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腳趾
海玉卿用翅膀抱著蜂蜜罐歡歡喜喜回到金溟身旁坐下, 它翹起一只爪子捏住竹筒蓋,旋了旋,感覺到吃力, 便換了方向, 逆時針又旋了旋, 不算費力便擰開了螺紋咬合的竹筒蓋。
金溟饒有興味地看著海玉卿擰蓋子,直到它一嘴扎進蜂蜜里開始嘬起來,才不自在地把目光挪開,緊接著他又像意識到什么似的, 猛然回過頭——
“你會開蓋?”
海玉卿從一開始便是用擰的動作,根本沒去嘗試拔一下。
它知道這是螺紋蓋, 不是塞子。
“嗯?”海玉卿嘬得正開心,舔了舔喙尖上的蜂蜜, 抬起頭看著金溟。
炯炯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他,又因為不明所以有些茫然的霧氣。
金溟被這樣的眼睛看得更加不自在,他機械地把目光聚焦到蜂蜜上,問:“你知道這種蓋子怎么打開?”
動物儲存食物,像美洲獾那樣挖個坑把食物埋起來,已經是智慧的頂峰了。
在金溟的認知中,不會有野生動物會主動制作筒罐來保存食物,還懂得利用螺紋固定蓋子進行密封。
海玉卿把蓋子翻過來,露出里面凹進去的內螺紋。
螺紋盯久了, 讓人產生一種無窮無盡的暈眩錯覺。
它低著頭, 囁嚅道:“見過!
“虎嘯天教你的?”金溟點點頭,這倒是極有可能。
螺紋竹筒是虎嘯天帶來的東西, 灌滿蜂蜜后它只是把蓋子虛虛覆在上面,也沒有跟海玉卿特意說明如何使用, 是金溟后來自己擰上的。
金溟記得,他當時把竹蓋擰上時,海玉卿并沒有看到。
不可能是跟他學的。
金溟本以為虎嘯天是不想讓他們注意到螺紋,但也可能單純是它當時懶得擰上,或者知道海玉卿會使用。
“不是!庇裆淖ψ訐钢裆w,金溟可以看到那條雪白的長腿上肌肉隱現跳動。
“北方的動物都會!焙S袂浞路鹗枪钠鸷艽蟮挠職,它快速地說完,一口氣都沒緩,又猛地把尖喙扎進蜂蜜中,像瀕死的涸轍魚那樣奮力吸取著最后一點水分。
北方的動物。
會生火,會砌灶,會說話,會使用螺紋……并且,被中部的所有動物視為洪水猛獸。
所有動物共同的天敵,金溟知道自然界中的確存在那么一個物種,那就是——人類。
“你說的北方動物,”金溟不自覺往洞口看了一眼,即便沒有動物會聽到,他仍舊壓低了聲,“是兩條腿直立行走的動物嗎?”
海玉卿破天荒沒有回應金溟,尖喙仍舊泡在半透明的蜂蜜中。
金溟看到那張墨色的尖喙在蜂蜜中艱難地翕動著,粘稠的蜂蜜仿佛變成了粘住嘴巴的膠水。
金溟伸出翅膀把海玉卿攬進懷里,溫柔地撫摸著那藏在白羽毛下的顫栗。
海玉卿害怕北方。
一下又一下的輕柔碰觸,默默傳遞著一種陪伴和支持。
良久,海玉卿終于能夠開口。
它對金溟說:“別害怕!
“嗯!苯痄椴挥X得這是海玉卿故作堅強的話,但他沒有繼續問。
海玉卿把翅膀展開,輕覆在金溟的脖子上,是一種保護的姿態,“這里是中部,沒有那種動物。”
它看著金溟,閃爍的眼神里有一絲安慰他的意味,“不用害怕!
“我不怕!苯痄橛昧γ嗣啄X袋,“肉都烤好了,快吃吧!
金溟把烤好的肉片一股腦兒揀出來,小山似的堆在海玉卿面前,沒再要求它數數,只是一疊聲地催促它快吃。
他不知道海玉卿在北方經歷過什么,但顯而易見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他無從安慰,只能用它喜歡的食物來轉移注意力。
金溟很后悔,今天問石灶的時候他就已經感覺到海玉卿對“北方”的懼怕,他剛才不該再問的。
海玉卿用烤肉片蘸著蜂蜜,吃一口便主動數一個數,一直數到三十,然后它看著金溟的表情,試探地說:“三十一?”
在看到金溟兩眼放光地猛點頭后,海玉卿終于又笑了起來。
“北方”話題帶來的陰霾漸漸云消霧散,山洞里只有海玉卿清清脆脆數數的聲音。
直到海玉卿吃不動了,它已經完全掌握了一百以內的數字。
并不是簡單的搬運模仿,它懂得每個數字的數量含義。
金溟忍不住把海玉卿抱起來按住一頓猛rua。
連大腦最近似于人類的黑猩猩也才會十以內的數字而已,海玉卿竟然會數到一百。
要知道,鳥類為了飛行,在進化中對身上所有的重量都是能省就省,大腦體積也比人類小很多。
換言之,和各類動物相比,鳥類在強悍的飛行buff加持下,覺得自己是不怎么需要腦子的。
海玉卿的表現,簡直就是反科學的存在。
“你之前怎么只會數到十?”
金溟實在太好奇了,他只是教了幾個數字而已,海玉卿完全是舉一反三自學成才。這樣的聰慧,怎么會在今天之前才只會數十呢。
“只能數到十!焙S袂渎N起玉白的爪子凌空抓了抓。
它仰面躺在地上,滿足地摸著吃得滾圓的肚子,渾身寫滿了放松。
“那應該數到八呀,難道你有十個腳趾?”金溟失笑道。
他趴在地上,用木柴把石灶里的火壓到一小簇,雖然如今柴火隨手可得,但能節約還是要節約。
金溟弄好灶火,沒聽到海玉卿再說話。他丟了燒火棍爬起來,就看到海玉卿板板正正地靠墻坐著,兩只白爪子縮在屁股底下,捂得嚴嚴實實,一根腳趾也沒露出來。
那副心虛緊張的模樣,好像它真有十個腳趾似的。
鳥類一個爪子四只腳趾,海玉卿如果有十個腳趾,那倒真值得它這么心虛,但它今天才當著金溟的面兒數過,只有八只,健健康康。
“烤肉不好吃!焙S袂湓诮痄橐苫蟮谋砬橹袚屜乳_口,以發難的形式強勢扭轉了話題,它仿佛是怕力度不夠,扎心地繼續補充,“老虎的烤肉好吃。”
“……”金溟把在海玉卿臉上逡巡的狐疑目光往下移,落在那個圓滾滾的白肚子上,又再次上移,在腸胃上方心臟的位置停下。
海玉卿這只鳥是真的沒有心啊。
但他無法反駁,因為他烤的肉確實沒有老虎做的好吃。
“林鴟肉太柴了,還是兔子肉嫩嫩的好吃。”金溟試圖給自己挽回尊嚴。
是食材的鍋,絕不是他技術不行。
“嗯,”海玉卿嚴肅地點點頭,說話從來不懂得委婉,“味道也不一樣,你烤的沒有味道。”
“中午的烤肉放了調料,”金溟拿起虎嘯天留下的調料罐晃了晃,里面還有半罐粉面狀的特制調料,“我烤的沒放這個!
“放了好吃。”海玉卿湊過來聞了聞,從縫隙里溢出來的辣椒面嗆得它連打兩個噴嚏,口水也跟著流下來。
“偶爾吃一吃可以,鳥不可以吃太多這個。”金溟把竹筒收回去,不放心地又擰了擰。
“為什么?”海玉卿抽了抽鼻子,“好香。”
“我明天去找點辣椒,烤肉的時候放進去,一樣很香。但這個不能再吃了,這里面有鹽,還有蔥!
金溟看到海玉卿饞貓似的表情,十分懷疑它會偷吃,只能嚴肅地向它解釋,“鳥不能長期吃這些,會破壞紅血球,引起溶血性貧血。”
海玉卿,“?”
一個字也沒聽懂。
“就是會死掉,而且是很難受的死掉,缺氧衰竭而死!苯痄樽隽藗伸舌頭翻白眼的動作,“就像掉進水里沒法呼吸被淹死那樣。”
海玉卿被金溟的話嚇得縮了縮脖子,立刻收回垂涎的目光,再次看向竹筒時充滿警醒。
它仿佛是覺得這樣還不夠穩妥,把金溟從竹筒旁拉過來,又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把那個竹筒推得更遠了一點,向推一個地雷似的。
“老虎可以吃蔥嗎?”海玉卿思考片刻,問。
“……”金溟看向海玉卿時滿臉愕然,他再次陷入自我懷疑,“不可以,老虎長期吃蔥,也會……”
他的聲音越來越虛,“也會破壞紅細胞……”
老虎和鳥類其實可以吃辣,因為它們都缺乏對辣椒素敏感的受體,對辣味感覺不如人類敏感。
但蔥不是因為味道辛辣才不能食用,而是因為蔥含有大量可以破壞動物紅細胞的硫化物。
虎嘯天吃蔥應該不是心血來潮,它甚至把蔥做成干蔥粉以方便隨時調料。
但它的身體好像并沒有受到影響。
這不科學……
金溟暗暗把虎嘯天的奇怪之處記在心里,但這也未必就真的是奇怪之處。這里的動物本就與他認知的人類世界并不相同,誰就能說,他所學的理論知識在這個世界也是真實可靠的。
也許老虎本就可以吃蔥。
他這個金雕還不會飛呢,跟誰說理去?
第52章 童話
肚子滾圓的海玉卿趴在羽毛墊上打了個滾, 尾羽都快抖出花兒來了,只顧抱著石頭敲敲打打的金溟也沒看它一眼。
它只好開口問:“你在做什么?”
吃飽了,不和它玩, 玩石頭?
金溟吹掉凹槽里因石塊擊鑿產生的石屑, 解釋道:“做個石鍋, 我們明天可以燉魚湯喝,天天吃烤肉,該上火了!
且不管吃蔥會不會貧血,但天天吃烤肉, 是真的會上火。
“魚湯?”海玉卿聽到吃的,尾羽抖得更歡, 它趴在床上抻長了脖子看金溟口中的石鍋,“好, 我明天去抓大魚,要去湖中間,抓那么大的!
海玉卿翹起兩只爪子比劃著大魚的體積,一時沒坐穩,咕嚕嚕仰過面去。
金溟立刻丟開石頭,想撲過來接住它,卻已是來不及。
不過海玉卿靈活得就像一團無所限制的薄云,仰面落地的瞬間倏爾展開翅膀。金溟只看到白羽毛像風一樣閃過,待看清時海玉卿已經穩穩地站在地上, 正優雅地收攏翅膀。
“你也太會飛了吧……”金溟呆若木雞地看著海玉卿, 完全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夸它。
石床的高度半米都不到,還是仰面倒下來的, 這么短的距離,海玉卿是怎么做到的?
簡直把鳥類的飛行天賦發揮到了極致, 還如此行云流水,舉重若輕。
海玉卿有點小得意地挑了挑眉,“喜歡?等你學會飛了我教你!
“……”金溟現在聽到“飛”這個字就覺得渾身都疼。
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進行教學果然是件會上癮的事,比如他熱衷于教海玉卿算數,比如海玉卿熱衷于教他飛行……
但他還有其他擅長的領域,比如說——講故事。
于是他湊到海玉卿面前,岔開話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現在該睡覺了。”
緊接著一臉諂媚地低頭蹭了蹭白腦袋,瞅著垂涎已久的羽毛床,試探地說,“我給你講睡前小故事,想不想聽?”
昨晚海玉卿忽然犯渾,兇巴巴地不讓他上床睡覺,今天他倆的關系到目前為止看上去還挺好,應該能分給他半張床了吧。
海玉卿條件反射似的后退一步,拒絕了金溟這次意圖十分明顯的貼貼。不過它仿佛是覺得這樣顯得太冷漠、太不近人情,便垂著頭,又同手同腳地往前走回一步,貼著金溟,囁嚅道:“想聽!
海玉卿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勉強,像是為了給金溟一點面子才這么說的。
畢竟是吃了他的蜂蜜。金溟心道,這只沒有心的小鳥總算還有點微弱的良知。
金溟實在不想睡地上,今天也沒來得及抱點樹葉回來再鋪出一張地鋪出來。他便厚著臉皮假裝沒聽出來海玉卿語氣里的將就,展開翅膀直接把它抱起來,不給它再反悔的機會。
就像海玉卿之前受傷走不動時那樣,金溟自然而然地把它抱到床上。但他這會兒不敢跟著直接躺上去,海玉卿渾身的肌肉都緊縮著,讓他產生一種它很抗拒的感覺,仿佛已經準備好了隨時暴起揍他。
金溟蹲在床邊,眼巴巴地看著海玉卿,滿臉都寫著“可以嗎”、“好不好”。
海玉卿就是這么跟他撒嬌耍賴的,幾乎可以說是必殺技。
但他感覺他模仿得好像不太好,因為海玉卿僅僅看了一眼他這副近似于乞討的表情,就立刻把臉埋進羽毛墊里,一眼也不想再多看他似的。
于是金溟只好倚著床邊坐在地上,昨晚他試圖厚著臉皮爬上床又被踹下來的經歷還歷歷在目,今天下午爬樹已經摔得腰酸背痛,再從床上摔下來一次就真的要渾身散架了,實在沒有再嘗試的必要。
“你想聽什么故事?講個小夜鶯和玫瑰的故事給你聽?”金溟輕輕撫著海玉卿,寄希望于它聽會兒故事可以放松下來。
雖然不知道它在忽然緊張什么。
“好~”海玉卿往床里面縮了縮。
身體表達出的意思好像是拒絕,言語卻又應和。金溟覺得海玉卿的表現有點反常,不知道是不是在憋什么壞。
但以海玉卿的實力,要打他倒也不用找借口,就是直接動手,他能說什么呢,又打不過。
于是金溟靜下心來,嚴謹地把給人類小朋友聽的童話故事改編成能講給鳥類小朋友聽的童話故事。
“從前有個鳥,它想跟喜歡的小鳥跳舞,但是那只小鳥卻要一只紅玫瑰才肯和它跳舞……”
“為什么要紅玫瑰?”海玉卿微微抬起頭,露出兩只黑溜溜的圓眼睛。
“因為紅玫瑰代表愛情!苯痄榻忉尩馈
“為什么紅玫瑰代表愛情?”海玉卿又抬了抬頭,露出墨色的尖喙。
“因為……紅色的玫瑰像火焰和鮮血的顏色,這些都和愛情一樣炙熱!苯痄槌脵C往床上傾了傾,半個身子都趴到了床上。
這個看似自然的動作做得不太高明,剛有些放松的海玉卿立刻就察覺到了。它又往里面縮了縮,不知道是想離金溟遠一點,還是想給金溟騰出一點空隙來。
金溟理所當然地認定是后者,于是他立刻整個鳥全爬上了床。
為了避免海玉卿像昨晚那樣突然不講理地把他從床上踹下去,金溟表現得十分謹慎,只敢貼著床邊睡,跟海玉卿隔出一條寬寬的三八線,用行動表示他對羽毛床的正主施舍的這一點床位很滿足,絕對沒有進一步的貪念。海玉卿仍舊可以在床上打十八個滾,他絕對不產生任何空間上的妨礙。
昨晚睡得不好,今天體力又消耗過大,金溟頭才沾著羽毛墊就開始犯困,他打著哈欠,側過身拍著海玉卿,哄孩子似的繼續哄它睡覺,“但是那只鳥并沒有找到紅玫瑰,于是它只能坐在凍死的玫瑰樹下哭泣!
“怎么會找不到?”海玉卿又問。
它仿佛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了,身體不自覺地往金溟身邊靠了靠。
“因為玫瑰樹凍死了,開不了花了!苯痄殚]上眼,順手把逐漸軟乎起來的海玉卿攬進懷里,試探地舒展了下身體,稍微越過了意念上的三八線,悄悄占據了更多一點的空間。
“那再找一棵玫瑰,又不是沒有!焙S袂湔J真地鄙夷了一番故事里的那只鳥,“哭有什么用,飛遠一點去找。”
“……”金溟睜開眼,覺得自己快講不下去了,頭禿得他困意都快沒了,“它找不到,它可能不太會飛很遠!
故事原型是個人,但他改成了一只鳥,忽然感覺這在邏輯上就產生了巨大的破綻,這回是真的講不下去了。
“笨死了!焙S袂涓颖梢,“難怪它喜歡的鳥不跟它跳舞!
“……”金溟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那要不睡吧,這個故事確實不好,我們不要聽了!
海玉卿看上去卻很精神,一點睡意都沒有,它貼在金溟懷里蹭了蹭,小聲問:“你想跳舞嗎?”
“不想!苯痄殚]著眼,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開什么玩笑,他現在連腳趾頭都不想動,只想和這張床鎖死。
“你想要紅玫瑰嗎?”海玉卿用更小的聲音又問。
金溟,“不想!
這種時候金溟更希望海玉卿問他想不想睡覺。
那一定是想,非常想。
“你想……”海玉卿在他懷里無所適從地扭來扭去,好像怎么睡都不舒服似的,它哼唧了半天,最后吱唔道,“我不是說你笨!
“?”困得完全睜不開眼的金溟這才后知后覺出海玉卿以為他生氣了,他實事求是道:“嗯,我知道,我確實不會飛!
金溟對于不能飛這件事沒什么自卑感,并不需要安慰,但他仍然有些感動,忍不住抱緊了海玉卿,拿下巴蹭著白腦袋,順口拍了拍馬屁,“和你相比我確實太笨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會飛的鳥!
海玉卿這次沒有得意的小表情,事關“飛行”,它總是十分嚴肅,“我學了很久!
“你跟誰學的?”金溟又沒忍住好奇。
海玉卿不是被親鳥遺棄的幼崽么?
“很多!焙S袂渫嶂^,仿佛陷入回憶,“禿鷲,雪鸮,棕尾鵟,姬鸮,烏鴉,雨燕……”
“這么多?”金溟打斷了海玉卿的報菜名,再念下去,只怕所有鳥綱成員都得念上一遍。
而且,這些鳥,從凍土到沙漠再到雨林,且不說國籍,只是棲息地的緯度就得橫跨了半個地球,它們都是海玉卿飛行的師傅?
金溟吸了口氣,“你還去過沙漠?”
海玉卿小小年紀,已經環游了世界?
這已經不是會飛不會飛了,這簡直是太能飛了。
“嗯,”海玉卿嫌棄地皺了皺眉,“又冷又熱,找不到吃的。”
沙漠里分不清春夏秋冬,好像每一個白天都是夏天,每一個夜晚都是冬天。
根本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時間才飛出沙漠。
“飛,好難!焙S袂溆芍缘貒@了口氣。
“那確實,有點難!苯痄檎痼@到無話可說。
不過他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也許海玉卿的年紀遠比他想的要更大。
金溟無法相信,一只被親鳥遺棄的孱弱幼鳥可以飛過這么多地方,而且這些地方還都不在一個方向。
難怪海玉卿會如此喜歡中部,換成他漂泊過這么多條件艱苦的地方,也得愛死了富足安逸的中部。
可惜海玉卿并不沒有計算過自己的年紀,不過也許是已經大于了十歲,所以它數不清楚了。
十歲,對于一只鳥類來說,哪怕是壽命相對較長的鷹隼,至少也算是中年了。
金溟下意識伸出翅膀,想摸摸海玉卿的骨骼,但他又想起自己對禽類骨骼并不熟悉,無法像摸獸類那樣能通過骨骼大致判斷出年紀。
正當他把翅膀收回來時,就聽到海玉卿輕輕問他,“你想……摸摸我嗎?”
第53章 吸鳥
“想!”金溟立刻回答。
那簡直就是特別想。
金溟瞬間睡意全無, 一時激動,忘了海玉卿正躺在他的翅膀里,翻過身直接把它壓在了身下。
仿佛是把海玉卿壓疼了, 軟軟的白團子輕輕抖了抖。
他剛才一直抱著海玉卿, 無意識地摸著白腦袋。
現在海玉卿主動求擼, 那這個意思是不是說,除了腦袋翅膀,還可以讓他摸點限制級的部位?
金溟低下頭,尖喙順著白色的脖頸往里拱, 一路蹭到肚皮,把趴著的海玉卿拱翻過來, 一頭扎在軟軟的白肚皮上,弓起背上下來回地用臉蹭著柔滑蓬松的腹毛, 沉浸式吸鳥,不時發出滿足的哼哼聲。
海玉卿肚子上的毛很軟,他摸過一次,但立刻就被拒絕了。
說實話,真的已經惦記很久了。
要不是怕挨揍,早就上手了。
海玉卿仰著面躺在金溟身下,這個姿勢可能不太舒服,幾次要翻過身去。
金溟吸夠了腹毛,松開翅膀, 海玉卿立刻翻過身, 縮成一團地趴著。
背上的羽毛偏硬,其實手感不太好。不過金溟為了能讓海玉卿食髓知味以后經常主動讓他擼, 還是拿出了擼貓的專業馬殺雞手法,打起十二分精神力圖伺候好隼主子。
“這樣舒服嗎?”金溟諂媚地問。
效果顯而易見, 雖然海玉卿埋著頭一句話沒說,但是白色尾羽像一把小扇子般在他面前慢慢挓開,就如貓主子被擼舒服了會展開毛爪爪開掌花一樣。
金溟對自己的成果非常滿意,忍不住摸了摸小扇子。白色的尾羽毛跟著他的動作抖了抖,又一根一根直挺挺地立起來,像開了屏似的。
海玉卿僵硬地挪了挪身體,微微調轉方向,平時被尾羽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屁股上的軟毛露出來,毛茸茸的雪白一團,正對著金溟。
金溟知道貓咪會用屁股跟信任的人打招呼,這是它們的信息交換方式,鳥是不是也這樣?
他沒記錯的話,鳥類好像不采用這種交流方式,那海玉卿干嘛拿屁股對著他?
金溟不太明白,但也可能確實是他記錯了,畢竟他對鳥類習性僅有一些書面知識,其實完全不了解。
于是他從善如流地摸了摸白屁屁。
白色尾羽本能地收緊,又立刻挓得更開,微微迎合地翹高了一些。
可能這樣真的很舒服吧,金溟心想。
小擼怡情大擼傷身,金溟今天擼鳥擼得三平二滿,饜足地摟過海玉卿,躺下來閉上眼,準備睡覺。
海玉卿乖順地趴在他懷里,等得尾羽都挓累了,越等身后越安靜。它忍不住扭過頭,就看到金溟閉著眼,滿臉平和地——睡著了?
“……”海玉卿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輕輕推了推金溟。
金溟被它推醒,閉著眼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怎么了?”
“……”海玉卿又狠狠推了金溟一下,差點把他從床上推下去。它把頭扭回去,梗著脖子硬著聲道:“沒怎么!
還真是睡著了!。
金溟剛醞釀出來的睡意立刻就沒了,這語氣哪是沒怎么,分明是太怎么了。
但是到底怎么了,怎么又突然翻臉了?
金溟半個身子懸在床邊,后退半步就是懸崖峭壁,前進半步,有可能就是狂風暴雨。
無須之禍,進退兩難。
所以現在該怎么辦?
是不是應該主動下去睡地上?
金溟在腦中飛速權衡了下局面,立刻展開翅膀把海玉卿抱進懷里,順便把懸空的身體挪進床里面,明知故問:“睡不著嗎?”
“睡得著。”海玉卿的語氣更加不好,連頭都沒回一下。
“那……”金溟無辜極了,“要不再換個故事講?”
“睡覺!”海玉卿道,惡聲惡氣的,跟剛才乖巧柔順的模樣判若兩鳥。
金溟閉上眼,在腦子里開始回顧自己剛才犯了什么忌諱,惹得它如此不痛快,反思了沒半分鐘,睡意再次襲來,腦袋又開始犯迷糊。
正反思得朦朦朧朧,感覺頸邊毛茸茸地發癢,接著身側一沉,他睜開眼,就看到海玉卿貼在他身上拱來拱去,好像要——爬到他身上來。
“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金溟靈光一現,給壓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揉了揉肚子。
就說不要一天吃這么多蜂蜜,這會兒睡不著了吧。
“不是!焙S袂湔Z氣還是硬邦邦的,聽上去不怎么愉快。它探過頭張嘴扯了扯金溟頸邊的羽毛,來勢洶洶的,但其實沒用什么力道。
“你……”金溟張開嘴,就被海玉卿啄了一下舌頭,啄得他渾身發癢。
不讓他說話。
海玉卿仍舊壓在金溟身上賣力地拱來拱去,過了一會兒金溟才反應過來,它在試圖把他翻過來。
金溟保持著人類時的睡覺習慣,總是仰面躺著睡。他知道鳥類都是趴著、蹲著或者直接站著睡,像他這樣在防范最松懈的睡眠中露出渾身上下最脆弱的肚皮,是件很危險的事。
“洞里……”
金溟想說洞里很安全,不用這么戒備,他習慣躺著睡。但他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嘴巴再次被海玉卿咬住。
感覺海玉卿已經到了氣急敗壞的地步……
中型鳥和大型鳥的體型差距在這一刻顯露出來,金溟躺得不動如山,海玉卿壓著他,一使力就從他身上滑下去。
金溟如果不配合,它根本無法把他翻過來。
金溟又好笑又好氣,海玉卿連他什么姿勢睡覺也要管?
但是海玉卿軟軟的身體蹭得他很舒服,讓他一點也舍不得生氣。
“好了,別鬧了!苯痄檎归_翅膀把不老實的海玉卿裹住,側身壓住它,“睡不著就數數,數羊。晚上不好好睡覺的小孩,會不長個兒。”
“那白天,可以?”海玉卿小聲問。
“嗯。”金溟點點頭。
海玉卿抬起頭,眼睛亮了亮,就聽金溟繼續說:“想要長個兒就白天多出去曬曬太陽,晚上老老實實睡覺。”
海玉卿,“……”
它都多大了還長個兒!
于是金溟又被狠狠咬了一口。
“……”簡直毫無道理。
金溟決定給這只壞脾氣的小鳥一點顏色看看。
他翻過身把海玉卿壓在身下,張開嘴巴,作勢惡狠狠地咬向雪白的脖頸。
海玉卿本能地縮了縮脖子,便沒有再閃躲,也沒有反抗,任由金溟咬下來。
金溟只好作罷,喙尖挨到白羽毛時收了力氣,只輕輕啄了一下。
“好了,睡覺吧!苯痄橛H了親白腦袋,給海玉卿一個溫馨的晚安吻。
“……”乖順了一秒鐘的海玉卿一腳把金溟踹了下去。
睡覺睡覺!就知道睡覺。
滾墻角睡你的覺去吧。
金溟終于懂了,鋪墊這么長,折騰來折騰去,原因只有一個——海玉卿就是不想讓他睡床,僅此而已。
明天說什么也要先給自己鋪一張床!
金溟從地上爬起來,老老實實走到角落,輕車熟路地用翅膀把自己裹好,再次閉上眼睛。
“……”海玉卿趴在床上,渾身的羽毛都氣挓了,差點把自己氣成長毛的河豚,金溟也沒睜開眼看它一眼。
“你冷?”
海玉卿忽然出聲,剛睡著的金溟一個激靈,睜開眼,“啊?”
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海玉卿是在問他,于是指了指洞口的火堆,“不冷,生著火呢!
金溟不敢多話,海玉卿的語氣聽著不像是關心他,更像是要凍死他。
沉默了一會兒,海玉卿忽然從床上跳下來,在金溟不明所以的注目中,直直走向石灶,一腳就踩滅了火。
砌好的石灶都被踹塌一半,石塊滾下來,壓得一點火星也不剩。
“……”金溟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呀,”海玉卿鎮定自若地表達了一下驚訝,而后伸長了腿優雅地在水潭里涮了涮沾了炭灰的白爪子,面不改色地解釋,“不小心。”
金溟,“……”
這火又哪兒招你了?
大哥,生個火不容易,鉆木不是那么好鉆的。
金溟嘆了口氣,只能把自己裹得更緊。
所幸現在他身上的羽毛差不多都長出來了,洞里生了幾天火,也沒前幾天那么潮濕了。
“你冷?”海玉卿涮完爪子,坐在床邊,蕩著兩條大長腿,居高臨下地又問金溟。
“不……”金溟頓了頓,他從海玉卿冷冷的表情里直覺自己最好不要這么回答。
于是金溟小心翼翼地說:“嗯,有點冷!
海玉卿把兩條腿縮回去,顯擺似的壓了壓羽毛墊,“我不冷!
而后它又覺得這么說不太恰當,補充道:“這里暖和!
金溟看了看近在咫尺但卻可望不可及的羽毛墊,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那里暖和。
“過來!焙S袂溲隽搜瞿,一副施舍的表情。
金溟覺得事情不太對,但是海玉卿臉上的白羽毛此刻遠遠看過去就像結了一層冷冰冰的白霜,他敢怒不敢言,只能依言走過去。
海玉卿軟乎乎地貼過來,臉上的冷霜像被春風拂過,化成了春水,連聲音也軟下來,“還冷嗎?”
“不冷了……”金溟再次躺回朝思暮想的羽毛床上,心中五味雜陳。
他剛才也不冷。
“真的不冷了嗎?”海玉卿又開始往他身上拱,這回不是要他翻身,感覺是要摩擦生熱。
金溟今天完全猜不透海玉卿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只好順著海玉卿的語氣說:“冷?”
這樣回答就滿意了?
海玉卿果然滿意了。
它把整個身體攤成一張被子捂在金溟身上,腦袋落在金溟肩頭,埋在他脖子里輕輕拱。
金溟非但不冷,已經開始熱了……
金溟又悟了——
海玉卿跟他學會了,要開始rua他了。
他確實經常忘記,他自己現在也是個鳥……
果然,海玉卿開口,“這樣舒服嗎?”
“……”金溟瞪眼看著頭頂的石壁,不知該如何回答。
聽不到回應,海玉卿抬起頭湊到金溟臉上,確定他睜著眼沒有繼續睡覺,便親了親他的眼睛,又親了親他的臉頰,尖喙在臉上劃了一圈,又輕輕咬了咬他的嘴巴。
它感覺到金溟的身體有一瞬間的顫抖,于是又咬了咬他的嘴巴。
耳邊的呼吸聲急促而沉重,海玉卿趴在金溟身上,感覺到胸口相貼的地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跳動。
這是一種無聲的鼓舞。
于是海玉卿輕輕撬開金溟緊閉的嘴巴,冰冰涼涼的喙尖靈活地探進去,又輕輕咬了咬金溟的舌頭。
海玉卿再次受到更有力的鼓舞,它伸出溫熱柔軟的舌頭,尋找到另一處有些僵硬的溫熱,緊緊纏住。
第54章 翅膀
這次是金溟自己滾下床的。
他直到耗盡了胸腔里的所有空氣, 才想起要推開海玉卿。
金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聽到海玉卿發出一聲驚呼。
“摔壞鼻子了?”海玉卿滿眼恐慌地撲過來,小心翼翼抬起翅膀在金溟鼻子上抹了抹。
金溟看見白翅膀上沾染了猩紅的血跡, 才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流進嘴里, 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 之后才又聞到鼻腔里更濃重的血腥味。
低頭的瞬間,一大滴鼻血順著喙尖遽然滴落。海玉卿手忙腳亂地用翅膀接住,捧著,仿佛是想把流出來的血液送回去。
“沒事, ”金溟這才想起要仰起臉,他捂著鼻子安慰道:“老吃烤肉會上火, 一會兒就好了。”
金溟趴在潭邊,仍舊微仰著臉, 拿翅膀沾了水來擦拭滿臉的血跡,鼻血越流越猛,他干脆直接跳進冰涼的潭水里,扎了個猛子才出來。
“明天吃魚湯,我去給你抓魚!焙S袂涔蛟谔哆,滿臉做錯了事的不安。
“嗯,湯是喝的,不是吃的!苯痄閺乃独锱莱鰜恚陡蓛羯砩系乃, 感覺渾身都沒力氣了, 還不忘糾正海玉卿的用詞錯誤。
剛長出的新羽毛整齊地覆蓋住全身,防水性極好, 微微一抖身上的水便干凈了。
“嗯,喝魚湯。”海玉卿蔫頭巴腦地跟著重復。
金溟沒再說話, 沉默地拉開白翅膀,就著水給海玉卿洗干凈翅膀上的血跡。
“早點睡吧。”他安撫性地摸了摸海玉卿的腦袋,有氣無力地站起來。
海玉卿跟著站起來,展開翅膀想要扶著金溟,卻被金溟立刻推開了。
“別碰我!
金溟的語氣很兇,他仿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朝海玉卿抬了抬翅膀,最終在尚未觸及的地方又收了回來,只是蒼白地解釋:“我不是要兇你,你離我遠一點。”
海玉卿相信金溟不是要兇它。因為這解釋說到最后,語氣愈發彷徨無援。
它感覺到,金溟很難過。
金溟坐在角落的地上,無助地搓了搓臉,看到海玉卿仍就垂著頭,惘然無措地站在潭邊,像個被丟下的小孩。
他扭過頭對著墻看了一會兒,終究是狠不下心,轉過頭來指著床,開口道:“上去睡覺。”
海玉卿不喜歡金溟對它用這樣的語氣,它梗著脖子,無聲抗議。
“明天再采點菌菇,加到魚湯里,可以提鮮,好不好?”金溟無奈,只好軟下聲來,哄道。
“好。”海玉卿立刻朝金溟走了兩步,有些討好地說:“林子里有,明天我去采!
“你別過來!苯痄閰s像是看到了洪水猛獸,半個身子都貼在石壁上。
海玉卿站住腳,它和金溟的距離還有些遠,遠到它把翅膀展開伸平,都碰不到他。
“為什么?”
金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該拿什么情緒來面對這雙飽含委屈和控訴的黑眼睛。他閉上眼,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敲了敲這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腦袋。
海玉卿是只鳥,還是只雄鳥……
也許他以后也會習慣自己做一只鳥,但他現在,仍是把自己當成一個人。
人和低級動物不一樣,人懂得自律,人有內在約束。如果他任由本能驅使,連自己的底線也放棄了,那他真的就永遠只能是一只野獸了。
腦袋里亂成一團漿糊,而且他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從頭到腳每一處關節好像都錯了位,說不上是疼還是癢。
總之他覺得自己這會兒就像是個老舊的機器,滿身的零件都是撿來的,沒有一個是匹配的,動一下便是松松垮垮叮鈴咣鐺,隨時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他今天從樹上摔下來,表面看沒受什么皮外傷,但也許是摔出了內傷。
金溟組織著措辭,想要跟海玉卿闡述清楚他現在的狀態和它無關,“今天……”
一聲令人膽破心寒的虎嘯聲穿透喧豗的瀑布響徹整個山洞,緊接著,四面八方,仿佛是呼應著這個聲音,虎、豹、熊,以及各種鷹唳一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金溟只知道狼群會進行集體夜嘯,但這么多品種的動物一起夜嘯,而且聲音中帶著一種很有紀律感的肅殺之氣,再次打破了他對動物常規的理解。
海玉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臉色一變便沖到洞口。它在洞口頓了一下,大約停了三秒鐘,再轉過頭來時已神色如常。
而它平常的時候,只有面無表情。
海玉卿倚在洞口,慢慢蹲坐下來。那個姿勢坐在那個位置,看上去就像是山洞的守衛,守著這一方天地,不允許任何其他生命踏足。
它指著石床,用一種毫無商討余地的語氣命令道:“上去睡覺!
這樣的集體活動詭異得無法調侃,其實金溟很好奇,想出去看看。
但緊接著海玉卿用更嚴肅的語氣說:“好好睡,明天繼續學飛!
“……”金溟只覺得渾身疼得更厲害了。
“我在這兒睡!焙S袂浒杨^扭向洞口。
它還記著金溟讓它離遠點的話。
照進洞里的月光把那團小小的背影拉得很長,金溟看著一直延伸到他腳邊的暗影,在光與暗的交錯中形成一種脆弱的灰,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徹底吞噬。
金溟歪了歪頭,換個角度再看,又覺得這個灰影子倔強的尖角更像是一把要劈開黑暗的利刃。
洞外的聲音漸漸少了些,斷斷續續,依舊什么品種都有,如果金溟聽得沒錯,這些聲音大多屬于各種猛禽猛獸,而且并不是夜行動物。
最后,所有的聲音消失在西邊,第一聲虎嘯響起的地方。
這是真實的地球,但絕不是金溟所熟知的地球。
“它們在干什么?”金溟忍不住問。
海玉卿一定是知道這代表了什么含義。
“集合!焙S袂涠檀俚鼗卮稹
金溟問:“我們不需要去集合嗎?”
他聽到了很多種鷹唳,占聲音的絕大部分。如果不是起頭的虎嘯聲,這場夜間狂歡更像是鷹類的集合。
“不需要。”
海玉卿再次回過頭,從金溟的角度看去,坐在洞口的海玉卿背著光,表情隱在暗影之中,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和一雙若隱若現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但卻本能地感覺到一種審視。
唯一讓他安心的是,這種審視里并沒有敵意。
“你是變態發育嗎?”良久,海玉卿問。
“變態發育的生物從幼年到成年在形態結構和生活習性上會有顯著的變化,而且這種變化是集中在短時間內完成的。鳥類生下來的樣子和長大后差不多,沒有鳥是變態發育!
金溟不知道海玉卿為何突然問這個,但還是耐心回答了它。
“你的翅膀是生下來就有的嗎?”海玉卿又問。
“鳥的翅膀都是生下來就有!苯痄槭Φ。
“睡吧!焙S袂溟]上了眼。
**
翅膀是生下來就有的嗎?
金溟閉上眼,看見了很多翅膀。
巨大的、羽毛覆蓋的翅膀,透明的、經絡隱現的翅膀,斑斕的、毒粉密布的翅膀……
他坐在北方基地派來的飛機上,從沾滿毒液的舷窗望向外面,望向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地球。
他很久沒看到過太陽了。
今日他被赤道基地作為和談的誠意移交給北方基地,終于能夠走出羈押他多年的地方,但仍舊沒有看到太陽。
密密麻麻的翅膀遮擋住霧霾密布的天空。
連這些翅膀他都不再熟悉。
有些生物,生下來并沒有翅膀,它們在短時間內長出翅膀,形態結構與生活習性發生巨大的變化。
但那并不是變態發育。
在人類的末世,有另一個詞匯來專門定義,叫做變異。
金溟從舷窗外五彩斑斕的毒液縫隙里看到黑色的濃煙,變異生物密集的攻擊聲掩蓋了機身破裂的聲音。
直到強大的氣流將機艙中牢牢固定的一切瞬間掀翻,金溟才意識到,飛機要墜毀了。
有人跌跌撞撞地給他帶上防護罩,拉起他的胳膊給他綁牢降落傘。氣流把所有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請求援助”四個不停重復的音符在錯亂的電流滴滴聲中像一種絕望的哀嚎。
異種可怕的呼嘯聲像鋸齒狀的玻璃碎片,和鋸齒狀的機身碎片一起席卷著他。
降落傘在展開的一瞬間便被徹底撕碎。
灰黑的天空綻開一朵又一朵粉色的花。
墜落的失重感帶來一種奇妙的安寧。
變異生物大多丑陋可怕。
金溟忽然想起深海里的魚類,長期生活在黑暗中,五官丑陋得突破想象。但它們仍舊安寧地生活在自己的海底世界里,與世無爭地繁衍生息。
其實變異生物并沒有比深海魚類更丑。
降落傘依舊完好無損地背在身上,金溟卻松開了抓著傘繩的手。
“嘭”的一聲,降落傘被人打開,金溟下墜的身體猛地一沉,懸在空中。他睜開眼,隔著沾滿污穢的防護罩,只能看到另一個防護罩的模糊輪廓。
“小子,好樣的!
金溟的頭被狠狠敲了一下,聲音隔著防護罩傳過來,但一點也不悶,甚至有些輕快。
他張了張嘴,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長久沉默的聲帶仿佛已失去了肌肉的活力,他急得咳起來,也只能發出幾個牙牙學語似的聲調。
“活下去!蹦莻輕快的聲音隔著冰冷的防護罩輕輕撫摸著他,“會有那一天的。”
金溟被猛然推開,他看到那個聲音的主人在空中轉身,一雙巨大的翅膀在那人背后展開,迎向蜂擁而至的變異生物。
僵化的聲帶發出支離破碎的震動,金溟聽到那斷斷續續的音符,拼湊出來的詞是——“爸爸!
他的爸爸是人類,一個長著一雙翅膀的人類。
翅膀也可以是后天長出來的。
第55章 集合
金溟睜開眼, 感覺到有東西輕輕覆在他的眼上。
等他的眼睛適應了透進來的光線,看到那是一團白色。
是一只雪白的翅膀。
微涼的羽毛有一種順滑溫柔的觸感,和夢里所有的翅膀都不同, 讓人會不自覺想到長著白色翅膀頭頂光暈把人引渡到天堂的天使。
天堂。
如果說地球的末世是人類的人間地獄, 那么那個時期, 其實也可以說是變異生物的天堂。
白翅膀輕輕滑下去,一雙晶瑩透亮的黑眼睛漸漸出現在金溟的視野中。
“天亮了?”金溟望著海玉卿,笑了笑。
“嗯!焙S袂潼c點頭。黑眼睛一上一下地晃了晃,晶瑩的光靈動地閃爍著。
剛剛醒過來的金溟一晃神兒, 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頭頂的光暈。
“你做夢?”海玉卿問。
睡得很不安穩。
“做夢……”金溟喃喃道。
是的,他做了一個夢。
金溟望著頭頂的石壁, 眼中仍殘留著幾分夢境的氣氛。
他眨了眨眼,和夢境聯系在一起的回憶便從心里布滿灰塵的角落涌進正在運行的腦海中。
金溟抻了抻脖子, 從地上坐起來。
昨晚他睡在角落,海玉卿也沒有再堅持,只是自己仍睡在洞口。
海玉卿的情緒并沒有賭氣的意思,它是要守在洞口。
于是天天你爭我搶的羽毛床忽然就成了無人問津的東西。
“夢到什么?”海玉卿跟著站起來,問。
睡著的金溟眉眼顫抖著,但那不是恐懼,也不是難過。
海玉卿不懂那是怎樣的情緒,它沒在任何動物身上感知到過,但它想試著去理解。
“沒有做夢, ”金溟伸了個懶腰, 故作輕松地原地跳了跳,“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想起一些以為自己已經忘掉的事情。
他沒有墜機身亡, 新增援來的戰機很牢固,軍方擊退了變異生物的圍攻, 他順利到了北方基地。
既然他并沒有身亡,那他到底是在什么契機下穿越到了這里?
當然,也并非一定要死了才能穿越。
在腦中不?扉W的影像仿佛遇到了一堵漆黑的墻壁,回憶中斷在死胡同里。
當他醒來發現自己成了一只金雕時,其實并沒有強烈的執念要去探求起因。他不怎么喜歡翅膀,也從沒真的想過要飛起來。
他為這些與正常人不同的反應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因為生存忙碌,肚子還都填不飽呢,撿來的受傷小鳥又兇又叼,他無暇去探究別的。
但也許只是他在欺騙自己,腦中的那堵黑墻是他自己砌的,因為他知道墻后擋住的是什么東西。
恐高的不是金雕,恐高的是不想記起的他。
金溟側耳聽了聽,隱約聽到洞外很遠的地方響起幾聲戛然而止的呼號,不同于昨夜規律呼應的聲音,更像是痛苦哀嚎時被忽然掐斷了脖子。
但這并不值得一提,叢林里每時每刻都有掠食者和被捕獲的獵物。
海玉卿像是什么都沒聽到,神色如常地站起來,沒有再接著問他想起了什么,而是說:“走吧!
金溟沒問干什么去,默默跟在海玉卿身后往外走。
海玉卿忽然冷下來的表情讓他感覺自己應該沉默一點,而且這會兒他也并不想說話。
其實,多年以來,他更習慣沉默。
走了大約二十分鐘,金溟才反應過來他們在爬山。
海玉卿大概是沒有長時間在地面行走過,上行的崎嶇山路對用爪子行走的它來說有些困難,走得磕磕絆絆。
金溟跟在它身后,總要不自覺地張開翅膀虛護著它,怕它腳下一個不穩滾下去。
不過金溟很快就想起,海玉卿不會滾下去的,它很會飛。
緊接著他就明白他們是要走去哪兒了。
“我們去干什么?”金溟臉色開始不太好,他希望自己猜錯了。
“山頂,學飛!
海玉卿簡單明了地打破了金溟最后的幻想,他沒猜錯,海玉卿要帶他去——跳崖。
金溟站在懸崖邊兒上,就挺突然的。迎著讓大多數人都會感到神清氣爽的風,心里忽然就不emo了。
“我剛剛睡醒,都還沒漱個口……”
咱就是說,活著還是挺好的,他還是挺喜歡活著的。
“下去再漱口。”海玉卿往前一步,舒展了下身體,像是在做熱身運動。
金溟飛快地往下瞟了眼湍急的瀑布,立刻機械地把頭扭回來,心想下去不光能漱口,怕是渾身的骨頭都能漱上一遍。
直接粉身碎骨了。
“昨天從樹上下來,我感覺已經有點會飛了,”金溟硬著頭皮跟海玉卿商量,腿已經開始軟了,跪下來商量也行。
“要不今天我再爬到樹上更高一點的地方試試?”
他昨天才剛開始學飛而已,不用一上來就極限挑戰吧。
“在這兒試!焙S袂浜喍堂鞔_地拒絕他。
金溟往遠離崖邊的方向挪了一步,與海玉卿的口水拉鋸戰讓他有些煩躁。
他未必一定要馬上學會飛行,而海玉卿昨天的態度也并沒有如此急迫。
海玉卿橫跨一步,擋住他的退路,神情十分強硬。
金溟被逼退回峭壁沿上,感覺一只爪子的后腳趾已經懸空了。他只好硬著頭皮轉回頭,面對懸崖。
山頂的高度已經差不多可以俯視西面的森林和北面的草場。
金溟極目遠眺,哆嗦的目光忽然直直地盯著北面。
他看到遠處幾乎一半的天空里盤旋著各種鳥類。
鳥兒在空中飛翔,有紀律的成群結隊,這是自然界里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金溟看到的景象卻非常不正常。
密集地盤踞在天空的鳥類很多金溟并不能叫出具體的名字,但他根據明顯的分類特征可以確定這些鳥類屬于鷹形目、隼形目、鸮形目……
金溟還可以確定一點,這些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猛禽,在他的認知里應該都是獨居動物。
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遷徙時,獨居動物的確也會大規模集群。
金溟抬頭看了看太陽,是到了春季的遷徙時期。
但這里面的猛禽,其實大多都是留鳥,并非候鳥。
也就是說,它們并不需要遷徙。
非遷徙集群,不可能會出現如此大量的猛禽聚集現象。
因為聚集地的生物鏈不可能同時供應大群的食物鏈頂端猛禽。
這會讓中部的很多草食性動物乃至小型肉食性動物直接陷入滅絕的危機。
換句通俗點話來解釋,這樣的聚集,即便是富饒的中部,也會被吃窮……
“你看到了嗎?”金溟忍不住吸了口氣。
這就是昨晚的集合?它們要做什么?
金雕的視力非常好,甚至可以讓他看清千里之外的猛禽群翅羽的顏色。
猛禽群同樣也注意到了他們,有幾只已經從北面調轉了方向,朝他們飛過來。
海玉卿用行動回答了金溟,它看到了。
它立刻飛起來,圍著這片山頭繞了幾圈,發出尖利的鳴唳聲,仿佛在警告它們,再靠近一步,必然會發生爭斗。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獨居的留鳥猛禽不會允許大量競爭者靠近自己圈定的領地。
即便是遷徙過境期間也不允許。
遠處的猛禽群中傳來幾聲鳴唳,長短很有規律,讓金溟想起了軍號的節奏。
飛過來的幾只猛禽聽到聲音,翅膀在空中滑出一條弧線,打了個轉,又回歸了群體。
危機解除,海玉卿落下來,表情卻愈發凝重。
“那個聲音,是角雕,是銀角大王嗎?”金溟認識那個聲音,在黑背帶著小肥啾來討窩時聽到過。
“是!焙S袂涠⒅椚旱呐e動,答。
“它們在干什么?”金溟站在山頂,像一個旁觀者,在觀看一場——戰爭。
一只雕頭鷹橫沖直撞地沖出來,凄厲的叫聲緊跟著被圍堵上來的鷹群吞噬。
金溟看不出這只鷹與其他鷹有什么不同,但它們在一起圍堵它,而且是有紀律有配合的圍堵。
鷹群另一角同時一陣騷動,這次是俯沖。金溟俯視的角度被樹木山丘擋住,看不見落點,但是他聽到了熊吼聲。
又是幾聲鷹唳,金溟轉頭看向聲音的方向,一群猛禽配合地驅趕著一只狼狽的白頭海雕從東邊飛來,朝鷹群匯集。
它們從山頂飛過,領頭的鷹多看了他們一眼,也許是多看了金溟一眼。
海玉卿立刻張開翅膀,金溟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頭頂路過的鷹隊已經被海玉卿沖亂了隊形。
鷹隊在最初的幾秒只是閃躲,之后開始各自為政的被動反擊,毫無之前的配合。
也許是海玉卿搶占先機,起手沖亂了隊形,導致鷹隊一時無法再進行配合。
金溟如是想,心里替海玉卿松了口氣。
白頭海雕趁此機會想要逃竄,被海玉卿沖散的鷹隊霎時間又匯聚成形。
如果金溟沒有以人類的眼光過度解讀的話,它們是立刻默契地形成左右兩翼堵住了白頭海雕的去勢,緊接著兩只鷹從上方壓下來,警告似的扼住白頭海雕的雙翅。
像押送隊伍一般,重新將白頭海雕攏在中心控制住。
整個過程也許不超過一分鐘。
海玉卿在空中原地扇著翅膀,擋在金溟和鷹隊中間,發出警告的鳴唳聲。
銀角在遠處再次發出軍號般的叫聲,鷹隊沒有糾纏,驅趕著白頭海雕,繼續飛向北面的大群。
海玉卿再次落下來,警覺冷厲的眼中有一絲疑惑。
金溟轉過頭,看到海玉卿脖頸上缺了一塊,白色的羽毛里隱現出一絲紅色。他上前輕輕撩開凌亂的羽毛,果然看到一個尖喙留下的小傷口。
“疼嗎?”金溟有些心疼,又有點責怪。
海玉卿實在太好斗,一言不合……不是,話都沒說一句就動手,也不看看打得過打不過。
海玉卿雙眼仍舊盯著已經飛遠的鷹隊,偏頭吐干凈嘴里的羽毛。
不是白色的羽毛,根根帶血。
好吧,金溟默默收回心里的吐槽——海玉卿打得過。
至少誰也沒占到便宜。
可他仍覺得是鷹隊手下留情了,如果它們剛才迅速聚合起來反擊海玉卿……
它們能做到。
金溟問:“它們在抓什么……”動物?
有飛禽有走獸,但互相并不是對方的菜譜。
這不是捕獵。
“不知道!
海玉卿皺著眉,它的模樣像是真的不知道,甚至比金溟更疑惑。
“以前也這么集合過?”
金溟不知道海玉卿在疑惑什么,它不是知道集合的含義?
海玉卿昨晚對集合表現得很淡定,這種各類目猛禽的集體行為在中部應該不是第一次發生。
“嗯,”海玉卿點點頭,疑惑更盛,“以前是驅逐,這次是抓。”
抓什么?它也不知道。
第56章 跳崖
金溟知道“驅逐”, 這是一個在中部有特定含義的詞匯。
虎嘯天曾經提過,它是被西邊驅逐的,因為它吃烤肉。
“現在抓的這些是之前被驅逐的嗎?”金溟四下望了望, 雖然鷹群因海玉卿的驅趕示威已經刻意避開這一塊地方, 但他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因為吃烤肉?”
那是不是也快要來抓他們了?
海玉卿搖搖頭,不是否認,是不知道。
既不知道現在抓的是不是之前被驅逐的,也不知道它們的罪行是不是吃烤肉。
唯一能確定的是, 西邊的態度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間必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它不能確定,這個變化對想要留居在中部的它和金溟是否會有影響。
“銀角是在指揮它們嗎?”金溟問。
鷹群配合著偶爾響起的鷹唳聲, 以西邊密林為中心,向更遠的地方不斷推進搜尋, 不時發起有組織的攻擊。
從四面八方飛來的押送分隊在與大群匯合后又驅趕著被抓來的動物飛向西邊的密林里。
這時金溟才注意到,地上也有一些猛獸配合著天上的鷹群,將抓到的虎、熊之類的體積巨大的走獸驅趕到密林里。
這些動物都在聽從銀角的號召?
“是。”海玉卿答。
“它沒有讓鷹群攻擊你?”金溟有些想不通,“你們是什么關系?”
這片山頭不是海玉卿從銀角手里搶來的嗎?
若說是因為之前單打獨斗銀角沒能打過海玉卿,被迫喪失了這片領地,那現在銀角完全可以指揮大群來圍攻海玉卿,奪回這里。
然而銀角非但沒有,還在鷹群幾次靠近海玉卿時發出了制止的信號。按照鷹隊的反應來反推,那應該是制止的意思。
“我剛到這里時, 誤闖了銀角的領地。”海玉卿道。
當時它從水里抓到一條魚, 很大的一條魚,沒有辦法一口吞下去。
它站在石頭上, 才吃了一口,就聽到銀角的唳聲, 那是標記領地的聲音。
它闖進了銀角的領地,然而這里的占有者不允許其他掠食者在自己的領地里獵食。
后來它才知道,銀角是不允許那個時間段在水里捕魚。
它當時已經飛了很久,很累,也很餓,沒有力氣再打架,而且對方還是一只體型大出它許多的成年角雕。
但銀角只是在頭頂低低盤旋了一圈,就在它外強中干的警告聲中離開了。
那個迅速飛走的背影甚至看上去有點歡快,不過海玉卿至今仍覺得那是它餓花了眼的錯覺。
因為銀角好像一直不太喜歡它,它住在這里的頭兩年,沒少挨銀角的揍,連帶著喜歡和它玩的虎嘯天也被銀角打了很多次。
那條魚很肥,海玉卿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美美地飽餐一頓,但它吃得并不太痛快。
因為緊接著從角雕離開的方向飛來了一只蛇鷲。
沒錯,蛇鷲是飛過來的。但它好像不怎么擅長飛,橫沖直撞地落下來時,漂亮的長羽毛被風吹得東南西北各挓各的。
“你的爪子是白色的?”這是蛇鷲對它說的第一句話,后來海玉卿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那時候它渾身的覆羽都是灰撲撲的,只有一雙爪子在剛剛抓魚時被清澈的湖水洗干凈了,露出原本的雪白,在中部茂盛的綠色植被中顯得很突兀。
當時它應該立刻丟了食物逃開的,逃開這個會說話的危險動物。
但那條魚真的很肥美,隆起到幾乎變形的魚腹里藏著很多鮮甜的魚卵。
所以它在聽到蛇鷲靠過來開口說話后的第一反應是抓著魚飛起來,狠狠啄了蛇鷲一口。
這個反應頓時讓蛇鷲滿眼放光,頭頂精致的羽毛花冠被海玉卿啄缺了一塊,它卻一點也不生氣,甚至用更加友善的語氣問:“你聽不懂我說話?”
海玉卿抓著那條魚落在樹枝上,找不到機會把魚吃掉,只能煩躁地盯著樹底下的蛇鷲,不時發出警告的低唳聲。
蛇鷲也和其他會說話的動物一樣,想要抓住它。但又好像不太一樣,因為它感覺自己看到蛇鷲在流口水,蛇鷲想吃了它?
“你的羽毛也是白色的?真的是純白的海東青!”
樹梢上的翅膀微微張開著,蛇鷲抬頭便能看到它內側雪白的羽毛。
這只蛇鷲僅是趨于成年,但體型已經比角雕更大。
海玉卿慢慢把自己挪到枝葉更繁茂的樹杈里,感覺到被它緊緊抓著的魚腹里的魚卵在緩緩流出來。
真可惜,它才吃了一口。
如果蛇鷲撲過來,它只能放棄這條魚,利用樹枝的遮擋,迅速逃離這個地方,這個有著會說話的動物的地方。
但是蛇鷲也離開了。
它察覺到海玉卿企圖逃跑,立刻就離開了。
那條魚吃的真的很不痛快。
海玉卿沒敢再落地,就在隱藏在不遠處的樹葉里的花豹,以及趴在草叢里自以為藏得很好但從俯視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見的幾只虎、熊甚至還有巨蟒和巨蜥的全程注目中,躲在樹上迅速而熟練地生吞了那條魚,連鱗帶刺。
**
“我們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不會有危險。”海玉卿轉過頭,不再觀望鷹群,對金溟安慰道。
金溟啄了點清水,給海玉卿理干凈脖子上的血跡。那只是一個小口子,以它身體的恢復能力,大約明天就看不見傷口了,算不上傷,只是有點臟。
但他還是嗔怪道:“和這么多鷹打架,還不危險?”
“不打,才危險。”海玉卿滿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這是該做的事。”
就是有這么多鷹在,它才要打架。
這是它后來觀察出來的中部的規則。
雖然中部有很多不太正常的動物,但只要它做一只正常的海東青,正常地捕獵,正常地吃飯,正常地守衛自己的領地,就不會有真正能致命的危險,至少不會陷入剛才白頭海雕那種被圍捕的危險。
金溟被海玉卿這副我最有道理的表情氣笑了,他問:“什么是我們該做的事?”
難道是吃飯睡覺打豆豆?
就算叢林里沒有治安法,但也不能這么理直氣壯地把尋釁滋事打架斗毆當日常吧?
海玉卿理所當然地回答他:“捕獵,睡覺,打架!
金溟,“……”
仔細想想,這好像——確實是猛禽該有的日常。
他忽然無法反駁。
緊接著海玉卿用一張很正經的臉補充道:“不想打的時候也可以罵!
金溟,“……”
怪不得海玉卿之前雖然不怎么會說話,但罵街的水平卻很高。連唳聲也有高低長短不同的聲調,內容應該也是各種鳥罵。
“所以,”海玉卿語調一轉,低頭看著腳下的峭壁,嚴肅道,“飛!”
金溟,“!”
這個所以有什么前后關聯?
不會用詞可以不用,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海玉卿往前一步,站在峭壁沿兒上,獵獵山風把整齊的白羽毛吹出高低起伏的波紋,呈現出一種流線型的肌肉美感,那是飛行千里留下的輪廓痕跡。
金溟再次看向遠方的鷹群,密密麻麻的翅膀和時不時的凄厲嘶吼,讓他有一種還在昨夜那個夢中尚未醒來的錯覺。
海玉卿看著他,“跳下去!
“……”開什么玩笑,金溟一梗脖子,“不跳!”
他有些煩躁,試圖推心置腹地與海玉卿商量:“我不想飛,我不喜歡飛!
昨天只是為了哄海玉卿開心而已。
他討厭飛。
海玉卿抬了抬爪子,感覺它在思考一腳把金溟踹下去的可行性。
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爪子牢牢釘在地上,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強硬,其實是色厲內荏地瞪著海玉卿。
火花四濺的對視中,海玉卿忽然改了態度,它坐下來,雪白的爪子耷拉在峭壁上,踢了踢在石縫間怒吼迸濺沒有方向的水流,朝下面望去,說:“我也不想飛!
金溟不太想靠近危險的地帶,但海玉卿耷拉著頭的背影看上去很孤單、很弱小。
最終,金溟挨著它坐下來,摸了摸白腦袋。
“那時候,還很小,”海玉卿笑了笑,聲音有些孩子氣,“路還走不好!
一根有金溟大腿粗的斷枝流過來,卡在亂石之中。海玉卿伸出爪子握住那根樹枝,“咔噠”一聲就輕松捏斷了。
“連這樣一根樹枝都拿不動!蹦笏榈臉渲Ρ煌募钡乃鳑_下懸崖,海玉卿低頭望著很快便湮滅于白色水花中的綠葉,淡淡道。
金溟展開翅膀,輕輕覆在它的肩上,感覺到微微的顫抖。
“我一直以為,”海玉卿張開嘴,很久也不能發出那個在它會開口說話時就立刻掌握的音符。最后它只能放棄,換了一個詞繼續說,“她很討厭我!
“我不會飛,她帶著我,走不掉,很危險!焙S袂湔酒饋,吸了口帶著水汽的空氣,它轉過身,背對著懸崖,對金溟笑了笑,“所以,把我從懸崖上推下去!
金溟這才意識到,海玉卿說的應該是它的親鳥。
“鷹隼的翅膀太大,要飛起來,需要很強的氣流,每一只小鷹都是從懸崖上學會飛行的。”金溟安慰道。
“也有很多在懸崖上摔死的小鷹!焙S袂湮⑽⒄归_翅膀,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討厭我嗎?”
金溟不知道該怎么再來安慰它,這就是鷹類弱肉強食的生存規則,不會飛的話,即便不摔死,也會餓死或者直接被其他猛禽猛獸吃掉。
“不是討厭,它是想要你更好的生存下來!苯痄榛卮穑皼]有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長大,但他們沒有辦法選擇環境。有時候,那已經是最好的抉擇了!
海玉卿又退了一步,白色的身軀幾乎與白色的浪花融為一體,在崖邊搖搖欲墜。
“你先過來!苯痄榘殉岚蛭⑽⑾蚯吧煺梗龀鰮肀У淖藨B,急急地說,“我也被父母遺棄過,我是說,放棄。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放棄了我,不顧我的生死!
海玉卿沒有再往后退,仍舊站在最危險的地方,用一雙澄澈的黑眼睛靜靜地看著金溟。
“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金溟勉強笑了一下,“其實也怪過他們的,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他們的孩子,會不會過得好一點!
“但我們現在過得也很好,不是嗎?”金溟敞開懷抱,“玉卿,過來,讓我抱抱你。”
海玉卿問:“你會討厭我嗎?”
金溟立刻答道:“不會!”
海玉卿沖他笑了笑,意味不明。
金溟把翅膀展得更開,想把海玉卿緊緊傭進懷里。
“玉卿,過來。玉卿!”
緊接著,金溟的聲音在一瞬間拔高,但聲音沒有沖上云霄,而是飛流直下。
海玉卿摔下去了!
它閉上眼,仰面從崖邊倒了下去。
金溟想也沒想,跟著跳了下去。
水花砸進眼里,金溟瞇著眼,看不清會讓他頭暈目眩的高度。他的身體在極速失重,但恐高的他毫無感覺,因為他的心已經跟著海玉卿墜到更遠的地方。
如果海玉卿死了……
金溟想起昨晚他吼著不要靠近他時,那個受傷的眼神。
心忽然疼得抽起來。
緊接著金溟感覺到自己已經抓住海玉卿了,那熟悉的觸感就在他身下。
“飛!”
是海玉卿的聲音,就在他耳畔。
金溟睜開眼,看到海玉卿的眼睛,以及它背后飛速變化的背景。
海玉卿的體溫就縈繞在身旁,讓他感覺到一種安心,一種從高空往深淵俯視也不惶恐的安心。
“不怕,飛!”
海玉卿仍舊仰著面往下墜,這么說也不太恰當,因為金溟立刻就發現,海玉卿反著也能飛!
甚至還在無所憑借的空中給了他一些緩沖的力道。
的確,有很多小鷹會摔死在懸崖上。但沒有一只會飛的成年鷹會從懸崖上摔死。
這只狡猾的小鳥!
騙他跳崖!
第57章 抓魚
“展開翅膀!焙S袂涞。
金溟看著海玉卿的眼睛, 慢慢打開翅膀。
寬厚的翅膀迎著強勁的氣流,像那把降落傘一樣,將他下墜的趨勢猛然定在空中, 又緩緩地往下飄。
海玉卿單側的翅膀一展, 從他身下翻過來, 開始正向飛行。它扭著脖子看向金溟,白翅膀舒展開,讓金溟跟著它的動作來嘗試控制氣流。
有昨天試飛的經驗,現在又有強大的氣流加持, 飛起來應該是毫無意外的事。
但金溟只是拍了兩下,身體又開始往下墜。
最初的下意識反應過去后, 金溟推開海玉卿,再次閉上眼睛, 收緊翅膀任由自己墜落。
他痛苦道:“不要逼我,我不想飛!
恐高只是他內心的抗拒在身體上的外部反射,實際上,僅僅是他不想飛。
海玉卿拍打著翅膀,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托著金溟,但今天的起跳點和昨天相比,高度差了太多,憑它的身體根本撐不住金雕下墜的沖勁兒。
從折斷過的那部分翅膀開始,用力過度的疼痛轉瞬席卷全身。
有那么一瞬海玉卿覺得自己的翅膀已經僵掉了, 血管里流過的紅細胞每一個都帶著毛刺, 仿佛回到了那個雪暴漫天的地方。
它咬著牙,在身下氣流的沖擊和身上金雕的重量夾擊中翻過身來, 抱住金溟的脖子。
“好,不飛。”它也收緊了翅膀。
金溟詫異地睜開眼, 他試圖把掛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摘下來,氣急敗壞道:“會飛的鳥不會讓自己摔死。”
就像沒人能憋死自己,沒人能戰勝身體自身的保護機制,求生是生命的本能。
萬念俱灰是人類的情感,只要還能活,動物就不會想死。
海玉卿剛才已經騙了他一次,還想再騙他。
“那就淹死!焙S袂淙耘f抱著他的脖子,那語氣很平常,比早晨問他是不是做了噩夢時要更加平靜。
“你……”金溟來不及再說什么,他已經看見水面。
失去海玉卿的支撐,下墜的速度變得很快,他甚至不需要再閉上眼,下一秒,也許是下一毫秒,他們就會摔進水里,而他身下的海玉卿會首先砸在被瀑布沖出尖銳棱角的石頭上。
海玉卿是一只很倔強的小鳥。
金溟心想,它該不會覺得現在在比誰先松手誰就輸了吧。
黑褐色的翅膀擦著泛白的水花滑出十幾米,在水面重重摔出一片形狀凌亂的水紋。
海玉卿的尾羽被微涼的潭水沒過,緊接著是身體、脖子,最后是帶著墨沁的玉色尖喙和雪白的鼻腔。
白翅膀因即將滅頂的死亡威脅有一瞬間的松力,緊接著環著金溟脖子的力道更重了。
海玉卿看著金溟,黑眼睛里有面臨死亡而產生的本能恐慌,還有一種平靜。
金溟從這種平靜的眼神里忽然想起海玉卿昨天對他說的話。
“不變!”
黑褐色的翅膀翻出水面時閃爍著暗金的流光,翻騰的水花濺起三米高的水線,在陽光的渲染下形成一條細細的彩虹。
海玉卿被金溟帶出水面,它猛然吸了口充滿氧氣的空氣,鼻腔的褶皺里還殘留著一些水珠,被它一塊吸進氣腔里。
在憋悶的嗆咳聲中,它感覺到金溟用濕漉漉的下巴輕輕蹭著它同樣濕漉漉的腦袋,嘆氣的鼻息吹在它的臉上。
金溟道:“你啊!
**
金溟仰面躺在湖邊的草叢里,把翅膀攤平,想要曬干仍舊藏在翅羽縫隙里的潮濕水汽。
海玉卿站在他身旁,展開翅膀在他頭頂抖羽毛。
金溟,“……”
感覺蒸發量小于降雨量。
“玉卿,過來曬太陽,一會兒就干了。”金溟拍了拍他身側的草地。
別在他頭上繼續灑水了。
海玉卿在平地上走路一蹦一跳,身姿很輕盈,有一種天真的孩子氣。
金溟側頭看著它走過來,心想,他總是不自覺錯把海玉卿當成一個孩子,但它其實已經成年,而且心智堅定而成熟。
身旁一大片空地,但海玉卿偏偏要在金溟攤開的翅膀上躺下來。
濕漉漉的羽毛被身體的重量壓出水珠,又全流進金溟的翅羽里。
“這樣到晚上也曬不干了!
金溟被海玉卿蹭得掖羽發癢,他翻過身想把海玉卿推遠點,但翅膀才剛碰到它,又是一陣引他發笑的癢,笑得他忍不住弓起腰,反倒把海玉卿裹進懷里,欲拒還迎似的。
海玉卿信以為真,側著身伸出尖喙,努力給金溟清理羽毛里的水汽。
金溟覺得更癢了,他忍不住起了壞心,翻身把動手動腳的海玉卿按住,也伸出尖喙朝它的掖羽撓了撓。
海玉卿立刻咯咯笑成一團,在他懷里扭成一條不安分的蝦米。
金溟就這么居高臨下地看著它,直到笑聲漸漸停下來。
海玉卿眨了眨黑黑的眼睛,躺在他身下,一動不動地回望著他。
鷹群的搜索戰斗尚未結束,云端里隱現的唳聲繞過這片山湖,越來越遠。
金溟沒有抬頭去看鷹群,他問:“為什么它們會繞開這里?”
“因為,”海玉卿歪頭想了想,“這里現在是我的領地。”
“你的領地是不能和其他鷹隼共享的?”金溟繼續問。
“嗯!焙S袂潼c點頭。
它躺在地上,點頭的動作帶著全身輕輕顫動,金溟感覺到身下的白羽毛一瞬間貼近,又一瞬間遠離,讓他的心跳跟著忽然頓下來,又忽然無端加快。
“我可以共享你的領地?”金溟索性把身體壓得更低,讓軟軟的白腹毛全部貼在他身上。
“當然可以!
海玉卿笑起來時黑眼睛澄澈地閃動著。
可是這樣還是不行,金溟覺得他的心跳仍舊被這只小鳥操控著。
它眨眨眼睛,他的心跳就跟著加快。它不看他時,僅僅是眨眼閉上的那一瞬間,他的心里也會悵然若失。
“為什么?”金溟的呼吸和他的眸色一起開始沉重。
海玉卿知道那個詞,但它一時又想不起來了,只好皺著眉努力搜索記憶。
金溟緊閉著嘴,沒有催促,只有越來越重的鼻息縈繞在毫無間隙的擁抱里。
黑眼睛猛然一亮,海玉卿終于把那個詞從詞匯庫里找出來,“配……”
金溟猛然松開海玉卿,把剩下的那個字捂回它的嘴里。
他忽然明白了海玉卿昨晚異常的行為,也許在海玉卿看來那并不是異常行為。
海玉卿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翕動的嘴巴發出模糊的聲音,是個含混的“偶”字。
“別說話!苯痄槲⑽⑺砷_翅膀,在它又要張嘴時立刻又捂住,有點哀求,“不要說了。”
他也許沒有聽清,但他不想再聽了。
海玉卿被金溟無措到難以控制輕重的動作捂得渾身都無法動彈,整張臉只剩一雙眼睛能動。
它只能眨眨眼,表示同意。
金溟坐起來,把頭埋在自己的翅膀里。
海玉卿再次感受到,金溟在難過。其實準確來說是沮喪,但海玉卿的詞匯庫沒有這個詞。
它輕輕貼過去,在黑翅膀上安撫地蹭了蹭。
金溟仿佛受了驚嚇,下意識地躲開一步。他回過頭,看到愣在原地的海玉卿,更加驚惶無措。
“我……”金溟仿佛想要解釋,但最終他只是把海玉卿攬進懷里,似乎是哀求,但更像是一種魚離開水里的掙扎,“玉卿,給我點時間!
他已經失去了人類的身體,難道還要再失去作為一個人類的靈魂嗎?
如果他愛上一只鳥,那就意味著他再也不可能當一個人了。
那就不是人類的種群驅逐了他,而是他自己徹底放棄了人類的身份。
海玉卿抬頭看了看逐漸升高的太陽,不知道金溟想要什么時間。它想了想,問:“餓了嗎?”
“嗯!苯痄榇炅舜昴,站起來,“我去抓魚!
他很慶幸有這樣一個話題可以化解此刻的困境,揮了揮翅膀,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有力氣,“飛到湖中間抓是不是?我去試試!
“嗯,中間。”海玉卿將抓魚的經驗傾囊相授,萬般叮嚀,“要側著飛,不要讓魚看到你的影子。爪子要斜著進水,魚比看到的位置會高一點,抓到魚還要注意……”
金溟聽得不太認真,滿臉是要露一手的表情,“你好好坐這兒等著吃吧,給你抓條大的。”
說得他好像是第一次抓魚似的,也忒小瞧他了點。
說罷他就展開翅膀往前跑了兩步,給自己的起飛做助跑。
黑翅膀在水面上打了個旋兒,點起一陣漣漪后順利升高。
湖中心的水清澈而平靜,金溟很快鎖定到一只懸在水面不遠處的黑影。
湖中間的魚果然很大,之前讓海玉卿吃他抓來的小魚苗,還真是委屈它了。
金溟一個俯沖,避開光線折射的幻影準確地抓住了那條大魚。
他知道魚在水里的力氣十分大,這樣體積的魚換做魚鉤釣住少說要溜上半個小時才能離水。
金溟已經盤算好了溜魚的路線,一路溜到湖邊應該就差不多了。金雕的翅膀善于負重,他剛才連海玉卿都能帶起來,抓一條魚必定是綽綽有余。
滿心的自信在一瞬間就被粉碎了個徹底,大魚在水里仿佛化出十八個化身,橫沖直撞地朝四面八方使力,把金溟帶得整個身體扭成一團麻繩,別說翅膀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扇,沖得他頭都開始暈了。
金溟忽然意識到,魚鉤鉤住的是魚嘴,能穩定地控制住魚的方向,而且還有魚竿緩沖魚的震動。
但他現在爪子抓住的是魚腹,最不影響魚快速游動的部位。
有力的魚尾在水里掀起一股又一股沉重的水浪,狠狠砸在那雙入水越來越深的爪子上。
翅膀拍在水面上,又被水的浮力反震回來,根本飛不起來。金溟感覺自己就像是陷進了流沙里,越使勁沉得越快。
那條魚在最初的驚慌過后找準了方向,帶著金溟奮力往深處扎。
目前的狀況看,大概不是金雕抓了一條魚,而是一條魚抓了一只金雕,要帶回水底。
海玉卿瞧見不對,立刻飛過來,在金溟頭頂盤旋。
金溟已經在自己推出來的水浪里沉浮了好幾次,他再次努力把自己掙扎出水面時,隱約聽到海玉卿喊:“松開。”
**
海玉卿笑得在地上直打滾兒,仰著下巴滿眼是淚地覷著落湯金雕,拿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眼神覷他。
金溟知道,海玉卿沒什么惡意,就是單純地嘲笑他而已。
這只小鳥根本不懂這樣直白的當面嘲笑會多么傷害一個人的自尊。
金溟被它這副樣子氣得原地轉了兩圈,他想立刻去抓條魚來狠狠甩在海玉卿臉上以血恥辱。
但更加悲傷的是,他確實沒有那個本事。
于是他只好梗著脖子,硬聲硬氣地虛心請教,“你剛才說還要怎樣?”
“還要立刻離水。如果不能馬上帶出水來,就松開,再抓一遍!焙S袂湫Φ寐曇粲悬c飄,它上氣不接下氣地闡述捕魚經驗,“一定不要讓魚帶著你跑!
離水面太近,翅膀產生的力氣要比在空中大打折扣。
而且,在水里誰也比不過游動的魚。
海玉卿說完,白翅膀一閃,就像一顆白色的魚雷,直接橫著掠過水面,一口氣飛到湖中央,然后如點水的蜻蜓般,微微一沉,又立刻從水面上跳起來,迅速直線升高。
“啪嗒”一聲,一條跟金溟大腿一樣粗的魚像個從天而降的驚嘆號,直直地砸在他身前,砸了他一臉腥味撲鼻的泥水。
第58章 真棒
海玉卿優雅地落在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志得意滿地昂著頭,展開的白翅膀刻意地慢慢收攏,玉白的爪子虛點著被摔得七葷八素的大魚, 驕傲之色溢滿全身, 每根抖擻的羽毛都在說, “快,夸我,就現在!
金溟不禁噗嗤笑出來,識趣地化身彩虹屁工具鳥, “玉卿真厲害,真棒, 這么大的魚一下就抓到了……”
“這么大的魚,真棒!焙S袂浞Q心地嘆了口氣, 表示它對今天的這條魚也很滿意。
“喝魚湯?”海玉卿單腳站立把魚提起來,朝金溟跳了一步。
金溟見它搖搖晃晃地蹦過來,總覺得它下一秒就要摔倒,只好展開翅膀虛虛環著它,笑道:“嗯,今天喝魚湯!
海玉卿蹦到金溟懷里,又跳起來用尖喙碰了碰金溟的鼻子。
這個親近的動作嚇得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剛倚進他懷里的海玉卿帶得一趔趄。
金溟只好又遠遠伸著翅膀把海玉卿扶住。
他的姿勢有保持距離的意思。海玉卿立刻就看出來了,所以它當即一甩爪子, 把魚扔下, 單腿跳換成雙腿跳,整個鳥跳到金溟懷里, 扒著他的肩膀,牢牢把自己掛在他身上。
金溟無可奈何, 只能合攏翅膀抱住滿臉負氣的海玉卿。
這是一張在他面前從來喜形于色的臉。
金溟心想,那一定是一個像它潔白無瑕的羽毛一樣的內心。
沒有受過任何世俗的荼毒,只有近憂,沒有遠慮,更沒有難填的欲壑。
海玉卿很聰明,但它的思維方式其實很簡單,嘲笑、自得,都僅僅是當下這一刻的情感流露,不對人也不對事。
不像自負真知灼見的人類,所有的行為言語,都是為其更深的目的而服務。然而那些背后的復雜含義,大義也好,私欲也罷,他總是琢磨不透,也無法理解。
金溟惶恐地發現,他在不自覺拿海玉卿和人類做比較。
而比較的結果更加讓他惶恐——他竟然會覺得,在海玉卿和他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類之間,前者更令他……安心、舒服,和,喜歡。
是,喜歡。
其實,他一直不適合做一個人類,而人類也早已拋棄了他。
如果這不是穿越而是投胎,他應該真的會選擇做一個低級動物,一只可以自由飛翔的鳥。
而他現在,已經是一只鳥了。
也許是投胎時忘了喝孟婆湯,他做人的經歷,其實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海玉卿賭著氣瞪了一會兒,直到確認金溟沒有再拒絕它的意思,才又碰了碰他的鼻子。
掰著他下巴的動作帶著負氣的余味,有點粗暴。但尖喙碰到他鼻子時,又輕柔得像是剛剛吻過玫瑰花的晚風。
“喝魚湯,不上火了!焙S袂涞,語氣像是在哄他。
“嗯!鳖D了頓,金溟又喊道,“玉卿!
“嗯。”海玉卿輕輕吹了吹他的鼻子,兩只黑黑的眼睛擠在一塊,湊到金溟眼底去看他的鼻子。
“我抓不到這么大的魚!
海玉卿又拉長聲調“嗯”了一聲,仿佛是在表達對之前給它吃的小魚的鄙夷和委屈,只是眼睛依舊專注地研究金溟的鼻子,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飛得不好,也不會捕獵,兔子都抓不到。上次那只兔子不是我抓到的,是撿來的!苯痄轭嵢顾牡卣f。
海玉卿終于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金溟,像是不明白他想說什么。它理所當然地答:“我會啊。”
“可是我不會。”金溟沮喪道。
他不知道海玉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更不明白他有什么可喜歡的。
他是那么平凡愚笨的一個人,那么一無是處的一只鳥。
“嗯!焙S袂涞谋砬楦勇唤浶,僅僅是肯定了這個事實,語氣里沒有任何評價的偏向。
它偏了偏頭,借著陽光繼續研究他的鼻子。
昨晚洞里光線太暗,看不清楚。這會兒看來看去,金溟的鼻子并沒有受傷的痕跡,為什么會突然流鼻血呢?
“我不會!”金溟重新強調了一遍。
金溟的語氣讓海玉卿覺得自己應該認真起來,于是它認真地看著金溟的眼睛,說:“真棒!
“?”如果不是知道海玉卿并沒有這個修辭能力,這句話完全可以理解成一種反諷。
金溟無語到差點笑出來,“有什么棒?”
“兩條魚,吃不完!焙S袂湔J真解答,“我會抓,夠吃了,你不用再去抓!
“……”金溟這次是真的被海玉卿的邏輯笑到了,不過他馬上更沮喪,“那我不是成了吃軟飯的?”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把海玉卿當寵物養著,原來是海玉卿想養他……
“嗯,”海玉卿點點頭,誠懇地附和,“魚的肉有點軟,你不喜歡那我去抓肉硬的,鹿?”它忽然開心極了,“我也喜歡吃鹿,一只鹿吃不完,我們一起吃,真棒!
“……”金溟發現海玉卿才是彩虹屁工具鳥,它對語言完全是懵懂的,但什么話從它嘴里繞一圈,壞的也變好了。
“不吃鹿,天天吃鹿肉更上火,今天我們喝魚湯!睖贤o效,金溟決定暫時放棄這個話題。
但他卻又飛快地說了一句,“我會好好學飛的。”
輕得像是在說悄悄話。
“真棒。”海玉卿由衷地滿意。
“再學捕獵,學會了我給你抓鹿吃!焙翢o語言藝術的簡單夸贊,但金溟卻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不吃鹿,流鼻血!焙S袂鋼u搖頭,“我們喝魚湯。”
“好,我燉湯比烤肉好一點!苯痄榻K于找到一點自己擅長的東西,感覺有些開心。他想了想,又問,“你還喜歡什么?”
“還喜歡你。”海玉卿歡快地啄了啄金溟的嘴巴。
這就是一個親吻。
不是金溟所理解的鳥類習性,而是人類意義上的親吻。
金溟立刻抬起頭,一陣火熱從下腹轟的一下燒到鼻子,他感覺自己馬上又要流鼻血了。
“采……采點,菌菇,現在去采!苯痄檎Z無倫次地說,“好喝!
海玉卿松開翅膀,從金溟身上滑下來。它看了看西邊密林,又抬頭看向天邊的鷹群,為難地問:“不加,還能不上火嗎?”
菌菇生長在密林里。而今天靠近西邊林子,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海玉卿沒聽到回答,它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轉過頭,就看見金溟仍舊仰著脖,拿翅膀捂著鼻子。
緊接著,它在魚腥味中分辨出一絲血腥味。
“怎么了?”海玉卿想扒開金溟的翅膀,可是又不敢使勁,圍著他手足無措地亂轉。
“沒事,別擔心!苯痄樯斐隽硪恢怀岚虬醋』艔埖暮S袂洌瑖L試用鼻子微微吸了口氣,感覺到不再流血,才慢慢把頭低下來,吐掉倒流進嘴里的鼻血。
“吐,血……吐血了?”海玉卿徹底慌了神兒。
“不是,玉卿不怕。是鼻血流進嘴里了,沒有吐血。”金溟抬起翅膀摸了摸海玉卿的頭,感覺到渾身的關節像是忽然被什么扯開了似的,又疼又酸。
這是一瞬間發生的感覺,就好像他剛才忽然被什么重物碾壓過,每一處關節、軟骨、血肉,全被展平了一寸寸地碾壓過,身體的每一處都不是自己的了。
“哪里不舒服,肚子嗎?”海玉卿既擔憂,又不知道該擔憂什么。
它不會看病,但它知道,從天上摔下來摔爛了五臟六腑的動物,才會鼻孔流血,嘴里吐血。
“可能是有點水土不服!苯痄檩p描淡寫地解釋,努力安撫著愈發緊張的海玉卿。
但這樣毫無征兆地頻繁流鼻血,并不像是單純的干燥上火。
金溟嫌棄地搖了搖頭。
金雕的身體條件真算不得好,想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走南闖北風餐露宿都沒含糊過。負重徒步穿過整片雨林,依舊生龍活虎。
這只金雕以前到底是個什么金貴的主兒,連累他現在動不動就流鼻血,才剛飛了兩下,渾身就跟散架似的疼。
“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海玉卿問。
“就是剛到一個地方,不適應當地的飲食氣候。”金溟用力摸了摸海玉卿的腦袋,不許它再皺眉頭,“再適應幾天就好了,不是大問題,不用擔心。”
“要吃什么才適應?”海玉卿仍舊皺眉頭。
“走,回家。”金溟把魚撿起來,“喝魚湯就好了!
現在他繼承了這副倒霉催的爛身體,看來要先想辦法給自己補補才行。
海玉卿不需要他捕獵,也不用他多么出色厲害,只是要他陪著它。
金溟心想,這樣一個小小的心愿,他應該還是有能力滿足它的。
天長地久地滿足。
“好,魚好抓。”海玉卿耷拉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怎么這么苦大仇深的,我還沒死呢!苯痄楣室怄移ばδ樀卣信
海玉卿忽然就惱了,作勢狠狠地啄過來,可是連金溟的一根小羽枝也沒啄到。
它瞪著金溟,滿眼委屈。
“別擔心,真的沒事!苯痄橛悬c無措,玩笑好像開過了,并不幽默。
“我就是現在身體有點差,以后好好鍛煉,天天跑個三千米,準保兒就好了!闭f著,他屈起翅膀做了個展示肌肉的動作。
不過層層羽毛覆蓋之下,看不出肌肉的線條。當然,金雕的身體并沒有肌肉,不過所幸也沒什么贅肉。比不上海玉卿的整體線條,但總算能看得過眼。
“跑三千米?”海玉卿抓住一個不太明白的重點詞匯。
“……”金溟一時嘴瓢,生怕海玉卿當真,以后天天逼他跑三千米,海玉卿對他肯定干得出這種鳥性淪喪的事。
他趕緊再次提起魚晃了晃,“就是天天喝魚湯的意思。”
“快回家,喝魚湯!焙S袂漉囗敚⒖陶归_翅膀飛起來,它在金溟頭頂繞了一圈,用爪子輕輕點了點他的肩羽,示意他飛回去更快。
金溟這回是生理上不想飛。他剛才渾身那股疼還有余勁兒,身體并不舒坦,這個狀態他本能地感覺飛行有點危險。
但前腳才答應過海玉卿,總不好立刻就食言。他只好硬著頭皮展開翅膀,晃晃悠悠地起飛。
頭被鷹爪鉗住的魚,尾巴才剛剛離地,又啪唧摔在了地上。
金溟跟著摔下來,壓著半死的魚滾出去三五米,面朝下扎進草地里。
只有幾米的距離,但是海玉卿用了平生最快的俯沖速度,它撲到金溟身邊,硬生生收住沖勢。
金溟依舊趴在草叢里,一動不動。
海玉卿渾身都在顫抖,反彈到身上的沖勁兒讓它哪兒都疼,好像它的五臟六腑也摔壞了。
它伸出翅膀,靠近了一點,又立刻退回來。如果金溟是內臟摔壞了,它只知道一定不能再胡亂移動他。
然后呢,然后該怎么辦?
海玉卿喊了一聲,它覺得它應該是喊了金溟的名字。但那個聲音從嘴里發出來又傳回耳朵里,聽著很陌生,遙遠得不像是從它身體里發出來的。
直到嘴巴感覺到咸咸的味道,它才意識到,是眼淚改變了聲音。
可它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早春的晨光溫柔地落在它身上,海玉卿忽然覺得好冷。
清晨的鳥鳴聲越來越遠,血液在耳中流淌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像狂風刮過,海玉卿恍恍惚惚抬起頭,看了看太陽。
有那么一瞬,刺眼的陽光照進眼底,只剩一片茫然的白,它仿佛回到了那個漫天冰雪的地方。
絕望無助地縮在雪窩里,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星,什么都沒有。
沒有人能教教它,該怎樣走出困境。
第59章 止血
金溟的嘴巴里同樣感覺到一種咸咸的味道, 他聽到海玉卿帶著哭腔的喊聲,可是渾身的力氣仿佛突然流逝了,又或者說, 渾身的零件忽然不是他自己的了, 控制系統失靈了——他動不了。
此刻身上唯一在流動的就只有嘴角溢出來的血。
金溟知道海玉卿就在他的身旁, 但他看不到它,也碰不到它,無法給這只無助的小鳥一點安慰。
大概過了幾分鐘,或者只是不到一分鐘, 身體失控的短暫瞬間在海玉卿的哭泣聲中被無限拉長。
什么都做不了的無力感有時候也能成為一種力量。
金溟憋著一口氣,把逐漸恢復的全身力氣都積蓄到翅膀上, 借著草葉飛快地擦掉嘴邊溢出的血跡。憋在肺里的空氣把力氣送到四肢,他猛然翻過身來。
“啊!”金溟做了個唬人的鬼臉, 刻意道,“嚇著了吧!
空氣凝滯了大概有幾秒鐘,做鬼臉的眼睛擠成一條耷拉的線,金溟還沒看清海玉卿的臉,就見眼前白光一閃。
海玉卿猛地飛起來十幾米,又兇狠地俯沖下來。
金溟立刻抱住頭,嘴里大聲告著饒。他心想這回是完了,這架勢看,海玉卿非打死他不可, 不知道這會兒他的身體禁不禁揍。
暴露在翅膀外的脖頸刮過一陣強風, 緊接著亂草漫天,帶著清晨特有的露水味道的泥土劈頭蓋臉砸了他滿身。
海玉卿對著無辜受累的草地發了一大通脾氣, 挓起的白羽毛慢慢收起來,它垂著頭, 身上沾了些泥土,黯淡地站在凌亂的草地上。
金溟站起來,輕輕攬過海玉卿,費了些力氣才把那個倔強地擰向一邊的臉掰過來。
“我逗你玩的!苯痄槊綕皲蹁醯哪橆a羽毛,有些慌張,他把海玉卿緊緊捂在懷里,內疚道,“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嚇你!
梗著的脖子忽然軟下來,海玉卿伏在金溟肩頭,“哇”的一聲哭出來。
“玉卿不怕,我沒事!苯痄樾奶鄣。
但是他真的沒事嗎?
他剛才的確是吐血了,毫無征兆的吐血,和突如其來的脫力。
金雕的身體沒有飛行的痕跡,該不會是有什么大病,不能飛吧。
難道他僅僅連一直陪著海玉卿,也做不到嗎?
海玉卿哭了好大一會兒,仿佛是要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哭盡。它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是我不好!苯痄檩p輕拍著不住抽泣的海玉卿,這一次他沒有教海玉卿該怎么辦,只是輕輕哄道,“玉卿不用知道怎么辦,我以后會注意的,不會再讓玉卿害怕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甚至不知道該注意什么。
“真的沒事嗎?”海玉卿輕輕摸了摸金溟的肚子,觸手有些彈性,不是爛掉的那種暄軟。
“嗯,沒事!苯痄樽屪约旱恼Z氣聽上去很確定。
海玉卿松了口氣,又嘗試著用了點力氣,繼續按金溟的肚子。
金溟被它按得渾身發癢,忍不住笑到弓起腰,一低頭,和死不瞑目半截埋進土里的魚對了個眼。
“好了,回去吧,魚都要不新鮮了!
活魚已經變成了死魚。
海玉卿用爪子把魚刨出來抖了抖泥,這次它沒飛,而是把魚抱在懷里,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翅膀不能展開保持平衡,走起來的樣子有些費力。
金溟暗暗松了口氣,和海玉卿并著肩,突兀地強行解釋道:“我們走回去,正好看看路上有什么野菜,采點回去加湯里!
“嗯!焙S袂錅仨樀攸c點頭,仿佛它也覺得走路很好很方便。
過了一會兒,它下定決心似的,問:“一會兒我去林子里采菌菇,你喜歡吃哪種?”
它刻意強調道:“哪種不上火?”
“都可以,沒毒的就行,野生菌菇肯定哪種都好吃!苯痄樾Σ[瞇地回答,“多喝點湯就不上火了!
他想到剛才在山頂看到的景象,問道:“銀角它們把動物抓進了西邊林子里,那里不是虎嘯天它大哥的地盤嗎?”
“嗯,”海玉卿低著頭四下張望,不知道要找什么,心不在焉地說,“中部的事,都在西邊決定。”
“銀角聽西邊那只老虎的話?”金溟疑惑道。
這種感覺,倒像是一種社會組織,有首腦,有軍隊,有一定的政策法度。
而且很可能還是一種暴·政,虎嘯天對西邊的態度早就顯示出這一點——它大哥是個獨·裁者。
“應該是。”海玉卿又搖搖頭,“我不清楚西邊的事。”
它只是借住,并不是土生土長在這里。
除了虎嘯天會經常和它玩,其他大部分會說話的動物都在刻意和它保持距離。包括蛇鷲,它能感覺到蛇鷲對它很好奇,卻又不得不冷淡。
“它們會對那些被抓的動物做什么?”金溟忽然有些擔憂。
這并不是正常的生態現象。
顯然有一種他尚未察覺但絕非自然界中自發的生態規則在主導著一切,只是不知道這種反常是否會破壞中部現有的生態環境。
但他從人類的歷史認知可以推測,任何一種沒有牽制和審察的規則,最終都會成為被執行階層的一種災難。
海玉卿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慮,“以前沒有發生過,這么多~”
不過那張初現憂愁的臉又立刻云開霧散了,它忽然展開翅膀朝一旁的草叢里飛撲過去,速度之快把它的聲音加上了拉長特效。
“你想說以前沒有發生過這么大規模的抓捕?”金溟把又被無辜扔到地上的冤種魚撿起來,小跑著跟上來,替海玉卿把話解釋完整。
海玉卿只顧低頭刨土拔草,敷衍地點了點頭。
“止血?”海玉卿把刨出來的草團子捧起來,寶貝似的。
金溟心里思索著西邊的事,這會兒才看清海玉卿挖出來的是卷柏。這個草還有一個名字,叫九死還魂草,他之前采來給海玉卿吃時說過這個草能止血。
“嗯,這個能止血!苯痄辄c點頭。
“加魚湯里。”海玉卿不容分辨,一把將草團子塞進金溟懷里,扭過頭還要繼續挖。
“……”那魚湯得是什么味兒?
金溟笑道:“我是流鼻血,不是外出血,這個不管用!
他記得海玉卿并不喜歡吃這個。
海玉卿停下來,它看了看金溟,又低頭看著地上的草,有些沮喪,“什么草才管用?”
它見過拿草治病的行為,金溟之前給它治傷也是拿草治的,但它不知道,哪種草才可以治流鼻血。
“不用吃草,”金溟給海玉卿撲掉翅膀上的泥,“慢慢就好了。”
總不是什么立刻要命的病癥,他一定能想出辦法。
他答應了要永遠陪著海玉卿,總不能跟一只小鳥食言吧。
“嗯!焙S袂溆中沽藲,頹喪地跟著金溟往回走。
“先回去吃飯,一會兒我們去西邊看看!苯痄椴蛔杂X加快了腳步,安排道。
海玉卿立刻歡快地跳了跳,問:“去找治鼻子的草嗎?”
“不是。”金溟扶額,海玉卿算是把他的鼻子惦記上了。
“我想去看看它們抓了那些動物要做什么!
海玉卿的身形頓了頓,又追上來,搖頭道:“不要去,不應該好奇!
“玉卿,這不是好奇……”已經到了瀑布旁,金溟卻轉了個方向,朝旁邊走去,他在那兒的空地上曬了些用于燒火的木柴。
金溟的話沒說完,因為他腳下忽然一趔趄,差點摔倒。
松軟的土壤像是剛被翻過,看似平整,但是一腳踏上去,土便陷下去了幾厘米。
之前他把木柴堆過來時,這邊的土地是這樣的嗎?
他是有打算趁著春天把這塊空地開墾出來種點東西,但他好像還沒來得及開始吧……
金溟忽然有點疑惑。
“那就不要去!焙S袂涮^來扶了扶他,繼續試圖說服他,“它們干什么,和我們無關。”
金溟抬起頭,不再研究是哪個善良的田螺姑娘給他翻過的土地。仿佛是為了表達認真思考過海玉卿的話,他看了海玉卿一會兒,才反問道:“如果它們是在破壞中部的秩序呢?”
“它們那么多!焙S袂浔緛硪舱f不過金溟,現在更不知道該怎么講道理,便急道,“你打不過,沒有用。”
在自然界里,最強的是成群結隊的動物。連烏鴉、喜鵲這樣單獨行動就是一盤菜的鳥類,成群結隊出現時都能搶走猛禽猛獸辛苦捕來的食物,更何況是成群結隊的猛禽。
每一只單獨拿出來都能把金溟直接撕碎。
這根本不需要思考衡量,是必敗的挑釁。
金溟明白海玉卿的意思,打不過就沒有話語權,沒有話語權,即便他送上去被鷹群或者老虎撕碎吃掉,于中部的秩序也毫無影響。
他太弱了,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海玉卿不是諷刺他,它是在說,不會影響結果的事,就是毫無意義的掙扎,是不該存在的行動。
金溟懷里抱滿了木頭,騰不出翅膀,便低頭頂了頂海玉卿的額頭,安撫道:“我們先去看看情況,不一定非要打架!
接著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很多事不是非得有用,才可以去做。”
他一輩子都在做沒有用的事,做了一輩子,不妨再多做一點。
動物不會做任何無意義消耗熱量的事,更不會做明知會危害自己生命的事。
海玉卿怔怔地看著金溟,它聽不懂,但是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它不可能說服金溟。
金溟的語氣很溫和,甚至有些孤獨的悲傷。海玉卿不明白他的悲傷來自何處,但是明白他不可能被說服。
“好!焙S袂潼c點頭,不再為此做無謂的爭執。
它指指山洞,囑咐道:“我去采菌菇,你先進去。我很快回來,不要亂跑!
金溟,“……”
感覺海玉卿確實在盡職盡責地養他,當孩子似的養,還是個撒手沒的孩子。
“等填飽肚子我們一起去。”金溟走到海玉卿身后,拿翅膀拱著它往山洞走,“這一頓只喝魚湯,不加別的了!
海玉卿被金溟推到洞口時仍在堅持,“加了,好喝!
語氣非常的堅定,好像它喝過似的。
其實海玉卿根本不知道哪種更好喝,但它覺得加了菌菇也許對金溟的身體好。
而且,它想先過去看看西邊的情況。
“不加也好喝,不相信我熬湯的手藝嗎?”金溟佯作生氣道。
海玉卿還想說什么,它把自己抵在洞口的石頭上不肯進去,正努力思索著措辭,忽然轉頭看向山洞,滿眼警覺。
緊接著它悄悄松了勁兒,抬起爪子,墊著腳尖似的,躡手躡腳地往洞里移動。
這時金溟也聽到了——
“沙沙”
“沙沙”
混雜在瀑布的聲音中,有些凌亂。
有點像什么尖銳的東西刮在石頭上的聲音,猛然響起一陣兒,又變成了窸窸窣窣的移動聲。
認真去聽,能聽到刻意放輕的“噠噠”聲,讓金溟想起指甲好久沒剪的小狗走在地板磚上的聲音。
忽然又寂靜無聲了。
——山洞里有活物。
第60章 有賊
海玉卿看了金溟一眼, 示意他在原地等著。但金溟沖它搖了搖頭,叼起懷里的一條木頭,走到水簾邊, 出其不意地朝山洞里甩進去。
木條發出撞在石頭上的聲音, 緊接著反彈到地上, 咕嚕嚕滾了一陣。
除了山洞里原本的石頭,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那個活物沒有埋伏在洞口。
海玉卿立刻展開翅膀,穿過水簾沖了進去。
金溟沒有緊跟進去,而是又叼起一條木頭, 側身站在通道處。
洞里的空間對于居住足夠,但用來打架場地恐怕略有擁擠。海玉卿是一個打五個的鳥, 這一點金溟是有信心的。他勉強跟進去,非但幫不上忙, 反容易成為掣肘。
現在他站在洞外,若是海玉卿把那個東西打出來,他還可以迎頭補個刀;若是海玉卿被打出來,他也能做個攻其不備的后援埋伏。
當然,金溟相信,后者的幾率微乎其微。
金溟緊盯著細密的水簾,心里默數了十個數,接著又數了十個數,忽然開始慌了——
海玉卿進去之后, 就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沒有打斗聲, 也沒有呼救聲。
海玉卿是直接被制服了,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那得是什么戰斗力的生物!
金溟張了張嘴, 又閉上,仍舊緊緊抱著滿懷的木頭, 仿佛這樣能緩解他的緊張。
他把身體貼在石壁上,輕輕繞過水簾,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對方不一定知道外面還有后援,他雖然不會打架,但是出其不意也許能……
也許什么都不能,但他不能讓海玉卿自己深陷危險,他能陪著它。
“怎么了?”
海玉卿的聲音響起,有些詫異,但聽上去它很安全,沒有受制。
金溟松了口氣,正在想海玉卿是和誰說話,就聽見另一個聲音道:“沒什么,我路過進來看看你,這就走了。”
有些慌張和焦慮,還有些——耳熟。
緊接著一個堅硬的東西沖過來,撞在了金溟的腿上。
滿懷的木頭嘩啦啦散落一地,那東西滾成一個球,壓著地上的圓木在洞里一頓橫沖直撞,金溟甚至看到幾點鱗片與石壁碰撞出的火花。
竟然還是個老熟人。
金溟終于知道剛才那片地是哪個田螺姑娘給他翻過的了——是打地洞過來的穿山甲。
不過話說回來,這是穿山甲的種族習性嗎?好好的路放著不走,甲甲祟祟地挖地道。
海玉卿飛過來,白爪子點在穿山甲身上,暫停了它的原地打轉。
鐵球里露出兩個圓溜溜的小眼睛,直到眼中的驚慌失措平息下來,縮成一團的身體才慢慢舒展開。
穿山甲看上去很疲憊,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把自己轉暈了,還是當苦力當得太久了——它嚴絲合縫的鱗片上每條褶皺里都布滿了泥土。
這一身土讓金溟不自覺想起初次見面那天的虎嘯天。
“你躲在洞里干什么?”金溟想起那晚逼穿山甲挖坑的事,有點心虛,友好地主動寒暄。
“不是,沒躲。”穿山甲看清楚是金溟,眼神有點閃躲,“我進來沒看到你們,正打算離開的。”
它的確是正打算離開,但聽到他們靠近的聲音,被堵在了山洞里。洞里從天到地都是石頭,它試圖挖個坑逃走,然而一時沒挖動。
“……”海玉卿站在中間,看著一臉心虛的一雕一甲,狐疑道,“你們認識?”
“不認識!币坏褚患桩惪谕暤。
金溟說的是事實,但穿山甲明顯是急于撇清干系的語氣。
“……”海玉卿眨了眨眼。
“有過一面之緣!苯痄榇蛄藗哈哈,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木柴,輕描淡寫道,“但還沒來得及認識。”
現在看來,穿山甲也不想和他認識。
果然,穿山甲沒接金溟的話,只是轉頭看著海玉卿,欲言又止似的。
金溟很識趣,他把木柴堆在昨天被海玉卿踹塌的石灶旁,道:“我再去撿點木頭!
“這些不夠嗎?”海玉卿當了真。
“多撿點也無妨,當備用!苯痄闆_穿山甲點了點頭,表示他不會很快回來。
但是穿山甲卻喊住了他,冷冷道:“撿木頭,要干什么?”
金溟知道生火是中部的禁忌,但塌了的石灶有翻開的痕跡,灰燼大剌剌地堆在那兒,穿山甲明顯已經知道了他們在洞里偷偷生過火。
所以這才是它慌張閃躲的原因嗎?
金溟恍然大悟,穿山甲不是要和他撇清關系,而是想和生火做飯的動物保持距離。
“取火,喝魚湯。”海玉卿大方承認,接著它又慷慨地邀請道:“你喝嗎?魚很大!
“你以前不這樣吃。”穿山甲道。它看著金溟,但問的是海玉卿,“是他教你的?”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焙S袂浒训厣系聂~提到潭邊,開始宰魚,按照金溟教過的步驟,挖出魚鰓,又剔掉魚鱗。它理所當然道:“不用教!
金溟注意到,海玉卿對穿山甲的態度并不是防備,或者說,比之小白龍和虎嘯天,它并不擔心穿山甲知道它在做一些偏離正常動物的行為。
“魚不該是這么吃的!贝┥郊准沧邇刹,一腳把魚踢開,不讓海玉卿繼續“宰”魚。
它還不罷休,在石頭堆里準確地踢了一腳金溟昨晚做好的石鍋,憤恨道:“這個時候生火熬湯,你不想在中部待了?”
石鍋做得匆忙,造型很簡陋。
不知道“鍋”這個概念的動物見了最多是以為凹凸奇怪的石頭,但配合上穿山甲的話——顯然它知道他們是要用這塊石頭來熬湯,而不是洞里的其他石頭。
“什么時候?”海玉卿難得沒惱,準確地捕捉到最重要的關鍵詞。
它看不懂世故臉色,但對關乎生存的事有敏銳的洞察力。
金溟改變了主意,沒再往外走,而是屏住氣靠著石灶悄悄往墻邊站,盡量讓自己的存在不妨礙穿山甲繼續說下去。
穿山甲的這一身土,沒料錯也是和虎嘯天一樣被它大哥抓去挖墳了。顯然它挖得更久,也許是剛從西邊過來,那它必然知道發生了什么。
“西邊這次是認真的,不是驅逐這么簡單了。從昨晚到現在,反抗的直接被就地殺掉……”穿山甲頓了頓,嘆了口氣,“中部的太平日子恐怕要結束了。”
金溟沒有聽錯,穿山甲用的詞是“殺”,不是吃。
不是捕獵,竟然是屠殺?
“它們生火?”海玉卿問。
“這都是小事了。”穿山甲搖了搖頭,心有余悸,“前幾天的地震,西邊丟了重要的東西!
“什么東西?”海玉卿有點疑惑,“很好吃?”
西邊的底線一向是不能脫離正常的動物行為,但為了找東西就把中部攪得腥風血雨,這怎么看也不太正常。
金溟跟著拉長耳朵,既為被抓的動物憂心,又差點被海玉卿逗笑。
但是虎嘯天不是說祖墳塌了要挖老祖宗嗎?難道是丟了什么陪葬品?
多重要的東西,值得鬧到如此獸心惶惶,血腥暴力。
他對西邊那只第一印象兇巴巴的老虎愈發沒有好感。
果然是個不講道理的獨·裁者。
金溟知道中部的動物好像擁有比他所認知的正常動物更多的智慧,但是如果這些智慧并沒有用在正途,那就只會成為中部的毒瘤。
穿山甲朝洞外看了看,眼神像是在看著一片虛空,它的聲音同樣有些虛空,“我要走了,離開這里。說不定這次能找到同類了!
穿山甲的語氣聽上去沒有很期待,更多的反而是無奈。
金溟感覺它并不想找到同類。
“我可以保護你,”海玉卿站在穿山甲面前,攔住它,“像從前一樣,你留在我的領地,它們不能來抓你!
穿山甲苦笑一聲,“如果那東西找不到,恐怕最后連你自身也難保!
它開始的確是打算來托庇于海玉卿,一路躲躲藏藏地找到黑背口中的山洞,但在看到洞里的灰燼時,被迫改變了主意。
在它看來,海玉卿現在的行為無異于玩火自焚。
或者說——穿山甲腦中靈光一現,忽然不敢再想下去,它再次審視了金溟一眼——海玉卿挑釁銀角的時間如此湊巧,難道其實是聲東擊西,目的是為那個賊引開注意?
海玉卿在中部已經待了五年,要做早就做了,不必等到現在,而且它沒理由要去偷那個。
除非它是受了教唆!
金溟忽然有些不自在,他感覺到穿山甲看向他的目光發生了些變化,像是走投無路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但那眼神并不是渴望。
他本能地感到一種危險。
金溟想到那個土坑。蜜獾雖然沒有明說,但他看得出填坑的痕跡是穿山甲做的。
不是蜜獾發現了那個坑,而是穿山甲向蜜獾告了密,他因此被質問懷疑。
金溟覺得背脊一涼,他忽然解讀出了穿山甲眼神中的含義。
穿山甲的目光從金溟身上移開,開始有意無意地四下撒望,像是要從這家徒四壁的洞里找到什么寶貝。
這時它的眼中才開始出現急迫的渴望。
“先吃飯吧,就算要走也要吃飽了再說。”金溟忽然出聲。
他本以為會是自己主動走進西邊的風波,但現在看來,他是馬上要被迫卷入了。
鳥是鐵,飯是鋼,那他更得先吃飽了。
而且,不能讓穿山甲先去告密。
雖然他確實沒有偷東西,鳥正不怕影子斜。但看西邊的作風,未必會給他解釋的機會。
海玉卿跳了一步,把魚撿起來再次提到潭邊剔魚鱗,附和道:“吃飯。”
“我能幫忙做點什么?”穿山甲連客氣一下都沒有,麻利地跟過去,一反剛才保持距離的態度,直白地表示要留下吃飯。
金溟,“……”
確實有點刻意了。
金溟蹲下來,默不作聲地把塌落的石頭重新壘起來。他用翅膀來壘灶,動作難以精確,邊壘邊塌。
“我來!贝┥郊讖暮S袂淠莾翰宀簧鲜,便轉過來湊到金溟旁邊。穿山甲的爪子很靈活,更擅長做這種精細活動。
金溟本想告訴它該怎么壘,壘成什么造型才方便架鍋,但話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他不動聲色地抱起石鍋走到潭邊洗刷,再回頭,便看到穿山甲已經壘平了一層,整整齊齊。
果然不用他教。
火燒得很足,石鍋很快就熱起來,鮮香的味道從石鍋和石蓋粗糙的縫隙溢出來,熱水翻滾的咕嚕聲讓洞里的每個動物都不禁放松起來。
“好香。”穿山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樣。
“還是熟的東西好吃!苯痄槿∠率w,蒸騰的熱氣撲上來。
隔著一層水霧,反倒像是拉近了距離。
穿山甲瞇著眼,點頭附和。
“可惜中部不讓生火,”金溟用石勺把魚湯盛進臨時充當碗的竹筒里,遞給穿山甲,找準時機把話題拉回到西邊,“如果西邊的動物也愛吃熟食就好了,我們就不用這么偷偷摸摸的了!
穿山甲的反應很奇怪。
它不像虎嘯天那般憤恨,只是無奈地笑了笑,笑容里仿佛還有些欽佩。
“為什么它們要制定這樣的規則?”金溟淺淺地抱怨了一下,“動物們難道不應該自由生長嗎,為什么都要聽它們的?”
穿山甲捧著魚湯,熱氣把它的眼睛熏得濕潤,它怔了一會兒,只是無奈地說:“他們做出的犧牲,已經很大了!
“犧牲?”金溟詫異道。
鐵血,暴·政,!ぶ,獨·裁……穿山甲說什么激烈的詞匯在他看來都是正常的,但它卻用了這樣一個,正面的甚至有些悲壯的詞匯。
緊接著穿山甲又說了一句讓他更加驚異的話——
“絕對的自由,就是混亂!
金溟一口熱湯嗆進氣管了。
感覺這話有點超綱了,別說有點智慧的動物了,就是有點智慧的人類,也未必能說出這樣富含辯證思維的哲理……
穿山甲看著滿臉脹紅不住悶咳的金溟,意味深長道:“誰也別想在中部引起混亂!
金溟,“……”
他不太明白,現在引起混亂的明明是角雕和西邊的老虎,連穿山甲自己都深陷恐慌。但它的語氣,倒像是在警告他休想制造混亂。
難道是被壓迫得太久,奴性根深了?
“丟了什么東西?”海玉卿突兀地出聲問道。
它剛才就已經很不滿意金溟把第一碗魚湯先給了穿山甲而沒有給它,現在金溟又一直跟穿山甲說話而不理它。
它很想插句嘴表現一下存在感,但又完全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冥思苦想了半天,終于讓它想起來剛才的問題穿山甲還沒回答它。
穿山甲低頭慢慢啜著魚湯,下了半碗后才抬起眼,它的目光從海玉卿身上滑過,看完了整個山洞,又回到金溟身上,一字一句道——
“丟了——培養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