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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一更

    因著年節這陣子客少,船娘們要干的活也就不多,所以大家每晚早早收工,點了油燈就開始做鞋套。

    鞋套其實要比手套更好做些,還有阿四提前統計出來的尺碼做參照,所以不出五日,這鞋套就全部完工了。

    但漁民們此時尚在家中過節,還不到交貨日子,所以做好的鞋套就被褚朝云先放到租來的小船。

    而宋謹既然應了要幫忙,就也沒閑著。

    他基本每隔兩日,就會劃小船到花船來找褚朝云一次。

    詢問些要買的東西,在送來一些已經采購到的,就這么日復一日的,宋小哥不僅不嫌麻煩,偶爾還會早到一點。

    若是褚朝云忙著沒有出來,他便在船艙內烹一壺茶,獨自坐在其中觀河上的風景。

    蕤洲這個地方,從前其實并沒有讓宋謹多么喜歡,因為他是從死人堆里驚醒之后,才發覺自己其實還活著。

    只是后來,他遇上了師父,朱力和一眾同僚兄弟,慢慢的,才決定想留下來。

    但……那年,今時,時過境遷,宋謹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感悟。

    好像自從除夕那晚過后,他的日子仿佛過得更踏實了些,就連每每總做的那個噩夢,近幾日也沒在出現過了。

    宋謹知道褚朝云喜歡空間大一些的船篷,初一一早就去了東碼頭挑選。

    他搭了一條船過去,選了最大的一條,但大一點也總有大一點的弊端,就是價錢上有些偏貴。

    小點的船,月租為三兩銀子,這種大上足足兩倍的,則需要六兩一月。

    宋謹和那人磨了半天嘴皮子,最終講到五兩一月。

    一個月五兩,其實對褚朝云來說還是有著不小的壓力,因為長業寺才給她每月二錢,女子半喜半憂,仿佛又找回了在現世還月供的感覺。

    不過她覺得宋謹還是蠻厲害的,每月多省出一兩,也不知他到底跟那人說了什么,人家才愿意這個價格租給他們。

    褚朝云坐在船板上和宋謹說話,“剛好新年的這個初一不用去長業寺做飯,否則還真有點忙不過來。”

    “等到天暖就好了,到時你就不必總是把船劃過來,我可以自己游過去~”

    宋謹聽著她說話,將溫著的茶遞過來一杯。

    褚朝云咕咚一口喝光,說了句:“好茶!”

    “下次再泡給你喝。”

    宋小哥還有巡邏的任務在身,將新買回來的五花肉,以及一些褚朝云需要的雜七雜八全遞過來,便劃著船離開了。

    褚朝云拎著那半肥半瘦的五花肉顛了顛,決定明日之事明日再愁,今個先好好的吃一頓再說。

    她上次的梅花小餅做的成功,很得程月喜歡。

    于是,程娘子就將自用的這個烤盤工具送給了她。

    褚朝云將五花肉拿進廚房,好好的清洗了幾遍,又切了些野姜,把一整塊的肉和姜片下到鍋子里慢慢的燉煮。

    這肉被攤老板提前處理的干干凈凈,連肉皮的部分都刮的細膩光滑。

    趁著煮肉的功夫,她將竹筐里的菘菜扒出幾片葉子泡進水里。

    這菘菜本就質地不錯,聞著都清香中帶甜,入了水后,洗去表面的浮灰,看著就更加水靈。

    褚朝云沒有準備主食,今日就打算吃肉吃到飽了。

    煮好的五花肉出鍋晾涼些,她又將自己改良過的鮮香料包里拌了點蒜瓣,稍微兌入點水,混合成濃汁抹在肉上。

    正欲將整塊的肉放到烤盤中,又一想,這樣烤出來,里面是不是會淡而無味。

    而且也費火。

    就又取了菜刀在肉身上劃了數下,不過沒有完全切斷。

    等待那濃汁滲入進去,褚朝云拿筷子將肉皮扎了一堆的小孔,實在是肉皮的部位不好滲透料汁。

    她從前刷美食視頻時,看到有博主科普過,若是想讓肉皮變得焦脆,可以在上面涂一層白醋。

    其實之前她做菜,一直用櫥柜里的酸梅汁代替醋用。

    也是后來拜了程月為師,師父才帶著她把櫥柜里的調料全部都認了一遍。

    放清醬的小壇子旁邊,還有一只罐子是她從沒打開過的,因為看著瓶身精致,有些不太敢擅自動用。

    程月告訴她,那是醯。

    起初她不知醯是何物,后來親自嘗了一口,差點酸掉眉毛,才知曉原來這醯,就是大祁所用的醋了。

    不過醯不是白色的,顏色倒有些偏棕,像是現世用的陳醋那種。

    也不知到底行不行。

    褚朝云取了一點醯來,將其均勻的涂抹在肉皮之上。

    感覺有點黑暗料理的嫌疑……

    她盯著那腌制中的肉看了好一會兒,待濃汁滲透的差不多,就將其放到了烤盤上。

    反正也是自家吃的,失敗就失敗了唄。

    她蹲下身撥弄幾下灶坑里的火,將烤盤放下去,自己則坐到門旁的小杌子上,靜靜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豬肉被火烤出來的香味就一點點的蔓延了出來。

    聞著確實挺香的。

    褚朝云愉悅的想著。

    炙烤途中,她也不忘時不時的給豬肉條翻幾個面。

    又過了好一陣子,眼見著烤盤里的豬肉慢慢變焦,色澤逐漸呈現出能激發人食欲的狀態。

    尤其那溢出來的油脂,一滴滴滾下來沾染到了豬肉表面,就像是刷了層晶亮油潤的膜。

    褚朝云不知五花肉是否烤到了位,就小心翼翼地伸下去一根鐵筷子扎了扎。

    “咔噠——”

    一筷子下去,再捅穿了表皮的硬殼之后,內里的部分卻格外的絲滑綿軟。

    并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治愈感。

    瘦肉的部分觸感倒是沒這么細膩,但是肥肉部分,就這么用筷子戳上幾下,都覺得會是很好吃的樣子。

    褚朝云驚喜的笑了下,將烤盤拉上來,借著筷子的力道把滋滋冒油的五花肉放到案板,然后就大刀闊斧的切成了厚片。

    其實她喜歡整個咬著吃,一口流油而且滿口酥脆,但嗷嗷待哺的吃貨不止她一人,還有徐香荷。

    刁氏走后,她和徐香荷兩個人吃飯都不覺得香了。

    為了讓彼此振作起來,褚朝云才不惜耗費功夫,想要弄些好吃的來。

    切好的五花肉連帶菘菜葉一塊帶回了隔間,如今刁氏的隔間被鎖起來,他們的聚集地就換到了褚朝云那里。

    徐香荷正窩在床榻上發呆,手里抱著針線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點什么。

    聞到肉香之后,女子才醒了下神,舔舔唇道:“什么東西這么香?”

    褚朝云把吃食放下,針線筐從她手里搶出來,放到一邊說:“是什么,你自己嘗嘗便知~”

    二人圍坐一塊,油燈將盤子里的肉和菜都照的晶亮。

    這烤肉的香味絕非尋常之物可比,徐香荷的饞蟲頓時被勾了出來,一張小臉上總算多了些笑模樣。

    “是豬肉!”

    她笑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口,“唔!肥的香,但是有點膩,但還是香!!”

    徐香荷一口就被香的發暈,說話都有點找不到重點。

    褚朝云拿起一片菘菜葉,往上面包了兩片五花肉塊,用手一卷,一咬嘎巴脆道:“空口吃不成,包起來就香而不膩了。”

    褚朝云邊吃邊回應她,吃到肉皮的部分還特別細嚼幾下。

    她發現這肉皮脆是脆的,但還是不如白醋效果更好。

    正琢磨著這種情況還有什么辦法能改善時,一旁的徐香荷就激動道:“唔唔唔,這肉皮怎么這么酥脆,好像那個……豬油渣!”

    對于沒吃過現世五花肉皮的徐香荷來說,這就已經是最酥脆的了。

    看來效果也算不錯?

    褚朝云心滿意足的笑了下,遞給徐香荷一片菘菜葉,自己又拿了新的一片開始卷。

    二人美美的吃了半晌,徐香荷兀自嘆了一聲:“朝云,我知道你是怕我難過……嬸子下船去了,我其實一點嫉妒她的心都沒有,反而還很想她。”

    “有時候人真的挺矛盾的,我既想她下船去過好日子,又想她留下來陪著咱們,我可能……太貪心了。”

    褚朝云伸手拍拍她,“你這算什么貪心?既然想貪,那就再貪的大一點好了。”

    “什么叫做貪的大一點?”

    “下船呀。”

    褚朝云笑呵呵道:“想辦法下船就行了。”

    提到這個字眼,她一下子又把徐香荷的勁頭給拉足起來。

    徐香荷吃累了就靠在床榻上,然后跟她聊起天來,“朝云,有件事我一直惦記著。現在天冷,你做的吃食還能往外賣一賣,假如天熱了呢?又要怎么辦?”

    女子說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好像總喜歡給大家潑冷水。

    其實,她就是有點害怕。

    害怕想要的,總是抓不住留不下。

    以前阿娘也告訴過她不要怕,可在某天醒來之時,說好要一直陪著她的人,就永遠的不見了。

    而褚朝云也深知這一點。

    打從她遇上徐香荷的第一天起,就覺得這姑娘表面看著嘻嘻哈哈,實則心中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不過徐香荷提到的事情她也想過,他們一步步走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其中的心酸只有自己知曉。

    如今船都租了,還怕什么困難。

    “反正趁著能做糖的時候還是要做,畢竟這是對女子有益的事情。”

    她堅定道。

    劉新才那兒的紅糖姜茶都斷貨好些日子了,蔡家說幫忙問甘蔗,想來也是一直沒遇上出攤的人。

    不過總能遇上的。

    就像她和宋謹。

    褚朝云想。

    徐香荷聽著她的話,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然后就邊笑邊說:“現在我們有船了,等到天暖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去小船里,到時候、到時候我就游水過去幫你了!”

    褚朝云想想那個畫面也覺得有趣,“下次咱們做張大網來網魚蝦,至于那兩只小竹筐,就讓它們先退休吧。”

    徐香荷“嗯嗯”點頭,又笑個不停。

    笑過才想起問:“什么叫做退休?”

    “退休就是……有閑,有錢,看遍河山!”

    她狡黠一笑。

    徐香荷跟著她的描述,不由得也憧憬起來,“我覺得那樣的日子,還真挺好的誒~”

    接著,二人依偎在一起。

    慢慢的,過完了一整個新年……-

    眼看十五將近,褚朝云將改良之后的素齋食單又重新整理一遍,也該收拾收拾準備去長業寺了。

    她和清禪約定,每次都提前一日過去。

    所以明日午后,徐大和徐二就會過來接她。

    這會兒褚朝云正在船尾忙著干活,眼見著幾名富家小姐相約上來用飯,便不由得抬頭多看了幾眼。

    其中一位姑娘似是格外注重妝容,跟隨的小廝背著個大包,上船時習慣性一甩,“咣當”一聲巨響,布包就撞到了船欄之上。

    那姑娘登時停住腳步,疾步回來查看。

    小廝也是嚇了一跳,忙和自家小姐道著歉,又趕快打開布包。

    雖說褚朝云對那些金銀玉飾不太感興趣,可這布包里好一只八寶金翠妝奩盒子,四四方方,流光溢彩,簡直是不想去看都不行了。

    還好那船欄只是竹子做的,沒有太硬,否則這盒子恐怕就要撞的裂開。

    見妝奩盒沒事,姑娘才松了口氣,“下次要小心著些。”

    那小姐說話輕聲細語,不大的年紀脾性卻是不錯。

    小廝惶恐之后忙回應道:“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幾人邁步上去雅間,褚朝云撩撩掉落下來的碎發,倒是對那妝奩盒印象越發深刻。

    入夜之后回來說起此事,方如梅就搭腔道:“小姐們愛美,隨身帶妝奩盒子的還真不少,只是那盒子多用木質,鐵質,或者是今個看到的金玉居多,磕磕碰碰也是難免。”

    “那干嘛不用編織的,質地柔軟的,比如用線?”

    褚朝云隨口問。

    方如梅聽得一愣:“啊……啊?”

    他們壓根就沒人想過這種事,被女子一問,倒是給問懵了。

    翌日一早,褚朝云起來卻沒忙著上去洗漱,而是拿著一張紙走了出來。

    昨晚她睡前匆匆畫了一張草圖出來,主要是今個便要去長業寺,有些事,還是再去之前先交代完比較好。

    草圖之上,是一只小妝奩盒子的樣式。

    四四方方看著不大,開口連接的盒蓋處,是用線纏了一只扣子。

    盒子周身她淺淺繪制過幾筆,大概就是一些簡單的編織圖樣。

    這小盒子外表看著精美,還真不輸昨個見到的八寶金翠妝奩盒。

    “你們可以研究一下試試看,能不能做出這樣一只小盒子來。我的意見就是用針織,反正質地輕薄,摸著柔軟,出門帶著方便就可以了。”

    “當然,要是沒想法就讓香荷去問春葉,反正活也不是一個人干出來的。”

    她補充了一句。

    方如梅知道褚朝云畫這個,是跟他們昨個提到的話題相關。

    可還是有些沒太反應過來:“朝云,你這是……”

    褚朝云笑的眉眼彎起,“不是說要大干一場嗎?自然不能只做點手套和鞋套就完事了。”

    “我有個想法。”

    女子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其實我們可以掛名開個針織鋪子,不過手藝要過關,樣式也得新穎,你們大家想不想干?”

    第72章  二更

    長街不遠的一處院子里點起了燈,雖說這天才剛擦黑,但李婆子突然把褚惜蘭給叫了回來,褚惜蘭心中也是慌得有點打鼓。

    她一向和春葉、蕙娘交好,日常做什么三人都基本是形影不離。

    就連雅間,都是并排挨著的。

    李婆子從不會這樣,本著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原則,褚家大姐兒捏緊手帕,心中一滯——

    難不成他們跟著三妹妹做生意的事,被這刁婦給發現了?

    褚惜蘭邁步進門,強行的吸了幾口氣,試圖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

    至少表面不能被看出端倪。

    她努力思索著,若是三妹妹遇上這樣的情形,大概不會像她表現的這般緊張吧?

    為了不出錯,她還偷偷回了一趟自己的屋子,照了照桌上的銅鏡,等緊繃的面容看著稍微的松弛一些了,才又邁步走出來。

    這是二進的院子,李婆子獨自住在后一重。

    褚惜蘭提了口氣,正想繞去后面,忽的一轉身,老婆子就鬼一樣的出現在她身后。

    “你——”

    她驚恐地叫出一聲。

    待看清李婆子的那張臉后,這才又收住了聲音。

    褚惜蘭心中還是突突的跳,于是她盡量把頭低下,聲音也盡量壓下一點,才能保證不被來人聽出她的慌亂,“不知管事急著喚我回來,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李婆子直挺挺地看著她,怨毒的神情一閃而逝。

    隨即,就撐起塌下的面頰兩側,笑道:“褚惜蘭,你想不想回家?”

    “回、回家?!”

    女子這一聲比剛剛喊得高了些,驚的自己一個激靈。

    她并不知趙大才剛用這招糊弄過老陳,但這“回家”的誘惑確實是不小。

    管事們從前也用過許多次這種招數,幾乎百試百靈。

    李婆子甩了下攥著的帕子,語調幽幽:“我就跟你直說吧,今個把你叫回來自是因為有些事要問問你,我不為難你什么,就要一句準話。”

    “你說了之后,是想回家還是想要其他的東西,金銀玉器,郎君公子,你說得出,我老婆子就辦得到。”

    “怎么樣?這筆買賣劃算吧?”

    李婆子靠近她,近乎盯視的表情里藏著滿滿的算計。

    其實也不知為什么,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覺,褚惜蘭總覺得李婆子要講的事,和褚朝云脫不開關系。

    但話到此處由不得她不選,褚惜蘭佯裝鎮定的站直了些,開口道:“管事請說。”

    李婆子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尖利的笑了聲:“我就想要知道,我侄子李二達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死,跟褚朝云有沒有關系??”

    果然是跟三妹妹有關的事。

    褚惜蘭心想。

    但她覺得李管事這話也問的莫名其妙,李二達是怎么死的,官府不是已經有了定論?

    “李管事,我不懂你為何會把這事聯想到我三妹妹的頭上?”

    “你且說是或不是?”

    李婆子往前邁了一步,尖銳的目光刀子一樣灼人。

    褚惜蘭不自覺的后退了下,“恕我冒昧,李管事你是不是聽了什么閑話才會這般聯想,我三妹妹她一直在船上,根本接觸不到李工頭,她——”

    “我就問你是還是不是?!!”

    見褚惜蘭一直想要給褚朝云辯白,李婆子頓時惱火起來。

    老婦大吼了一聲,又咄咄逼人的往前邁步。

    褚惜蘭確實有些懼怕這老婦,可也不允許有人硬要往三妹妹的頭上潑臟水。

    于是李婆子對著她喊,向來性子溫順的女子也被喊出了脾氣,便迎著老婦扎人的目光大聲回應道:“當然不是,不可能是!”

    “唰——”的一下,李婆子抬手就把她推進了旁的空房中去。

    而后飛快關上門,在門外氣急敗壞道:“你既不肯承認,那就一輩子別想走出蕤洲!!”

    李婆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路出了大門往萬春樓的方向去吃酒了。

    褚朝云從長業寺比賽歸來的第二日傍晚,老婦由于想念李二達,也獨自一人來這里吃了頓酒。

    她膝下無兒女,夫君也早早就歸了天。

    李婆子只有這么一個侄子。

    她滿心的希望都在李二達身上,想著等哪天撈夠了本,她就把這差事交給李二達來接。

    反正蕤洲這一攤的生意永不會斷,他們姑侄幾輩子都花不完的。

    她拿李二達當親兒子疼,也是想著等自己老了之后,李二達會照顧她,就算死了也有人給哭哭墳吧。

    雖說李二達總是跟她吵架,還罵過她是“老不死”,但她知道,侄子說的都是氣話。

    她的寶貝大侄子總會給她養老的。

    李婆子一邊喝酒一邊哭,臉上的妝花了好幾層。

    忽的,一戴著帷帽的女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那人盯著她笑了半晌,然后嘴角一咧說道:“你可真是沒用啊,親侄子都死了,你不去報仇卻在這里喝酒?你就是喝死了,頂多也只是讓仇人笑的更開懷罷了。”

    李婆子喝的醉眼迷離,但這女子說的話她卻是聽得真真的。

    老婦放下酒壺,陰冷的目光盯向女子,卻只看到帷帽處墜下來的帽簾,“你是誰?為何知曉我們的事?!”

    女子優雅一笑,而后輕蔑的看向她:“一條破船而已,還真以為自己是這蕤洲的主子了?我是什么身份你還不配知曉,但我只能說,你侄子的死跟船上的船娘褚朝云大有關系,如果你想報仇,那就去殺了她啊~”

    那女子不摘帷帽也不亮明身份,但字字句句都指向李二達是褚朝云害死的。

    即便不是直接,也是間接。

    李婆子本就討厭褚朝云。

    因為討厭,所以她輕易就信了女子的話,也或者說是……她更希望這女子說的就是真相。

    李婆子如今再去回憶,已經很難想起那晚的情景。

    只是有一事,令她印象很深。

    那女子本欲再跟她多說幾句話的,可門外進來的小廝卻心急火燎的上來催促她,“小姐,老爺得知長業寺比賽之事很是震怒,他叫您連夜趕回京中去,我們是不是……”

    京中?

    長業寺比賽?

    翌日,李婆子立刻著人去打探了一下那些參賽選手的身家背景。

    雖說也有幾位女子是從京中來的,但基本連初賽都沒熬過就被淘汰了。

    只有一位貴女,是進了決賽的。

    不過來找她的到底是誰都無妨,總之京中的人都本領通天,沒準是暗戀她侄子,不忍心看李二達死的不明不白,這才忍不住出言提醒吧。

    所以那女子說得對,她要報仇。

    她一定要想辦法弄死褚朝云!

    可又一想,這事如今卻更加棘手了。

    上頭多次警告過他們這些管事,不得隨意弄出人命,犯了大錯可以打死,如無過錯,不得隨便重罰。

    之前云娘要贖身那事,她為了立功,為了和鐘純心爭地位,所以才直接毒死了對方。

    雖說上頭也不同意云娘下船,可她手段太狠,還是得了極重的懲罰。

    再加上鐘純心那個賤婦總是護著褚朝云……李婆子不太敢明著去對付褚朝云,這才想了個陰招。

    如果褚惜蘭能幫忙作證,那褚朝云必死無疑。

    可褚惜蘭這個小賤人,竟然死活都不肯說!

    ……

    褚惜蘭被推進門之后,外面的大門就直接鎖死了。

    這空置著的屋子正是云娘曾經住過的那一間,因著這些年也沒怎么來過新人,院子其他的房間也夠住,李婆子又嫌晦氣,就也沒安排誰再住進來。

    此刻天已經徹底黑了,加上這屋子長久無人居住,窗又一直關著,褚惜蘭聞到了濃重的霉味。

    似乎……還有點血腥的氣息?

    褚惜蘭從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里坐起來,一只手哆嗦著往血味的來源摸過去。

    似是摸到了什么冰冷之物,跟著指尖就沾染了點黏膩。

    她好像反應過來了那是什么。

    于是驚惶的叫出一聲,起身就要往門那跑。

    慌亂中,她爬起來奔跑時不慎踩到了什么,聽到對方的一聲悶聲后,再次受到驚嚇,就又驚叫著摔倒在地。

    難道是云娘?!

    雖然世人都說不虧心就不怕鬼叫門,可這烏漆嘛黑地還摸到了一手的血,換成誰,也要嚇得魂飛魄散吧!!

    褚惜蘭徹底鎮定不下來了,又想掙扎著爬起來去拍門,她一直折騰不停,剛剛被踩到的姑娘就氣若游絲的說了一句,“你……能不能先不要吵……”

    褚惜蘭聽到一聲實打實的回應。

    雖說說話之人聽著像是受了重傷般虛弱,但好像是個活人?

    褚惜蘭慢慢的收了聲,朝著另一個方向緩緩站起身,尋著窗口那模糊不清的亮光過去,然后抬手打開了窗。

    月光涌入,冬日的冷風滲入進一些,很快就緩和了她的緊張。

    褚惜蘭借著幽光翻了翻四周,尋到根蠟燭點上,總算看清楚了屋中場景。

    房間內床板上的被褥早就撤了,屋中只有一架古琴落了厚厚地浮灰,想來是從前云娘所用過的。

    而被她踩到的女子此刻正俯身趴在地上,發髻凌亂,伸出來的一只手背上還能看到明顯的鞋印。

    顯然是她踩上去的。

    褚惜蘭心中愧疚,忙上前去把人扶起來。

    可那姑娘實在虛弱,連路也走不了幾步。

    褚惜蘭只好扶著她去床榻上靠著,又一低頭,才看到剛剛那人趴過的地方,碎了一只茶杯。

    茶杯上有血漬,還被她抹掉一點。

    褚惜蘭伸手摸了一下方桌上擺著的一壺茶,壺身還溫熱,想必這姑娘也才被丟進來沒有多久。

    所以……這人是新來的?

    她邁步過去,坐到姑娘身邊,瞧了眼對方狀態開口問道:“你……身上是不是還有什么暗傷?他們打你了?你是從什么地方被帶過來的?”

    姑娘抬起沒什么力氣的手,往小腹上按了幾下。

    褚惜蘭覺得她可能是餓了。

    但自己現下又出不去,就把那壺茶端過來,就著壺嘴喂了幾口水給她。

    姑娘喝過茶水,稍稍緩和幾下,這才恢復了些氣力道:“唉……他們倒是也沒打我,我是餓的發暈,進來時想喝點茶,結果打碎了茶杯不說,手還按在了那碎瓷片上……”

    她說著,將一只手掌翻過來,細膩的掌心血糊的厚厚一層,看著就挺疼。

    褚惜蘭見不得這種場面,頓時瑟縮了下,“等到他們放我出去之后,我給你拿東西來包一下,還能再給你帶些吃的來。”

    二人對坐在蠟燭之下,盯了一會兒噼啪爆開的火花,褚惜蘭就又道:“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從哪里來的?”

    姑娘思索一番,“木遠縣,你知道么?”

    褚惜蘭搖頭。

    姑娘:“在青州,很偏很偏的一個小縣城,我們縣太爺的兒子許鈺前陣子還來蕤洲參加過什么比賽,大家覺得蕤洲繁華,就都想出來做點什么。”

    “縣太爺?”

    “嗯,不過也沒什么用。”

    姑娘道:“我們青州是商人大過做官的,至少表面上……能橫著走的都是有錢的大戶。”

    說了沒一會兒,褚惜蘭就弄明白了。

    這姑娘叫于小圓,和她一樣家里都是務農的。

    于小圓從青州趕路來到蕤洲,一眼就被蕤河上的那條花船給吸引住了。

    她是自己找去管事那的,因為不懂,還以為留在船上做工就能賺大錢,這才上了李婆子的當。

    于小圓這一路走下來經常吃不上飯,但李婆子顯然沒那么好心給她備飯,溫壺熱茶都是好對待了,奈何這人沒挺住暈了過去。

    要不是褚惜蘭被李婆子給推進來,褚惜蘭在她耳邊又吵又鬧,她這會兒還暈著沒醒呢。

    很少見到于小圓心性這么單純的,褚惜蘭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不過怎么來的都好,總之上了賊船就下不去了。

    于小圓倒是心大,并沒太把“自己的命已經綁到船上”這事放在心上。

    她只是一直追問褚惜蘭,“你們都是去船上做工么?具體做的什么?月銀多嗎?我要是多干幾個時辰,工錢還能給漲不?”

    褚惜蘭:“……”-

    褚朝云到了長業寺時天還沒完全黑下來,清禪帶著她去了女香客暫住的廂房,就忙著去處理其他院務了。

    清禪告訴她,晚膳之后會過來與她商討食單問題,所以這會兒褚朝云倒也沒什么事要做。

    徐大徐二和上次一樣,留在陪同比賽時住過的院子里。

    褚朝云收拾完,就出門去看刁氏。

    刁氏跟她住的不遠,算著日子知曉她今個會來,所以一個下午就不停地出來院道張望。

    可來來回回也沒見到人,婦人折騰的疲累,這會兒正在屋中睡著,褚朝云就徑自過來了。

    許是知道她會來,婦人就沒有鎖門。

    褚朝云進門就看到刁氏閉眼躺在床上,手腕上的小鈴鐺換過一條新的線,想來之前那條是作為衣冠冢入了墳墓,也算是給了囡囡一個固定的家。

    褚朝云不忍打擾婦人好夢,眼見著刁氏面上的氣色好了許多,便欣慰的又走出來。

    她此時還不餓,剛好食客廳也沒做好晚膳。

    褚朝云在院道邊漫無目的的溜達著,遠遠地,就聽到零零散散馬車進院的聲響。

    沒過一會兒,一聲驚喜的男音就傳遞過來,“朝云?!”

    是蔡慶。

    褚朝云其實對蔡慶的印象還算不錯,加之又是同行,見面難免也親切些。

    蔡慶還是單槍匹馬背著包袱過來的。

    他大步跑來,比身旁慢慢悠悠地那輛馬車速度快上許多。

    一到近前,蔡慶就擦著額頭的汗停下,“真好呀,我就知道你會提前過來,所以家中一過完節,就馬上趕過來了。”

    通常到了初一十五的時候,方丈會開放講經堂給香客。

    所以每到這個日子,才會有那么多的人過來上香祈福,聽完講經再去吃個齋飯,最終添完香火方能滿意離去。

    褚朝云見蔡慶性情純樸,便笑問:“你趕著十五過來,是要給家人祈福嗎?”

    “不是啊,我是來給你捧場的。”

    蔡慶實誠道。

    二人邊走邊說。

    褚朝云才弄明白,原來儒陽縣就在蕤洲,那家有名的胡記芝麻小餅鋪子,也開在儒陽縣。

    所以褚朝云他們住的地方其實就跟儒陽縣挨著,但蔡慶是徒步來的,所以才走了很久。

    “你放心,我來時問過清禪師傅,宗勻酌和唐淑自從比完賽回去之后就沒露過面,所以明個的素齋宴,肯定沒什么問題的。”

    蔡慶還記著這倆人和褚朝云的不睦,便好心眼的提醒了句。

    褚朝云聽罷輕笑:“就算他們來搗亂,我也不怕。”

    “對,我們不怕!”

    蔡慶給她加油打氣,就是這話說的底氣有點不足。

    蔡慶其實還是挺怕那倆人的。

    他們站在院道一側聊,剛剛那輛閑逛似的馬車也到了近前,在旁跟隨的小廝將車停穩,喊了一聲:“小姐,女香客的院子到了。”

    里面清淺地應了一句,很快,就走出一女子來。

    褚朝云認得他們。

    那小廝身上背著的包袱,正凸出四四方方的邊角,就算不用打開來看,褚朝云也知道里面裝的是八寶金翠妝奩盒子。

    這女子正是那日上船游玩的其中一位。

    還有跟隨的小廝,褚朝云都見過。

    白淼淼從車簾后探出頭來,另一小廝就遞了腳凳給她,白淼淼踩著腳凳下去時,褚朝云也下意識瞟去一眼。

    收起腳凳的小廝原本一直低著頭,可不知怎的,就抬頭望來一眼。

    褚朝云和他的視線不小心碰撞到一起,那小廝就又低頭去牽馬。

    有丫鬟想要跟著白淼淼進廂房,女子則回頭軟聲吩咐:“你們都去外院住吧,我想一個人待一待。”

    兩名小廝并一名丫鬟聽后,就牽著馬車往回走。

    褚朝云和蔡慶又說了好一會兒話,刁氏便出來了。

    蔡慶還要去男香客的居所送包袱,就暫時告辭離去。

    有僧人過來請他們去食客廳用晚膳,褚朝云攙扶著刁氏,二人邊走邊說,一起去了食客廳的方向。

    “這里的日子雖說清苦,但確實能讓我靜心。”

    刁氏伸手握住她,緊了下,又說:“這陣子我都沒有夢到囡囡,大概她得知我近況安好,應該也能放心離去了。”

    見婦人如今內心平靜不少,而且不用整日在船上勞作,眼疾和腿疾也再慢慢恢復,褚朝云總算放下心來。

    “對了朝云,我這一走,你們采買的事……”

    刁氏是住進來之后才想起這事的。

    一想到此,就還有些后悔。

    褚朝云聽她問,忙安她的心道:“放心吧嬸子,我租了一條大船,如今都是宋謹小哥再幫我買東西送東西。”

    "而且針織鋪子馬上也要開起來了,等我們攢夠了銀錢,就下船來跟您團聚!"

    “你見到宋謹了?!”

    提到宋謹,刁氏明顯激動了些。

    婦人見她一切都好,很是欣慰:“小宋是個好人,辦事又妥帖。”

    “嗯,我們現在是互幫互助~”

    褚朝云眨了下眼睛。

    話畢,刁氏不僅多看她一眼,然后就搖著頭的笑起來。

    雖說她一直覺得這小丫頭鬼心眼多,可有時,未免又會流露出幾分不符合年齡的老成。

    小姑娘還是開開心心的最好。

    刁氏覺得褚朝云遇上宋謹之后,大概變得活潑了那么點。

    “那你說說,你們是怎么個互助法?你付他工錢?”

    褚朝云“噗嗤”一樂:“他幫我辦事,我給他包餃子吃,就這么個互助。”

    刁氏聽后笑的更加開懷,心想,這傻姑娘到底是才十幾歲的丫頭,這虧本買賣人家都做,分明意不在餃子。

    不過日子還長著,日久才能看明白人心。

    她也不急著勸褚朝云什么。

    刁氏今個見到褚朝云心中高興,連晚飯都多吃了幾口。

    晚間,婦人早早就困乏了回去睡,而褚朝云則回了廂房等清禪過來商議食單。

    回來的路上,褚朝云就覺得院道今個出奇的安靜,好像平時見到的僧人這會兒都沒看到。

    直到清禪來了說明緣由,她才明白。

    每個初一十五的前一晚,僧人們都要去講經堂開法會,所以往來才看不到一個人。

    而清禪是長業寺首座,上面除了空釋就屬他最大。

    素齋宴也是重中之重,清禪才過來同她商議食單,而無需去法會。

    褚朝云將寫好的食單鋪開在方桌上,清禪則坐到一旁細細看了起來。

    一張食單上不僅寫了每一道菜的菜名,更是連所用食材都標的一清二楚。

    清禪一目了然,不禁感嘆道:“褚施主有心了,相信明日的香客,會對這份食單感到滿意的。”

    “所以,不用再改了嗎?”

    她問。

    清禪冷清的眉眼難得露出幾分笑意,然后輕搖了搖頭:“褚施主的食單準備的非常精心,我實在提不出更好的建議來,還是等到明日,留給香客們去——”

    話音未落,二人就被北面傳來的驚叫聲給打斷了。

    褚朝云雖離著那處較遠,可如此安靜的夜晚,這一聲喊叫還是讓他們很快辨認出,那是一名僧人的聲音。

    以及,聲源發出的位置,正是白淼淼所住的廂房。

    第73章  二更

    察覺事情不妙,褚朝云和清禪立即出門往白淼淼住的廂房趕了過去。

    臨近之后,果真看到大開的房門前,一名嚇壞了的小和尚一邊閉著眼,一邊念念叨叨:“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小和尚嘴巴里不停的循環這兩句話,顯然已是嚇得不知所措。

    褚朝云和清禪也不怪他,畢竟這孩子只有八歲。

    小和尚貪睡,用過晚膳又偷偷去躺了會兒。

    眼見著法會要遲了便匆匆出門,只是路過這里時聽到些雜七雜八的聲響,這才上來看了一眼。

    因著小和尚剛剛喊叫過,加之褚朝云住的又離這邊遠,所以她和清禪并不是第一個趕到的。

    早在驚叫聲響起之時,兩側住著的女香客就已經推門出來看情況了。

    所以二人還沒走到白淼淼的房門前,幾名女香客便圍在一邊,瑟瑟發抖道:“殺人了殺人了!里面死人了!!”

    女香客們的聲音雖字字句句響在耳邊,但清禪卻有些不敢置信。

    佛門重地,怎會有殺戮之事?

    “待我先去看看。”

    清禪神情凝重的邁步進門,一偏頭,卻發現褚朝云也跟了進來。

    “褚施主,你不怕么?”

    清禪微覺詫異。

    褚朝云卻已經繞開他,先看到了房門內的情形。

    此刻房中地面正東一個西一個躺著兩人,白淼淼是趴著的姿勢,而身后不遠處的小廝,則是仰躺著的。

    廂房陳設都是一致的,除了床榻,再就是一張方桌和兩只方凳。

    方桌上放著一壺茶水,旁邊還有一小碟的點心,點心是否動過無人知曉,錯落的擱在盤中,一共有四塊。

    見此,褚朝云和清禪驚訝地互看一眼,然后就分頭去查看兩人的狀況。

    褚朝云蹲下身,手指試探著挪到白淼淼鼻端——鼻息微弱,好像只是暈了過去?

    確認這一點后,她才敢用手去觸摸女子的身體。

    女子周身溫熱。

    褚朝云松了口氣,然后看向清禪:“她還活著,那人呢?”

    清禪搖了搖頭:“這位施主已經……”

    看來小廝是死了。

    雖說二人只有幾面之緣,但褚朝云還是有些惋惜,她嘆過之后,就打算先將白淼淼給扶起來。

    “哐啷——”

    她才剛托起白淼淼,女子身下壓著的匕首就曝露出來,并且還隨著翻轉身體的姿勢,被白淼淼的衣裙給刮了一下。

    褚朝云惶然。

    清禪見狀,抬頭看了眼已經趕過來的幾名僧人,其中一人輕點下頭,轉身便往院道而去。

    原本小廝不明不白的死在白淼淼房中,這事就是要查清楚的。

    現下又發現白淼淼持刀,無論這起案子和她有沒有關系,白淼淼也都不能隨意走動。

    她被僧人關在了廂房里,然后等待府衙來人。

    褚朝云隔著窗,看屋中已經醒來的女子。

    剛剛那窗被白淼淼給打開來透氣,所以聽到窗下有腳步聲,屋中人也很快看向了她。

    “姑娘……”

    白淼淼剛開了句口,小腹就傳來“咕嚕嚕”的聲響。

    白淼淼顯然是餓了。

    只是她不敢去吃桌上放著的點心,點心是小廝從家中給她帶來的,因著知曉她吃不慣寺廟中的清淡,才特地拿過來叫她墊墊肚子。

    屋外,圍觀的女香客們被驅趕幾次都不愿離開,眼見著褚朝云靠近那廂房,她們的目光便都追隨著望了過來。

    “那小廝到底是怎么死的?好嚇人啊。”

    “里面的姑娘為何要帶著匕首來長業寺,我住她旁邊,今晚要怎么睡啊。”

    “仵作也會來吧?小廝的死因不是需要驗尸才能知曉嗎?”

    眾人七嘴八舌,聲調里皆是心驚膽戰。

    白淼淼往窗子這邊走了幾步,再看向褚朝云時,又小心翼翼開口道:“姑娘,我認得你,可以幫忙叫我的丫鬟把妝奩盒子送過來嗎?我的發髻亂了。”

    褚朝云輕搖了搖頭:“這事我確實做不得主,不過你……認得我?”

    白淼淼一聽妝奩盒送不過來,表情略顯失望,但還是耐性很好的回答了她的問題:“是,在船上。”

    看來那天不只她看到了白淼淼,對方也瞧見了她。

    “你很餓?”

    褚朝云問。

    白淼淼的小腹又叫了幾下,女子抿抿唇,無奈道:“傍晚感到腹中饑餓,還好阿財送了吃食過來,只不過——”

    其實她也不知道,之后的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她只記得阿財進門,將點心和茶水放到了方桌上。

    白淼淼有些怕冷,就想先去床榻上拿湯婆子。

    也就這一轉身的功夫,后頸似是被什么打了一下,她便感到全身麻痛,頃刻就沒了知覺。

    她把事情和褚朝云說了一說,褚朝云就開口問她:“那匕首呢?”

    “匕首不是我的。”

    白淼淼說完,便又往窗前走了幾步,似是想要遠離阿財的尸體。

    褚朝云看得出她是害怕。

    任誰跟一具死尸關在同一間屋子里也是要怕的,但清禪做事嚴謹,不想破壞了現場給衙差增添難度,這才有了這樣的決定。

    所以他同意白淼淼把窗子打開,也留了十幾名僧人在外守著,除卻怕有其他變故發生,也是為了給白淼淼壯壯膽子。

    伺候自己的下人突然死在眼前,白淼淼確實震驚,但也沒流露出多少難過。

    畢竟他們白府下人眾多,而且她也不是太熟悉。

    知曉這人叫阿財,還是因為對方送吃食時,跟她提了一嘴。

    白淼淼心中忙亂,又餓的難受,于是她才剛坐下沒一會兒,就又走過來,“姑娘,他的死不關我的事,你可愿意相信我么?”

    “我相信與否,用處不大。”

    褚朝云溫和道。

    想到這白姑娘人也剛醒不久,恐怕又餓的暈過去,便說道:“要不,我去給你做一碗吃食過來,你先墊一下,等下官差來了你恐怕還有得折騰。”

    “多謝。”

    白淼淼也不想一直餓著肚子。

    褚朝云轉身離去,路上挑了個離廂房最近的廚房。

    她如今是長業寺的掌廚,所以想要進哪間廚房,也沒誰會過問。

    吃食不好做的太復雜,褚朝云也只是有什么就用什么。

    看到進來的這間放著些糯米粉和黑芝麻,她便就地取材搓一碗糯米丸子出來。

    寺廟里是不缺糖的,只是沒有葷食。

    褚朝云弄好丸子便下鍋去煮,再回來時,廂房的門已經被打開了。

    府衙來了不少的人,一只竹架擺在院道旁的空地處,朱力和幾名同僚就站在那邊聊邊等。

    朱力是不認識褚朝云的,畢竟他不算真正意義上的跟褚朝云見過面,哪怕上次李二達死了,他去船上協助問話,也不知曉哪名船娘是褚朝云。

    褚朝云端著碗糯米丸子從旁路過,同僚里的小八卦就蹙著鼻子感嘆起來:“好香啊,我說!”

    “你說個屁。”

    朱力白他一眼:“咱們是來抬尸體的,你怎么還想著吃?”

    小八卦訕訕一眼,然后扁著嘴和褚朝云搭話:“姑娘姑娘,你們寺里這會兒還供飯嗎?”

    褚朝云見他一副小眼睛炯炯有神,說話時表情靈動,便知此人是個活潑性子。

    于是低聲道:“今日應當沒有了,但明日有素齋宴。”

    “哎呀呀,素齋宴也輪不到我們,恐怕待會兒就要回去了。”

    小八卦只覺得可惜。

    褚朝云朝著幾人點點頭,又端著碗往廂房來。

    此刻,白淼淼正撐著窗子往外看,而小廝身旁,則站了些官府來的官差。

    仵作蹲下身來查看了一下阿財的情形,遂偏頭看向身邊的男子,“看出他是怎么死的了么?”

    老頭分明再考跟著過來的人。

    那男子聞言便靠近了些,簡單判斷過后,清潤的聲音微微響起:“中毒。”

    褚朝云來到窗下時,正聽到這么一句。

    女子表情怔了怔,端著碗往里面望,剛好,就和說話之人對上了視線。

    宋謹沒想到能在這里遇上褚朝云,或者說,其實今夜師父并沒叫他跟著來,是他聽聞長業寺有案子,主動要過來的。

    他是有想過褚朝云也來了長業寺,大概什么時間就會遇上,只是沒覺得會這么快。

    宋謹見到褚朝云,不自覺地就站起了身。

    蹲著的老頭又扒了下阿財眼皮,然后說道:“阿謹,你——”

    一偏頭,人不見了。

    老頭抬頭往窗口看了一眼,就見一向做事認真的小徒弟已經走了過去,似乎正跟外面站著的女子說些什么。

    這里人多,二人自是沒空閑聊。

    褚朝云隱晦地笑了一下,然后問道:“我做的吃食可以端給白姑娘吃一些嗎?她餓的沒有力氣,一會兒你們不是還要問話?”

    “可以是可以,只是需要先驗一下。”

    宋謹說著取出一根銀針,對著碗里扎了下,算作是走個流程。

    白淼淼聞到食物的香氣,總算有了些氣力。

    她回頭看了一眼小廝的尸體,而后支吾道:“但是我……必須要在這里吃東西嗎?”

    案子既然出現在這兒了,那就不能大張旗鼓的把尸體抬回去再破案。

    因為兇手有一定幾率還在寺中,所以早在尸體發現之時,清禪就叫僧人關閉了廟門。

    仵作叫清禪給他們尋了一間能查驗尸體的房間,朱力和小八卦就將阿財抬了過去。

    白淼淼也被帶去了另一間房,由褚朝云暫時陪著她。

    白淼淼坐在方桌前吃糯米丸子,一口甜糯下肚,她不由得贊嘆道:“你做的東西真好吃!所以平時花船上的飯食,也都是你做的嗎?”

    “不是我,是程娘子。”

    褚朝云回應道。

    “原來是她……怪不得大家都愛去船上吃東西,但是你做的也好吃。”

    白淼淼吃過飯有了精神頭,就又開始擔憂起自己的發髻來。

    褚朝云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總覺得這姑娘有點強迫癥。

    強迫癥是很難受,褚朝云深知這一點。

    于是她猶豫著起身,沒有說什么就推門走了出去。

    出來時又看到朱力幾人,便走上前去詢問道:“幾位小哥,請問宋謹……他現在還在寺中嗎?”

    朱力驚訝竟有姑娘主動要找宋謹,聽后忙回應道:“在的,這案子不破,我們恐怕都走不得了。不過他跟老頭在驗尸,姑娘尋他可是有什么事嗎?”

    他問完,還不等褚朝云回應,小八卦就心急火燎的先擠了上來。

    “姑娘你認識我們家宋兒嗎?嘿嘿,你倆什么時候認識的?快跟我說說——哎喲!!”

    小八卦還沒等八卦完,就被身后過來的男子拉著脖領子拽開了。

    宋謹聽到動靜出來時,雙手還戴著褚朝云送他的手套。

    小八卦一想到宋謹正在做的事,“嗖”的一下竄開,渾身跟長了痱子一樣抖起來:“宋兒,你剛碰完尸體又來碰我!!”

    宋謹不理他,而是示意褚朝云去一旁說話。

    不過褚朝云看到了那手套并沒沾染污漬,想來宋謹才剛戴上,還沒開工就先出來了。

    她不由得笑了一下。

    但時間緊迫,她也沒空多寒暄,就撿了重點來說:“白姑娘的妝奩盒放在外院丫鬟那了,我想幫忙取來——”

    她說著忽然湊近了些,目光狡黠地在宋謹耳畔快速講了一句什么。

    由于二人靠得太近,褚朝云又滿身糯米丸子的香甜味兒。

    衣料擦過時,宋小哥本能的耳朵紅了下,然后就默默點了點頭。

    他朝著朱力招招手,和褚朝云道:“讓朱力大哥陪你過去吧,安全一些,我還得跟師父忙一陣子。”

    說完,又輕咳一聲對朱力道:“麻煩多多照應一下朝云姑娘。”

    “朝云?!”

    朱力驚了下,忽而想到什么,忙抱歉道:“對不起剛剛有點激動了,所以……你就是褚朝云褚姑娘嗎?”

    褚朝云知曉眼前人是誰后,便笑道:“是我,曾娘子最近可好?”

    “好、好!”

    朱力憨笑著撓了撓頭,又補充一句:“她特別好!”

    褚朝云陪著朱力去外院找丫鬟,小八卦又想跟著,被朱力踹了一腳才肯老實。

    但當著姑娘的面太過暴力總歸不好,朱力便不好意思地解釋一句,“那群猴子不聽話,總是欠收拾,不揍兩下,他們一會兒還要纏著你問東問西的。”

    發現褚朝云再看他,朱力立刻又說:“我可從不打阿謹的,平時都是他管著我們來著,咳咳。”

    褚朝云失笑。

    說話間,二人也已經到了外院。

    丫鬟得知阿財死了,只是簡單的“哦”了一下。

    “姑娘絲毫不訝異?”

    褚朝云頓感奇妙。

    白淼淼面對阿財反應平淡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但丫鬟和小廝,難道不就像是同一家公司里的同事一樣,怎么聽到死訊竟無動于衷?

    自家事丫鬟本不予多說。

    但看朱力這個差人跟著,才不得不講了兩句。

    白府的掌事者白老爺脾氣不好,下人做事不管如何兢兢業業,他依舊能挑的出來毛病。

    若按照丫鬟的話來說,白老爺多少有點雞蛋里挑骨頭的意思。

    所以白府里的丫鬟小廝流動性比較大,白老爺一個不滿意,就要換一批新的人來伺候。

    這來來回回,能做久的下人并不多,彼此之間也就沒什么深厚情誼。

    褚朝云接過那精致的妝奩盒,又問:“你們家小姐經常過來長業寺嗎?”

    “每個十五都來,給家里的老爺太太祈福。”

    “那這次除了白姑娘,一共跟來了幾名仆從呢?”

    丫鬟被問的頓住,細想一番,不確定道:“我不知道啊,大概兩三個?三四個?”

    “嗯?”

    褚朝云和朱力齊齊發出疑問。

    主要這丫鬟回答的話,聽著也確實奇怪。

    朱力眉毛一豎,有些急切道:“你們一行來了幾個你都不知道?這怎么可能?”

    丫鬟也跟著急,“真沒注意,我們都是各自做各自的事。而且這次隨行的都是生面孔,大概也才來府里沒幾天吧,路上我都和小姐在車里坐著,外面的事我不關心,又不多給銀子。”

    朱力:“……”

    褚朝云又問了問小廝們住的位置,就打算和朱力親自過去先看一看。

    剛剛他們出來時,衙差一直專注詢問其他香客事發之時的周圍情形,也有一部分留在白淼淼住過的廂房里搜查,所以外院仆從的事,他們就暫且忽略了。

    但褚朝云心中一直有個直覺,她總覺得這事和帶來的仆從脫不開關系。

    因為當時拿腳凳給白淼淼的那名小廝,實在叫人印象深刻。

    可那時天已擦黑,她看不清楚那人長相。

    她把這疑點和宋謹提了。

    因為她也想快些解決了這件事,免得長業寺中人心惶惶。

    只是二人到達阿財他們住過的地方看了之后,才發現,屋中早已空無一人。

    那個她見過的小廝,憑空消失了。

    一路往回返時,褚朝云低聲分析道:“白淼淼帶的仆從,至少來了三個,一名丫鬟兩名小廝,這是我見到過的。至于還有沒有其他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回來之后,見白淼淼正在接受衙差詢問,就站在房門口等。

    褚朝云手中抱著的妝奩盒確實精美,她借著屋中透出來的光線仔細看了看外觀,又跟自己畫的那只做了對比,覺得自己設計那款,大概還有些改良的空間。

    八寶金翠盒子沉甸甸地,她抱了大概一刻鐘,就覺得手臂發酸。

    不多時,衙差從房中出來了,清禪也剛好過來詢問進度。

    “無論如何,明日的素齋宴是不能耽擱的。”

    清禪和衙差商議著。

    衙差想了想說:“若那賊人當真還在長業寺,那明日廟門大開時,我們會在門口守著,恐怕這長業寺暫且只能是——可進,但不可出了。”

    衙差和清禪討論著關于案子的事,褚朝云和朱力則在旁留心聽了一會兒。

    尸體抬去旁邊之后,老頭和宋謹沒忙著驗尸,倒是先查看了一下那柄匕首。

    匕首新舊程度只有五成,邊緣磨損嚴重。

    也就是說,擁有匕首之人定是常年使用它,因為攥的久了,所以使用者的虎口難免會留下老繭。

    白淼淼是大家小姐,手指干凈細膩,這匕首應該不是她的。

    不過驗尸的時候,宋謹也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白淼淼手掌的虎口處是沒有什么可疑痕跡,但死掉的阿財手上,卻有著不符小廝身份的深厚老繭。

    那老繭就長在虎口,只有反復磨過,才會生出。

    宋謹對比了下,剛好就和匕首磨損的程度吻合。

    “所以匕首其實是阿財的?”

    褚朝云看著二人問。

    這會兒宋謹已經出來了,他和朱力、褚朝云說了一下大概情形,三人便都陷入沉默之中。

    過了會兒,朱力便道:“假設是阿財想要殺白淼淼,所以借著送點心的名義進來行兇……不對啊,那他怎么還被毒死了?阿謹,驗出他是被什么東西毒死的了嗎??”

    “砒霜。”

    宋謹回應道:“他的體內有存留的砒霜,還有送去的食物上面,也沾染了不少的砒霜。”

    話畢,三人互看一眼。

    褚朝云:“白府的老爺脾氣急躁,不停地攆走做錯事……或者是他認為做錯了事的仆從,那正常情況來說,仆從們心中一定會對他懷恨在心。”

    朱力點頭應和:“估計就是。你看那小丫鬟說話溫溫柔柔的,但做事明顯全是糊弄,若非是白老爺的行事作風傷了他們的心,她又怎會連跟來了幾名仆從都不在意。”

    “所以……是尋仇嗎?”

    先拋開案子里那些怪異的地方,單說動機,褚朝云覺得很有可能。

    而身旁默不作聲地宋謹聽后,則輕皺了下眉頭,“好像……有哪里不大對……”

    因為就算尋仇。

    也是尋白老爺的仇,和白淼淼有什么關系。

    似是想到什么,褚朝云抬頭看了宋謹一眼,而后,二人的目光就都下意識落在了她抱著的妝奩盒子。

    那八寶金翠的盒子外表流光溢彩,四周不但貼有琉璃和東珠,還有不少純金打造的花樣子。

    二人神情微愕,須臾,就異口同聲道:“是為了錢財!”

    無論怎樣,今日這案子是破不了了。

    衙差和僧人分別留下幾人在廂房這邊守著,宋謹就跟著其余人去了男香客居住的地方暫留。

    白淼淼的嫌疑大概算是解除了,只是人還有點呆呆地。

    褚朝云抱著妝奩盒進了門去,白淼淼就有些期許地看向她。

    “你晚上會留下來陪我么?”

    整夜留在這里衙差一定不準,褚朝云思慮片刻笑道:“不過晚些時候回去,還是可以的。”

    白淼淼安心了些,拿到妝奩盒,就開始擺弄起里面的胭脂水粉跟朱釵來。

    這一打開不要緊,盒子里整個就是一金閃閃。

    若說外表看著已經算作貴重,那這妝奩盒的內在……只能說是更勝一籌了。

    于是,褚朝云更加確定兇手是為了錢財而來,搞不好還是從前留在府中做過事的仆從。

    白府一定很豪氣,所以才引來了這些豺狼。

    就連那個不明不白被毒死的阿財,也未必會是什么好東西。

    見白淼淼梳洗打扮的手還在發抖,褚朝云便想讓她放松一些。

    “白姑娘,有件事不知可否請你幫個忙呢?”

    白淼淼吃了她做的糯米丸子,眼下對她印象正好,立刻就答應了。

    褚朝云取來紙筆,尋著記憶,把畫給方如梅他們的妝奩盒又畫一幅,然后本著市場調研的精神問道:“你見多識廣,也一定知曉女子們的喜好,那你覺得這妝奩盒好看嗎?”

    “丑。”

    白淼淼斬釘截鐵。

    “……”

    褚朝云干笑一聲,發現自己好像是沒什么這方面的審美。

    不過她沒有不要緊,這不正坐著一個有的么?

    于是她廢棄剛剛那幅,把紙筆遞過來,“咳咳,白姑娘,我……有一個朋友,她想開個針織鋪子。你能不能幫我畫一幅喜歡的妝奩盒出來,我好拿回去給她做個參考。”

    第74章  一更

    能讓白淼淼親自設計妝奩盒,她非但不覺得煩,反而還一副沉浸其中的快樂模樣。

    而圖樣畫完,白淼淼人也剛好就放松了下來。

    她笑著把圖樣遞過來,然后有些興奮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隨身帶著那八寶金翠妝奩盒么?”

    褚朝云其實不太能肯定當中原因,除卻像方如梅說的那樣“女子愛美”,她倒是想不出第二個理由來。

    不過接過圖樣時,她還是小小的震驚了下。

    雖說白淼淼和她都是那么潦草幾筆,可對方不愧是見多識廣的大家閨秀,接觸的好東西多,畫出來的自然也是古樸又精美。

    相比起自己的那幅——

    褚朝云覺得方才白淼淼說“丑”,都算是比較含蓄的表達了。

    她一邊看圖樣,白淼淼一邊撐著下巴跟她說話,“因為這個妝奩盒是屬于我一個人的,九歲那年阿娘說要送我一只妝奩盒,當時還特地去找了蕤洲有名的老師傅做定制款,所以這八寶金翠的花樣子,也是獨一無二的。”

    “是獨一無二的,屬于我白淼淼一個人的東西哦。”

    女子說的滿面歡喜。

    褚朝云抬頭看她,見對方歡喜之后,表情又糾結了下:“不過那時我就沒想到要自己親手畫圖樣,要是有一個地方能把我畫的圖樣給做出來,那就太好了……”

    她說著說著,神情就透出了一臉的憧憬,仿佛整個人都陷進去了似的。

    不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褚朝云心中快速閃過“定制款”三個字,不由得彎唇一笑。

    “白姑娘,可否將你家的位置告知于我,你設計的這款,待我……朋友做好了,我著人親自送去給你。”

    話音剛落,對面頓時就激動起來:“真、真的?!”

    褚朝云笑著點頭,然后又道:“不過先說好了,我朋友開的是針織鋪子,所以這妝奩盒所用的材質,也都是一些線和布匹類的物什,沒有金銀玉器。”

    “當然,今后你要是再有什么好的創意,自帶材料也是可以的~”

    她并沒有把話說死。

    而且搞定制款,買主自帶材料也算是一種攬客的新思路吧。

    果然,后一句話的威力和誘惑聽著更大些。

    白淼淼接連說了幾聲“好”,話匣子也越發收不住:“其實我阿爹對下人太過苛刻,我是真的看不過去,但又無法。”

    “原本還想著送他們一些什么安撫一下,要不改日我設計一款荷包的圖樣吧,加些金絲和東珠的那種,他們收了東西,應該會高興點。”

    “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想到即將有大批量的荷包訂單到手,褚朝云就覺得長業寺是塊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

    因為可以交到新朋友。

    褚朝云畢竟是現世思維,現世里那些銷售精英們,不就是會想盡辦法去人多的地方,或者說是具有消費能力的群體中去尋覓訂單么。

    長業寺作為蕤洲第一古寺,香火旺盛之地,連岳知府都要年年過來,想必如白淼淼這般家世顯赫的富戶,自然少不了。

    褚朝云愉快的促成了兩筆交易后,見白淼淼也已經好了很多,就自顧自的回房間去睡了。

    翌日,她和刁氏、白淼淼三人一起去了食客廳用早膳。

    而同來這里的,還有宋謹跟朱力幾人。

    不過食客廳都是小桌,他們并沒坐到一起,而是分坐在挨著的兩張桌子上。

    小八卦“吸溜”一口寡淡的白粥,非常嚴峻的跟大家講了句話:“兄弟們,這案子今日必須要破,我等下就去協助他們再找找線索!”

    他這么一說,宋謹和朱力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尤其朱力:“我說你小子,咱們這幫兄弟里平時就數你最懶,今個吹得哪股風,一下子把懶病給治好了呢?”

    朱力邊說邊笑,小八卦卻一副忍不下去的樣子:“哎呀煩死了,我不愛喝白粥!”

    朱力:“……”

    原來是嫌這里吃的太過清淡。

    他們這些人雖說生活上也很清貧,但和寺中膳食比起來,還是要好上許多。

    不過說起案子,褚朝云也留心聽了一句,隨即又看向白淼淼,“昨個你也是太緊張了,現在呢?可好多了?”

    白淼淼也不喜歡吃的這么素,奈何帶過來的點心不能食用。

    她基本沒怎么動筷子,只是撐著下巴看大家說話。

    聽到褚朝云問,就緩緩道:“確實好多了,昨晚還夢到你給我煮的那份糯米丸子。對了,剛醒時,還琢磨了一下荷包的花樣子。”

    確實心挺大。

    褚朝云想。

    “那你……可不可以試著回憶下,你們一行到底來了幾人呢?”

    見褚朝云一直追問這個,白淼淼很是驚訝:“這個很重要嗎?”

    “我說不好,就是直覺。”

    白淼淼手指點點額頭,眉頭往深處蹙了蹙,然后猶疑道:“當時我和丫鬟一直坐在車里,我們是先上的馬車,然后就是車夫……”

    她咬了下唇,又說:“下車時,阿財幫我提著妝奩盒子,另一人又給我拿了腳凳……好像就是我們幾個了。”

    白淼淼,車夫,阿財,丫鬟,腳凳男。

    宋謹用茶水蘸著在桌上寫下這幾個人,然后分別在白淼淼,車夫,阿財和丫鬟上面打了個差。

    因為車夫趕著馬車去了長業寺外,并不在可行兇范圍之內,所以自然就被排除了。

    這么一來,嫌疑人暫時也算是清晰明了了。

    于是由仵作出面去找了衙差,衙差們也是心急破案,就決定在整座寺廟中搜尋一下腳凳小廝的身影。

    “我想那人也是嫌疑最大,否則他跑什么?”

    朱力想到空空的房間,轉過身來和褚朝云說。

    “其實這事還不太對。”

    宋謹說。

    褚朝云在旁贊同道:“白姑娘的錢財多在丫鬟那里,就連八寶金翠妝奩盒也是我從丫鬟那拿來的,求財而已,為什么不直接從丫鬟手中搶?”

    褚朝云總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看不見的誤區里,好像真相就是那一層窗戶紙,捅捅就能破。

    可是她和宋謹,眼下就是怎么都捅不到正地方去。

    惱火。

    褚朝云用干凈的布巾擦了下嘴,起身說:“我先去做飯了,等到午時,人就要多起來了。”

    她和眾位點頭示意了下,就邁步往大門外去。

    仵作老頭目光隨著她去到門旁,隨即又看回宋謹,而后悠哉地笑了一聲:“阿謹,反正一會兒你也沒什么事要做,不如去幫幫那丫頭,給她打打下手?”

    小八卦對師父老人家的想法秒懂,立刻湊熱鬧的說道:“就是啊宋兒,你這么細心,褚姑娘絕對很喜歡你這個幫工~”

    宋謹聽不得小八卦胡言,但還是起身追了上去。

    宋謹一走,朱力就不由得納悶道:“師父,您為什么要讓阿謹去幫工啊?”

    宋小哥是他們的智囊團。

    朱力還指望著這人能留下,他們接著討論討論,盡快破案大家伙也都能安心。

    沒成想,老頭卻瞇著眼笑道:“我看他們倆人搭配一塊挺好的,保不齊咱們就都省事了。”

    褚朝云邊往廚房走邊打開了手中食單,一共十五道素齋里,她比賽時做的那幾樣占了三道。

    余下的還有許多新開發的菜式。

    雖說很多菜也都是第一次嘗試去做,但好在提前和程月討論過注意事項。

    有師父指導,她的信心也增添了不少。

    聽到身后的匆匆腳步聲,褚朝云本能回頭看了一眼,“哎,你怎么也往那邊走?要去哪啊?”

    “我……咳咳,我去給你做幫工。”

    宋謹說著話,耳朵輕輕紅了下。

    褚朝云看到他靦腆的模樣,就覺得有趣。

    雖說這人穿著一身樸素的工裝,全身上下也沒一樣值錢的飾品,可自從那晚見到了宋謹本人,褚朝云便大概懂了什么叫做溫雅清雋的皎皎君子。

    讀書時不太腦補的出來,可眼前這人,簡直就如書卷里走出來的那般標致。

    褚朝云看了眼高高升起的日頭,像發覺上學要遲到一樣的拉了下宋謹,“快走,等下飯做不完了。”

    “好。”

    宋謹聞言,也跟著她跑了起來。

    二人到了門前,等待的僧人瞧見宋謹,像是有些沒想到褚朝云會帶人來。

    褚朝云朝僧人一笑,介紹道:“小師傅,這是我抓來的壯丁,幫忙干活的,就放他進去吧?”

    佛門重地,再說這素齋還是做給香客們吃的,自然會有僧人嚴格把關。

    那僧人左瞧右看,忽的發現宋謹身穿的衣裳好像是官家獨有的,便禮貌的讓開位置,說了一聲:“既是官家的,那我也能夠放心了,施主請進。”

    褚朝云推門而入,快速凈了手就去一旁準備米面,她熟練的洗米揉面,然后道:“宋謹,生火~”

    “好。”

    宋謹溫和的笑了一下,蹲下身去開始往爐灶里添柴。

    沒一會兒,熱乎氣浮上來,很快就將冰冷的廚房給溫的暖了。

    宋謹第一次見女子做飯的樣子。

    褚朝云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出身,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船娘標配,頭上包著塊深色布巾,腳上就是最大眾的棉鞋。

    可女子神情專注認真,每每請他做事都會投來一笑。

    褚朝云的笑很特別,每次見了,都會叫人眼前一亮。

    宋謹的家教不允許他這樣盯著一位姑娘瞧,于是他只能盡量讓自己也專注些,可余光中,卻還是會有女子的身影。

    褚朝云干脆利索的弄完了幾道菜,一低頭,發現火苗小了,就立刻道:“宋謹,再添些柴火吧,鍋子要燒的熱熱的才好用。”

    “好。”

    宋謹伸手去拿柴。

    褚朝云就到一旁的水缸里盛清水,但水缸中的水不知不覺用了個干凈,她一瓢上來,什么都沒盛到。

    褚朝云詫然了下,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用光了怎么沒發現呢??

    于是她只好又說:“宋謹,幫我打一桶水來吧,有點急……”

    主要是她手中也有活要干,這一下子獨挑大梁做十五道菜,她還真有點手忙腳亂了。

    “還好有你!”

    褚朝云發自內心的感嘆。

    可宋謹那邊的柴沒添完,鍋子也沒燒熱,顯然也是不太能走得開。

    宋小哥稍微猶豫了下,推門和門旁的僧人說:“可否麻煩小師傅幫忙提一桶水來,我們這里暫時走不開。”

    僧人聽后立即點頭,并抱歉道:“是我們的疏忽,忘記給褚施主找幾名幫工了,這么多的事,確實需要合作著來。”

    僧人說完,就提著空桶去了井邊打水。

    而與此同時,聽了僧人那句話的宋謹卻是微微一怔。

    同樣愣住的,還有廚房里的褚朝云。

    二人下意識碰了下視線,彼此同聲道:“合作?”

    疑問道出,白淼淼一案里的那些關鍵因素,似是一下子就被串聯了起來。

    原本想不通的問題,也隨著這句話迎刃而解了。

    褚朝云和宋謹想,他們大概知道整件事到底是怎么發生的了。

    二人快速做完了飯,看著僧人將十五道菜一一端出去,就一塊去找了仵作師父。

    按照他們的猜想,這件案子的嫌疑人應該有兩位,一個是腳凳男,另一個則是死掉的阿財。

    因著白老爺對下人的苛刻,二人或許是心存報復,也或許就是單純眼紅白府錢財。

    所以他們有了一次合作。

    而合作的目的,卻并不是搶白淼淼那點隨身財物。

    是綁架。

    若是能將白姑娘綁了,再由一人回去找白老爺拿錢,他們想要多少,那么就能得到多少。

    反正白府又不知是他們干的,為了能早日見到女兒,自然會痛快給銀子。

    可這里是長業寺,他們帶著人到處跑還是麻煩,于是其中一人便心生邪念,想要提前撕票。

    死人隨便往哪里一藏都方便的很,短暫時間里,并沒誰會發現。

    可合作這事,總有因利益不均鬧崩的時候,大抵是他們爭吵過,亦或是其中一人想要獨占“收獲”。

    他們猜測想要獨占的這個人,應該是腳凳男。

    假設腳凳男預備把阿財和白淼淼一塊毒死,而阿財不知計劃,以為還是要先綁人,所以才會趁白淼淼毫無防備之時打暈了她。

    可他不知自己已經提前吃了有毒的點心,所以打暈對方的同時,自己也毒發身亡了。

    而當時的屋子里,一定還存在著第三個人。

    也就是腳凳男。

    隨行丫鬟曾說過,白淼淼每月十五都會來長業寺,而十四這晚所有的僧人要去開法會,自然沒誰注意到廂房之事。

    可腳凳男沒想到小和尚會睡的遲了,晚了法會,他預備將尸首處理掉的時候,小和尚就推門進來了。

    小和尚突然發現了尸體,腳凳男的計劃也被徹底打亂。

    為了把自己摘出去不叫大家疑心,腳凳男趁機把阿財隨身的匕首放到了白淼淼身下,做出二人是產生矛盾內斗致死的假象。

    臨時起意,沒誰會算的那么縝密周到。

    腳凳男以為白淼淼是被點心毒死了,沒想到,之后人又醒了過來。

    意外出現,他自然不敢再回去外院的屋子。

    “所以,他此刻一定還在長業寺中。”

    宋謹輕聲說道。

    因為寺門關了,而且還有那么多人把守,長業寺周圍又都是高墻,除非武功拔尖,否則沒有跳出去的可能性。

    仵作把衙差叫來,衙差聽過他們的推測倒也不是說不認同,可還是提出疑問道:“我們已經搜過寺中不止一遍,確實沒發現什么可疑之人,難不成那人還真憑空消失了嗎?”

    褚朝云見衙差急的撓頭,立刻說道:“稍安勿躁這位大人,你們去搜,確實會是這樣的效果。如果讓清禪師傅跟你們一塊,我想很快就能找到人了。”

    “清禪?”

    衙差微微思忖,進而又道:“不是,我說你們的推測里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你們說小和尚發現尸體時,賊人還在屋中,這不大可能吧?”

    小和尚被嚇到之后就跑了出去,但也沒離開這邊太遠。

    之后就是一群香客們,因著是女香客的住所,所以那些香客也全部都是女子。

    現場除了和尚,僧人就是女香客,若真有歹人,大家怎會注意不到?

    第75章  一更

    他是合理提問,二人自是不惱。

    宋謹聽后并不急著辯解什么,只是問了一個問題:“事發之后沒多久,清禪師傅和朝云姑娘就趕到了,緊跟著,又有僧人趕了過來。”

    “那么,受到驚嚇的小和尚無法去報信,清禪師傅和朝云姑娘也沒能顧上,女香客們不認得路更加不太可能,所以,去報信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你的話是有些道理,可那群僧人就不能是自己聽到聲音過來的么?”

    衙差依舊不解。

    宋謹抬手指向講經堂那處,又比量了一下距離。

    衙差瞬間便懂了。

    廂房距離講經堂隔著幾重院道和數間大殿,恐怕這里就是敲鑼打鼓,那邊也不太容易察覺。

    又何況只是一聲喊叫。

    衙差思慮一番,似是有些明白了什么,遂抬頭看向他們,表情震驚道:“你、你你——你們是說?”

    “事情是或不是,等捉到了人,便能明了。”

    宋謹默默點了下頭。

    其實他和褚朝云的推測之中尚有一些細節不通,所以衙差去請清禪師傅之時,他們二人也一直等著那邊的消息。

    衙差同清禪一路搜尋,期間,便將此事解釋了一遍。

    雖說當時小和尚嚇到腿軟無法走路,可若是他忽然看到有僧人打扮的同門過來,便來不及問三七二十一,第一個念頭就是會求助對方。

    再加上長業寺時有新僧入門,臉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大抵是腳凳男提前做了準備,穿上了僧袍偽裝,這才順利渾水摸了魚……

    所以那晚褚朝云看到腳凳男時,才覺得對方哪里奇怪。

    那人的頭上分明包了厚厚一層帽子狀的布巾,腳凳男和阿財同為白府小廝,打扮卻完全不同,這種微妙的不和諧感才是引起褚朝云注意的重中之重。

    清禪有事要做,方丈空釋便親自過來主持午時的素齋宴。

    褚朝云和宋謹站在食客廳外,女子已經戴好了帷帽,盡量不讓香客認出她來。

    其實她倒也不用過分謹慎,可褚朝云不太想沾上麻煩,萬一唐淑和宗勻酌派人過來搗亂,總歸還是防備些最好。

    此刻,食客廳里正中央被抬了一張方桌進來,紫檀方桌看著如廟堂梁柱般寶相莊嚴,方桌之上十五道素齋菜式擺成一圈,桌沿四角還雕刻著如海的經藏,不由得就讓人生出幾分莊重肅然來。

    食客廳挨著院道一側的窗子被打開通風,今日香客實在太多,廳中密密匝匝。

    哪怕是冬日,過分的擁擠也會令大家憋悶。

    褚朝云偏頭看向身邊人,笑道:“你不進去吃點么?怎么說也是出了力的~”

    宋謹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就……不進去了。”

    他還是喜歡清凈一點,這般擁擠,宋小哥著實有些受不住。

    褚朝云目光轉了轉,正要拉他離開,朱力和小八卦幾人就從身后跑了過來。

    小八卦突然從懷中變出一只大碗,敲敲邊緣笑哈哈道:“我要去吃飯了嘿嘿!”

    朱力無語:“你不是才吃過?”

    小八卦扁扁嘴:“怎么說也是宋兒……他的……朋友褚姑娘做的,作為自家人,我是必須要去捧個場的!”

    他說完,還自來熟似的對著褚朝云擠眉弄眼。

    褚朝云“噗嗤”一樂,覺得這人還挺有意思。

    “要去快去,等下被師父看你一直敲碗,明個就要帶你去亂墳崗子歷練歷練。”

    朱力故意嚇他。

    小八卦聽后,“嗖”的一下就跑進了門。

    褚朝云對這種玩笑不太了解,于是好奇問道:“歷練為何要去亂墳崗子?”

    宋謹偏過頭來,聲調溫和的給她解釋:“我們的本職就是要面對尸體,練膽是第一步,但那個地方……確實不太能被大家接受,所以這名為練膽,慢慢的,也就演變成了懲罰。”

    褚朝云腦補了一下仵作兇巴巴要罰他們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出,那般慈祥和藹的老頭還有如此一面。

    最多……只能被她想象成老頑童的樣子了。

    想著想著,褚朝云覺得實在有意思,就輕輕笑了一聲。

    她剛展露笑顏,食客廳的窗下,蔡慶就端著飯碗朝她揮手,“朝云朝云!”

    褚朝云見蔡慶吃的香噴噴,也抬手朝對方揮了揮。

    隔著帽簾,宋謹確實不太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但只瞧動作,只聽笑聲,便猜得出女子這會兒一定很是高興。

    是因為蔡慶喊她了嗎?

    宋謹微垂下眼,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酸澀。

    正當他捉摸不透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奇妙的感覺時,褚朝云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宋謹?宋小哥??你在聽我說話嗎?”

    纖細的手使勁晃兩下,差點攪碎那投射下來的一縷日光,宋謹忙回過神來,聲音很輕的說了句“抱歉”。

    “走啦。”

    褚朝云拍了他一下。

    不過剛剛女子的話他沒聽到,也不知褚朝云要帶他去哪里。

    只是見朱力還在身邊,就下意識抬頭看了看人。

    朱力此刻的表情也很是奇妙,而奇妙中還多了幾分藏著的笑意,他大方的擺手道:“你們倆去吧,我就不跟著了。”

    宋謹:“?”

    不待宋小哥反應過來什么,人就已經被褚朝云給拉走了。

    褚朝云帶著他從院道一側回了廂房。

    一到近前,宋謹才猛地頓住了腳步。

    雖說這只是長業寺暫住的廂房,但褚朝云住在里面,也算半個女子的閨房了。

    褚朝云叫他進去。

    宋謹愕然,正張口要說“不可,君子當——”話未完,就被褚朝云給推進去了。

    宋謹:“……”

    廂房窄小,一眼就能望得到頭,除卻方桌上的幾小碗飯菜,屋子內就只剩下一點干花的香氣。

    褚朝云一直用著春葉給她的干花,所以住過的地方就也染上了些。

    她隨手關了房門,坐到方桌前拿起筷子夾菜吃,見宋小哥還呆呆地站著,就用努努嘴巴,“忙活了幾個時辰,你不餓嗎?”

    宋謹認出來了,那些菜正是他們二人方才一起做過的素齋,只是分量很小,大概每種就盛出來一小碗的樣子。

    這是長業寺的規矩,做出來的素齋,掌廚自然要嘗一嘗。

    方便改進,而且也是寺廟上下對她的謝意。

    宋謹方才怔愣之時,褚朝云就問過他要不要去吃點午飯。

    而朱力雖說一開始沒往別的地方去想,但小八卦圍著他念經念了好半晌,他就也留心注意了一下。

    褚朝云和宋謹好像……特別的,合拍?

    至少,他沒見過宋謹對除了褚朝云之外的姑娘上過心。

    未免打擾二人敘話,他肯定是不會跟著來的。

    聽見褚朝云問,宋謹才局促的笑了一下,然后端端正正坐下來,拿著筷子和褚朝云一塊用飯。

    不多時,這邊的飯吃完了,衙差也派人過來尋他們二人去后山匯合,因為那個腳凳男被抓住了。

    褚朝云和宋謹即刻趕了過去,遠遠就瞧見那腳凳男一副僧人打扮,正被衙差們押著動彈不得。

    既然抓到了人,那么案件也就徹底清晰了。

    腳凳男名叫王午,早年跟劉阿財一直混跡在青州來蕤洲的那片山頭。

    那山頭是有匪首的,奈何岳常上任后大力治理過一陣子,匪首被打死了,其余匪患下了大獄,他們二人則成了漏網之魚。

    岳常管制有力,山匪是做不成了,一日見白府上招看院的小廝,他們二人就一塊來了。

    白老爺待下確實苛刻,但他們并不在意。

    因為二人的本意只為弄錢。

    自從得知白淼淼有每月十五都來長業寺的習慣后,他們就決定干一票大的,然后徹底離開蕤洲。

    可是來的途中二人起了爭執,劉阿財堅持只綁人不撕票,得到的錢財還要拿大頭。

    可主意是王午想的,他自然不肯。

    所以王午就起了歹念,想把倆人一塊結果算了。

    因為時間緊任務急,白淼淼只住一晚就會回去,再加上十四那晚和尚們都聚在講經堂開法會,這便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王午佯裝同意劉阿財的計劃,卻事先在那碟點心里加了砒霜。

    他們二人畢竟當過山匪,砒霜用過很多次,對下毒的分量和多久毒發掌握深刻,所以這對于王午來說,并非難事。

    他原本想先哄騙劉阿財吃了點心,神鬼不覺的毒死了他,然后再去殺白淼淼。

    但也因怕被劉阿財嘗出端倪,所以不敢下的太重。

    劉阿財本就經常偷白淼淼的點心吃,自然會上當。

    可王午去了一趟茅房回來,發現劉阿財并沒等他,而且已經端著點心去找白淼淼了。

    王午心驚之下,只好追了上去。

    六塊點心剩下五塊,不知吃食中有毒的劉阿財見他跟來,還順手遞去一塊:“給,你也嘗嘗,這好東西只有白府才做得出來。”

    王午忙推脫說不餓。

    二人一起來到白淼淼門前,王午轉轉眼珠,借口自己還要去一趟茅房,就先躲去樹后換了隨身帶著的僧袍。

    僧袍是早就備好的,就等著東窗事發做隱蔽之用。

    因著下毒的分量偏輕,王午知曉劉阿財并不會那么快就死掉,所以他換好僧袍湊到門旁,還準備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可這一挨近,卻發現里面不太對勁,因為屋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就跟沒有活人一樣。

    他心中不解,遂推門進去查看。

    但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劉阿財竟比他預計的毒發時間要早了一會兒,而白淼淼此刻也已經趴在了地上。

    桌上的點心碟子里只剩下四塊,可他明明記得有五塊來著。

    難道白淼淼吃了一塊?

    那為什么,她會跟劉阿財一樣的時間毒發??

    便在此時,王午弄不懂狀況那刻,小和尚奔跑的腳步聲就突然出現。

    他腦中電光一閃,生怕對方會發現這里的異常,順手就把腰間別著的匕首塞到了白淼淼身下,然后自己則滑進了床下躲藏。

    之后,小和尚果然推門望了進來。

    只是那和尚不過幾歲,一見到地上的劉阿財口唇發紫,像是中毒死去的樣子,就嚇得腳下一空,從臺階上摔了下去。

    王午趁機從屋子里溜出,又裝作突然趕來,將小和尚扶起了身。

    小和尚叫他去給方丈報信,王午順著就應下了。

    他當然不想去報信,可一個僧人出現在這里實在突兀,未免事后查起來小和尚提到這事,他只好在講經堂門前攔住一人,簡單說了幾句。

    之后,他就一直躲在后山裝成掃地的僧人,等著能夠逃出去的機會。

    王午垂頭喪腦的講完原由,突然啐了一口:“呸,媽的!早知道就一刀捅了劉阿財那個蠢貨,怎么會生出這許多麻煩事來!”

    王午不選擇捅死這種方法,當然只是因為外院人多不好下手,而且,若是那血漬崩的到處都是,他也沒辦法解釋。

    下毒死的安然,大不了他騙和尚說劉阿財睡著了,之后再想辦法把尸體弄出去就是。

    即便之后事發,他也早已拿了銀錢遠走高飛。

    這么一講,褚朝云和宋謹也明白了問題所在。

    因為少了的那一塊點心并不是白淼淼吃的,劉阿財遞給王午但王午不肯吃,對方或許還認為他是不識貨的土包子。

    結果,正因為自己多吃了一塊點心,所以才加速了毒發身亡的時間。

    這起案件順利偵破,素齋宴也隨之結束。

    褚朝云做的十五道素齋深得香客們喜愛,眾人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在蕤洲的各個角落里悄然傳開了。

    她帶著白淼淼的妝奩盒圖樣回到船上時,徐香荷跟方如梅正在隔間里研究她留下的原版,只是二人手中能用的材料不多,所以研究進度也不太快。

    褚朝云見他們如此熱情高漲,自己心中也多了幾分干勁。

    “喏,你們看看這個如何?”

    她將白淼淼設計的圖樣鋪開在腳凳上,徐香荷跟方如梅就共同“哇”出來一聲。

    尤其是徐香荷,拿著那圖樣左瞧右看很是稀罕,“朝云,這長業寺可真是一處好地方啊。方嬸子你看,她才去了一夜,這畫圖樣的功夫就突飛猛進了!”

    方如梅也如是贊嘆:“可不就是,你看這花樣描的,咱們手里這張舊的,簡直就不能比了呀!”

    徐香荷:“要是按照這一張來做,我倒是更有信心了些。”

    方如梅:“保不齊一擺出去,那些富戶們就搶著要買了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夸個不停,褚朝云在旁卻聽得哭笑不得,喜的是白淼淼的設計思路果然精巧,悲的則是她自己,難道她在這方面竟然毫無天賦?

    她訕訕一笑,起身尷尬道:“那你們就想想需要的材料吧,我好拜托宋小哥去買回來。”

    答應白淼淼的這一只妝奩盒她肯定要先做,但選鋪子也是件撓頭的事。

    需要雇個人看鋪子不說,而且如今租船每月就得拿出五兩,再加上其他的開銷。

    正規的鋪子她恐怕租不起,還需再想想其他辦法。

    夜晚很快來臨,今個宋謹有公事在身不能來她這里,便改由朱力過來送東西。

    其實最初得知宋謹和褚朝云聯系上了時,朱力多少有些糾結,他看得出宋謹對褚朝云的特別,也知對方心中一直惦記花船之事。

    朱力怕宋謹太過上心,又會重蹈覆轍去查這條船。

    但褚朝云實在幫了他和曾茹太多,他自己本也不是個狼心狗肺之人。

    所以慢慢的,也就想通了。

    萬一他們真能有個好一點的結果呢。

    褚朝云見今個是朱力過來,想到這人家中還有個小娃,就把自己新粘的一個糖人送給了他。

    朱力心中感激,接過之后又懇切道:“褚姑娘,我娘子得知你如今貴為長業寺掌廚,且她祖母又是吃齋念佛之人……所以她想托我問問你,能否去曾家,給祖母做一頓素齋?”

    曾家在青州也是富戶,素齋不能白做,而且銀錢也必定比長業寺給的豐厚。

    況且褚朝云也不用去青州,自從曾茹和曾老太太和好之后,曾老太太連年節都是在榆樹胡同的宅院過的。

    只要下船,去一趟榆樹胡同便好。

    朱力說了個數字出來,褚朝云則激動地一夜都沒睡著覺。

    一早起來,腦子里還不停地飄過“二十兩”這三個字。

    褚朝云醒了醒神,突然笑自己可真沒見識。

    區區二十兩就要失眠了。

    等到程月過來,她把此事說了一遍,程月自是為她高興,“大祁廚娘還是很受人尊捧,你的名字既然寫在了名廚冊上,有人請著上門去做飯,這是一定的。只不過——”

    她說著,就瞟了眼外面正在吩咐大家做事的鐘純心,神情里多了幾分糾結。

    這事若要能成,還是要鐘管事點頭。

    褚朝云杵在原地半刻,心想,為了二十兩,這必須得去啊。

    于是,她給了程月一個堅定的目光,“我去跟她商量!”

    說著,就走去船頭。

    第76章  二更

    褚朝云是抱著談判必勝的態度來找鐘純心的。

    她正瞌睡著,曾家就送來了枕頭,這好事簡直不亞于天上掉錢給她。

    有了二十兩,也免得她再去愁那鋪子的租金,至少也能先頂一陣子的吧。

    褚朝云幾步走到鐘管事面前,女子一張小臉笑瞇瞇地,張口便說了句,“昨晚睡得可好呀,管事?”

    她這么一句問出自己倒沒覺得如何,可是把身旁站著的幾名船娘給嚇得不輕。

    畢竟從沒有人敢跟鐘管事嬉皮笑臉。

    大家一看她冷著的臉子,心就發顫。

    其實褚朝云也說不好自己為何這樣大膽,或許是幾次接觸下來,感受到了對方隱隱地善意。

    尤其是囡囡的小鈴鐺,沒有鐘純心拿出那只真的,刁氏不會安心。

    因為假的永遠變不成真的。

    她和宋謹仿的那只,刁氏一早就看透了。

    褚朝云現在是船娘們的主心骨,大家自然怕她出事,有人想硬著頭皮打句岔把褚朝云拉走,鐘管事就抬抬下巴,示意她去一邊說話。

    二人站到避開人群的角落里,鐘純心便哼笑一聲:“突然關心我,你會這么好心?”

    “我一直都很好心啊。”

    褚朝云倒是回答的光明磊落。

    鐘管事不置可否,偏眼掃量她一下,似笑非笑道:“下次問別人之前,先照下鏡子。”

    褚朝云失眠了整晚,此刻眼窩處正掛著兩只濃濃的黑眼圈,再加上她伙食改善之后皮膚越發白了,黑眼圈就更明顯了。

    女子啞然。

    鐘管事也不理會,而是又道:“是哪家,要請你這位名廚去做飯?”

    猜得真準。

    褚朝云心生佩服,不過既然人家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她當然也不再拐彎抹角,“是曾家,說是青州來的,現下就住在榆樹胡同。”

    “曾家……”

    鐘純心思量片刻,嗤笑一聲:“似乎也是個青州的富戶。”

    “這我還真不清楚。”

    褚朝云開始裝糊涂。

    她是程月唯一的徒弟,所以曾家能找到她,鐘純心只會認為他們是通過程月的途徑,萬萬也想不到曾家跟朱力,朱力跟她還有一層奇妙的淵源。

    所以她不能直白的把什么都告訴鐘管事,若是被發現了在另說。

    鐘純心又在風中站了一會兒,忽的轉過半個身,有些好奇道:“不就是素齋么,真那么好吃?”

    “這……就要問香客們了。”

    她確實不好自夸。

    鐘管事點點頭算作默認,在她臨走前又叫住人,“去過曾家,也給我來做一頓。我倒是想嘗嘗,連點肉腥都沒有的東西,能好吃在哪兒。”

    “昂……”

    褚朝云并不太情愿的應了聲。

    怎么說給曾家做頓飯也有二十兩的賺頭,但是給管事做飯……那不就是白白付出?

    反正現在自己正背對著鐘管事,她也懶得管理表情,不成想,鐘管事卻不聲不響的從身后走過來,一眼就瞥見她的不滿。

    褚朝云馬上收住嘴角,進而又彎起眼梢:“管事還有什么吩咐嗎?”

    鐘純心只當看不見她的小動作,哼了一聲說道:“這頓飯你若是做的好,今后你的月例就能從十文提到一兩,如果做的敷衍么……那我就讓你一個月只賺一個銅板。”

    “……”

    褚朝云先是無語,后回味過來,就覺得驚喜的有點過分了。

    她那些創意素齋,隨便拿出幾道來做,都一定會讓鐘純心滿意,所以這每月一兩的月例,她等于是勢在必得。

    只是沒想到,鐘純心會突然出手這么大方。

    鐘純心見她表情鮮活,眼珠亂轉個不停,遂又說道:“先別忙著高興,這每月一兩的銀錢也不那么好拿,以后每個月,你都來府上給我做一頓,得叫我……頓頓都滿意才行。”

    “成交!”

    褚朝云笑嘻嘻地答應下來,順帶還雞賊道:“鐘管事,女子一言,駟馬難追。”

    “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鐘純心糾正她。

    褚朝云繼續裝傻充愣,“我文化粗淺,一直都是這么理解的~”

    褚朝云歡歡樂樂的應了一聲,未免鐘純心反悔,大步就離開了船頭,跑的比兔子還快。

    回來跟程月一說,程月倒是不像她那么喜悅,反而還察覺出一些不對勁來。

    鐘純心這舉動,分明不在于提不提月例,難不成——

    程月轉頭想提醒她,女子卻哼著歌的已經跑去船尾干活了。

    鐘純心是想讓她月月都進那府邸一趟,褚朝云方才就已經想明白了,但不論這婦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反正有銀子賺就先賺著。

    因為即便她不答應,對方也還有其他的辦法。

    她此刻在花船上討生活,本就不是自己說的算的。

    褚朝云干完了活就去工頭那領早膳。

    她像往常一樣靠在船欄邊,和徐香荷,方如梅幾位船娘一塊邊吃邊聊。

    時間一到,姑娘們也跟著李婆子上了船來。

    不過今個似乎和平時不同,因為褚惜蘭沒有走在最后,跟在隊尾的那名紫衣女子,像是一張臉生的新面孔。

    這人是誰?

    褚朝云不禁多觀察了幾眼。

    那女子面上帶笑,一上到艞板就注意到了他們這些船娘,于小圓眼睛圓溜溜的往這里看,甚至還想朝他們揮揮帕子算作打招呼。

    于小圓的舉動簡直令人費解,船娘們直直看傻了眼。

    他們有種——這姑娘似乎缺心眼的感覺。

    哪有人上了船還高高興興的。

    于小圓第一次踩上艞板,幾步路走的還有點不穩,尤其往船上邁時,像是不太適應一樣。

    河風吹得艞板晃動,她一腳邁偏,裙角就刮在了船欄處。

    船娘們不禁為她捏了把汗。

    這新做的衣裳花樣子繁多,刺繡也精致,一看就是李婆子的手筆。

    李婆子對姑娘說大方也大方,說小氣也小氣。

    前提就是,那些姑娘不能弄壞她精心準備的東西,尤其這衣裙,每一套都得幾十兩的白銀,要是破了一個角,李婆子非弄死于小圓不可。

    可于小圓不知哪里被掛住,竟還想硬拉。

    李婆子在旁瞧著,目光遽然變冷了些。

    前方的褚惜蘭發現狀況,忙回頭幫她把裙角給弄下來。

    其實還是稍微有那么點破損的痕跡,只是被外罩的輕紗給擋住,李婆子老眼昏花沒太看清楚而已。

    見褚惜蘭面上略顯嚴肅,于小圓才偷覷了一眼李婆子,然后感激的跟褚惜蘭說了句“謝謝”。

    之后,她每一步路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再出現方才那樣的事情。

    于小圓和褚惜蘭的互動,褚朝云可以說是看了個全程。

    待姑娘們上樓之后,李婆子也下了船去。

    徐香荷悄悄湊過來,問道:“剛剛那姑娘,該不會是花船新……來的吧?”

    徐香荷想說“是花船新騙來的”,但是不太敢。

    從前刁氏在船上時,她說話還有幾分放縱,因為知曉刁氏和褚朝云會時刻提點著她。

    其實就是一種小孩子的心理,因為有長輩關懷照應,所以才更想撒個嬌。

    而褚朝云和刁氏也一直對她很好,徐香荷很早就沒了母親,出現在這里也是因為繼母的緣故,屬實是是個可憐之人。

    可如今刁氏下船去了,照應她的人只剩下褚朝云。

    褚朝云整日為錢發愁,徐香荷實在不愿叫她操勞更多。

    所以她如今每一步都走的小心謹慎,不叫管事揪她的錯處,也是想讓褚朝云能夠放心。

    徐香荷起了個頭,其他船娘也就都湊上來說話。

    “我怎么看那姑娘不像是被哄騙來的,倒像是自己愿意的呢?”

    方如梅一陣見血。

    可其他人卻不那么想。

    “怎么可能?誰不知這蕤洲西碼頭的花船碰不得,這姑娘即便是個外來的,也得先被李婆子看上,然后才能想辦法弄過來吧?”

    “所以,那就不可能是自愿的。”

    “說的有道理,而且如果要是蕤洲本地的,李婆子根本理也不會理的。”

    他們七七八八說了半晌,也沒講出個頭緒來。

    褚朝云倒是沒跟著他們一塊說,她只略微思索一番,就去旁邊凈了手,繼續干剩下的活。

    午時,她正在廚房里幫程月炸魚片,門外,打扮精致的于小圓就探頭探腦的看了進來。

    褚朝云從滿是油煙和滋滋的魚香中抬起了頭,動作極快的又放進鍋子里一片,然后輕聲問道:“姑娘可是要來拿酒?”

    于小圓靦腆的點了點頭,這才敢邁步走進來。

    于小圓進來也沒顧得上去拿酒壺,而是一直盯向那滿鍋子被炸的金黃的魚肉。

    那魚肉裹了面粉和雞蛋液,又被程月用調料精心腌制過,莫說只是看,就連聞一下,也是要流口水的。

    于小圓從沒見過這種好吃的,不由得看的兩眼發直。

    褚朝云知道她杵在原地不走是為何,但這會兒正忙著,也就沒顧得上,只是說了一句,“酒都在身后的木桶里溫著,姑娘隨便取一壺就好。”

    于小圓咽了下口水,兀自去找木桶。

    拿起之后就預備出去,可那腳又怎么都邁不動步。

    于是她又大膽走回來,盯著褚朝云道:“程娘子,那個……可以給我吃一片嗎?我就想吃一口,一點點也行。”

    于小圓知道花船上請的廚娘名叫程月,人稱程娘子。

    褚朝云將炸完的魚片夾出,詫異的看向她:“抱歉,你認錯了,我不是程娘子。”

    “不是?”

    于小圓緊張的手指一直摳壺身,手指邊緣都泛起了白,“那、那打擾了,對不起。”

    她默默提著裙角要出門去,褚朝云擦了把頭上的汗,一眼就看到那裙角的破損。

    褚朝云垂了下眼睫,溫聲提醒:“記得回去把裙角補好。”

    于小圓邁步的動作一怔,這才想起早上上船來的事。

    她撩起裙角仔細查看,而后才恍然大悟,頓時轉過身道:“謝謝你,姑娘!”

    褚朝云伸手扇了下風,一張小臉被油鍋熏的有些發紅,她睨一眼盤中食物,“還想嘗嘗么?”

    于小圓愕然,而后立刻笑著跑過來,點頭道:“我真的可以吃這個嗎?你不會被管事罵嗎?”

    褚朝云微微思索,忽然問道:“知道我會被罵,你剛剛還問?”

    于小圓扁了下嘴,又驚恐道:“不不不是的,我聽說花船很看重程娘子,所以……那你是誰呀?算了,我還是不吃了。”

    “我是船娘,打雜工的,我叫褚朝云。”

    “那我們一樣,我也是船娘,我叫于小圓。”

    于小圓笑的一臉純樸,仿佛“船娘”這個共同的身份,幫助他們又拉近了一些距離。

    “所以,我吃這個真沒問題嗎?”

    介紹完自己,她還是惦記著吃。

    褚朝云“嗯”了聲:“反正一會兒也是要送去雅間里的,你吃吧,不過只能吃一塊,多了的話不僅我要挨罵,你也是。”

    于小圓好像沒記住后邊的提醒,只迅速的將酒壺放到桌上,找了雙筷子夾起一塊。

    魚肉入嘴,酥脆可口。

    油潤的口感似乎將雪白的魚片一起融化了,滑溜溜鮮嫩嫩,外皮嚼起來溢的滿口濃香,毫無腥味不說,那鮮味還能再口腔里停留的許久。

    簡直令人回味無窮。

    “嗚嗚這也太好吃了!!”

    于小圓使勁咬了咬唇,才克制住想要去夾第二塊的沖動。

    和褚朝云聊了兩句之后,她便話多起來,“你都不知道,我其實是外來找活干才找到這條船上的,早知道我就不去樓上,跟你們一起干活了。”

    “為何?”

    褚朝云聽得詫然。

    上一個“自愿上船”來的刁嬸子已經順利下船了,但她不認為眼前的姑娘,也有如此好運。

    于小圓絮絮叨叨把家里窮的吃不上飯,所以才逼著她出來賺銀子這事念了一遍經,然后繼續吐苦水,“你別看我穿著好衣裳在上面站著,那些好菜都是客人才能去吃,我要是也坐下來吃,客人會不高興的。”

    “所以我餓了好一會兒了,而且早上李管事只給我喝了碗粥,她嫌我胖,還要我減掉點肉。”

    于小圓滿腹委屈,越說眼越紅,“我在家里都是下田種地,或者去山里放羊,這身衣服穿著好別扭,不如跟你們干點粗活更自在……”

    褚朝云見她說個沒完,忙伸手打住她:“你該上去了,小圓姑娘。”

    “哦哦。”

    于小圓舍不得走似的,又看了她一眼,還有那炸魚片,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邁出門去。

    褚朝云不知怎么評價這姑娘才好,不過于小圓和褚惜蘭他們在一塊,倒也是能被照應著點。

    褚朝云沒多想于小圓的事,也沒空去想。

    她忙完這些又收拾了一遍廚房,待婆子們將一盤盤魚片端上樓去之后,就回了隔間拿出紙筆,把做妝奩盒需要的材料全部寫了下來。

    寫下之后,待宋謹晚上來了,好去幫忙把東西買齊全。

    不過今個她還是沒等來宋謹,來的又是朱力。

    朱力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替兄弟解釋道:“對不住啊褚姑娘,阿謹被老頭叫去儒陽縣幫忙了,那邊出了大案子需要人手,所以我就只能……”

    朱力主要是怕她介意,但褚朝云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而且通常大案子一出,就代表著死者不止一個。

    比起她這一攤小事,褚朝云更關心那邊的人命。

    “我這邊沒事的,只是要辛苦你,還有宋謹。”

    朱力見她沒生氣,才松口氣道:“嗐,互相幫忙嘛!阿謹走得太急,本想給你留一封書信,結果這墨還沒磨好,老頭直接急的上門來抓人了,所以才……”

    褚朝云聽后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由得失笑。

    “對了,麻煩轉告一聲曾娘子,我明日午后會去榆樹胡同。”

    朱力一聽娘子的愿望能成真,頓時歡喜道:“好,好!那可真是太謝謝你了褚姑娘!!”

    褚朝云忙碌了整日屬實疲累,也沒打算再去廚房做晚飯,就伸伸腰,直接回了隔間。

    上次她比賽回來,劉新才他們幾位老板就送了不少禮物過來,其實大部分都是吃食,所以晚間不用煮飯,她和徐香荷也都是夠吃一陣子的。

    褚朝云挑了幾樣簡單吃點,又喝了一杯熱水,就自顧自的回去歇著了。

    這一晚倒是睡得踏實。

    大概是因為最近好事連連,離財源廣進又近了一步吧。

    ……

    來曾家這日,褚朝云總算見到了朱力的娘子曾茹。

    她學著程月的樣子,也戴上一只帷帽做遮擋,由徐大徐二雇了馬車將她送了過來。

    褚朝云一下車,曾家一大家子就紛紛上趕子迎了出來。

    最先走過來的就是曾茹,見到褚朝云后,曾茹直接就握住了她的手,“總算是把褚妹妹給盼來了,你可是我和祖母的大恩人,今個貿然請你過來,其實我心里也很過意不去的。”

    曾茹叫的親切,再加上自己確實比褚朝云大上一些,褚朝云便也隨著喊了句“曾姐姐”。

    “恩人可算不上,不過是不忍見親人間生出嫌隙罷了。”

    褚朝云肯幫忙,也是因為知曉曾老太太是真的疼愛曾茹,否則若是像褚家三嬸那般,她壓根就不會理會。

    曾茹剛過來說話,曾老太太就也拄著拐杖邁步過來,“褚姑娘是蕤洲名廚,能請到你來,還是托了我孫女的福,辛苦你了褚姑娘。”

    “您太客氣了。”

    褚朝云微笑著回應道。

    怎么說她也是沖了銀子過來,并不是免費服務,這可不是苦,是甜呢。

    曾茹熱絡地挽著她進門,曾家其他人便都在身后跟著。

    曾茹的姑母曾雅倒是挺想討好討好褚朝云,她向來喜歡捧高踩低,得知曾茹攀上褚朝云這位新冒頭的名廚,連帶著現下見到曾茹也不敢說什么難聽話了。

    反倒是堂哥曾陽和堂嫂鄒氏,一看到褚朝云和曾茹親厚,就氣的直翻眼睛。

    曾陽:“不過一個廚娘而已,老太太未免把她抬得太過!”

    鄒氏也撇了撇嘴,“就是,她再高,還能高的過程月程娘子么?那可是滿京都家喻戶曉的名廚,區區蕤洲第九——嘖嘖。”

    曾雅看他們面露不屑,便好心上來提醒:“你們倆說話還是小心些,沒看老太太都敬著她嗎?再怎么說,褚朝云也是能給長業寺做掌廚的人,必定不容小覷。”

    曾陽:“我呸,到底哪里冒出來的褚朝云?蕤洲有這號人嗎?她住哪我怎么沒聽過。”

    這句倒是給曾雅問住了。

    褚朝云這個名字,似乎還真是憑空冒出來的。

    反正她覺得曾茹和朱力兩口子,一定知道此女子的來頭,只是從不提起。

    “要不我再去打探打探?”

    她討好著問。

    曾陽脾氣暴躁,一甩衣袖:“打探個屁,姑母不是也想上去拍馬屁來著?你當我看不出!”

    “嘿,你怎么跟長輩說話的?!”

    三人在門外嘀嘀咕咕,直到曾老太太回頭瞪了他們幾眼,這才罷休。

    褚朝云早知曾家有幾個蛀蟲,不過她這次過來只是做飯,反正銀子拿到了,那幾個蛀蟲愛吃不吃,她根本就不介意。

    褚朝云并沒多跟曾茹和老太太客套幾句,就跟著丫鬟的指引進了廚房。

    曾老太太叫丫鬟給她做幫工,褚朝云便叫他們干些簡單的洗菜擇菜工作。

    丫鬟都是老太太身邊常伺候的,倒是對她畢恭畢敬,一口一個“褚姑娘”。

    女子在廚房里忙碌,曾茹便不好意思地跟了進來,“褚妹妹,聽聞你在長業寺比賽時奪魁的菜式叫做金池幻景,我祖母得知心中一直惦記著,可否能請你今日……”

    其實金池幻景這個名字不是她取得,而是空釋。

    因為菜式中呈現出來的是長業寺金池景象,空釋立刻就將其定為了長業寺素齋宴的招牌,還親自為菜式取了名字。

    不過空釋也說過,這道菜不可在外面做。

    褚朝云既然拿了銀錢,做了寺中掌廚,當然會依照規矩。

    而且空釋的要求也并不過分。

    曾茹不知曉規矩,但見褚朝云面露為難,便忙道:“若是不方便,不做也沒關系的,的確是我太冒昧了。”

    曾老太太前陣子病了一場,錯過了十五那日的上香機會,所以才沒能品嘗的到。

    沒能去長業寺,老太太屬實心中遺憾。

    加之最近又要回青州一趟,下次再來還不知何時,大概有很久都無法得見那道招牌素齋了。

    曾茹簡單說了一下原因,褚朝云便笑道:“金池是長業寺的金池,若老太太當真喜歡,我可以改良一下。”

    她走出廚房,對著院落略略掃過幾眼,而后笑道:“這里的風光不是也很好么?”

    褚朝云心思活絡,曾茹自然也知曉她的意思,一喜之下,便千恩萬謝地握住了她的手:“那真就多些褚妹妹了!!”

    換了景色,不算違規。

    簡直就是,一舉兩得。

    褚朝云想。

    她將院落的場景記下,正要邁步進去,就隱隱聽到假山后傳來一男一女的說話聲。

    鄒氏似是語調中帶了點氣,“你為何又要提起青州宋家,不知老太太最是忌諱這個么?剛剛她氣的差點背過了氣,此刻可是在蕤洲,曾茹家那位好歹是官家的,你要死嗎?!”

    曾陽哀嘆半刻,氣勢也弱了些,“只是話趕話提了起來而已,再說,我早年曾受宋家公子恩惠,雖說他們一家差點滿門抄斬,可我也是記恩之人。”

    鄒氏冷笑:“你記恩?那當年宋家出事之時,怎么不見你站出來為他們說個一字半句?反而還和宗家那位交好,我聽說你可是請了宗勻酌來蕤洲游玩,人不久便要到了!”

    曾陽似乎理虧,但還是小聲勸道:“不是我請他來的,是他上次一別說對蕤洲印象深刻,處理了家中之事還要再來一趟,我怎好不接待?”

    褚朝云囫圇聽了這么一句,心中微凜。

    宗勻酌要來蕤洲?

    第77章  一更

    褚朝云做了飯就預備回去,奈何曾茹和曾老太太不肯讓她就這樣走,非說要請她一塊入席吃一頓。

    難免拂了人家好意,她便摘下帷帽,坐到了曾茹的身邊。

    “沒想到,這褚姑娘不只是手藝精妙,容貌竟也是秀麗的緊啊!”

    曾雅還沒去嘗那桌上吃食,就趕著過來想要巴結她。

    褚朝云深知曾茹這姑母人品拙劣,但這畢竟是人家家中的恩怨,自己也不好說什么,便輕輕點頭,敷衍了聲:“您謬贊了。”

    曾雅見她神情淡淡的,有些許吃味,就也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了。

    曾雅以往一直站隊明顯,處處都向著曾陽,因為想著曾陽是男子,將來曾家的家產肯定是要由他來接管。

    比起曾陽,曾茹就沒出息的多了,千挑萬選竟找了個抬尸的,曾雅每每想起總要背后奚落三分。

    她如此討好褚朝云,被捧慣了的曾陽卻無法忍受。

    曾陽冷撇一眼褚朝云,說話自然的就不客氣起來:“姑母怕是眼神不好,而且廚娘最值得稱贊的是容貌么?難道不該是手藝?”

    見曾老太太先動了筷子,其余人便就也去夾那桌上的菜。

    鄒氏雖說方才還跟自家夫君生氣,可卻很懂得夫妻二人要同心同力。

    于是就著曾陽的話,她忙笑道:“我有幸吃過一次程月娘子做的飯食,如今想來仍舊回味無窮,褚姑娘雖說是這蕤洲第九,但若真要與她相比,恐怕也——”

    話沒完,鄒氏的表情就變了一變。

    那蔬菜小炒看著清淡平庸,可吃到口中卻意外的……爽脆好吃?

    鄒氏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驚的連眉毛都要倒豎起來。

    曾陽正幸災樂禍等著她的下文,見娘子沒了動靜,便狐疑地望去一眼。

    曾老太太被這不懂事的夫婦弄得很是下不來臺,心中不滿,但暫且還是選擇先忍一忍。

    反倒是曾茹,瞥一眼堂哥堂嫂,然后就笑著給褚朝云夾了一筷子菜,“我手藝拙劣上不得臺面,但得知你會來,便提前準備了些炒米。我準備的是雙人份,煩勞也帶一些給程娘子,待我問你師父好。”

    曾茹其實并未準備那東西,也無心想要攀附程月,這么說,只是為了打堂哥堂嫂的臉。

    她脾氣偏烈性,惹惱了,可不管誰在不在場,直接就要掀桌子了。

    也正是因為脾性如此,她才能義無反顧的嫁給朱力,還和脾性相同的曾老太太僵持了那許多年。

    曾茹說完,曾陽的臉子卻掛不住了。

    “你、她——褚姑娘她是程月的徒弟??”

    鄒氏驚的目瞪口呆。

    曾茹不置可否,白了他們一眼,就又轉回視線和褚朝云聊起天來。

    而曾老太太此前本就跟這對夫婦生著氣,如今見他們沒完沒了,也無需再忍:“你們剛才在院外嘀嘀咕咕些什么?真當我老糊涂了耳聾眼瞎?我告訴你曾陽,少跟那個宗勻酌往來,他不是什么好東西!”

    事關宗勻酌,褚朝云就也留心聽了兩句。

    曾陽被斥責卻不敢頂撞,忙軟了氣勢道:“不是的老太太——”

    “給我閉嘴!”

    曾老太太放下筷子,臉色微冷:“你既知青州宋半州的兒子于你有恩,即便不敢為他們說話,也犯不上去討好那宗家。”

    “我不準你提宋家,并非是為了別的,當年的事千絲萬縷不好分說,你若是哪一句講岔了,便會惹得有心人舊事重提,難道宋家還不夠慘嗎?”

    “你還想悲劇重演?!”

    說起宋半州,褚朝云不免看了曾茹一眼。

    倒也不是為了什么,只是覺得那青州首富宋老爺的名字竟如此霸氣。

    半州啊,得多有錢啊!

    曾茹知曉她的意思,便壓低聲音為她解釋:“宋老爺并不叫宋半州,半州是青州富戶私下里喊的,因為宋家……只能說是富可敵國也并非好事吧。”

    褚朝云嗅到了一絲冤案的端倪。

    可這天下冤案比比皆是,她不過一個小小船娘,又有多大能力呢。

    正預備告辭回去,她便聽曾陽認錯道:“是我想的太少,孫兒錯了,孫兒從此往后再不提宋謹了。”

    “嘩啦——”

    褚朝云身旁的茶杯不小心被她撞到地上,女子呼吸一滯,忽然就看向曾陽:“宋……謹?”

    她腦子里不由自主的,就出現了一個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宋小哥溫潤俊雅的氣質在府衙同僚中,確實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應該就只是巧合了吧?

    褚朝云脫口而出還有些后悔,但曾陽這會兒已經不敢在小看她。

    見她肯理會自己,曾陽忙不迭回應道:“是的褚姑娘,青州首富獨子名叫宋謹,我那年去酒樓吃酒,不成想錢袋被偷,若非宋公子路過幫我解了圍,我曾家臉面……就要被我給丟盡了。”

    “那他還真是個好人。”

    褚朝云不知該說什么,只喃喃一聲。

    曾陽嘆息:“所以,我實在無法想象,他們那樣心善的一家,怎么會——”

    “咳咳!”

    曾老太太不準他再往下說。

    褚朝云便也沒繼續問了。

    拜別曾家之后,她得了二十兩銀錢。

    回返途中,褚朝云捂著小錢袋,高興的跟馬車外的徐大說:“徐大兄弟,咱們能從那邊繞一下嗎?我想去劉老板的鋪子逛逛去。”

    徐大徐二自從跟著她去了一趟長業寺,便對褚朝云生出一種敬佩之心,反正鐘純心沒規定她做了飯就要馬上回花船,徐大就自作主張的同意了。

    褚朝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眼下春暖花開在即,她的針織鋪子必須馬上張羅起來。

    這幾晚她左思右想,鋪子選在何處似乎都太貴了,所以心中便有了個主意。

    褚朝云難得來看劉新才,劉老板高興的一直咧著嘴笑。

    “褚姑娘!能在船下見到你,我可真是太欣慰了。”

    劉老板一直講話很實在,褚朝云很喜歡跟他聊上幾句。

    女子繞著面食鋪子走了幾圈,因著甘蔗和甜菜缺貨,紅糖姜塊沒得賣,劉新才的娘子最近就也沒再來。

    不過褚朝云做的糖塊深得大家喜愛,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便碰上兩個來詢問的了。

    褚朝云看了眼空著的柜臺,不覺感嘆道:“空置下來,未免可惜……”

    劉新才也道:“是啊,日日都有人來問,許是冬日那賣甜蘆葦的貨郎怕冷不肯出來,蔡家也一直沒給我送信來。”

    褚朝云和劉新才去一旁的棚子下坐,然后把心中所想講了出來,“劉老板,我想開個針織鋪子,織品樣子大概也沒幾種,因為我更想做的是薄利多銷的生意,只需一塊鋪面,和一個看鋪子之人。”

    她又往空著的位置望了一眼,劉新才立刻明白了過來。

    其實褚朝云開口之前也多番思慮過,畢竟人家這是吃食小鋪,突然弄出個這個,總怕劉老板會不愿意。

    沒想到她才一提過,劉新才便抓住機會道:“行啊,剛好我娘子賣糖塊賣出了癮,如今在家正閑不住,只要姑娘不嫌棄,那就開在我這里吧!”

    說完,又不好意思的笑了聲:“我這招還是跟柳文匡那個滑頭學的,這做生意啊,就得主動爭取!”

    褚朝云的能力三位老板有目共睹,若這好事被柳文匡和張滿春知曉,那二人必定也要主動讓出半邊鋪面,生怕留不住她這位小財神。

    一聽劉新才如此實誠,褚朝云當即就跟他討論起租金問題來。

    劉新才開口就要的比市價低了三倍,褚朝云忙拒絕道:“我知您是好心人,但生意不可這樣做,您也是有家小要照應,咱們就按市價來,我先付給您兩個月的,柜臺就還用原來的,招牌另外坐一塊便好。”

    褚朝云把剛到手的二十兩,一股腦都交給了劉新才。

    劉新才摸著那一袋子銀錢,心里熱乎乎的,“好,那姑娘的鋪子招牌,我老劉全給你包了!”

    有人給做牌匾,褚朝云也樂得省事。

    這生意談妥,她心情便格外的好。

    回去之后,剛一上船,鐘純心手下那眉開眼笑的小廝便跑了上來,“姑娘姑娘,我們夫人說,明晚請您過去一趟,大概都需要什么食材?您可以先寫給我,我這邊就準備去采購啦。”

    褚朝云和這小廝打過幾次照面,又想起刁氏說過,當年便是有位小廝找到她,說了囡囡之事。

    想到囡囡,她有片刻走神。

    小廝見她表情困惑,遂主動問道:“姑娘?可是有為難之處?”

    那小廝看年紀似乎比自己還小一些,褚朝云覺得年齡對不上,但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熟悉刁娘子嗎?”

    沒成想小廝聽后,卻笑了笑道:“刁嬸子么,知道呀。”

    “冒昧的問一句,你今年多大?”

    小廝臉紅了紅:“小的二十有八了。”

    褚朝云心中驚愕,果然娃娃臉的長相占盡了便宜,這人竟然二十八歲了??

    可她半點都看不出來。

    小廝知她提起刁氏的意思,但還是好心眼的說了一句,“姑娘,有些事莫要深究才是,免得惹來麻煩。您剛剛提起的那事,我不會對夫人說起,您放心。”

    褚朝云深吸口氣,“多謝,是我沖動了。”

    “沒事的,姑娘是個好心之人,日后會有善報的。”

    褚朝云叫他等等,自己則回了隔間去寫食單,交到小廝手上后,便準備先去歇息一會兒。

    她靠在床榻之上,身上并沒蓋棉被,如今年節一過,外面轉眼便向著春日而去,褚朝云抬著小窗吹風,被日頭照的面龐晶亮,心中也慢慢的緩和下來。

    正準備小睡片刻,徐香荷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徐香荷手中拿著一只小妝奩盒,樣子正是白淼淼畫的那個。

    “好看嗎?朝云!我們做出來了!!”

    那妝奩盒的繡樣細致,幾個面皆是不同色彩,看著花哨,但卻很搶眼。

    “確實好看。”

    褚朝云真心夸贊。

    徐香荷儼然很興奮,直接上了床榻,擠著她坐下,不停地說著話。

    “姐姐嬸子們都高興著呢,所以咱們的針織小鋪什么時候開起來呀?如今她們都閑不下來,整日要研究著做點東西出來。”

    “很快~”

    褚朝云知曉劉新才辦事妥帖,大概明日后日,那招牌便能做好了。

    “這個我留下,明個就叫宋謹去白府。”

    答應白淼淼的東西自然要言而有信,大概對方那荷包的圖樣也畫好了,剛好和宋謹一手交貨,一手交圖樣。

    褚朝云瞇著眼輕輕笑起來,“快了,就快有大單子了~”

    只是想到宋謹還在儒陽縣,女子心說,看來今晚還得是朱力大哥過來了。

    有那么一絲絲的……失落。

    還有曾陽的話,她也并非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所以青州的那個宋謹,會是她眼前認識的這位嗎?

    ……

    日晚,褚朝云坐在船板上等朱力。

    小船劃過來的時候,女子便懨懨起身,“朱力大哥,你——宋謹?!”

    來人并非朱力。

    而是連官服都沒換下,就急著劃船過來找她的宋小哥。

    宋謹抬起眼眸看向她,停穩了船,多看了一會兒便溫潤一笑:“朝云姑娘,好久不見。”

    他們是有幾日不見,但好像也沒有太久?

    褚朝云神情肉眼可見的飛揚起來,正要跳去小船,就瞧見月色下,男子的臉色似乎有說不出的蒼白感。

    “你怎么了?”

    問話的同時,她還聞到了一股細細密密的血腥味。

    宋謹想說“沒事”,可又知她不好糊弄,便再次笑了笑說:“今日去現場出了些亂子,死者家屬有點激動,手臂不小心被砍了一刀,放心我沒事,我——”

    褚朝云看他裝扮,便知這人是一回來就直接趕過來的。

    女子蹙了下眉,動作利落的跳下船去,扯過宋謹的手臂,半干未干的血漬還蹭到了她的掌心里。

    距離拉近,褚朝云很容易就分辨出宋謹眼下的疲憊。

    于是,眼一橫,氣道:“都受傷了還過來作甚?”

    宋謹挨說,卻老實的沒敢回應什么。

    褚朝云扯著他進了船艙,“坐下,我找東西給你包一包先。”

    第78章  一更

    小船上沒備什么草藥和布條,褚朝云剛剛是氣蒙了才突然就跳下來,她讓宋謹先坐著等她,自顧自又上了花船。

    “朝云!”

    宋謹見她走得快,一時情急便忘了喊“姑娘”二字。

    褚朝云回頭看他,雖說臉還是板著的,但也僵硬的說了一句:“干什么?”

    宋小哥衣袖里還藏著東西,他輕輕用手捂了下,笑容卻如星河般沉靜:“方便的話,可以拿筆墨過來嗎?”

    褚朝云略感詫異,不過還是“嗯”了一聲,然后丟下句“這么叫挺好的,姑娘來姑娘去的麻煩死了”,說完,人就噔噔噔跑下了暗倉。

    再回來時,見宋謹還乖乖的坐在船艙里等,面上總算好看了點,只是心中還是有點不悅。

    倒不是說她多么的好賴不知,人家急著過來見她,她還生氣。

    實在是宋謹手臂上被砍那一刀瞧著揪心的很,深刻的傷口里幾乎露了白骨,當時一定出了很多的血,需要用布巾死死捂著,撒了止血藥才能慢慢止住。

    更別說辦完了事還要從儒陽縣快馬加鞭趕回,一只手撐著船槳劃來尋她。

    這人沒痛暈過去,褚朝云都覺得驚奇。

    只是見面而已,也并不是什么特別要緊的事……女子心中違心的想著。

    褚朝云冷臉對著他,只是想叫宋謹長長記性,下次應當以自己的性命為先。

    她一邊想,一邊用沾了清水的布巾擦去傷口處凝結的血塊,再撒上止痛藥粉。最后要包扎傷口時,她才恍惚,好像沒有干凈的布巾能用了。

    宋謹垂著眼睫一直沒敢出聲,看到她表情猶豫,這才緩緩說了一句:“要么,便不包了吧?”

    “那怎么成。”

    褚朝云說著,也顧不得什么禮數了,一拉包著頭發的布巾,三兩下就把手臂綁了個結實。

    布巾是她傍晚剛換的,才剛洗過的頭發,還留有干花的香氣。

    自從有了干花,褚朝云就愛用一些,不論是洗頭還是洗臉,花香總會讓人心情變好。

    如今這布巾用在了宋謹身上,香味也隨之移了過去。

    嗅到滿滿的清香之后,宋小哥拘謹的收回了手,耳廓又不自然的紅了起來。

    這一路趕回來,他還很慶幸傷的只是左臂。

    若是右手,便無法騎馬和劃槳了。

    而且也要感謝朱力,自從宋家出了變故,他便從一介文弱書生被迫歷練成了如今這般。

    年紀小時尚不覺得。

    可歷盡千帆過后,宋謹還是認為,有時力氣大一些,拳頭硬一些,便還有點底氣能護自己想護之人。

    宋謹出了會兒神,回神看到褚朝云依舊不語,便抬著右手,執起筆來在紙上作畫。

    他先是畫了一枝寒梅,然后說道:“針織鋪子的牌匾該有一個圖樣的,你喜歡梅花?亦或是……”

    他偷偷看了眼對方,順手就畫了只小狗。

    只是他故意把那小狗畫的丑丑的,胖胖的小狗臉兒,再配上地包天的小白牙,那狗畫的活靈活現,仿佛正在朝褚朝云晃尾巴。

    “還是喜歡這種的。”

    宋謹畫完,忍著笑意看褚朝云。

    褚朝云被這畫作逗笑,一個沒控制住就“噗嗤”樂了出來,“哪里來的丑狗狗,太丑了。”

    二人隔著張小幾互看向彼此。

    宋謹提著的心總算放下,“朝云不氣了……便好。”

    他喊“朝云”兩個字聽著與常人不同,聲音清澈而不尖銳,就像書中描述的那樣——聲淡如玉且溫潤和暖。

    聽得叫人心中也暖。

    隨即,她總算展露笑顏,無奈道:“明明是你受了傷,反倒要費心思來逗我笑了。”

    宋謹又笑了一下,摸出袖口里的刻刀,說:“是當真要給匾額做圖樣的,我特意從師父那借來的,這一把刀最是好用,平時他都寶貝得緊。”

    這話倒是真的。

    如若不是他如實相告,說是想給褚朝云刻東西,老頭還真不打算借。

    金色的刀身鋒銳無比,手感并不沉重,但握在掌中大小合適,也不會傷到手指。

    仵作師父手里有這樣的東西,想來并不是一般人。

    褚朝云不深究老頭的身份,只能感嘆一句,這蕤洲看著平凡,倒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

    不過那牌匾上到底要刻什么她也不在意,便把決定權交給了宋謹。

    一夜過后,接她的馬車很快就到了西碼頭,褚朝云下船時剛好在艞板上與李婆子撞個正著。

    連接花船的艞板很窄,只容許一人通過。

    二人迎面相遇,總有一人要先退讓。

    其實李婆子就是故意的,因為褚朝云已經走出大半,她才邁步踏上來。

    李婆子站直了也要比褚朝云矮一個頭,但此刻,老婦那張尖酸刻薄的臉近在咫尺,正陰冷著看向女子。

    “退后!”

    李婆子厲聲喝道。

    褚朝云定定望著她,總覺得這老婦最近看向她的目光里,老是帶著滿滿登登的算計之意。

    所以,她到底在算計些什么呢?

    此刻趙大就在碼頭站著,目光也時不時往這處瞟來。

    二人僵持在艞板之上,誰也沒先動一步。

    李婆子見她沒有倒退的意思,便又大吼一聲“給我退后!”

    說完,就陰惻惻笑道:“褚朝云,以為有鐘純心那賤婦保著你,你就能高枕無憂了?下賤東西就是下賤東西,永遠也爬不到上頭來!”

    李婆子說著便往前硬邁,褚朝云眼眸一眨,就那么倒退著往花船而去。

    李婆子見她肯讓,越發得意起來。

    褚朝云則面色平靜的一直后退。

    直到退上花船,女子發狠的咬了下牙,腳下一個巧勁,就把連接艞板的麻繩給踢的松動。

    李婆子渾然不覺,正要邁步上來,就驚恐的“嗷”出一聲,腳下一空,便要墜下河去。

    褚朝云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

    而后,女子一手撐著船欄,一手拽人,用僅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登的太高需得注意腳下。李管事,自古好人都有天來保,無需你操心!不過要是惡人么——”

    話畢,褚朝云微微一笑,然后就干脆利落的松開了手。

    最終,這件事以李婆子嗆水過多昏迷收尾。

    而眾目睽睽,就連趙大都看到褚朝云是在盡力救人,只因力氣太小沒拉住,所以自然無人責怪于她。

    艞板被勞工們修補好后,褚朝云就坐著馬車去了鐘純心的府上-

    此時此刻,老管家見院外浩浩蕩蕩抬來一只轎子,便腳下飛快的進了門來。

    “夫人,那位——”

    他話沒完,便看到鐘純心正和丫鬟吩咐著等下要準備的食材。

    大概是估摸出褚朝云就快要到了,所以鐘純心要提前交代一下。

    老管家面上不太贊成,幾步上來勸阻道:“夫人,此刻不適合讓褚姑娘上門,那位……她馬上就要進門了。”

    老管家口中的“那位”,幾乎每隔一段日子就要來鬧上一鬧。

    并且,過來的日子也有規律可循。

    老管家不解的是,既然鐘純心已經知道那位和褚朝云會撞在一起,又為何非要在這個時候吃什么素齋呢。

    難不成,是故意要跟“那位”賭氣嗎?

    只是老管家話還沒完,陸欣冉就橫沖直撞的進了門來。

    陸欣冉二話不說,一步上前就給了鐘純心一個大大的巴掌,“啪”的一下,鐘純心的臉就被打的偏了過去。

    鐘純心雖說膚色不算特別的白亮,可這一下打的太狠,臉蛋上很快就滲出血點子和五指印來。

    褚朝云被丫鬟引著,進門就看到了這一幕。

    但陸欣冉顯然沒注意到她。

    陸夫人的表情似是有些瘋魔,一張俏臉扭曲的仿若惡鬼般兇厲。

    她一把將鐘純心拽起來,伸手就又來了一個巴掌。

    鐘純心的另一側面頰,便也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褚朝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鐘管事的情形,當時船上風大,河風吹得人面龐又干又疼,她還以為鐘管事是在船上久了,臉蛋才會那般紅。

    現在看來,那一次恐怕也是剛挨了打……

    所以,這女人到底是誰?

    只身闖進府里,公然打這里的主人,其余仆從竟無一人敢攔?

    陸欣冉打了兩下顯然并沒消氣,很快,就要去打第三下。

    褚朝云原本還在猶豫,突然遇上這等倒霉事,是否要當做看不見的先去廚房為妙?

    結果手比腦子快了點,等到緩過神來,她已經伸手阻住了陸欣冉的動作。

    突然被拉住,陸欣冉顯然也有些怔住。

    不過隨即,反應過來的陸夫人便迅速甩開了她,而后惡狠狠道:“好個大膽的下人,竟敢阻攔于我,你可知我是何人?”

    褚朝云心說,那還真不知道。

    但她也不是故意來攔的,完全是本能害的。

    見她不說話,陸欣冉的火氣就對準了她。

    便在此時,老管家忽的走上前來,好聲好氣道:“知府夫人莫要惱,您千萬要保重身體,這位褚姑娘不是府中下人,而是長業寺掌廚。她是廚娘,是素齋大賽的魁首呢。”

    褚朝云不知老管家為何要提這事,但顯然,“長業寺”三個字對陸欣冉起了大作用。

    陸夫人忽的收起面上冷厲,頓時就笑了起來:“原來你就是褚姑娘?長業寺的新任掌廚……不錯不錯,你做的素齋很合我的口味。”

    褚朝云從沒見過變臉如此之快的人,一瞬間就看的愣住。

    并非她非要把人往壞處去想。

    但眼下,看這位陸夫人的狀態,她真覺得這陸欣冉的精神……似乎并不太正常?

    見陸欣冉態度軟下來,她也只能順著回應一句:“謝夫人賞識。”

    陸欣冉擺了擺手:“客氣,待我下次與夫君同去齋戒之時,還望褚姑娘能親自為我們做一頓飯。”

    “那是一定的。”

    褚朝云輕輕彎了下身,算作行禮。

    陸欣冉轉頭瞪了鐘純心一眼,而后洋洋大步離去。

    人走之后,立刻有丫鬟將裝著草藥的藥袋送上前來,鐘純心拿在手中,渾不在意的往面上敷。

    瞧見褚朝云正看著她,便哼笑道:“怎么,心里頭鄙視我呢?”

    “不敢。”

    褚朝云默嘆一聲,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問了句,“你……還好嗎?”

    鐘純心敷完左臉,又去敷右臉,然后懶懶道:“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知府大人的外室,很上不得臺面?就連被正房打了,也不敢多說一句?”

    “我確實沒有這個意思。”

    褚朝云并非敷衍回答,而是這件事令她覺得很怪異,她不得不多想一點。

    首先這種隱晦之事,鐘純心分明是故意叫她碰上的。

    難道鐘純心的目的只是為了告訴她,這府邸是岳常的府邸,而鐘管事不過是岳常在外豢養的一只金絲雀?

    那么花船呢?

    花船跟岳常之間,會有關聯嗎?

    褚朝云實難想象,鐘純心的性情會甘愿做小?

    她怎么都不能相信。

    可那陸欣冉又真的是岳常的正妻,這一點,從方才無人敢阻攔她,就已經看得出來。

    那么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女子深感頭痛。

    褚朝云思來想去也得不到答案。

    鐘純心卻沒耐心叫她慢慢的猜,鐘純心走到她眼前,抬手晃了晃,隨即說道:“去做飯,我餓了。”

    “好,我這就去。”

    “去吧,做完了……便回吧。”

    鐘純心滿眼疲憊的應道,然后就悶悶地去了床上躺下。

    “答應你的月例一分不少,記得下月再來,還是這個日子。”

    婦人喃喃一句,轉頭便睡下了。

    褚朝云看著床榻上躺著的鐘管事,只覺得這人滿身疲憊,似乎睡著了,便不愿再醒過來。

    她快步去到廚房,做好之后,老管家依照婦人吩咐,還留她也吃了一頓。

    吃飽之后已是傍晚,長街之上的剪紙燈籠尚未撤下,此刻馬車行來,倒還是一片紅紅火火的熱鬧景象。

    褚朝云在車內坐的悶,撩簾向外張望。

    見到陸欣冉后,她的情緒并不太好。

    這種頭頂壓著厚重陰霾的惡感,一直維持到馬車路過劉新才的鋪子前,才堪堪消失。

    劉老板的動作果然很快,騰出來的柜臺旁,一只棕色紋路的木質牌匾正立在一邊,上面還寫著幾個醒目的大字——

    褚記針織小鋪。

    褚記……

    褚朝云瞟見那兩個字,心中微暖。

    再一抬眼,又瞧見豎排的字體上方,木刻的圖樣,正是昨晚宋謹畫著逗她笑的那只小笨狗。

    小笨狗前爪抬起,正向上仰望著屬于自己頭頂的一片日光。

    而那縷照人前行的光,也并非是真正的日頭,而是一朵正在雪中盛放的寒梅。

    “冉冉寒香渡水涯,溪南溪北影橫斜。含情最耐風霜苦,不作人間第二花。”

    褚朝云默默念著詩句,眼角微紅。

    此刻再看那只小狗,已經不覺得那么丑了。

    而且更像……她心中的依靠。

    第79章  一更

    春暖花開的季節,連風都是柔軟的。

    午時將過,項辰便端著一小盆飯菜進了院子。

    這院兒是趙大的院兒,而主院里靠近角落的一間房,便是他們平時常進常出的賬房了。

    趙大讓褚郁和項辰輪班寫賬。

    一開始這倆小家伙還留了個心眼,想著賬房距離碼頭不遠,日常做工總有機會見到面的。

    可誰知自從李二達那邊出了事,后續的賬房先生又不給力,趙大就把賬房搬到了自己的住所,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院落跟他們住的地方剛好隔著一條長街。

    這下子距離拉開了,兩人也就交班時,亦或是回了居所后才能一塊說話。

    褚郁和項辰時有輪換,不是固定哪一個上午,哪一個下午進賬房。

    這其實也是趙大要求的。

    顯然是之前的事引起了趙管事的警惕,如今雖說放心讓倆小孩來做,但還是會費心多盯著點。

    項辰遞過來的飯碗里有白米,還有兩只油汪汪的雞腿。

    褚郁接過,隨便掃了一眼,拿起其中一只趁其不備,就塞進了對方嘴巴里。

    “一人一個,干嘛總要都留給我。”

    褚郁笑嘻嘻地回應了聲。

    也不顧手指頭還油嘰嘰,就故意想去拉項辰的頭發。

    項辰叼著雞腿往后一躲,直接去了院子里曬太陽。

    他默默啃了兩口雞腿,覺得這味道還挺香。

    以前他可從來不吃這種東西,而如今身體養的好了些,又見自己的小兄弟瘦的像雞崽兒,這才總愿意多留一些肉給他。

    現在他們憑自己的能力頓頓都能吃上肉,日子也比從前好過了不少。

    褚郁端著飯碗跟出來,二人趁著趙大不在,就跑去陽光充足的地方邊吃邊聊。

    等下吃飽飯褚郁就要去碼頭忙了,然后換項辰寫賬。

    二人正閑聊著,幾名工頭便從后方的小門走了進來。

    褚郁聽到動靜,肉也顧不上啃,看了項辰一眼,二人一溜煙就躲進了賬房里。

    門快速關好。

    倆人貓在窗子下,視線卻一路跟著從后方繞到前院的工頭們。

    走在前面的人看了眼四周,見院子里連只野貓都沒有,便啐了口說:“往常不都后半夜搬嗎?今個怎么要的這么急?”

    另一人道:“叫你搬就搬,話那么多作甚!”

    “老大的意思我當然不敢質疑,但現在人不是不在嘛,而且那箱子也太沉了,真想喊幾個勞工來。”

    提醒的那人聽了,眼一瞪,頓時就沒了好態度:“你要死?既知道那些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你還敢叫他們來?”

    “你這么謹慎做什么?他們看到又能如何,跑的出去這里嗎?”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是要干仗的架勢。

    跟著的二人聽得頭疼,忙呵停他們,“哪就那么多廢話,趕緊的搬,干完拉倒!!”

    話落,聲音也止息了。

    藏在賬房里的少年們,眼看著工頭進了趙大的屋子,然后一箱子一箱子的把東西搬出來,最后一起又從后門離開。

    “那是什么?”

    待到他們出去又走了挺遠,褚郁才敢跑出屋來。

    項辰杵在原地愣了會兒,伸手一拍他,“你坐在這兒接著吃,記得給我通風報信。”

    “哎哎哎,你要干嘛去?”

    褚郁大驚,順手就拉住了人。

    項辰歪頭看他,“想知道是什么,進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瘋了嗎?不能進去,那可是趙管事的屋子。”

    “但是他人又不在。”

    項辰莞爾。

    養好身體后,少年身上的紈绔心性又重新暴露出來。

    他從前就一直很大膽,除了壞事,其他的事就沒有不敢做的。

    不像褚郁,褚郁總是乖乖巧巧跟在姐姐和哥哥身邊,從來都是褚朝云叫他做什么,他才會去做什么。

    見褚郁還強行扯著自己的衣袖,項辰便仗著自己高人一頭,去點他的腦袋瓜。

    “小郁,有句話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褚郁聽后哭笑不得,“你可真是個……另類的紈绔。”

    念書厲害的他不是沒見過。

    念書厲害還特別能搗蛋的,他真就沒遇上過。

    褚郁放心的松開了手。

    項辰低頭看了眼自己衣袖上的油爪子印,想到自己也剛吃了雞腿,就不在意的擦干凈了油,這才一路小跑著進了門去。

    趙大每日午時都會吃點酒,日頭好的天氣,便會在太陽底下睡上一覺。

    白日里趙大不回院子,這也是他們二人過來寫賬之后,慢慢觀察出來的。

    但褚郁還是特別謹慎。

    蹲在墻根下扒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不停掃射四周。

    看到個影子就“咳”一聲,瞥到貓貓狗狗路過也要大聲的“咳”。

    里邊翻箱倒柜的項辰被他咳的心驚肉跳,基本沒翻找幾下,就趕緊出來了。

    少年依舊是冷冷的臉色,不怎么愛笑的往褚郁身邊一坐。

    褚郁吃掉碗里最后一個飯粒,而后小聲問:“怎么樣,有結果了嗎?”

    “我出馬,還能走空?”

    “對,賊也不走空。”

    項辰白他一眼。

    起身將人拉進了門去,賬房的門被重新關嚴,倆人一起坐到了椅子上。

    “是銀子。”

    項辰說著,也自顧自的琢磨起來。

    褚郁找了干凈的布巾擦嘴,然后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意思是,那些箱子里全部都是銀子?!”

    “嗯。”

    項辰細說兩句:“他們走時,書柜邊的機關還沒完全合上,我看到那柜子后面是空的,里邊被掏了個小隔間的構造出來,那里邊都是銀子。”

    一箱一箱的金銀珠寶,箱子蓋沒有蓋上,都大刺刺地敞開擺著。

    或許是趙大對自己的密室有信心,覺得沒人會發現,所以才敢這么放肆。

    褚郁徹底驚呆了。

    細思之后,褚郁猜道:“看來阿姐他們的那條船,賺頭不少啊。”

    他們每日記賬已經發覺花船收益的數目可觀,可和今個密室里的銀錢一比較,基本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二人也知,密室里的錢也都是靠著花船賺來的,只能說,這些年下來,這條船的營收,基本能達到富可敵國的程度了。

    “所以,他們抬著那些錢去哪兒?錢莊?”

    “不像。”

    項辰分析:“都有密室了,還要錢莊干嘛?”

    褚郁略微點了點頭,感覺他說的有道理。

    ……

    晚間,二人難得碰上宋謹過來看他們,就也順便將這件事提了一嘴。

    不過想想也知,若是花船不那么賺錢的話,又哪里會開到今日。

    宋謹跟他們一起坐在墻根下,順便也解釋了一句最近少來的緣故,一個是因為老陳畢竟知道了他們之間有聯系,萬一哪次頭腦發熱去告訴趙大,未免惹來麻煩。

    第二也是,他最近都往褚朝云那跑,針織鋪子開起來了,進貨,出貨,都要靠著那條小船來運送。

    加之宋謹本身也有差事在身,確實分身乏術。

    不過既然見到了宋大哥,兩名少年難免喜悅,三人抬頭望著天上星星,隨便聊了起來。

    “小辰,你以后打算干些什么呢?你念書這么棒。”

    褚郁偏著頭問。

    項辰幾乎沒怎么思考,就回應道:“考官吧,我想走仕途。”

    說完,又問了回去。

    褚郁靦腆一笑,倒是沒項辰那般遠大的理想,“我對做官沒啥興趣,我想跟著阿姐,阿姐說想干嘛,我就也要干嘛。”

    二人說完,就一同看向宋謹。

    想起宋謹已經是成年人了,便換了個問題,“宋大哥,你以后是要繼承師父的衣缽,也當個仵作嗎?”

    宋謹聽后不禁往遠想了想,隨即搖頭:“這我倒也沒打算的那般長遠。”

    “為何?”

    二人不解。

    宋謹一個姿勢坐累了,就屈起一條腿來,神情有點放松道:“因為,計劃沒有變化快。”

    曾幾何時,他阿爹希望他能繼承家業,幫家中打理生意。

    他阿娘只愿他能取一房媳婦,夫妻二人琴瑟和鳴。

    而他,也和項辰一樣想走仕途。

    三個人,各有所愿。

    可是到了最后,一個都沒實現-

    收到褚郁信箋的時候,褚朝云也正在和白淼淼通書信。

    船娘們做的妝奩盒白淼淼很是喜歡,而且還大肆在姐妹們中幫忙推銷。

    再加上白府上下,一百多名仆從的小荷包也要趕制,船娘們最近活多到干都干不完。

    就連褚惜蘭和春葉、蕙娘也是忙的腳打后腦勺。

    可這皇上不急太監了。

    白淼淼設計上癮,一口氣甩過來七八個圖樣子,又給褚朝云寫了長長一封信箋。

    大概意思便是,自己想做小鋪子里的設計師。

    不拿工錢,純粹為了夢想那種。

    褚朝云免費得了個設計師的幫手,心中也正高興著,所以她忙著給對方回信,順便也是要商談分成事宜。

    叫人白干這種事,她可做不到。

    而且白淼淼的設計天賦確實是旁人無法相比的,怎么算,也是她更賺。

    回好一封遞給宋謹,褚朝云又仔細的看了一遍褚郁的信。

    褚郁跟她念叨了一些最近的情形,他的,項辰的,還有趙大屋子里有密室,以及密室里還裝了大量的銀子。

    反正能說的,全部都碎碎念了一遍。

    褚朝云越看越想笑,不由得放下信道:“這小孩怎么羅里吧嗦,跟小老頭似的。”

    宋謹幫她添了一杯茶,遞過來道:“可能是,太想你了。”

    “是啊,真挺難為他的。”

    那么小,就要見遍這世間的荊棘。

    對于褚郁和項辰的處境,她是想幫也幫不上。

    只那一個大通鋪,大家伙都住在一塊,她就送不進去一件東西。

    見女子眼中落了點哀愁,宋謹便出聲安撫道:“他們很好,憑著自己的能力改善了處境,如今頓頓還能吃上肉,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也要多謝你照應他們。”

    褚朝云欣慰一笑。

    “你我之間,不必道謝……”

    宋謹聽后,輕聲應道。

    或許是這個話題讓氛圍變得有點沉悶,宋謹抬眼看向她,想到兩名少年的閑聊之言,也開口問道:“將來離開了這里,你可有想做之事?”

    “嗯?”

    褚朝云溜了下神,沒太聽清。

    宋謹輕咳一聲,又道:“朝云還會繼續留在蕤洲做廚娘么?或者……開個小館子?”

    女子云里霧里的聽了兩句,“其實廚娘并非我真正想做之事,而且——”

    “什么?”

    宋小哥的目光玉一般純粹,可此時的眼中分明帶著幾分期許。

    褚朝云笑容甜甜的,說話間,眼眸都跟著彎了起來,“而且我還得回家去呀~”

    去和家人團聚。

    還有。

    去報仇。

    說完了話,褚朝云上去花船,站在船板上朝小船的方向揮了揮手。

    宋謹戴好斗笠,輕輕點了下頭,然后就劃著船離開了。

    褚朝云站在船板上吹了會兒河風,見小船走的緩慢,回想起方才宋謹的神情,總覺得這人今天看著有幾分……失落?

    女子皺了下眉,也沒想明白緣由,就攥著褚郁那封信回了隔間。

    距離下個去長業寺的日子還有半月多,褚朝云這幾日除了干船上的活,就是時不時被程月叫去廚房,做幾道新菜式練手。

    程月自是希望自己的愛徒不只在蕤洲能排第九,將來去到京都,也要上大祁名廚冊的首位。

    程月看著文靜,實則卻是個認真又嚴厲的師父。

    她剛做好的一道松子魚,程娘子只嘗一口,便道:“色香有余,味道不足,重來。”

    褚朝云哀怨的看了眼那條大魚,“那這個怎么辦?浪費糧食是可恥行為。”

    這邊話沒說完,門外溜進來的于小圓就急吼吼地湊上前來,“不可恥不可恥,給我吃吧,求求了,我愛吃魚!”

    “……那給你吧。”

    褚朝云將一整盤魚都給了她。

    于小圓趁著婆子不注意,就坐在廚房里大快朵頤起來。

    于小圓吃的飛快,魚刺吐的又快又溜。

    褚朝云正看的吃驚,程月就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張滿春張老板昨個去尋了我,明日萬春樓開張剛好滿二十年,他想請你去做幾道招牌菜。”

    “不是說他對面的那家館子,才是二十周年慶嗎?”

    褚朝云記得前兩天柳文匡過來,還提過這件事。

    程月:“兩家從開業一直斗到現在,雖說萬春樓生意更好,但那小館子也仗著物美價廉屹立不倒多年。”

    “所以張滿春請你過去鎮鎮場子,還有,他打算出價一百兩。”

    第80章  一更

    得知有一百兩那么多,褚朝云立即擼起袖子開始想食單。

    萬春樓能如常青樹一般在蕤洲開了那許多年,酒樓的招牌菜自然不少。

    但這次是二十年慶,所以張滿春這豐厚的酬勞價格也不是亂開的,他希望借著這次機會再多研究幾道新的菜品。

    而這個光榮的任務,自然是褚朝云來完成。

    褚朝云也不推諉,并且還本著服務至上的精神,一口氣想了不少的創意菜品。

    比如用薄如蟬翼的餅皮卷著茱萸醬拌面條,比如馬鈴薯搗碎成泥澆在裹著肉汁的白米飯上,再比如將各類肉丸和蔬菜燙熟,泡在酸酸辣辣的湯汁里,還可以配上用米粒磨出來的粗粉細粉。

    雖說她講的這些都是現世流行的網紅小吃,但大祁畢竟沒有。

    而且這些,也都是在現世被無數美食家反復驗證過的,能用現成的,也省的費腦子了。

    她說的這些奇奇怪怪的吃食,程月倒是從沒見過。

    程娘子一時興起,叫她先做幾種出來。

    剛好褚朝云也要練手,如此一舉兩得之事,兩人都很樂意。

    于是,二人在廚房里又熱火朝天的忙碌起來,因著這幾樣都是小食和快餐,沒什么繁雜的刀工和做法,褚朝云做的倒是飛一般的迅速。

    做好之后,她指向盤中之物,一一介紹:“這是大餅卷萬物,萬物指的當然不只有面,還可以是其他。”

    “這是土豆泥拌飯。”

    “最后這一道叫做麻辣燙,剛好可以根據食客的口味自行調整,喜辣加辣,喜酸加醋~”

    褚朝云做飯熱的小臉通紅,看著那些吃食自己都忍不住流口水。

    雖說這里調味品和食材有限,不能仿的百分之百,但八十分,也大抵是有了的。

    不過再看程月,面上倒不似她這般樂觀。

    程娘子廚藝精良,打從學廚那天起,就喜歡在復雜的做法上下功夫。

    她認為好吃的東西,做起來也一定是耗時耗力,細活出精品么。

    像自己家這小徒弟噼噼啪啪,幾下就弄出來的粗糙吃食,看著是很新奇,但不怎么美觀,真的能吸引的來食客?

    “這樣可以交差?”

    程月走近一點,卻沒忙著動筷子。

    被師父質疑,褚朝云倒是淡然的很。

    褚朝云主動拿了小碟和筷子,先卷了一張薄餅給她,“行不行,吃吃看嘛。”

    “好。”

    程月剛好也想嘗嘗,遂咬了一小口放在嘴巴里咀嚼。

    期間,褚朝云一直笑瞇瞇地望著她。

    待見到師父的神情,從起先緩慢的咀嚼品嘗,到咽下之后又主動去盛那土豆泥拌飯,女子便心中有數了。

    大餅卷火雞面可是她從前經常吃的,可惜就是少了點牛奶,但這種主食搭配主食的別樣美味,沒親身體驗過的人是不會想得到其中的快樂的。

    程月每樣嘗試了一口,似是體驗到了其美妙的滋味,于是又破天荒的多吃了幾口。

    “沒想到這吃食食材看似單調,操作步驟又精簡,味道倒真出乎我的意料。”

    程月認可她的做法,但還是提醒了一句。

    “不過萬春樓是蕤洲數得上名號的大酒樓,端一些這樣的菜品出來給食客,恐大家會有意見。”

    褚朝云不這么認為,“再大的酒樓,也要有幾道價格親民,物美價廉的菜式呀。”

    她簡單一句,程月似是懂了她的意思。

    ……

    輾轉來到去萬春樓的那一天,這一次褚朝云有程月陪同,二人一早就坐著馬車到了門前。

    張滿春親自出來迎接,和褚朝云問好的同時,還不忘瞪了對街的小館子一眼。

    對街的小館子,褚朝云雖說是第一次親臨,但從前也算打過一些交道。

    破舊的門臉,包了漿的牌匾,屋內屋外擺著一些桌椅板凳,看著店面也就比劉新才的面食鋪子大上兩圈,一看這家的老板就不注重裝修。

    當然,這是別人的感觀。

    可不是褚朝云的。

    褚朝云從那一堆看似破破爛爛的風格里,感受到的,卻是最符合大眾的樸實。

    再加上出現過一次糯米糕搶生意事件,以那小老板的精明程度,她就更不認為這店老板是不在意門面。

    反倒覺得對方是故意弄成這樣,目的,就是為了吸引家中不太富足的百姓們光顧。

    若是人家本本分分做生意,她還真不愿過分去打壓。

    只不過——

    褚朝云和程月進了萬春樓后,并沒第一時間去往廚房,而是摘掉帷帽,又從后門繞了出來。

    她輾轉來到對街后巷,想去從其他方面了解一下自己的對手。

    褚朝云只是抱著一個純了解的態度,卻不成想正碰上店老板再呵斥雜工,“哎呀,你洗菜用那么多的水干嘛?有些菜不用洗的,搓搓上面的土就行了啊。”

    “擦桌子的布巾也不要換的太勤快,這都是銀子來的不知道嗎?”

    “還有你!剩飯剩菜你倒回去再用嘛,他們也吃不出來,咱們做的本來就是廉價的生意,不壓縮成本,賺個屁的銀子!”

    褚朝云聽了三句話,就氣不打一處來。

    轉身想走時,后門口,便進來了一位身形苗條,粉裙白帽的女子。

    那女子嫌惡的瞧了一眼臟亂的店面,不知垢了多久的油味兒直叫她聞的想嘔。

    唐淑差點吐了出來,一張臉上九分都是厭煩。

    褚朝云沒認出那是何人,但對方顯然看到了她。

    不過唐淑忙著跟店老板說話并沒理她,褚朝云了解完這家是個黑心的館子,就也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她從后巷繞到前門,正預備回萬春樓,唐淑就笑盈盈地攔住了她。

    “褚朝云,長業寺一別好久不見。”

    這話蔡慶也說過。

    但是兩個人兩種心態,蔡慶是真誠的問候,這女人可就說不好了。

    褚朝云不知唐淑不在京中好好呆著,大老遠跑來這里是要做什么,但她自認和此人沒有過多牽扯,自然也沒什么好敘舊的。

    褚朝云打算繞開,唐淑卻不愿放行。

    女子笑岑岑地瞳眸里帶著深深算計,一臉興味盎然道:“我就知道張滿春會請你這個蕤洲第九來撐場子,不過很可惜,這回他可是要失望了。”

    她帶了京都一位名廚過來,那人萬兩白銀都難請,可唐淑卻為那小館子的老板請了。

    唐淑在長業寺出了那樣的事,回京之后被唐父狠狠斥責了一通。

    這一次她是帶著必勝的決心來的。

    因為如果再輸給褚朝云,她就會被唐父送到莊子上去,永世不得翻身。

    她千方百計打聽到了這里的消息,連褚朝云和張滿春的關系也摸得七七八八。

    唐父是個商人,自然不理會唐淑和褚朝云的私人恩怨,他只看中利益。

    而唐淑這次過來,給她父親押的“軍令狀”,不是簡單的贏過褚朝云就算了,她要收購張滿春的酒樓,因為唐家想要在蕤洲的生意場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蕤洲從前貧瘠,如今搖身一變,已經成了個人人爭搶的香餑餑。

    用大祁名廚來打壓萬春樓,再用些惡心但有效的手段,張滿春一個小小的酒樓老板,如何能跟他們唐家來爭。

    唐淑說話留三分,故弄玄虛。

    奈何褚朝云懶得搭理她,一句沒聽完就回了酒樓里。

    回來將此事一說,程月便對那些快餐類的菜式又捉摸不定。

    就連張滿春,也有些怕道:“這樣能行嗎?大祁名廚冊上的名廚,雖說不知是哪一位,但廚藝必定精湛。”

    他們明明是高檔館子,如今卻做起了快餐,反而人家那種蒼蠅小館,今日到高大上起來……

    這這這,張滿春憂心忡忡。

    褚朝云叫他們稍安勿躁,且按原計劃進行便好。

    待到午時,得知兩家周年店慶的百姓們紛紛趕來,其中,三分之一是奔著萬春樓來的,而三分之二,則自動去了對街排隊。

    原因不難猜。

    蕤洲如今再富有,富戶也依舊是少數。

    還是生活拮據的人家多些。

    所以他們去不起萬春樓,就只好去對面沾沾喜氣。

    而與此同時,小館子門前的一張方桌之后,唐淑坐在一邊,正懶洋洋的曬著日頭,品著茶水。

    這茶也是她從京中帶來的。

    不過唐家有錢但卻從不做什么布施的善事,吝嗇的很,唐淑自然不會分茶水給食客。

    她兀自品茗,眼中卻帶著幾分精明得意。

    那些窮鬼一定沒吃過什么好東西,今個就讓他們好好嘗一嘗什么叫做大廚的手藝,褚朝云算什么東西,不過僥幸贏得比賽罷了。

    等她先對付了褚朝云,下一個就輪到張滿春了。

    她越想越得意,而這天氣也舒服的很,差點就想搬張美人榻出來躺著了。

    便在此時,張滿春就帶著伙計們親自端了茶水出來,他煮的就是普通的大麥,助消化用的。

    看到對街的百姓還在苦哈哈排隊,張滿春一張笑臉和藹又親切,“你們渴不渴?過來喝杯茶水?不收銀子。”

    這話從萬春樓的老板嘴里說出來,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

    因為萬春樓什么都要錢,普通百姓對他們的印象就是,哪怕走進去喘兩口氣,萬春樓的空氣都要另外收費。

    這一下子免費供應茶水,大家都沒敢動彈,不過眼睛還是時時瞄著這邊。

    直到幾名戴著帷帽的女子出現,并坐到了門前喝茶水。

    而百姓們發現張滿春真是免費,在對街排隊等用膳的食客,才陸陸續續走了過來。

    如今的天不冷不熱,喝溫的剛好。

    一些食客被搶過來后,張滿春立刻拿出一張新的食單。

    這些都是褚朝云提前幫他準備的,還有那些茶水,以及新的食單上的定價。

    褚朝云這一百兩不會白賺,但她也需要個聽話的老板。

    張滿春雖說愛鉆營,但也不是只圖蠅頭小利的人,他還是有些大格局的,否則又怎會支撐萬春樓二十年。

    有人看到食單,一眼便驚道:“哎?張老板,你這單子怎么不是我以前看的那張?就連上面的菜品和價格……也都不一樣了啊。”

    “這是什么?大餅卷萬物?哈哈好有趣的名字。”

    “哇好便宜啊,吃一盤土豆泥拌飯才三十文!”

    “三十文?這是萬春樓的價格嗎?”

    “恐怕連對街那家,一頓也要五十文上下的吧?!!”

    食客們完完全全的被價格驚住,這一聲又一聲的討論聲聲拔高,頓時,就吸引了其他排隊中的食客。

    于是,小館子門前排隊的食客又跑過來一些,和最初排隊的人相比,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三。

    但唐淑此刻依舊沒慌。

    因為等到廚子做好了菜,一端出來,那些聞到香味的食客自然還會回去的。

    唐淑坐著有些無趣,就抬著頭往對面看,坐著的幾名女子一直沒摘帷帽,她不好分辨那些人都是誰。

    只是看著有些許眼熟。

    不過轉瞬,就挪開了視線。

    褚朝云此時正在后廚忙碌,做好幾份同時端出。

    而萬春樓剛一端出幾道快餐,對面的小館子也比賽似的把吃食端了出來。

    兩邊香味對沖,倒是不好評判誰做的更香。

    然而,從小館子跑路來的食客并沒回去,他們從前是因為經濟不足才吃不起大酒樓的飯,如今三十文吃上一頓,哪怕只有這一次,也是心滿意足的。

    可小館子那邊,今日的菜價就貴的要命了。

    一道紅燒魚二十兩,一道澆汁肘子四十兩,還有從沒嘗過的貴妃泡飯五十五兩。

    那些排隊的食客不敢置信的走上前來,盯著幾道珍貴到堪稱能拿給皇帝去吃的菜式,卻毫無食欲可言。

    因為食欲全被價格給打敗了。

    “我天那,這家館子出息了,今個的菜是想去爭御膳嗎?”

    “澆汁肘子萬春樓也有啊,我記得才不到十兩吧?你賣四十兩?去搶??”

    一時間,所有食客全部涌向萬春樓,張滿春樂的臉都笑開了花。

    有人已經吃了半碗麻辣燙,便笑呵呵問:“張老板,這菜明個還能吃到嗎?價格會調整嗎?”

    張滿春按照褚朝云交代的,回應的語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不會漲價,而且若是住的近的,我們還能免費給送上門,喜歡吃的,歡迎預定。”

    “那以前的貴菜還賣嗎?過幾天我娘大壽,我想定一桌席面。”

    “賣啊,都賣都賣~”

    張滿春笑的合不攏嘴,不斷感嘆自己這一百兩花的物超所值。

    而對街的館子里,客人前腳走光,后腳那小老板就跟廚子吵了起來。

    他還以為京都來的這位唐小姐是幫他們忙的,結果卻是來添亂的,“你們怎么把價格定那么離譜?是吃人還是吃飯?”

    廚子也不高興:“我可是上了大祁名廚冊第三十三的名廚,你要我做便宜飯賣低價,你簡直莫名其妙!”

    小老板:“你那么高貴跑蕤洲來干嘛,我們要是不吃便宜飯,從前早就餓死了!”

    唐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來之前,只顧著想要如何打壓褚朝云,算計張滿春,可卻忘了考慮這里不是京都,而是曾經連飯都吃不起的貧窮蕤洲。

    四十兩的肘子對她來說是廉價食物,可對普通人家來說,那可是多少年都賺不來的大錢。

    隔著一條街,萬春樓這一面的生意紅紅火火。

    大家尤其對他們的外賣服務格外感興趣,這邊吃著,那邊一口氣就下了幾十份的預定。

    張滿春賺得缽滿盆滿的同時,也有另一重擔憂。

    見褚朝云出來了,他便疾步上前,小聲商議:“褚姑娘,這預定接了這么多,可你之后便不能再過來了,你看……”

    “我走時,會把這幾道吃食的做法教給你的廚娘。”

    “啊?那你——”

    “不過,張老板要答應給我分紅。”

    褚朝云狡黠的眨眨眼。

    比起兢兢業業的忙碌,她更喜歡不用勞動就拿分紅,畢竟小樹苗她已經精心培育過了,長成參天大樹之時,她也該乘乘涼了。

    張滿春覺得這個想法好,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就痛快的答應下來。

    對面的唐淑見小老板和廚子還在吵,自己又實在不愿叫萬春樓看笑話,便從館子里出來,惡狠狠地瞪向褚朝云。

    又是這女人壞她的好事!

    她今個可是帶了人來的,于是一拍掌,身旁頓時出現了四名力拔山河的壯漢。

    五人正欲往褚朝云的方向奔去,方才閑聊的女子食客里,其中一人快步起身,擋在了褚朝云身前。

    女子摘下帷帽,冷漠道:“唐淑,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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