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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二更

    眾人一見褚朝云也有話要說,便全都看向她,并做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待空釋抬手示意她繼續之后,褚朝云才走至廳堂中間,緩緩開口道:“那日在廂房院道,唐小姐和我們起了些爭執,我明明記得宗公子和唐小姐鬧得最是不可開交,可不知為何……他們突然又和解了。”

    她話未說完,宗勻酌便心虛的反駁了句:“胡說,我們哪里和解了?!”

    “沒和解嗎?”

    褚朝云表情驚訝地走上前去,一雙眼定定盯向宗勻酌,似是有些想不通道:“若是沒有和解,那你二位昨個為何還攜手同游?”

    她這一聲質問雖說看著并不刻意,但昨個為褚朝云引路的僧人便立刻開口道:“褚施主提起的事我也有印象,昨日我帶褚施主去了藏書閣,紫竹院,還有后山的金池,唐施主和宗施主的確是一路同行的。”

    褚朝云看著宗勻酌笑了下,隨即就攤了攤手。

    宗勻酌沒想到她連這種小事都會盯上,正欲再說些什么辯解,女子就飛快走上來,用僅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提醒道:“宗公子,我勸你三思之后在發言。”

    宗勻酌眉頭蹙了一下,眼中迷惑:“褚朝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褚朝云輕輕垂眼,也不跟這人繞彎子了,索性直言道:“唐淑算計了你,你不報仇嗎?你此刻不拉她下水,是還在對決賽抱有期待?宗勻酌,你小心拖到最后不但沒了說真話的機會,還要雞飛蛋打落的一場空!”

    其實唐淑和宗勻酌到底密謀了什么,她并不知曉。

    可二人才剛打過一架就能攜手同游,那么共同要對付的目標只能是她。

    再加上高尚又參與了進來……

    褚朝云便猜到,宗勻酌也不過是個被唐淑利用的倒霉蛋罷了。

    但她不會同情宗勻酌,反而覺得此人活該,沒有金剛鉆還想攬瓷器活,幫著人家一通忙活,臨門一腳直接被唐淑踹出了局。

    兩個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可她這么一引導,宗勻酌卻不得不多想了些。

    宗勻酌當然不愿意褚朝云翻身,可唐淑竟敢耍弄他,明顯更加可惡!

    若是今日這魁首最終要落到唐淑的頭上,他豈不是會憋屈的發瘋?

    褚朝云說完話已經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宗勻酌看了看走遠的她,就轉頭瞪向唐淑,沉了口氣說道:“若論人品卑劣,誰又會比唐小姐更勝一籌!”

    而后,他就當著眾人的面把唐淑的計劃全盤托出,并且還不忘強調,他和褚朝云都是受害者。

    宗勻酌這一開口,唐淑自然不肯承認。

    不待場面變得混亂,褚朝云就高聲道:“唐小姐,關于食材的抄襲問題,你現在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她一句接著一句,問完便笑:“而且我也好奇的很,關于決賽的規則改了這件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她雖一句沒提高尚,但又字字句句都在指向高尚。

    空釋和清禪是長業寺中人,上面又有岳知府盯著,必然不敢弄虛作假。

    而那慈眉善目的女香客從頭到尾都很看好褚朝云,且她不似高老爺那般刻薄,捧著一個就要惡狠狠地踩下去兩個。

    女香客不愛與小輩們為難,幾乎很少判誰出局,所以她也是清白的。

    褚朝云的話聽著像是兜了一個大圈,實則已經將疑點攤開在了眾人眼前。

    空釋和清禪,以及在場其余人全都看向了高尚和唐淑。

    高尚恐怕事情敗露,正要耍那家主威風,想要在震懾一下大家,幾名發現端倪的衙差便走了過來。

    而唐淑心思細膩也算個高手,見這決賽出了變故,知道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索性就打算另辟蹊徑。

    她強裝淡定的走過來,給衙差們行了一禮:“衙差大哥,小女子不曾做過那等齷齪之事,宗公子欺我,褚姑娘又強行污蔑,可凡事都要講究證據,這信口雌黃的話,我想誰都會說——”

    “要證據?那我有。”

    褚朝云已經看夠了她的表演,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與此同時,徐大徐二也從外面走了進來。

    二人將從高尚房間里搜出來的書信遞給衙差,并且當眾說道:“高尚和唐家有生意往來,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所以唐家遞來書信,叫他一定要多多關照自己的愛女。”

    徐大徐二剛才得了褚朝云的囑托,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高老爺房間。

    褚朝云看出那兩人不太對勁,猜想,這寺中僧人眾多,即便唐淑和高尚想要商議什么,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會面。

    那么書信,便是最好的聯絡方式。

    褚朝云見果真搜出了東西,便朝著徐家兄弟虛行一禮作為道謝。

    然后又看向官差道:“我請徐家兄弟私自搜證確實不合規矩,此事我會負全責,但事出有因,小女子也是逼不得已。”

    不過,官差并沒打算追究他們的不妥當行為。

    畢竟唐淑和高尚真是合謀,介于岳常對此事的看重,他們還得感謝褚朝云,免得事后再揭破,幾人豈不是官職不保。

    官差們朝褚朝云擺擺手,示意無礙。

    褚朝云便笑道:“那如今證據確鑿——”

    “褚——朝——云!!!”

    褚朝云話還沒等說完,唐淑已經憤怒的摘掉帷帽,目眥欲裂地朝她吼出一聲。

    唐姑娘說話本是閨秀般溫婉,但此刻卻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銳。

    她這一嗓子著實將在場眾人嚇了一跳,就連程月,也像是怕她傷害褚朝云一樣,立時就走上前來護住了愛徒。

    如今唐淑、宗勻酌跟程月的關系,在參賽者之中早都傳開了。

    這一幕瞧著,多少有點諷刺。

    官差們將高尚,唐淑,還有參與了一部分事件的宗勻酌全都帶走了,所以這食客廳里的決賽者,就只剩下褚朝云一個了。

    空釋對向她聊表歉意,而后就宣布:“褚施主理應為本次賽事的魁首,且姑娘確實有真本事,此乃實至名歸。”

    "本寺一眾僧人,代表長業寺歡迎你的加入。"

    空釋一錘定音。

    褚朝云和程月便全都松了一口氣。

    女子面上喜氣洋洋,到底是年紀淺些,禁不住感動,眼眶頓時就紅了:“師父,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她差點當眾將程月給抱起來。

    而其他參賽者見了,也不禁心有悸動——

    “我也好想去做程娘子的徒弟啊!”

    “我也是,程月可是名廚,又有誰不想當她的徒弟啊,可惜她不會再收徒了。”

    “呃?你在說什么啊?我想拜師,是因為想做褚朝云的師妹呢,朝云師姐好厲害啊!”

    “人家理你么?還朝云師姐……”

    許鈺翻了個白眼,然后就笑嘻嘻地湊上前去:“朝云師姐,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啊?”

    一群人在食客廳里說了好一會兒話,因著天色也不算早,褚朝云就想先拜別離寺,這樣還能騰出些時間跟程月多說會兒話。

    她拉著師父正要離去,清禪便忙喊住她:“別忙走褚施主,你的獎勵不要了嗎?”

    清禪一提醒,眾人便都笑了起來。

    褚朝云也有點不好意思。

    主要是她從沒參加過這種比賽,一下子高興過頭,還真忘了問比賽的獎勵是什么了。

    清禪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后說道:“我先來跟褚施主講一下入寺的規矩吧,我們長業寺每逢初一十五便會廟門大開,迎香客進門。然后由我們的掌廚,也就是褚施主你,來為香客們做十五道素齋宴。”

    “十五道素齋不會每次都一樣,要依據香客們的反饋隨時做出改善,所以還要請褚施主提前一日入寺,與我詳商食單事宜。”

    雖說清禪只是在講解入寺的規矩,但褚朝云還是聽得心中一喜。

    若是如此,那她豈不是每月都有四日能夠下船了么?

    仿佛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女子笑盈盈地點頭答應。

    清禪則繼續說下去,“好,那么我即刻為褚施主頒發獎勵。”

    說著,便有衙差遞上了一份紅色封皮的小冊子,清禪接過的同時,褚朝云目光也跟著落了過去。

    她不知這冊子是何物,還以為是寫了什么名菜的菜譜。

    那小冊子封皮紅底透著白梅雪景,右側中間筆墨蘊出的黑色框中,用如沙的金墨書寫著“蕤洲名廚冊”五個大字。

    褚朝云愕然地看著冊子,怔怔念出:“蕤洲……名廚冊?”

    “正是。”

    清禪點點頭,順手接過僧人遞上的毛筆。

    不過想了想,他便又將毛筆改遞到空釋面前,并請示道:“褚施主如此優秀,不如這一筆,便由方丈來為她添上吧?”

    這么一說,褚朝云更加發懵。

    添上?

    添什么??

    空釋思慮片刻便接了過去,跟著翻開名廚冊,在最后一頁的位置上,騰上了褚朝云的名字。

    他這一舉動頓時引得眾人嘩然,不過不是嚇的,只是太過震驚罷了。

    褚朝云不明其意,面上倒沒怎么變化。

    反而是程月看不下去了,拉住女子的手,滿眼疼愛的說道:“傻丫頭,這蕤洲名廚冊內添上一筆,可比什么黃金白銀的獎勵,來的都要珍貴。”

    大祁崇尚美食業,但廚藝真正能達到頂尖的,其實并無多少人。

    所以大祁皇帝擬定了大祁名廚冊,是為了統計名廚數目,也是為了彰顯名廚的地位。

    雖說這一本并非是大祁,只是小小一座蕤洲境內的。

    可若連地方的名廚冊都上不了,又怎會有資格將自己的名字留在大祁名廚冊上。

    褚朝云的名字前方,有一個“九”。

    這就表示在蕤洲境內,如今只有九位名廚。

    褚朝云是排在最后一個的。

    聽到程月的一番解釋,褚朝云才不免有些后怕,因為她這一場賽事贏得當真心驚肉跳,幾乎步步有坎。

    不過此刻,她倒是徹底明白了。

    青州相比蕤洲富庶的不是一星半點,堂堂京都就更不必說。

    可宗勻酌和唐淑還是不遠千里跑來蕤洲參加比賽,并不惜動用各種手段,原來就是為了要將自己的名字,添在這本名廚冊上。

    這倆人是來這里刷經驗的,也是鑲金邊的。

    但沒想到最后鬧成這個樣子。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還以為這就是個很普通的小比賽。

    所有的事情這便就交代完了。

    徐大徐二雖不愿破壞這邊的氛圍,但也不得不行使職責。

    徐大低嘆一聲,走上前來,“褚姑娘,既然比賽結束了……徐二已經去租馬車了,不如我們這就回吧?”

    此時離寺回去花船,坐馬車會更快一些,晚飯時便可抵達。

    褚朝云當然也不愿為難他們,經過這一陣子的相處下來,她差不多已經跟這倆兄弟成了朋友。

    至少是能說的上話的那種。

    剛好程月也住在碼頭附近,所以馬車之上,徐大跟著車夫坐在外面,褚朝云、程月跟徐二,則坐在車里。

    三人坐著也是無聊,褚朝云就問了幾句唐淑和宗勻酌之事。

    尤其是,關于程月為何要離京的因由。

    提起過往,程月便有些擔憂道:“雖說這場比賽,確實是值得參加的,但我并沒想到唐淑和宗勻酌也會過來,若能提前預知,我是不會同意你參與進來的。”

    徐二是全程跟著看下來的,見程月這樣講,便不贊同道:“為何?那二人確實是詭計多端了些,但最后褚姑娘還是贏得了比賽,這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徐二越說越興奮,末了又道:“等下回去我便把這事匯報給純心夫人聽,她也一定會替褚姑娘高興的。”

    “純心……夫人?”

    褚朝云疑惑道。

    徐二摸摸腦袋,不好意思道:“噢,就是花船的鐘管事,我和大哥平時都在府邸,所以這么叫著習慣了。”

    褚朝云默默點頭,心想,難不成鐘管事的芳名就叫做……鐘純心?

    純善之心。

    名字倒是取得不錯。

    不過她也就是隨口一問,跟著,便又看向程月,“師父,徐二兄弟說的沒錯,唐淑和宗勻酌雖是好一通算計,可最后他們并沒有得逞,來這一趟,還是有必要的。”

    想到此前種種,褚朝云也確實心累:“不過這哪里是什么比賽,我看快要和打仗差不多了。”

    她以前偶爾也會看看小說打發時間,對于那些宮斗文,宅斗文,也都看過不少。

    沒成想下船一趟,真是長了好一番的見識。

    可程月的態度卻并不樂觀:“你奪了魁首,便等于是得罪了這兩個人,他們二人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絕非是你想的那般容易。我只希望,你們今后別再遇上就是。”

    因著徐二和徐大在,程月還是沒講出其中緣由。

    那年她在京中參加美食大賽,排在第二名的大師傅和唐家是遠親,入京就一直被唐家所照應著。

    后來唐家得知魁首是她,最初確實沒說什么,還好好的將她請去家中。

    可唐淑拜師失敗,唐家便用“進入酒樓”的機會來威脅她。

    唐家揚言,雖說魁首是她,可只要他們唐家不同意,是絕對有辦法讓她得不到那個機會的,除非程月松口收下唐淑。

    程月本就無心進酒樓去,但唐家卻不知她心中所想。

    見她遲遲不給回應,便以為她舍不得,又不愿收唐淑為徒,所以才左右為難。

    心急的唐家便用計抓了她一名助手,又誘騙另一助手在賭坊欠下巨債。

    最后程月幫著助手還了銀錢,幾乎是傾盡所有,又派人去唐家遞了消息自請離京,對方才把另一助手給放了回來。

    欠債的助手覺得自己連累了她,差點一頭撞死。

    可程月卻覺得,是自己虧欠了他們才對。

    那時她才知曉什么叫做江湖險惡,她雖說有避世之心,但也并非真是懦弱之人。

    可唐家工于心計,不傷害她,卻步步要她身邊人之命。

    這次若非唐淑知曉長業寺背靠岳知府,根本也不會如此拐彎抹角,早就對褚朝云下了狠手。

    而宗勻酌,一樣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這二人一虎一狼,招惹了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程月看著面前不足十七的小徒弟,不免心中嘆息。

    馬車行至一處集市,此刻雖接近傍晚,但街頭巷尾卻熱鬧非凡。

    穿紅衣的小童握著糖人嬉鬧,邊跑邊笑道:“過新年啦,過新年啦!”

    褚朝云聽到孩童歡悅之聲,也被小孩子的熱鬧所感染,一撩布簾,就看到街道兩側,正在有人往樹杈上掛紙糊的燈籠。

    那紙張是紅色的,鏤空的剪紙花樣看著好不新鮮。

    掛燈籠的兩人眉開眼笑,正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什么。

    馬車走的雖說不快,但那喜氣洋洋的交談聲還是越發遠去,褚朝云只聽到幾句“習俗”“蕤洲”“紅衣”等字眼,倒也沒具體聽懂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

    徐二相比自家大哥心性不夠沉穩,見此情景,當即就手癢的想下車去。

    他敲敲車板,興奮道:“大哥,那邊有賣糖人的,我想買幾個回來!那可是麥芽糖粘的,吃起來可甜了。”

    褚朝云身份特殊,徐大思量之后,便沒回應。

    徐二見對方不理他,一張臉就塌了下來:“明明兒時你還答應我,以后給我買好多糖人吃的,如今都要新年了,再說這可是蕤洲風俗!”

    徐大見他越說越離譜,總算愿意搭腔:“胡咧咧什么?哪里來的吃糖人風俗?你如今幾歲?怎地還跟孩童一樣。”

    褚朝云看著他們兄弟間的互動,不由得笑起來:“吃糖人,真不是蕤洲年節風俗?”

    徐二嘿嘿一樂,忙道:“真不是,我哄我哥玩呢。”

    說完,又往外看一眼,“不過蕤洲的新年,的確有一個很喜慶的習俗,那就是——”

    還不等徐二揭曉謎底,馬車便停了下來。

    徐大撩開布簾,朝著徐二眼一瞪:“趕緊滾下去買吧,喏。”

    說著,還遞上來一包銀錢。

    褚朝云還沒吃過麥芽糖粘的糖人,就連在現世,也是沒有。

    一見徐二能下去買,便有點動心,而且這蕤洲粘糖人的老師傅,看著似乎很是厲害。

    想了想,褚朝云從衣襟中摸出些銀錢,銀錢用布包了幾層。

    自從上次下水丟了荷包,她就沒得用了。

    只是當時比賽在即,她也沒時間再做一只。

    “可否麻煩徐二兄弟,幫我也買幾個回來?”

    她算著要帶禮物的幾人,又怕銀錢不夠,索性就把布包全部推給了徐二。

    徐二木訥地接過,然后看了一眼自家大哥,突然就小聲嘟囔了句:“大哥,褚姑娘真可憐,不如我們帶著她一塊去轉轉吧?還有程娘子。”

    為了防著自己被罵,他還耍小聰明的拉上程月。

    褚朝云當然很想下去逛,可總怕徐大為難,便主動拒絕道:“你去吧,我在這等就好。”

    徐二悶悶接過,又咕噥了句:“褚姑娘看著也不像是會逃跑的人啊。”

    布簾放下來,褚朝云看了程月一眼,就低著頭沒在說話。

    門外窸窣一陣響動,忽的布簾再次先開。

    一股子飯香味兒飄了進來,徐大看著她停頓一下,然后便說:“哪有空著肚子趕路的道理,花船上的飯菜也不好吃,褚姑娘好歹是魁首,我們吃頓飯再回去,純心夫人應該也不會說什么的。”

    徐二剛邁開步,見徐大不僅松口,還打算要在這里吃一頓,登時驚喜的跑了回來:“是啊!夫人人很好的,從不會責罵我們。”

    其實褚朝云也覺得鐘管事人不算壞,至少和泯滅人性的李婆子、趙大不太一樣。

    若非要說,可能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不過這事褚朝云只是單純的想想,未能了解事件的全貌,過多的評價她不會給。

    但別的不說,至少能親自下去逛逛的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

    褚朝云和程月邁步下來,車夫便找了個地方給馬兒喂草。

    徐二把錢遞回給她,這會兒也不想著要吃糖人了,站在街中朝兩側淺望一眼,尋到那剛剛又蹦又跳的小童,買了支花遞上去。

    “過新年啦!”

    徐二笑的眼睛彎起,然后蹲下來道:“你知道這條街上,什么館子最好吃嗎?”

    小童樂的捏住花兒,伸手一指不遠處的酒樓。

    “是那里哦。”

    說完,又晃動著手里的花往遠處跑,邊跑邊笑道:“過新年啦!穿新衣啦!戴花花啦!”

    褚朝云聽著那小童的笑聲,不免瞇起眼看向天邊晚霞,被橙紅彌漫的一處云彩凝聚成了不知名的形狀,看著仿佛和樹梢上的剪紙燈籠頗為神似。

    新年……

    此刻站在這片土地上的她是踏實的,也是自由的。

    褚朝云不由得笑了起來——

    既是新年,那么就祝大家自由和安康吧。

    默念完,女子回手拉住程月,喜悅道:“師父,我們快點去買糖人吧?出來這么久,家人都在等著我呢。”

    第62章  二更

    坐到酒樓雅間里時,褚朝云正捏著一把糖人美滋滋地欣賞。

    見徐二點好菜過來坐下,便主動遞去一個,“給,這是你的。”

    她神秘兮兮地笑了下,倒笑的徐二一頭霧水。

    徐二道謝接過,發現這糖人的形狀和街上掛著的紅燈籠一模一樣,腦中回憶了下那老師傅的手藝,就奇怪的“誒?”出一聲。

    “這怎么是個燈籠呀?”

    說完,又去看褚朝云手中捏著的一把,便更驚愕:“褚姑娘,你手里的……怎么也全都是燈籠啊?”

    褚朝云依舊在笑,而后眨眨眼問:“這燈籠不好看嗎?畫的不像??”

    徐二搖搖頭:“那倒不是。”

    他只是看到那老師傅手下粘出來的糖人都是齊天大圣,天蓬元帥之類的,除非有客人特別說明想要畫什么,否則怎么都不會畫個大燈籠出來。

    見徐二越想表情越迷茫,對面坐著的程娘子都不免笑了一聲。

    此時,屋外風雪重,他們才進門就變了天。

    可這室內倒是被老板弄的格外暖和,尤其是價錢要貴上一些的雅間,門旁還擺著只熏紅的碳爐。

    程月摘下帷帽,目光寵溺的看向褚朝云,然后才對著徐二解釋:“這勤奮好學的褚姑娘走哪兒都不忘學手藝,你手里的燈籠糖人是她畫的,并非出自老師傅之手。”

    這么一說,大家就全都明白了。

    褚朝云方才拉著程月去那攤子買糖人,見老師傅動作行云流水,片刻就畫了一個惟妙惟肖地齊天大圣像出來,頓時就有些手癢。

    老師傅技藝實在精湛,不僅大圣手握的金箍棒看著栩栩如生,就連那頭戴的鳳翅紫金冠也是生動靈活。

    不過褚朝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隨口一問,沒成想,老師傅還真答應了。

    老師傅笑著讓開位置,褚朝云就坐了下來。

    其實她也想畫些特別的,畢竟這是要帶給大家伙的禮物。

    奈何女子雖想法很多,但卻無從下手。

    哪怕人家老師傅肯耐心的教,她也不能磨蹭太久,耽擱了回去的時辰不說,老師傅的生意還要接著做呢。

    手中沒什么樣品,褚朝云便想請老師傅畫個簡單的出來,然后她照著模仿就是。

    結果正要開口,就聽到身旁賣香飲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在閑聊。

    老板:“馬上就要到新年,這燈籠又掛起來了。”

    老板娘:“今年掛的確實早些,大概是蕤洲這兩年天災少了,家家日子也好過,這愁事沒了,人的心情也就好了啊。”

    老板:“掛燈籠好,最好掛上就別摘掉了,咱們蕤洲的剪紙燈籠本就象征著團團圓圓,多好的兆頭,這顏色又紅火。”

    幾句話讓褚朝云聽出了神,下意識就轉過頭去:“您說這燈籠的寓意是……團圓?”

    老板娘忙回應:“是呢,小妹是外地來的吧?那不知道這個也正常。”

    老板的性子似是很好客,立刻就笑呵呵地說:“這才哪兒到哪兒,若是小妹不忙著走,等到新年時再看,哎喲這滿山滿海,滿樹滿街,千里紅燈連成一片,那景兒可叫一個美啊!”

    雖說這描述她不曾親見,可褚朝云也能腦補的出。

    她聽罷難免好奇:“這風俗存在很久了嗎?”

    之所以這么問,主要還是過往從刁氏口中聽到的蕤洲,多半都是民不聊生,毫無生機的景象。

    如此一說,連褚朝云都有些期待起新年了。

    老板娘唏噓,回應時面上帶著幾分酸楚:“沒,沒有很久……早些年的蕤洲真是不成,就跟那犯了天條似的總有災禍,可把咱們知府大人給愁壞了。”

    老板:“知府大人可是個好官啊,為了給咱蕤洲的百姓祈福,每年都要去長業寺齋戒一月。”

    老板娘見自家老頭子說的熱鬧,也忙不迭插話:“想必是岳知府的誠意感動了上天,這幾年陸陸續續有富戶搬來蕤洲,這有錢人一過來扎根,日子慢慢就好起來了。”

    褚朝云七七八八聽了半晌,見這二人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回到知府身上。

    她雖沒見過岳知府,可聽到的次數著實不少。

    想來很受百姓愛戴。

    可既是好官,又為何不管花船的事呢?

    褚朝云琢磨不明白,但倒是了解清楚了一件事,怪不得空釋方丈辦個素齋比賽都搞得這么大陣仗,原來長業寺和岳常,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不過這么一聊起來,褚朝云倒是有了想法,既然剪紙燈籠象征團圓,那不如就都畫燈籠好了。

    抬頭就能看到樣板,而且畫的是同一個物件,還會熟能生巧,豈不兩全其美。

    這段機緣一說,徐二砸吧砸吧嘴,不好意思道:“褚姑娘,被你這么一解釋呀,我都有點舍不得吃掉它了。”

    幾人有說有笑,端菜進門的老板還以為他們是一同出游的好友關系。

    今個的菜都是徐二點的,四葷四素,老板還贈了一盆湯水。

    看著如此豐盛的菜式,徐二趕忙說道:“我把這里的招牌都來了一遍,褚姑娘,程娘子,你們放開來吃,等回去了,我去找夫人報賬~”

    “報賬?!”

    想到鐘管事那張慣常冷漠的臉,褚朝云還真挺佩服徐二的勇氣。

    徐大見她表情甚是驚愕,便解說道:“夫人向來有功必賞,姑娘奪得魁首,好好的吃上一頓,也是應該的。”

    其實褚朝云不是驚訝徐二能從鐘管事那要來銀子,而是對徐家兄弟的擅自做主有些吃驚。

    這二人敢先斬后奏——

    只能說明鐘管事為人雖表面嚴厲,實則對仆從還是比較寬容。

    褚朝云將糖人遞給酒樓老板,拜托對方找紙袋裝好,先放到樓下的窗子外面,免得屋里太熱糖會融化。

    接著,就拿起筷子,先對著離得最近的咕咾肉夾了一塊。

    自打來了這里,都是她做飯給別人吃,難得能吃上館子里的飯菜,褚朝云還是挺滿足的。

    ……

    回到船上時,晚飯將過。

    程月一到碼頭便先回了住處歇息,徐二去府邸和鐘純心匯報,徐大就送褚朝云上了船來。

    任務完成之后,徐大對著褚朝云略一抱拳,像是準備辭別。

    褚朝云卻開口喊住了他,又從紙袋里取出一個糖人,“多謝徐大兄弟一路上的照應,這象征團圓的燈籠,一定要送您一個。”

    徐大年紀比徐二大上不少,沒這種小孩子的心性。

    可一想到家中老父老母,便又痛快的接了過去:“借姑娘吉言,也祝姑娘早日與家中團聚。”

    二人在船欄邊說了幾句,徐大邁步下船。

    與此同時,聽到動靜的船娘們也都趕著從暗倉走了出來。

    褚朝云正笑著轉頭去看,“啪”的一下,從人堆里竄出來的姑娘就一把抱住了她。

    “朝云!你總算回來了!我們都想死你了!!”

    徐香荷死死抱住她,臉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仿佛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連遠處趙大投來的警告目光都顧不得。

    刁氏也站在一旁抹淚,見她神采奕奕地,精神頭十足,便放心的念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其余船娘原本只在一邊看著。

    或許是被徐香荷激動的情緒所感染,也都紛紛紅了眼眶——

    “以前大家都在一起,倒也不覺得什么,你這冷不防一走,咱們還全都沒了主意似的。”

    “可不是,這心里頭也空落落的。”

    “現在看到你啊,可總算踏實了些,不過若是能不回來,那還是不回來——”

    方如梅話沒說完,就被刁氏拽了一下。

    艞板處正站著準備上來的鐘管事,婦人的目光似是并沒往他們面上瞟。

    也不知對方聽沒聽到方如梅的話,鐘管事慢條斯理地走上船來,路過幾人身邊卻沒理他們,只是提了提裙邊徑自往木梯上走,大概是要去雅間吩咐什么事情。

    褚朝云將手中的紙袋遞給徐香荷,示意他們先回去把糖人分了。

    徐香荷聞到麥芽糖的香味頓時破涕為笑,那一哭一笑的表情自然純真,褚朝云看著她的樣子,不免也會心的笑了一下。

    比起唐淑,褚朝云覺得徐香荷簡直就是貼心的小天使。

    果然,和那種勾心斗角的日子比起來,她還是喜歡純樸平淡的溫馨生活。

    又回到這船上來了。

    褚朝云轉身朝碼頭望去,馬車從長街路過的時候,這邊也都換上了紅色的剪紙燈籠,看著那掛滿月光的水街河岸,她覺得好像一切都變了,又仿佛什么都沒變。

    褚朝云的糖人沒法帶給褚郁,女子惋惜地往那處遠望一眼,回過頭來時,不由得看了眼上方雅間。

    褚惜蘭捏著帕子站在船欄處,怔然片刻,隨即溫暖的朝她揮了揮手。

    她果然是有家人的~

    褚朝云也笑著揮回去,正要往暗倉去,就聽遠處傳來一聲輕咳。

    鐘管事不知何時已經從木梯上下來了,婦人神色依舊淡淡地,盯了她兩眼,便自顧的走去船頭。

    褚朝云微微思忖,快步下去暗倉,從徐香荷手中要了一個糖人回來。

    再過來時,鐘管事果然還站在那里。

    婦人的目光落在泛起漣漪地河面上,那一眼的目光很深,像是能直接望到蕤河的河底。

    站了一會兒,褚朝云就邁步走上來,試探著把糖人遞了過去。

    “做什么?”

    鐘管事挑了挑眉,但還是伸手接了。

    褚朝云換了一副笑嘻嘻地神情,走到她身邊去,“送您一個糖人,聽說是象征團圓的,這是我在路邊的糖人攤子那兒親手做的,可能有點丑,您別在意。”

    “嗯,不是一般的丑。”

    鐘管事舉著糖人在月色下瞧了瞧,然后放下手,無情的點評了一句。

    褚朝云已經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倒也沒那么介意,只是思索片刻,又真誠道:“朝云還要謝謝您,肯給我這個機會。”

    畢竟以她的身份,鐘管事不準她去比賽才是正常的。

    雖然不知對方為何要這么做,但褚朝云是個恩怨分明之人。

    面對宗勻酌和唐淑,她可以豁出一切,甚至不擇手段的去幫程月討回公道,可鐘純心,并沒有切身的傷害過她什么。

    她說完,就默默站在一邊,倒是沒打算急著離開。

    鐘管事默然片刻,也沒再故意說些煞風景的刻薄話。

    似是過了許久,冷風吹得褚朝云都有些受不住時,婦人才淡淡開了句口:“與人相處,善良與否,在特定的時辰特定的場合,后果卻是截然不同的。”

    褚朝云似是不太懂她想說什么,便迷蒙的“嗯?”了一聲。

    鐘管事站在風中,說完便又陷入沉默。

    就在褚朝云以為她要被凍得石化了,便瞧見婦人口唇邊,因喘息有些急促,而形成了一圈圈的白霧。

    白霧凝聚,白霧消散,婦人再次開口:“你在高處,良善是救命的解藥,但若身在低處……那便是害人的刀。”

    “所以做人,確實該量力而行。”

    褚朝云在旁應和一聲。

    “褚朝云。”

    鐘管事忽然面對向她。

    婦人眼睫上溢著層霜雪凍出的水霧,不過眨眼間,就換了一副態度。

    鐘管事突然似笑非笑地往女子腳下瞥去,而后輕輕道:“你腳下站的那個位置,原本有過一條人命。”

    突然聽到這個,褚朝云本能就換了個地方。

    鐘管事似是對她這副受到驚嚇的模樣很感興趣,婦人笑著轉過身去,冷冷道:“別慌,人不是死在船上的,是掉進了河里。奈何那小姑娘水性太差,夜又太深,她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七八歲的年紀就這么沒了,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鐘管事三言兩語就介紹完了一個人的叢生到死,緩過神后,才恢復正題:“長業寺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不過善意的提醒一句,京都唐家和青州宗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你要小心了。”

    這話褚朝云今日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上一次,還是出自程月之口。

    她沒回應,但眸色眨了幾眨,也不知再想什么。

    鐘管事便一語點破她的心思,“你是不是覺得,反正自己在船上,他們在船下,便不能將你如何?”

    褚朝云沒想到婦人如此犀利,頓時尷尬地咳出一聲。

    鐘管事嗤笑一聲,繼續發出提醒:“花船不是保命符,你確實不能下去,但好像也擋不住他們上來?”

    “……”

    這一點她確實沒想到。

    或者說,壓根就沒去想過。

    比賽已經結束,而且這倆人又離著蕤洲很遠,誰會沒事吃飽了撐的不遠萬里跑來這邊,目的就是為了要對付她一個小小的船娘?

    但回憶起唐淑和宗勻酌的瘋癲程度,褚朝云還真不敢把話說死。

    幾句話被鐘管事攪亂了心神,女子便開始暗暗吐息納氣的調整心態。

    反正他們今日不會來。

    至于明日之事,明日再想就好了。

    褚朝云的面色轉眼就恢復到了平靜如水,鐘管事不禁多看她一眼,深思片刻,忽的正色問道:“若能再來一次,你提前知曉了參賽者中有唐淑和宗勻酌這一號人,你還會去嗎?”

    這句話倒是不難回答,女子抬起頭來,笑道:“會。”

    鐘管事哼笑:“哦?為何?你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她無權無勢無地位,和唐家宗家那樣的高門相比,不如一只螻蟻,又怎么會不怕。

    可她還是表情堅定道:“怕歸怕,去也還是要去的。不管他們耍什么陰謀詭計,我還是堅信……邪不勝正?”

    她俏皮一笑,仿佛剛剛講的,只是天真的玩笑話。

    可鐘管事卻看得出來,褚朝云并沒有在開玩笑。

    鐘管事緊了緊肩頭披著的棉斗篷,漠然地看了看她,難得伸手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既如此,那么好好記牢你的話。”

    說完,就拿著糖人下船去了。

    空氣里傳來糖塊被咬開的“咔嚓”聲,褚朝云驟然失笑。

    不是說畫的很丑,那還吃什么?

    這幾日她折騰的著實疲累,又要想菜式,又要跟那兩個惡人斗,簡直心神俱疲。

    女子伸了伸腰,感覺到冷風又起,便原地跺跺腳,抱著膀子一股腦的下了暗倉里去。

    暗倉里依舊沒什么暖和氣兒,但好在徐香荷一早就備好了湯婆子,褚朝云不在這幾天都是刁氏去廚房燒水,船娘們倒也沒短了熱水暖身。

    女子一邊跺腳一邊進了刁氏的屋子,徐香荷掀開棉被拍拍床榻:“快上來暖一暖。”

    褚朝云欣慰的鉆進了被窩,腳下踩著一只湯婆子,身后還放著一個,徐香荷將一直抱著的那只也給了她,褚朝云很快就暖和了起來。

    三人擠挨著坐在一塊,刁氏就忙著問道:“怎么樣?比賽還順利嗎?”

    他們這群人消息閉塞,所以也沒誰知曉褚朝云奪得魁首的事。

    褚朝云先是回了聲“還算順利”,然后就笑著跟他們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徐香荷比較沉不住氣,一聽自家姐妹突然就晉升成了這“蕤洲名廚第九”,“騰”的就從被窩里坐直起來:“朝云?!你也太厲害了吧!!!”

    她按捺不住地想跑出去跟其他船娘報喜,只是人還沒下去,就被刁氏一把逮回來:“你這毛毛躁躁性子要改改,一嗓子下去大家伙是知道了,恐怕連樓上的姑娘婆子客人們,也一個不落都知道了。”

    此刻并未到歇業時間,徐香荷聽罷,登時又縮坐回去。

    褚朝云知曉她是太過興奮,就抬起手,像個大姐姐似的摸了摸她的頭。

    這喜報完了,也該說說憂。

    原本那船下的腌臜事她是不必提起的,可今個鐘管事的提點倒是警醒了她。

    若哪日唐淑和宗勻酌真追上船來,總要提前做些防備。

    唐淑連長業寺請的評判都能收買,很多內幕消息也是輕易便能打探的到,她和刁氏、徐香荷交好這事,想知道恐怕也不是什么難題。

    而且即便接觸不到樓下的,那樓上呢。

    她家大姐兒,春葉,還有蕙娘……總不好連累的所有人都跟著她吃瓜落。

    褚朝云將此事講出,徐香荷自是憤怒的罵了幾句那二人。

    反倒是刁氏沉穩,婦人垂著眼尋思了好一會兒,然后才緩緩說道:“這些事也別瞞著樓上那幾位姑娘,最好連劉、柳兩位老板也知會一聲,免得真出什么岔子,那可就要得不償失了。”

    見刁氏如此重視這件事,褚朝云突然就有些猶豫了。

    再回想方才鐘純心的那番話,她盯著燈芯上盛放的火苗,不由得喃喃道:“……可能,我確實不該去長業寺參加比賽。”

    “去!”

    “怎么不去?”

    刁氏按住她的手,神情卻堅定道:“螻蟻尚且要偷生,你知道給自己掙前途是對的,不必理會那起子小人,他們的手還沒長的那般長!”

    褚朝云實在疲累,也沒什么精力再去做飯。

    刁氏自顧進了廚房沖了兩碗油茶,和徐香荷隨便應付一口,就催促著她先去睡。

    褚朝云困得淚漣漣的,打著哈欠就摸回了自己的隔間。

    待到第二日清晨醒來,她才回味過來昨個似是有哪里不對。

    昨晚她困乏的不輕,可徐香荷是個藏不住話的,趁著她還沒睡著的時候,跟她念叨了好些事情。

    包括她和刁氏擅自做主,暫時停了水里的生意,徐香荷連竹筐都取回來了,又拜托褚惜蘭和劉新才說一句,丸子和蝦餅的生意等年節后再開張。

    反正褚朝云得了長業寺的掌廚差事,每月也是有二錢銀子能賺,眼下倒也不用發愁。

    除卻這個,又說了一句那八十副手套的事。

    船娘們果然沒叫褚朝云失望,手套做的很順利,交貨也趕上了原定的期限,阿四他們收到貨又看到了額外贈送的鞋套,當即就又訂了八十雙。

    只是鞋套還沒開始做,得先托個人去幫他們買材料才行。

    然后又趁著刁氏出去沖油茶時,快速的跟她嘀咕了幾句什么。

    褚朝云晨起還沒太清醒,這會兒在洗漱房里好一通沖冷水,倒是徹底精神了過來。

    她想起來了。

    徐香荷跟她說的是刁氏。

    刁氏最近,好像很不對勁?

    褚朝云一回來就加入劈柴洗衣大隊,忙的腳不沾地,直到下午跟著大家伙洗刷完船板,才有空停下來思考這事。

    只是她還沒倒出空去找刁氏,婦人便先來找了她。

    刁氏不知是不是又犯了眼疾,眼周紅的像是能滴出血來。

    褚朝云正想上去關切一句,刁氏便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婦人抓著她的動作帶了些顫抖,就連臉色也是白的嚇人。

    褚朝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便默默等著對方先開口。

    直到過了許久,她才聽到刁氏說:“朝云,嬸子從未開口求過什么人,可這一回,嬸子想要求你一件事……”

    第63章  二更

    褚朝云去長業寺的這幾日,宋謹也沒閑著。

    不過這回,他跟老頭去臨縣并不是為了案子,而是年節將近,仵作師父帶著他去采購年貨,順便買餅。

    送餅,也是蕤洲的風俗之一。

    除卻紅紅火火的剪紙燈籠象征著團圓喜慶,圓咕隆咚的芝麻小餅,也一樣預示著新年順遂,諸事順利。

    芝麻小餅掌心般大,內里雖沒夾什么餡料,卻依舊得蕤洲人喜愛。

    表皮烘烤的酥脆,一咬還會掉渣,尤其是趁著熱掰開來吃,芝麻的香味便會更加的濃郁。

    每當這個時節,出來賣芝麻小餅的攤販就多了起來。

    但老頭點名要去臨縣,因為吃慣了那家的口味。

    朱力前幾日請了假回去陪妻小,其余幾個瘋小子又性子聒噪,唯有宋謹安安靜靜又辦事妥帖,幾人中老頭其實最屬意他。

    所以每年的這幾日,老頭都會喊宋謹陪著去買。

    西碼頭的長街還沒到出攤的時候,就已經陸陸續續有煙氣飄起,宋謹提著一紙包小餅過來,見劉新才正在灶臺旁和面,就笑著打了聲招呼。

    聽到有人喊他,劉老板從熱氣蒸騰中抬了抬眼,瞧見宋謹坐到了棚子下,登時就樂呵呵地跑了上來。

    “老弟你可來了,我等了你好幾日呢。”

    劉新才說著,將爐子上燒著的一壺熱水提下來。

    茶杯里隨便撒點茶葉沫子,就挨個倒上,沏了兩杯。

    鋪子里沒什么高端的食材,茶葉自然也是最便宜的那種。

    宋謹將提著的小餅遞過去,四四方方的紙包還滲著些油,邊角用細麻繩固定牢固,做成了精致的拎兜狀,拎著也很方便。

    “唔——”

    劉新才雙手接過,輕嗅一口,立刻說道:“胡記芝麻小餅,可真香啊!老弟你有心了。”

    宋小哥端起茶杯,就著熱乎氣兒喝上一口。

    他眉間還染著清雪,儼然是連著趕路回來的。

    “這幾年多謝劉哥照拂,一點新年禮,應該的。”

    “嗐,胡記的芝麻餅可貴著呢,你還年年給我送,怪不好意思的。”

    索性這會兒面食鋪子也沒什么客人,劉新才一抬腿坐了下來,也滋溜一口熱茶說:“明年可不行再送了啊。”

    劉新才剛才其實就在研究做芝麻餅,蕤洲的攤販每年都做,但每年都做不出胡記那個味道來。

    奈何胡記是黑心的商家,一份芝麻小餅要價貴市面五倍。

    俗稱:賣缺兒。

    所以攤主們有一個算一個,誰都想研究出一款更好吃的小餅來,一是這風俗寓意美好,二來也是想殺殺胡記家的傲氣。

    只是接連著幾年,竟無一人能夠成功。

    宋謹喝過幾口,暖了身子,這才記起劉新才說一直在等他,便詢問道:“劉哥可是有事要我幫忙?”

    劉新才想起正事,忙道:“對對,你說這以往的冬天,蕤洲都是不怎么下雪的,誰知今年還飄起了雪花。我那板車前幾日進貨途中車輪子打滑撞了石頭,用著有些不好使,你們能不能修這個?”

    劉新才的板車用了好些年都沒事,這突然一壞掉,還真叫他抓了瞎。

    雖說有的鋪子也能修,但板車是宋謹他們常用的東西,比起旁的,劉新才還是更信任他們。

    劉老板喝了口茶,又繼續道:“這年底正是多用板車的時候,褚姑娘想要的甜蘆葦,我還指著它給拉呢。”

    褚朝云想用甘蔗制糖,上次二人見面就提過一嘴。

    后來劉新才確實留心幫著尋過一陣,奈何那稀奇玩意哪哪都沒得賣。

    遍尋不得,他便去問了開香飲子的蔡家,反正最初那四根也是蔡家給的。

    蔡家答應了說給問問,因為買甘蔗那回也是他們偶爾撞上的,對方不是固定攤子,得等一等。

    劉新才想著,年底是最好賣貨的時候,流動攤販也得出來,這板車早晚都要用上。

    宋謹原本耐心聽著,可一提起褚朝云,小哥的笑意就格外溫潤了些:“褚姑娘她……最近還好嗎?”

    二人畢竟不算熟識,他總覺得自己不該打聽人家,但又很想知道。

    猶豫之下,就還是問出了口。

    沒想到這么一說,可把劉新才的話匣子給扯開了。

    劉老板一拍大腿,隨即豎了個大拇指,對著宋謹好一通夸贊:“對了,這事你還不知道吧?也就你去臨縣那幾日,褚姑娘下船來了。”

    “下船?”

    宋謹表情驚訝,連身子都不由得坐正了些:“她……是徹底脫離了那里么?”

    劉新才唏噓一聲:“這倒沒有,但小姑娘確實挺厲害的,船上放她下來去長業寺參加素齋大賽,大概去了有六日吧?也是昨個剛回來。”

    “褚姑娘這一參賽,我和柳老板也心急的不行,我還去船上打聽了好幾次,但賽事的細節他們都不知曉。”

    劉老板絮絮叨叨一大堆。

    反正就是二人等的實在心急,柳文匡就想起了張滿春。

    幾番催促又送了張滿春兩紙包芝麻小餅,人家才使喚店小二趕著馬車,去了一趟長業寺打聽情況。

    “這一打聽你猜怎么著?褚姑娘竟是奪得了魁首!!”

    劉老板笑瞇瞇地報了喜之后,又接著道:“這不待會兒,我和柳文匡約了一起去給她道賀嘛!”

    他朝著灶臺旁的方桌處努努嘴,宋謹才看到那上面擺著幾個小禮盒。

    “喏,我賀禮都買好了!!”

    雖說不是被放下船的喜事,但宋謹聽著,也是很為褚朝云高興。

    劉新才砸吧砸吧嘴,簡直比自己親閨女奪魁了還要欣慰:“別看小姑娘如今還困在那船上,這名氣呀可是先打響了,蕤洲名廚第九哎!就算是萬春樓的掌廚,都沒能上得了那名廚冊呢~”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柳文匡就提前來了。

    宋謹壓了一下想上船去的念頭,然后快速說道:“既是喜事,宋謹也有一份賀禮想送予褚姑娘,可否請你們等等,我即刻就回去取。”

    柳文匡是過來吃面的,倒是不那么著急。

    劉新才叫宋謹慢著點,也別太慌,反正時間還早,宋謹便推著那板車拐出了胡同。

    一進門,院中還保持著干凈整潔的樣子,顯然是同僚們提前收拾過了。

    他出門之前洗了東西,這會兒晾衣繩上卻沒見著。

    宋謹將板車剛放在角落,一同僚就打著哈欠推門出來了。

    一看到他,對方便炮仗似的伸手去砸身后門板:“哎哎哎,兄弟們快起來,咱們宋小哥回來了,都出來分餅了啊!!”

    宋謹從臨縣回來時只先拿了一包餅給劉新才,所以剛剛回家前又繞路去了趟老頭家。

    剛好推著劉新才的板車,就順便把大家的份兒一起帶了回來。

    睡得迷糊的同僚們聽到喊聲,一個接著一個的從門里跑了出來。

    這些日子連偷雞摸狗的行竊之事都沒有,蕤洲安逸了好一陣子,蕤洲無大事,他們這些抬尸的才能閑的下來。

    宋謹在板車上取了一包小餅,拉住一名同僚問:“咳,我走之前晾在繩子上的東西呢?”

    同僚嗅到餅香口水橫流,說了一句“被大力哥拿下來放進你屋里了”,就忙不迭地跑上去跟大家伙搶餅。

    一群人餓狼撲食似的拆開就要咬,宋謹就走過來抬手一擋:“先刷牙,再用飯。”

    猴子們見小哥態度嚴肅,嗚呼哀哉地一窩蜂散了。

    “大力哥好不容易請假回去陪嫂子,沒想到還要被宋管家管著,咱們的命可真苦啊!”

    同僚們故作哀嚎,鬧過一陣又嘻嘻哈哈地笑開了。

    有機靈鬼深知他們宋小哥的秉性,還不待人家開口,就拎著水盆先去洗漱了。

    一行人搶完餅子又去搶盆,那人卻甩甩手上的水漬,舒舒服服的走了回來。

    打開紙包吃餅的同時,還不忘朝宋小哥眨眼睛,“哎,宋兒,我問你個事~”

    這同僚日常最是八卦,上到岳常的風流韻事,下到誰家的豬崽兒配種,反正就是沒有他說不到的。

    如今又這么親密地喊他——

    宋小哥微微挑眉,丟下一句“我還有事”,轉身就要進門去。

    誰知那小八卦沒眼高低,幾步跟上來,逮到就問:“大力哥幫你收東西時被我給看到了,我見那小荷包秀氣的很,不像咱們男子所用,所以……你這到底是給誰洗的呀?”

    小八卦圍在他身前身后鬧騰,宋謹卻一聲都沒吭。

    宋小哥進門就看到荷包放在枕頭邊上,走過去拿起,將里面原有的幾枚銅板又塞了回去。

    荷包往懷中一揣,人便預備往外走。

    小八卦見他這么珍視荷包,八卦之心如火燎原,簡直熄都熄不滅。

    幾步跟到大門邊,眼珠子一轉悠,大喊道:“喂宋謹,你耳朵紅了!”

    宋謹忙伸手捂了下,小八卦就“哈哈哈”的大笑起來。

    其余人見了,也想圍過來說話,宋謹立刻提著紙包走出門去。

    小哥難得走的這般快,眨眼間就不見了蹤跡。

    那日他拾起荷包便猜出這是褚朝云的東西,河底淤泥臟污,荷包內里滲進不少,總不好這樣臟兮兮地還給人家,他這才拿回來洗了一洗。

    可同僚們實在太愛玩笑,他本沒有其他雜念,都被這群家伙逗的待不下去了。

    不過擅自洗了人家的東西,確實該說一聲。

    他原本是想拜托劉新才遞一句話,又覺得這樣太過隨便,就提著紙包去了老頭院子,借了書房的筆墨紙硯。

    這會兒子,劉新才和柳文匡熱熱鬧鬧上了花船,為了給姑娘掙點業績,就一人喊了一個。

    柳文匡喊了春葉,畢竟他最初就是春葉的熟客。

    劉新才比較照顧褚惜蘭,又知曉褚惜蘭是褚朝云的姐姐,所以偶爾就會多顧著些。

    不過既然二人是結伴來的,李婆子當然精打細算的將他們帶去了一間房里,剛好騰出來一間,還能招待其他客人。

    一年忙到尾的日子,幾乎是人人都閑不下來。

    花船的客人越來越多,李婆子不得不打起精神做事,連痛失親人的打擊都忘到腦后了。

    不過自褚朝云回來之后,女子便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李婆子似乎對她的恨意又深了些,每每二人遇上,老刁婦那咬牙切齒低模樣,就好像李二達是被她給殺掉的一樣。

    褚朝云不知這恨意從何而來,李婆子自然也不會解釋給她聽。

    劉新才和柳文匡跟褚惜蘭二人剛一碰面,兩位姑娘便知他們是為什么而來。

    正要將他們迎進門去,就見蕙娘招呼著張滿春也走了過來。

    劉柳二人互看一眼,就都吃驚的看向了張滿春。

    張滿春忙著萬春樓的生意可是從不到花船上來,今個破天荒在船上遇見,不只他們,就連李婆子都感到驚訝了。

    張滿春手里也提著幾個彩色的小盒子,遇上二人還賊兮兮地笑了一下。

    柳文匡瞇了瞇眼,不滿道:“你個老東西怎么也上來了?”

    他可不愿張滿春跟褚朝云搭上線,否則自己這個中間商,還怎么賺差價了。

    張滿春鼻腔哼出一聲,跟倆人進了同一個雅間,東西往褚惜蘭手中一放,就坐下來說:“誰叫你催命鬼似的催我去長業寺,如今褚姑娘奪魁,那新上任的方丈又對她滿意的不得了,褚姑娘現在可是長業寺的紅人,我為什么不能巴結巴結。”

    張滿春倒是實在,半點都沒藏著掖著。

    張老板話一說完,三位站在一旁的姑娘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柳文匡白了張老板一眼,心里有話卻壓著不講。

    劉新才倒是實心眼,把自己的禮盒遞上之后,又特別將那份臨縣帶回來的小餅跟荷包,單獨交給了褚惜蘭。

    “姑娘,這一份是宋小哥的,拜托你送去給褚姑娘吧。”

    褚惜蘭自然知曉宋謹是何人,她微笑著接過,將其放在了身邊的小幾上。

    正事辦完,劉新才也沒避忌,就又說道:“胡記芝麻小餅雖說味美,但價錢著實坑人,可府衙不管這一攤,不知褚姑娘能不能幫著出一份力,試著做些新年的小餅出來,打壓打壓胡記也好。”

    劉老板這話不是為了自己。

    但柳文匡一聽,心里那算盤珠子頓時崩落。

    他嘖嘖不滿的蹬著劉新才,像是根本沒想到對方會提這茬,“嘿,我說你這人——”

    劉新才不解:“我咋了?”

    問過,再一看張滿春也正對著他運氣,便眉頭一皺,實在想不明白其中關竅。

    其實今個這三人齊聚過來送禮,除了是給褚朝云道賀,再一個,他們也都有各自的目的。

    劉新才不想胡記一家獨大,便預備請褚朝云想想辦法。

    褚朝云可是上了名廚冊的,若是真能做出更香的芝麻餅來,胡記便不敢在那么囂張。

    大家買餅吃是為了這團圓的寓意,價錢若是定的過高,恐叫窮苦人家為難。

    如此一來,這萬民和樂的目的,也就達不到了。

    而柳文匡,其實也是為了此事。

    不過柳文匡沒有劉新才那般胸懷,他剛好想借著褚姑娘“名廚第九”的名頭,做出一款比胡記更高端貴重的小餅來。

    但這賺銀子的好事,他才不想帶上張滿春。

    可張滿春也是個滑頭,聞著味自己就找過來了。

    這話一擺在明面上,柳文匡便譏諷道:“你們萬春樓可不缺這小餅,雖說做的不如胡記,但好歹是個大酒樓,還是不缺買餅的食客的。”

    張滿春呵呵一聲:“你當我傻呀,要是這名廚第九都做了芝麻餅,誰還管我是不是萬春樓了?”

    柳文匡也不甘示弱:“所以這事,你是鐵定要摻和一腳了唄?”

    張滿春:“那咋了?褚姑娘是你閨女?就幫你一個人賺錢呀?”

    這倆人一來一回,不一會兒就爭的臉通紅。

    劉新才在旁看著,納悶道:“你倆不是好朋友么?這點事也要計較一番?”

    柳文匡撇嘴:“有利,我倆就是朋友。”

    張滿春也翻白眼道:“沒利,我倆就是冤家!”

    劉新才:“……”

    最后,這幾人鬧騰了好一會兒,還是褚惜蘭出來平息了事端。

    “眼下這還是沒影兒的事,我三妹妹也未必就愿意應承下來,所以各位老板還是先別爭了吧?”

    三人聞言覺得確實有道理,就暫且閉了嘴。

    ……

    褚朝云下午干完了活,就進廚房去炒黃豆,黃豆炒完又把小米和糯米也分別炒了一些。

    昨個徐香荷念叨油茶喝膩了,褚朝云自己也覺得犯膩歪,就想著在做些其他喝的來。

    剛好見程月這幾日做花生酪用剩了食材,她一時興起,就手癢的想試一試。

    把幾樣食材分別炒熟之后,褚朝云正用杵臼搗它們,褚惜蘭就過來了。

    “哎你怎么來了?”

    褚朝云撩開碎發,手下倒是沒停:“李婆子這陣子又抽瘋了,整日看我眼眶子發青,你小心她把你也給盯上了。”

    褚惜蘭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那般誠惶誠恐,這會兒穩穩當當下來,將酒壺往托盤上一放,就倚著小桌看她干活。

    “她今個不在,抓不到我。”

    “不過我冒險下來確實有事,這不大家得知你奪魁了,三位老板都趕著過來給你道賀,晚間歇業,別忘了去我那兒取賀禮。”

    “三位?”

    褚朝云沒太反應過來。

    褚惜蘭笑著抬起手,用帕子幫她拭汗:“傻姑娘,還有萬春樓的張老板呀。”

    “噢噢噢。”

    褚朝云的確把這人給忘了。

    離開六日,萬春樓的糯米糕也停了供應,但剛回來這兩天活兒不少,她還沒倒出空去做新的。

    不過三位老板也都理解,再加上大家又都認褚朝云的手藝,即便斷貨,食客們也只是隔三差五過來問問,倒也不敢太催。

    褚朝云繼續低頭搗食材,褚惜蘭就從袖口里拿出了荷包。

    洗的干干凈凈的荷包遞來,聞著像是還有股薄荷的香味兒。

    女子“呀”的一聲扔開杵子,一接過來,就愛惜的摸了摸:“大姐姐,是你撿到了我的荷包?!”

    不過想想也不可能。

    荷包明明掉進水下去了,褚惜蘭根本也不會下河去。

    “是宋謹撿到的。”

    “宋謹?”

    褚朝云訝了下,抬起頭來。

    褚惜蘭點頭道:“他去撈隨青娘子的尸體時,撿到了你的荷包。”

    “宋小哥有心了。”

    褚惜蘭雖沒親見宋謹,但確實對此人印象不錯。

    褚朝云聽過又高興地摸了摸荷包,隔著布料,便摸到了四四方方的一塊東西。

    她拉開封口,見里面躺著一張被疊得四方的紙,心中訝異,就迅速取出展開來看。

    紙張嗅著有股子青草和藥香味兒,還有剛才聞到的薄荷香,褚朝云心想,大概是宋謹身上摻了這些香,才會留在荷包之上。

    宋謹是男子,自然不熏香。

    因著他們的特殊工種,老頭偶爾會給他們一些藥材泡浴。

    有時尸首放置時間過久,周身會散發腐爛之氣,普通的東西是洗不掉那味道的,老頭有自己的秘方,藥材里加了不少的薄荷片。

    而宋謹又時常會泡,身上才會留下這種味道。

    很好聞,有種清清涼涼的舒適感。

    展開紙張后,得見紙上的文字,褚朝云便驚愕地張大了嘴。

    褚惜蘭難得見她流露出這種表情,忙走過來:“怎么了這是?宋小哥說什么了??”

    其實宋謹也沒寫什么,只是留書解釋了一句:【淤泥臟了荷包,未經姑娘同意擅自清洗,望姑娘勿怪】

    末尾的宋謹二字飄逸瀟灑,筆走游龍。

    這筆字,倒是和那溫潤如玉的性子有些相悖,讓人見之,總有種親見雪落寒梅的凜冽感。

    好字啊!

    褚朝云感嘆之后,捂了下臉。

    為什么她身邊都是寫字好看的,褚郁跟著項辰習字,想來不久也會大有進步。

    就她一人寫的如同狗爬……

    褚朝云差點就生出了,想跟宋謹學字的念頭。

    主要還是社畜幾年養成的職業病,因為工作上總會接觸新東西,而她又是那種學不會就睡不著的性子,多少有點該死的好勝心理。

    褚朝云將信箋重新放回荷包,然后說道:“大姐姐稍等片刻,我托你辦件事。”

    褚惜蘭往外瞧了一眼,見屋外此時沒什么人,就應了聲“好”。

    褚朝云急著忙著離開廚房,回去隔間翻出紙筆,盡管這字是難看了些,但總歸也沒什么改善的辦法。

    她幾筆寫下一行字,稍微吹干墨跡,就再次返回廚房。

    跑的有點急,額上很快又滲出些細汗。

    但也沒工夫擦,主要這事確實更為重要。

    她將疊好的紙交給褚惜蘭,然后低聲囑咐道:“拜托劉老板把這信交給宋謹,他看了便知。”

    褚惜蘭也沒多想,接過收好,輕輕安撫道:“就算要道謝,也不急在一時的。”

    她以為,三妹妹是想謝宋謹幫忙洗荷包,才回了信的。

    褚朝云聽后卻搖了搖頭,想到刁氏的托付……女子微微嘆息一聲:“我只是覺得,這事唯有宋小哥,才能幫上我的忙。”

    第64章  二更

    褚朝云托付褚惜蘭的事,對方很快就辦了。

    而關于三位老板都惦記的胡記小餅,褚朝云也說了得空會考慮。

    夜晚來的有些快,老陳洗漱出來就碰到了“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趙管事,趙大平時很少往勞工們的住處來,今個這一出,倒像是對方在故意等他似的。

    趙大手里的鞭子從不離身,幾乎是上茅房都會拿著。

    不過自從上一次用在了方如梅的身上,這陣子鞭身倒也沒在沾血。

    趙大喊了他一聲,老陳立刻心中發緊。

    老陳上了年紀,已經受不住再來一頓鞭子,他緩緩挪騰著走過去,艱難的彎了下身,“趙管事……”

    趙大定定地望向他,抿了抿嘴問出一句:“你最近,似乎跟那兩個小的走的挺近?”

    一見這人要打聽的是褚郁和項辰,老陳稍稍的松了口氣:“是。”

    他戰戰兢兢地回應,身子始終也沒敢直起來。

    趙大似乎很滿意他這副懼怕自己的樣子,哼笑一聲,繼續開口道:“我問你答,答得好,明個午飯多給你一塊肉吃。”

    “您說。”

    老陳依舊是恭順的態度。

    趙大抱起雙臂,冷淡發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們私下里談論過李二達的事?”

    李二達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提他做什么?

    老陳有那么一瞬間,似是不太懂趙大的意思。

    可一想到那死人曾跟兩個小的有過節,而且除了他,趙大也保不齊還會問旁人,便老老實實地回了聲:“是談論過。”

    趙大見真能從這人嘴里摳出東西來,神情不免又認真了幾分:“那你給我講講,他們都說了李二達什么。”

    老陳又應了聲“好”,進而努力思索起來。

    思緒沉了幾沉,才猶豫著開口道:“兩個小的確實很討厭李二達,因為李二達用鞭子抽過他們,尤其是褚郁,似乎要更厭惡他一些。”

    畢竟褚郁還不太懂隱忍,不似項辰有天生就愛冷臉的優勢,所以相比起來,褚郁的情緒就更分明些。

    “嗯,還有呢?”

    趙大饒有興致的追問。

    “沒有了。”

    “真的?”

    趙大明顯不信。

    老陳再次陷入糾結。

    畢竟和趙管事周旋猶如踩著冰面過河,一個不慎,就容易跌下去再也爬不上岸了。

    比起李二達,趙大明顯要精明許多,像是看出了他還有所隱瞞,便一手拍在他的肩上,聲音壓低道:“老陳,你一定很想離開這里吧?”

    趙大雖說的輕飄飄,可老陳聽過之后,一雙眼卻猛烈地瞪了起來。

    幾乎是連恐懼都顧不上了,老陳彌漫著血絲的瞳孔放大再放大,半晌,他顫顫巍巍地張了下口,然后才不確定地問道:“我、你……你真的會放我走嗎?”

    趙大勾了勾唇,收回手時還嫌惡地在衣襟處蹭了蹭:“那要看你答得如何了。”

    他語調輕慢,態度不明的丟出一句。

    老陳左思右想,隨即咬了咬牙:“雖然他們確實憎惡李二達,但當真沒有動過旁的心思,小孩子家年紀輕,最多就是愛寫兩筆字罵一罵也就罷了。”

    不得不說,趙大給出的條件非常有吸引力。

    可褚郁和項辰沒做過的事,他也不能隨便添油加醋編排。

    見老陳還是一樣的答案,趙大似乎放了點心,不過關注點很快轉移到了其他方面,“他們兩個都認字?”

    “都認字,空了就喜歡在地上寫寫練練的。”

    老陳其實不怎么識字,所以他并不知道褚郁是跟著項辰學字的,平日就總看倆小的蹲在地上寫,就理所應當的這么想了。

    而且那陣子,褚郁總會邊寫邊罵李二達,老陳就猜測,這小家伙寫的字,大概也是在罵人。

    也不知這回答是否讓趙大滿意,老陳心中惦記“回家”的事,可實在又沒勇氣追問。

    趙管事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他可以上一秒對著你笑,下一秒就舉刀相向。

    雖說不太愿意接受現實,但老陳還是不停安撫著自己,自己哄自己的說:可能趙管事只是想套話,才故意提起放他走的事,還是別太當真的好。

    畢竟,從沒有人活著離開過這里。

    他又胡亂的抱什么奢望呢。

    正要請示著回房去,趙大就又說:“你替我看著他們,看看他們平時都做些什么,若是任務完成的讓我滿意,關于放你走的事情,我真的會好好考慮一下。”

    被澆滅的希望又再度燃起,老陳又一次露出了震驚般的神情。

    趙大似乎是很討厭這里的氣味兒,說完話,就快步離開了胡同。

    褚郁和項辰早就洗漱完了,剛剛躺在炕上隨便聊著,他們還不太困,可其他勞工卻已經困得睜不開眼。

    二人不想自己的說話聲影響大家睡覺,索性就出來溜達溜達。

    看到老陳望著胡同口的方向發呆,褚郁就蹦跳著跑了過去,“陳叔,你看什么呢?”

    項辰也從身后過來,眼中略帶關切:“外面很冷,收拾完就回去睡吧。”

    老陳發了會兒怔,直到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人才回過神來。

    只是他人雖清醒了,可意識還停留在“想要回家”的念頭上,見到他們二人出來,就有些木訥地問了句:“你們怎么還不睡?”

    問完,他就想起這倆小的總跟個抬尸體的一起說話,難不成是那人又來了?

    他不由得又往胡同口看去一眼。

    有那么一刻,老陳特別期待宋謹的到來。

    因為這樣,他就有辦法跟趙大交代了。

    哪怕只把宋謹交出去……就說,是宋謹非要纏著褚郁和項辰也好。

    只要能交了差,那么他回家的事情也就有盼頭了。

    不過胡同口黑漆漆的,長街上的剪紙燈籠也還沒全部掛起,此刻那處空無一人,連只野貓都不愿路過。

    老陳似是有些失望,目光呆滯地往屋子里走。

    身后的褚郁和項辰狐疑地看了眼彼此,小孩子通常都最天真,但也最敏銳。

    對長輩的刻板印象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偏差,若是對方做出和平時行為不符的事情來,他們也能夠馬上就看出端倪。

    尤其,老陳的失望就寫在臉上,連隱藏都忘記了。

    褚郁和項辰蹲在墻根下寫字,只是才寫了沒一會兒就覺得凍手了。

    冬天總不比其他時節,尤其還是在夜里。

    二人正商量著要回屋去,板車輪胎壓過地面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最近蕤洲飄了淡淡的清雪,雖然只有薄薄一層,但轱轆轉動起來,還是壓出了輕微的“咯吱咯吱”聲。

    “是宋大哥嗎?”

    褚郁眼睛亮了一下,倒是自己先學起了野貓叫。

    項辰看著身邊少年,無奈地扶額,然后拉著他“噓”出一聲:“別叫了,再把人給喊起來。”

    “宋大哥也是這樣叫的。”

    褚郁不服氣。

    項辰認真的否定了他:“不,你這個太難聽了。”

    褚郁扁扁嘴:“……你變了,小辰。”

    項辰:“……”

    宋謹推車過來時,就看到兩個小的站在雪地上,正面對著面的討論著什么。

    他將板車停到一旁,撲落幾下肩頭的雪,就邁步走了過來。

    宋謹手里捏著個布包,看著有點厚實,像是用布條裹了好多層。

    兩個小的一見真的是他,就立刻放棄爭論,快步走了過來。

    “宋大哥!”

    二人異口同聲,但也格外注意著壓下音量。

    宋謹分別摸了摸他們的腦袋瓜,摸到一手雪,又幫忙撲落幾下,然后就蹲下身說道:“快幫我個忙,很急。”

    今個白日他原本休假,奈何褚朝云有事相托。

    宋謹去集市上尋了一大圈,西碼頭的幾條街都被他給走遍了。

    最后又搭了阿四的船去東碼頭,因為東碼頭更為繁華,整整跑了一小天,才千辛萬苦找到了這三只小鈴鐺。

    他小心翼翼打開布包,為了避免鈴鐺會響,還提前在里邊塞了根麻線。

    三只小巧的鈴鐺形態各異,看著都是滿月嬰孩兒才會佩戴的那種。

    褚郁和項辰望著鈴鐺,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宋謹一一掃過,然后說道:“還是小郁來吧,幫我挑一個。”

    “挑?”

    褚郁雖然多了一絲被欽點的榮幸,可還是迷茫著撓了撓頭。

    宋謹也不知該怎么表達才好,手指抵在下頜處想了一會兒,而后緩緩說道:“你就照著感覺選吧,可以依據自己的喜好,或者……這三只鈴鐺里,你有沒有見過的?”

    有了參考,褚郁倒是知道該怎么選了。

    借著月光,他仔細地瞧了瞧鈴鐺,然后毫不猶豫地拿起最右邊那只:“那我選這個,因為我只見過這一種的。”

    “你見過?”

    宋謹似乎有些高興。

    褚郁點點頭:“是啊,這種最常見了,以前褚尋也有一只。”

    想到褚尋早已病逝,少年有片刻嘆息,跟著,視線又放到旁邊的兩只上,搖著頭道:“而且這兩個看起來好貴啊,我阿爹阿娘可買不起。”

    項辰家境富裕,眼光和褚郁有所不同,哪怕宋謹沒叫他挑,他也按捺不住地說了一句:“我覺得左面的最好看,我兒時就佩戴過一模一樣的。”

    “好是好,但你選的不能作數。”

    宋小哥若有所思。

    項辰費解:“為何?”

    因為佩戴此物的女童家境也不富裕,而他兒時就沒戴過鈴鐺,家中長輩送了他一塊白玉,所以想要選出一個最恰當的,必須得是褚郁。

    想來,那小姑娘的父母也得根據經濟能力來挑選禮物,自然不能考慮太過貴重的。

    不過宋謹買這些倒是也沒花太多銀錢,因為這幾樣都是在東碼頭的二手市場淘來的。

    他將另外兩只一人一個送給了褚郁和項辰,又囑咐了句:“記得洗過再戴。”

    然后就把褚郁挑出來的那個,又包了起來

    正事辦完,想到自己懷里還揣著芝麻小餅,宋謹立刻拿出來分給他們。

    考慮兩個小孩沒有自己的屋子,沒辦法存放,倒也沒拿很多過來。

    一人兩張小餅,吃完了,這祝福就等于是送到了。

    因著之前李二達的關系,宋謹有很久沒來過了,所以今個打算多呆一會兒,等兩個小的吃完了餅再回。

    褚郁和項辰難得吃到這么美味的芝麻小餅,吃的很急,但還有點舍不得吃完似的,珍視的連個渣渣都不想放過。

    溫乎乎的餅子下肚,二人才把心中的疑問講了出來。

    “宋大哥,我們最近交到朋友了。”

    褚郁喜笑顏開的說。

    項辰在旁邊糾正他:“準確來講,應該叫忘年交。”

    “對,忘年交。”

    褚郁重復一聲,又想起剛剛老陳的異樣,便繼續說道:“不過陳叔……他看到過你來找我們說話,而且今晚,我老是覺得他有心事的樣子。”

    交到朋友這件事,在褚郁他們這種處境之下,未必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見得就一定不好。

    宋謹不好妄下評斷。

    不過聽到這中間似乎有點問題,宋小哥就示意他們接著說。

    項辰:“他今晚總盯著胡同口看,就是你來的那個方向。”

    “其實也不能說是宋大哥來的方向,從這里出去就那一條路,誰來都要走的。”

    褚郁糾正道。

    項辰:“話是沒錯,可咱們出來之前,門外好像有什么人在交談,我隱隱聽到幾聲,就是沒聽清楚。”

    褚郁:“可是那會兒除了陳叔,大家都在炕上躺著啊……”

    二人連說帶猜,彼此也都沒太描述明白。

    宋謹思慮一番,便叫他們這幾日要多謹慎些。

    離開之前,似是不太放心,就又低聲提醒了一句:“與人相交沒什么問題,但若要深交,還需多多觀察,別被人家騙了去才好。”

    那位陳叔聽上去不如李二達的威脅大,但宋謹也還是得提點他們防備著些。

    畢竟自己沒辦法時時照顧到,一切還得靠兩個小的自己警醒點。

    那晚之后,老陳又恢復到正常的態度。

    胳膊腿養的差不多了,很多重活就也都能干了,不過這一陣難過的日子確實是褚郁和項辰幫著度過的,老人家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竟不知該怎么做才好。

    午休的時候陽光充足,兩名少年就坐在墻根下邊曬太陽邊吃饃。

    兩只湯碗放在身邊,只是二人還沒有去動。

    老陳拿著饃端著碗坐到他們一旁,一陣油香飄過來,褚郁率先往對方碗里看去,湯水中竟是擱著一大塊肥瘦相間的豬肉。

    豬肉的油蘊開在湯里,一圈圈油光不停散發著誘人的味道。

    竟然是肉!

    多少個月沒吃到過了!!

    二人本能咽了一下口水。

    褚郁則艱難的轉回視線,強迫自己只看手里的饃。

    老陳看到了他們的反應,也知道他們很饞,同為天涯苦命人,誰又敢說自己不饞呢?

    只不過,他除了饞之外,還多了幾分愧疚。

    哪怕那晚他真的沒跟趙大說什么,可為了自己能離開這兒,也還是答應了趙管事幫忙盯梢。

    太可恥了。

    他竟然要靠著出賣小孩子來換取自由!

    老陳心中越發酸楚,于是狠了狠心,將那肉塊一分為二,全部都分給了褚郁和項辰。

    二人訝然地看了看自己的碗,又將目光轉向他:“陳叔,你……”

    “我一把年紀了,沒幾天活頭,你們這個歲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肉總歸有好處。”

    說著,目光暗了一下,悶悶催促道:“快吃吧,涼了就膩了。”

    項辰聽著他說話,卻并沒去動那半塊肉。

    褚郁則端起碗,嘴巴咬著饃,騰出來的手拿起筷子,又把肉塊夾了回去,“就是因為你歲數大,才更要補身體啊,我吃不吃都行的。”

    說著,就兇狠狠地咬了一口饃。

    干饃填滿口腔,他就感受不到分泌不停地口水了。

    項辰看了一眼,把自己的肉塊夾給他,“你吃吧,我吃飽了。”

    褚郁立刻遞了回去:“你吃,你吃了下午多幫我干活。”

    項辰皺眉:“你吃,我幫你多干活。”

    褚郁:“你吃,要不我不好意思叫你多干活。”

    兩個人推來推去的玩鬧起來,他們無聊的時候總會鬧,大概也是為了解悶,只是那半塊肉讓來讓去,誰都不太舍得去吃。

    老陳顫抖著將肉放入口中,吞咽時卻覺得有些刮喉嚨,明明那肉做的很入味,很滑膩。

    他胡亂吃了幾口饃,喝完湯就起身先去干活了。

    褚郁在身后看他幾眼,想到昨晚宋謹的提醒,低聲咕噥一句:“我還是覺得老陳叔有點不對勁……”

    項辰理性的看向碗中的肉,“所以,今個工頭為什么要多給老陳叔一塊肉吃?”-

    宋謹的事情辦的很有效率,午時將過,褚朝云就收到了東西。

    女子瞧著鈴鐺里塞著的麻線,欣慰的想:果然沒有托付錯人,宋小哥還真細心。

    她揣好東西,見這會兒沒什么活,就先回了自己的隔間去寫食單。

    食單上的菜式是過幾日去長業寺要準備的,因為是第一次去做素齋,她總想先擬定出一份,再跟清禪師傅一同商議。

    褚朝云坐在床邊安靜的寫,手搭在腳凳上,被日頭照的熱熱的。

    今日無風且艷陽高照,她就把窄窗抬上去一點,給這屋子里透些新鮮空氣。

    門沒關嚴,縫隙外分明站了一道人影。

    褚朝云余光瞟過去,兀自嘆了下,放下毛筆起身過去開門,見刁氏正扭捏的站在那兒,就攙扶著將人帶進了門。

    “嬸子且安心,我今晚便下河去。”

    坐下之后,她便低聲說。

    “這會兒水太冷,要不然還是算了,要不然……”

    刁氏失了平日里的沉穩,一會兒擔憂她的身子,一會兒又想叫她下河去。

    左右為難了半天,就連說出來的話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褚朝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握住,聲音柔和道:“放心,我今晚會把該穿的行頭都穿上,上次去撈荷包是意外,今個不會那么倉促了。”

    “是……是了。”

    刁氏應過,就捏著雙手,呆呆地坐在一旁不再言語。

    眼下,褚朝云也不太方便多問什么,見刁氏幾乎六神無主的樣子,就默默在旁陪著。

    刁氏坐了一會兒,似是覺得有些冷,打了個哆嗦之后,神情也更加的落寞。

    忽的,徐香荷在門外“啾啾”兩聲。

    褚朝云起身出去,徐香荷就將她往自己房里拉,然后小聲道:“朝云,那事你有把握嗎?我看嬸子的精神都不太對了。”

    徐香荷剛剛是不太敢進去,說完一句,就沒頭沒尾地絮叨起來,想來也是徹底沒了主意。

    “你不知道,你去長業寺那日宋小哥正下蕤河去撈尸首,嬸子那會兒還在船上看那,可等隨青娘子的尸體一被撈起來,她臉色頓時就白了。”

    “要不是方嬸子看出不對,在旁邊扶著,她都要暈過去了。”

    “我原以為嬸子是被嚇的,畢竟隨青在水中泡了多日,確實——哎!”

    “可之后那幾日,嬸子就日夜不安起來,干活時不是針扎到手,就是柴火燒到手,晚上睡覺翻來覆去,我在最里面都聽的一清二楚。”

    她確實也問過刁氏原因,可每每提起,刁氏就是不愿意說。

    此刻,她抓著褚朝云的手不停嘆氣,“我是實在沒主意了,她可從沒這樣過啊……”

    刁氏這幾日連著精神恍惚,也就褚朝云剛回來那天,她才勉強撐著強打起了精神頭。

    徐香荷不怕別的,只怕這人夜里發夢,無知無覺地掉下水去。

    畢竟這樣消靡,很容易鬧出人命。

    褚朝云垂眼聽著對方的長篇大論,末了,只說一句“我知道了,你且放心”,就推門出來,又回了自己那兒。

    見刁氏渾身還在發抖,她索性關上窗子,把煤油燈給點著了。

    “午時沒吃飽,我去端點吃的來。”

    褚朝云借口出去,進了廚房將那日搗碎的一些炒粉沖泡了一碗,熱水倒入碗中,白色細膩的香味登時就飄了出來。

    這粉搗的細碎,用勺子攪和攪和,粘稠的都能拉絲。

    這是她新發明的糯米酪,只是還沒來得及喝。

    白日里船上人來人往,她自然不會明晃晃的端三大碗回去。

    所以只泡了一碗,是專門安刁氏的心的。

    回來隔間后,她將手中的糯米酪遞過去,碗底有些燙,刁氏的手很快就被暖了起來。

    只是婦人完全沒什么胃口,哪怕這糯米酪在香甜,也比不得她心中的苦。

    褚朝云坐過來,看著她說:“這么坐著時間過得會更慢,我方才和鐘管事請示過了,她準了您下午的休息,活我跟香荷會幫您干,喝完糯米酪好好地睡一覺,再一睜眼,您的愿望就能實現了。”

    刁氏握著碗的手指抖了抖,這才聽話的開始往嘴巴里送食物。

    下午出去干活前,褚朝云將刁氏送回隔間歇息,然后跟徐香荷一塊去了船尾忙活。

    心中有事,時間過得的確慢些。

    徐香荷一個下午往天上望了好幾回,總覺得今個這太陽像是焊死在云層上了一樣,一步都不肯往西邊挪騰。

    就這么數著時辰過了許久,慢慢的,總也捱到了晚上。

    喧囂散去,華燈初上,蕤河的夜色很美,只是這會兒沒誰有心情去賞景。

    穿戴完備的女子從木梯上來,幾步便走到了船欄處。

    在她身后,徐香荷攙扶著刁氏,也一步一步跟了上來。

    刁氏眼中有淚,徐香荷看了也于心不忍。

    褚朝云站在船板之上,瞥了一眼被風吹起的河面,將手中握著的物件塞好在衣襟內。

    耳畔不由得,又響起那日婦人乞求的聲音。

    刁氏哽咽著說:“朝云,我的囡囡……她就死在這條河里,死的時候,她才只有七歲啊……”

    女子喟嘆一聲,再望一眼滾滾的水面,跟著一縱身,就跳進了河水中。

    第65章  二更

    褚朝云跳下去的那一刻,刁氏的心仿佛也跟著落進了水里。

    早年,她被家中隨意配了個人,可那人并非良配。

    刁氏生下孩子后,夫君嫌惡囡囡是個女娃,整日里也不好好做生意,賺來的銀子不是喝酒就是賭錢。

    囡囡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刁氏要不來錢還要挨一頓毒打。

    某日夜里,囡囡實在撐不住,燒壞了腦子,人就變得癡傻起來。

    那人見閨女傻了,將來肯定嫁不出去,失望之下又把刁氏給打了一頓,然后就跑出門去喝大酒了。

    蕤洲的冬天極少下雪,不成想,那夜不但飄了一夜的雪,連路面都凍的開始打滑。

    刁氏的夫君從酒肆出來已經喝的酩酊大醉,一個不慎,就摔倒在地。

    一夜雪后,人就被凍死了。

    刁氏無所謂夫君死活,只想著要怎么才能治好囡囡。

    眼見年節將至,囡囡便吵著想叫她帶自己出去買花燈,刁氏抱著女娃去了街上。

    長街兩旁的剪紙燈籠將天幕都映襯的通紅,喜慶的日子熱絡的氛圍,刁氏心中的陰霾也跟著減輕不少。

    囡囡手上掛著一條紅繩穿的鈴鐺,小鈴鐺是女娃唯一的物件。

    因為實在太窮,囡囡連只小銀鎖都戴不起。

    所以她很珍視那只鈴鐺,哪怕人已經變得癡傻,但也知道,只要她一搖晃小鈴鐺,阿娘就會開心的笑起來。

    囡囡挑中一只小兔子花燈,刁氏抱著她拿銀錢不方便,于是就將女娃先放下來。

    刁氏低頭拿銅板時,還能聽到囡囡搖鈴鐺的聲音。

    可等花燈到手之后,鈴鐺聲就不見了。

    囡囡不知去了哪兒。

    長街上人來人往,刁氏瘋了一樣在人群中尋著,喊著。

    手中攥著女兒親手挑選的那只花燈,嗓子喊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也還是沒尋到囡囡的身影。

    自從那天起,刁氏就徹底崩潰了。

    新年伊始,西碼頭長街上的廟會熱鬧歡慶,刁氏卻如同瘋婦一般一刻不停的再尋找著。

    她從除夕尋到了十五,原以為是徹底沒了希望。

    忽的一日有人送信過來,對方看著是個臉生的小哥,說話彬彬有禮,瞧著便像是哪家的小廝。

    那人送的是口信,大概意思是說,有人看到了她的囡囡,就在挑選花燈那天,小女娃一個人跑到了西碼頭的欄桿處向下張望,結果沒抓住把手,就跌落進了蕤河里。

    刁氏起初不信,可小廝完完全全的描述出了囡囡的穿著打扮,還有手腕上掛著的小鈴鐺,幾乎一字不差。

    婦人終于信了。

    于是她不顧冬日水冷,呼喊著跑去碼頭,直接下了河去,想要找一找女兒的尸體。

    畢竟是過了半個月的事,找到的希望實在渺茫。

    刁氏不會鳧水,站在河里幾次往下扎時,都被嗆的險些昏死過去。

    然而,婦人每一次要淹死時,鐘管事都巧妙的出現在了那里,并且吩咐著小廝將人救上岸,卻從頭至尾都不說一個字。

    刁氏反復在冷水里泡著,接連一個月之多,腿疾就那么落下了。

    還有那雙眼,也是因為哭的太久,所以就花了。

    后來刁氏去了府衙,想求岳常幫忙撈一撈囡囡的尸骨,女兒雖然慘死,總也要有一座墳才行。

    畢竟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很不幸了,別死了還沒個地方落腳。

    但刁氏并未見到岳常。

    因為那段日子岳知府去了京中,回來之后又接連忙起了案子,這么一拖就拖了數月之久。

    那一陣子,來報信的小廝總給她送吃的穿的,時不常就照應一下。

    后來刁氏總算熬到了岳知府肯見她,岳常也只是唉聲嘆氣地勸說道:“已經過了這么久,尸體都沒有被漁民發現,想必早就不在西碼頭了,就算下去了,也是徒勞。”

    其實刁氏知道岳常的分析在理,若囡囡還在蕤河,尸首早就浮上來了。

    岳常貴人事忙,安撫之后就叫人好生送走了她。

    刁氏只是一名沒什么見識的婦人,就連書也沒怎么讀過,那些與人相交和辨人的技巧,也都是跟著夫君做生意的幾年里,一點一點積累到的。

    得知求助岳常無望,且蕤洲也并沒有私人打撈隊,刁氏心如死灰,便決定一死了之。

    而這一次,又是鐘管事救了她。

    鐘純心告訴她,蕤河上的這條花船是離囡囡最近的存在,與其這樣毫無價值的死去,不如就留下來陪著囡囡。

    鐘管事惋惜她的喪女之痛,就私下跟她定了一條規矩。

    如果什么時候不想再留下來,走了便是。

    刁氏是被鐘純心唯一默許可以離開花船的人,只是這一條規定其他人都不知曉,所以刁氏偶爾下船去采購些東西,或是給姑娘送飯,鐘管事也從不會管。

    但刁氏能夠隨意下船,趙大卻早就心生不滿。

    他幾次提醒鐘管事不要這么做,萬一哪天人跑了,他們不好交代。

    但鐘管事依舊不理。

    所以刁氏,再一眾船娘中,也算是最為自由的特殊存在了。

    她是為了陪女兒才自愿上船,所以不用趙大防著,她壓根也沒想過要走。

    刁氏把這一切和褚朝云說了一遍。

    雖說如今距離囡囡身死已經過去整整十年,可當年沒能下河去撈尸首的遺憾,在婦人心中始終是一個疙瘩。

    直到那日宋謹他們下去打撈隨青,刁氏心中才生出了一絲疑惑。

    當年來報信的小廝就是鐘管事府上的人,既然花燈那晚就已經看到了囡囡落水,為何那時不來通知她,非要等過了十五再來?

    在刁氏心中,鐘純心不算是壞人,所以這許多年里,她從沒有哪一刻是懷疑過鐘純心的。

    直到親眼看見宋謹解下綁住隨青身體的麻繩,將那石塊送到了岸上,刁氏的噩夢才接連不斷地做了起來。

    夢里,她的囡囡也被人綁住了手腳。

    所以尸首才這么多年都浮不上來。

    她的囡囡雖然腦瓜不清醒,可也知曉會搖鈴鐺來逗她笑。

    這樣一個聽話的女娃,真的會不告而別,獨自一人跑到蕤河那邊去么?

    當年的她,被喪女痛楚打擊的如同行尸走肉,每日只想見到囡囡,然后親手抱一抱她。

    噩夢醒來的那刻,她無時無刻不恨自己的愚蠢。

    如果囡囡真的是被人害了,她恐怕死了都不能瞑目。

    刁氏沒把這件事托付給徐香荷,倒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在婦人眼里,徐香荷的膽子和見識都不如褚朝云那般大。

    所以她唯有耐心等待,等待褚朝云從長業寺回來,好請她幫著自己下河去尋一尋。

    如果河底有尸骨,即便化成了白骨,也還是能尋到的。

    褚朝云入水之后,就摸著黑向下游去。

    如果能選擇白天下去,她是怎么都不愿這會兒下河的。

    其實她最初想托付宋謹的并不是找鈴鐺一事,而是想拜托宋小哥白日下水去尋囡囡,但又一想,他們抬尸工想下去,也必須要岳常的首肯才行。

    擅自行動難免會丟了差事。

    宋謹幫過她許多次,她不能害了人家。

    不過當褚朝云聽完囡囡的故事之后,女子的心卻直接就沉到了谷底。

    “你腳下所站的位置,曾經出過一條人命。”

    “七八歲的年紀就這么沒了,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人命?

    七八歲的年紀?

    褚朝云不得不懷疑,那晚鐘管事跟她所講之人,就是刁氏的女兒囡囡。

    可若按照鐘管事的話來推測,囡囡根本不是從欄桿上跌落入水,而是從花船上掉下去的。

    或許囡囡死的時候,鐘管事就站在船上看著她。

    那為什么不救人?

    就那么眼睜睜看著一個小女孩溺水而亡,鐘純心到底為什么不肯救人呢?

    褚朝云猜測過,或許囡囡就是被鐘純心給推下去的。

    可鐘管事跟她說起此事時的神情,眼中只有無奈和悲涼,卻并沒有片刻的心虛。

    鐘管事并不是個善于掩飾情緒之人,所以,這便不得不讓褚朝云又打消了念頭。

    但無論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她都覺得囡囡大概已經不在蕤河里,至少不會還停留在西碼頭的那一片區域。

    可刁氏的心結總要解開。

    褚朝云落到河底,一邊往可能會出現尸骨的地方摸去,一邊將紅繩穿起來的小鈴鐺握在手中。

    她抓了一把河底的淤泥,試圖讓泥水滲進紅繩和鈴鐺里。

    這是她托宋謹仿制的,依據的就是刁氏的描述。

    時隔太久,刁氏也不太能說得清楚那小鈴鐺的樣子了,可市面上鈴鐺有好幾種,若是挑錯了,這計謀便會被輕而易舉的揭破。

    同刁氏結識一場,又同為女子,褚朝云不愿婦人總活在悲痛之中。

    所以這假的遺物,也不過是個寬心的善意謊言罷了。

    褚朝云盡力的在水下尋找,幾次上來換氣之后又潛回去,假遺物歸假遺物,但這事她既然應了,也必定會盡心到底。

    可尋了足足半個時辰后,褚朝云仍舊一無所獲。

    她回來船上,坐在船板處不停地吸氣,感受到胸腔內被擠壓光了氧氣再度回來,臉色才好看了些。

    見刁氏游魂一樣的盯著水面,褚朝云脫下袯襫,輕輕說道:“其實沒尋到,也不是壞事。”

    刁氏木訥地望過來,眼帶希冀的看向她。

    褚朝云默默嘆息一聲,繼續說道:“或許囡囡并沒有死,也或許……她即便真是落水了,也不似隨青娘子那般,是被歹人所害的。”

    刁氏張了張口,進而低下頭,喉嚨里咕噥一聲:“沒有尸首,囡囡的身體就沒有被石頭綁住……她還有活著的希望,萬一被好心的人救下,收留了也說不定呢……”

    褚朝云見婦人無知無覺地說著話,眼角的淚珠卻不停往下滴落。

    她便知道,刁氏說的那些,連自己都沒有辦法相信。

    無奈之下,她從袖口里取出紅繩穿起的小鈴鐺,小鈴鐺里塞的麻線已經被取掉了,這會兒輕輕晃動,還會發出一聲聲的脆響。

    聽到鈴鐺聲,婦人的眼眸遽然瞪大,整張面孔仿佛活過來一樣。

    婦人一把搶過鈴鐺,珍惜的捧著,貼向自己的心口,然后睜著眼睛看向褚朝云,急切問道:“這是你在水下找到的嗎?這是你在水下找到的嗎?!”

    褚朝云緩緩點頭,轉眼就看到徐香荷也在身后偷偷抹淚。

    女子回過頭來,未免刁氏之后看出這不是囡囡戴過的那個,便小心翼翼道:“嬸子,不如我們先回屋里去,您在好好辨辨,這是不是囡囡的那個。”

    “好、好,我們這就回,這就回!”

    刁氏蹣跚著起身,徐香荷趕忙扶住她,二人一步一步繞去木梯,往暗倉里走。

    褚朝云將脫下的袯襫和鞋套拎著,也跟著走了回去。

    屋中的油燈被點燃,一盞不夠,徐香荷把自己屋里的那盞也拿了過來。

    兩盞油燈照的隔間明晃晃的,刁氏將那臟污不堪的小鈴鐺挪到燈下,揉了揉通紅的眼,模模糊糊的辨別起來。

    褚朝云心中發虛,不想好心辦了壞事,一走進來便追問道:“是這樣的么?嬸子。”

    刁氏其實也記不太清了,但他們窮苦人家能買給娃的鈴鐺,樣式都大差不大,而且只有她是用了幾股紅線捏成一條,穿過鈴鐺做成了手鏈。

    其他娃娃,她沒見過有這樣弄的。

    再加上這些年蕤洲的情形逐漸好轉,小孩滿月禮,大多是鎖頭一類的,也沒誰再去用鈴鐺。

    刁氏覺得,褚朝云尋到的這個,就是她囡囡戴的那個沒錯。

    褚朝云見刁氏又哭又笑的點頭,便坐下來勸說道:“無論囡囡到底去了哪兒,總歸還是惦記著您,給您留下了這個。嬸子,您要好好的活下去,囡囡才會開心。”

    ……

    那夜,褚朝云和徐香荷早早回了各自的房里。

    雖說他們沒有再去打擾,也不知刁氏又哭了多久,總之第二天一早,婦人便恢復了正常的模樣。

    她將鈴鐺里塞了些布條,重新做了一條紅繩戴在了自己手上。

    褚朝云一桶一桶往盆里倒水時,刁氏就紅腫著眼走了過來,“朝云,下次你再去長業寺的時候,可不可以帶我一起?我想給囡囡去上一炷香,幫她祈祈福也好。”

    “鐘管事肯同意嗎?”

    褚朝云雖然這么問,但潛意識里還是覺得,鐘管事不會反對。

    刁氏默默點頭,將她拉到一旁,小聲道:“我一早就跟她打了招呼,而且她也問我……還想不想繼續留在這條船上。”

    褚朝云沒想到鐘純心竟然說話算話,真的打算放刁氏下去。

    于是,也有些按捺不住焦急道:“嬸子,能走便走!如今心事已了,何苦留在這里受罪?囡囡不會寂寞,不是還有我跟香荷在這里陪著她么?”

    褚朝云是真心實意的,但刁氏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女子不解地望著她,刁氏卻嘆息道:“我哪是那等忘恩負義的小人,若非是你,我便還是不能放下心結。你如此為我,我又怎會丟下你獨自下船去。”

    褚朝云眼睛眨眨,又將婦人往船欄處拉了拉,然后小聲道:“嬸子,您如果能下船去,也可以想法子救救我們,留下來大家就都沒希望了。”

    她想去叫刁氏報官,刁氏自然聽得懂。

    可提起這個,婦人眉頭便蹙得更重:“朝云,岳知府……他管不了這里的事。”

    褚朝云心涼了半截。

    不過涼歸涼,她也明白岳常的確是不想過問。

    可岳常管不了,那么蕤洲之外呢。

    京都里的皇族呢?

    但上京去告御狀這事,顯然不在刁氏的能力范圍之內。

    既然刁氏暫時還想不通,褚朝云只好說:“那這事咱們之后再聊。”

    ……

    午休時,女子把刁氏和徐香荷拉進了房里,如今該做的事情都暫且了了,她才有空把埋在心里的那件事給問了出來。

    “什么?”

    “贖身?!!!”

    徐香荷聽到她開口,“嗖”的一下就從床榻上蹦了起來。

    褚朝云和刁氏忙把她又拽回去,警醒一句:“你小聲些!”

    徐香荷這才艱難的憋住了話。

    關于“贖身”的事情,正是那日褚惜蘭在廚房里和褚朝云提過的,只不過那時比賽在即,回來之后又是接連串的忙碌。

    贖身關乎自由問題,褚朝云并非不心急,只是她總覺得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

    甚至還有風險。

    她靠在床榻上,棉被一直蓋到小腹,然后便把褚惜蘭那日偷聽到的話,一字不落學了一遍。

    那日,褚惜蘭接待的兩位老爺喝多了酒。

    迷糊間,其中一人曾說,三年前,他看中了雅間里的一位姑娘,便生出了想娶回去的念頭。

    于是他主動詢問了兩位管事。

    李婆子是直接就打發了他,意思便是他想得美,給多少錢都不會放人。

    但鐘管事開口要了五百兩,只要他同意給五百兩,便同意讓姑娘走。

    李婆子的權利似乎不如鐘管事大,見有人能給做主,那老爺便滿心歡喜回家拿錢去了。

    他是青州來的富戶,早年盡得首富宋老爺的照應,莫說是區區五百兩,哪怕是一千兩,他也是出得起的。

    那老爺原先是個窮光蛋,一直都沒娶到夫人。

    發跡之后就沒再找,一個人生活的還挺習慣。

    后來宋家出事,他雖惋惜宋家,也害怕會連累了自己,又聽說近些年蕤洲發展的不錯,這才跑來這里扎根。

    換了地方之后,生意不如從前好做,有時他焦慮起來,就跑來船上喝點小酒。

    那姑娘是個溫柔細膩之人,屢次安撫過他,老爺這才動了心。

    只不過,他最終也沒能如了愿。

    因為取銀子回來時,便聽說姑娘吃差了東西,已經喪命了。

    雖說這贖身沒成,但這事擱在心中,始終也有些不大痛快。

    于是便趁著那日喝酒,把事情同好友講了。

    褚惜蘭聽了一耳朵,這才激動的跑來告訴褚朝云。

    雖說他們才上船不久,但樓下的船娘們有些都是待了十幾年的,既然知曉有這種事,那必定是要打聽一番的。

    褚朝云說完,刁氏則點點頭,承認道:“你說的,確有其事。”

    徐香荷一聽,又亢奮起來。

    只是還沒等問,就被刁氏一盆冷水給澆個透心涼:“據說那云娘是誤食了有毒之物,從吃過飯到毒發,一刻鐘都沒過,人就走了。”

    褚朝云聽過,心說,果然不會這么簡單。

    她細思極恐,手心不禁出了些汗:“所以,云娘是李婆子殺的吧。”

    李婆子權勢是沒有鐘純心大,表面她不敢違抗,可鐘純心并非是花船真正的主人,他們上方還有大人物。

    若李婆子越過鐘純心去稟報這件事,那人為了花船的事不暴露出去,殺人滅口就是最果斷的方法。

    也省的得罪了客人。

    刁氏噓聲嘆息:“岳常是不會管這里的事的,云娘死便死了,無人會查。”

    “這瘋婆子何其歹毒!”

    徐香荷怒聲罵了句。

    “所以贖身的事,即便是動了這個念頭,也要避著李婆子才是。”

    刁氏并未把話說死。

    徐香荷:“可一旦提了,瘋婆子總會知曉,再說……那可是五百兩白銀啊!!”

    去哪兒弄那么多銀子啊!!

    “那便還是先賺銀子吧!”

    褚朝云笑著起身。

    剛推門往外走,方如梅就抱著一捧寒梅過來了。

    女子笑道:“哎?哪里來的梅花?”

    方如梅喜笑顏開:“鐘管事叫婆子們帶上船的,還有幾日便是除夕了,這些梅花要拿來做裝飾,都是一早新摘的,還挺香的的呢。”

    “送來的梅花多嗎?”

    褚朝云瞇了瞇眼,伸手碰碰梅花瓣,軟軟的,還有些冰。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凝在她手中,便聽方如梅說:“還有不少呢,我這一把是帶下來分給大家的,咱們每人屋里都插一株,剛好用來熏屋子。”

    徐香荷見有梅花用,立刻探頭出來接走兩株。

    方如梅說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喊住他們道:“對了,管事請的裁縫馬上就上船來,你們快去量尺寸,衣裳可得趕著做。”

    徐香荷一聽還有新衣裳,簡直覺得是老天開眼了。

    她將梅花遞給刁氏,拉住方如梅問:“什么衣裳啊嬸子?這花船一到新年,還給咱們船娘做衣裳嗎?”

    方如梅想起他們是才剛上來的,這才站住腳,慢聲解釋道:“怪我沒講清楚,其實早幾年蕤洲不太好時,管事是不給咱們做衣裳的。但這總歸也是蕤洲最重要的風俗,近幾年日子好過了,所以咱們船娘也就有份了。”

    “風俗?”

    褚朝云聽出端倪,愕然道:“做衣裳跟風俗有什么關系?莫非……這衣裳不是尋常的衣裳??”

    第66章  二更

    “自然不是,這是唯有新年時才會穿的。”

    方如梅已經量完了尺寸,見這倆姑娘還杵在這兒,便推著他們往木梯去:“快快快,做新衣裳怎么還不積極啊!”

    方嬸子將二人推上去后,轉頭看向正往床旁插梅花的刁氏。

    “刁娘子,若是真有機會,還是下船去吧。”

    聞言,刁氏的手一頓。

    方如梅立刻邁步進來,順手將門帶嚴實,然后哀嘆著說:“我不知夢到過多少次歲歲,若我倆能換一換,我可是又要自私起來了。哪怕后半生給你當牛做馬,拼了命,我也是要下船去的。”

    刁氏聽得有幾分動容,也知對方跟她說的,句句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她坐到床邊,伸手撫摸了一下腕子上的鈴鐺,“你和歲歲至少還有見面的機會,可我呢……天人永隔,白發人送……不,我連送一送她的機會都沒有。”

    其實方如梅明白她心中的執念。

    刁氏已經失去囡囡,而如今褚朝云剛好就是囡囡長大之后的年紀,所以在刁氏心里,她已經將褚朝云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失去囡囡的時候,她沒有辦法保護女兒。

    如今褚朝云也身陷囹圄,刁氏不想再錯過一次。

    方如梅跟她都是一般大的年紀,于是伸手握了握她,又撫摸了一下那只小鈴鐺,“你看,又要新年了,也許囡囡就是不放心你,才用了這種方式勸說你。”

    “還是下船去吧,這里受限太多,而且一直用布條塞著它,慢慢它就發不出那么好聽的聲音了。”

    “可是朝云和香荷——”

    刁氏垂著眼,目光里透著幾分心疼。

    方如梅起身出了門,臨走前,說完了最后一句話:“你在船下等著他們,他們才會心有期盼。終有一日,你們會在船下相聚,到時,才算是真正的團圓啊。”

    ……

    褚朝云被徐香荷拉著一路來了船尾,滿眼的紅色直晃得她眼花繚亂。

    “我的天哪。”

    臨時抬出來的方桌上一卷一卷擺著厚厚的紅布,有棉料子,也有紗料,質地輕薄的,垂感分明的,各式各樣,簡直比方如梅拿下去的寒梅還要艷麗。

    裁縫站在一旁,正給排隊量尺寸的船娘們做記錄。

    有人看到他們來晚了,便笑著喊人:“朝云,香荷,快來我這兒,我讓你們插隊~”

    褚朝云笑著應了一聲,卻并沒有插隊,而是帶著徐香荷老老實實排在最后面。

    反正先量后量都一樣,她倒是沒太大興致。

    只是那紅色太過鮮艷,再加上今個日頭也晶亮的很,這么一照下來,遠遠看去,整條船都像是要發光了似的。

    船娘們嘰嘰喳喳的小聲說話,褚朝云則回頭去尋了幾眼。

    大概鐘管事知曉他們此時高興,不愿破壞這片刻的美好,便早早下船去,也免得留下來會讓大家覺得拘謹。

    “我每年最開心的就是這個時候了,簡直比過生辰還要高興!”

    “那是,蕤洲風俗過新年要穿紅嘛!”

    “想想這滿街的紅燈籠,滿身的紅裝,再加上那又蘇又甜的小餅,我好想天天過新年啊~”

    “聽說嫁人也要穿紅,喜服不也是紅的嗎?”

    “那好說,到時候選個俊俏的小郎君,我主外來他主內!”

    “對對對,咱們主外,叫他們主內!嘻嘻~大祁的駙馬好像就是這樣的呢!”

    話題很快偏到郎君和駙馬上,褚朝云無奈地笑笑,正百無聊賴的欣賞著河上風光,身后的徐香荷卻忽的將她拉遠。

    二人差點脫離開隊伍,幸好他們是最后兩個。

    “怎么了?”

    褚朝云已經習慣徐香荷這一驚一乍地樣子,她偏過頭來低聲問著。

    徐香荷卻笑的賊兮兮地,笑過,就趴在她耳邊壓著聲道:“之前是我錯了,是我自己認錯了人,把人家好好的小哥給認成了老爺,不過我知錯就改,現在立馬就來改正!”

    “?”

    徐香荷東一爬西一埽的,說的褚朝云一頭霧水。

    女子蹙蹙眉,納悶道:“誰?什么老爺小哥的,說什么呢你。”

    徐香荷則激動地跺腳,緊緊抓著她衣袖,聲音也控制不住的放大幾分:“我說宋謹啊!!”

    “那天他下河來撈尸體,我就站在船上看,哎呦喂!是我那晚認錯了人,來送甜菜的根本不是他,而是那個漁民阿四叔。”

    “宋小哥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嘖嘖嘖,還真是個俏郎君呢!”

    褚朝云聽她開炮似的突突突說了一大串,捋順清楚這幾句話的重點,女子淡定地“哦”了一聲。

    “哦?”

    徐香荷眼睛瞪成饃那么大,驚詫的重復:“你說哦?!!”

    “不然呢……”

    褚朝云扶額,隨即用手點點小姑娘的腦袋瓜子,懶洋洋道:“我們做衣裳是為了過新年,不是拜堂,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不待徐香荷表演牽紅線大法,她就又笑盈盈道:“莫非那日一見,妮子你就動情了?既然你把他夸的那般好,嬸子也一直說他不錯,那就改日叫嬸子去幫你們牽條紅線。但是今天,我們就先好好做衣裳吧,收收心~”

    褚朝云慢悠悠的走回去,繼續排隊去了。

    留下徐香荷傻愣愣站在原地,徐香荷迷蒙半晌,嘴巴里還語無倫次的咕噥著:“不是……什么叫我動情?你,我……哎!!”

    為了不想褚朝云誤會,她幾步跑上來,鄭重的舉著拳頭發誓道:“我可沒有喜歡宋謹啊,我真的沒有!”

    不過見說完了褚朝云還是淡淡的,她人就徹底蔫巴下來。

    褚朝云自然知曉徐香荷說的是真的,只是眼下最大的愁事是怎么下船,至于什么情情愛愛的,她根本就沒想過。

    尺寸量到褚朝云這里時,裁縫略微訝異地看她一眼。

    褚朝云觀察到對方的表情,不解道:“可是有何不妥嗎?”

    裁縫搖搖頭,隨即笑道:“姑娘身量高挑,身型纖瘦,這難得的好身材無論穿什么都是駕馭的了,我都想拉你去我鋪子里打樣子了。”

    “多謝娘子夸獎。”

    褚朝云邊說邊展開手臂,配合著量完了尺寸。

    然后一抬眼,就瞟見三層之上的欄桿旁,李婆子正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朝她翻著白眼。

    徐香荷看到之后,厭惡的垂下眼來:“不是,我說這老貨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們明明沒看到李婆子上船。

    褚朝云等徐香荷量完,就帶著她去一旁繼續干活,“別跟她起沖突,自從李二達死了之后,這刁婦就越發看咱們不順眼,別給她發作的機會。”

    徐香荷低低嗯了一聲,擼起袖子忙活起來。

    年節在即,長街上的剪紙燈籠也掛的七七八八了,雖說他們這條船跟碼頭離著還有些距離,可那芝麻小餅的香氣依舊不停地往船上飄。

    這兩日都有新摘的寒梅送來,而程月也拜托了勞工將烤餅的工具帶上了船。

    尋常人家都會吃些小餅慶賀,花船上就更要準備一些供客人實用。

    褚朝云比較好奇那烤餅的工具,便跟著跑來廚房看。

    大祁所用的工具看著跟秤桿似的,幾條鐵鏈下方連接著一只平盤,想必就是烤盤了。

    聽勞工說,只要把爐灶上的鍋子挪開,將其懸掛在梁上,做好的餅子放在平盤中,直接下到爐火里烤便可以了。

    工具不那么冗沉,用著也很方便。

    想到那日三位老板拜托她的事,褚朝云心說,既然人家有胡記芝麻小餅,那么她也有褚記梅花小餅~

    “你若想用這工具來烤餅,火候必定要好好掌握才是。”

    程月看出她的心思,走過來低聲提醒。

    褚朝云眼眸輕眨,俏皮的朝程月行了個禮:“請師父賜教!”

    程月輕輕點頭,“我賜教了,你就必須要給我交一份像樣的成品才行,否則我用完就叫人把工具抬走。”

    程月擺明在逗她,褚朝云當然聽得出來。

    程娘子雖說對旁人冷冷淡淡的,但自從收了她之后,說話做事倒是隨意多了,不過也僅僅限于是跟她相處才會如此。

    程月進廚房去忙,褚朝云就退了出來。

    她正要返回船尾接著干活,便見兩名戴著紅幞頭的少年提著幾筐瓜果走了上來。

    褚郁和項辰能有上船送菜這個機會,還是鐘管事給提供的。

    雖說二人不太識得鐘管事是做什么的,可他們也發現,鐘純心的話,趙大似乎不太敢違抗。

    于是二人和鐘管事道了謝,提著菜筐一股腦跑了上來。

    褚朝云轉過身來的時候,褚郁和項辰正焦急地在尋找她。

    “阿姐!”

    少年一見到自己的親姐,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流出來。

    褚郁比項辰矮一些,跑起來那幞頭還一顛一顛,顯得有些滑稽。

    他急吼吼地奔過來,見四下里沒什么人,就立馬放下菜筐,伸手拉住了褚朝云。

    “阿姐,新年快樂。”

    褚郁急切地說了一句,生怕耽擱就沒機會講了。

    能在新年臨近之際得到親人的祝福,這簡直就是最好的新年禮物。

    女子將他們拉到避人的角落后,還謹慎的往船口和樓上看了看。

    趙大和李婆子都不在,或許是被鐘純心給叫走了。

    褚朝云放下心來,伸手捏捏褚郁的小臉,少年太瘦了,一掐也掐不出幾兩肉。

    “小郁,小辰,新年快樂。”

    女子彎著眉眼說。

    項辰見褚郁和親人相聚,有些眼饞,但他還是很克制的沒做什么,只是眼眶紅紅道:“阿……褚姐姐,新年快樂。”

    “你們既然是好朋友,就跟他一樣叫我阿姐好了。”

    褚朝云伸手摸了摸項辰的腦袋瓜。

    項辰明顯怔了下,腳下不自覺往前挪動一步,小心翼翼地詢問:“真的嗎?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

    褚朝云知道項辰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尤其在這么小的年紀,一朝便從眾星捧月落至谷底,沒絕望的活不下去,顯然也是個性情堅忍的少年郎了。

    項辰抿了抿唇,開口時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還是鼓足勇氣叫了一聲:“阿……姐。”

    “阿姐新年快樂。”

    他又飛快補充道。

    褚朝云應了一聲,關切道:“小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一個哥哥。”

    提起這所謂的哥哥,少年臉色陰郁了下。

    到底是孩子心性,不太能藏得住情緒,項辰深吸口氣,又忿忿道:“他是我父親的養子,其實也不算什么哥哥。”

    “但你現在有個弟弟呀。”

    褚郁偏頭去看他,然后得意的指指自己,“是我,嘻嘻。”

    項辰“噗”的笑出一聲,還伸手幫褚郁拉正了跑歪的幞頭。

    褚朝云見兩名少年相處的好,也很是欣慰。

    他們見面的時間不易過久,于是她便簡斷截說:“小郁小辰,你們記牢,除卻彼此,萬不可輕信任何一人。”

    說完,又進一步提醒道:“我話中所指,是你們那里的人,即便同吃同住,也不得不防。”

    兩名少年與她不同,她是成年人,還有現世那些年的經驗積累,可少年本就心性純然,不容易防備誰。

    人在低谷就是很容易走偏了路,一旦想法偏了,便不受控的要起害人之心。

    雖同樣處在谷底,可也并非人人都有良善之心。

    她無法照應他們,所以唯有一次又一次的提點,以及在心中祈禱,希望這兩個小的不要遇到太壞的人。

    至少別害他們就好。

    褚郁認真的點頭回應:“阿姐怎么和宋大哥說同樣的話,不過我們記下了,你放心。”

    “你們啊,千萬別嫌阿姐啰嗦。”

    褚朝云伸手分別點了點兩個小家伙的鼻頭,軟軟的,還有點涼,褚朝云覺得有點有趣。

    女子笑著起身,最后又說一句:“替我跟你們宋大哥也說一句新年快樂。”

    褚朝云今個忙了整整一天,不過程月得知她想做餅,倒也沒急著做完飯就下了船去。

    一直等到自家徒弟傍晚收工,褚朝云才有空聽師父教誨。

    程月教了一遍烤餅的工具要如何使用,還有火候的掌握,又聽褚朝云一字不落的復述一遍,這才滿意的下船去了。

    褚朝云起先是想打那些寒梅的主意,可這褚記梅花小餅是做來賣的,她要是偷的太多,除非鐘管事瞎了,否則很容易就發現了端倪。

    既如此——

    女子大膽的在晚間截住了人,而后笑嘻嘻地開口。

    “咳咳,鐘管事,您能不能……”

    褚朝云話還沒完,鐘純心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她:“你想做餅?”

    “是……”

    褚朝云內心驚愕。

    她不得不感嘆鐘管事真的是個很精明的人,不過和聰明人打交道不費力氣,她實話實說總比搞些彎彎繞來的真誠。

    二人依舊站在船頭,也就是上一次他們“談心”的地方。

    不過此刻,褚朝云又站到了囡囡跌落下去的位置,但卻不似初次聽到噩耗時那般驚懼了。

    鐘管事瞥了她一眼,忽的轉了話題:“怎么,不怕了?”

    褚朝云聽得出,鐘純心問的自然是有關囡囡的事。

    女子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再把話題扭轉回來,一串帶著脆響的小鈴鐺就從對方指尖滑了出來。

    “嘩啦啦——”

    “嘩啦啦——”

    鈴鐺用破舊的紅線穿著,正懸在鐘純心指縫處。

    迎面一陣寒風襲來,吹得一船寒梅撲鼻,那鈴鐺并未被什么塞住,此刻就那么吊在對方手指處輕輕搖晃。

    遠處的河水被吹成連片的漣漪,兩岸的紅色燈籠散發著朦朧的紅暈,許是剪紙燈籠還沒有完全被點亮,所以顯得夜里的河面如墨般暗淡。

    冷風入耳,鈴鐺清脆,梅花撲鼻,冬雪墜地——

    其實這一幕多少有些讓人覺得瘆得慌,反正這氣氛并不美好。

    可褚朝云卻一點都不怕。

    她隱隱猜到,鐘純心手里的這一串,才是囡囡真正的遺物。

    伴著鈴鐺的響動,婦人的話幽遠傳來:“假的終成不了真,就算要祈福,要立衣冠冢,總要有一件真正的遺物。”

    “這樣,孤魂才知曉何處是家。”

    褚朝云壓住心底的沖動,手指攥了又攥,才勉強讓自己沒能問出心中那句——囡囡到底是怎么死的?

    因為她害怕,害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囡囡。

    還是留著性命,待日后慢慢找答案吧。

    女子深沉地吸了口氣,伸手接過那串鈴鐺。

    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懷疑,或許這船上到處都掩藏著鐘管事的耳目,一起同吃同住的船娘,乃至雅間里的姑娘。

    或許她自打上船之后,一切的所作所為……這婦人其實全部都知曉。

    白日里還叫褚郁和項辰要謹慎些,恐怕自己早就暴露了,被人家一直當笑話看到今日也說不定。

    褚朝云嗚呼哀哉,看來穿越到古代確實不那么好混。

    誰說古人不夠精明?

    褚朝云默默接過鈴鐺,也沒敢問鐘管事是怎么知曉她偽造遺物這件事的。

    她只覺得這一刻的自己腦子懵懵的,簡直就跟做夢一樣。

    然而鐘管事卻不像她心里的戲那么多。

    婦人歸還了遺物,就自動轉移了話題,“你想做餅,只有寒梅還不太夠,你見過那梅樹結出來的果子么?紅色的,跟茱萸相似,吃起來酸甜可口,我明個給你弄一筐來。”

    茱萸?

    點她呢?

    褚朝云心中發虛,現在連看都不敢看婦人一眼了。

    也不知自己這蔫頭耷腦的樣子,落在對方眼里是不是有點搞笑。

    反正鐘管事余光掃過她后,就破天荒的笑了一聲:“還是趕在除夕之前送刁氏下船吧,這兩日你陪著她去趟長業寺,徐大徐二會帶著你們。”

    說完,婦人緊了緊披風,轉身離開。

    褚朝云捏緊鈴鐺,低頭又看了看,這鈴鐺外觀確實是和宋謹挑選的差不多,但細看還是略有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追上前方婦人,見對方走的飛快,就忍不住開口道:“這遺物——”

    鐘純心腳步停頓了下,忽的嘆息一聲,“欠了債總要還,能還一些,就是一些吧。”

    褚朝云沒有不識趣的繼續追問。

    只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了暗倉,又在夜間刁氏熟睡時,偷偷的調換了鈴鐺。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腳剛從房間出來,刁氏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寂靜的夜下,婦人雙手死死攥著那還凝有梅花香味的鈴鐺,默默流了一行眼淚——

    囡囡,你終于回來了。

    ……

    鐘管事的辦事效率令人驚嘆,褚朝云一早醒來去洗漱時,就聞到了一股子極為濃郁的梅花香。

    味道是從廚房傳出來的。

    她快速進了洗漱房,出來時一邊系頭巾一邊往廚房里去,果然看到廚房門旁,擺著一筐新鮮的梅花,還有一筐剛摘下來的小果子。

    那果子晶瑩透亮,聞著還有一點沁人的清香。

    褚朝云心癢難耐,不過還是一直忍到了花船歇業,這才大張旗鼓的進了廚房。

    她先是和了一團的面,又將化開放涼的豬油攪拌進面團里。

    雖說吃小餅是新年的習俗,但其實并不限定于必須是芝麻餡兒的,只是胡記做芝麻餅比較拿手,所以才只賣這一種。

    褚朝云取了一些果子用水洗凈,又用杵臼搗碎成汁。

    既然要做梅花小餅,那這烤出來的餅皮,自然也得跟梅花一樣紅紅火火的才漂亮。

    面團被汁水染紅之后,剩下的梅花和果子也一起搗碎,和成了餡料。

    由于程月教過她讓餡料流心的秘訣,那這小餅里肯定也要用上。

    褚朝云一口氣做了幾十小餅,又依照梅花的外觀,全部捏成花朵的形狀。

    最后點了黑白芝麻在中間,剛好充當花蕊。

    做好之后,接下來就是烤了。

    只不過她是第一次烤餅,雖說有點費火,但還是選擇先烤一個出來試試。

    程月只是口頭陳述給她聽的,但這耳朵會了和真正會了還是相去甚遠,總不好浪費了所有的心血。

    好在梅花小餅每個只有掌心般大,烤熟也很快。

    不出所料,褚朝云第一二次烤出來的餅,果然糊了,黑魆魆地還能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但本著不浪費糧食的心理,她還是強忍著吃完了。

    “誒,餡料還是出奇的好吃嘛。”

    女子有點驚喜。

    這小餅不僅有果子的酸甜,梅花的凜香,還增添了豬油的細膩,流心的清爽……

    一口下去滿嘴爆漿,尤其咽下之后還多了幾分美妙的回甜!

    褚朝云的好勝心被徹底激發,開始不斷地嘗試起來。

    從一個到兩個,兩個到多個,最后一口氣就能烤出十幾張小餅,并且還能保證每一個的火候都均勻無差。

    當晚,她端著一盤梅花小餅進了刁氏房中。

    煤油燈下,三人圍坐一團。

    從前最平常的夜,如今卻成了最難得最珍貴的一晚。

    三人多少都有些不舍。

    靜默之后,褚朝云還是笑岑岑地往二人手中分別遞了一張小餅,然后眼紅紅道:“今夜我們娘仨提前過年。”

    “來,新年新氣象!”

    “朝云預祝嬸子和香荷——萬事順利,歲歲平安!”

    第67章  二更

    新年在即,不只花船上的船娘們要做新衣,這幾日趙大也在忙碌著給勞工們做紅衣裳穿。

    不過男子較女子們要簡潔得多,女子們的衣裙款式復雜,裁縫師也選的精心,而褚郁他們所要做的衣裳大差不差都一個樣,隨便量裁一下也就行了。

    因著是在干活途中抽空量尺寸,勞工們也就沒回居所,而是就在碼頭旁排起了長隊。

    此時此刻,長街之上紅色彌漫,這迎新年的氛圍算是徹底被烘托起來了。

    每年到了這會兒,巡邏的衙差們便要偷懶。

    再加上年前年后這一陣子,幾乎不會發生什么命案,所以懶散的衙差急著休假,就會叫宋謹他們代為巡視。

    宋謹,朱力和同僚里的小八卦正在街上慢慢走著,小八卦就笑呵呵開口道:“宋兒,你要不要換個紅色的荷包?畢竟紅色喜慶,你這要是從里紅到外,說不定心里想的事就能成真了?”

    聞言,宋謹還沒等開口,朱力就忙不迭地過來湊熱鬧:“什么從里紅到外?什么紅色荷包?他想什么事了?”

    小八卦賊兮兮一笑,剛要開口分析,宋謹就頭疼的說:“我去那邊,咱們分開來走。”

    宋小哥倒不是不想解釋荷包的事,只是害怕越講越亂。

    上次褚姑娘的油茶被他護的太緊,同僚們都笑話他半個多月。

    其實他也理解,大家心里都苦,每次曾茹過來看望朱力,同僚們都艷羨著大力哥有娘子疼。

    所以一遇上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兄弟們就稍微敏感了些,實則也沒什么惡意。

    宋謹急著跟他們分開,朱力則怔愣了下,隨即就喊道:“宋謹,你別忘了午時去老頭那兒量尺寸,今年的新衣必須得穿,不許再躲。”

    宋小哥輕輕應了一聲,邁步時,神色卻有片刻恍惚。

    青州是沒有年節穿紅的習俗的,可自從到了這里,幾乎每一年,他都要被迫的做上一套。

    可以往做出來的那些,他從未穿過。

    每年除夕那夜,同僚們都去老頭那里守歲,喝酒,難得享受一下來之不易的放松時刻。

    只有他,不想穿紅,不愿出門,唯有獨自待在院子里,舉頭望著明月發呆。

    好像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要慶祝,所以也沒必要穿。

    后來,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被岳常發現了。

    大概是有跟他們不對付的衙差告密。

    而那人卻并沒有單獨拎出宋謹的名字來說,只是說仵作手底下那群不聽話的抬尸工,敢公然忤逆知府大人的意思不去穿紅。

    岳常雖說不愿在這種事情上做文章,可未免破壞了吉日,還是單獨找仵作說了這件事。

    朱力恐怕宋謹一再違背岳常的意思,惹惱了知府會被罰俸,或者還會有更慘的事情發生,這才不得不出聲提醒。

    他不想在大街上說這件事,所以說完還有些后悔。

    應該沒誰會注意他們這些人吧?

    朱力四下看看,見百姓們都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這才輕呼口氣放松了些。

    然而,令他沒注意到的是,他才喊完宋謹的名字,排隊的勞工里,一雙渾濁的眼就偷偷看向了宋小哥。

    褚郁和項辰排在老陳之后,小孩子對做新衣裳這事還是比較積極的。

    不過項辰卻微微搖著頭,似是對那普通的衣料不感興趣:“你知道天蠶絲么?流光溢彩,我大哥最愛炫耀,每年都要做幾身才滿意。”

    “你大哥?那個養子?”

    褚郁小聲問。

    項辰“嗯”了聲:“一套天蠶絲的外衫,夠咱們這些人五年的工錢。”

    褚郁驚怔著捂住了嘴,進而咕噥一聲:“他好敗家。”

    項辰也是這么認為的。

    其實他以前并沒這么想過,只是來了蕤洲之后,見識到了什么叫做人間疾苦,對于從前過分的奢侈生活,他多少有些懊悔。

    雖然他不曾像那養子一般鋪張浪費,可日常的吃穿用度還是算得上奢侈了。

    二人隨口聊著,忽的一抬眼,就瞧見老陳正目不轉睛看著宋謹。

    項辰給褚郁使了個眼色,褚郁微微點了下頭。

    想起之前宋謹和褚朝云的提點,褚郁就故意咳了聲說:“這衣裳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做好,我還想穿給宋大哥看呢。”

    他這么一說,老陳果然收回了視線,身形緩緩靠向他們,似是再聽二人說話。

    褚郁對著項辰眨眼睛。

    項辰就繼續道:“咱們這衣裳好做的很,明天就能送過來。”

    “那么快?”

    “就算沒有預計的快,不能穿給宋大哥看,也總要提前和他說一句新年快樂吧?”

    褚郁故作深思,一張青澀稚嫩的小臉做戲做的并不太像,但老陳是背對著他們的,自然也看不到二人的表情。

    半晌,褚郁有些興奮道:“那好呀,咱們就約定明晚去跟宋大哥說新年快樂!”

    項辰冷淡的看了眼上方,見老陳身形僵直,然后緩緩說了聲“好”。

    這一晚,老陳睡得并不太踏實。

    他翻來覆去的都在猜,到底那個抬尸的跟這倆小的,平時是用什么暗號來聯絡呢?

    如果沒有互傳信號的辦法,褚郁怎么那么肯定明晚就能跟宋謹見面?

    既然說是送祝福,肯定是要見面才行的吧……

    他猶豫不定,幾乎有些坐立不安。

    一方面,想要回家的念頭,不斷支撐著他去和趙大報信。

    而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樣做好像太不是人?

    他真的很無恥。

    左思右想之下,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他暫緩了去通知趙大的念頭,還是等摸清楚三人之間的聯絡方式,再一并交差好了。

    老陳一整晚噩夢連連,直到一早醒來,腦子里還昏昏沉沉的。

    冬日的太陽也起得晚,此刻屋子里還有點黑,老陳一睜眼就看到褚郁正坐在身邊盯著他。

    做賊心虛的男人嚇了一跳,“哎喲”一聲就坐了起來。

    “你怎么起這么早?”

    他下意識問。

    褚郁其實也因為睡不著。

    他有點不敢去相信老陳叔會出賣他和項辰,所以他實在無法入睡,就索性坐起來盯著老陳看。

    一晚上腦子里亂七八糟出現了很多畫面,還有疑問。

    真心換不來真心嗎?

    長輩們的世界好難懂。

    三嬸決定要害他們的那個晚上,是不是也沒能睡著覺?

    褚郁表情有點難看,強行擠出一個笑臉,也沒去回應老陳的話,就先下炕去洗漱了。

    ……

    白日里,艷陽高照。

    大概連老天都在為了蕤洲的新年而提前慶祝,這幾日的天氣都很暖和,日頭熱熱的,哪怕他們蹲在墻根下吃午飯也不會覺得凍手。

    老陳的湯碗里又多了一塊肥豬肉,和上次一樣泛著油花。

    想來是趙大等的不耐煩了,故意再用這種方式提醒他。

    不過今個他準備把肉分給兩名少年的時候,二人卻借口有活急著干,三兩口吃完了饃就起身走了。

    老陳饞的直流口水,一口將肥豬肉吃掉,腸胃里常年見不著油腥,才咽下肚子,肚子就被鬧得有點絞痛。

    他迅速起身進了茅房,但腦子里還記著褚郁跟項辰晚上要見宋謹的事。

    白日里忙碌,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入夜之后,他吃過晚飯回來,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看褚郁和項辰在不在。

    看到兩個小的靠在炕角落里正說著什么,他便裝作自然的脫了鞋子踩上了炕,挪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骨碌躺了下去。

    他翻了個身,用背對著兩人,假裝自己很快就睡著了。

    累了一天的勞工們一入夜就早早歇下,沒一會兒,屋子里就想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老陳一直不敢睡,而是豎著耳朵聽炕角落的動靜。

    似是聽到了一聲輕微的“走”,緊跟著,褚郁和項辰摸黑下了地,蹬上鞋子一前一后的出了門去。

    老陳忙坐起身,下炕時心還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他從未干過這種壞事,幾步路走的身子都沒完沒了的顫。

    他這是要害人啊!

    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心中愧疚不已,眼睛通紅又脹又痛,哪怕干活時被砸傷了手和腳都沒哼一下,可此時,眼淚卻無知無覺地溢出了眼眶。

    他深沉地吸了口氣,還是推門走了出來。

    就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進行吧,只把宋謹一個人交出去,反正宋謹有府衙保著,趙大也害不到他頭上去。

    也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了。

    老陳兀自尋思著,并未注意胡同口那兒已經站了三個人。

    他正欲拐過去追上褚郁和項辰,就聽到一聲熟悉的男音傳來,那人聲音刀子似的冷,是他每每噩夢常聽到的聲音。

    是趙大?

    老陳有些懵了。

    他明明還沒有上報趙管事,對方怎么突然來了?

    老陳沒敢往前邁步,而是躲在墻根下靜靜聽著。

    遠遠地,褚郁和項辰正在跟趙大說話,對方并不是老陳喊來的,而是他們。

    他們拜托工頭和趙大說一聲,請管事亥時前來這里一趟。

    趙大剛來,褚郁就跟項辰掐著點的出去了。

    “大晚上的不睡覺,你們找我做什么?”

    趙大睥睨了二人一眼,態度卻不太明朗。

    褚郁指尖凍得發紅,少年搓了搓,然后老實道:“趙管事,我和小辰今天幫裁縫給大家記錄量裁的尺寸,發現這幾天的賬面還是不太對……”

    見趙大似是感興趣了些,項辰立刻接上話:“要不您讓我們試試吧?我倆會寫賬。”

    “哦?”

    趙管事抱著雙臂瞥他們,右手上握著的鞭子還在風中不停晃悠。

    “你們兩個小毛孩子,我憑什么用你們?”

    “就憑我倆……便宜,嘿嘿。”

    褚郁長相就比項辰多了幾分天真,說起話來又真誠又樸實,所以二人早就商量好了誰該說什么話,各自發揮各自的優勢,爭取把目的給達到。

    趙大聽罷哼笑一聲,似是故意奚落道:“便宜?那你們還挺有自知之明。”

    兩名少年嘴角不自然的崩了下,繼續裝作聽不懂對方的嘲諷。

    褚郁輕咳兩聲,開始毛遂自薦:“您要是雇個外人來寫,保不齊還會遇上李二達那樣的人,而且雇人不是需要很多銀子嗎?但我倆不要銀子。”

    趙大似是有些上鉤了,便好奇道:“那你們要什么?”

    “吃肉啊!”

    褚郁瞪起大眼睛,做出一副流口水的表情來:“陳叔總有肉吃,我倆饞得很,我們要錢沒用,不如多吃一塊肉。”

    項辰也忙附和道:“或者……不給肉吃,能不能求點別的?”

    趙大聽著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目光從褚郁面上轉悠到項辰那,冷聲道:“求別的?你說來聽聽。”

    項辰直接張口道:“回家——唔!”

    話沒完,就被褚郁驚恐地堵住了嘴巴。

    可“回家”二字擲地有聲,除非趙大聾了,否則怎會聽不到。

    而且,也正因為趙大聽見了,才立刻換了個姿勢,鞭子在手中揮動兩下,趙管事瞪著他們厲色道:“你剛剛說什么?”

    項辰反應迅速,忙改口:“我說吃肉。”

    趙大這才滿意的收了鞭子。

    趙管事瞇了瞇眼,又重新抱起雙臂,看樣子是正在心中盤算著什么。

    其實二人的提議聽著確實不錯,叫這倆小的寫賬,他們絕對不敢糊弄,還不用花銀子,無非就是每天多給兩塊肉而已。

    再加上他此前就已經動過這樣的念頭,只是為保不會出錯,所以才讓老陳先盯他們幾日。

    而老陳那邊一直沒什么動靜,大概是找不出他們的錯處。

    既然沒什么問題,用一段時間試試也無妨。

    趙大不作聲,兩個小的也不敢出聲,三人就那么站在胡同口靜默了半晌。

    趙管事終于開口:“寫賬的活我可以交給你們,不過你和項辰,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寫的時候你們兩個也不許交流。”

    “行,都聽管事您的!”

    褚郁甜甜笑了一下。

    趙大“嗯”過一聲,又繼續道:“這樣,你們每人也算是少干了半天的活,說起來還是你們賺了。”

    項辰嘴上應著“是”,心里卻憤怒的罵了一句“狗東西,占便宜還賣乖!”

    “行了,那就沒其他事了吧?”

    趙大打了個哈欠想走,褚郁又喊了他一聲。

    其實除卻剛剛毛遂自薦的事,接下來的話才是今天的最終目的。

    見他們還有話說,趙大便帶著僅剩不多的耐心停了下來。

    褚郁和項辰互看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道:“咳咳,管事,既然我倆不要工錢只要肉,您一塊也是給,兩塊也是……那我們能不能再多幫老陳叔也要一塊?”

    這話一說,趙大和躲在暗處的老陳則同時愣了一下。

    趙大不明所以,“幫他要肉做什么?怎么?他救了你倆的命了?”

    褚郁搖頭:“也不是,我倆就是看他挺不容易的,手腳斷了還得干活,要是每天都能吃上一塊肉的話,身體好了,活也能干的更多……要是能熬到將來回家,那豈不是——”

    趙大聽罷,似是不滿的磨了磨牙,進而聲音便提高了些:“你們兩個小東西自己的墳都沒修完,還有空管別家墳地里埋幾個?”

    “我叫你們寫賬你們就寫賬,旁的要求少給老子提!”

    “回家?想的美,進了我趙大的地盤還指望回家?即便是人死了,墳圈子也得劃在蕤洲這片地上,懂了嗎?!”

    褚郁和項辰被吼的耳朵發痛,忙低聲下氣的說:“懂了懂了!”

    趙大氣沖沖地出了胡同。

    兩個小的彼此看一眼,腦門紛紛滲下來不少的冷汗。

    他們方才所提之事,不過是一塊商量出來的計謀,并非是真的想幫老陳什么。

    可他們冒著風險給老陳求肉吃,求回家,還是把老陳感動得涕淚橫流。

    等趙大走的看不見人了,老陳才哆哆嗦嗦的從角落里出來,想到兩名少年真心為自己,而他卻還為了那虛假的奢望想害他們。

    老陳當即給了自己一個巴掌,也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趙大根本不會放他回家,若他真的把宋謹的事情講了出來,有可能還會被趙大滅口。

    畢竟宋謹是府衙中人,他再怎么樣也惹不得。

    而沒了利用價值,又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趙大不留他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他這么一打自己,褚郁和項辰卻是真沒想到。

    二人故作不知的跑過來。

    褚郁看不出情緒的問了句:“陳叔,你夢魘了?這么晚怎么跑出來了?外面很冷的,快回去睡吧。”

    老陳當然羞于啟齒自己那點害人念頭,滿面通紅的答應了幾聲,就一步一步往屋門那走了過去。

    老陳進去之后,兩名少年就露出一臉“果然是這樣”的失望表情來。

    起初他們也只是懷疑老陳在監視他們,又因為對方主動提起過“宋謹”,他們就猜測老陳可能是想利用告密這事,給自己換點什么。

    因為這兩次的肉,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他們也清楚,老陳大概是還沒把“他們和宋謹見面”的事情真說給趙大聽。

    否則趙大早就打他們了。

    既然要堵老陳的嘴,做局挑破這事并不可取。

    就算他們識破了,和老陳攤牌,可面對巨大的誘惑,老陳很難被他們說服。

    危險就還是存在。

    項辰讀過一些兵法,褚郁也因這一系列的落難見識到了何為人心。

    所以他們絞盡腦汁的商議解決之道,只要老陳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便靠著出賣他們也得不到,對方才會放下害他們的念頭。

    “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要讓他對咱們愧疚,危機才能連根拔除。”

    項辰回憶著自己學過的那些書,下了定論。

    所以褚郁才會故意提起要給老陳討肉吃,再把話題不斷往“回家”上引。

    但褚郁也對這個辦法提出過質疑:“那要是陳叔根本沒想過害咱們,是咱倆多心了呢?”

    項辰:“那明晚陳叔一定會在屋子里睡覺,不會跟著咱們出來。”

    可他們還是看到了陳叔。

    兩名少年情緒低落,一同蹲在墻根下嘆氣。

    褚郁抹掉落在鼻尖上的雪花,咕噥一聲:“人心險惡……防不勝防。”

    項辰在旁似笑非笑哼了聲:“這算什么,和被家里的養子給賣了這事相比,陳叔已經不算心狠的了。”

    項辰很少說自己的家事,褚郁只知他從前很紈绔,老是惹他老爹生氣。

    沒想到——

    褚郁驚愕地嘴巴都閉不上了,心口咚咚跳道:“是你家兄把你——不,是那個養子干的?”

    項辰輕輕點了下頭。

    褚郁心中五味雜陳,跟著又哀怨道:“我們也差不多了……要不是遭到三嬸的報復,誰會出現在這個鬼地方。”

    項辰聽得心中一動,轉過頭,抬起一只手說:“小郁,我永遠都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我也是~”

    褚郁伸手握住他,搖晃一下道:“新年快樂,我們一定會出去的!”-

    刁氏下船的日子終于來了,一早花船的氛圍就有些沉悶。

    船娘們雖說是為刁氏的離開而高興,可畢竟相處了數年,彼此間早就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

    尤其是在褚朝云來了這里之后,大家偶爾能聚在一起吃些從前吃不到的東西,還能一塊做些手套、襪子之類的賺點銀錢。

    如今,“主力軍”中少了重要的一位,船娘們也都是喜憂參半,心中說不出到底是個什么滋味了。

    褚朝云摻著刁氏下去時,徐香荷和方如梅還不舍的扶了一把。

    徐香荷哭的話都講不出來,方如梅也哽咽著揮著手:“走吧,走,快走!記得要好好的。”

    方如梅很怕鐘管事突然反悔,鬧得大家白歡喜一場。

    褚朝云眼有些紅,便戴了一只帷帽遮擋。

    徐大徐二則一早就過來接人,還貼心的幫忙雇了一輛馬車,褚朝云和刁氏上了車,馬蹄踏在雪地上,一轉頭,就朝著長街而去。

    長長的剪紙燈籠連成兩排,熱鬧歡慶的氣氛很快沖淡了離別的傷感。

    馬車路過一處攤子前,芝麻小餅的香味就飄了進來。

    “是芝麻餅!”

    褚朝云笑著撩開車簾,往外張望。

    流動的攤子旁豎著一個桿子,桿子上棕色的布面用紅色絲線繡著幾個大字——胡記芝麻小餅。

    女子詫然,回頭問刁氏:“不是說胡記……是外縣的嗎?”

    刁氏也跟著往外看,猜測道:“大概是叫人挑了擔子來這邊賣,想要多賺些銀錢吧?不過他家良心不好,賣的比市價貴太多了。”

    褚朝云也覺著是。

    而且她的褚記梅花小餅也已出爐,如今正在劉新才的面食鋪子,柳文匡的酒肆,以及萬春樓里售賣。

    不過今個剛開始,可能還沒人注意得到。

    由于街上人多,馬車走的并不太快。

    車輪剛轉過兩個半圈,褚朝云便聽胡記那叫賣的小二,扯著嗓門大聲吆喝了一句:“瞧一瞧看一看,又香又脆的胡記芝麻小餅!新年買餅認準胡記,出自蕤洲名廚褚朝云之手,今個不買,明個價格就翻倍了哦!”

    第68章  二更

    這么一嗓子吼出去,不只往來路過的行人停住了腳步,就連正撩著簾子往下看的褚朝云也驚了一下。

    這胡記,是要打著她的名號行騙了?

    馬車在第一時間停住,坐在外間的徐大往后挪了挪身子,“姑娘,您看……”

    “我下去瞧瞧。”

    褚朝云摸了摸頭戴的帷帽,反正遮住了面容,這會兒做什么也更方便了些。

    她是船娘,正因為名字已經謄抄在了名廚冊上,才倒不好隨便以真面目示人了。

    褚朝云踩著矮凳下來,正往胡記攤子那看去,就聽圍過來的路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再跟那小二說話。

    “名廚第九?不是只排到第八么,哪里來的第九名啊?”

    “褚朝云是誰啊,沒聽過呢。”

    “你們胡記的餅子確實好吃,但也太貴了點吧?人家萬春樓今個新上的梅花小餅,也沒你這個價啊。”

    褚朝云在旁聽著,決定先不插嘴這件事。

    凌亂的詢問聲一句句吵的人耳朵痛,小二嫌惡的揮著布巾叫停他們,“你們還有沒有點見識了?前個長業寺的素齋大賽都沒聽過嗎?空釋大師父親手在名廚冊上添的一筆,如今可不是只排到第八了哦。”

    有人反應了會兒,進而回憶著說:“好像……是有這個事,我家就在長業寺附近住。有幾天那門前車水馬龍的,我還納悶,這不是初一也沒到十五的,干嘛那么多人入寺去,原來里面有廚藝大賽啊。”

    小二聞聲自豪道:“知道就好,褚朝云一直就在我們胡記做餅,如今地位不一樣了,我們賣的貴一點也是應該的。”

    那人聽了卻不服道:“就是誰來做餅,你也不好翻倍的漲價吧?你自己說說,昨個和今個的價格,差了多少銅板?”

    “怎么,你買不起啊?”

    小二氣勢洶洶,一掐腰吼了句:“買不起走!裹什么亂呢!”

    “咚——”

    小二話剛說完,有人就擠著他的攤子放下一扁擔來。

    那人衣著華麗,看著就不像個賣餅的。

    柳文匡這一扁擔梅花小餅是從劉新才那剛取回來的,因為貨是劉新才一早上船拿的,所以張滿春和柳文匡就都去他那取貨。

    柳文匡昨晚喝了點酒,還沒太清醒,但酒肆的雜工請假回去過節了,他這才親自去拿。

    結果回來就遇上這么一出。

    柳老板將扁擔撂下,就斜著眼看那小二:“明目張膽的行騙,也不怕閃了舌頭!”

    小二見突然出來個搶生意的,一腔怒火直接對準了他:“誰行騙?你給我說清楚誰是騙子?!”

    “你唄,難道是我?”

    柳老板擼胳膊挽袖子,掀開扁擔蓋著的蓋子,指指里面精致漂亮的小餅大聲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這個梅花小餅,才是褚姑娘做的!”

    人群里,有人認出那小餅,也立刻驚喜的給大伙推薦起來:“哎,原來柳老板也賣這小餅啊!我說的就是它,萬春樓在賣呢,很好吃的!”

    柳文匡見形勢倒向了他,洋洋得意道:“怎么樣?怕了吧?”

    說罷,有些嫌惡地白了小二一眼:“一張破餅賣上天價,當你們胡記的廚子是御廚了?走走走,回你老家去,少在我們這兒賣!”

    柳文匡一向利字當頭,但胡記實在荒唐,連他都有些看不過去了。

    那小二本就被大家伙說的臉子掛不住,一聽柳文匡攆他,就往地上一坐,頓時找到了發作的由頭。

    “你們人多欺負人少,本縣欺負外縣!沒誰規定我們不能出縣做生意,今個你們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就告到岳知府那里去!”

    他嚎完,眼珠子一轉,直接擠出點眼淚來:“我還得給我們家廚娘打抱不平,你們這哪里是欺負了我,簡直連褚朝云都一塊欺負了!!”

    小二坐在地上撒潑打滾,柳文匡氣的腦仁生疼。

    若在平時,精明的柳老板也不至于和這家伙當街叫號。

    實在是宿醉還未過,腦子不好使,就算是有理,他也遲鈍的轉不過來彎。

    柳文匡見說不過小二就打算動手,他伸手過來想把小二拉起來,“你放屁,你認識褚朝云么?就在這兒胡謅!”

    “我怎么不認得?我怎么不認得!!”

    小二張牙舞爪地要推他。

    長街之上很快亂作一團,圍觀的路人這會兒也越聚越多。

    褚朝云不想他們把事情鬧大。

    既然岳常知曉花船事卻又不理,若是今個這事鬧得太過,李婆子肯定會趁機抓住由頭,然后挑唆趙大給她一頓鞭子。

    這邊吵吵嚷嚷,連馬車里的刁氏都看不下去了。

    刁氏蹣跚著下來,正欲去跟那小二理論一番,人堆里便出來一男子,態度不悅的吼了聲:“都吵什么?!”

    朱力和宋謹巡視到此,聽到聲音就立刻過來看情況。

    若在以往,百姓們對抬尸的必定敬而遠之,可他們當下做著巡邏的差事,大家伙倒是都期待這二人能給柳老板主持一下公道。

    其實這事說難辦也的確難辦。

    因為就算褚朝云亮相自爆身份,小二也可以否認說她不是褚朝云。

    反正見過褚朝云的只有柳文匡,柳文匡來作證,小二還會污蔑這倆人是串通一氣欺負他。

    簡直有理說不清。

    朱力吼過一嗓子后,便轉頭看向宋謹。

    這事他也頭疼,但總歸不能真鬧去岳常那里。

    宋謹示意他先不要急,然后就邁步走到小二面前。

    宋小哥今個穿的是衙差巡邏時穿的官服,走起路來身姿筆挺,一張面容朗眉星目,只是這身衣衫雖給他添了不少威嚴,可氣質看著還是有些許溫潤。

    宋謹不像個衙差,倒像個路見不平進來調解矛盾的小公子。

    走過褚朝云身邊時,他倒也沒太注意,但帷帽之下,女子卻思忖著打量向他。

    是他?

    那晚換筐時遇上的差人她還猶記在心,不成想今日下船卻有緣遇上。

    褚朝云眸色一垂,倒不急不緩地站在一旁看起戲來,她想看看這沒什么威懾力的衙差,到底要怎么斷這荒唐案。

    小二見宋謹過來,就心虛的瑟縮了下。

    宋謹卻笑意溫和道:“我們先一樁一樁的來解決吧,你先起來……或者若是覺得沒力氣了,我叫那位大哥扶你起來。”

    他偏頭看向朱力,朱力立刻做出一副兇悍模樣。

    小二又瑟縮一下,旁邊的褚朝云見了,倒是“噗嗤”笑出一聲。

    她心說,這位小哥自知面相不夠兇惡,到還挺懂得借勢的。

    小二生怕朱力真過來“扶”他,嚇得一骨碌就站起了身,又不想自己氣勢太弱被看出端倪,便故作鎮定的掐著腰問:“那你說,這事要怎么解決?!”

    宋謹看了眼他筐里的芝麻餅,又掃了一眼柳文匡的,然后笑道:“你說胡記的芝麻餅出自褚……姑娘之手,而柳老板說他的才是,所以你們當中必定有一人是真,一人是假。”

    小二哼笑:“那還用說,他是假的!”

    小二說完就白了柳文匡一眼。

    柳文匡“嘿”了一聲又要過來拉扯,宋謹立刻擺擺手叫他稍安勿躁。

    “好,既然各執一詞,那不如我來提問你們來答。這樣,就很容易分辨清楚了。”

    宋小哥淡淡道。

    小二再次心虛,聲音低下來一些:“你想問什么?”

    宋謹沒理他,而是緩緩開口道:“我需要先確認一下,關于長業寺素齋大賽的賽事,現場可有去觀看過的?”

    人堆之外,有兩人剛好路過,見此,其中一人就猶豫著走上前來,“內個……我……咳咳,我參加過那場比賽。”

    聽那人說話,褚朝云則詫異地瞥去一眼。

    這人是……儒陽縣來的蔡慶?

    第一輪第一個被淘汰的那位。

    實在不是褚朝云想記得這么清楚,只是后來唐淑和宗勻酌陷害她時,蔡慶去而復返,還跟許鈺一同為她說了話。

    而她望過去時,蔡慶也看過來一眼。

    雖說褚朝云此時還帶著帷帽,可女子身量少有的高挑,再加上帷帽的帽簾也并非會擋的嚴嚴實實,多少還是能分辨出一些。

    蔡慶眼睛亮起來,正想走過來說話,褚朝云就飛快搖了搖頭。

    蔡慶看了那小二一眼,大概明白了褚朝云的意思,就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動。

    可蔡慶雖站出來挑明身份,那小二卻還想耍賴。

    小二眼一耷,無理辯三分道:“這人誰?我怎么不認得!他說參賽過就參賽過?萬一是你們找來的托也說不定呢。”

    “那我們也可以,去請長業寺的空釋大師父過來。”

    宋謹繼續。

    小二立馬咕噥一聲:“倒也不必如此麻煩……”

    說罷,目光就迅速移開了。

    但宋謹卻還看著他,“既然你說胡記的廚娘是褚姑娘,剛又提起長業寺的素齋大賽,想必是對那場比賽了如指掌了?”

    “那、那自然!”

    小二大聲應道。

    “很好。”

    宋謹略他一眼,又轉身看向柳文匡:“敢問兩位,長業寺的素齋大賽,一共比了幾日?”

    柳文匡笑著說:“六日,三場。”

    小二聽罷,忙鸚鵡學舌道:“對,六日三場。”

    宋謹看他一眼,又問:“評判幾位,分別是誰?”

    柳文匡流利對答:“四位,他們分別是……”

    話到此,他總算清醒了點,于是便突然停下,示意那小二先說。

    小二支支吾吾說了聲“四位”,然后就卡殼了好一陣子。

    見人群里不停有人議論他,便惱羞成怒的瞪向宋謹,“你問這有的沒的做什么?這和我家的餅是不是褚朝云做的有什么關系?”

    柳文匡立刻接茬:“怎么沒關系?你都說了褚姑娘是你家廚娘,她去比賽的事情你們難道還會不清楚?”

    “就是啊,自家廚娘的事都說不清么?分明是騙子!”

    人群里立刻發出質疑。

    “而且你剛剛不還說,對比賽的事情很了解嗎?”

    “剛才不是還吆喝餅是褚朝云做的,褚朝云是名廚第九么?打著人家名頭卻不知道個中細節,實難令人信服!”

    小二被三言兩語奚落地滿頭大汗,一時無法就看向柳文匡:“那你知道嗎?你不也一樣說不出!”

    柳文匡嘖嘖:“我自然知曉,那四位評判分別是空釋,清禪,女香客花娘和男香客高尚。”

    小二陰謀得逞,忙也跟著學了一遍。

    原以為該糊弄的都糊弄過去了,可宋謹卻還有一問。

    宋小哥走至他面前,聲音清澈道:“那敢問決賽當日,褚姑娘是做了一道什么樣的菜式,才能夠脫穎而出,奪得魁首的?”

    這一問,小二徹底繃不住了。

    其實他們胡記只影影綽綽聽過有這么一位新晉的名廚,為了給芝麻餅抬高價格,才隨口一說借來用用。

    反正也沒見褚朝云在什么地方做掌廚,大概只是個不入流的小人物。

    就算他們胡記用了,那也是褚朝云的榮幸。

    誰能想到隨便講講而已,竟然還踢到鐵板上了。

    可真倒霉!

    小二氣息起伏不定,心里頭不停咒罵。

    鬼知道哪個才是褚朝云,又靠著什么下作手段讓自己上了名廚冊!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和程娘子一樣被人排著隊的上門來請啊!

    一見大家伙全部都盯著他看,小二咬了下牙,只好再次瞥向柳文匡。

    而柳老板則瞪了他一眼,不肯說答案:“我不搶答,讓給你了。”

    小二:“……”

    宋謹抬手招了蔡慶過來,又讓朱力去旁邊的鋪子借了紙筆,“為了公平,你們三人還是各自將答案寫在紙上吧。”

    說著,先將紙筆遞給了小二。

    半晌,朱力過來收答案,然后當眾公布。

    “蔡公子和柳老板寫的都是,長業寺金池幻景,而胡記寫的是——素齋?”

    小二實在編不出,只好潦草的寫了素齋兩個字。

    朱力念完,圍觀的路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這下孰真孰假,已經很明了了。

    趁著氛圍松散些,小二悄悄挑起竹筐,就想要偷偷溜走。

    只是還沒等邁出一步,肩膀就被宋謹拍了下,“問題還沒解決,你還不能走。”

    小二見軟的不行就想來硬的,掙扎著想要甩脫,可宋小哥看著清瘦,像是沒什么力氣似的,實則手勁出奇的大。

    小二被捏肩捏的骨頭都疼,齜牙咧嘴的叫喚起來。

    宋謹將人推到朱力面前,“哄抬市價,擾亂市場,該帶回去請知府大人定奪了。”

    朱力立刻壓住那人,邁開腳步就往府衙方向走。

    宋謹示意大家伙各自散了,一轉身,才發現刁氏正站在馬車前。

    他笑著和婦人點了點頭,目光剛掠過身旁戴著帷帽的女子,朱力就在前方催促他,“走了,阿謹!”

    見人還有些怔愣,便聲音又高了些:“趕著交差了,宋謹!”

    宋謹應了聲,這才邁步離去。

    褚朝云在身后看他一眼,遂低頭去問刁氏:“嬸子,原來他就是宋謹小哥嗎?”

    “是。”

    刁氏略有些失望,“他今個許是太忙,也沒過來說什么話,我還想著介紹你們認識一下,畢竟也沾了人家不少的光。”

    “以后會有機會的。”

    褚朝云應完,就扶著刁氏上馬車。

    回想起方才那人的樣貌,腦子里便不由自主想起徐香荷的話來:“人家可不是什么老爺,果真是個俏郎君呢!”

    褚朝云輕笑一聲,倒是覺得徐香荷說的沒錯。

    正要邁步上車,蔡慶就忙跑了過來:“褚姑娘!沒想到真是你啊,自長業寺一別,我們可是多日不見了啊!!”

    蔡慶跟著家中長輩過來胡記買餅,沒想到竟碰上了這樣的事。

    他一直很認可褚朝云的廚藝,也是真心想要結識一番。

    走遠的宋謹正聽朱力說著什么,蔡慶的大嗓門一吼,他登時就頓住了腳步。

    宋謹微微回頭,瞧見馬車旁站的那名女子,有些怔然道——

    原來,那位就是褚姑娘么?

    剛看一眼,人就又被朱力給喊回了神,今個巡邏到這條街便該收工了,沒事的時候大家都愿意踩點收工。

    朱力還有妻小在家中等候,自然心中更急一些。

    宋謹又往長街那側看了看,然后就跟著朱力拐去了另一條路。

    褚朝云和蔡慶隨口聊了兩句就上了馬車,因著方才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這會兒車夫趕馬車趕的飛快。

    未過多時,幾人就到了長業寺。

    徐大徐二就站在門口等,褚朝云則扶著刁氏進了門。

    清禪親自過來迎他們,得知褚朝云這次是陪著刁氏來給逝者祈福的,就帶著他們去了祈福殿。

    “嬸子,您自個進去和囡囡說說話吧,我在外面等您。”

    褚朝云知曉刁氏一定有很多話想跟女兒說,自然不好跟進去打擾。

    她和清禪站在殿外,女子思慮幾番,便開口詢問道:“敢問大師,長業寺可以收留外來女客嗎?”

    清禪心思通透,立刻望了眼殿內:“褚施主的意思是——”

    褚朝云輕輕點頭,“嬸子她從船上下來,眼下已無處可去,若是可以暫住在這里的廂房,每日聽聽師傅們講經,還能時常來給囡囡祈福,或許日子會好過一點。”

    刁氏已經沒有家了。

    而且聽婦人提起過往,大抵那娘家也不是可落腳的地方,且人還在不在都說不定。

    這些年,刁氏手中積蓄也并不太多。雖說最近跟著她是賺了一些,可下船之后沒了謀生的途徑,若是在租個院子來住,慢慢的連老底都要花光。

    下船是對的,但確實需要個落腳處暫緩一陣子。

    褚朝云一早便想到這里,而鐘純心叫她陪著過來,想必也是有這一層的意思。

    清禪知曉他們皆是苦命人,便道了一聲“我佛慈悲”,“那便請刁施主,暫住在你此前住過的廂房中吧?”

    “那就多謝您了!”

    褚朝云欣慰道。

    清禪又道:“褚施主放心,這里雖日子清苦,但每日的齋飯還是應時應晌,對刁施主也是有好處的。”

    將刁氏暫留在長業寺后,褚朝云回了花船便開始忙著做梅花小餅。

    有些事確實福禍相依,被胡記那么鬧了一場,她的梅花小餅直接成了蕤洲新年最紅火的吃食。

    幾乎是一擺上柜臺就立馬售罄,簡直供不應求。

    而褚朝云也借著年前這兩日,著實大賺了一筆。

    這日晚,她和徐香荷窩在床榻上算賬,早上聽方如梅說,今年的除夕,花船會歇業一天。

    也就是說,他們這些船娘也可以坐在一塊吃頓年夜飯了。

    其實以往的除夕,花船都不會停業。

    大概是這幾年蕤洲當真越來越好,管事們自然也想要歇息歇息,索性就放了他們一日的假。

    方如梅過來送消息時,手里還攥著一大把銀錢,“朝云,這是我們姐妹幾個湊的買年夜飯的伙食錢,到時候大家想一塊吃頓好的,至于都需要什么食材,你看著買就行,我們相信你!”

    上次的八十副手套,讓船娘們也賺了不少,緊接著還得做八十雙鞋套,大家暫時不愁錢,褚朝云便沒在推脫的收下了。

    所以這會兒,她和徐香荷正一邊點著油燈,一邊算計著要買些什么。

    徐香荷一股腦念叨了好些的葷菜,然后才“呀”的一聲,坐起來道:“不對呀,除了買這些東西,我們還得買棕絲和莎草呢!”

    褚朝云也差點把這事忘了。

    阿四他們雖說是年后才要貨,可蕤洲重視新年,新年期間是沒人會出來賣棕絲的。

    “不行,得趕著叫嬸子這兩天下船去——”

    徐香荷習慣性說了句,話沒完,就悶悶地咽回了后半句的內容。

    二人對著靜默半晌,才總算認知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刁氏下船去了。

    也就是說,以后采買的活沒人能干了。

    如今七七八八的算下來,棕絲莎草外加一堆零散的食材,這么多的東西,即便是有人能買,也不方便往花船上送。

    褚朝云默了一會兒,便催促著徐香荷先回房去睡-

    翌日,上街巡邏的宋謹走的渴了,便來劉老板這里喝口茶水。

    見劉新才正倒騰著要關鋪子,他就笑道:“要回去過年了,劉哥?”

    劉新才把買來的食材分裝到小筐里,然后坐下來道:“可不是么,明個就是除夕了,得趕著回去。這些食材是褚姑娘新年要用的,我待會和柳文匡去幫忙送一趟。”

    只是說著說著,劉老板面色就猶豫起來。

    宋謹看他一眼,關切道:“怎么了?有什么為難之事么?”

    劉新才呷了口茶,嘆聲道:“這刁娘子一下船,褚姑娘多少有些不方便,幸虧我上午去了一趟。”

    “只不過——”

    他停頓之后,為難道:“這食材我能送,但她想要的棕絲和莎草現下基本已經買不到了,而這年節將至,恐怕就更難買到,我還得回家去,實在沒空幫她去尋了。”

    “她要的很急嗎?”

    聞言,宋謹問道。

    “挺急的,阿四他們訂的鞋套,說是年后開工就要用上呢。”

    宋謹思索一番,起身望向東碼頭的方向,“劉哥,阿四叔的船可還在?”

    “在呢在呢,你想用嗎?用就是了,他一早就回去過年了,走前知會過我,若是有需要自己去用便是。”

    “好,那我去一下。”

    宋小哥回了居所換回平日所穿,就趕去碼頭上了阿四的船。

    第69章  一更

    除夕這一日的早上,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

    沒有李婆子挑刺找茬的上船來叫囂,也不會被鐘管事催著忙著做什么活,更沒有趙大和工頭鞭身砸地帶來的恐懼。

    褚朝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翻了個身,臂彎里抱著的湯婆子雖然早就沒了熱乎氣,但也依舊覺得溫暖。

    長街上炮仗響起的時候,大家伙便噔噔噔的從暗倉跑上來,聚在船頭往聲源處瞧。

    煙霧裊裊中,各家準備年夜飯的聲響此起彼伏。

    褚朝云站的有些冷,朝著手心里呵了幾口氣,然后笑著看向身后眾人,“我提前和鐘管事請示過了,今個她允許你們進廚房來幫我,這么一大家子的飯,我一個人可搞不定。”

    女子俏皮的說了一聲,其余人便歡呼著湊上來道:“我們也可以幫忙做飯?太好了朝云!”

    “就是就是呀,我沒上船時,粥熬得可好喝了~”

    “哈哈,大過年的誰喝粥呀,怎么著也得來點硬菜不是?”

    不過說到硬菜,船娘們則又把目光落到褚朝云頭上。

    褚朝云手指點點下巴,大步流星進了廚房,掃一眼劉新才昨個送過來的食材,“待我好好想一想先。”

    此前,她只是跟徐香荷一起商議了想買什么,具體都要怎么做還沒來得及琢磨,褚朝云一向喜歡先買中意的食材,然后在考慮做法。

    她站在廚房里往門旁瞥了瞥,默默數了一下,如今樓下包括她在內的共有十五人。

    而且,大家平日里又幾乎都吃不飽飯。

    雖說她在現世時,一般除夕那晚家中也就做八道菜,湊個吉利就行了。

    但今日——

    “要么就做十五道菜吧?”

    褚朝云尋求了一下大家伙的意見。

    方如梅是其余船娘里的代表,他們大抵是不愿太過麻煩褚朝云,便立刻贊同道:“行,那就十五道,我們幫你一塊做,晚上還能早點吃上。”

    徐香荷掰著指頭算了算,“不如在弄一個湯吧?至少也要湊個雙數嘛,雙數更吉利!”

    “好,那就十六道。”

    褚朝云去一旁凈了手,拉過案板就開始準備起來。

    由于廚房面積有限,放不下太多的人,所以有些洗菜擇菜的活,大家伙就都在外面干了。

    小爐子一升起來,熱乎氣也跑出來些,一群人干的熱火朝天,倒也不覺得怎么冷了。

    魚蝦豬蹄,都是必須要有的。

    有些想不到的食材,她就拜托劉新才隨便買些,沒想到這一下子,還真買回來許多日常吃不到的。

    褚朝云將食材全部遞給徐香荷,叫他們先幫忙處理好,然后就可著涼菜先做,免得熱菜做好冷的快,到時候還要回一下鍋。

    “朝云,涼菜里有肉嗎?”

    徐香荷撿出剝好了皮的一盤子蝦,流著口水問。

    有人聽到她的話,立刻笑著看過來:“我早就發現香荷是個愛吃的,涼菜里都要找肉呢。”

    徐香荷吐了吐舌頭,還是一臉期待的望著褚朝云。

    褚朝云伸手接過去了頭和尾的蝦,想想說:“要不就涼拌個蝦仁怎么樣?”

    “好好好!”

    徐香荷忙點頭。

    褚朝云又說:“做酸辣口的吧?還是你們喜歡咸口的?”

    “酸辣吧!挺多年沒吃到這一口了。”

    方如梅感嘆道。

    褚朝云點點頭,從柜子里取出酸梅汁和一小碗白芝麻,又在清洗過的蔬菜里挑出幾樣配菜,便著手開始切菜,煮蝦,調蘸料。

    廚房內外所有人都忙碌不停,氣氛一時安靜下來,有人就想挑個話題,大家好一起聊聊天。

    許是平日總有管事看著,就連做夢都不敢想說什么說什么,今個突然松懈下來,難免就想討論些隱秘之事。

    褚朝云雖不怎么愛吃瓜,但也當成背景板聽個熱鬧。

    一開始,大家還收著點,只說些客人們的八卦。

    但有幾人越聊越上頭,膽子大起來,就開始講管事們的事情。

    “其實我一直覺得,鐘管事好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妾。”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齊齊看向了她。

    這里面自然也包括褚朝云。

    徐香荷訝了幾聲,“不能吧?鐘管事那等嚴厲的女子,也會心甘情愿去給誰做妾嗎?”

    “反正不是妾就是外室,我聽到過!”

    那人煞有介事道:“有次傍晚我在船頭刷用具,遠遠就看到一名小廝跑過來,樣子似乎挺急的,嘴里說著什么叫鐘管事快些回去,還有什么立規矩之類的話,那不是妾是什么?”

    “立、規矩??”

    “可不就是!這世道對女子不公,你們試想一下,什么人才需要立規矩呢?”

    “那萬一……是她公婆之類的呢?”

    “但小廝管那位叫夫人,又不是老夫人,聽起來是和鐘管事平輩的,應該不會是公婆吧?”

    眾人默默無語,一時間還真不好分辨。

    再加上鐘管事往日也不算苛待他們,大家便不愿說些難聽的話,做些不太好的猜想。

    褚朝云正用小刀給南瓜刮瓤,聽后,便想起自己曾去過的那處府邸。

    雖說那府中上下物什多為仿品,但那么大一座宅邸,也是要不少銀錢的。

    更別說府內還有不少的丫鬟和小廝,他們的工錢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她雖不太懂古代大家族里的那些事,但也覺得鐘純心,不像是個會做妾的性子。

    話題一晃便過,就在她覺得余下的話沒什么可聽的時候,有人就又提到了一個名字。

    “咳……你們知道……云娘嗎?”

    一聽到這個名字,徐香荷下意識就看了眼她。

    云娘的名字他們不能說不熟悉,因為幾日前才從刁氏口中聽到過。

    褚朝云其實挺想多知道一些云娘之事,便主動開口加入進來,“聽說,云娘在贖身前誤食了什么,然后就——”

    “是啊,哎,也是福薄。”

    “什么福薄,她是被人害死的!”

    方如梅忿忿插嘴,反正這里也沒有其他人,就往小杌子上一坐,嘆聲道:“云娘死的那日,我正巧被個婆子使喚上去送酒,也就是那么巧,我剛到二層,就聽到樓上的李婆子再跟鐘管事吵架。”

    “吵架?”

    眾人愕然,不約而同看向她。

    方如梅“嗯”過一聲,又繼續道:“不過就是李婆子不同意云娘下船,怕那有錢的老爺帶云娘離開蕤洲,泄露了這里的事罷了。但鐘管事倒是愿意把人給放了,只要云娘肯保證永不離開蕤洲就行。”

    “那就先答應啊,之后再做打算嘛。”

    “你想的太簡單了,他們肯定會一直盯著云娘,反正怎么都不能離開蕤洲就是了。”

    方如梅阻停他們的討論,“主要是云娘太倔了,當即就說自己一定會離開蕤洲,大概是因為這一點,最終才送了命吧。”

    “若是這樣的話,哪怕她不死,想必鐘管事也不會放她走了。”

    “所以她到底是李婆子害的,還是……鐘管事?”

    說到此處,徐香荷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云娘之事雖說可惜,但這事的重點難道不是贖身么?只要有錢贖身,又能保證不離開蕤洲,那下船不就有希望了?!”

    “對對對,但那可是五百兩啊,去哪里弄!”

    “是不好弄,不過既然有希望,總要盡力去試試吧?”

    話題一繞回到賺錢,大家伙就又看向了褚朝云。

    褚朝云無奈地晃晃手中食材,不得不提醒他們:“先做年夜飯。”

    女子將搗好的南瓜放鍋子里蒸,嘴角卻輕輕飛揚了下。

    不知不覺間,這日子似乎有了點盼頭,只是那些銀子確實不是個小數目。

    其實她也想試試,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下這條船!

    夜晚來臨時,蕤洲的夜空被十里長街亮起的剪紙燈籠照的燦亮,家家戶戶炮竹連天好不喜慶。

    飯做得了,不過大家沒忙著去吃,而是各自回房去換了紅裙出來。

    鐘管事給他們定做的,是一套外罩紅紗的裙裝,包頭的布巾也是紅色,雖說款式大眾,可徐香荷手巧,還是給褚朝云綰了一個漂亮的發髻。

    “朝云,你今天可真漂亮啊!”

    徐香荷這梳的一手好發髻,還是跟她阿娘學來的。

    又看了看女子瘦削秀氣的面龐,徐香荷兀自念叨一聲:“就是缺了點脂粉誒。”

    “不缺不缺!自然美才最漂亮!”

    方如梅在門外往里瞄,笑著贊嘆道:“朝云剛來的時候還有些黑,這陣子倒是白起來了,許是又長開了些,出落了倒是越發好看了。”

    褚朝云沒那么講究,被他們這么一夸還真有點不自在,“走,上去跟我端菜。”

    一行人浩浩蕩蕩又去了廚房,不多時,一盤一盤的菜就端了回來。

    隔間里坐不下太多的人,他們就擠著坐了三桌。

    門開著,油燈點著,大家伙聊起來也方便些。

    方如梅將藏著的幾包梅粉取出,剛好給每人沖了一杯香飲子喝。

    上船這么久,今個倒是她們過得最愜意放松的一天,互道“新年快樂”之后,褚朝云一清喉嚨,開始給大家介紹起來。

    “這一道叫年年有余,這個是花開富貴……”

    女子手指纖細,一道道菜指過去,全部都取了好聽的名字,“這是十全十美,蒸蒸日上,吉星高照,金玉滿堂!”

    陸陸續續報完菜名,十五道菜式有葷有素,外加一盆香甜滑膩的南瓜湯,一群人紛紛迫不及待動起了筷子。

    幾口吃食下肚,又喝了一大碗熱湯水,船娘們慶祝新年的興致也越發高漲。

    “今天可真高興啊,不如咱們來許愿吧?”

    “好好好,那我先來,我祝大家……今后的每一天,都能過的像今日這般高興!”

    “那我就祝咱們早日賺得五百兩,然后一起下船去!!”

    “這個好這個好,那就愿明年的今日,大家都能在船下相聚吧!!”

    船娘們舉杯歡慶,每個人的面上都洋溢著甜甜的笑容。

    褚朝云每道菜都嘗過幾口,就起身獨自去了船上。

    雖說她已經把船娘們都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但在這個世界里,她還有真正的家人不能團聚。

    褚朝云站在船口,看了一眼碼頭的位置,又看向姑娘們所住的院落方向。

    心想,還是愿這條破船快快倒閉,從此蕤洲再無船娘才好!

    雖說今個鐘純心給他們放假,但碼頭依舊有人看守,只是相對從前來說,要松泛許多。

    褚朝云不喜看到他們,于是便走去另一側,往東碼頭那處遙望。

    東碼頭距離花船甚遠,但也還是能依稀辨別出些光亮。

    正靜靜看著遠處,忽的聽到有小船劃來的動靜,船槳一下下撥著水面,清澈的流水聲,倒給這喜慶的日子增添了些獨特的韻味。

    褚朝云不由得偏頭望去,眼見船頭,銀月之下,正站著名身著紅衣的男子。

    夜色下,男子身量修長,面容帶著幾分清雋儒雅,紅色衣衫本該襯得氣質如火,可宋謹卻穿不出什么妖艷感,天生的溫潤直接將這件衣衫的本質都掩蓋住了。

    只剩玉一般的溫斂,似乎還多了點俏。

    徐香荷那句“俏郎君”又出現在她耳畔,褚朝云不禁“噗嗤”一笑,心說,確實挺俏的。

    宋謹聽聞她的笑聲,便立刻將搖搖晃晃的小船停穩,而后抬頭望來,面容有些許輕怔。

    宋謹認出來了,船上站著的紅裝女子,正是那晚下水遇上的那位。

    看了一眼身后半船的棕絲和莎草,宋小哥便禮貌的對著女子行了一禮,“姑娘,敢問……褚朝云褚姑娘此時可在船上?”

    褚朝云聽后又是一笑,卻似故意般道:“這位公子,你找褚朝云做什么?”

    宋謹溫和的解釋來意,指了下船艙內,“幫忙給她送些東西。”

    “送東西?什么東西?”

    女子有些好奇。

    劉新才昨個只是送了些年夜飯的食材過來,并且也叫春葉帶話給她了,年前實在尋不到賣莎草的攤子,實在不行就跟阿四商議一下,年后在做鞋套好了。

    女子說著,便輕巧的從花船上跳到小船中。

    船身搖晃了下,宋謹忙撐穩船槳。

    男子面有驚異,見對方竟直接跳下來,一時間倒有些拘謹起來,“這——那褚姑娘——”

    他話未完,女子就往前走了兩步。

    月色下,二人間的距離縮短了些,斜影伴水輕晃,女子便笑著看向他,大方道:“宋謹,我就是褚朝云。”

    第70章  一更

    褚朝云說完,便看著宋小哥笑,女子眉眼彎彎,俏皮靈動。

    而宋謹微微愕然之后,也輕輕搖了搖頭,唇畔流露出的笑意則如玉般明澈。

    二人皆是一身紅衣,加之河岸燈火也澄明剔透,飄渺的紅芒下,他們彼此忽的產生一種莫須有的錯覺來。

    為了不讓彼此尷尬,二人便都不自然的輕咳了聲。

    褚朝云繞開宋謹往船艙內瞧,先是看到半船的棕絲和莎草,后又發現阿四叔的漁船,似乎比他們平日所用的小船看著還要寬敞許多。

    “裝了這么多的莎草,竟還能放下小幾?”

    女子驚訝了聲,隨即又往內探去,進而神情更加震撼:“還有爐灶?”

    未免二人在船上走動,導致船身總晃。

    宋謹就一手按著船槳穩住小船,而后偏頭看著她說:“偶爾阿四叔一家會在船上做飯,漁船停靠河岸,便不會這般晃動了。”

    想到日常偶爾幾條漁船上飄來的飯香,褚朝云笑著點點頭:“這船倒是方便又實用。”

    “你吃年夜飯了嗎?”

    她回頭問道。

    其實褚朝云剛剛在暗倉時并未吃飽,倒不是說和船娘們一起用飯不香,實在是……本該團圓的日子她卻無法和褚惜蘭、褚郁相聚,再加上刁氏昨個又剛下船去,這一連串的變故多少讓她不太舒爽。

    但鐘管事既然主動提了,刁氏就也必須立刻下船,免得被李婆子提前知曉,再發生一次云娘那樣的慘劇。

    一切事由雖出自無奈,但她心中還是有些煩亂。

    而方才跳下之后,許是內心有了一種短暫的脫離了花船束縛的自由感,這會兒,她忽然又覺得有點餓了。

    宋謹昨個拿到船便去了一趟東碼頭,只是去的稍晚,勉強趕上個散集的尾巴。

    雖說他還真碰到了一家賣莎草的,但昨日是最后一天出攤,今個便關張回家去和家人守歲了。

    宋謹心知褚朝云賺點銀錢不易,畢竟答應了阿四年節一過就交貨,失信未免讓漁民們留下不好的印象,就和那老人家商議,今個午時親自去那人家中取。

    那老人家見生意上門也不想放過,買主又能來家中取貨,自是喜樂的滿口答應。

    只是那人家住的偏僻,距離東碼頭還有幾里路要走。

    宋謹午時上門,提著那人打包好的棕絲、莎草和蒲葵,一路披霜帶雪的,總算將那些物什給弄上了船。

    由于出來的急就忘了拿手套,雙手提著不算輕的物什在風雪中凍了多時,一到船上,手指便麻木的沒了知覺。

    他坐在船內緩和許久,才重新覺得暖和起來。

    那時,獨自在船上看著萬家燈火,宋謹其實也有些想不通自己。

    雖說二人在機緣巧合之下互幫互助過幾回,但總歸是個連面都沒見過的路人,他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可如今真的見到了褚朝云——

    宋小哥雖依舊想不通這一點,但心中卻覺得此行值得。

    宋謹才從東碼頭回來,腹中只添了些冷茶。

    他習慣性的應了聲“吃過了”,沒想到褚朝云緊跟著就追問了句:“哦?那宋公子都吃了些什么呀?”

    女子眼眸晶亮,笑著看他時,他便局促的坦言道:“抱歉,是我說了謊……”

    他耳朵什么時候紅的自己倒是不知,可褚朝云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褚朝云摸摸空落落的小腹,回想著廚房里還剩下哪些食材,隨即丟下一句“稍等”,便又輕盈的上了花船,快步進了廚房里。

    宋謹站在原地看著女子的背影,似乎懂了對方剛剛為何要那樣問。

    褚朝云不喜欠誰的人情,而且他方才劃船過來的方向是東碼頭處,加之眉間染上的清雪還沒完全化掉,漁船上又沒備吃食,隨便一想,謊言就被拆穿了。

    褚朝云是往東碼頭去過一次的。

    她深知這一段路,走下來究竟有多疲累。

    女子看破不說破,心思精明卻又知曉分寸,宋謹看著廚房里忙碌著的身影,立刻進到船艙內幫忙把莎草給提出來。

    他一路上喝的是冷茶,因為害怕點了爐子會燒著那些物什。

    直到將貨物都卸掉之后,才敢去生火,又重新再小爐子上煮了一壺熱茶來。

    不多時,飯便做得了。

    其實褚朝云也沒做什么菜,只是就著那沒用完的餡料和面,包了一盤蝦仁菘菜的餃子出來。

    大祁沒有生抽,但是褚朝云一直覺得清醬的味道和生抽蠻像的,平時做菜偶爾用來提個味,今個剛好倒了兩小碟來蘸餃子吃。

    她把盤子和碗筷遞了過去,又將幾捆莎草拖到廚房里暫存,然后下去小船,和宋謹一塊進了船艙內坐。

    這條小漁船的船篷很大,也就船頭船尾沒有做遮擋,日常在船內做些什么外面是看不到的,隱秘性倒是挺不錯的。

    褚朝云當真喜歡這漁船,剛好進來吃餃子,順便也能感受一下舒適度。

    未免岸上的看守注意到他們,宋謹就將船劃遠一些。

    小爐子上的茶壺咕嘟咕嘟煮著,一股股熱氣兒很快就溫暖了船艙,小幾上放著一盞煤油燈照亮,再就是那盤剛煮好的餃子了。

    蝦仁菘菜餡兒,吃的就是一個鮮。

    因為蝦本鮮嫩,而菘菜質地又好,咬起來脆爽清甜。

    再加上褚朝云如今的手藝越發提高,這一口餡料咬開,爆的滿口腔都是滑嫩的汁水。

    褚朝云著實想這一口餃子,奈何這里的人都愛吃扁食,其實若按照她這個地地道道現世人來講,兩者間多少是有那么點小差距的。

    女子能在除夕守歲時吃上餃子,內心頓時舒爽多了。

    她連續吃了兩個,才看到宋謹還沒動筷子。

    褚朝云抬著那雙漂亮的眼眸看他,疑惑問道:“你不喜歡吃這個?”

    “那倒不是。”

    宋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有就是……看褚朝云吃的歡快,想可著女子先多吃些。

    褚朝云很快就瞧明白了他的心思,“噗嗤”一笑,把盤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那你吃,我剛剛已經吃過飯了,只是不吃點餃子,總覺得這除夕夜缺了些什么。”

    “餃……子?”

    宋謹溫和的重復了句。

    “嗯,我們家那兒過年都要吃餃子的。”

    女子滿眼懷念,撐著下巴回憶過往時,就見身上這裙裝被油燈照的仿佛更艷麗了。

    再一瞧對方也差不多。

    頓時哭笑不得道:“這蕤洲什么習俗,非要過年穿紅么?我們老家只有……咳,才穿紅。”

    說到重點詞匯上,她直接就沒好意思講出來。

    他們此刻身著紅衣,又對坐著用飯,確實時不時,就會讓人往那個方向去想,哪怕這并非她的本意。

    但是思想這個東西,有時,還是有它自己的回路的。

    褚朝云說完,就見宋謹筷子一頓。

    燈火下,男子的耳尖又紅了一下,她下意識瞥向別處,剛好聽到對方傳來一聲:“我們青州……亦是如此。”

    或許是這陣子聽了太多遍的青州,褚朝云訝了聲,好奇道:“你也是青州人?”

    “……我是。”

    宋謹聲音很淺,低低回應道。

    和否認曾陽的那一回不同,對著褚朝云,他并不想說假話。

    但褚朝云對青州知之甚少,且那個地方也沒什么能吸引她的,就也沒再繼續問了。

    二人在船上坐了好一會兒,褚朝云已經吃飽了飯,宋謹就給她倒了一杯熱茶,自己則繼續慢慢吃盤子里的餃子。

    褚朝云低頭喝茶,腦海里不禁又浮現出刁氏還在船上時的日子。

    那時她總會研究些好吃的給他們開小灶,每每刁氏和徐香荷吃過,夸廚藝大會就在那間小屋子里開起來了。

    女子想著想著兀自一笑。

    因為像宋謹這樣,吃了她做的飯還默不作聲的,她確實沒碰到第二個。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褚朝云就隨口問了句:“宋謹,你覺得這餃子好吃還是蕤洲的扁食好吃?”

    “餃子。”

    宋小哥立刻回應道。

    “其實扁食味道也還不錯的。”

    褚朝云真心實意道。

    宋謹也彎起眉眼,露出一個清潤的笑來:“但不如油茶好。”

    餃子,油茶。

    都好。

    他略微抿了下唇,并沒有把心中的話講出來。

    褚朝云不知他對“好吃”的評判前提是“褚姑娘做的,所以好吃”,但見宋小哥和她口味相同,倒是難得的有點高興。

    眼見著時辰越來越晚,孤男寡女總不好一直坐在船上,褚朝云這會兒就準備要回去了。

    不過臨走前,她還是惋惜地摸了摸那質地柔軟的船篷。

    也不知是用什么編的,軟卻不塌,看著也很抗風,這手藝倒是挺精妙的。

    “我要是,也能有這樣一條小船就好了。”

    聽她這么說,宋謹便問道:“姑娘需要這船……是想用來做些什么嗎?”

    褚朝云和他話比較投機,就愿意多說兩句:“嬸子下船去了,以后采買的事情也就無人接替了。劉老板他們雖說偶爾會給我送些東西,可畢竟不好太過頻繁,眼下是那些管事想不到我會跟客人有聯系,若是哪日盯上這事,那可就難辦了。”

    如果能有這樣一條隱蔽性好的小船,再找個幫著采買的人,東西買多一些也有地方放置,想做什么吃食也可以到這里來。

    那好處可就太多了。

    或者換句話說,距離攢夠那五百兩,簡直等同于邁進了一大大步啊!

    她說完又不住的哀嘆一聲,正要說“算了,還是待日后再慢慢商議吧”,宋謹就猶豫道:“我來這邊也不算很多年,但往常確實聽過一些漁民會把自家船只租售出去使用,有些漁民一人就有好幾條,大概東碼頭那邊,會多一些?”

    西碼頭實在荒僻。

    東碼頭那等繁華地帶,生意也會做的更廣泛些。

    一聽這話,褚朝云頓時喜上眉梢:“真的?那可以拜托你去幫我問問嗎?”

    “好,我明日便去。”

    宋謹辦事叫人踏實,褚朝云倒是很放心。

    可一想到這采買的人也不好找,女子眉梢則又輕輕皺了下。

    宋小哥看出她的煩惱,垂了下眼,而后輕聲說:“若姑娘不嫌棄,我倒是可以幫你去買。只是我平日有差事在身,大概不能日里夜里都守在船上。”

    褚朝云聽了“咯咯”笑,就覺得這小哥老實的過分:“那當然呀,就算是真雇了人,我也不能叫人家日里夜里都守著船,那豈不成了黑心的老板。”

    宋謹也無奈地笑了一下。

    褚朝云想罷之后,又道:“那朝云先多謝宋公子的幫忙了,不過一碼歸一碼,我沒有白占人家便宜的道理,我會付銀錢的~”

    “那倒不必。”

    宋小哥果斷回絕。

    他并不想賺褚朝云的銀錢。

    可說完之后,又怕女子會想多,就指了指面前的空盤:“這頓餃子,便是報酬了。”

    而褚朝云一聽又要笑:“那你未免太虧了點,采買是長久之事,哪有一頓餃子當一輩子用的~”

    話落,二人皆是一怔。

    褚朝云忙糾正:“用詞不當用詞不當!有那么些許的……夸張了,但你應該,咳,知曉我的意思……”

    宋謹聞言也笑了下,似是并不那么介意話中歧義:“明白的,但若是褚姑娘不想欠宋謹什么,那日后如有空閑,可以再給我……包一些餃子吃么?”

    “當然可以。”

    剛好她也喜歡吃餃子。

    褚朝云起身上了花船,回頭看一眼站在船頭的男子,想到自己那日磨的一些糯米酪粉還有剩余,就找了紙袋快速包出來一份。

    無論如何,宋謹只吃她幾頓餃子就如此幫忙,確實還是血虧。

    她微微伸手將紙包遞來,笑道:“宋謹,這個送給你吃,比油茶還好吃的。”

    “多謝朝云姑娘。”

    宋謹雙手接過,好好的將其放在懷中,這才劃船離去。

    ……

    一夜之后,花船又重新開始營業。

    只是尚在新年,客人們倒稀少的可憐。

    昨晚的守歲船娘們堪堪熬了一夜,褚朝云也明白,他們自從上船之后,大抵就沒再做過守歲之事,所以也沒去催他們早些睡覺。

    反正她自己倒是見完宋謹就回去睡了,免得今天沒有精神頭干活。

    一群船娘坐在船尾洗衣裳,褚朝云就小聲跟他們說話:“東西都備齊了,今晚大家就開始做鞋套。”

    說完抬頭看了眼船頭,管事們早早就下船去躲懶了,就連樓上的婆子也是哈欠連天。

    大家都想早點收工,沒誰愿意過節期間還在這里熬著。

    所以他們偶爾說上幾句,根本沒人理會。

    不過這個消息著實點燃了大家伙的熱情,船娘們一聽又有了賺銀錢的活,當下就豪氣道:“這回我一定要買盞油燈回來,否則可太費眼睛了。”

    “聽說藥鋪里的甘菊泡茶對眼睛很好,看來我也得備上一些。”

    “我想喝香飲子了,甜甜的,我喝著高興。”

    徐香荷實在不愿破壞他們的美夢,只不過,有些事實在無情,也得做出提醒:“各位姐姐嬸子們,刁嬸子下船了,以后想采購東西,可就沒人了。”

    眾人一聽,積極性頓時削減大半。

    褚朝云起身提著桶去船頭接水,心中也惦記著租船的事,所以這會兒,她就格外注意著東碼頭回來的船只。

    正張望間,遠遠就瞧見河面上出現了一條小船,船頭,似乎有人戴著斗笠正慢慢往這處劃來。

    那人身著紅衣,款式看著也有點眼熟。

    只是這距離還有些遠,看的并不是那么清楚。

    褚朝云故作拖沓,慢慢的接水消磨時間,待船只近了一些,劃船之人便摘掉斗笠,露出那張熟悉又清雋的面孔來。

    真是宋謹!

    女子頓時站起身來。

    而宋謹似乎早就看到了她。

    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宋小哥只是抬手指指腳下船只,又做了個“事成”的手勢,就劃著船緩緩走遠了。

    宋謹帶回來的船和阿四的不太一樣,似乎比阿四那條還要好,還要大些。

    雖說只是租來的,但女子乍一看到還是滿心歡喜。

    太好,這是她的船!

    她竟然也有船了!!

    褚朝云喜上眉梢,就連手上的力氣都大了不少。

    她直接提了兩桶滿滿登登的水回去,坐下便道:“姐姐嬸子們!你們剛剛想要的那些,都有著落了!今后咱們的采買,也都不用發愁了!”

    船娘們微微錯愕,恍惚之后,忽的激動著看向了她。

    尤其徐香荷,想笑又不敢太夸張,只能壓住自己毛躁的性子,盡量低聲偷偷的問:“你想到辦法了?還是雇到長工了?”

    褚朝云聽到她的話,就也有些想笑。

    不過隨即一想,她確實算是雇了個長工回來,還是個愛吃餃子的俊俏長工~

    此地不宜說的太多,提前宣布也是怕船娘們真沒了積極性,大家好不容易燃起點希望,這股勁自然要趁熱打鐵。

    而方如梅一看她的表情,便知褚朝云的話是真的。

    方如梅深吸口氣,搓了搓手,神情奮然的給大家伙打氣道:“好好好,既然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那我們還猶豫什么?姐妹們,為了自由,咱們就跟著朝云大干一場吧!”

    “好,大干一場!!”

    眾人立刻應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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