。
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只畏畏縮縮的白頭海雕,還有時刻處在擔驚受怕中的穿山甲。因為東北虎所謂的“敲打”,它們已不像是生活在自然規律中的動物。
“你不必試探我,”東北虎道,“我在做你想做的事。”
“?”金溟訝然道,“我想做的事?”
他想做什么,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守護自然規律,”東北虎前肢下屈,把自己的身體壓低到金溟不必仰視的高度,“我將為此奉獻全部。”
金溟,“……”
他和海玉卿悄悄對視了一眼,互相從對方的眼神中達到共識——這只老虎有點大病。
自然規律需要它守護嗎?而且,確定是守護,不是破壞嗎?
東北虎抬起頭,看到金溟滿臉困惑的神情,它坐起來,跟著困惑。
緊接著它拍了拍腦門,“你剛才說,你才五歲?”
“應該是,”金溟立刻又開始心虛,他重復地強調,“我記不清了,可能是五歲。”
他真的很不擅長說謊,渾身上下每一處都顯示著做賊心虛。
“跟我說實話,你記得的部分里,你是幾歲?”東北虎重新找回耐心,它調整了語氣,讓自己聽上去是一個可以和小朋友有效溝通的和藹的老虎。
一雙銅鈴似的虎眼貼過來,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金溟那張因為撒謊而滿是不自在的臉,讓他產生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六歲?”金溟咬咬牙,又往上加了一歲。
金雕看上去很老嗎,到底說幾歲才對?他說的是金雕的估測年齡,這應該不算撒謊。
“真的只有六歲?”東北虎的聲音談不上是失望多一點,還是無奈多一點。
“對不起,我剛才忘了你說的很多事記不清了。”它看著手足無措的金溟,撲哧笑出來,“六歲,難怪還如此天真。”
第66章 英雄
“六歲就六歲吧。”東北虎站起來, 它抖抖屁股上的土,圍著金溟又轉了一圈,再次走到他面前時, 態度忽然變得——十分慈愛。
東北虎像是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跟他相處了, 欲言又止, 抓耳撓腮,最后憋出一句:“想騎大老虎嗎?”
“……”金溟不知道東北虎反復無常的態度是怎么回事,他看著那條柔軟蜷曲顯示出邀請意味的大尾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東北虎啊, 貓科動物的頂配。這對毛絨控來說,可以算是終極誘惑了。
“那你能放了穿山甲嗎?”金溟趁機問道。
東北虎坐下來, 那條大尾巴就跟著落下,軟軟地搭在圓圓潤潤并攏在一起的毛爪子上。
似乎是經過了一番認真思考, 它看著金溟,虎眼漸漸彎起來,看上去竟然有些慈眉善目,“如果今天他受到懲罰,你會自責,覺得是你連累了他?”
“不是。”金溟搖搖頭。
“不是為了讓自己心安?”東北虎皺眉,做出一個表示不解的表情,給人一種它好像是以為增加些表情語言會更容易跟金溟溝通的感覺。
“那是為什么?任何行為都有其內在動機,能告訴我驅動你堅持的原因是什么?”
東北虎的態度的確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它剛才的言語表達欲更強, 像是在極力讓金溟了解它, 而現在它仿佛更想認真了解金溟,并且充滿了耐心。
“我只是覺得, 它沒有做錯什么,就不該因此受到懲罰。”金溟道。
“你……”東北虎差點又要生氣, 它仰頭深吸了口氣,用盡了全身力氣把暴走的沖動壓下去,才又低下頭,看著對它來說個頭兒算不得大的金溟。
它不太擅長做出和顏悅色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哄騙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黑心皇后,“他誣陷你,你被欺負了還覺得他沒有做錯?你這樣軟弱退讓是換不來尊重的,只會被更加肆無忌憚地欺負。”
“我沒有覺得被欺負,”金溟弱弱地反駁,“它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并不是故意要欺負我……”
東北虎又開始煩躁地踱步,它越說聲音越大,根本聽不見金溟在說什么,“你爸爸難道沒教過你被欺負了要打回去嗎?他怎么養出你這樣一個溫吞性格,活得如此窩囊,你是傻子嗎,就不會生氣?”
金溟“……”
為什么要cue他爸爸?難道東北虎覺得人人的家教都是暴力解決一切嗎?
金溟會生氣,而且現在就有點生氣,他不想再和這只動不動就人身攻擊的東北虎繼續說話了。
但他從東北虎的語氣中聽出些別的意味——
“你,認識我爸爸?”
“不認識,但據我所知,他是一個永不退縮戰斗到最后一刻的英雄。”
東北虎上揚的眼神里有難以掩蓋的對力量的崇敬,但它說完這句話,低頭看向金溟時,金溟又看出另一層意思——“你卻像個狗熊。”
不過這也解開了金溟的疑惑,難怪東北虎從一開始對他就有些與眾不同,原來是托了金雕爸爸的福。
金雕的爸爸是一只能讓東北虎尊敬的鷹。
金溟悄悄摸了摸身上泛著金光的羽毛,有點與有榮焉的驕傲。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爸爸。
他的爸爸也是一個英雄,人類的英雄。
末世是一個宣揚英雄主義的時代,現代軍事受到絕對的野蠻實力碾壓,在隨時會來的死亡籠罩之下,法度和暴力已經失去威懾性,處處充斥著難以穩定的躁動和狂熱。
為了種群的存續和穩定發展,人類聚集地極其依賴具有強悍戰斗力和精神凝聚力的個體。
他的爸爸就是這樣一個個體,最早適應變異災害,獲得人類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
永不退縮,為種群戰斗到最后一刻的人類戰士,人人敬仰崇拜的英雄。
他曾是英雄之子。
曾經是……
“你的父親是一個讓人尊敬的戰士。”
“如果他還活著,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想來也會很失望。”
“未來人們會如何議論你的父親?他為人類利益奉獻了全部,卻因你染上污點。”
“……”
不同的聲音,遠的近的,熟悉的陌生的,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上來,漫過胸口、鼻腔,交織成一張讓人無法呼吸的網,把金溟緊緊籠罩其中。
金溟覺得難以呼吸,他掐著自己的脖子,像是想要打開咽喉,讓更多的空氣進入身體,可他似乎是使錯了力,翅膀越收越緊,變形的氣腔徹底阻絕了氧氣。
金溟的臉憋得脹紅,耳朵里的嗡鳴聲就像是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如影隨形,無法擺脫。
有什么東西靠過來。
金溟渾身緊繃起來,他不知方向地往后縮,驚恐地想要遠離任何靠近他的東西。
窒息讓瀕死的身體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因缺氧而模糊的視線里有一團白色被他狠狠甩了出去。
但很快那團白色的光暈又涌了過來,緊緊裹住他,任由他如何摔打推搡也無法甩脫。
他朝四面八方地狠狠撞去,但不管撞向哪個方向,渾身的力氣都像是化進了一團棉花里。只有柔軟包裹著他,感受不到一絲反彈的撞擊力。
密密麻麻的嗡鳴中有一道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說著什么。
缺氧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有些聽不懂那個聲音所說的話,但他本能地分辨出,在一片刀子般的聲音中,那是個讓他感覺到安全的聲音。
有一股極大的力氣試圖掰開他緊緊扼在自己喉嚨上的翅膀,但耳邊那個溫柔的聲音忽然拔高,像一種尖銳的警報聲,兇狠地警告著那個靠近他的力氣。
金溟模糊的視線天旋地轉,他似乎被什么東西擋住了,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光暈,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嘈雜,他好像跌在了冷硬的地上,又好像倚在一團松軟的云上。那團云若即若離,貼在他身上時是柔軟的,離開他時是鋒利的。
渾厚的嘯聲隨著一陣勁風掃過來。
像所有強風過境時的天空一樣,擋在他面前的那朵云忽然間便被吹散了。
金溟悵惘地閉上眼,漸漸陷入缺氧的黑暗中。
耳中的嗡鳴聲達到一定程度便成了一種讓人可以忽視的無聲背景。
黑暗是沒有邊際的,所有的聲音和光亮退潮般消散。
金溟感覺到自己像是被放逐到了永恒的空間里,既不上浮,也不會下沉。
只是一直睡下去。
一聲凄厲的尖唳打破了凝固的永恒,金溟猛然睜開眼。
空氣重新涌進肺里,經過聲帶時發出一種沙啞的震動。
“玉卿。”
金溟睜開眼,他焦急地尋找那團白色的光暈,但氧氣經過半個內循環才不急不緩地送到充血的眼中。
黑暗漸漸退卻,金溟看到一團凌亂的白羽毛,幾根羽毛折斷了,露出中空的羽管。視線再往上,他看到了海玉卿,白色的翅膀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被一只厚重的毛爪子踩住。
“放開它。”
金溟的手腳因為缺氧還有些僵硬,但他的身體仿佛是受到另一種內動力的支配。東北虎離他很近,不到一翅之距,暗金色的翅膀幾乎是眨眼間便扇在了那只踩住海玉卿的虎爪上。
東北虎的體型大出金雕幾倍,一只虎爪幾乎與金雕的脖子一樣粗。然而東北虎甚至都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么,便四腳離地,被狠狠地拍飛出去。
它的背脊撞在粗壯的樹干上,滑落到地上時,它感受到緊貼著的那棵一人不能環抱的大樹發出斷裂的聲音。
剛才海玉卿和東北虎的打斗聲引來了還在捕獵的銀角,它帶著鷹群飛回來,看到一棵冠如傘蓋的樹訇然陷落。
東北虎從倒下的樹冠中狼狽地爬出來,它茫然地看向四周,仿佛是還沒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
直到它的目光掃到脫力倒在地上的金溟,才大叫起來,“快去看看他。”
銀角落下來,落在東北虎面前,它還來不及張口詢問,便被東北虎嘔出的血濺了一臉。
“我沒事。”東北虎用前肢撐著自己,連嘴角的血都顧不得擦,“快去看看他怎么樣了。”
銀角,“……”
沒事?
“你發什么呆,”東北虎脊背火辣辣的,疼得它呲牙咧嘴,一時站不起來,但它還有力氣拍了銀角一巴掌,“快去。”
“沒死透。”銀角微微俯身,用爪子把臉朝地的金溟翻過來,“補一刀?”
金溟已經半暈過去,但他翅膀緊繃著,保持著一個環抱的姿勢。
“……”東北虎一口血差點咯進氣管里,它聲音都扭曲了,“你敢!”
東北虎聽到金溟沒事,才大喘了一口氣,語氣跟著緩下來,“你知道他是誰嗎?”
銀角的聲音有些調侃的意味,“誰啊,能把你打成這樣?”
金溟已經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他屏住氣,把所有的意識集中到胸前,直到感受到懷中的那個呼吸平穩勻長,那口氣才松下來。
他聽到東北虎壓低的聲音——“他就是……”
暈眩帶來的耳鳴聲驟然響起,金溟徹底暈死過去。
第67章 花豹
金溟猛然睜開眼, 窒息感的余味讓他不由自主張大嘴巴,貪婪地把新鮮的空氣塞滿整個肺里。
空氣里有一絲甜膩膩熱乎乎的味道,有些熟悉, 但一時想不起來這是什么味道。
金溟覺得自己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 隨即又在剛剛醒來的懵然狀態中失了神。
他緩慢地眨動著眼睛, 想要把精力集中起來,但又不知道該集中到哪里。咽喉處仍殘留著火辣辣的感覺,于是金溟嘗試動了動聲帶,但并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
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撲過來, 幾乎是砸進他懷里的。金溟把眼睛往下轉,看到一片白色的羽毛,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喊出的聲音是“玉卿”。
金溟立刻把海玉卿從他身上扶起來,他又不敢呼吸了。
“你怎么樣?”僵硬的聲帶發出的聲音有點顫抖, 金溟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一只白翅膀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無力地垂在身側,是之前折斷過的右翅,金溟伸出翅膀,隔著一段距離,不敢觸碰。
“你怎么樣?”海玉卿把側臉貼在金溟胸前,反問道。
“就說沒事,這回放心了吧。”一道陌生的女聲響起。
金溟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洞口站著一個毛茸茸的影子。逆著光,中間還隔著一架類似屏風作用的竹架子, 他在稀疏的隔柵之間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一只花豹。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山洞里, 身下鋪著整張的動物皮毛,不止一層, 觸感十分密實厚重。而蓋在他身上的是另一種皮毛,柔軟細膩, 輕若無物。
金溟朝花豹頷首,身體輕微挪動了一下,蓋著的皮毛微微下滑,貼在他身上的那一面觸感同樣柔軟。
他暗暗捻了捻,發現這一張并非整皮,而是編織而成的絨毯。
金溟用一只翅膀按在身后想要站起來,卻沒按結實,翅膀下暄軟的凸起滑動了一下。他回過頭,看到一張卷成筒狀的皮毛,這樣的形狀擺在這個位置,那它的名字應該叫——枕頭。
“好了,現在可以看看你了吧。”花豹走進來,把一把十分干凈光滑、一眼便知是細細打磨過的的細木棍放在山洞中央位置的一張木頭樁子上。
金溟的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去,旋即直勾勾地看著那張木桌。
他毫不遲疑地想到這樣一個功能性的命名,因為這張木樁擺在那里,顯而易見的功能就是桌子,也因為它兩側各擺了兩張更小更矮打磨得更加圓潤平滑的木樁,那自然應該叫——椅子。
金溟不禁重新打量起這個山洞。
靠近臺子旁的那面最平整的石壁上立著一個木架,有四層高,最上面一層并排擺了一列藤制編筐,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下面一層是形狀大小各不相同的竹筒,全部密封著,朝外的一面被劃出一些貌似有規律可循的記號。
金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在看清楚那些記號只是些簡單的橫豎撇捺、三角圓圈,而不是文字后,說不上是不是失望,總之那口緊張的氣慢慢松了下來。
他沒來得及再往下面一層看,就聽花豹道:“玉卿,讓我看看你的翅膀。”
海玉卿仍舊貼在金溟身上,把臉埋在黑褐色的羽毛里,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金溟收回目光,輕輕晃了晃它,哄道:“玉卿乖,看看翅膀,別讓我擔心。”
海玉卿很委屈,“你也,別讓我擔心。”
“我……”金溟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海玉卿抬起頭,黑亮亮的眼睛蒙著水光。
這是一句很肯定的話,但沒有強硬的質問語氣,也沒有譴責,只是很委屈。
“其實……”金溟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以后不會了。”
他想說死亡有很多種辦法,但其實一個生命是不可能真的掐死自己的,而且他也沒有想掐死自己。
可是海玉卿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沒有指責、沒有憤怒,只是靜靜的哀傷。
他忽然很內疚。
**
“咔噠”一聲,扭曲的翅膀在花豹嫻熟的動作下歸了正。
“慢慢抬一下,不要用力。”花豹蹲坐在海玉卿面前,輕輕按著它的右肩,手法頗有專業護理的意思。
海玉卿依言慢慢抬起翅膀,金溟緊張地不自覺伸出翅膀在下面虛虛拖著,生怕那條翅膀會失控摔下來似的。
“嗯,沒事了,這幾天少用力。”花豹擦了擦爪子,很輕松的模樣。它伸展了下柔軟的身軀,扶著木架半立起來,用毛爪子把最上層的一個藤筐勾了下來。
金溟看到筐子里放著幾團麻繩,搓得很細很光滑。
花豹扯出幾段麻線,把散在臺子上的細木棍仔細綁起來,又一并放回到藤筐里。
“骨頭沒斷,用不著固定。”花豹扭過頭,對上直愣愣盯著它的金溟,解釋道。
原來那些木棍是拿來給斷骨做固定的。
“它翅膀之前折斷過,才剛好,沒有影響嗎?”金溟不太放心,花豹的手法很讓人信任,但它過于輕松的態度并不能安撫病患家屬的擔憂。
“折斷過?”花豹驚訝道。它立刻扔下藤筐一步躍過來,重新檢查海玉卿的翅膀。但它檢查了很久,像是沒有找到斷裂的地方,后來干脆直接按著兩只翅膀,一條骨頭一條骨頭的反復對比。
“多久前?”
花豹的語氣聽上去很嚴肅,這讓金溟有點慌張。他立刻道:“七天前,地震那天。”
“確定骨頭是真的折斷了嗎?”花豹擰著眉,它沉思了片刻,換了種更利于溝通的溫和語氣,有一種幼兒園老師的感覺,“你可能分不清楚,像剛才那種情況,只是關節脫臼,復位之后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金溟低頭看著海玉卿的翅膀,輕聲附和道:“可能是我弄錯了。”
花豹不認為海玉卿的斷骨可以在七天之內恢復如初,不留痕跡。按照正常的認知,這的確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卻是他親眼所見。
不正常的到底是花豹的認知,還是海玉卿的恢復能力?
不管怎樣,只要海玉卿的翅膀沒事就好。
花豹也松了口氣,它再次回到架子旁,蹲下來從第二層拿了什么東西,然后走向洞口。
第二層的架子上擺著一些木制品和竹制品,如果按照人類的認知習慣,那種形狀大小的東西應該叫做碗筷湯匙,但這已經不能讓金溟再驚訝了。他的目光跟著花豹看向洞口,那里的東西強勢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洞口處有一堆整齊的石頭,式樣讓金溟想起虎嘯天壘的灶臺,雖然從他這面并不能看到灶口,但它的確應該是個灶臺。
因為上面正坐著一個形狀像深鍋的石頭器皿,看不見火焰,但石鍋與石蓋的縫隙處溢出些白色的水蒸氣,凝神去聽,能聽到開水的咕嚕聲和燃燒的嗶剝聲。
金溟不知道里面熬了什么,但他吸著鼻子仔細聞了聞香甜的空氣,大約能猜得出來。
花豹掀開石蓋,咕嚕聲瞬間放大,洞內香飄四溢。
“正好可以喝了。”花豹半立在灶臺旁,一只爪子拈著一個長木棍,另一只爪子握住一個竹筒。金溟從它背后望過去,看不太清楚,但那是一個很明確的舀湯動作。
兩只冒著白氣的竹筒擺在桌上,花豹又從木架的最下面一層拿來一只木桶倒扣在地上充當臨時椅子,一豹一雕一海東青,圍坐在桌前。
這是金溟穿成金雕以來,第一次坐在椅子上,把吃的放在桌子上進食。
如果對面不是貨真價實的一只花豹,他幾乎以為自己還是個人,還生活在人類社會。
面對花豹殷勤的招呼,金溟只能沉默地看著竹筒里的東西——一種散發出甜膩的奶香味的詭異液體。
他閉上眼又聞了聞,氣味是很容易喚起記憶的東西,當下的氣味喚起他對牛奶的記憶,是加了糖的鮮牛奶。
但是當金溟再睜開眼來,很難把眼前這種紫紅色的粘稠液體和白白的牛奶聯系起來。
“這是羊奶,比牛奶膻一點,所以要多煮會兒。”花豹看著一動不動的兩只鳥,解釋道,“加了甜菜,很好喝的。”
甜菜?
這是一個從字面就很容易理解的名詞,甜的菜。雖然它在人類生活中出現的頻率并不高,但如果是它加工后的另一個名字,應該沒人會不知道——白糖。
紅糖是甘蔗加工而得,白糖便是甜菜加工的產物。
中部不是甘蔗適宜生存的環境,但甜菜應該是盛產的。
“你先嘗嘗,如果實在喝不來,”花豹沒有把為難的情緒表達出來,只是頓了頓,又說,“再去弄牛奶來。牛奶是愛喝的吧?”
不管是羊奶還是牛奶,在人類社會都是稀松平常的東西,但如果是野生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可能有哺乳期的羊站在那兒等人給它擠奶,而且,更加不可能會讓一只花豹來給它擠奶。
換句話說,在這原始叢林里,想吃羊肉不算難事,想喝羊奶,真的很難。
而牛的體型更是大出羊幾倍。
不管是花豹還是東北虎,想要成功獵到一頭成年野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哺乳期的動物戰斗力更加不可想象。
拿羊奶來招待他們,幾乎已經可以說是一件非常奢侈的行為了,更遑論牛奶。
金溟立刻抱起竹筒,啄了一口紫紅色的熱羊奶,甜菜的分量掌握得很恰當,正能遮住膻味,又不過甜。如果花豹不是常熬羊奶喝,那它一定是廚藝極好,才能有這樣的把握。
“很好喝。”金溟發自肺腑地贊嘆,呼出的氣都帶著一股讓人滿足的香甜。
“嗯,那就好。”花豹松了口氣,它轉過頭,笑瞇瞇地招呼海玉卿,“玉卿也喝,這很難得的。”
羊奶在花豹這兒也是稀罕物。
金溟心想,他一直以為虎嘯天的廚藝已經是超乎尋常,原來這里倒是很多的動物都擅長加工吃食。
第68章 觀察
海玉卿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碗羊奶, 只有淺淺一層,分量比金溟那碗少出許多,根本喝不到什么, 充其量就是花豹所說的, 嘗嘗味兒。
“鳥的腸胃乳糖不耐受, 不能喝奶,”花豹帶著歉意的微笑解釋道,“只能稍微嘗這一點點哦,不然容易生病的。”
金溟啜著熱乎乎的羊奶, 瞇著眼點頭附和。
鳥類不是哺乳動物,從小到大的食譜里都沒有奶這種東西, 腸道天生缺乏、也完全不需要能消化乳糖的酶。
花豹說的一點也沒錯。
“沒有其他好吃的東西,”花豹又給金溟添了第二碗羊奶, 有些懊惱似的,好像羊奶是它唯一能拿出來哄孩子的零嘴兒,語氣也是那種哄孩子的話,“多喝點奶,身體會壯實一些。”
這兩句話乍一聽上去都沒什么問題,如果不是前后腳連在一起,而且對象同樣是鳥類的話。
雖然羊奶很好喝很難得,但金溟也不敢再多喝了。
花豹這雙標的表現讓他坐立不安,難道是什么暗示?
就算現在金雕身體里住著一個人類的靈魂, 但也不可能讓鳥類的身體產生乳糖酶。
除非花豹覺得他的身體構造和海玉卿不一樣。
金溟沉默地看著自己的翅膀和羽毛, 在花豹眼里海玉卿是一只鳥,難道他不是一只鳥嗎?
他現在是不是不應該表現出對奶制品接受良好的模樣?
“你平時都吃些什么?”見金溟慢慢停下來, 對羊奶似乎有些意興闌珊,花豹便繼續問道。
“?”金溟抬起頭, 疑惑地看著花豹。
“我是怕你吃不慣,”花豹看出金溟的探究,它把目光轉向海玉卿,似乎是想向金溟表示出自己的友好很單純,“牛肉是吃得慣的吧,玉卿應該也很少能捕到野牛,今天我們有口福,銀角他們費了不少力氣才抓到一頭野牛,晚飯大家都有牛肉吃。”
但它還是忍不住又問金溟,“你還有別的愛吃的嗎?”
有種很想投其所好的意思。
很明顯,花豹和海玉卿是早先就熟識的——先姑且不論海玉卿一個飛禽為什么它的朋友都是走獸——但花豹的羊奶是特意給他準備的,所有顯而易見的殷勤也都是對他的。
金溟可以把這些招待單純地理解為這是他作為海玉卿的配偶而得到的友誼,但其中如人飲水的細微差別,雖然不能一一言明,但已足以讓他無法忽視那種感覺——即便沒有海玉卿,花豹也會同樣如此招待他。
“我不挑食,捕到什么吃什么就好。”金溟說的很隨和。
其實他想吃饅頭燒餅窩窩頭,大包子、小餛飩,素三鮮、胡蘿卜、白菜粉條、茴香苗……
每天這么大魚大肉,再純天然也吃夠了。畢竟人類是雜食性動物,不是肉食性動物。
但這明顯不該是金雕的食譜,他就是想吃也不能跟花豹說。雖然他不知道花豹是怎么弄來的羊奶,但它應該弄不來大米面粉玉米棒子吧……
其實金溟心里有點不確定,如果說花豹現在拿給他一瓶冰鎮可樂——他看了看滿山洞充斥著人類氣息的陳設——想來也應該不太值得震驚。
“這幾天,都是玉卿捕食給你吃?”花豹失色道,它臉上有一點驚訝,更多的則是心疼。
金溟遲疑地點點頭,他覺得花豹的語氣不像是心疼海玉卿養了個吃軟飯的配偶。
“吃苦了。”花豹嘆了口氣,語氣很自責。
雖然金溟確實是忍饑挨凍茹毛飲血還被海玉卿家暴了好幾天,這段經歷不管是對一個人來說,還是一只鳥來說,說句吃苦了也不太過分。
但花豹的反應給他一種——他吃海玉卿捕來的食物,是一件很不正常且值得同情的事的感覺。
鑒于花豹本身就帶著眾多奇怪之處,所以他一時難以分辨不正常的到底是誰。
“沒有……”金溟擺擺翅膀,想說他沒吃苦。畢竟這是他和海玉卿的私事,其中細節沒必要拿出來具體解釋。
但他才開口,就被海玉卿突然打斷:“我以后不會讓他再挨餓的,我以后會抓好多好吃的獵物給他。”
聲音頗大,有點惱羞成怒的意味。
“……”花豹轉頭看向海玉卿,一時沒反應過來。
怎么忽然就生氣了?
“你喜歡吃什么,我現在就去抓!”海玉卿愈發羞憤,花豹懵然的目光在它看來是一種赤·裸裸的嘲諷。它猛然站起來,對著金溟指天發誓似的,“不會讓你吃苦。”
“……”花豹恍然大悟般抻直了脖子,它明白了海玉卿生氣的原因——金溟現在的生活在別人眼里值得心疼,這就是海玉卿作為配偶的屈辱。
而且它剛剛無意間還提到過海玉卿不擅長抓野牛,野牛上千斤的體型連東北虎都得掂量掂量,這話是陳述事實算不得嘲諷,但緊接著再加上這句吃苦,已經足夠挑戰海玉卿的自尊心了。
這個情緒很好解讀,但花豹的瞳孔卻倏忽放大,仿佛是被自己的理解驚到了。
金溟把暴走邊緣的海玉卿拉到身邊,按著肩膀讓它坐下。
海玉卿滿臉心虛聽不得人說的模樣有一種讓人想要繼續欺負它一下的可愛,金溟便假意板起臉來,嚴肅道:“抓什么,不記得剛才說的,這幾天少用力氣。”
海玉卿頓時泄了氣,脖子耷拉進兩只微微聳起的翅膀里,看上去整個鳥都萎了。
仿佛在忍受極致的屈辱。
“沒有吃苦,”金溟摸了摸那個萎掉的白腦袋,舍不得再欺負這只思維單純的小鳥,他湊過去耳語道,“今天的魚又肥又鮮,我還沒吃過這么大的魚呢。”
海玉卿抬起頭,那雙靈動的黑眼睛會說話,在問他,“真的?”
既期待又忐忑。
“玉卿是我見過的最會捕獵的隼……”金溟想到東北虎所說的話,立刻改口道,“最會捕獵的海東青,最會飛的海東青,最漂亮的海東青。”
以前他當海玉卿聽不懂說話時,什么不知羞恥的贊美之詞沒說過,現在不過是張口就來而已,已經毫無心里負擔。
不過他還是稍稍壓低了聲音,畢竟還有外豹在——第一次談戀愛,臉皮再厚也總是有一丟丟害羞的。
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還再問他,“真的?”
既暗戳戳地得意,又覺得應當收斂些。害羞的小眼神沖著金溟扭捏了一會兒,又挑著眼尾趾高氣揚地瞟向花豹。
“……”花豹無意接下這個挑釁,它把頭轉到一邊,死盯著空置的角落,誰也不看。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復了震驚。
“玉卿的確是一只很漂亮的鳥,小孩子都喜歡漂亮的東西是不是?”花豹自說自話似的,不知道想解釋給誰聽。
金溟不禁皺了皺眉,花豹的語氣里不含惡意,但用詞讓他聽了心里頭不舒服。
可是他又不能說“海玉卿不是東西”……
金溟正在琢磨如何反駁,腦中忽然靈光一現,那點不可言喻的細微差別漸漸明晰起來。
花豹從言語到行動,全在把海玉卿和他區別對待——一個是鳥,另一個是……
金溟握緊了海玉卿的翅膀,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猜測驚得無法做出反應。
“中部有很多漂亮的動物,等以后我慢慢帶你看,你一定會都很喜歡的。”花豹道。
“……”海玉卿起先還點頭,忽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花豹,用眼神質問它——這是什么騷操作?
金溟不動聲色地拉了拉它,示意稍安勿躁。
銀角獵來的野牛有花豹的一份,他不知道海玉卿和花豹的關系如何,但目前看來花豹也并沒有對海玉卿多有偏向。
花豹不太關注海玉卿的情緒,或者說,它感受到了,但刻意讓自己忽略掉,又或者說,它此刻有更需要關注的東西。
“這幾天你就住在這里,如果還需要什么就跟我說,不要客氣。”
“?”這回金溟都按不住了,海玉卿撲騰站起來,拉著他就朝洞口走去,“不需要。”
不想和花豹玩了。
然而在地面上花豹比海東青更靈活,四條腿輕輕一躍便堵住了海玉卿的去路。
“玉卿,”花豹的語氣依舊很溫和,不像是警告,它陳述事實般,“他不能跟你走,你也帶不走他。”
海玉卿順著花豹的目光看向洞口,耳朵動了動,忽然就冷靜下來了,一言不發地默默坐回去。
金溟知道海玉卿只是思維簡單,但對危險的嗅覺異常靈敏。他探著頭想看看洞外有什么,但花豹依舊堵在前面,理由充分地勸道:“你暈倒的原因還沒找到,留在我這里方便觀察。”
觀察?
還是軟禁?
金溟只好也一言不發地默默坐回去。
但他很快找到花豹話里的破綻,試探道:“玉卿也需要留下來觀察嗎?”
“當然不需要。”花豹充滿歉意,“你不必緊張,我也只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絕無惡意。”
至少他們兩個中還有一個是自由的。
識時務者為俊杰,金溟道:“謝謝,麻煩你了。”
花豹不禁一愣,似乎是沒料到金溟如此好說話。
笑瞇瞇的豹臉上流露出一種慈母的憧憬神色,花豹手腳不知如何安放似的,干脆拿起金溟的空碗,走到灶邊,難以自抑地自言自語道:“原來從小就這么乖,還這么有禮貌,這樣的小孩就是生一打也愿意養啊。”
金溟正要拒絕花豹再給他盛羊奶,就聽到一個更興奮的聲音,幾乎是從洞口沖進來的,“什么,你愿意生小孩?”
這個聲音倒不陌生。
竹碗和竹筒撞在一起,清脆的和沉悶的聲響中,兩只黑黃相間但花紋并不相同的毛茸茸身影滾在地上。
第69章 地牢
一只是黑黃相間斑點紋, 另一只則是黑黃相間條形紋——虎嘯天把花豹撲倒在地,一臉滿足地瞇著眼,邊蹭邊嗲聲嗲氣地喊:“老婆~”
肉麻的語氣讓金溟頓時生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這樣的腔調倒是有點熟悉, 像是在哪兒聽過。可是僅有的幾次接觸, 他確定自己沒聽過虎嘯天用這種語氣說話。
金溟很快便聯想起來海玉卿之前沖他撒嬌的語氣——原來是跟虎嘯天學的。
他立刻挺直肩膀,擋住海玉卿敏而好學專心致志的視線。海玉卿模仿能力很強,但這種學習就大可不必了。
只不過……華南虎的老婆,為什么是一只花豹?
這兩個品種怎么會搞到一起, 真的沒有生殖隔離嗎?
像是聽到了金溟的心理活動,下一刻, 虎嘯天就興奮地再次問道:“生小孩?”
花豹板著臉,一腳把虎嘯天踹開, 輕盈地彈跳起來,呵斥道:“做夢。”
“哦。”虎嘯天受挫般耷拉下毛茸茸的虎頭,垂頭喪氣地立在原地,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金溟想安慰它,不用氣餒,華南虎和花豹的遺傳基因根本就不匹配,雖然不知道這倆品種是怎么產生感情的,但就算花豹答應,它倆應該也生不出小孩。
“去了這么久?”花豹抖了抖被虎嘯天壓扁的毛, 性感的豹紋長尾巴蜷曲著輕輕卷了卷虎嘯天的胡子。
金溟看得眼饞心熱, 小豹子的毛尾巴,不知道摸起來會是什么手感, 而且花豹這樣妖嬈而不自知的動作,實在很讓人血脈噴張。
“給你做了杯橙汁。”虎嘯天才想起來似的, 把掉在地上的幾個竹筒撿起來,拿著其中一個獻寶般遞給花豹,“那批橙子貯存到現在,不太新鮮了,榨出來汁不夠濃,就沒往里面放冰塊,做好了在冰窖里涼了會兒,現在喝正好。”
橙汁?
冰窖……
虎嘯天說的不是冰箱,這都只能算常規吃驚。
金溟再次陷入沉思,放空的目光便沒有挪開,仍舊盯著不住輕點虎臉的豹紋毛尾巴,直到感覺到臉頰被什么東西輕輕拱了拱,他才看到眼底的那一團白乎乎的影子。
海玉卿伸著翅膀,艱難地只把翅尖的羽毛挓起來,似乎是想勾住金溟臉頰上的羽毛,但同樣的動作由一只扁毛來完成未免顯得笨拙。
金溟被海玉卿拱得臉頰發癢,他忍著笑把白翅膀拉進懷里,輕輕撫摸著,不再去看花豹。
“玉卿,”金溟嘆了口氣,輕聲說,“不需要模仿,做你自己就好。”
海玉卿溫順地任由金溟撫摸,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金溟還想說什么,就見花豹和虎嘯天一塊走了過來。
虎嘯天將幾只密封的竹筒擺在桌上,還有剛才盛羊奶的那個碗。此刻碗里面盛著兩只煮熟的蛋,雪白的蛋殼上有裂開的紋路。比雞蛋小些,圓嘟嘟的,形狀像鴿子蛋,但又比鴿子蛋大一些,大約是哪種野雞蛋,應該是剛才放進羊奶里一塊兒煮熟的。
“喜歡喝羊奶?”虎嘯天道,“花花擔心你不愛喝,非得讓我再去給你做點小孩子愛喝的。”
它朝那幾個罐子努了努嘴,“但這是涼的,剛喝了熱羊奶,還是別喝這個了。現在你這么矜貴,一會兒鬧肚子我可承擔不起。”
虎嘯天的語氣有點陰陽怪氣,對金溟的態度與之前大不相同,談不上敵意,但也絕非友善。
金溟沒說什么,海玉卿卻不太樂意,沖著虎嘯天發出警告的低唳聲。
“你還是省省吧,他現在可用不著你護著。”虎嘯天嘲諷道,話里有話似的,“有你傷心的時候。”
花豹輕輕踹了它一腳,嗔怪道:“閑得慌就做飯去。”
虎嘯天又瞪了金溟一眼,才轉頭朝洞外走去,背影瞧著忿忿的,氣不平似的。
坐牢還有虎嘯天管伙食,這牢做的算得上滋潤。
金溟目送虎大廚離開,忍不住想今天會有什么好吃的牢飯,就聽花豹解釋道:“做飯油煙大,在別處,等會兒做好了我們再過去,要是餓了就先吃個煮蛋墊墊。”
它又對海玉卿招呼道:“這個玉卿也可以吃,不過你應該不喜歡吃這種,和生的口感有些不同。”
原來有專門的廚房,還是與起居室分離的。
金溟再次打量了一眼灶臺,才覺出那個位置大有講究,更像是寒冷時節供洞中取暖用的,兼而做些煮水等沒有油煙味道的灶間操作。
“我可以出去?”金溟后知后覺地驚訝道。
“當然可以,”花豹溫和地笑道,“又不是在坐牢,想出去知會一聲就好。”
不是坐牢嗎?
金溟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知會一聲就能出獄嗎?那剛才又何必多此一舉威脅海玉卿。
很快金溟便明白了花豹口中的“知會一聲”是什么意思。
金溟抬頭看著緊挨著他頭頂盤旋的鷹群,像個巨大的移動遮陽傘,把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在半空中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緩慢移動。
海玉卿垂著頭走在金溟身邊,以它的飛行速度和身體靈活度,想要沖出鷹群自己跑掉不成問題,但誠如花豹所言,它帶不走金溟。
金溟現在搞不清楚它們是只想囚禁他,還是因為囚不住海玉卿所以拿他來限制海玉卿。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結果都一樣。他跑不掉,海玉卿也不會單獨離開。
鷹群里沒有見到銀角,也沒有看到東北虎。
金溟本想找機會私下跟海玉卿商量,但花豹跟得緊,擠在中間生怕他們有什么親昵舉動似的,別說悄悄話,連打個眼色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花豹又溫柔得不像個監獄長,倒像是幼兒園生活老師,生怕金溟渴了餓了不知道說似的,事無巨細地噓寒問暖。
其實說他現在是被聽銀角和東北虎號令的鷹群監禁更為準確,只不過借了花豹和虎嘯天的地方而已。
只是東北虎為什么突然翻了臉,難道之前的平易近人都是跟他玩虛的?
看來他在東北虎那兒并沒有洗脫嫌疑。
“我還要觀察多久?”金溟對目前的困境毫無頭緒,只能寄希望于花豹并不是他的敵人,“這是東北虎的命令嗎?”
“暈倒前,你是想起什么了嗎?”花豹反問道。
“沒有。”金溟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答,速度快得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根本沒有思考。
花豹看出金溟的隱瞞,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說:“再等等吧。”
“等什么?”金溟追問。
“他們現在是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但如果你能想起什么,事情也許就好解決了。”花豹忽然往前跳了一步,站在一個土丘上,道:“到了。”
金溟停住腳,這才恍惚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熟食味道,并不強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到鼻間時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連方向都難以分辨。
花豹從土丘上跳下去,金溟和海玉卿從側面繞到土丘背后,便看到一個狹小的通往地下的洞口。
洞口邊的蔓草輕輕搖曳,顯示出洞內良好的通風布局。細長的葉片干凈得發亮,沒有常年沾染油煙的痕跡,金溟剛才聞到的油煙味并不是從這個洞口傳出來的。
洞口設計得很巧妙,從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構造,但金溟猜想里面的空間小不了。因為花豹屈著前肢鉆進洞里,立刻便能調轉過頭來,露著毛茸茸的大腦袋招呼他們鉆進去。
金溟看了看四散在周圍樹梢上的鷹群,沒有鷹緊盯著他,但沒一個方向是沒有控防的,他只好認命地跟著鉆進去。
剛進入黑暗的那一瞬間的失明,讓金溟很難不產生一種地下組織接頭的感覺。
緊接著視線明朗起來,幾塊閃著淡淡熒光的螢石鑲嵌在甬道兩側,但最主要的光源來自于兩盞嵌在墻上的油燈。
不是電燈已不足以讓他震驚。
金溟站穩后,回過身扶住跟在他身后進來的海玉卿。這個地洞比剛才的山洞構造更加復雜,進來了就連海玉卿也難以跑掉,他此刻有些后悔讓海玉卿跟來。
“玉卿,要不……”
海玉卿本來是側著耳朵認真聽金溟講話,但這樣的語氣一開口便能猜出金溟想說什么。它不肯再聽下去,一把推開金溟,從他身側擠過去,疾走兩步跟上花豹,生怕金溟要把它推出去似的。
金溟無奈地跟上來,把海玉卿拉到住,“又不是什么好事,跑這么快干什么。”
誰家會把廚房安在地下?
倒是越走越像地牢。但他已經如此配合了,不至于還要把他騙進地牢關起來吧。
海玉卿一言不發跟他擰勁兒,兩只鳥在兩步一彎的甬道里擠來擠去,都要搶著走在前面。
“玉卿,聽話。”金溟加重了語氣。
“不聽。”海玉卿生氣道。
金溟一時語塞,正在糾結要不要干脆直接把海玉卿罵走,就聽見一個很委屈的聲音在昏暗的燈光下幽幽傳來,“你說的,‘永遠’……”
“我……我是為你好。”金溟硬下心來,冷聲道:“別再跟著我,它們不是要抓你。”
“那你怎么不問,我覺得什么才是好。”海玉卿用力地甩開金溟,它大概是想生氣,卻在音調繃到最高時哽咽起來,“被扔掉,就不好!”
“我會飛了,不會拖累你。”海玉卿索性不再強撐,語氣近乎乞求。
“我不是要扔掉你。”金溟終究還是硬不下來心,他嘆了口氣,把海玉卿攬進懷里,“好,玉卿不走,咱們在一塊。”
第70章 合金
“你們!”花豹一聲尖叫, 嚇得金溟一哆嗦,跟被捉奸在床似的,差點條件反射地把懷里的海玉卿推開。
花豹本來走在前面引路, 見兩只鳥沒跟上, 返回頭就看到眼前這一幕——金溟覺得他們是可憐的苦命鴛鴦, 但看花豹的反應,大約覺得這是少兒不宜。
“分開!”花豹氣急敗壞道,它重新擠到他倆中間,本就不算寬敞的甬道頓時更加逼仄。
金溟被擠得臉都貼在了墻上, 喙尖兒勾了一嘴的土。他不得不松開海玉卿,用兩只翅膀抵住墻面才把自己撐起來。
此刻花豹和它之前優雅的模樣相比, 可以說是極度失態,就因為他跟海玉卿臉對臉湊到一塊悄悄說了兩句私房話?
難道它以為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們兩個就能完成串供的行動?
花豹未免也太高看他倆了。
金溟老老實實和海玉卿分開走, 這次他走在最前面,海玉卿落在最后,花豹像劃開銀河的王母娘娘般氣勢洶洶地站在中間。
海玉卿幾次伸長了翅膀想要碰一碰金溟,都被花豹無情地擋開。
七拐八繞了數不清幾次,金溟隱約聽到細碎的鐵器霹靂乓啷聲,像極了古代電視劇里拷問犯人的地牢才有的特色聲音,再一轉彎,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焦肉的味道讓金溟不自覺想到滾燙的刑具烙在肉上的感覺。
金溟頓時覺得兩個腿彎兒都在打顫, 一步也走不動了。
想問什么直接問不行嗎?
大可不必走這些流程。
有什么是不能坦誠相待的呢。
問什么他都招。
金溟扶著墻, 哭喪著臉,花豹在后面輕輕推了他一下, 他立刻把墻扶得更結實,張嘴就想馬上交代。
上喙嗑在下喙上, 他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又被花豹推了一下。
金溟趔趄著不由自主往前邁了一步,眼前終于豁然開朗——
寬敞的大廳一目了然,按照功能劃分成兩個部分。
還真是個廚房。
左邊是就餐區,一張大木桌擺在正中,一條長長的竹片桌旗上隨意地擺著兩只鮮花,一盤不同顏色大小的漿果組成的水果拼盤,將氣氛烘托得野趣盎然。
靠墻有一面柜子,擔負餐邊柜的功能,上面擺著各色規制的杯碗盤碟,除了之前見過的那種竹制和木制的,還有一些是陶土制成的,燒制得凹凸不平,成色很新,看上去像是剛做的嘗試。
右邊是制餐區,一面墻根兒堆著食材雜物,連著一張操作臺,另一面墻則是各色灶臺,有三五個,上面架著大小不一的石鍋和石板,甚至還有一個土坯烤爐。
烤爐里吊著兩條鎖鏈,一條鏈子上正掛著一只烤出淡淡焦黃的鴨子,晶瑩的肥油不時滴落進半燃的松木上,發出香氣撲鼻的“噗嗤”聲。
剛才讓金溟浮想聯翩的鐵鏈聲便是來自此處。
但此刻他冷靜下來才想起來思考,鐵器是劃時代的東西,而且在人類發展史上,鐵器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從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再到鐵器時代,人類經歷了漫長的幾千年。
青銅冶煉是發展鐵器的基礎,在這一領域人類用了四個世紀的時間來探索才成功提煉出鐵,而后更是歷經無數次的試驗才將鐵的純度提高到可以日常使用的程度。
他沒在別處看到任何青銅的制品,反而石制的工具更多。直接從石器時代過渡到鐵器時代,以一個正常人類的認知,顯然在冶煉技術上并不現實。
連人都做不到,更何況是些五指分化程度不高的動物。
金溟的目光落在烤爐里的鴨子上便再也挪不開,腳下不自覺地朝烤爐緊走了兩步。
“不是吃牛肉嗎,怎么又烤上鴨子了?”花豹看著被烤鴨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金溟,問道:“你喜歡吃烤鴨?”
金溟敷衍地“嗯”了一聲,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神。他輕咳了兩聲來掩飾尷尬,假裝好奇道,“這是怎么吊起來的?”
“別跟我說你沒見過掛爐烤鴨。”虎嘯天今天見到金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逮著機會就要嗆他。
“……”金溟的確見過掛爐烤鴨,很小的時候約莫還吃過呢,但金雕也應該見過嗎?
金溟被嗆得無話可說,干脆不再掩飾,直接湊到爐邊近距離去看那兩條鐵鏈。
細看之下,不禁面色一變。
亮白的金屬色澤反射著跳動的火光,照著金溟那雙瞳孔難以自控地放到最大的眼睛。
如果說鐵鏈已經不能讓他驚訝,那……不銹鋼確實能讓他失色。
金溟看了看燒制得粗制濫造的陶器,也許在機緣巧合下虎嘯天冶煉出來了一點鐵器,這種幾率可能比中彩票還要難點,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那不銹鋼呢?
“你怎么會有這個東西?”金溟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拉家常,但他根本控制不住難掩的震驚。
虎嘯天看著金溟,淡淡道:“撿的。”
金溟深吸了口氣,“從哪兒撿的?”
虎嘯天拿起插在爐炭里的挑火棍,撥弄著兩條不銹鋼鏈,“怎么,眼熟?”
鏈條相撞,發出金屬獨有的清脆聲音。離近了金溟才分辨出,這聲響不同于一般的不銹鋼聲音。
他一把奪過虎嘯天手中的木棍,伸進爐子里把晃動的鏈條挑起來。用翅膀抓握不太牢固,但他很輕松便將鏈條挑了起來,兩條臂粗的金屬鏈條竟然比他手中的細木棍還輕。
不是不銹鋼,是一種輕合金。
金溟不懂冶煉,但他看過類似的材質在他的時代里被發明出來后的獲獎新聞。而眼前的鏈條,看上去比他所知的現代材料更為精進。
用在器械上的金屬,并非越輕越好,越是龐大的東西,越需要重量來固定自身。
但是在末世,重量型的防御設備已經無法抵御超自然的能量,人類衛戍轉而依賴變異人種時,重工業的發展應時代需求變為輕而堅固。
“往北走,這東西……”
虎嘯天調侃似的聲音在金溟耳邊響起,他抬起眼簾,看著一張一合的嘴巴上抖動的胡須,尖尖的虎牙時隱時現,發出的聲音似乎也跟著時遠時近。
金溟分辨不出自己是眼睛花了,還是耳朵失靈了,他努力睜大了眼,似乎以為這樣能幫助自己聽清虎嘯天的話,但在他耳中響起的,卻是另一個聲音——
“新材料已經全面用于軍事武裝,在最近一次保衛戰中,我們的戰士傷亡率下降53%。最近變異人種數量上的要求有所減輕,上面對試驗進度催得沒那么緊了,你如果想要休息,我可以幫你遞交申請。”
變異人種?
試驗?
木棍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帶著火星滾過金溟的腳趾。
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被撞擊的聲音吸引,金溟機械地低下頭,看見迸濺的火星又落在地上,就像流星劃進黑暗的夜空,轉瞬,只剩一片黑暗。
**
“我檢查不出原因……”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遠處斷斷續續傳來,很沮喪。
金溟感覺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鼻間縈繞著淡淡的香味,軟床輕輕搖晃著,帶來充滿安全感的包裹,讓他想一直沉睡下去。
“總之,一切順其自然,不要再刺激他。”女人的聲音嚴厲起來。
好像是他認識的人。
金溟仍舊懶懶地閉著眼,他似乎只不過是抬了抬舌頭,緊接著一股浪潮般的酸痛從舌根開始,瞬間席卷全身,讓他徹底醒過來。
“你醒了。”海玉卿哽咽沙啞的聲音里有一絲絕望的麻木。見金溟望過來,努力堆起一張笑臉。
平日里晶瑩黑亮的眼睛此刻紅彤彤的,就嵌在那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上。
“哭什么。”金溟抬起翅膀蹭了蹭海玉卿的臉頰,笑道,“我太笨了,平地都站不穩,摔了一跤而已。”
海玉卿悶悶地“嗯”了一聲,沒有反駁。它低了頭,就著金溟的姿勢輕輕磨蹭,似乎是怕僅僅抬起翅膀的動作就累壞了他。
“你醒了。”花豹聽到動靜,從甬道里沖進來,眼睛同樣紅彤彤的。
它手足無措地圍著金溟繞了半圈,不知該說什么是好,“餓了嗎,咱們吃飯吧。”
虎嘯天仿佛是終于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不僅不敢再陰陽怪氣,連個屁都沒敢放,擼起虎毛沖到灶臺旁,霹靂乓啷埋頭做飯。似乎搞出的聲音越大,越顯得他賣力且無辜。
“先吃點水果,”花豹抓起一把漿果一股腦塞給金溟,語無倫次地沒話找話,“補充維生素,提高免疫力。”
“你有維生素嗎?”金溟捧著那把藍藍紫紫的漿果,問道。
“……”花豹動作一滯,“沒有……你要吃那個嗎?多吃點水果蔬菜,也是一樣的。”
維生素是人和動物代謝中必不可少的有機化合物,但它并不獨立存在,人類通過現代科技將其從水果蔬菜中提取出來,命名為維生素。
這是人類獨有的文化。
花豹沒有,但是它知道什么是維生素。
“飯做好了嗎,需要幫忙嗎?”金溟不再看不知所措的花豹,轉頭問虎嘯天。
“肉都好了,我再炒個青菜就齊活了。”虎嘯天忙得熱火朝天,顧不得回頭,在熱油滋滋聲中好聲好氣地回答金溟。
金溟倒了謝,沒再多客氣,捻起一顆漿果,遞到海玉卿嘴邊,絮絮叨叨的,“平時不能只吃肉,有水果的季節也要吃點水果,這樣羽毛會更亮,更好看。你嘗嘗,水果也是甜的,和蜂蜜一樣好吃。”
墨色的尖喙微微張著,那顆紅得發紫的漿果含在其中,久久不肯咽下去。
金溟輕輕抬了抬它的下巴,咕咚一聲,雪白的脖頸隱現出一個圓潤的凸起,又緩緩滑下。
“你要扔掉我嗎?”海玉卿問。
它上一次聽到這樣囑咐的語氣,是在被扔下懸崖前。
又一顆漿果遞過來,海玉卿偏頭躲開,執著地看著他。
紅得發紫的漿果和那雙泛紅的黑眼睛僵持著,最終,金溟收回抬酸了的翅膀,將那一把漿果一顆一顆放回果盤中,專注而仔細。
最后一顆漿果放上去,又晃晃悠悠滾下來,震散了仔細堆成尖角的漿果山。
金溟低頭看著潰不成軍的果盤,幽幽道:“海東青本來就不吃水果,不愛吃就算了,我不該勉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