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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一更

    “徒、徒弟?!”

    這句驚嘆一冒出來,褚朝云頓時就傻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程月這是什么意思??

    這話若在平時說起,以她還算靈光的腦袋瓜自然能反應的過來,可對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忽的來上這么一下子,直接就把她給砸蒙了。

    但程月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此種表情,于是抬了抬手,在她眼前揮上一揮,然后道:“回神,我話還沒完呢。”

    褚朝云打了個機靈,忙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噢噢噢,您說您說。”

    程娘子溫婉一笑,慢慢道來:“你說的那個問題,不急著解決。”

    說罷,她低身從一旁的大竹筐里撿出幾樣東西,分別是山藥,雞蛋,和菘菜,每樣拿的不多,尤其菘菜,只從大棵上面剝下來了幾片葉子。

    “這三樣食材我放在單獨的小筐中,你可以在它們之上添加其他任何食材,但不可減少,調味料的使用我不限制,后日一早來給我送成品。”

    程月說完也不待褚朝云做出回應,就又拿起刀繼續擺弄手里的蘿卜花。

    褚朝云依著她的話先往竹筐里瞧了瞧,然后又看向認真做飯的程月,似乎總算想明白了點什么。

    程月該不會是再給她布置作業吧?

    但這師還沒拜呢,對方忽然提出這么個要求,顯然是要考教考教她了。

    褚朝云還有自己的活兒要干,自是不能一直杵在這廚房里,于是她先給程月行了個禮,叫對方知曉她已應下此事,然后就快步走出了門。

    一出來就碰上廚娘的其中一位助手,那人似乎剛洗過什么菜,正端著盆子準備去倒。

    褚朝云目光一轉,飛快追上去,給對方搭了一把手。

    那助手年紀并不小,看著幾乎要比程月還大上一些,所以褚朝云朝助手微微一笑,輕快的喊了聲:“姐姐,我來幫你。”

    助手跟了程月許多年,一路走南闖北遇上的人也多,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要做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

    不過她只是看著褚朝云笑,然后低聲說道:“怪不得,我們程娘子很喜歡你。”

    “啊?是嗎?”

    褚朝云眨巴眨巴眼。

    這她倒是沒怎么注意過。

    低頭又見對方戴著的東西還是那布袋子,便說:“等我忙過這兩日,定親手給您和另一位姐姐做手套。”

    “那便有勞你了。”

    二人一同走到船邊,將盆子里的水倒掉。

    助手原以為褚朝云會借著機會問些什么,可女子只是朝她一笑,便打算去倉房拿斧子劈柴去了。

    褚朝云的確是有些問題想問,可又怕壞了程娘子的規矩,所以最終,她打消念頭,就只是單純的幫了助手一把。

    至于那些食材么……她還是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見褚朝云凈了手要去倉房,助手便在身后喊住了她:“你等等。”

    “嗯?”

    褚朝云邁出的腳步又退回來,看著助手笑道:“可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的?”

    助手思想一番,看了眼腳下的一籃子菜:“我昨個干活時傷了手,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菜再洗一遍?”

    通常廚娘給他們的食材至少要過三遍水,方才才洗了一次,自然還要再洗兩遍。

    助手說完,又猶豫道:“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要做?會耽擱你吃午飯吧?”

    鐘管事給船娘們分派的活都是按時按量的,今個上午褚朝云負責劈柴,若是再幫助手做些別的,肯定是要耽誤,保不齊還會挨說。

    但以前也有手腳慢干不完的,鐘管事看到只是偶爾說那么一兩句,倒也不會真把人怎么樣。

    褚朝云心中有數,就痛快的說了句,“沒事,我來幫您。”

    她戴上手套接過木盆,打了盆清水之后就動作麻利的清洗起來,洗完一遍立刻又沖一次,之后抱著那些洗過的菜甩了幾下水,連帶著木盆一同交還給了助手。

    “那我就先去忙其他的啦。”

    褚朝云這么一通忙活,腦子里那些紛亂的思緒也暫時性的被壓住,反而叫她覺得更暢快了些。

    不過她這次說完話并沒急著走,因為瞧出助手的確還有話要講。

    助手看著她似是有些滿意,便將她拽到一旁,低聲說道:“我們娘子從未收過徒弟,但從前也是有過幾個中意的,只是最后全都沒成罷了。”

    褚朝云沒想到助手能跟她講這種事,就也跟著問了句:“那是為何?”

    既然都說了中意,怎么還都沒收呢?

    助手垂了下眼,似是在回憶,“有些時候,品性是要比廚藝更重要的東西,從前娘子看中的是廚藝,但經過了幾次的事,她如今最在意的,還是人的品格。”

    程月最早在京都停留過一段時間,第一個中意的,是個大戶千金。

    當時她剛好被請去給那戶人家做家宴,大戶人家的家宴比較講究,忌口也多,所以程月做事也要格外注意些。

    然后她就遇上了那個千金。

    對方像是怕她記不全要忌口的吃食,便主動來后廚又跟她念叨了一遍。

    程月覺得這女子雖是閨閣小姐,卻不似別家小姐那般十指不沾陽春水,對于一些洗菜切菜的粗活,也沒表露出什么嫌惡,反而任勞任怨,還幫著她一塊準備。

    不過那千金小姐沒裝得了幾日,就露了餡。

    原來她早就看中了程月的廚藝,所以才央求家中父親請程月來做家宴。

    至于那些粗活,都是身邊的下人干的。

    那位小姐只想博得程月的好感和喜愛,可連對待食材都如此草率敷衍之人,廚娘又怎會愿意收她為徒。

    更何況,那還是個鉆營之人。

    之后,程月就帶著助手去了青州。

    那一年青州首富過壽,遠親近鄰來了不少,首富一家人丁單薄,家中只有二老并一名年輕的公子。

    那公子一身白衫,腰懸白玉,手拿著本書念念有詞。

    首富老爺子雖給程月配備了不少人手,可一忙起來,總難免會出點紕漏。

    直到程月進廚房去準備炒菜,才發現缺少了一道最珍貴的食材。

    那食材是山中難尋的菇子,本該提早幾日就準備上。

    這邊出了問題,程月自然心急。

    便在此時,首富老爺的好友一家前來祝壽,好友家的小兒子與首富家的獨子年紀相仿,自小也玩在一塊。

    好友得知此事,便將自己的小兒子給推了出來,并告知程月他家小子擅長騎射,定會幫忙尋到那菇子。

    果不其然,程月飯才做了一半,對方就拎著一筐菇子回來了。

    那小公子不但熱心幫她找了菇子來,還主動要進廚房幫忙,程月見他眉開眼笑的很是討喜,就允了他在旁。

    之后的宴席總算順利進行,程月領了賞便打算離去。

    不過剛剛幫她忙的小公子,在她離開前跟她說,三日后會登門拜會,儼然是想跟她學廚藝的意思。

    程月跟隨首富家的仆人從花園一側出去,便在要出雕花拱門時,聽到了幾聲爭吵。

    是首富家的獨子和要拜她為師的公子。

    二人不知為何紅了臉,像是吵的還有些兇。

    因著里面有自己中意的徒弟,程月便留心聽了幾句。

    那白衣公子雖氣質儒雅,朗眉星目,但說起道理來也是義正辭言。

    程月聽著聽著,便發覺,白衣公子正是為了那小公子要拜她為師這件事而來。

    原來那最重要的菇子根本就是小公子偷去的,至于偷走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接近她。

    程月能成為大祁少有的厲害廚娘,自然會有些絕技在身。

    那小公子家中是開酒樓的,接近她,也不過是想要那些菜譜而已。

    得知真相,程月頓時露出慍色,但也知這種家世的人她怕是惹不起,惹不起也能躲得起,于是她帶著助手連夜收拾了包袱,雇了輛馬車就離開了青州。

    最后又輾轉去了一些地方,才被蕤洲這伙人給請到了這里。

    助手喟嘆,挑了兩件比較重要的事說了說,然后才看著褚朝云道:“我家娘子觀察你多時,也更相信日久見人心這個道理,可她于廚藝之事卻很是嚴謹,也望褚姑娘能好好的利用那些食材。”

    言外之意便是——

    如果交出來的作業對方不滿意,那就洗洗睡吧別想了。

    褚朝云聞言,鄭重道:“放心,我會好好準備的,也多謝姐姐能把這些告知于我。”

    助手輕輕擺了擺手,并不隱瞞:“我也只是私心罷了。”

    褚朝云能不能當程月的徒弟她不那么在意,但他們跟了程月多年,不愿自家娘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才是真的。

    所以方才她才故意說自己傷了手,想要考驗褚朝云一番。

    不過既然提到了那幾名曾經中意過的徒弟,褚朝云也不得不感嘆一句:“真論起來,那小公子倒是個心眼好的,不偏幫,是黑白分明之人,將來應該會有大作為的吧~”

    助手疑惑:“你說哪個小公子?”

    “青州首富家那位呀。”

    褚朝云只記得助手說那人愛穿白衣,連腰間的配飾也是白玉。

    可說起此事,助手卻嘆的更長:“沒了,全都沒了。”

    褚朝云本還在腦補那公子的長相,主要她這個現代人極少見到書本中講的那些“如清風明月般的皎皎君子”,反正到船上來的那些公子,她看著沒有書本上的感覺,所以才不由得多想了些。

    可乍一聽到助手如此說,她便輕微的怔了下,“沒了?”

    沒了是什么意思??

    第52章  三更

    沒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助手并沒有再提。

    褚朝云打過招呼便進了倉房去拿斧子,方才還有些想要腦補那公子相貌的興致,也隨著要忙碌的事一并淡忘掉了。

    晚間回到暗倉,有幾扇門正開著,褚朝云知道方如梅今個找她之前,肯定提前跟其他船娘們說過此事了。

    或許,這提議也未必就是方如梅想到的,有別的船娘做提醒也說不定。

    不過眼下,她還沒空去琢磨這些事。

    雖說程月給了她兩個晚上的準備時間,可白日里她沒辦法進廚房去試做,所以真算起來,這時間也挺緊迫的。

    褚朝云路過那幾扇開著的房門,卻并未多停留,而是一轉眼,就進了刁氏那去。

    門關上之后,幾名船娘也悄悄然的走了出來。

    借著透進來的一縷月色,有船娘滿面憂心的看向了方如梅:“如梅,朝云她是不是……”

    褚朝云連招呼都沒跟他們打,想必是不愿應下這件事了。

    那人說完,面露哀思。

    幾人圍聚在一塊,另一人也壓著聲說:“其實我也理解,我理解的,同樣都是被困在這條船上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艱難,我們又憑什么要求人家幫忙呢。”

    她說完,年紀小一些的口吻似是帶了點哀求:“可我真不想一直待在這里啊……朝云姐姐她一定有辦法的。”

    “你這話說的,哪個又愿意待在這兒?”

    “那怎么辦?若是朝云姐姐真不答應,我們是不是還要再想別的辦法?”

    “想啊……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

    眾人似是越說越激動,有幾名年紀淺的,差點就哭了出來。

    大家伙滿面愁容的聚在走道暗光里,走道昏暗,連帶他們站的地方也是如此,就仿若那船板四周生出的青苔,日復一日,卻永遠也見不到天日。

    忽的,一聲像是主心骨的發言打斷了他們。

    方如梅冷靜下來,低聲說道:“都別急了,無論這事最后朝云答應與否,咱們大家伙都要團結起來,我們……總有辦法的。”

    若是早幾個月前,這話打死方如梅她也說不出來。

    她只會帶頭去拍刁氏的門板,然后將褚朝云喊出來,劈頭質問對方“為什么不愿意幫他們”“怎么會有這么自私的人”。

    可現在的她不會了。

    因為最初和褚朝云作對的就是她,可在她快要被打死的那一刻,救她的也是褚朝云。

    盡管幫她處理傷口的是刁氏跟徐香荷,但方如梅的眼睛不瞎,若非那兩個人背后站著褚朝云,他們斷不敢,或許也根本不想管自己這條爛命。

    她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卻從個小姑娘的身上學到了道理。

    不認命。

    對。

    打從褚朝云出現在這條花船的第一天起,對方便從未認過命。

    方如梅說完,其余人便七嘴八舌的跟她保證起來,因為他們也聽得出方嬸子那句話里除了安撫,還有另外一個意思。

    那就是——別因為褚朝云拒絕他們,就去搞孤立那一套。

    幾人說完了話,就各自回了房間去。

    與此同時,正站在門后聽動靜的褚朝云,也走回床榻邊坐了下來。

    其實她最開始并未想去搞什么偷聽,只是回來的時候心里有點亂,所以一個心不在焉,就忘記跟他們打招呼了。

    進門之后,待回過神來,她便想推門再補上一句來著。

    結果手剛按到門把處,就聽到外面幾聲竊竊私語。

    剛好,也正是因為有過方如梅那個先例,她也想聽聽,對于自己剛剛的行為,大家伙都是個什么想法。

    雖說她也來了船上一段日子,和大家都算熟識,但也僅僅是熟識而已。

    人心隔著的不只是肚皮,還有更多。

    就算她最后真愿意答應,也得先摸摸底,至少得知道自己帶著的,都是些什么人才行吧?

    這一點,還是她今個從程月那里學到的。

    她這算是現學現用嗎?

    褚朝云自我娛樂的想著,坐下來時還有點高興,因為船娘們沒讓她失望,就連方如梅也有了改變。

    有這個拼勁和韌性,想要從這里逃出生天,也不見得就是癡人說夢。

    褚朝云一臉的樂呵樣,跟剛進來時的表情天壤之別。

    徐香荷手里正攥著一團子棉布,看到她這一會兒嚴肅一會兒咧嘴笑的,頓時挪過來探她的額頭。

    “嘶——涼!”

    褚朝云被徐香荷的冰爪子冰的一躲,徐香荷就“咯咯”笑道:“我是看看你發癔癥沒?傻樂什么呢?”

    褚朝云一時半會兒跟她解釋不清,所以也懶得提。

    只是抬著頭往徐香荷那瞄一眼,然后笑道:“那你呢?手都要凍僵了,也不說拿湯婆子捂捂,瞎忙活什么呢?”

    徐香荷放下棉布,手在被子里劃拉著找湯婆子,湯婆子里的水已經不太熱乎了,不過還有點溫氣兒。

    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腿上一擱,就那么抱著說:“做長筒襪呀,嬸子這兩天一拿針線眼睛就紅的嚇人,所以她那雙,還是我來做吧。”

    刁氏正杵在窗口下挑油燈,聞聲似是才想起什么,跟著便揉了揉眼。

    褚朝云順著燈火的光亮瞧過去,果真是紅的嚇人。

    “喲,甘菊茶沒在喝嗎?怎么紅成這樣??”

    刁氏不愿他們為自己費神,忙應道:“是我忘了,等會兒就沖來喝。”

    這邊話音才落,徐香荷“撲騰”就坐直了,一副要揭穿刁氏的樣子,“你別聽嬸子騙人了,她日日都喝著呢,只不過最初那茶還有點用,但這兩天好像用處不大了。”

    “還是要多休息,不能總瞇縫著個眼看東西。”

    褚朝云回道。

    甘菊終歸不如藥鋪子配好的中藥材管事,可這船上用眼睛的活兒可不少,哪怕不做私活,難道管事們分派的事也不做么?

    終歸是沒辦法躲開的。

    可既然躲不開——

    褚朝云心中升騰起一個想法來,但這事還得再找人打聽打聽才行。

    她暫且將這件事放下,又靜靜地坐了會兒,待到花船歇業之后,便去到廚房研究那些食材。

    褚朝云盯著小竹筐里的三樣,心說,這幾樣東西能炒、能煮、能煲湯,就是研究著包餡兒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但這些,是不是都太沒新意了?

    想想自己和程月接觸過的那幾回,到底是自身的哪一點,被對方看中了呢?

    褚朝云數著一件件的事,從料包到雞排,再到手套……

    她覺得,程月大概是對她的創新能力感興趣。

    盡管那些都不是她的創新,而是從現世中學來的。

    褚朝云坐在廚房的小杌子上,和那一竹筐食材大眼瞪小眼,發怔了好半晌,最后只端了三碗油茶回去充當晚飯。

    她還是沒太想好要做什么。

    ……

    過了一晚,褚惜蘭在隔日下午過來給她送水果,此刻趕著外間無人,二人便躲在廚房里說了一小會兒話。

    褚惜蘭是下來催那八十副手套的。

    女子穿著一身淺藍衣裙,和褚朝云依偎在一塊,聲音輕盈道:“三妹妹,我最近已經學的差不多了,至少簡單的縫補,我沒問題了。”

    說罷,便又笑著道:“春葉——”

    “打住。”

    褚朝云按揉一下發痛的太陽穴,立刻叫停她:“這個話題,等過了明日再說。”

    “那也是還能等的。”

    褚惜蘭捂著嘴笑了下。

    見褚朝云正暴力按壓自己的額頭,便不贊同的抓住她的手放到身側,別好帕子,自己幫她按了起來。

    褚惜蘭性子有時雖懦弱了些,可好在溫柔又有責任心。

    她動作輕緩,比褚朝云那樣瞎弄有效果多了。

    見對方慢慢的展開眉頭,然后才道:“我前日被安排去接待兩位富戶老爺,那二人在期間喝多了酒,醉話我聽了一知半解,卻聽到了些……”

    她表情忽的凝重起來。

    松開按壓褚朝云額頭的手,走去門外探了一眼。

    褚家大姐兒很少出現這種小心謹慎地表情,這倒讓褚朝云也難免跟著緊張。

    “所以,你聽到什么了?”

    褚朝云低聲問。

    其實這個話題并不適合在這種場合說,就連時間也是不對,可褚惜蘭顯然是個沒什么主意的,又覺得此事關乎重大,這才想問問自家三妹。

    褚惜蘭短暫的沉默了下,而后以手遮擋,湊到女子耳旁,低低的講了兩個字。

    褚朝云聽過,眼眸頓時瞪大了。

    可再想問仔細些時,便聽到一旁的木梯處,似是多了道重重的腳步聲。

    如今她常常要跟褚惜蘭幾人在廚房見面,所以對于腳步聲的分辨,也有了一套自己的心得。

    這聲音拖拖拉拉又沉重,不是那些懶怠的婆子,就是喝多的食客。

    褚朝云只得咽下想問的話,拍拍褚惜蘭的肩叫她先走。

    待人走后,她則又往那小竹筐里瞧上一眼,還好菘菜不容易壞,否則,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食材。

    不過她顯然還沒什么頭緒,便也只能先出去干活。

    褚惜蘭出去之后,未免碰上下來的婆子,直接就進了茅房里。

    那婆子其實不只是下來拿吃食的,也是想用茅房,但見里面有姑娘,便有點煩躁的往船尾去。

    她不愛去船尾的,因為船尾的通常都是船工再用。

    路過廚房門前,婆子看到從里面出來的褚朝云,忽的眼睛一翻,指揮著她說:“你去把爐灶里溫著的湯端上去,再燙一壺酒,冬日里客人不愛喝冷的。”

    褚朝云知曉這是婆子又躲懶,于是默默點頭,故作順從的回去拿湯。

    那婆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說:“送春葉那間去,你知道她在哪屋吧?”

    “知道。”

    “嗯——”

    婆子拖長聲調,一張臉眉毛畫的又細又尖,看著跟李婆子倒是很神似。

    褚朝云見還得溫酒,便沒忙著把湯取出來,只是掀了簾子順手舀一瓢熱水,然后把酒壺放在里面,用水的熱流慢慢溫著酒壺。

    等了一會兒,瓶身都變得暖了之后,褚朝云這才端了湯水和熱酒,腳步加快的去了樓上。

    到了春葉那間房的門旁,她依著每次的習慣先低咳了聲。

    因為船工穿的都是粗麻衣,布巾包著頭發,一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的模樣,所以通常是不會直接進屋去見客人的。

    不過她今兒這一咳,里面似乎稍稍停頓了下。

    然后,她就聽到門內傳來了腳步聲,這腳步聲顯出點急,與一向穩重的春葉判若兩人。

    她正納悶,門就被打開了。

    春葉一臉喜出望外的看著她,笑著說道:“朝云,你來了?!”

    “……嗯。”

    褚朝云昨個還見過春葉,或者說,她們幾個經常都能見到面。

    但春葉為何突然如此激動?

    褚朝云下意識應過之后,似是有些明了:“難不成,里面的是?”

    大概,此時春葉房中坐著的客人,不是劉新才就是柳文匡了。

    反正不會是張滿春,因為張滿春要坐鎮萬春樓,根本沒空來花船吃喝。

    這合作伙伴固定的就兩位,而且還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

    褚朝云的話很快得到印證,因為春葉已經伸手過來拉她,叫她跟著自己進門去了。

    花船的規矩雖說條條框框不少,可今個不同,是那婆子偷懶才喊她送酒菜,所以褚朝云進房間去,也沒誰會說什么。

    婆子還怕被鐘管事知道要遭受懲罰,哪怕看到褚朝云進門,也得幫著瞞下。

    褚朝云極少進到有人在的雅間來,通常她來清掃的時候,都是非營業期。

    諸如今天這般跟著春葉進來,還是頭一回。

    因著花船空間有限,所以雅間內的面積也并不太大,靠著一處屏風做遮擋,屏風后是吃飯的方桌,外間則備上了書案,以及樂器、投壺等娛樂用具。

    不過劉新才對這些一竅不通,只是坐在屏風后喝喝茶。

    劉老板也沒想到過來送個東西的功夫,就碰上了傳聞中的褚姑娘。

    春葉將褚朝云拉進去后,就喜笑顏開的喊道:“劉老板,今兒可真是巧了!您總說尋得合適的機會想見見我們姑娘,您看,她這不就來了么!”

    春葉一臉的笑模樣,褚朝云倒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主要還是太突然了。

    原以為自己最先見到的會是那熱心腸的宋小哥,沒成想,竟是劉老板。

    不過褚朝云的拘謹并沒露在面上,若真算起來,劉新才看著倒像是比她還要緊繃些。

    春葉話畢,里面就傳出一聲撞到桌角的響動。

    想來劉老板是真緊張了。

    春葉“噗嗤”一樂,索性將褚朝云拉到屏風后,并且邊走,還邊打趣說:“朝云,劉老板這是害羞了呢。”

    劉新才聽后,哭笑不得道:“小姑娘家家的胡說八道,我一個老頭子,害什么羞。”

    劉老板說著便抬頭看來人,然后表情就滯住了。

    樓下的船娘們常年勞作,日子艱辛,偶有遇上時,大多也都是含胸駝背,佝僂著身子,一臉歷經滄桑的憔悴狀。

    可褚朝云看著,卻并非是他想的那般。

    反而還覺得這女子個頭,是少有的高挑。

    褚朝云站姿筆直,身材纖瘦,雖說也是普通船娘那副穿著打扮,但一雙眼水光盈盈,巴掌大的小臉看著便是只有十四五歲的稚嫩模樣。

    這女子雖說不算多美,可那雙眼卻是少有的惹人注目,眼型還有些長,一笑便如天上月般明睿。

    劉新才一下子便看傻了。

    主要還是震驚。

    他原以為褚朝云即便沒像刁氏那般年紀,但看著至少也該如春葉和蕙娘這般,面貌會偏成熟一些的女子。

    可這、這——根本就是個嬌俏姑娘的樣子嘛。

    眼底不帶精明算計,神情也沒有生意人統一的圓滑特性,半點都不像個坐在背后執掌大權的掌事者。

    不過,褚朝云倒不知劉新才此刻內心的震撼。

    她只是大大方方走過去,對著劉老板福上一禮,爽朗道:“多謝劉老板多日來的照拂,朝云謝過。”

    褚朝云言行得體,說話聲音也透著淡淡的平和。

    劉新才忙虛扶一把,不好意思道:“姑娘太客氣了,咱們是生意伙伴嘛,伙伴哪有謝來謝去的,我還要多虧你那些好點子呢!”

    褚朝云笑道:“往常只聽嬸子道您人好,今個一見,朝云倒覺得您比嬸子說的還要好呢。”

    她是真心實意的夸贊。

    可劉新才被夸的到真有點害羞。

    劉老板有些不知所措,便只能往其他方面去找話題。

    乍一看到方桌上擱著的一布包東西,這才想起今日過來的目的。

    于是,他把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的吃食來,“既然見到了正主,那剛好把這些吃食親自交于你了。”

    劉新才怕褚朝云不認得布包里的東西,學著周娘子介紹的,耐心給她解釋起來,“這東西叫甜蘆葦,是老弟……啊,就是宋謹,他托我把這個帶來交給你的,還有這甜蘆葦的吃法……”

    劉新才絮絮叨叨一大堆,褚朝云便目光奇異地看向那幾根粗壯的吃食。

    女子自顧走到方桌邊,將其中一根吃食拿起,找了小刀熟練的削去外皮,然后切下幾小塊放進盤中。

    春葉沒見過這稀罕物,見褚朝云把盤子遞過來,就欣喜的拿起一塊放進口中咀嚼。

    這吃食嚼在口中,起初甘甜,直到汁水全部被擠壓出來后,就變得有些扎人,口感也不如最初那般好了。

    褚朝云怕春葉咽下去,忙說:“甜味兒沒了就吐掉。”

    “啊?”

    春葉盲目地點著頭,用手擋了一下嘴巴,將那碎渣渣吐到了手心里。

    她如此指導春葉,倒是看的一旁劉新才困惑起來,劉老板怔愣了好半會兒,才訝道:“原來,褚姑娘你見過這東西啊?”

    不只見過,還知道要如何吃呢。

    褚朝云彎起唇來笑,又將盤子遞給他,示意他也吃一塊。

    劉新才就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塊,放在口中品嘗味道。

    和春葉的表現一樣,那股甜水出來的時候,劉老板的眼珠子都瞪起來了,直到嚼而無味之后,他才也找了地方吐掉那渣渣。

    褚朝云將盤子放在方桌,自己也拿起一塊來吃,盤子里還剩下幾塊,她便留給春葉和劉新才二人。

    嘗過味道,褚朝云心滿意足的呼了口氣。

    她聽說古代是沒有甘蔗的,原來大祁卻有這玩意嗎?

    大祁到底是個什么神奇寶藏地啊!

    既然能吃到甘蔗,那還要甜菜干什么。

    褚朝云收下那幾根甘蔗,但婆子們都在外面,她現在肯定是沒辦法帶下去,所以就還是老辦法,讓春葉把東西藏在屋子里,等到歇業她再來取。

    想到這好玩意是宋謹送來的,褚朝云還有幾分可惜。

    如今這劉老板都見到了,宋小哥倒是影子都沒瞧見一個。

    她先是讓劉新才幫忙帶一句感謝,然后才興致勃勃的問:“敢問劉老板,蕤洲哪里還有賣這甘蔗的?價格比甜菜如何?您可知曉?”

    這一連三問,問題雖多,可劉新才關注的重點只在“甘蔗”兩個字上。

    于是他“呃”出一聲,脫口道:“什么東西?甘蔗?!”

    褚朝云也是一時間沒注意,見自己說岔了,忙改口:“不是,您聽錯了,我說的是甜蘆葦。”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吧?

    她心虛的想。

    劉新才也沒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聽錯,思索之后道:“這我還真不知曉,褚姑娘可是需要這東西?要很多嗎?”

    褚朝云點點頭,又猶豫道:“但還是需要看一下價格,若是跟甜菜差不太多的話……”

    其實她想想,是覺得希望有些渺茫的。

    因為據她所知,古代應該是沒有甘蔗,這種東西大概是通過“進口”的方式,才會流通過來。

    不過也不確定。

    最后,劉新才答應會留心給她問問,二人的話也就說完了。

    褚朝云不便待得太久,就端著空托盤下了樓。

    也不知是不是這些甘蔗激發了她的思維,對于程月留給她的那些食材,褚朝云這會兒突然來了靈感,并且已經有了初步的念頭。

    就是做起來,可能要費事一些。

    這日晚,她連竹筐都沒顧得上去換,就急吼吼地進了廚房。

    四根甘蔗如今還剩三根半,但若說是做一道菜出來,應該也是夠用的吧?

    由于缺少這方面的經驗,所以她也只能是做著看。

    畢竟明天就要交“作業”了,她此刻的狀態特別像假期玩的太嗨,挑燈夜戰瘋狂趕作業的學生們。

    褚朝云將那些甘蔗一次削了皮,然后就放到了案板上。

    其實甘蔗皮難削的很。

    而她之所以動作如此熟練,是因為曾經在現世時,她可是個吃甘蔗的老手。

    有時還會自制一杯甘蔗汁帶去工位上喝,同事們見她整天坐在工位上啃甘蔗、喝甘蔗汁,還親切的給她取了個“甘蔗精”的外號。

    所以今個一得到這東西,她人就興奮。

    這宋小哥厲害啦,送東西簡直送到了心里去~

    褚朝云把案板上削好的甘蔗切塊,放到杵臼去搗汁時,自己還沒忍住偷吃了兩塊。

    真好吃~

    可惜不能全啃了。

    不過這里沒有破壁機,純手工出汁可真是個力氣活,不只需要力氣大,而且相當的折磨人。

    她搗了好一會兒,也才看到那么一丁點的汁水。

    褚朝云站在罐子前往里瞥,然后舀了瓢清水進去,也不知是個什么原理,總是在倒入清水之后,似乎變得比從前好搗了一些。

    她夯吃夯吃的搗過一批,然后立刻把汁水過濾出來,將沒用的碎渣丟掉,接著繼續如法炮制。

    不過之后再加入的就不是清水了,而是第一次留下的甘蔗汁。

    最終,褚朝云總算把甘蔗汁一滴不浪費的都取到后,就將一小壇汁水全部倒入鍋子里。

    灶膛里添了不少的柴,因為熬汁必須要大火。

    這一步看起來和用甜菜熬糖差不多少。

    褚朝云拿著鍋鏟不停地翻攪,一方面是害怕越熬越濃的糖汁會黏在鍋底,另一方面,也不知是柴添的太多還是怎樣,鍋子里的糖汁總往外溢。

    褚朝云手忙腳亂,被弄得一頭大汗,直到糖汁的顏色由淺慢慢的變深之后,這種情況似乎才好了不少。

    這一鍋糖熬得實在不易,但味道聞著確實比甜菜更香甜些。

    不過這一次在熬成接近糖稀狀時,她卻并沒有停手,而是繼續在鍋子里翻攪。

    因為她暫時還有糖稀可用,但這甘蔗汁是給那道菜做準備的,所以得到出砂的程度才行。

    最終,靠干了的鍋子里形成了一坨紅棕色。

    褚朝云取出放到盤子里冷卻,重新洗涮了鍋子,又添上水,就開始煮雞蛋,蒸山藥。

    等待的期間自己也并未閑著,而是把那幾片菘菜葉子用水洗過,瀝干了水分后,全部切成了小米粒似的瑣碎狀。

    這菘菜品質不錯,尤其是接近根部的白色部分水分充足,一邊切,她一邊都能感受到那股蔬菜的清香味兒。

    切好的碎粒攪拌在一起,白白綠綠的蔥翠晶瑩,用來做點綴剛剛好。

    ……

    一早,褚朝云才剛從洗漱房出來,就看到程月帶著兩名助手上了船。

    程娘子似乎今個來的格外早些,至少往日過來時,船娘們基本都已經干完了一輪活計。

    程月依舊帶著白色的帷帽,一身素色衣裙顯得走起路來很是輕盈。

    褚朝云低頭擰布巾時,身旁幾名船娘還在小聲談論。

    “這廚娘穿的仙氣飄飄的,跟個天上的仙子差不多少,咋看都不像個做飯的嘞!”

    “哎,可不要以貌取人,她雖說看著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但廚藝上的精湛,可是連大酒樓里的大師傅都比不了的。”

    “看你說的跟真的一樣,你見過?”

    “我咋沒見過?”

    那船娘似是不太高興,直起腰,聲音也大了點:“八年前的那場廚藝大賽,程月可是魁首,就連京都酒樓的大師傅,也只能屈居第二好么。”

    不過這話說完,船娘頓時神情低落下來。

    “八年前的京都盛況……唉,那時我還沒上船呢。”

    酸楚的話題無聲無息地結束了,不過身邊聽了一耳朵的褚朝云倒是難免被震驚到了。

    原來程娘子竟那么厲害么?

    京都盛況……

    看來那場比賽,也是在京都舉辦的了。

    京都是大祁的都城,大祁皇帝并一些皇族全部住在都城里面,那是個離蕤洲非常遙遠,也叫人高不可攀的地方。

    但那些事并不在褚朝云一個小船娘的關注范疇內,她只是因著這一番對話,便更有想做程月徒弟的念頭了。

    四處瞧瞧管事們都沒在,褚朝云將擰好的布巾搭在船欄,凈了手,便往廚房去。

    兩名助手見她過來,都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雖說這表情里更多的是鼓勵之意,可褚朝云卻被二人笑的有些不安。

    本來之前還沒那么慌的。

    她站在門旁深吸幾口氣,門內的程月見她一副要沐浴凈身的莊重樣,難免也笑了下。

    “進來。”

    程月抬手招了招,態度倒是柔和的很。

    褚朝云被程娘子一聲召喚平撫了心緒,還真放松了下來。

    她邁步進門,走去一旁將蓋在竹筐內的吃食取出,然后有些擔憂道:“這是昨個夜里做出來的,放置了一夜,可能口感上就不那么好了。”

    程月聽得懂她的意思,褚朝云是怕口感偏差會影響判斷。

    畢竟她條件有限,沒辦法現做。

    她也不想的啊……

    不過冬日自然有冬日的好處,雖說過了宿肯定是要差些,但好在食物保存的完好。

    褚朝云將盤子遞上,程月接過就仔細觀察起來。

    確切的說,褚朝云做的是一份山藥泥。

    山藥蒸過搗成了泥,其中點綴了一些菘菜的顆粒還有煮熟掰碎的雞蛋,白白的山藥泥上有黃色也有綠色,都是淺色系的吃食,組到一塊看著還挺鮮亮。

    褚朝云將山藥泥擺成了螺旋冰淇淋的形狀,火焰一樣的瞧著確實很有意思。

    不過除卻這個,那白的如同雪山一樣的山藥泥上,似乎還點綴了些棕紅色的小顆粒。

    那小顆粒被搓的細碎,顆顆剔透。

    如雪山上結出的果實。

    褚朝云見程月總算注意到了那些砂糖,才立刻給她遞上一只木勺,并滿面期許的說道:“程娘子,不如您嘗嘗看?”

    程月也正有此意。

    這精致的小食“色”是有了,那么“味道”自然也是第二重要的因素。

    程月接過木勺往最下方挖過去,一勺細膩的泥中有雞蛋和菘菜,還有砂糖。

    她小口品了一下,甜絲絲的。

    除了有山藥原本的絲滑口感,還有雞蛋獨有的香味,以及因為加入菘菜之后又多了點脆甜,便不會顯得那砂糖過分甜膩。

    一種食物四種味道,很獨特,做的也很有心。

    見程月細細品嘗時,褚朝云又說道:“其實這道山藥泥若是在夏日吃,大概會更爽口些。”

    程月抿了下唇,似是在笑:“為何?”

    她問。

    褚朝云想了一下,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說道:“用冰鎮著,冰冰涼涼又滑滑的,然后把菘菜換成薄荷葉,也算是一道能夠解暑的甜品了吧?”

    程月笑意放大,一低頭,才發現她剛剛挖過的那一塊還內有乾坤。

    中空的位置并非是山藥填充,而是一顆花朵形狀的糖塊,糖塊中央嵌了些干花做點綴。

    看著又是另一重小驚喜。

    不過這次,程月的確被驚喜到了。

    “朝云,你果然很有想法。”

    程月像是很滿意她的“作業”,摘下帷帽,神情認真的看向她說:“我的這關,你過了。但若想做我真正的徒弟,恐怕——”

    還需一人的認可。

    程月往外瞧去一眼,正好撞上迎面而來的鐘管事。

    鐘管事顯然也沒想到,這會兒影兒不見的褚朝云會在廚房。

    她淡淡一挑眉,輕瞥一眼程月端著的吃食,然后說道:“褚朝云,活都干完了?”

    褚朝云被問的一顫,然后吐吐舌頭,俏皮道:“還沒。”

    鐘管事忽的也彎了下眉眼,而后皮笑肉不笑道:“那杵在這兒作甚?等著我來請你?”

    褚朝云忙往門外走,只是在路過鐘管事身旁,回頭瞄了一眼程月。

    程月自是明白她的意圖,于是放下手中的盤子,幾步跟出來,看著眼前人道:“鐘管事,請借一步說話。”-

    宋謹忙過一攤子事,便拎著個酒葫蘆去了柳文匡的小酒肆。

    都是常在這條街上走動的人,沒誰不認得誰。

    柳文匡正閑的磨牙,見來了生意,立刻樂呵地接過酒葫蘆,笑道:“宋小哥又來給你們老頭打酒啦?”

    “嗯,師父喜歡喝點去去乏。”

    仵作師父每當要干大活的時候,就會打上一葫蘆酒,先好好的喝一頓。

    所以宋謹出現在這里,并非是什么好事。

    只能說,府衙里又出了大案子,最近的蕤洲又不那么太平了。

    但宋謹為了不引起大家的恐慌,并不會只在柳文匡這里打酒。

    雖說商人都精明,但摸不到規律,便不會多想。

    宋謹朝著一處發呆,似是心中有事,柳文匡打完了酒正要遞給他時,劉新才也過來買酒了。

    劉新才很少來這邊,因為他不怎么喝酒。

    但是鄰居家那老爺子干活閃了腰,不方便來回走動,又知道這酒肆離劉老板鋪子近,便拜托他過來一趟。

    劉新才一見宋謹,就笑呵呵地走了上來:“你也在這兒呢,老弟。”

    宋謹應過一聲,表情依舊顯出幾分隱晦地凝重。

    劉新才猜到或許是府衙中有事,也不好多打聽,但還是將他拉到一旁,有點興奮地說:“你叫我送去的甜蘆葦我已經送到了,褚姑娘人好,還給我切了半盤,你別說,還真挺好吃。”

    似乎提到褚朝云之后,宋謹眉宇間的緊蹙倒是松散了些。

    但也沒說其他。

    不過劉老板倒是沒想就此打住,而是瞅了一眼柳文匡后,又繼續說:“我見到褚姑娘了,甜蘆葦我可是當面交給她的。”

    “什么?”

    宋謹總算回了點神,而后溫聲道:“您還能見得到她?”

    宋謹如此驚訝也不怪他,畢竟雅間的姑娘容易見到,樓下的船娘卻難如登天。

    細節不便多說,劉新才只是對著宋謹一頓夸贊褚朝云。

    “哎呀,沒想到那褚姑娘年紀看著淺,見識倒不短!她不但知道甜蘆葦這個東西,還知道要怎么吃!小姑娘十五六歲說起話來干脆的很,難得啊……”

    劉新才越說越上頭,夸完又道:“你說這小姑娘,看著倒是平平常常,可那雙眼,卻特別的很。”

    “特別?”

    宋謹不解。

    劉老板重重點了下頭,像是再找什么合適的詞兒,思來想去,說了一句:“嗯……特別叫人難忘!”

    他確實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總之就是見過褚朝云之后,就記住了對方那雙眼睛。

    劉新才言辭灼灼,宋謹不由得就想起那夜在蕤河遇見的姑娘。

    雖說那晚的月色不夠明亮,但那陌生女子的眼睛,瞧著也很是與旁人不同。

    宋謹還有公務在身,便沒太跟劉新才多聊什么,接過酒葫蘆付了銀錢,便沿著長街往府衙那頭去。

    只是剛從胡同里拐出來,就和一個拿著豬爪子啃的男人錯身而過。

    對方身上腥膻味兒很重,還夾雜著一些難聞的酒氣,像是昨晚喝了不老少,現下眼窩深陷在皮里頭,就連走起路來也是半搖半晃。

    差點,就歪在宋謹身上。

    二人錯過之后,彼此皆停了一下。

    宋謹回頭望他時,對方也剛好轉過來。

    四目相對,男人像是發狠地啃了一口手中吃食,也不顧那一嘴油相看著有多邋遢,冷笑一聲就揚長而去。

    宋謹的目光沿著他的方向望去,遠遠瞧過,西碼頭那側皆是戴著幞頭做事的勞工。

    有兩名個子矮一點的,像是也正往這邊望來。

    褚郁和項辰合力抬著一只鐵箱。

    因著離得太遠,褚郁只是猜測的咕噥一聲:“小辰,你看那邊的人……像不像宋大哥?”

    “像。”

    項辰壓著聲道:“宋大哥有陣子沒來了。”

    想到陳叔的提醒,褚郁略嘆口氣:“沒來是好事,但萬一哪日要再來可怎么辦?我們該怎么通知他好呢?”

    西碼頭和長街這邊發生的事,褚朝云并不知曉。

    只是程月跟鐘管事說完“有事要講”之后,二人便一同下了船去。

    有些話并不方便在船上說,所以鐘管事索性將程月帶進了自己住的府邸。

    進了二重院后,兩人一前一后來到褚朝云曾去過的鐘管事閨房。

    鐘管事示意程月入座,自己則抬手吩咐老管家去給他們倒茶。

    她坐下之后,便淡笑一聲看向對方。

    只是這笑出現在婦人稍帶冷薄的面龐,顯得有那么一絲違和。

    熱茶奉上,婦人先拿起呷了一口,而后便直奔主題道:“能勞得程娘子大駕……你莫不是看中了那褚朝云么?”

    第53章  2.5更

    鐘管事講話總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可程月也是個走南闖北的妙人,自然不會真被嚇到。

    她隨手拿起茶杯,輕輕撇去上方浮沫,似是在開口前已經打好了腹稿,態度上隱隱帶有一種綿里藏針的傲。

    程月聲調依舊和婉,只眉宇淡淡道:“朝云姑娘踏實穩重不浮躁,且人又機靈,即便換了旁人,大抵也是能看得上。”

    鐘管事聽得眼簾微動,倒沒急著說話。

    程月便繼續道:“我知曉這船上的規矩,就算今日收下了她,也不會帶她下船。”

    話到此處,婦人輕輕抬了下眼,神情閃出幾分異樣,但又很快消逝。

    隨即,程娘子微笑著放下茶杯,又蓋上茶蓋說:“但我若有需要,她也是要跟我下船去做事的,你們可以派人跟著,我無妨的。”

    鐘管事輕嗤:“一個被困在這里動都動不得的徒弟,你要來作何?”

    “這便是我的事了。”

    程月笑容收住幾分,坐的卻依舊端正。

    鐘管事沒在開口,似是在思忖著什么,半晌過后,當杯中的熱氣快要散盡時,她才又道:“雖然程娘子此話聽著確實合理,但我若就是不應呢?”

    “不應也是合理。”

    程月平靜回應。

    “哦?”

    鐘管事站起身來,大概話題談到這里也該結束了。

    她正要喚老管家來送客,程月就又補了一句。

    “那從即日起,我便只能辭去這份差事了。你有你的考量,但我離開蕤洲的做法,也一樣是合情合理。”

    這《合理》論甚妙,竟讓鐘管事有些不爽的挫敗感。

    婦人抬手喚管家的動作微頓,忽的轉過身來,眼眸犀利,“程娘子,你要知曉,褚朝云再好,但她既然來了這里,那么這輩子就永遠也下不了船了!”

    程月將帷帽的布簾放下,淡道:“這是我的事,也是她的事,但并非是你鐘管事的事。”

    “不勞費心。”

    說罷,便往外走。

    鐘管事在身后打量著那抹已經出了門去的身影,忽的挑挑眉梢,又拿過那杯茶來飲。

    茶水已經冷掉,但她喝著卻覺得暢快。

    老管家自門外進來,有些擔憂的看著她,低聲報道:“夫人,那位……又來了。”

    可鐘管事似是全然不在意管家口中“那人”,只是自言自語似的幽幽說道:“我從前就覺得程月性子太過溫軟,八年前的廚藝大賽,明明她是魁首,可最后的榮譽卻讓位給了第二名,連帶著京都那塊寶地也不愿多留……”

    那時所有人都認為,程月是被那第二名給欺負走的。

    畢竟魁首除了賺得名聲,賞金,還有一份殊榮,便是能進到那京都第一酒樓里去做掌廚。

    可最后留在酒樓的并不是程月,而是獲得了第二名的老師傅。

    但依著剛剛二人間的對話,恐怕真相并非如世人眼中所看到那般,這女子或許原本就不屑于留在那酒樓里。

    “倒是個倔強的。”

    鐘管事緩緩搖了搖頭。

    說著話,老管家已經聽到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來人氣勢洶洶,似是還帶了不少的人。

    不過鐘管事已經習慣了,畢竟每每過來,對方都要將這院子攪和的人仰馬翻才肯罷休。

    老管家還想再說什么,鐘管事卻抬手打斷了他:“你去告訴程月,她說的,我應了。只是有一條,如若要帶褚朝云下船去做什么事,必須要我同意才可,否則,她不可擅自下船。”

    “那……門外那個……”

    相比起褚朝云的事,老管家其實更擔心這個。

    鐘管事“啪”的將手中茶杯摔在桌上,冷笑一聲:“不必理會,想鬧便鬧,她還能……要了我的命不成么。”-

    老管家著人上船傳消息時,程月正欲帶著助手離開。

    程娘子性子雖倔,但卻并不喜爭搶,今個能為了褚朝云出一次頭,已是不易。

    可她盡了力,若是管事依舊不應,她便會離開蕤洲,再去別的地方。

    雖說可惜是真的可惜,但她實在討厭口舌之爭。

    褚朝云送她下船時,還主動開口安撫她:“抱歉啊程娘子,沒想到拜師不成,反害得你丟了差事。”

    程月無奈的握了握褚朝云的手,“你這姑娘怎么時而精明時而犯傻,這差事與我而言什么都不算,反倒是你,不覺得遺憾么?”

    當然遺憾。

    而且還有點難受。

    二人多說了一會兒子話的時候,府邸便來了人。

    “程娘子,我們夫人說您可以收褚朝云為徒。”

    說著,把鐘管事的原話學了一遍。

    突如其來的消息一入耳,褚朝云登時瞪大了眼睛,她抓著程月的手微微顫了下,進而轉頭看向來人,“真的?鐘管事真這樣說?!”

    “自然是真。”

    來人是個小廝模樣,一笑還有兩個酒窩,那人瞧著也機靈的很,并未因褚朝云是船娘便看低她。

    小廝給褚朝云做了個禮,然后笑道:“那么,就恭喜褚姑娘啦!”

    “謝謝你。”

    褚朝云眼圈紅了一下。

    小廝道了一聲“沒事”,人就下船去了。

    這好消息不只褚朝云跟程月聽了開心,就連那兩名助手也是一樣。

    只不過船上環境有限,褚朝云并不能像尋常人似的給程月行拜師禮,甚至連一杯熱茶她都沒得泡。

    不過程月也不講究這個。

    既然鐘管事點頭了,而她還有徒弟在這兒,自己當然也不能真辭去差事。

    船上來來往往的人有些多,褚朝云就跟程月進了廚房說話。

    現下二人的關系不一樣了,褚朝云就也沒什么好瞞著的了。

    她關上半扇廚房門,這才把自己準備參加長業寺素齋大賽的事情,和程月講了一遍。

    程月聽過,還欣慰道:“你既有這個想法,那今日這師也是拜的對了。”

    “嗯?”

    她不太明白程月的意思。

    程月:“你要參加比賽,那就要下船去,若沒有我們這層師徒關系,你又該如何去呢?”

    其實這個問題她早就想過。

    因著那日柳文匡和張滿春得知她想參加后,便第一時間遞了話來。

    這二人遞話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幫她,畢竟是自己的合作伙伴,總要互幫互助些。

    再加上張滿春跟長業寺合作多年,所以屆時他會出面去跟那方丈商議,讓褚朝云在船上做飯,再由他們給帶過去也是一樣。

    就效仿上次給曾茹做生辰宴那回,現做現送,應該也不會出什么問題。

    褚朝云把自己跟張滿春的關系說了,程月卻并不贊同:“就算是依著你的想法,可若真成功了,那之后你可有想過要如何解決?”

    “之后?”

    她撓撓頭,倒是沒反應過來這倆字的含義。

    程月失笑:“我說的是奪魁之后,長業寺每逢初一十五都會供應素齋,你是要到那里去做的,在船上可沒辦法。”

    褚朝云聽了她的話,不由得“咯咯”笑。

    她當然是很想奪魁,但也只是想想罷了,這比賽還沒開始呢,誰敢說自己一定會拿下第一。

    褚朝云覺得,程月著實有些看得起她。

    雖說她沒把心里頭想的給講出來,但對方儼然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程月看著她,徐徐說道:“我當年參加的比賽大大小小無數,卻從未想過自己不會奪魁。”

    “所以。”

    她將手搭在褚朝云肩頭,輕握了握,聲音柔和卻飽含力量:“你作為我的關門弟子,也要有這份自信才行。”

    “關、關門弟子……”

    這句話中的鼓勵并沒什么打動人心的地方,反倒是那四個字,勝過一切。

    褚朝云著實有點被驚到了,她張了張口,像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怔然半晌,最終還是問出一句:“師父,你……不打算再收其他徒弟了嗎?”

    “不。”

    程月捏捏眉心:“我想自己的手藝得到傳承,也是想不辱師命,可收徒這事……”

    實在是太累。

    心累。

    她的性格也應付不來。

    褚朝云忽的覺得心中多了一份責任感,她看著程月,學著電視劇里那些拜師禮,給程月行了一個大禮,然后擲地有聲地說:“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程月滿意的點點頭,扶起她說:“你要的方子,我明日便寫給你。”

    那方子實在拖了太久,但也不是程月故意想拖,她最近確實脫不開身。

    二人這么一聊起來,褚朝云才知她師父為何如此忙碌。

    原是程月所住的那家院子,房東家的媳婦有事相求。

    小院是程月和助手臨時租來住的,房東是個賣肉的,房東媳婦有時也跟著去攤子幫幫忙,對方很是健談,這一來二去過來收租時就跟她聊上幾句,慢慢也就熟識了。

    程月既是廚娘,那自然有分辨肉質好壞的能力,房東從前只賣豬肉,但前陣子得了途徑開始改賣羊肉。

    因著不太懂羊肉的好壞,還被坑過兩回。

    房東媳婦便想少收程月一個月租金,等下次自家相公再去進貨時,就請她跟著去給掌掌眼。

    但程月并未少給租金,不過也應下了此事。

    只是接連去過兩家進貨的倉房,發現那里的肉都不太新鮮,所以這一忙起來,就把褚朝云的事情給耽擱了。

    “我這幾日多用熏香,否則身上的膻味去都去不掉。”

    褚朝云見她煩惱,便跑回暗倉里取來些干花,“師父先用著,我回去給您做一只香囊來塞上干花,效果大概要比熏香好些。”

    程月得了干花,總算有了點笑模樣。

    褚朝云手里還有活要干,說完話,人就出了廚房。

    眼下,一件心頭大事了了,褚朝云心情正美,遠遠地看到春葉在三層處朝她擺手,雖說對方沒打算下來,但那表情里的焦急也說明了一切。

    看來,那八十副手套的大單子得趕著做才行。

    她回應給對方一個“放心”的眼神,春葉才算是安下心來。

    八十副手套的確是一筆大的進項,這銀子褚朝云是必須得賺。

    當晚,她坐在刁氏的隔間里看徐香荷縫長筒襪,徐香荷這回縫的是不帶莎草的,就是他們三人平日穿的厚長筒襪。

    長長的襪子內里絮了好些的薄面,徐香荷做好一只便給刁氏去試。

    刁氏穿上在地上踩了幾個來回,眼中也帶了點驚喜:“還真像你們說的,可真舒服,好像踩在棉花上。”

    徐香荷聽得止不住笑:“因為里面真有棉花的呀!”

    刁氏也覺得自己是糊涂了,忍不住坐下來笑了半晌。

    褚朝云盤著腿坐在一邊,看著徐香荷手下針線穿的飛快,然后說道:“我覺得除了那八十副手套,咱們還可以外搭一雙長筒襪,要不再弄個防水的鞋套吧?”

    “防水鞋套是什么??”

    她自說自話剛來了一句,二人就齊齊看向了她。

    褚朝云撐著下巴“嗯”了聲,然后說道:“咱們下水穿的那種,是為了在水中方便,但沒有辦法穿著直接在地上走吧?”

    刁氏聽得一臉迷茫,“不是,要是在地上走路,那就直接穿鞋子好了呀?”

    褚朝云坐直身體,細化的解釋起來,“是的沒錯,可如果趕上下雨怎么辦?下雨總會沾濕鞋襪,這要是家中只有一雙鞋子的話,晾不干不說,第二日還得再穿,潮乎乎的,豈不是要生病的。”

    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做水靴子,但水靴子是鞋,成本高不說,她也不保證能做得出來。

    襪子勉強可以,鞋子這里可沒人會做。

    所以既然莎草有防水的能力,做一個鞋套出來,在雨天套在鞋外,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她說完,沒等刁氏和徐香荷回應,便又道:“不說遠的,就說咱們船上的活計吧,偶爾要洗刷船板的時候,哪個船娘的鞋子不是泡在水里,天長日久的腳都要泡爛了。”

    褚朝云這么一講,兩人就都明白了。

    聽到跟自己相關的,徐香荷第一個激動的蹦起來:“對!對啊!!我就是那個腳丫子要泡爛的倒霉鬼!!!”

    她說著,還一臉衰相的指指自己的腳。

    這事,刁氏也是深有體會,“你這話有理的很,就不說咱們,那些漁民平日也要刷船板的,若知道有這好東西,他們想必也更需要。”

    徐香荷:“那這可就不是八十副手套的事了。”

    刁氏:“嗯,先送個樣板過去,只要他們看到了,估計很快又會有新的活要做。”

    徐香荷:“這筆銀子真的值得賺誒,只不過——”

    她沒說完,而是又看了眼刁氏那發紅的眼睛。

    褚朝云懂她的意思,就還是人手問題。

    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說道:“你們先忙著吧,我去做點飯回來。”

    許是今個高興,褚朝云連上木梯的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往廚房去的一路上,她就想好了今日的晚飯。

    進門之后她便先去翻食材,好在之前做的嫩豆腐還剩下最后一塊,褚朝云取來放到案板,開始用刀將它切成小的四方塊備用。

    小盆里打入兩只雞蛋,她在雞蛋中撒了些鹽做調味,然后就開始用筷子將其攪拌均勻。

    跟著,又將切好的嫩豆腐小心的放到盆里。

    因為豆腐易碎,所以有些沒粘到蛋液的,她就用木勺盛蛋液往豆腐上澆。

    這邊弄完,她先把盆子放到了一旁,也是給時間讓蛋液多多滋潤滋潤豆腐塊。

    之后就取了一捧面過來。

    其實在做這道主食之前,褚朝云心中也是猶豫過的,她并不知純面粉是不是真能做得出來,但總歸是手癢想嘗試。

    褚朝云在面粉中加了水,揉好了面團之后就放在一旁靜置。

    靜置期間,又去竹筐里挑了一些配菜和蔥蒜,配菜處理好了,面團也醒的差不多了。

    然后她舀來一大瓢的清水,倒入面團之中,雙手就按著面團在水中搓搓搓。

    搓這個也有技巧,但不懂的,就只能靠蠻力。

    褚朝云就是靠蠻力那個……

    直到搓的手發酸,水變成了乳白色,她才不得不感嘆一句,以前刷視頻的時候,看人家做這玩意都輕松的很,怎地輪到自己就跟受刑一樣。

    她悶頭搗鼓了好一陣子,總算把面粉里的筋給搓了下來。

    再之后就是過濾了。

    跟過濾甘蔗汁一樣,雖說她用的布不如網狀的篩子,但很可惜,她并沒有找到篩子,就連倉庫里,她也是去淘過一圈的。

    勉勉強強的把面粉水里的雜質過濾掉,她就尋了個地方,將水盆放下。

    其實將面粉水多放置幾個鐘頭,效果會更好一些,只是時間上不太允許,所以這東西做的實在有太多的不確定性,褚朝云只能勻出一兩炷香的時間等。

    她在廚房忙活了好半天,便覺得有點熱,于是開了門,想走出去透透氣。

    原本,她只是想在這條走道上來回溜達溜達,可出來之后,便隱隱聽到遠處似是傳來些什么動靜。

    難道西碼頭那有人?

    都什么時辰了??

    因為褚郁就住在西碼頭不遠的地方,還有褚惜蘭他們的院子,也距離那條長街很近。

    褚朝云敏感的往船頭走去,遠遠瞧去,西碼頭的長街上果然有些許亮光。

    好似有什么人拿著火把,還不止一個。

    褚朝云細細往那處觀瞧,奈何這地勢沒什么優勢,她一咬唇,索性偷偷上了木梯,一口氣去到三層,然后再往那處看去。

    這一下站得高了,視野果真也廣闊不少。

    西碼頭處此刻確實來了不少的人,看著像是衙差。

    其實平時那些衙差也會到處巡視,不過像是這么大動靜的,還真不多見。

    遠處的人群里,站著幾名沒穿衙差工服的男子,宋謹正跟朱力并幾名同僚在小聲討論。

    有年齡小的,也不顧那些衙差還在,便低聲咕噥道:“死者不是已經送去老頭那了么?還折騰咱們作甚?難不成又要誆咱們下河?”

    朱力“嘖”出一聲,低低呵斥他一句:“胡扯什么,沒事下河作甚?”

    “那這大半夜的是要干嘛?你該問問他們是要作甚?”

    其實這件案子有點復雜,有人死了,有人失蹤,雖說幾乎都是在同一時刻發生的,但本質上來講,死了的跟失蹤的,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聯系。

    二人互不熟識,可以說是從無接觸。

    但案子里的細節衙差們不肯同他們講,只是因著人手不夠,才又把他們給喊了過來。

    宋謹那日打酒時心不在焉,琢磨的便是此事。

    酒葫蘆交給仵作師父時,老頭還問了他一句,“宋謹啊,若是讓你來判斷,你可覺得這案件有什么蹊蹺?”

    宋謹微微思索,然后搖了搖頭:“不知,細節披露太少,線索根本連不起來。”

    老頭笑了笑,“你先拋開這些,只說說自己的觀點就好。”

    宋小哥卻仍是沒松口,“師父,這……恐怕不太嚴謹。”

    “你說便是,又不是讓你去跟岳知府講,你擔憂那些作甚。”

    老頭也不找杯,擰開酒葫蘆就灌上一口。

    柳文匡家的酒品質還算不錯,喝著不是特別嗆口,卻別有一股醇香之氣。

    二人面前正躺著那名死者,白布被揭下來一塊,露出的一張臉,在有些黑的屋子里顯得還有點滲人。

    可旁邊站著的倆人,一個喝酒一個思考,倒都是一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坦蕩相。

    許久,宋謹朝著那死者望去一眼,然后說道:“我不相信巧合,所以,我覺得他……和那失蹤的婦人必有聯系。”

    長街那側嗚嗚泱泱,動靜很快引起了胡同里那間房中人們的注意。

    褚郁和項辰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才發覺身旁睡著的勞工們也都跟著坐起來了。

    “外頭怎么了?”

    “鬧起來了么?怎么這么大的動靜!”

    “走走走,去瞧瞧去瞧瞧!!”

    被突然擾了清夢的勞工們正迷糊,膽子便也有點壯了起來。

    一群人摸著黑下地,趿拉上鞋子,就你撞我我推你的往外走去,雖說這里有看守守著,但看守在胡同口,要從院子這一側拐出去,往前走到頭才能看得到。

    有些勞工是真的對外面的聲響好奇,但也有些,是渾水摸魚要跟著出去的。

    萬一能尋到機會逃跑呢?

    大家伙一個挨著一個的往胡同口挪騰,只是還沒走到頭,就看到了手拿火把的衙差們。

    為首的衙差很警覺,早在勞工們往出走時就聽到了動靜,不過他只是往這處掃上一眼,而后便迅速移開了視線。

    前方的勞工很快就都擠到了胡同口,最后只剩下褚郁項辰,還有那個腿腳不便的老陳,留在隊尾。

    老陳不讓他們過去,褚郁和項辰就站在后邊聽動靜。

    直到衙差們快分派完任務的時候,旁邊的院子里就又出來了一個人。

    李二達酒喝的不少,走路時搖搖晃晃,許是被這動靜鬧得驚醒過來,人正有氣,剛想扯開嗓子罵街,就和那為首的衙差對上了視線。

    待看清來人身份,李二達登時一顫,人就清醒過來。

    不知怎么,平時這群衙差他也時有遇上,但以往他只是會故意躲著些,難免沖撞,內心卻并沒有太大的感覺。

    可今個碰上之后,他的臉頓時就嚇得慘白,腦門和后背上,甚至還出了不少的汗。

    那衙差只看他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手握長刀一揮,說了句“出發”,一行人便分了四五路,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而去。

    人群最末,宋謹和朱力他們分到要往北碼頭去。

    幾名同僚邊說邊走,宋謹略微回了下頭,剛好就看到了李二達。

    那日在街上,二人錯身而過時,宋謹就總聞到這人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

    今個雖離得遠些,再加上對方又喝了酒,本該是聞不到什么的。

    可那股子味道卻實在重的沖鼻子,宋謹微微皺眉,然后轉回了頭,跟著朱力往前慢慢走去。

    人群散去半晌,李二達卻還僵在原地,等到在動作時,腳丫子都站麻了。

    他一回頭,這才發現那些勞工此刻還藏在胡同深處往外瞧。

    李二達不敢跟衙差耍橫,對這些勞工,倒是想罵就罵。

    這會兒他手里沒拿鞭子,再加上酒勁鬧得頭昏腦漲,整個人也渾渾噩噩地,于是一邊吃力的往胡同走,一邊罵罵咧咧道:“媽的,一群下賤貨!誰叫你們出來的,都給老子滾回去!!”

    李二達一副被酒氣掏空的虛弱相,就連張嘴罵人,聽著都有些不太利索。

    那群勞工見沒熱鬧看了,又怕他真回去拿鞭子,就一個推著一個,老實的往回跑走。

    站在最后的褚郁跟項辰離著李二達尚遠,倒是沒忙著動。

    可老陳年紀大,人也謹慎。

    見這倆小的似乎是傻了,便催促的想要拽他們:“快回去,快走,別看了。”

    勞工們魚貫而入,一股腦就全進了屋子,而胡同口的李二達卻并沒離開,反而繼續喝罵著往里邊進。

    褚郁被老陳拉住胳膊的時候,小少年忙回頭去看項辰。

    項辰推了他一把,小聲說:“我去茅房,你先跟陳叔進去。”

    褚郁心想,上茅房這事李二達反正也不會管,就暫時放心的跟著老陳進去了。

    李二達走進來之后,口中難聽的話仍然沒停,此刻他的腦袋越發昏沉,幾乎看月亮都是重影的。

    今個的酒喝的實在太猛,也不知道明個還能不能起得來。

    該死的趙大,憑什么處處壓他姑母一頭!

    要是他姑母的權力再大些,他哪里還會受這份鳥氣,就算是趙大這畜生,也他媽要給他讓路!

    李二達走進來之后,便站在墻根下胡亂的想著。

    他一會兒怪李婆子沒本事,一會兒又怪趙大踩在他頭頂上。

    再加上那酒勁似乎隱隱有攀升之意,他原本只是覺得腦子發熱發脹,可這會兒,頭已經開始劇烈的疼起來。

    李二達并沒注意在他身后不遠處,還站了一名個子不算太高的人影。

    那人低下身子,緩緩拿起墻邊倚著的木棍,一臉惡狠狠地,照著李二達的后腦便來了重重一下。

    ……

    “啊”的一聲慘叫傳來,直穿破云霄。

    褚郁忽的驚醒過來,伸手一摸,正摸到手指有些冰冷的項辰。

    他把自己蓋著的草墊子分出去一點,然后揉著眼咕噥:“小辰,你手怎么這么冷啊?才上完茅房嗎……”

    項辰此時心跳的厲害,見褚郁拽住他的右手,便有些慌亂的將左手藏進了身體下。

    那袖口側翻出來的地方,正落著一個血點。

    血點輕而淺,微微擴散暈開一些,顯然是才濺上不久-

    褚朝云撐在船欄,從三層遙遙望去。

    看了好一會兒,見那些衙差都各自去忙了,一想到自己那面粉水大概也快要沉淀好,便沒再理會這邊的事,迅速下木梯回了廚房。

    進廚房之后,她便將水盆端起來看,然后小心翼翼把上層的水倒掉,只留下下層泛白的一片。

    許是靜置的時間還不夠長,所以留下的并不太多。

    但應該也是夠用的了。

    褚朝云又往里邊添了些清水攪拌,嫌木勺攪拌的不夠均勻,她就改用筷子在里面快速的攪動。

    然后又找來個底深一些的盤子,將鍋子里燒上水,盛出一勺漿水鋪滿盤底。

    第一次弄時,她忘了在盤子里擦油,結果成型的面皮沒能揭下來。

    之后又多弄了幾回,雖說這面皮不是每張都完整,有些因著力度太大,或是火候不到,還總是會弄破損掉。

    不過總體下來,看著倒也還不錯。

    涼皮做好后,她索性拌了點程月的秘制調味料,又加入配菜,足足拌了一小盆出來。

    主食弄完,下一步就是炒浸滿了蛋液的嫩豆腐了。

    炒豆腐相對來說簡單的多,褚朝云先將盆中的蛋液和豆腐塊一起下鍋,煎到定型之后,才慢慢的翻了個。

    最后,拌涼皮和雞蛋包豆腐都做完,她又簡單收拾了一下廚房,就端著走了出去。

    凜冬夜下,遠處的火把光亮早已不見,本該是寂靜的夜晚,卻從長街不知哪個胡同里,傳出一聲驚天的凄厲慘叫。

    褚朝云被這聲響嚇了一跳,差點弄翻了手中飯菜。

    她不由得又往碼頭望去一眼,隨即穩下心神,疾步下了暗倉。

    回來時正遇上起夜歸來的方如梅,方如梅看了一眼她端著的飯菜倒也并沒多問,也就是有點眼饞。

    今個褚朝云被程月收為徒弟的事大家全都知曉,如今褚朝云的身份又多了一重,想必就算進廚房去開小灶,鐘管事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褚朝云不是個吃黑食的人,雖說沒辦法都照顧到,但趕上了也是有份的。

    “等下我給嬸子盛一份嘗嘗。”

    方如梅感激的看著她,不好意思地說了句:“謝謝你啊朝云。”

    說罷,方如梅便打算進隔間去。

    褚朝云又笑著叫住她,隱晦地道:“嬸子別忙睡,我等下還找您有事。”

    雖是已經回了這不見天日的暗倉來,可褚朝云還是有點在意方才聽到的動靜,隨即又問了聲:“嬸子,你剛剛……可聽到碼頭那邊的聲音了?”

    方如梅確實聽到了,只是沒太當回事。

    她思想一會兒,無所謂道:“可能是野貓叫喚的,那邊野貓多得很,我跟你說那聲音——”

    方如梅做了個夸張的表情。

    褚朝云便也點點頭,回了刁氏那里。

    ……

    這一夜著實叫人睡不踏實。

    直到到第二日早,表情凝重的鐘管事就提前上了船來。

    “今個花船歇業一日,昨晚出了命案,等下會有衙差上船來問話,你們都先停下手里的活。”

    鐘管事說完又看向褚朝云,“你下去看看還有哪個沒起的,立刻給我喊上來!”

    褚朝云應了一聲,又想到昨晚那聲叫喊,便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敢問管事,出事的……是誰呀?”

    她只是覺得昨晚的鬧騰不太尋常,生怕跟褚郁他們有關,這才不得不問。

    可見鐘管事臉色不善,也沒覺得對方真會愿意告訴她。

    就在她預備下暗倉去喊人時,鐘管事就飛快說了一句:“是李婆子的侄子,李二達。”

    第54章  2.5更

    其實,在對船娘們的問話開始之前,衙差們首先去的是勞工所在的胡同。

    因為李二達的尸體,就是在那條胡同里被發現的。

    這邊由宋謹和朱力作為主要負責人,其他抬尸工同僚為輔助,他們身邊還跟了一名衙差,只不過那人一直在胡同里外轉悠,想來也是想搜集更多的證據。

    李二達后腦的那一下重擊是致命傷,但人在倒地之后,身上還被砍了五七八刀,死狀凄慘。

    通常這種凌亂的刀傷,多為尋仇。

    可這案子著實讓人撓頭,因為李工頭平時不做人的時候比較多,恨他的人,滿蕤洲用船拉,可能還得找條大船才行。

    就不說遠的,且說那一屋子的勞工,有哪個沒挨過李二達的打?

    此時此刻,墻根下方,十幾名勞工站成一排,人人皆是一臉震驚的表情。

    褚郁跟項辰站在末尾的暗光下。

    尤其是項辰,似是故意在躲避著什么,恐怕問話的差人注意到他。

    外翻的袖口處被攥的濕潤,不知何時還沾了些臟污,那丁點的血花也早就被模糊在了臟泥里。

    褚郁察覺到身邊人似是有些顫抖,便轉過身來看他,“小辰,你怎么了?”

    項辰低著頭,身子又往后讓了讓,剛好借了左邊的陳叔擋住自己。

    他低低吭出一聲,嗓子眼似是干的發緊:“……沒事。”

    那名檢查完四外圈的衙差按著腰刀過來,目光在勞工們的面上尋過,然后皺著眉問:“你們剛才說,并沒聽到昨晚這墻根底下有聲音發出來?”

    眾勞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皆是一臉戰栗的點著腦袋瓜子。

    “是。”

    “是啊……都睡死過去了,真沒注意。”

    “我們每天做工都累得要死,哪里有空關心別的,連起夜上個茅房都不想去,能多睡會兒誰不睡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應著,只是一些人的目光看著有些閃躲。

    那衙差今個是第三遍問這話,可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

    對方似是急了,暴脾氣一上來直接抽出長刀吼道:“放屁!不過一門之隔的命案,哪怕睡得再死也該有點反應,除非你們全部都聾了!!”

    他拎著刀胸腔起伏不停,刀鋒被冬日的光照淬的冷且扎眼,勞工們幾乎同時往后縮去,后背全部貼在墻壁上。

    宋謹往褚郁和項辰的位置偏去一眼,似是怕衙差的刀嚇到兩個小的。

    其實就算衙差急的動粗也沒用,又不可能真把刀架在大家脖子上逼問。

    宋謹微微蹙了下眉,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腕,聲音溫而不大,態度看著也不怎么強硬:“這位兄弟,麻煩收刀。”

    “關你屁事!”

    衙差本就看不起宋謹他們的身份,自己又是唯一被分來跟他們一組的,現下被阻止,氣就更加不順。

    他說著就想動手甩開宋謹,奈何用了幾下力都掙脫不掉。

    宋謹給他們的印象大多溫和,再加上身材瘦弱,不似他們這些衙差都有一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他們便更加瞧不上這人。

    二人這般對峙,衙差幾乎被憋得臉紅脖子粗,但宋謹只是握著他的手腕,面上依舊平和。

    “收刀。”

    宋小哥看著他,又說一聲:“而且你這樣問,是問不出結果的。”

    宋謹說完話松開了對方。

    衙差冷哼一聲將刀入鞘,似是總算能夠找到譏諷的借口,便挑著眉道:“喲,既然宋大人覺得我的問話方式不對,那不如你來問?”

    朱力在旁看的早就不爽,聽他怪聲怪調,立刻就喊了聲:“本來就該我們來問!”

    “你——”

    衙差死死攥著刀柄,見他們人多勢眾,便沒在敢還嘴了。

    宋謹叫了朱力和其他兩名同僚,“把他們分成四組,我們每人問一組,我來跟你們說一下都要問些什么。”

    四人走去一旁低聲交流,不多時,就又走了回來。

    勞工們不太懂宋謹為何要弄得這樣復雜,但也只能聽從他們的吩咐。

    而且在詢問期間,他們也以為只要被問過一次,就算完成了任務。

    可沒想到,他們每個人都被問了四回。

    也就是說,同一名勞工,宋謹問完,朱力問,然后又是其他兩名同僚。

    宋謹問他們:“昨晚是幾時天黑?幾時睡覺?夜里去過幾次茅房?”

    朱力又問:“睡了多久?中間醒過幾次?身邊睡著誰?對方幾時入睡?”

    這些問題看著有的相似,有些又不太相關。

    總之四輪問下來,勞工們簡直又懵逼又麻木。

    勞工們去一邊歇息,宋謹幾人則把這些答案匯總到一起。

    很快,大家便發現了這群人的回答其實出入很大,更有甚者,基本就是在胡說八道,前后幾次的回答還自相矛盾。

    其實勞工們一口咬定“沒聽到過外面的動靜”,這話也是半真半假。

    有些人的確睡得死一些,有些是因著剛被李二達罵完不久,再加上李二達總拿著鞭子嚇唬他們,那聲音一響起來,他們還以為是李二達又打人了,當然不敢再出去看。

    雖說大家是為了自保而撒謊,但這些,其實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只是有一人的嫌疑,看著比較大。

    那便是連跟宋謹說話,都會緊張到冒汗的項辰。

    宋謹把項辰單獨叫到一邊,然后半蹲下身,保持和對方的視線在同一水平上,才溫聲問:“小辰,為何要說謊?”

    項辰被這么直白的挑破,人就更緊張了。

    他下意識把沾染了血點的那只手往后背塞,然后小聲的說了句:“我沒有……”

    項辰性子內斂沉悶,沒太多褚郁身上的那種蓬勃少年氣。

    而宋謹雖說也看到了他的小動作,但并沒要求看項辰藏起的衣袖,就只是拍拍他的肩,說:“別緊張,我相信你。”

    項辰聽罷,有一瞬間的錯愕。

    畢竟如此明顯的破綻,宋謹不可能沒發現。

    他略微低了下頭,隨即表情就變得無比糾結,之后,少年的頭似乎越來越低,簡直像是要把腦袋扎到地里去。

    直到時間過去很久,他再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宋謹就發現,少年的嘴角都被咬破了一個口子。

    然后,少年認認真真的看著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道:“總之,人不是我殺的。宋大哥,我沒有說謊話。”

    宋謹再次點頭,并微笑道:“嗯,我信你。”

    宋謹這么說,其實并不是因為他認識項辰,有心維護,維護自然是想,但凡事也要講證據。

    項辰的個頭跟李二達差了一大截,而且打人的兇器棍子就扔在地上。

    那棍棒并不太長,項辰想要夠到李二達的后腦勺,大概得踩梯子。

    確認了勞工們沒有嫌疑之后,宋謹就喊著朱力他們去花船那邊,他剛預備邁步,項辰就扽住了他的衣角:“宋大哥,之前那幾日幸虧你沒來看我們,李二達找了名新來的看守盯你,他發現咱們是認識的了。”

    宋謹聽罷,腦子里飛快閃過了一張臉。

    那晚和朱力從河邊回來時,胡同口站著的眼生看守,當時還引起了他的注意。

    所以……

    他忽的想到什么,回頭看向項辰。

    項辰像是還在后怕,也沒注意他的異常,只是自顧自的叨咕著:“還好李二達死了,死了這個秘密就沒人會知道,太好了……以后你又能來找我們了……”

    宋謹伸手按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別再念經,“鎮定點,小辰。”

    項辰看著他溫潤的眉眼,慢慢的,呼吸也總算變得平穩了些。

    宋謹追著已經從胡同出去的朱力他們,幾步上來,快速說道:“我想,我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系在哪兒了,先回師父那確認一件事,待會兒花船見。”

    他說罷便往反方向跑。

    朱力幾人聽得一愣,壓根沒明白他的意思,有人摸著腦袋一臉疑惑:“說啥那?誰啊?誰跟誰有聯系?!”

    一行人邊說邊走,沒敢耽擱太久,就疾步先往碼頭趕去。

    而胡同里的勞工們儼然不會因為這件小事停工,沒錯,李二達的死在趙大眼里,的的確確就是個不足為道的小事。

    不過對于方才褚郁和項辰的表現——

    趙大驅散勞工們的時候,便第一時間叫住了他們。

    “剛剛為什么不說實話?”

    趙大忽的對這倆小的多了點興趣。

    二人卻聽得迷糊,皆是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趙大“嘖”出一聲,像是不太耐煩道:“李二達死前肯定會發出點聲音,那些人膽小怕事不敢說也就算了,你們倆呢?你們倆怎么也不說。”

    要知道敢偷他的藥救人,趙大并不覺得褚郁是個膽小鬼。

    尤其孩童多半天真,可這二人竟能糊弄過去衙差,確實有點意思。

    “要知道,多給他們提供點線索,可就能早些破案了。”

    趙大循循善誘。

    褚郁和這壯漢一對上視線,人就有些懼意。

    反倒是項辰,艱難的壓下心頭那絲恐懼,啞著聲說:“他打過我們,我們為什么要給官差提供線索?殺了他的人也算是替我們報了仇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

    趙大聽過,眉頭一挑:“是么?”

    褚郁在旁看著他們,倏然想起褚朝云寫給他的那封信。

    而此刻,顯然是個接近上面的好時機。

    于是,他深沉的吸了一口氣,將發抖的手藏進衣袖,也跟著附和道:“李二達總偷你箱子里的銀子,我看到過好幾次了,他做事也不認真,還經常喝酒,碼頭每日交接的貨物得有人記賬,有人清點,但他總是敷衍了事,有時就隨便寫個錢數上去。”

    褚郁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趙大倒是心中驚訝。

    趙管事起初不過是隨便問問,哪里想到李二達背著他還搞了這么多的事。

    想到如今在賬房記賬的人是李二達提拔的,說不定,這根本就是那死老婆子的主意。

    李婆子跟李二達這一對爛貨,已經盯著碼頭這攤油水多時了,怪不得李婆子當初說什么都要把他侄子給塞過來,就算是做個小工頭也愿意。

    可眼前這倆人年紀不大,觀察能力倒是很強。

    不聲不響的,竟搜集了李二達如此多的證據。

    所以……他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趙管事突然警惕起來,他是這條碼頭的總負責人,雖說討厭手底下做事的是蠢貨,但也不想要些太過精明的。

    他審視的看向褚郁,又瞥一眼項辰,然后就問了句:“你們留心這些事做什么?這事該你們管的?”

    項辰見趙大瞪著褚郁,忙上前一步擋住,“因為我們跟他有仇啊!”

    褚郁雖說手還在抖,但也不甘示弱地探出了頭,聲音比項辰聽著微弱一絲:“本來想著找到證據就交給你處理的,能看著他被打一頓也是高興的,誰也沒想到……他就、就這么死了。”

    趙大被他們兩個小鬼一唱一和,也不知具體信了沒有。

    又抬頭望了眼天,便扔下句“行了不早了,去上工”,說完,人就往賬房那邊走過去-

    與此同時,褚朝云也下了暗倉去將起得晚的船娘全部喊上來。

    但這處畢竟離著李二達死的地方有些距離,所以衙差在問他們發沒發現碼頭那有異常時,大家的統一口徑都是“沒有”。

    就連褚朝云和方如梅,也是如此回答。

    不過二人前腳剛答完,后腳便互相對視了一眼。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一眼的深意在哪,所以昨晚聽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野貓叫,而是李二達的慘叫聲。

    方如梅純純的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所以才緘口不言。

    而褚朝云的想法就更簡單了,李二達跟她家小郁有仇,再者說李二達也是個惡人,她只恨手里頭沒有鞭炮,否則還得放幾掛來慶祝慶祝。

    船娘們的問話結束的比較快,畢竟衙差們本就沒把希望放在這里。

    就在眾人邁步下船時,宋謹便從長街那側趕了過來。

    隔著長長的艞板和一座碼頭,褚朝云只勉強看到遠處跑來的清雋人影。

    那人跑的雖急,可渾身還是透著一股儒雅和穩重,褚朝云不由得望去幾眼,但因著日頭的光照強烈,她也沒能看清楚幾分。

    方如梅過來拉她,見她望著碼頭的方向有些出神,便好奇道:“看什么呢?朝云?”

    褚朝云兀自搖頭,收回了視線。

    其實也沒看什么。

    就是覺得那跑過來的小哥,樣子有些眼熟而已。

    小哥很快跟衙差們一行人匯合,然后就往府衙的方向而去。

    朱力攬著宋謹肩頭,輕聲問:“你剛剛干什么去了?還有,誰和誰有聯系?話說一半聽的人一直惦記。”

    宋謹跑的熱了,用手扇風,然后緩聲說道:“先是死了一個,如今又是李二達。那日咱們去抬尸體的時候,你沒有覺得第一個死者長得很眼熟嗎?”

    他說完,朱力就一把捂住了臉:“我說宋先生,那人臉都被砍成那樣了,你覺得我還想看不?”

    李二達好歹是后腦先挨了一下,仰面倒在地上后,兇手又對著他身上砍了幾刀。

    可第一個死者不同,那根本就是像殺豬刀片肉一樣,從頭砍到了腳,最后血流過多死亡的。

    所以朱力當時是真不敢看。

    他可沒覺得自己膽子有多大,至少和敢在尸堆里坐著的宋謹,是沒法比的了。

    宋謹聽后也是無奈,又道:“我認出他了,不過也是剛剛才認出。”

    這還是得到了項辰的提醒。

    第一名死者叫做蔣尤,正是李二達找過來的新看守,也是那晚跟他和朱力打了照面的那位。

    所以這倆人是認識的。

    可二人先后被殺,這便表明,此案分明就是一起預謀好了的兇殺案。

    還是尋仇。

    宋謹邊說邊走,只不過剛剛腦子里閃過的,卻并非是死者蔣尤那張劃花的臉。

    而是花船上那位姑娘的。

    他往那邊跑時,一眼就看到了船上的姑娘,個子高高的那位,好像和下水那晚遇到的人有些像。

    只是距離尚遠,他也不太能夠確認。

    但對方的穿著打扮他還是大概看得清,以及那船娘統一戴著的包頭發的布巾。

    宋小哥不禁思索起來,難道那位姑娘……真是樓下的船娘么?

    他又往那處回望一眼,可對方早就不在船頭了。

    褚朝云正跟方如梅合力再洗幾床被單,兩個人故意去到角落里,邊說著話邊干手里的活。

    褚朝云昨晚給方如梅拿了一只手套過去,因為對方是這里的老人了,所以對其他船娘的情況也比較清楚。

    她和方如梅細細的了解了一番,發現大家伙對女紅方面,似乎還說得過去。

    所以,她打算給大家伙一個晚上的時間,至少要先縫出個大概貌來。

    若是這活兒做的明白,不敷衍不糊弄,那這八十副的手套,也就有著落了。

    方如梅正勤快的搶著干活,邊搓被單邊小聲說:“我可真不知要怎么謝你了,朝云,謝謝你肯帶著我們這些沒用的人一起賺錢。你放心,我們晚上回去就把手套給趕出來,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褚朝云用力擰掉水漬,“嬸子可別這么說,你們怎么會是沒用的人?每個人生下來都是有用的,且看要用在何處。”

    “哎哎,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方如梅激動地臉都紅了。

    褚朝云安撫性的拍拍她肩頭,趁著沒人又道:“嬸子可別怪我做事先小人后君子,至于今后這活還有沒有你們的,得看你們做的質量如何。所以不用急著出工,慢慢來就好,要針腳細密,穿戴起來舒適又結實,這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方如梅將她的話一一記在心里,手下的動作便更加賣力起來。

    褚惜蘭下來的時候,褚朝云便把這件事說了一遍,“你去跟春葉說,在等上兩日便能有結果了。”

    褚惜蘭儼然沒想到她竟有這么大的力量,頓時驚喜道:“三妹妹,我真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你是怎么說動大家伙都來幫忙的啊?!”

    褚惜蘭眼中帶笑,人也看著輕松不少。

    如今李二達出了事,李婆子只顧著在院子里哭鬧,一個早上就昏死過去三回,根本也沒空過來盯他們了。

    李婆子一罷工,姑娘們個個都松泛。

    褚朝云靠在廚房里歇氣,抽空喝了幾口熱水暖身子,“人家可不是來幫忙的,他們也是要分錢的。”

    “那自然是。”

    褚惜蘭笑著回應。

    不過說起這緣由么……

    其實她早就有想拉大家入伙的念頭,可方如梅出事那晚,所有人都被打擊的精神崩潰。

    褚朝云當時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可能想的太過天真,所以她勸阻船娘們別沖動,一方面是不希望他們白白送命,而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大家的抗壓能力。

    如若他們不聽勸還是那么莽撞,那這賺錢的活兒,也是說什么都不敢交出去的。

    或許當處在危難之中的大家有了統一的目標,就會自動自覺擰成一股繩了吧。

    無論如何,總歸是好事。

    不過李婆子雖然不在船上,可其他婆子們還在,褚惜蘭也不能待得太久。

    臨走前,她回頭看一眼褚朝云,低聲道:“三妹妹,你若是有牢靠的人能打聽到,別忘了去問問我那日告訴你的事。”

    這于他們而言是大事,褚朝云當然沒忘。

    只是她如今并非是剛上船時那般單純模樣,盡管這事聽著很叫人熱血沸騰,但她還是壓住了心底蠢蠢欲動的念頭。

    因為只要冷靜下來想一想,就知這事并不簡單。

    午飯過后,褚朝云沒急著回去歇息,而是坐在廚房里等程月。

    程月做飯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急著下船去房東那邊,不過既然答應今個要給她送方子來,那人是一定會來的。

    所以趁著此時清閑,她便抽空琢磨了一下竹筐里的一塊牛肉。

    那是程月留給她的晚飯,作為拜師之后的贈禮。

    但若拋開那些虛假的禮節,其實還是因為大祁牛羊肉矜貴,而這又是一塊難得的好肉,程月才帶過來送她,好叫小徒弟補一補身子。

    褚朝云正伸手去戳那塊肉時,戴著白色帷帽的女子就進了門。

    “如何?可想到要怎么做它了?”

    程月手中捏著一張疊得整齊的紙,說話間,一手摘下帷帽,一手便將紙張遞了過去。

    褚朝云暫時沒太想好,伸手接過方子,就急吼吼地打開來看。

    有些人的字,真是一眼便叫人羨慕。

    褚朝云此刻就是這種感覺。

    程月不但飯做的精致,就連那一手的小楷也是寫的秀氣雅致。

    她大略掃過一眼,又跟自己調配的料包作比對,便很快就發現其中缺少的是什么了。

    程月見她看的認真,而且邊看還邊用心的記,頓時就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似是心血來潮,她走去竹筐旁往牛肉那瞧去一眼,然后說道:“我待會兒給你講講為何要加這幾種香料,不過這肉么,你不能白收,留出一部分給我交個成品出來,就還是后日吧。”

    她說完,就見褚朝云俏皮的蹲下身去戳那塊牛肉,然后愉悅的應了聲:“好嘞~”

    褚朝云聲拖得長,尾音還往上揚,話音剛落,眼睛就嘰里咕嚕轉了起來。

    程月被小徒弟的樣子逗笑,不過一抬手,身上的異味又散出來,表情頓時就癟了下去。

    這味道褚朝云當然也聞見了。

    她起身看向程月,納悶道:“師父沒用我給你的干花?”

    “戴著呢。”

    程月找了只空荷包來裝,而且還裝了不少。

    但她還是懊惱的說:“房東家里出事了,我今個過去不是幫忙選肉質的,這一來一回忙的腦子暈,竟連衣衫也忘了換下。”

    既然提起這茬,褚朝云也就順嘴問了問:“哦?出什么事了?”

    程月哀嘆一聲,又捏了兩下眉心。

    這兩日,本該到了交租的時候,以往這時候,房東媳婦隨青早就上門來了,可這回卻遲遲未見人影。

    程月想著,反正約定要去幫忙挑肉的日子也快到了,到時主動送去就是。

    可哪成想,今個一上門,房東胡彥家中跟遭了賊一樣,亂的幾乎沒處下腳。

    而胡彥本人,大冬天的坐在院子地上,正一口口的喝著悶酒。

    程月過去拿錢給他,對方也不知道接。

    遇上這么個情形,她也不能放下銀錢就走,里里外外沒看到隨青,就問了問胡彥。

    可這一問,胡彥這敦實的漢子卻坐在地痛苦的抱著頭哭起來。

    隨娘子幾日前就收拾了包袱說要回一趟娘家,可胡彥的肉攤忙不開,這次就也沒去送。

    隨青家就住在臨縣不遠,以往每次回去,一來一回也就是兩日的時間,可這次從人走到今天,已經過去了整整五日。

    胡彥等不到人便去她娘家找,結果娘家那邊卻說隨青根本沒回去過。

    可若要是沒回去,五天了,這人如今又在哪兒呢?

    程月也聽得心中不妙,便想著拉胡彥去報案,但胡彥說他已經去府衙報過了,這幾日也見有衙差幫忙尋找,但卻并沒找得到。

    所以這娘子一失蹤,胡彥也沒心思賣肉了,整日里就坐在院子喝酒,喝醉了便躺在地上睡。

    幸好這幾日天不太冷,否則非要把人凍死不可。

    褚朝云聽過之后也有些能共情,她從現世穿來就已經是親眷分離,原主一家被送上船亦是如此。

    最怕的就是這種不明不白的人影不見,慢刀子割肉,就更叫人痛。

    聽著聽著,她忽的看向程月:“那……胡彥現在就指著衙差幫忙找人了嗎?他自己呢?也出去找找啊!”

    程月沉默,這當中細節,她便不得而知了。

    ……

    晚間一到,褚朝云就先回了暗倉睡上一會兒。

    她有時白日里太過疲累,收工第一件事就是回來補眠,然后待到花船歇業再起來,人還能更有精神頭一些。

    褚朝云推門出來,便見有幾扇門都沒關,冷風嗖嗖的從大家的窄窗口吹進來,吹得她頓時打了個激靈。

    好冷!

    她往幾人的房中看了看,這才發現船娘的屋子里沒有油燈,而且又要縫手套,于是大家就只能開著窗借點外面的亮。

    這可不行。

    這么一整,沒等手套縫完,他們人都要凍僵了。

    褚朝云進了自己屋去,把腳凳上的油燈以及徐香荷屋里那盞都拿了過來。

    “你們集中在兩間屋子里弄吧?還剩下一盞油燈我們也需要用。”

    船娘們見她不但給大家尋賺銀錢的門路,又好心的把油燈借出來用,頓時感激的眼眶泛紅。

    褚朝云還有自己要忙的事,就先進了刁氏那屋。

    “今天的饃沒喂魚,我等下去煎些來吃。”

    她要忙著研究程月給的那塊牛肉,所以另做主食,怕是時間不太夠用。

    刁氏也忙著自己手里的活,抬頭應過一句,倒也沒在意晚上吃什么。

    不過這會兒徐香荷并不在房里,而是在剛剛褚朝云送油燈時就去了船娘們那。

    畢竟他們有樣板也還缺個指導的人,徐香荷在這方面算是經驗豐富,剛好教一教大家,進度也能更快一些。

    褚朝云出門上了木梯,進到廚房時還發現竹筐里多了幾包香料,顯然也是程月一并放在這兒的。

    她白日里已經將那牛腱肉泡了幾回,血水沖的差不多了,這才倒掉盆子里的水。

    按照師父的方子,她開始將香料往自己的調料中混。

    程月給她的方子只寫了香料名稱,卻故意沒有寫要加入的分量,這些事全靠她自己發揮。

    褚朝云不斷的加料,不斷的品嘗,反復幾次,總算把原本的鮮香料和麻辣料改良成功。

    這會兒在聞,那味道果然不同了些。

    弄完這個,她就把視線移到了洗好的牛腱肉上。

    褚朝云盯著那紋理細致,筋膜清晰的一坨肉看了看,最終,主意又打到了那方子上。

    她是不是可以——

    女子神情定了會兒,就把牛腱肉從盆中取出,先是切成了幾個小塊,然后又放回去,在盆里倒入一些高度數的糧食酒和清醬,打算先把肉給腌制一會兒。

    廚房里一直有個小罐子,但她不知里邊是什么,就從來沒動過。

    今個程月告訴了她,那是清醬。

    她用之前還淺嘗幾口,大概和現世的生抽有些像。

    腌完,便撈出肉塊放到大黑鍋里,加入幾片生姜和調料。

    不過這次加的調料不是剛剛配好的萬能料包,而是根據程月寫的方子,自己重新配出的新調料。

    畢竟不同的做法,用料也會不同。

    如今她已經知曉了幾種香料的全部用處,配起來自然也容易些。

    做完這一切后,她便在鍋子里添入足量的水,清水沒過肉塊,然后開始燉煮起來。

    為了想要這些牛肉熟的快,她還特意多切幾刀,將牛肉塊切的小一些。

    這燉牛肉要等的時間較為漫長,褚朝云便推開廚房門又想出來溜達,只是腳步才邁出來,心中卻多了幾分猶豫。

    上次出來溜達,李二達就死了。

    這回不會又遇上什么事吧??

    褚朝云心有余悸地在原地杵了會兒,雖說她想的這些是無稽之談,但架不住這世間有一種玄妙的東西,它叫做——

    女人的直覺。

    正當褚朝云做好心理建設,終于要往外邁時。

    耳畔便傳來“噗通”一聲響,似乎有什么人,剛剛下了水去。

    第55章  一更

    褚朝云循聲望去,卻只瞧見了河面上一片片被風吹出的漣漪。

    此刻,兩側河岸燈火早已熄滅,可勝在今晚月色明朗,銀光蘊出朦朧的薄霧,漣漪散盡時,就連玉盤似的滿月也被切的七零八落。

    褚朝云倚在船欄處往下看,并沒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真有人下河,而在俯身間,夾在衣襟里的小荷包還不慎滑脫。

    還沒等她伸手去抓,便聽“噗通”一聲,小荷包就進了水中。

    “……”

    荷包里裝的雖說只是一些銅板,但那也是她辛辛苦苦賺來的。

    再加上銅板偏沉,這一入水,就直直的往下墜,頃刻,便影兒都不見了。

    “哎呀,糟糕!”

    褚朝云就說女人的直覺準沒錯,做飯中途一出來就沒好事。

    這會兒她也顧不上去屋子里拿防水衣和防水襪了,索性脫了腳上鞋襪,淺淺做了幾下熱身,就趕緊下了水去尋。

    好在自己是親眼看著荷包掉下去的,大概方位不會錯。

    褚朝云整個人完全扎入水中,奮力向下游去,但夜色漆黑,水下也是黑魆魆一片,真下來之后,她又有些心里沒底了。

    不過來都來了,總要找找看。

    于是,她一路下到河底,直到雙腳踩在實處,才蹲下身來,用手摸來摸去的開始尋找。

    蕤河之下除了魚蝦和水生植物,還有一些石塊和摸不出來的東西。

    褚朝云此刻心撲通撲通的跳,畢竟這做法實在冒險,若是一個不察摸到什么水蛇之類的危險物種,小命豈不是要搭上了。

    她越這么想,心下就越發慌。

    又努力的往四周探了幾步,依舊沒摸到那只小荷包。

    她微嘆口氣,心想要不就算了吧。

    不能舍命不舍財的。

    這么決定之后,她就緩緩起身想再上去,結果腳下一滑,差點摔倒,還好被一個什么東西給擋了一下。

    原本還以為又是石頭,只是觸感不太對勁,好像有些柔軟,總之不太像是石頭那般堅硬的東西。

    嗯?

    難道自己碰到了剛剛下水的仁兄?

    于是,她收回腳站穩后就沒急著走,而是身體又往那處挪,手臂伸展著探出去,指尖嘗試著往方才碰到東西那夠。

    這次沒太費勁,就被她夠到了。

    是柔軟的,摸著還有些冰,但怎么琢磨……都不像是活物。

    因為她用手指頭去戳的時候,對方并沒有動。

    褚朝云發誓,回想起來這晚下水的情形,若是叫她再來一次,她絕對會止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亂碰。

    可現下,她儼然是沒這種覺悟的。

    褚朝云又摸了幾下,然后發現自己好像摸到了布料,接著是誰的脖子,然后是嘴唇,鼻子,最后差點就碰到了對方的眼皮。

    反應過來自己到底遇上了什么東西時,褚朝云登時就嚇得身子發軟。

    她都不必去看清楚身邊躺著的人,拔腿就往上游去。

    水下森冷,可她周身依舊冷汗不斷。

    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要揪起來了,針扎一般的就開始發痛。

    褚朝云驚駭的沖出河面,幾乎是半游半逃似的上了船梯。

    人坐到船板上時,就開始生理性反胃。

    褚朝云感覺自己的嗓子眼里都是冷氣,尤其一想到自己方才還摸過那尸體……就“哇”的一下嘔了出來。

    廚房里的牛腱肉還在小火慢燉著,但她卻完全顧不上,褚朝云勉勉強強站起了身,就那么全身濕漉漉的回了刁氏那。

    一進門,就把刁氏跟徐香荷嚇了一大跳。

    “哎喲我的媽,這是怎么了,這是!!”

    徐香荷立刻取來干凈的布巾幫她擦拭,又跑進她房中去拿干衣裳和襪子。

    女子整個人都還處在驚恐中,任由徐香荷跟刁氏幫她換衣裳、換襪子,最后徐香荷把湯婆子塞到她懷中,褚朝云才逐漸緩回了神。

    不過幫她整理好后,二人倒是沒急著追問,而是坐在旁邊默默地陪著她。

    直到過了半盞茶,那張凍青了的小臉緩回了顏色,褚朝云才喃喃道了一句:“河底下……有死人。”

    “嘶——”

    她剛說完,刁氏的手背就被自己的指甲刮出個血口。

    不過褚朝云講出來的消息實在讓人震驚,徐香荷都聽傻了,二人也就沒有注意到刁氏的異樣。

    徐香荷目光直直地盯著對面墻板,然后怔愣著說:“死、死人……誰死了?是船上的船娘么……”

    她口中所指當然不是樓下的,而是樓上的。

    因為近期暗倉里的船娘們沒有去世的,這一點不用想也知道。

    褚朝云其實也不太愿意去回想那個中細節,可或許是已經脫離了恐怖的場景,加之屋中還有兩個人陪著,她深沉地吸了口氣,混亂的思緒總算慢慢變得清晰了些。

    她方才明明就站的很穩,為何會突然滑了一下?

    想到此,她便下床去檢查穿過的那雙襪子,看了又看,就在襪子收口處發現了一條崩斷的粗線。

    應該是在水下蹭上的。

    “這是什么?”

    徐香荷見她問,就也走過來看,“好像是麻繩?”

    “麻繩……”

    褚朝云略微思索了下,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大概并不是滑到的,而是被一根麻繩絆了下。

    而且都說如果是拋尸下水,之后尸體是會浮上來的,但剛剛那具——顯然沉的好好地。

    褚朝云斷定,應該是有人用麻繩綁著石塊沉尸,所以尸體浮不上來。

    稍微一回想最近發生的案子,以及程月提到的房東媳婦隨青,女子驚恐的捂了下嘴:“那具尸體,該不會就是失蹤的隨青吧?!!”

    ……

    程月過來驗收成果的時候,褚朝云已經把牛腱肉給鹵好了。

    那晚,她最后還是回了廚房把牛肉煮完,然后連湯帶肉一塊倒入盆子里冷置了一夜。

    因為天氣冷的緣故,所以就連盆中的鹵汁都結成了塊,看著像凍子似的爽滑。

    褚朝云這會兒已經好多了,水下遇尸體的陰影也散的差不多少,她將早就冷卻的牛腱肉切出來一小盤,又切了幾小塊備用。

    然后搟了面條,挖了一塊鹵汁下鍋,做了一道香噴噴的牛肉面出來。

    “這是醬牛肉,這是牛肉面,請師父驗收~”

    褚朝云一臉樂淘淘的樣子,顯然心情也很不錯。

    程月接過,先是嘗了一下醬牛肉,點點頭后又去挑面吃,然后放下碗道:“做的不錯,只是面尚有些不夠勁道,等下我教你一些方法。”

    程月跟她說,凡是肉一類的食材,大概怎么做都不太會出錯。

    而難就難在,普通的食材要是想達到好吃的程度,才是比較考教廚藝的。

    其實這話,褚朝云在現世也聽過。

    程月示意她不要浪費,把牛肉面吃完,然后又道:“正如你要參加的是素齋大賽,這可要比尋常的美食大賽更加有難度。”

    ……

    眼看著比賽日就近了,長業寺也已經貼出了通知。

    【請參賽的廚師們于明日申時前到達寺中,靜候比賽。】

    因著有了“程月徒弟”這一層的關系,鐘管事這回倒是沒有為難她,很痛快的就答應放她下船去比賽,不過必須要有看守跟隨。

    其實就算沒人跟著,褚朝云也不會扔下這攤自己跑。

    且不說褚惜蘭和褚郁還在這里,此時她若是突然逃跑,程月豈不是也要受連累。

    但這事她不過就是隨便想想,倒犯不著和鐘管事解釋什么。

    當晚,褚朝云回隔間去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么要收拾的,不過就是帶兩套換洗的衣衫和銀錢,畢竟長業寺那邊是什么情況她還不得而知。

    只是此去有一件事不太順暢,那就是原本程月是要陪著她去的,可長業寺方丈得知程月的身份,就拒絕了程娘子入寺。

    理由,是為了比賽的公平和公正。

    程月實在厲害,若有她從旁指導,即便褚朝云得了魁首,其他參賽者大概也會不服。

    褚朝云收拾完東西,就來了刁氏這邊說話。

    徐香荷:“你放心吧朝云,船娘們都很重視做手套的活兒,他們手藝不錯,八十副手套已經在進行中了,后續的事就交給我們,你安心去比賽便好。”

    刁氏:“雖說程娘子和我們都不能陪著你去,但你是個有主意的,只是在外面,還是要多照顧自己。”

    徐香荷有點舍不得,但還是說:“去吧去吧,早點回來,拿個魁首,我和嬸子在船上等著你。”

    刁氏神情怔了下,“其實……要是能不回來,那就最好了。”-

    褚朝云下船的那日,蕤洲發生了一件大事。

    殺害蔣尤和李二達的真兇找到了。

    正是原來開豬肉鋪子的胡彥,也就是程月的房東。

    李二達愛吃豬肉,蔣尤為了巴結李工頭,所以經常帶著他去豬肉鋪子買肉吃,結果這一來二去的,李二達就看上了胡彥的媳婦隨青。

    后來胡彥改賣羊肉的主意,也是李二達攛掇的,他告訴胡彥自己有門路,而且羊肉又矜貴,比豬肉賺錢多了。

    胡彥便有些動心了。

    其實李二達根本沒什么正經門路,他只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接近隨娘子。

    機緣巧合之下,他得知隨青要回娘家探親的消息。

    所以他和蔣尤在去臨縣的途中堵住了隨青,奈何隨娘子并不是個任人欺凌的女子,掙扎之下,她踢傷了李二達,但也因此被惱羞成怒的二人給失手打死。

    兩人害怕攤上事,就將隨青的尸體綁上麻繩沉下蕤河,以為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哪成想行兇那日,剛好碰上胡彥的兄弟。

    原本那兄弟想去報官,但胡彥卻攔住了他。

    因為李二達的身份特殊,是那條花船上的人,而一向清廉的岳知府為人什么都好,就是在花船這個問題上,總是避而不談。

    胡彥怕岳常不肯秉公辦理,自己的娘子枉死,他絕不會讓賊人逍遙法外,便生出了自己報仇的念頭。

    所以胡彥佯裝去府衙報了隨青的失蹤,另一方,就在偷偷尋找娘子的尸體。

    他只知隨青被沉到了蕤河,卻不知具體是在哪處。

    褚朝云那晚聽到有人下水的聲音,她并沒聽錯,下去的人就是胡彥。

    胡彥尋尸體不得,便去堵了蔣尤。

    他個子不高但力氣很大,胡彥逼問蔣尤把隨青的尸體沉到何處,奈何蔣尤膽小,見他舉著殺豬刀,便嚇得尿了褲子,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清楚什么位置。

    胡彥就像片豬肉一樣,把他給片了。

    跟著就是李二達。

    那晚李二達進了胡同之后,項辰確實想在背后襲擊他,打他一頓出出氣。

    但項辰剛要從茅房出來去實施計劃,就看到墻根下的胡彥先打死了李二達。

    打死之后又繼續砍,血濺的到處都是,有那么一滴,就崩落在了項辰外翻的袖口上。

    項辰親眼目睹胡彥殺人,整個人嚇得僵在原地許久。

    但他確實有私心。

    因為覺得李二達死有余辜,才不預備講出來。而且還有一個原因,他不認得胡彥,胡彥幾乎背對著他,他連人都沒怎么看清。

    因著胡彥總是被騙著進到一些劣質的羊肉,所以身上便時常帶著腥膻的氣味。

    其實那日宋謹和李二達擦肩而過,聞到的味道并不是李二達身上的,而是因為當時胡彥在跟著李二達,味道是從胡彥身上傳來的。

    第二次那晚也是一樣。

    褚朝云去長業寺之前把這事告訴了劉新才,于是第二日一早,宋謹和朱力他們就鎖定了范圍下河尋找。

    一些船娘得知衙差在撈尸體,都偷偷跑去船頭看。

    徐香荷跟刁氏也在其中。

    宋謹按照褚朝云傳過來的話直接下到河底,尋到了尸體,又解開了綁尸的麻繩。

    正要召朱力他們過來抬,就瞧見麻繩下藏著的一只小小荷包。

    荷包?

    水下朦朧,他也不太能看得清楚。

    但稍微一聯想,又加上如此做工看著像是女子所用。

    宋謹略微沉思,這……難道是褚姑娘的嗎?

    當時大家都在忙著把隨青的尸體帶上去,宋謹也顧不上許多,便拾起荷包放入衣襟。

    “嘩啦——”

    水面出現了一名男子。

    宋謹抹了把臉上的水漬,朝岸上的衙差揮了揮手。

    “拿竹架過來。”

    心頭一樁大案了了,又見花船上站了好些船娘,宋小哥便下意識往那側看了一眼。

    見刁氏也在看他,宋謹輕微點了下頭。

    刁氏忙笑著抬抬手,示意他忙。

    宋謹和刁氏身旁的姑娘對視一眼,就略有失望的收回了視線,雖然他沒見過褚姑娘長什么樣,但卻知道,那姑娘并不是褚朝云。

    宋小哥雖無動于衷,但徐香荷卻很激動。

    她蹬著大眼睛,隱隱按捺不住地去拉刁氏,然后艱難壓著聲音里的亢奮問:“嬸子嬸子,剛剛跟你打招呼的小哥是何人?他長得可真好看啊!!”

    刁氏瞥來一眼,失笑道:“你前個,不是還叫人家宋老爺么?”

    徐香荷愕然,隨即又往已經上了岸的宋謹那處望,“什、什么?!你說他才是宋謹??可可可那晚來送甜菜的人不是他啊!!”

    “啊?是嗎?”

    刁氏聽后,才發現倆人都弄錯了。

    然后又笑著說:“那可能那晚他有事沒來,請了別人來幫忙吧。對,他才是宋謹。”

    徐香荷看著遠去的背影越發激動,“嘖嘖”兩聲,就開始自顧自的傻樂。

    刁氏沒弄懂這妮子為何這副表情,便有些納悶道:“你笑什么呢?”

    徐香荷“嘿嘿”兩聲,并沒回應,而是在心中思索道:原來這宋小哥還真是個妙人,好一個模樣雋秀的俏郎君,配她家朝云甚好~-

    褚朝云帶著兩名看守來到長業寺門前,出示了自己的比賽身份后,小和尚就放他們進去了。

    她是第一次來大祁的寺廟,所以心中還帶了一點旅游參觀的興致。

    長業寺不愧是蕤洲香客最多的寺廟,褚朝云站在門內,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和尚無數,廟中的建筑也是多到一眼望不到頭。

    實乃蕤洲第一古寺了。

    “施主,請跟小僧來。”

    小和尚說罷,便引著三人往一側走。

    她來的是比較晚的,因為船上還有一些活要干完,不過這一路上褚朝云除了和尚,并沒遇上其他的人,原以為來參賽的選手大概也沒幾個。

    直到小和尚將她領到了選手們所在的院子,褚朝云才發現自己簡直大錯特錯。

    眼前粗略估算人數上百,此刻都聚集在院中等待分配住所。

    除卻她這種單槍匹馬的,還有好些大門大戶的參賽者,身旁更帶了不少的仆從。

    因著她來的最晚,所以才一進來,那些人便同時朝她望了過來。

    只一見她的穿著打扮,眾人又默默收回了視線。

    雖說這一眼看著平常,但褚朝云還是從參賽者們的眼中,看到了些隱藏著的鄙夷和蔑視。

    第56章  二更

    小和尚示意褚朝云在這邊等等,而后就又轉身出去了。

    趁著這個空檔,褚朝云倒是有時間好好觀察一下她的對手們了,女子尋了處空地站著,就那么直白的往人堆掃去,絲毫不介意方才自己才被大家鄙視過。

    這一眼望去,連男帶女,有老有少,黑壓壓一片,看的人著實要犯了密集恐懼癥。

    到底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

    魁首的獎勵真的很豐厚嗎??

    可這些人坐的起名貴馬車,用得起管家仆人,怎么看也不該是缺這仨瓜倆棗的主兒吧???

    褚朝云腦子里一排排問號不停閃過,身旁跟著的兩人也沒忍住小聲嘀咕起來。

    這倆跟著她來,或者準確來說是看著她的看守目測是一對兄弟,高個子的叫徐大,是哥哥,矮個子的叫徐二,是弟弟。

    褚朝云第一次聽徐大這個名字時,就忍不住想起了趙管事趙大。

    起初她還以為之所以叫趙大,是因為趙管事厲害,是大哥,其他人都是小弟,所以才這么喊。

    不成想,趙大竟然真是趙管事的名字。

    她覺得,蕤洲人起名真是又統一又隨性的。

    那看來,趙大家也不是獨生子咯,至少還得有個趙二才行。

    褚朝云一邊用眼瞄著那群人,一邊自娛自樂的想著,猛地一個回神,徐大徐二的話題已經進行了好久。

    徐二:“所以,這莫名其妙的素齋大賽到底有什么特別的?為何會有這么多的人??”

    徐大摸摸下巴:“無利不起早,必定好處頗多唄。”

    徐二翻了個白眼:“哥,你在說廢話。”

    徐大:“你自己看啊,剛剛那小方丈還進來了一回,那人身披的袈裟價值千金,這寺廟有錢的很,恐怕背景地位并非普通世家所能比的。”

    徐二聽得一腦袋漿糊,正要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褚朝云就也沒忍住,插了句嘴:“你大哥的意思是,長業寺不一般,所以這場比賽的含金量也是不同。”

    只是她都這么說了,徐二依舊蹬著小眼睛犯愣。

    褚朝云嘖嘖兩聲:“哎呀,蕤洲普通館子的廚子和萬春樓的廚子,他們雖說都是廚子,但同樣一道菜的賣價可不同。”

    徐二這次聽懂了。

    褚朝云琢磨了一會兒,偏頭打量了一眼徐大,發現對方也在看著她。

    二人彼此挑了挑眉,又默默收回了視線。

    褚朝云其實對這些看守們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尤其是趙大手底下那些人,個個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看他們船娘跟看螻蟻一般,仿佛船娘是他們的仆人。

    可這二人聽說并非是趙大手下,而是一直跟著鐘管事。

    再加上三人走這一路,徐家兄弟雖說也不怎么跟她搭話,可態度還是挺正常的。

    有時見她走的累了,還會主動幫她拿一下小包袱。

    三人結束議論,轉眼便聽到人堆里的說話聲。

    為首那人身著藍衫,腰懸翠色玉佩,舉手投足皆是貴氣,瞧著就很不一般。

    褚朝云剛看向他,就有人抱著拳往那公子身邊湊,“敢問這位可是青州宗家的小公子,宗勻酌?”

    宗勻酌斜去一眼,態度傲慢的點了下頭。

    那人見自己沒認錯人,立刻討好的行了個大禮:“果真是宗公子啊,幸會幸會!在下是木遠縣許鈺。”

    宗勻酌一聽對方來處,淡淡地“嗯”出一聲,像是不預備跟他多交談。

    宗勻酌雖說如此不禮貌,但許鈺倒是不怎么敢挑剔什么,而且宗勻酌也不知是什么來頭,許鈺挑破了他的身份后,就陸續有人上前去拜會。

    就連那些一看年紀便高于宗公子的老前輩,在他面前也是點頭哈腰的過分恭敬。

    褚朝云一直看著那邊,見眾人皆是如此,心說,這人好大的氣派!

    若是不說從青州來,她還以為是京都過來的。

    似是拜會宗勻酌的人多了,宗公子便抬了抬手,身邊跟隨的仆從忙從馬車上取下包袱,包袱里是類似驅蚊香包之類的小玩意,聞起來味道也是一般。

    仆從提著一包袱香包挨個給參賽者發,邊發邊說:“初次見面,這是我家公子的一點見面禮。”

    眾人見了,便又賠著笑臉的收了下來。

    褚朝云三人跟他們那群人站的有些距離,從表面上,簡直就像是上朝一樣的分屬兩派,那仆從對著其他人雖說也是笑的敷衍,可輪到她這里,笑容就變臉似的收住了。

    仆從從鼻腔中哼出一聲,遙遙大步而來,打賞似的將香包遞給了她:“喏。”

    喏?

    褚朝云瞥一眼那劣質香包,眼皮都沒眨一下。

    仆從被她不痛不癢的態度給刺到,眉頭霎時擰起來:“這是我家公子給的,你敢不要?”

    說著,手下像是故意一歪,香包直接掉在了她腳下。

    褚朝云其實并不想在開賽前得罪人,至少在踏進長業寺的那一刻,她想的還是:盡管比賽第一,友誼第二,但和氣生財,免得弄出不必要的麻煩。

    可她一進門就先不招人待見了,這會兒要是沒皮沒臉的撿了香包,她自己都要鄙視自己了。

    于是,褚朝云往旁側挪開一步,跟那小香包拉開了距離。

    然后才慢慢悠悠道:“多謝你們家公子大冬天的送驅蚊香包,但我確實用不到,就不浪費宗公子的一番美意了。”

    仆從聽得臉色巨變,瞪了她半晌像是實在沒辦法反駁,就踩了一腳香包,扭頭回去了。

    宗勻酌這見面禮送得半點不走心,與其說是挑選是沒注意時節,不如說他就是有心想要給大家來個下馬威。

    不知道其他人看沒看出這一點來,反正褚朝云覺得此人,很讓她不舒服。

    她說完這話,人群中寂靜了好一會兒。

    之后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人堆里就走出一位美貌女子。

    那女子一身月白長裙,頭戴同色帷帽,走路時還能聽到朱釵晃動的聲響,顯得她更是身姿窈窕。

    女子徑直走到“兩派”中間,先是看了眼褚朝云,又將視線落回在宗勻酌的身上。

    而后輕靈一笑,緩緩道:“素聞青州宗家的地位僅次于首富宋家,奈何宋家一招棋差沒落了。不過今兒大家伙來到這蕤洲,目的只是為了長業寺的一場比賽,宗公子是否該把精力放在廚藝上才對呢?”

    女子悠悠一句,頓時吸引了眾人視線。

    宗勻酌的仆從像是很得主子心,從來都沒受過誰的教訓,今日接連被兩位女子奚落,心下委屈。

    聽罷,他猛地竄到女子身前,掐著腰惡狠狠道:“你又是何人?我家公子要如何做事,可是你能管的?!”

    仆從說完,女子身旁的管家也立刻變了臉色:“放肆!這是京都唐家貴女唐淑,你一個小小的青州第二,也敢在咱們面前造次!”

    京都唐家?

    青州宗家?

    褚朝云默默看著兩方斗法,越發覺得這比賽的含金量確實不小。

    怪不得她這一身的粗麻衣不被待見,原來在場之人竟都大有來頭。

    “青州第二”顯然是宗家的一根刺。

    而那管家到底是京都來的,很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說起話來也是刀子一樣的割人皮肉。

    仆從似乎有些懼怕“京都”這一重身份,又知自己惹禍連累了家中公子,便只好干咳一聲,強行解釋道:“你又知道什么?我們家公子和宋公子歷來交好,什么第一第二的,起容得你們在這兒挑撥離間。”

    管家冷哼一聲:“交好?是么~”

    宗勻酌見家仆多說多錯,忙開口道:“抱歉,是我管教不嚴。阿丁,還不跟人家道歉!”

    那名叫“阿丁”的仆從聞言,氣勢終于弱了下去,不情不愿的咕噥了聲。

    這邊的徐二看了一場好戲,隨即低聲道:“京都唐家好生氣派啊,隨便幾句就把青州第二給壓下去了。”

    他才說完,褚朝云就和徐大異口同聲道:“不是他們氣派——”

    二人登時錯愕了下。

    徐大給褚朝云行了個禮,又繼續說下去:“青州首富案是大祁的禁忌話題,可那個叫阿丁的顯然腦子不大好使,眾目睽睽,竟敢說宗勻酌跟首富之子交好……哪怕過去確實是交好,可眼下,也需得撇清才行。”

    褚朝云:“所以宗勻酌不是害怕唐家,唐家即便是京都名門望族,也不是皇族。他是怕唐家的管家去報官,那樣,青州第二恐怕也要跟第一一個下場了。”

    徐二左看右瞧,見褚朝云和徐大兩人臉上都頗多凝重,不由得感嘆一聲:“你們兩個……也好厲害啊。”

    褚朝云正和徐大分析著此次參賽者的情況,方才說話的唐淑就朝她走了過來。

    唐淑微微行禮,滿面和善:“敢問姑娘來自何處?我叫唐淑。”

    這便是有意想要結識她了。

    方才唐淑也算是出言相助,褚朝云不能不領情,便也回了一禮:“褚朝云,我就是蕤洲本地的,連正經廚娘都算不上,不足掛齒。”

    唐淑不介意地拉住她的手,聲音低下來些:“褚姑娘不必理會那群人,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家伙。”

    “那自然是。”

    褚朝云溫和一笑。

    便在此時,去而復返的小和尚又領來了幾名僧人,然后對著他們道了一聲:“我先來講一下比賽的規則,望施主們耐心聽聽。”

    “比賽分為三場,取淘汰制。”

    “為期六日,歇一日,賽一場。”

    “至于每場的比賽內容,會在當日賽前公布,這也是為了防止有人作弊。”

    小和尚宣讀完,聲音又提高了些:“那么接下來,就請參賽者跟我們去臨時居所歇息,非參賽者去另一處歇息。”

    這便是要把家仆們隔絕在外的意思。

    褚朝云看懂了,這次比賽是要參賽者絕對的親力親為,不可由旁人輔助,哪怕是洗菜、切菜這種粗活,也需得自己動手。

    這么瞧著,新上位的小方丈還是挺有兩把刷子的。

    既然要分開來住,徐大徐二自然也不能跟著褚朝云了。

    褚朝云伸手接過行李卷,故意磨蹭了會兒,然后就看到方才還有百十來號的人,這會兒真正跟著僧人走的,頓時就少了一大半。

    “……”

    果然仆從比選手還多。

    褚朝云粗略估算了下,剩下的大概有四十人左右。

    她目光轉了兩圈,正要邁步,唐淑就主動走了過來,“褚姑娘,我們一起吧?”

    “好的,唐姑娘。”

    二人并肩落在隊尾,而為首的,還是那位宗勻酌。

    唐淑似是不太能瞧得上宗勻酌,沒走幾步,便跟她科普起來:“別看那位宗公子來勢洶洶,實際上就是個紙老虎。聽聞他當初有意想拜廚娘程月為師,最后嚇得人家連夜離開青州,他還追了好幾里路,當真可笑。”

    褚朝云聽得訝異,原來宗勻酌就是程月助手口中那鉆營之人。

    偷人家的菇子不說,還想拜師?

    其實從那日助手的話中,褚朝云對那首富家的宋公子印象倒還不錯。

    可宋公子和宗勻酌交好……她又有些拿不準那位宋公子的人品了。

    算了。

    人都死了。

    她還想這些來做什么。

    唐淑幾句說完,見褚朝云沒怎么吭聲,便好奇的望過來,“褚姑娘?你可再聽嗎?”

    褚朝云茫然回神,一臉歉意道:“嗯……再聽。”

    唐淑微笑著點了點頭,挽著她繼續說:“唉……我還在這里講人家的是非,其實我于廚藝也不甚精通,奈何家父非要我來此參賽,可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聽唐淑抱怨,褚朝云便覺得此女子在家中一定過得很是幸福。

    可她剛跟唐淑相識,也不知該怎么安慰對方,便回應了一句:“那就既來之,則安之?”

    唐淑“噗嗤”樂了:“也對,反正就算我到時候拿個倒數回去,恐怕家父也不會將我如何,頂多罵幾句罷了。”

    正說著話,前方的僧人就停了下來。

    這長業寺的院落實在不少,剛剛七拐八繞的一通走,褚朝云覺得自己都要變成路癡了。

    僧人停在一座院落前,對著大家略施一禮:“各位女施主,這里是我寺中女香客所住的廂房,大家自去選一間住便好,今日歇息,比賽在明日午后進行。”

    說罷,又帶著余下的男子們去往另外一處。

    褚朝云抬頭望了一眼院落門前的松柏,兀自想著,若是在春日,這處院落必定是清幽至極,美不勝收的。

    冬日未免蕭瑟,溫吞的白霧籠罩著古樸的磚墻,倒顯得毫無生氣一般。

    不過寺中到處都燃著檀香,聞起來令人內心平靜,也算是沖淡了些微乏味煩悶感。

    褚朝云和唐淑一直走在最后,所以位置好一些的廂房都被旁人挑完了,只剩下兩間靠著院道的,唐淑進了倒數第二間,最后一間便是褚朝云的了。

    寺廟的廂房都是統一的配置,一扇窗,一張床,一張小方桌。

    小房間呈長方形,窄小的很,再多的就沒有了。

    今個趕路趕了兩個時辰,過來之后又是一番周折,此刻褚朝云也顧不上欣賞什么,索性脫了鞋子上床去躺著。

    剛有參賽的念頭時,她的確天真,還指望著在船上做飯,再讓張滿春他們帶過來。

    現在看來,若不是做了程月的徒弟,這比賽她怕是想破天也無法參加了。

    得知晚膳會有人送到房里,她也就歇的安心。

    如今褚朝云也算有幸下了幾回船,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有一種極度的渴望——

    不想再回到那里去。

    所以,真的要好好面對這次比賽。

    她總覺得只要自己能奪魁,或許就真離設想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不知不覺,褚朝云就睡著了,香火味能安撫人心,她睡得倒是比哪一次都踏實。

    等到小和尚來送晚膳,隔壁無聊了半晌的唐淑也趁機走了出來,“褚姑娘,我能跟你一起用飯么?一個人實在無趣。”

    褚朝云示意她進來。

    唐淑似乎很高興,一進門就摘了帷帽,像是并不介意床是褚朝云躺過的,就那么大刺刺地將帷帽丟在了上面。

    女子頭上朱釵不少,且支支名貴。

    她坐到方桌前,低頭看一眼送過來的飯菜,頓時就是一副食不下咽的表情。

    “怎么了?”

    褚朝云坐過來,也往碗里瞟了眼。

    只見那其中裝了一整碗的清粥,另一只碗中似是有幾片燙過的菜葉子,連點下粥的咸菜都沒有,妥妥的素齋無疑。

    唐淑吃慣了好飯,這東西連他們家的仆從都吃不下去。

    二人對望一眼,褚朝云也是無奈。

    唐淑索性將幾只碗推到一邊,然后神秘兮兮地說:“其實來的時候,我讓家中仆從帶了些食材,不如我去取來,咱們找個廚房自己做點來吃?”

    褚朝云盯著那幾只碗沒有回應,像是在思考對方的主意可不可行。

    唐淑又道:“方才一路上過來,我看到好些廚房,這長業寺的確大得很,僧人目測得上百人,應該不會所有廚房都被占上了吧?”

    “那萬一呢?”

    褚朝云開口說了句,然后便將那碗粥拿過來,就著毫無咸淡的菜葉子吃了起來。

    唐淑看的簡直嗓子眼痛,不由得驚嘆:“你還真吃的下?”

    他們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會點廚藝的,即便有的不那么精通,日常也是吃慣了美食的。

    乍一看到這么一堆,吃不下確實是正常反應。

    見褚朝云已經吃完了半碗粥,唐淑就撐著下巴說:“其實我一直不太懂這素齋有什么好比的,都是些沒什么味道的菜葉子,做來做去,不也還是那個味兒?”

    褚朝云咽下最后一口粥,也輕蹙了下眉:“那小和尚什么都不說,連提示都沒有,確實有點抓瞎。”

    唐淑“嗯嗯”著點頭,不知想到什么,輕嘆口氣:“可惜那程娘子不收徒弟,否則若是她的徒弟來了,定能勘破其中門道!”

    褚朝云放下空碗,“說的就是。”

    唐淑最終還是沒吃晚飯,褚朝云只好喊來小和尚收了飯菜,二人在屋中待的煩悶,便結伴出來走走。

    只是這寺廟太大,他們也不敢走得太遠,要是不認得回來的路可就麻煩了。

    ……

    一夜過后,天總算放晴了些。

    褚朝云出來洗漱時,正聽到其他參賽者此起彼伏的抱怨聲。

    “昨個那粥你吃了沒?食之無味!”

    “所以這素齋還比個什么勁兒呢?來了香客,就給他們燙一燙菜,熬點粥喝了不就完了嗎?”

    “聽說以前給長業寺供應素齋的是什么酒樓吧?你們有誰吃過沒?他們都做的什么啊?”

    “我倒是來過一次,好像跟昨晚的也差不多少吧。”

    “差不多少干嘛要從酒樓訂?有錢?是不是太過任性了些?”

    一群人嘰嘰喳喳沒完,連唐淑都想跟過去起哄幾句。

    褚朝云站在一旁聽,待看到有僧人過來,便走上去行了個禮:“麻煩問下,今日的早膳,我們還在房中用嗎?”

    僧人還了一禮,“不,等下會有人來帶你們去香客用膳的地方。”

    那就是每逢初一十五廟門大開時,香客們吃飯的食客廳了。

    褚朝云和僧人又施一禮,就繼續站在一旁耐心的等。

    果不其然,沒等多久,昨個宣布賽制的那名清禪小和尚就從院道一側走了進來,在他身后還跟著些男參賽者們。

    清禪師傅儼然是先去接了他們再過來的。

    “各位施主,請跟我來。”

    對方在前面帶路,參賽者們便都噤了聲,慢吞吞的跟在后面。

    褚朝云和唐淑依舊走在最末,在他們前面的,則是宗勻酌和許鈺。

    許鈺不知怎么搭上了宗公子,這會兒二人倒是一副很熟識的樣子。

    兩人路還沒走出三步,許鈺就接連問了對方好幾個問題,比如“昨晚睡得如何?”“晚飯吃的可好?”“今個精神足不足?”等等。

    幾乎以一己之力,直接接替了仆從阿丁的地位。

    褚朝云隨便聽了兩句,便心中有數了。

    大概是這許鈺不知從什么途徑得知寺中齋飯不好吃,為了討好宗勻酌,提前準備了美酒好菜帶過來。

    昨晚宗勻酌大概跟他們過得不一樣,而是飽餐了一頓。

    許鈺話癆似的一句又一句,宗勻酌也只是敷衍的“嗯”了幾聲。

    許公子又嘀咕了兩句什么,唐淑便在身后插嘴道:“咱們是來比賽的,不是來巴結何誰的,許公子有這精氣神兒,不如好好想想午時的比賽要做些什么。”

    許鈺知曉她的身份,倒是沒怎么敢還嘴。

    反倒是宗勻酌,似是很反感她,不善的瞥去一眼道:“沒想到唐小姐一介閨秀,操心的事情還真不少。”

    唐淑冷笑:“我只是好言相勸,而且這素齋比賽奇怪的很,昨個的飯菜你們也都見識過了。恐怕……除了那位廚藝精湛的程娘子,旁人是別想奪魁了。”

    褚朝云見她又提程月,不由得往宗勻酌那看了一眼。

    宗勻酌果真被激怒,態度更加傲慢起來:“就算程月來了又怎樣?不過也是個廚娘而已!”

    唐淑驚訝:“廚娘而已?宗公子好大的口氣,小女子實在佩服。”

    她忽的轉了態度,笑呵呵道:“不過我就不像你了,我若是能得程娘子一句指點,定會感恩戴德記上一輩子。雖說這比賽我無意參加,但既然來了,總要盡力才是。”

    宗勻酌像是不愿跟她繼續掰扯,走的快了幾步,登時就跟他們拉開了距離。

    褚朝云見人被氣跑了,不由得失笑:“你何故非要提這個氣他。”

    唐淑則垮下臉來,頓時也沒了方才那盛氣凌人的姿態:“其實也沒有,我只是……真的很敬佩程娘子,還有,我確實不知該如何應對比賽。”

    她又挽住褚朝云,無奈道:“走吧,我們去吃早飯。”

    早膳和昨個晚膳看著差不太多,只是把粥換成了饃,又多配了一碗湯水而已。

    一群人嗚呼哀哉半晌,唯有褚朝云吃的還算平靜。

    吃過早飯大家便各自回了廂房,眼見午時臨近,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褚朝云正坐在方桌前想著什么,門就被敲響了。

    來人還是清禪師傅,小和尚示意褚朝云跟他往廚房去,褚朝云就痛快的邁出了門。

    廚房便是昨個唐淑口中的其中一間。

    褚朝云跟隨途中又路過幾個,見大部分的門都關著,門口又站了僧人,想來里面已經有其他的選手在準備了。

    她被帶到屬于自己那間,隨即跟了進去。

    清禪師傅在廚房站定,轉過身,然后指著竹筐中的幾樣食材,表情平靜道:“限時一個時辰,請施主用這些食材做一道素齋出來。”

    說完,人就走了出去。

    門在外面被關上,隔絕出一片靜謐的空間。

    褚朝云往竹筐里看了看,眉頭一挑。

    哦,原來是這么個比法,有命題的。

    第57章  二更

    褚朝云扒拉扒拉竹筐,將那幾樣食材全部取出,然后一一擺開在小桌上。

    面粉,雞蛋,外加一棵新鮮的菘菜。

    果然是半點肉腥都沒有的素食。

    對于限時一個時辰來說,做飯的時間尚且夠用,可褚朝云卻并沒急著動手,而是倚在方桌邊思索。

    其實這兩日參賽選手們抱怨的事,也并非全都是無用的,再加上昨晚和今早的飯食,這長業寺內平日吃的基本大差不差……

    只“素齋”二字就把條件框得死死的,很難搞出什么新奇的花樣。

    褚朝云試著去想這些食材能做出的菜式,把常見的一些普通做法全部剔除掉,最后砸吧砸吧嘴,心說,那好像也不剩什么別的做法了。

    此刻,屋外很是安靜,只遠遠的,能聽到些和尚念經的聲音。

    褚朝云不由得將門推開一個小縫,門外的僧人見了,立刻提醒道:“請施主專心比賽,勿要左顧右盼。”

    “……”

    她收回探出的腦袋瓜,順手又關上了門。

    總覺得自己像是在現世考試,然后被監考老師抓了包。

    褚朝云伸手拿起雞蛋,目光又看向面粉處,半垂了下眼,直奔灶臺旁的櫥柜里取了只小盆出來。

    順手先將雞蛋外皮清洗之后,她又取出一捧面放在盆中,然后加入一點鹽,把攪碎的雞蛋液倒入,最后開始一邊加水一邊攪拌。

    水不好加的太多,因為攪拌出來的糊糊要稍稍的干一些才好用。

    這邊弄好之后,她就把竹筐里的菘菜也拿出來,畢竟這是做出來比賽用的,又不是給香客食用,所以并不需要做的太多。

    褚朝云只掰了幾片下來,用水洗凈后,就把它們全部切成了細長條。

    ……

    門外堅守崗位的僧人大概站了有半個多時辰,才看到廚房上面的煙囪開始出煙。

    僧人微微皺眉,轉頭向其他參賽者那處望,有一些廚房煙囪里的煙,早就散的差不多了,還有一些都開始上交成品了。

    這四十多名的參賽選手里,褚朝云應當是速度最慢的。

    但僧人也不過是隨便想想,出家人不涉紅塵事,他內心平靜,倒不會起什么波瀾。

    僧人只是嚴格計算著時辰,在還有一刻鐘就要結束的時候,走上前來敲門提醒:“褚施主,時辰快要用盡了。”

    “好,請再稍等片刻!”

    褚朝云將最后一點菘菜條盛出,而后笑著推開了房門。

    她將做好的吃食端出,直接遞到僧人手中,然后便跟著僧人一起前往食客廳。

    和來報到那日一樣,褚朝云依舊是最晚到的。

    此刻,不大的食客廳中密密麻麻又站了一堆的人,除了負責照顧他們起居的清禪師傅,還有身披紫金袈裟的年輕方丈空釋。

    方丈空釋雖說看著只有三十出頭,但正如徐大分析的那樣,這位派頭十足,顯然來路不小。

    這次比賽的主要評判除了他和清禪,為了保持比賽的透明度,空釋還請來了兩位香客。

    兩位香客中,一位是蕤洲有名的富戶家主,另一位則是開小館子的老板娘。

    評判們坐在廳中首位,時辰一到,便陸陸續續有僧人端吃食上前。

    四人面前都放著一碗清水,每嘗一口便要凈口一次。

    人群里,唐淑正焦急的往門外尋著,管家見她如此模樣,小聲問了句:“小姐,您可是要找誰?我去幫您尋尋?”

    “我在找褚朝云。”

    唐淑儼然有些不耐煩。

    管家尋思了一會兒,似是沒太記起哪個是褚朝云。

    唐淑“嘖”出一聲,似乎耐心用盡,便揮了下帕子說:“算了算了,別找她了。”

    身旁站著的宗勻酌聞言嗤出一聲,幽幽道:“唐小姐雖是名門貴女,但卻難得的平易近人啊!這才一夜過去,就跟那種上不得臺面的女子成了好姐妹么?”

    宗勻酌陰陽怪氣,貼上他的許鈺自然也不能干看著。

    許鈺咳了兩聲,清清喉嚨,而后也附和道:“恐怕是那褚朝云自覺廚藝拙劣拿不出手,今個吃過早飯便偷偷跑了吧?”

    宗勻酌哼出一聲。

    許鈺又道:“哎呀呀,雖說這人是跑了,但怎么想也都不虧的。”

    唐淑剜了他一眼,但還是問道:“為何?”

    許鈺驚詫地捂了下嘴,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光鮮亮麗的女子:“怎么說也是蹭了兩頓齋飯呢!你看她那一身窮酸打扮,平時吃不吃得飽,都還不一定呢。”

    這邊一唱一和好不熱鬧,那邊等開始等的無聊的參賽者,似乎也找到樂子一般加入進來。

    “褚朝云是誰啊?以前沒聽過這號人啊?”

    “要怪就只能怪空釋大師把報名條件放的太低,什么只要有慈悲心腸就能參加,慈悲跟廚藝有半點關系嗎?”

    “雖說這報名條件聽著不可理喻,但褚朝云蹭吃蹭喝又逃跑,這事倒是難得的新鮮有趣,哈哈哈——”

    有人先笑,其余人也都跟著笑出聲來。

    人群里,唯有宗勻酌和唐淑表情未變,這二人,一個把頭揚的高高的,看著無比傲慢,另一人卻眉頭深鎖,面上藏著幾分看不太出來的異樣情緒。

    眾人正笑個沒完的時候,褚朝云就進門了。

    褚朝云目光在參賽者之中巡視一圈,然后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徐大和徐二兄弟。

    她正要過去,唐淑就笑著朝她揮手:“褚姑娘,過來這里!”

    褚朝云微一點頭,邁步過去,等在一旁的徐家兄弟也主動跟了過來。

    剛剛發笑的那群人見女子又出現,頓時面色不善的瞪來一眼,就連高高在上的宗勻酌和一臉舔狗相的許鈺,表情也是難看的要命。

    褚朝云壓根就沒注意到他們的神情,因為懶得理。

    那些人見她穿的破爛,又不是什么名門貴女,他們之間早就等同于撕破了臉皮。

    她也就沒必要硬裝和善了。

    褚朝云一站過來,唐淑就親熱的拉住她的手。

    她朝對方看去一眼,女子依舊戴著帷帽,一說話,頭上朱釵就碰撞出好聽的響動。

    只是這會兒食客廳中人員太多,有些憋悶,唐淑便將帽簾給撩了上去。

    大祁沒有規定過女子出門一定要戴帷帽,所以這帷帽也并非是什么必備品。

    褚朝云站定之后,先是往幾位評判那看去一眼,然后才把視線落回唐淑身上:“昨晚見過你們管家了?”

    她隨口說道。

    畢竟今個一早吃過飯,他們就各自回了房中等待比賽,方才又忙忙碌碌好半天,幾乎是沒什么時間見仆從的。

    唐淑并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只是訝異地搖了搖頭:“當然沒,我倒是想見的。”

    唐淑偶爾就會露出一副嬌嬌的樣子,想來這性子也是天生便有。

    褚朝云沒說什么,揚揚下巴:“開始了。”

    唐淑便也閉了嘴。

    眾人專心致志地往上首處看去,流水的菜式也一一被送了上來。

    “這是,儒陽縣蔡慶施主做的素齋。”

    僧人邊報,邊遞上盤子。

    參賽者們望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蔡慶,又看向那被端上去的吃食,頓時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蔡慶為人可能有點實誠,見昨晚和今早的吃食都清淡至極,索性也來了個清淡套餐。

    寺中準備的面粉他是一點都沒用,就做了個水煮蛋搭配水煮菘菜,連鹽都沒放。

    水煮套餐端到空釋面前,大師父微微蹙眉,但還是用筷子夾了一片來吃。

    空釋的表情雖說平靜,不過參賽者們儼然繃不住了。

    “哈哈哈我天,蔡慶是什么天才,做的比人家長業寺的齋飯還要寡淡!”

    “大師父都被他的飯菜驚到無話可說。”

    “這要是哪位香客吃了他做的飯,恐第二日就要改去別間寺廟了。”

    蔡慶聽到大家幾番奚落和嘲笑,臉整個就紅了起來,他本想著寺中齋飯不就是要這種寡淡些的才好么,自己照葫蘆畫瓢總不會出錯。

    可見清禪師傅的面色都起了些微變化,蔡慶便知,自己恐怕是一定要出局了。

    果不其然,四位評判嘗過之后當場就判他淘汰,蔡慶一捂臉,后面的比賽也是沒心思再看了。

    第一位結束后,第二位的吃食也被端了上來。

    這位比蔡慶好那么一點,直接烙了一張雞蛋餅,不過菘菜沒有用上,自然也是被淘汰的命運。

    在之后,五花八門的菜式一個接著一個。

    有的直接拿菘菜包餡兒,有的就干脆炒了一盤菘菜雞蛋。

    結果,出局的牌子放下又舉起。

    沒多久,參加比賽的選手就少了十多名。

    原本才初賽就弄到這般慘烈,選手們的信心頓時大受打擊。

    直到一碗珍珠湯端上之后,四位評判并參賽者們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一點。

    這份珍珠湯是宗勻酌做的,用面粉攪拌出些顆粒均勻的面疙瘩來煮湯,雞蛋和菘菜也是直接下到湯中去的。

    也算是連主食帶菜,全部都齊全了。

    這份吃食看著倒是精致,不過就是味道有些一般,因為廚房沒有給他們提供豐富的調料,所以宗勻酌就只好放了些鹽進去調味。

    空釋思索片然,拿起身側一直沒動過的紅牌子舉了一下。

    清冷的聲音莊嚴肅穆:“宗施主,過關。”

    宗勻酌能過初賽并不叫人意外,此人雖說多有傲慢,但并非真是個草包,身上還是有那么一些本事的。

    眾人一見他過關了,各種吹捧的言語自然是要說上幾句。

    可褚朝云實在不耐煩聽這些拍馬屁的廢話,索性往遠站了站,和那群人拉開了些距離。

    宗勻酌之后便是許鈺,許鈺做了一份雞蛋餅卷菘菜絲,這一道新意不多,但勝在許鈺的廚藝確實不錯,否則他親手帶來的那些吃食,也不會得到宗勻酌的喜歡。

    所以許鈺,也順理成章的通過了。

    跟著又有些參賽者通過了初賽,然后,就只剩下唐淑和褚朝云的還沒端上來。

    唐淑像是有些緊張,一轉頭見褚朝云站的老遠,便跑過來又拉住她:“怎么辦啊褚姑娘,我好害怕初賽就要出局。”

    “不會的,你肯定能過關。”

    其實褚朝云說的這話還真不是單純安慰,也不知那些僧人是不是故意,她總覺得被端上來的吃食不是按照提交的先后順序,而是菜式的好壞。

    所以起先被端上來的那些全部都被判出局,而之后的,則極少有不過關的了。

    唐淑既然有本事排在宗勻酌之后,想來廚藝并不簡單。

    隨著眾人好奇的目光探去,僧人將唐淑所做的吃食端上了桌。

    唐淑做的也是一張餅,只不過并非是普通的油餅或雞蛋餅,而是外表看著精美漂亮的千層餅。

    那餅皮一拉起來,頓時脫開許多層,而每一層內里,也都裹了雞蛋和菘菜攪拌出來的餡料。

    美觀不說,聞著也是香氣四溢。

    宗勻酌見這餅皮的千層恰到好處,登時狠狠瞪來一眼。

    唐淑的吃食通過的非常順利,幾乎沒一人猶豫,就全部舉了紅色的牌子。

    就在宣布她通過的那刻,唐淑立刻就看了眼褚朝云。

    褚朝云眼中盛著幾分驚艷,不吝夸贊道:“唐姑娘,果然好廚藝。”

    “你也覺得……這個做的很好嗎?”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目光灼灼地看著褚朝云。

    褚朝云則表情未變,笑意依舊停在嘴角:“當然,我都想去吃一口了。”

    唐淑眼中略過幾分小得意,隨即笑道:“那我有空做給你吃。”

    二人正說著話,最后一道菜也被端了上來。

    如果說宗勻酌的珍珠湯讓人意外,唐淑的千層餅又惹人垂涎,那么褚朝云這道菜再露出真容的時候,全場基本上是鴉雀無聲。

    仿佛大家全被捂住了耳朵,寂靜的還有點說不出的詭異。

    不多時——

    “這?”

    “這??”

    “這……”

    接連三聲驚嘆爆出,雖說語氣不同,但脫口而出的卻全都是這一個字。

    說不上是驚訝還是惶然,總之就連空釋,都下意識地站起了身。

    眾人只見,白色的瓷盤中,一條條白綠組成的菘菜條挺拔如松,近看這擺盤或許難以分辨,但遠瞧,這分明就是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龍。

    龍頭龍身和龍尾,雖說用的只是交織成片的菘菜條,但看著就是有一種大氣磅礴的凜然之感。

    加之菜條四周那雪花般的白霜,細細觀瞧,便如一條盤亙在云層中,隨時準備沖入九霄的巨龍。

    妙啊!

    空釋和清禪對視一眼,眼中皆是震撼的神情。

    女香客似乎也感嘆如此神作,起身有些激動的看向參賽者們:“敢問,褚朝云褚姑娘是哪位?”

    褚朝云見被點到了名字,立刻走出來行了一禮:“我是。”

    她不卑不亢地態度另女香客有些刮目相看,女香客便微笑著走上前來,“可否請褚姑娘介紹一下,這道菜的做法?”

    褚朝云看了一眼四名評判旁邊放著的筷子,有些納悶:“您幾位……不先嘗嘗看嗎?”

    她一說話,悶在隊伍里不爽了好半天的許鈺頓時找到借口:“就是啊評判,這好看可不見得就好吃,品評一道菜式,不應該是從色香味俱全來下手的嗎?”

    其余人也酸澀道:“就是啊,擺盤而已誰不會啊,我還會擺百鳥朝鳳呢!”

    女香客倒是不介意那些人的酸氣,拿起筷子夾了根菘菜條說:“主要這擺的挺好看的,我都舍不得下筷子了。”

    說著,還是吃了一條。

    “咔吧咔吧”的聲音從她口中傳來,女香客登時驚奇道:“好脆啊!這吃著簡直不像是菜,反倒像……小炸魚~”

    她說罷,空釋幾人也分別夾了一塊。

    而后,酥脆聲再度響起,弄得參賽者們也紛紛開始流口水。

    此刻,宗勻酌總算按捺不住,于是他走出人堆,憤憤不滿道:“比賽需得用上三樣食材,你這盤中只見菘菜,不見面粉和雞蛋,我想請問一下褚姑娘——”

    他似是氣急,“褚”字含在口中講的咬牙切齒:“你其他兩種食材呢?”

    宗勻酌一開腔,連唐淑也跟著望了過來。

    褚朝云掃他們一眼,目光再次回到幾位評判身上,然后緩緩說道:“這道菜名為掛糊炸菜,我先是用雞蛋液和水攪勻了面粉,之后便給菘菜掛足了面糊下鍋油炸。”

    女香客聽得有些驚喜,追問道:“所以那些掛在菘菜上的白霜,其實就是面粉和雞蛋?”

    “是的。”

    褚朝云有問必答。

    “這奇思妙想,確實獨特。”

    女香客又道。

    只是褚朝云剛介紹完這道菜的做法,參賽者們又繼續開腔:“炸的?呵呵,講好了是素齋,褚朝云你用了那么多油去做炸食就是違規!”

    “是啊,搞了半天是炸的?今個要是不判你出局,我許鈺第一個不服!”

    “出局出局,炸東西誰不會啊,輪得到你嗎?”

    眾人哄哄鬧鬧沒完沒了,方才還寂靜的食客廳頃刻就亂成一團。

    不過褚朝云已經料到這些人不會幫她說話,所以她也無所謂,只要空釋覺得這樣做沒問題,她就還能通過。

    似乎是大家鬧得太兇,空釋的那一聲“肅靜”并沒起到什么作用。

    就在局勢快要控制不住的時候,徐二便憤怒的從人堆里擠了出來,徐小兄弟長鞭一甩,“啪嗒”一聲就叫停了他們。

    隨即,便豎起眉毛道:“我一個外行都看出你們欺負人了!好家伙,油炸的不行?那你們又炒菜又烙餅的都不用油來做?既然人家長業寺給你們提供了油,那便就是能用!”

    徐二吼過一嗓子,徐大也跟了出來:“想不到便說想不到,以多欺少可不成。”

    說完,他轉身給空釋大師父行了一禮,“還是請評判來宣布結果吧?”

    空釋依言點了點頭,冷淡的道出一聲:“褚施主這道菜不但能通過,將來,還有望列入香客的素齋席食單中。”

    這個結果著實分量不輕。

    眾人一聽,氣勢頓然癟了下去。

    唯有宗勻酌仍舊不服,大步流星走上前來,一揮衣擺,冷冷看向空釋:“這評判結果好不公正,反正我是不服!油炸之物豈能當作素齋?若真如此,你寺中人,為何不吃?”

    空釋見他年輕氣盛,倒也沒同他一般見識,只態度淡淡道:“施主也說了,是我寺中人。我寺中皆是出家之人,不吃是正常的。”

    “那你還要將這道菜,列入香客的素齋食單中?!”

    他聲音越吼越大,氣的胸腔起伏不定。

    徐二是腦子慢了點,可這會兒也儼然聽出些門道來。

    不待空釋解釋,他便拍了拍宗勻酌:“我說喂,你咋腦子比我還不好使,人家大師父說的還不夠明白嗎?這是給香客吃的,不是給和尚的啊!!”

    徐二只是出于本能想要幫褚朝云理論,可這么隨口一句,卻如一盆冷水澆了參賽者們一臉。

    他們這才恍然大悟——

    對啊!

    這是給香客吃的素齋啊!!

    若是真和寺中人用的飯食一樣,何苦費心搞比賽選廚子,直接把菜隨便煮煮不就行了么。

    所以他們這兩日心中頗多的疑問,此刻剛好在這兒得到了答案。

    這空釋大師根本就是兜了個大圈子,有意給他們吃寺中難吃的齋飯來誤導選手,目的,就是想要找出一位心思細膩又通透的廚子來。

    所謂素齋不過是一個名頭,真想吃,自己家里也都能做。

    人家之所以要跋山涉水到長業寺來,自然是想體驗一下家中體驗不到的新鮮感。

    雖不用葷菜,但卻要做的比葷菜香。

    這便是本事。

    一場初賽下來,留下的選手不足十人。

    褚朝云初賽第一實至名歸,正預備回去歇息時,唐淑便飛快跑了過來:“朝云!”

    “你好厲害!!”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參透了空釋大師父的用意?難得我倆投契,你怎么知道了……也不跟我透露一點啊。”

    唐淑伸手想挽她,褚朝云卻擺擺手說:“不是一早,而是進了廚房之后才想到的。”

    因為她留意到櫥柜中最顯眼的位置上,竟然放著整整一大罐子的油。

    褚朝云登時就好奇起來,這長業寺中人不像是平時會吃油的吧,可這東西為何會放在這里?

    細細思索了這兩日發生的事,她猜想,這或許才是空釋真正的目的。

    反正有了眉目總要盡力一試。

    就算會錯了意,最多也就是出局而已。

    唐淑想跟她一塊回廂房,褚朝云看到徐家兄弟再等她,便叫唐淑自己先走,然后就跟徐家兄弟去到一旁說話。

    對于剛剛的出手相助,她總要感謝一下。

    徐二倒是沒覺得這有何可道謝的,直愣愣道:“鐘管事叫我們一路上要多護著你,如今他們狗眼看人低,我們自然要幫你討個公道。”

    徐大也懊惱道:“怪我思慮不周,想著碼頭離長業寺也不算太遠……早知道就給姑娘租一輛馬車了。”

    坐馬車來,也省的被選手們看低。

    褚朝云忙笑道:“無妨,回去的時候記得租一輛就好。”

    這倆人一看就是習武之人,兩個時辰的路走的氣都不喘,她可是連腿都要跑斷了,說什么回去也得坐個馬車。

    閑話說完,徐大便壓低聲音跟她耳語一句。

    褚朝云聽罷,淡笑一聲:“多謝相告。”

    徐大:“姑娘絲毫不訝異?”

    褚朝云默默點頭:“嗯,之前就發現了不太對勁。”

    褚朝云在院道邊和二人拜別,獨自一人回了廂房。

    想著自己初賽這一局,也算是吃了個信息差的優勢,可如今其他選手都知曉給香客的素齋無需太過嚴謹,恐怕下一場比賽,會更艱難。

    剛這么想了一會兒,僧人就來給她送了一張紙條。

    褚朝云展開,便見上面寫著——桂花香餡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她讀出詩句,卻不明其意:“請問這是?”

    僧人緩施一禮:“這是施主復賽要準備的菜式。”

    第58章  二更

    僧人才剛說完,唐淑就從門外望了進來。

    “朝云!”

    唐淑在不知不覺間對她改換了稱呼,并且喊得親切又自然,仿佛二人是認識多年的老友一般。

    其實唐淑的聲音很有特點,雖說每次同宗勻酌針鋒相對時都是句句有力,但實則聲線卻有著偏江南女子的婉約柔美。

    糯糯的,聽著便叫人舒適。

    所以她這么一喊,連身前面無表情的僧人都不禁多看去一眼。

    唐淑抬手揮了揮,指尖儼然也捏著張紙條。

    僧人邁步離去,她便提著裙角走進來,“朝云,我拿到復賽的提示了!”

    在唐淑沒有打開自己那張紙條前,褚朝云并不能肯定這東西是否可以給旁人分享,若是每個人的詩句有所不同呢?亦或是……這是對初賽前幾名獨有的優待?

    腦子里飛快閃過各種可能性,但唐淑顯然想的沒那么多。

    女子像新年時得了彩頭的孩童,大心大肺地就展開了紙條,而后大聲念道:“桂花香餡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嗯?”

    念過之后,她又微微鎖了下眉頭:“這是什么意思?是句詩嗎??”

    “你不知道?”

    褚朝云瞥來一眼,然后問。

    唐淑登時迷亂的搖了搖頭,面頰驟然紅起來,露出一副有些小女兒家的害羞姿態:“我……咳咳,家父雖在家中給我們兄弟姐妹請了教書先生,但我著實不怎么喜歡讀書,所以……嘿嘿。”

    她的話很明顯,自己只是個不學無術的學渣,并不知曉這句詩是什么意思。

    見褚朝云拿著紙條發怔,唐淑又湊過來:“朝云,你呢?你看得懂嗎?”

    褚朝云緩緩搖頭,但沒吭聲。

    唐淑似是松了口氣,將紙條隨意丟在床旁,然后笑道:“那就先別想了,等到時候進了廚房,不就知道了嗎?不過我猜那些食材無非就是一些桂花啊,江米之類的,哦對,可能還有胡桃。”

    褚朝云偏頭看她,提了下唇角:“你又怎知?”

    唐淑訝異:“因為詩句上面提到了啊,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好好想想,這些東西都能做些什么……”

    她說著當真思索起來,眉頭凝著,一副絞盡腦汁想問題的模樣。

    屋子里頓時靜默下來,連呼吸聲都變得若有似無。

    不知過了多久,思索的人終于回過了神,懊惱道:“我只想到了香飲子,還有家中常做的糯米飯,埋了胡桃仁的糯米飯也很香的,朝云你呢?”

    褚朝云望了眼窗外,像是不預備要隨便下這個結論,只淡淡道:“還是等到了復賽日再說吧。”

    門外,不遠處的院道旁傳來窸窸窣窣地腳步聲,似乎還有馬蹄和輪胎壓過路面的聲響。

    跟著,便有三三兩兩的說話聲傳來。

    褚朝云知道,是那些初賽未過的參賽者準備離開長業寺了,因著男參賽者們的居所住的還要往深處些,所以他們出來時,自然會路過這邊的院道。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這聲音響了沒一會兒,唐淑便徑自站起了身:“離晚飯時間還遠,要不我們出去溜溜吧?”

    “你不打算歇會兒嗎?”

    褚朝云雖說是個勤快的人,但這難得的躺平時光她可是蠻珍惜的。

    她其實挺想躺的,奈何唐淑已經推開房門,并且主動過來拉她:“晚上再睡也是一樣,我僥幸過了初賽正興奮著,實在憋悶的睡不著。”

    于是褚朝云跟著她走出廂房,直接就溜達到了院道一旁。

    第一個出局的蔡慶似是嫌自己丟人,所以也沒等結果全部出來,就背著包袱走掉了。

    但其他人還是堅持到了初賽完結。

    所以這會兒,院道上馬車、驢車眾多,還有些家離著不遠的就選擇徒步回去,嗚嗚泱泱一行人,時而還能傳來幾聲長輩訓斥自家后輩沒出息的聲音。

    唐淑連帷帽都沒戴,就那么站在院道邊瞧著他們。

    “他們真可憐。”

    女子表情里似是帶著惋惜。

    褚朝云的視線倒是沒怎么落在那些人身上,只盯著地面壓過的馬車印說:“其實也沒什么,以后在努力就是了。”

    這幾日聽那些參賽者們時而說些閑話八卦,褚朝云才知,原來大祁還是很崇尚美食業的,所以名廚的地位才會那么高。

    而諸如此類的比賽大大小小無數,并不只長業寺獨一份。

    只不過,長業寺的這個,會更有含金量而已。

    至于這含的“金”體現在何處,他們……或者說是她,還不得而知。

    她應完對方的話,唐淑便也不再言語。

    陸陸續續的人員行過,很快,身后又走上來幾名女子。

    他們也是在房中聽到了聲音,所以才想出來看看是發生了何事。

    說起這初賽之后留下來的,女子相對占比大些,所以院道對面站著的,只剩下寥寥幾名男參賽者。

    宗勻酌站在他們中間,換了天青色長衫的宗公子今個看著倒是儒雅了許多。

    只是那人神態間還是藏不住對旁人的輕蔑和傲慢,所配衣衫反倒顯得有些滑稽了。

    褚朝云是懶得理會這人的。

    只不過每次面對宗勻酌,她難免就要想起助手的話,那白衣白玉飾的宋家公子,到底為何會同宗勻酌這種人成為好友的?

    待被淘汰的參賽者們走光之后,女參賽者們正好跟男參賽者們來了個面對面。

    雖說大家都沒怎么多想,但唐淑顯然沒那么安分。

    再次對上那宗勻酌,女子立刻開啟譏諷模式:“這第一輪方才比過,你們那邊就少了大半……宗公子,敢問你可收到帶有提示的紙條了?不打算關起門來好好研究一番嗎?”

    站在宗勻酌身邊的許鈺,雖聽出了她的嘲諷,但卻故意煽風點火:“唐小姐,你這是何意?”

    唐淑冷哼:“我自然是好心提醒的意思,免得復賽之后,你們那邊就不剩什么人了。”

    這一說話,幾乎將所有男參賽者們全部都惹怒了。

    對面立刻扯著嗓子罵了句:“小小女子,竟敢如此猖狂!!”

    “敢問女子怎么了?!”

    褚朝云身后,登時有女子走上前來,不忿地喊話回去。

    一來一回,雙方很快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

    而兩邊莫名其妙爭執起來之后,最先開腔的唐淑卻突然閉了嘴。

    褚朝云不禁瞟去一眼,正瞧見她眼中皆是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唐淑先是隱晦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故作委屈的走過來說:“朝云,他們真過分啊,他們看不起女子,這不是連程月娘子也一并罵了進去嗎?”

    程月是名廚,一向被學廚之人所尊崇。

    可唐淑卻把矛盾點引到了一個微妙的方向,激憤之下所有人都有些口無遮攔,自然也就顧不上程月的身份了。

    眼看兩方越吵越兇,褚朝云只好走到院道中央,將她們阻隔開來。

    她一出來,雙方怔然愣住,紛紛眉頭不解的看向了她。

    宗勻酌一見到她就來氣,正欲再說些什么,褚朝云就遽然開口打斷道:“眾位討論的話題有點偏了吧?空釋大師父的苦心,真的只是為了選一個做素齋的廚師出來嗎?”

    顯然不是。

    這一點從初賽那一部分的彎彎繞繞,就能瞧出端倪。

    如今雙方站在寺中大肆開罵,恐怕這事若是被空釋知道,會將他們一并給攆了出去。

    那這賽,也就不用繼續比了。

    褚朝云一語點醒夢中人,話語聽著有力,可面上卻是一派云淡風輕的平靜相。

    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這些人的死活,但又偏偏出言阻止。

    有起先瞧不上褚朝云的參賽者多看她幾眼,然后不好意思的說道:“褚姑娘說的沒錯,是我等思慮不周了。”

    “啊,是這樣……那就多謝褚姑娘的指點了。”

    “褚姑娘是心善之人,以貌取人是我的不對。”

    三三兩兩的參賽者斷斷續續開口道謝,褚朝云只淡漠的撇去一眼:“我不是為了你們,只是不想受連累而已。”

    她辛辛苦苦得來的比賽機會,起能讓這些人給破壞掉了。

    褚朝云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廂房。

    睡至夜半時分,她又將塞在枕頭下的紙條取了出來,反復默念著紙上詩句,卻怎么都參不破其中謎底。

    自那日阻止了大家的爭吵后,唐淑也沒再來找過她。

    歇息的那日,三餐都是由僧人送來房中,依舊是寺中人吃的粗茶淡飯。

    褚朝云每一餐飯都好好的吃光,然后就是躺著休息,偶爾再拿紙條出來悟一悟,想不通就閉眼睡覺。

    就這么時而睡時而醒的過了一天,轉眼,就到了復賽當日。

    和初賽一樣,還是同樣的一名僧人過來接她去廚房。

    這一次清禪師傅沒有出現,想來清禪只做初次的引路者,既然大家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了,便也不用他再多費唇舌。

    褚朝云走進廚房,在外等待的僧人便幫她關上房門。

    這一次,又是空釋替他們準備好了食材,不過與上回不同,這次大概不是什么“命題作文”了,看著反倒像是帶有一種微妙的謎語性質。

    只見方桌之上,依次擺著些可用食材。

    有曬干的桂花,腌漬的糖桂花,有新鮮的糯米,也有磨好的糯米粉,有青皮的胡桃,也有炒熟的胡桃仁。

    六種食材,皆是那句詩上提到過的。

    褚朝云站在方桌前突然福至心靈,只稍微思考了下,便果斷的選了糖桂花,糯米粉,還有炒熟了的胡桃仁。

    ……

    有了上一次對褚朝云的了解,這次僧人倒是不那么急了。

    甚至連上方的煙囪冒沒冒過煙,都沒抬頭去看一眼。

    這次的限時還是一個時辰,僧人只默默算著時間,然后再還剩一刻鐘結束之前,上前去敲敲門作出提醒。

    得到褚朝云的回應之后,僧人就又安靜的站在一旁等。

    褚朝云從房里出來時,頭上臉上還透著桂花的香味,她將做好的吃食遞上,伸手示意,二人便一同去了食客廳。

    與初賽相比,這次食客廳的人員減少過半,就連氛圍也安靜多了。

    一行提早交了成品的參賽者都站在那里,褚朝云走到隊尾,和處在中間的唐淑倒是拉開了些距離。

    唐淑重新戴上了帷帽,轉過頭來看她的時候,并不像每次時那般熱切。

    女子幾乎連話也沒講,就又默默轉了回去。

    帷帽的帽簾遮住面龐,沒人發現唐淑此時此刻到底是個什么表情。

    四位評判已經安座在位,尤其那女香客,像是還往人群里尋了一尋,待看到站在隊末的褚朝云時,便露出了點和藹的笑容。

    成品被陸續端上了桌,第一份送上來的,就是許鈺的桂花糯米飯。

    之所以選擇做它,是因為許鈺對此物情有獨鐘,或許是過分喜愛糯米,這做起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四位評判用筷子夾起品嘗,分明還能看到糯米之間拉起來的長絲。

    晶瑩的飯粒一顆緊挨著一顆,卻又不會掩蓋了彼此的鋒芒。

    “這手藝還真是絕。”

    聽到有人對他的贊許,許鈺自是得意的,想到初賽時是褚朝云得了第一,他便不太服氣的望了過來。

    褚朝云的廚藝不能說是這群人里最好的,因為初賽她確實贏的僥幸,更多的是創意上加了分。

    只是許鈺挑釁的目光,對女子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褚朝云神色依舊淡淡的,若真算起來,心中也會有一絲覺得惋惜。

    作為對手,她當然不會真的同情哪個。

    但若說是單純的欣賞,許鈺的廚藝確實在她之上,還是很值得她學習的。

    見褚朝云無動于衷,許鈺似是有些不解。

    于是,再收回視線等著聽結果時,他目光就好死不死的往唐淑那落了下。

    然后,許鈺就看到女子輕輕拉起帽簾,并且用口型對著他說:恭喜,你馬上——就要出局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唐淑這副表情有點讓人瘆得慌。

    打了個機靈之后,許鈺決定不在受這女子的蠱惑,專心致志看向上首處。

    視線才挪過去,方丈就平淡地開了口:“許施主,出局。”

    “什、什么?!”

    許鈺簡直不可置信。

    他驚詫間吼了出來,側目便注意到一臉幸災樂禍的宗勻酌,想來宗勻酌也是早已知曉他會是這個結果。

    許鈺不知自己做錯在哪里,索性想找空釋理論一番。

    奈何空釋似乎知曉他的疑問,只是輕輕揮手,聲音冷淡道:“請先去一旁,結束之后,我會公布答案。”

    和初賽一樣,開局就有人被淘汰了。

    跟著之后的那幾名參賽者,便也都和許鈺有著相同的命運。

    褚朝云一一看去,他們這群人里,有的做了糯米飯,有的做了糯米粥,也有的,還效仿她供給萬春樓做的糯米糕,只是餡料用的是糖桂花和胡桃仁。

    這些成品每一道都精致非凡,無論從外觀亦或是味道上,全都不輸第一輪。

    除了許鈺,其他被淘汰者也不滿的發出疑問:“我明明所有食材都用到了,做的也不差,為何要判我出局?我不服!”

    眾人叫囂不停。

    直到被空釋威嚴的目光刺到,才勉為其難的住了嘴。

    接下來的這一道,就是褚朝云的了。

    褚朝云這次沒墊底,而是在倒數第三個被端上來的。

    在她之后就是宗勻酌,最后則是唐淑。

    褚朝云的吃食被呈上來后,其余參賽者便面露鄙夷:“呵呵,揉了一堆糯米團子而已,比我的還不如,看來也是要出局了~”

    “什么糯米團子,人家那叫湯圓誒。”

    “我沒瞎,不就是裹了糖桂花的湯圓嗎?這一道無論從色香味哪個入手,是能勝過我的糯米飯的?”

    開口之人儼然是許鈺。

    空釋低頭看了一眼碗中吃食,胖胖的糯米團子粉糯糯的,一顆顆渾圓滑溜,濃郁的米香從碗中滲透出來,仿佛還能嗅到桂花和胡桃仁的香味兒。

    大師父沒有忙著去咬開湯圓,而是夾出一顆放到木勺上,再用筷子扎開。

    筷子尖用力,破開的一個小口子里,金黃伴著黑棕的餡料就熱滾滾的溢了出來。

    金黃的則是糖桂花,而如沙的黑棕就是炒熟了胡桃仁。

    褚朝云用杵臼把胡桃仁搗碎成粉,和糖桂花摻在了一起。

    雖說胡桃仁粉偏干,但褚朝云調制的餡料非但看著不干,而且還能達到流心的絲滑狀態。

    可謂是給這普通又小巧的湯圓,又增添了一些獨特的食欲。

    空釋看過之后便將湯圓放入口中,品嘗半刻,就舉了身邊的紅牌子。

    而后,紅牌子接二連三的被舉起來。

    褚朝云成了復賽中,第一個通過的選手。

    被淘汰的參賽者們見狀,眼中登時嫉妒的冒起火來。

    有人按捺不住,幾乎皺著眉大喊:“憑什么?憑什么她能通過?你們也太不公平了吧??”

    其余人也是如此反應。

    反倒是僅剩的兩名比賽者,此刻倒是異常的平靜。

    恍惚間,褚朝云覺得有一道目光正盯著她看,女子不禁偏過頭去,那道目光很快就又消失不見了。

    不過那個位置上,只站了宗勻酌和唐淑二人。

    是其中的哪個,她也不用多猜測。

    和褚朝云提交的成品一樣,宗勻酌也做了一份煮湯圓,除了餡料不怎么流心,其他的倒是沒什么毛病。

    雖然宗勻酌的湯圓看著中規中矩,卻依然得到了紅牌子,成了本次復賽的第二名。

    其實要說起這流心的奧妙,褚朝云還得感謝程月。

    因為她曾問過師父這個問題,所以程月寫給她的調料方子里,最下方,便標注了能讓餡料達到流心效果的方法。

    最后,比賽者就只剩下唐淑一人了。

    唐淑做的是比湯圓稍大一些的元宵,餡料和宗勻酌調的幾乎一樣,吃著也是不夠流心,可她還是穩穩當當的過了復賽。

    最終的決賽者在今日產生,三人互看一眼,彼此倒是都沒言語什么。

    復賽結束,等的不耐煩的淘汰者們又開始出聲催促。

    空釋起身站到廳中央,念出了那張帶有提示性的詩句。

    “這一次的題目是:桂花香餡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念完之后,他稍作停頓,似是再給眾人反應的時間,而后,就又繼續道:“其實這是一首詩的前兩句,而詩的后兩句則是:見說馬家滴粉好,試燈風里賣元宵。”

    許鈺念書不多,聽得迷糊又焦灼,便不耐煩地一揮衣袖:“所以呢?那又怎么樣啊!”

    空釋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這詩句中所描繪之意,便是上元節做湯圓和元宵的風俗,餡料用桂花和胡桃制成,外皮則選用江米包裹。”

    他本是見初賽時難度設置太過,所以在復賽有意放水,才送上詩句作為提示。

    奈何大部分的參賽者們,還是看不破其中的門道。

    空釋也有些無奈。

    他本無意接替上一任的方丈位置,只是岳知府看中了他,所以才命他要用心舉辦這次的素齋大賽。

    岳常原話便說:“蕤洲處在大祁邊緣,數年來天災不斷,百姓雖不必受戰亂之苦,卻又要被上天磋磨……這實非我想看到的。”

    “我既做了這蕤洲知府,自當要為民盡心。”

    "空釋,此次賽事必要盡全力,不得敷衍。希望我等此舉能感念上天,降下些福瑞庇佑我蕤洲百姓安康和樂才是。"

    所以空釋此次要選出來的,于廚藝上只是一個方面。

    更多的,還是看心。

    這解釋合情合理,但大部分的淘汰者們還是沮喪到抓狂。

    他們三三兩兩出了食客廳,越想越氣,不禁憤怒咆哮道:“這這這是在欺辱我讀書差勁嗎?作什么詩,不是做飯嗎?簡直豈有此理!!”

    褚朝云和徐大徐二打過招呼,又因累了一個上午,也預備回廂房去歇著。

    眼下,決賽會比些什么她暫時不想考慮。

    這素齋大賽著實讓人心累的很,她很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再說。

    往回的途中,院道上便迎面走來好些的人,淘汰者們罵罵咧咧背著包袱狼狽離去,如今再看到她,已是半點低看之心都沒有了。

    許鈺迎面而來,像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于是他將包袱丟給身旁仆從,大步流星上前來截住了她。

    并怒氣沖沖道:“褚朝云,你到底什么來頭?你是蕤洲哪里人?若對廚藝如此精通,為何又要故意穿的這般破爛,你真是好心機啊!!”

    “……”

    這話褚朝云聽得簡直有點無語。

    誰有好衣裳還會故意穿的破爛,心機是用在這里的嗎??

    不過許鈺這話,確實也是其他人心中的疑問,大家伙一見有戲看,紛紛就圍了上來。

    眾人越聚越多,頓時就堵死了回廂房的路。

    只是不待褚朝云開口說些什么,身后便傳來女聲的嬌笑。

    獨特的嗓音本該細膩溫軟,卻仿佛又透著股違和的扎人感。

    不過這一回,唐淑的話扎的不是別人。

    而是她。

    眾人聽到聲音回望過去,唐淑就慢慢悠悠走了上來。

    女子嘖嘖兩聲,說話間顯然又要發笑:“許鈺啊許鈺,說你傻,你還真就要癲給大家看了。人家褚朝云——可是大名鼎鼎的廚娘程月的愛徒,豈是你這種亂七八糟的鄉野之人所能比的么?”

    第59章  二更

    “什么?!!”

    唐淑揭破褚朝云的身份后,未待許鈺出聲,其余湊上來的參賽者們,就全都齊齊爆發出一聲震驚來。

    許鈺幾乎懵了,方才還強撐出來的氣勢頓然弱下去一大截。

    他腳底打滑,雙腿發軟,像是有些站不太穩。

    參賽者們急于跟褚朝云求證,嫌他擋在前邊礙事,于是就七手八腳的將他推出了包圍圈。

    唐淑一句說完,仿佛早已醞釀好了似的,瞇起眼,又繼續說道:“所以呢,你們輸在她的手上也不算丟人,倒是她……這么藏著掖著,好像是有點過分了呢。”

    唐淑最擅長煽風點火,這一點在前兩日,褚朝云就已經領教過了。

    而此刻,輸了比賽的參賽者們,也像是突然找到了借口和理由。

    是啊!他們明明那么優秀,怎么會毫無根據的輸給一個其貌不揚之人?

    這不是他們的錯。

    是褚朝云的錯。

    是褚朝云隱瞞身份在先,害的他們全都沒有準備,這才在萬般無奈之下輸掉復賽的!

    一群人目光狠叨叨地盯向褚朝云。

    即便不說什么,褚朝云也能明白他們心里所想。

    畢竟沒誰愿意承認自己不如旁人。

    而唐淑的目的也很明顯,她多次在褚朝云的面前提起程月,先是崇拜,見對方只字不露,又挑起爭端引導大家去罵程月。

    原想著,褚朝云怎么也是程月唯一的徒弟,若是聽到有人辱罵自己的師父,哪怕再不想暴露,也會出面說兩句。

    可她沒想到這女子好生難搞。

    哪怕親耳聽到有人辱罵程月,依舊站的紋絲不動。

    可真是好耐性!

    唐淑自然不是真的不學無術,反而對作詩作畫頗為精通,打從拿到那張紙條起,她便知曉了空釋方丈的意思。

    只是令她有些想不通的是——褚朝云不過一名小小船娘,竟也能勘破其中含義。

    若不是這次比賽的保密性太過嚴格,她差點以為褚朝云是提前得知了比賽內容,所以才能屢屢勝出的。

    唐淑挑完事便退出人群,打算坐山觀虎斗。

    奈何這一次,褚朝云沒給她機會。

    褚朝云不怎么理會參賽者們的盯視和怒罵,只慢慢悠悠走向唐淑。

    女子聲音不大,聲線也是不同于唐淑的清冷,“我的確是程月的徒弟不假,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件事的呢?”

    唐淑似是沒想到,她還敢質問自己?

    面色一哂,剛要說話,褚朝云便自問自答的截住了她:“哦我懂了,京都貴女果然實力不俗,為了贏得比賽自是要知己知彼,唐小姐如此輕易便摸清了我們眾位的底細,這比賽……想不贏都難啊。”

    “厲害厲害。”

    她說著,還象征性的拍了兩下手。

    褚朝云這樣一“提醒”,那些參賽者們的表情先是迷茫了下,隨即便反應過來了什么。

    于是,原本對準她的一行人突然調轉槍頭,看著唐淑憤然道——

    “你竟然調查我們的底細?你這是作弊行為!”

    “唐淑,你怎么能這樣做?你有什么權利?”

    “卑鄙!你太卑鄙了!!”

    “我沒有,你們少聽她的蠱惑之言!”

    唐淑內心驚恐,下意識反駁。

    褚朝云“噗嗤”一笑,繼續說道:“是么?但你若沒有,那到底是怎么得知我是何人的徒弟?又是怎么知曉——”

    她說著,目光便落在剛從食客廳出來的宗勻酌身上。

    唐淑心中一緊,便聽女子幽幽道:“青州第二的宗公子……為了得到程月的認可,不惜偷人家食材,再佯裝找到,如此隱秘之事恐怕非外人能夠隨意得知的吧?”

    褚朝云說完,一字不落聽了個完整的宗勻酌,臉色赫然就變了。

    宗勻酌的黑歷史被宋家那個撞破已是惱羞過一陣,原以為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

    可沒想到,今日這種場合,竟然又被他們給大刺刺地抖落了出來。

    宗勻酌此刻已經全無理智。

    他不恨當面說出這件事的褚朝云,反而恨唐淑。

    因為唐淑這幾日屢次在他面前提起程月,想必是一早就把他的糗事講給了褚朝云聽。

    宗勻酌氣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像是實在覺得沒臉,索性便把怒火全部發泄到了唐淑的頭上。

    他暴喝一聲“賤人!!”,竟不顧體面的過來跟唐淑扭打起來。

    其余參賽者見此,便也跟著加入混戰。

    一時間,院道中央喊聲震天,字字句句的辱罵不堪入耳。

    有人怒吼:“你這個作弊小人,竟敢背地里調查我,我叫你查,叫你查!!”

    也有人哭喊不停:“要不是你使詐,我又怎么會過不去復賽,還要聽家中長輩訓斥,都是你!!”

    見眾人打的不可開交,全無形象。

    那個原本被他們低看,每一次見面都要鄙夷奚落兩句的褚朝云,倒是好端端的站在一邊,女子衣衫雖破舊,頭上連根簪子也沒有,妝容更是素凈到只是本顏。

    可和那群打架的人相比起來,她卻體面又端莊。

    這場混戰自然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參賽者們身邊都有家眷和仆從跟隨。

    沒一會兒,眾人就被各自的仆從給拉開了。

    唐淑方才死死護住頭和臉,卻也被抓的發髻凌亂,朱釵滿地,貴女的形象半點都看不出來,此刻瞧著更像個瘋婦。

    她被仆從攙扶著重重呼了口氣,但也知這次是吃了個啞巴虧。

    她京都貴女的身份雖說是要比這群人高些,可終究不是皇族,家中只是行商,并無任何權勢。

    而且這么多人打她一個,她也追究不過來。

    于是,隔著被抓下來的一綹頭發,她隱約看到褚朝云還站在那。

    女子近乎瘋魔的甩開了拉著她的管家,大步奔到褚朝云面前,幾乎氣的不知該說什么,最后只喊了幾聲:“好!你好啊褚朝云!你簡直好得很!!”

    “多謝夸獎。”

    褚朝云緩施一禮,而后淡淡道:“我自問不想惹事,但事來了,我也不怕。”

    唐淑聽了嗤嗤冷笑,“若真算起來,你這挑撥離間的本事倒是比我都強!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陰狠小人,我再怎么樣,也沒想過要對你動手,你可倒好,蠱惑他們上來打我?”

    褚朝云也懶得再跟這女人磨豆腐,索性把話說直白些:“沒想過對我動手?唐淑,你只是技不如人。況且——”

    她打量的掃了對方一眼,“你害得我師父不能留在京都,我身為她的徒弟,當然要替她報這個仇。”

    當年的事助手也講得含含糊糊,只說那第一位想要拜師的女子人品拙劣,所以程月沒有收她。

    起初,褚朝云也沒怎么多想。

    直到這次見到了唐淑。

    唐淑自作聰明,總想挑起她和宗勻酌的爭端,可正因唐淑總是刻意的提起“程月”,褚朝云才對這人產生了懷疑。

    八年前程月得了魁首,卻將進入京都酒樓的機會讓給了一位大師傅。

    程月骨子里有一種避世的心理,并不愿與人爭搶。

    所以她讓出機會的舉動,一定另有隱情。

    褚朝云沒辦法知曉更多,但唐淑是京都來的,而她又懷疑這女子就是程月第一個想收的徒弟,所以最終逼得程月離開京都之事……背后肯定有這女子在搗鬼。

    褚朝云只是想詐一詐唐淑,沒想到一詐一個準。

    她提起“報仇”二字,唐淑很快變了臉色。

    不過個中細節她也不打算再問,總歸不是什么好聽的事。

    正要回到廂房去,唐淑就又叫住了她:“褚朝云!我自問在你面前演的毫無破綻,你到底怎么看出我是假意接近的?”

    褚朝云微微一笑,抬手點了點頭上。

    唐淑皺起眉頭,似乎不太明白。

    不過她也懶得解惑,轉身便走了。

    唐淑那日戴著帷帽去找褚朝云時,為了裝成自己是大大咧咧的心性,進門便摘下帽子丟在了床榻上。

    其實她比誰都嫌棄褚朝云,所以一離開,就迫不及待去了管家那處更換帷帽。

    本以為這個細節沒人會注意,但褚朝云一到食客廳就發現了。

    她當時問唐淑“是不是去找了管家”,對方隨口就說了“不是”。

    若是唐淑大大方方的承認了,她還真未必會多心。

    而這一點除了被她察覺,徐大過來提醒她的也是這件事。

    因為仆從都住在同一間院子里,所以唐淑去找管家,徐大自然看得到。

    雖說來找自己的管家說話是正常舉動,可當時唐淑表情鬼祟,徐大這才多注意了幾眼。

    在長業寺里打架這事,后果很嚴重。

    空釋本想直接取消他們的名額,可如今進入決賽的就只剩下三人,未免覺得可惜,空釋便一紙書信,直接送到了岳常那里。

    府邸中燃著舒緩心神的安神香,婦人抬手按在岳常兩側的太陽穴上,按了會兒便問:“怎么樣,可好些了?”

    岳常似是有些無奈,抬手拉住她,讓她坐到自己身前:“純心,你有多久都沒對著我笑過了?”

    “有什么好笑的。”

    鐘純心抽回手,面上依舊是那副冷薄的樣子。

    岳常雖說是知府,但此刻二人間的相處,倒更像是岳常要緊著鐘純心一些。

    老管家進門遞上書信,而后看向鐘純心,垂首請示道:“夫人,影壁墻上的小獅子破損了一只,仿制的確實不太耐久,咱們是不是……”

    “不必,知府大人不喜鋪張浪費,就還去那家店定做吧。”

    鐘純心果斷拒絕。

    老管家應了聲“是”,悄悄然退了下去。

    岳常已經瀏覽完了書信,凝眉片刻,似是對長業寺打架一事頗為不滿:“如此品行還想給香客們做素齋,就不怕辱了寺中清凈嗎?還有這個叫褚朝云的,信中說,據在場的僧人回稟,就是這小姑娘先挑的事,倒是一副好心機。”

    聽到“褚朝云”的名字,鐘純心微挑了下眉梢:“所以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要取消他們的資格了?”

    “我是這么認為的,再讓空釋費心挑出一批便好,不過就是多等些時候罷了。”

    他說完,還是轉頭看向身旁婦人:“那……純心呢?你怎么看?”

    鐘純心哼笑一聲:“知府大人可真會說笑,我怎么看,重要嗎?”

    “自然重要。”

    岳常好脾氣的安撫鐘純心。

    “那就還是照常比賽吧。”

    婦人“騰”地站起身來,徑自出了門去,一眼都沒往岳常那處看。

    身后傳來輕微地嘆息聲。

    岳常起身走出門來,似是有些流連這一處他親手布置的府邸,末了,才揮手喚來仆從道:“走吧,回府。”-

    歇息的那一日,褚朝云三人得到了僧人的口信:“比賽可以繼續,但勿要再生事端。”

    褚朝云思想一番那日和唐淑對上,又挑的眾人打了唐淑一頓。

    也覺得,確實有些沖動了。

    她不后悔教訓唐淑,因為這女人實在可惡。

    褚朝云只是怕自己真被取消了比賽資格,若這般灰溜溜的回了船上,程月大抵會對她失望的吧。

    僧人除了送口信過來,便在沒有其他多余的話了。

    褚朝云喊住來人,主動詢問:“敢問小師傅,關于決賽……”

    這次空釋并沒送來什么提示,而且明日就是決賽期,褚朝云總要得到句準話才行。

    至少得知曉,明日該比些什么吧?

    僧人朝她行了一禮,而后應道:“褚施主不必驚慌,我此刻便去給您送紙筆過來。”

    “送紙筆?”

    褚朝云不解。

    僧人:“紙筆是用來書寫決賽要用到的食材的,您且好好思量一番,寫過之后我們便會派人去買。但若是寫漏掉了,就無法在更改了,還望施主要謹慎些。”

    看來決賽是自由發揮了,褚朝云倒是更喜歡這種。

    趁著僧人去取紙筆的時候,她便坐到方桌前細細琢磨起來。

    之前兩輪比賽過后,她也看得出來,宗勻酌和唐淑并非草包,這兩人的實力不可小覷。

    畢竟曾經能被程月看中,肯定不是尋常之輩。

    雖說那二人最終都沒有拜在程月門下,但大祁名廚也不只程月一位,誰又知曉,這倆人后續是不是又拜了別家。

    還有就是“自由發揮”這事對他們來說,不但有利,其實也有弊端。

    好處是選用食材上不受限制,能做的東西也就更多,但壞處也是因為“過分的隨性”,想要取勝,難度也就更上一層樓了。

    從復賽的湯圓來看,除了流心的技巧是程月提前教過的,她覺得自己和那二人并沒太大差別。

    所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從這之中脫穎而出呢。

    褚朝云這回,是真有點睡不著了。

    她出門打算四處轉轉,未免自己走丟,便請了一位暫無其他事在身的僧人跟隨。

    “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她問。

    僧人:“自然可以,施主想去哪里,我可以為您引路。”

    褚朝云邁步去到院道,一抬眼,就發現唐淑和宗勻酌也出來逛寺廟。

    三人相見態度皆不善,彼此也都沒說什么話。

    褚朝云拜托僧人先帶著她去往藏書閣,于是二人在院道一側拐彎進去,不多時,就走得遠了。

    唐淑乜了一眼褚朝云的背影,便“不計前嫌”的走到宗勻酌面前,順便低語了兩句。

    ……

    褚朝云這一下午逛得漫無目的,紙筆送到房中許久,她也沒回來寫一個字。

    畢竟寫完就不能更改,她需要好好的思量一番。

    只不過,她逛寺途中發現了一件討人厭的事,就是身后多了兩只跟屁蟲。

    她無論往哪里走,唐淑和宗勻酌都步步緊跟,然后又停在距她不遠的位置上,就那么默默地看著她。

    這二人面上一直保持著奇異的微笑,像是在偷偷密謀什么事情。

    而褚朝云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壓根不往他們這兒看。

    唐淑盯著她的方向,不禁心中冷笑,之前是自己小看了這女子,所以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可如今她有了防備。

    那么接下來,倒霉的就該輪到褚朝云了。

    褚朝云逛累了之后便回來廂房,僧人示意她天要黑了,所以請她快快寫下所用食材,他們好出寺去買回。

    褚朝云坐到方桌前,提筆開始在紙上寫字。

    她還是不太會握毛筆,雖說一筆一劃寫的很是認真,但那字體卻如同毛毛蟲在地上爬出來的痕跡,看著有些歪歪扭扭。

    寫好之后,她叮囑僧人:“小師傅辛苦,請千萬拿好紙條,別被旁人看了去。”

    “施主放心。”

    僧人說罷,就出了廂房。

    他將紙條揣入衣袖,見天色已晚,便提了只燈籠沿著院道急切前行。

    忽的有二人迎面跑來,狠狠撞了他一下,僧人被撞得摔在地上,回手一摸,袖口里的紙條就不見了。

    僧人頓時有些焦急。

    而撞倒他的二人卻撿起了紙條,遞上后還連連道歉:“對不住小師傅,這入夜看不太清,所以走岔了路,您沒被撞疼吧?”

    僧人接過紙條重新收入衣袖,客氣的道了一聲“無妨”,就繼續提燈前行。

    想著這夜里漆黑,紙條上的內容應該不會外泄,就也沒太過在意方才的事。

    僧人走后,撞人的兩名仆從互相使了一下眼色。

    一人問:“看清楚紙條上都有什么食材了嗎?”

    “放心,全部記下了。”

    “呵呵,這回看那褚朝云還怎么過決賽!”

    ……

    褚朝云一早醒來就被僧人告知“比賽要提前”的消息,上兩次都是午時,這次吃過早飯便要進廚房去準備了。

    空釋的意思,因這一次是要參賽者們自由發揮,所以由原本“限時一個時辰”的規定,改成“預留一個上午”給選手。

    把做飯的時間延長,也是為了大家不會忙中出錯。

    早飯還是粥配煮菜,褚朝云隨口吃過,就跟著僧人來了廚房。

    這一回她叫僧人們準備的食材有些多,幾乎擺滿了整張桌子。

    褚朝云還沒來得及關上房門,正站在廚房里清點食材,門外路過的宗勻酌和唐淑,便故意探頭往她這邊看了過來。

    待看到桌子上的那些食材后,二人嗤笑出聲,然后就各自去了自己那間準備。

    與此同時,食客廳里也站滿了人。

    除了四位評判和宗家、唐家的仆從,兩次比賽被淘汰的參賽者們也全部都回來了,就連最初先走掉的蔡慶,都連夜從家中趕了過來。

    這些人回去之后,怎么想都不太甘心。

    又一思索,進入決賽的這三名選手全都跟程月有關……那可是他們崇拜的程娘子啊!

    所以他們也想看看,最終奪魁的到底會是哪一位。

    直到回來之后,眾人才發覺,自己這個決定真是太明智了。

    因為此刻的食客廳中,還多來了一個人。

    女子白裙白帷帽,正安閑的坐在一邊,又因有帽簾遮擋,所以大家很難看清楚她的長相。

    有人不知這女子是誰,便小聲問了一句。

    而后,就得到了旁人的一記白眼:“她不就是程月嗎?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就回來?”

    “什么?她是程月?是程娘子?!!”

    “聽說是為了避嫌,所以空釋大師父最初拒絕了她的入寺申請。可如今賽事已近尾聲,人家的愛徒又進了決賽,她自然要過來給褚朝云打氣唄。”

    一見程月來了,眾人頓時議論開來。

    原本靜謐的食客廳中忽的翁聲四起,雖說那字字句句的議論都不太大,可湊到一塊便如同有蚊蠅在耳邊翻飛,確實吵人。

    清禪看了左側的空釋方丈一眼,立刻出聲阻止:“佛門凈地,請各位肅靜。”

    眾人默然。

    許是等待期實在太長,時辰不知過去多久,三名選手還是無人從廚房里出來。

    被邀請做評判的兩名香客似是有點坐不住了,便也預備找話題閑聊兩句。

    女香客:“程娘子果然嚴師出高徒,褚姑娘在初賽和復賽時皆表現精彩,想來這決賽,也不會讓咱們失望。”

    男香客:“倒也不好這般講話,哪怕再是師徒關系,也未必就能盡得真傳。”

    女香客詫異:“您是不看好她嗎?”

    男香客立刻笑道:“看的好看不好并不太重要,總要有真本事才是。總之,我是不會因為褚朝云是何人的徒弟,就偏頗她的。”

    女香客怔愣:“您這話說的,比賽的目的就是為了公正,自當是不能偏頗了誰。”

    這是二人間的第一次對話,女香客實在覺得話不投機,索性就住了嘴。

    這邊說完,廚房里忙碌的三名選手也終于結束了。

    褚朝云是最晚出來的,所以走在最后面。

    而第一個端出成品的,是宗勻酌。

    這一次的菜品由比賽者親手端出來,宗勻酌進入食客廳,一眼瞥到程月,面色就微微變了下。

    但他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徑自走到廳中央,一把就掀開了蓋在菜品上的簾子。

    簾子被撤下,露出菜品真容。

    這香味頓時就傳遍了整間廳堂。

    眾人好奇的伸著脖子往他手中去看,待看到那道素齋時,登時驚的又是嗡聲一片。

    而就連看清楚盤中之物的褚朝云,也有些訝異地蹙了蹙眉。

    第60章  二更

    “咦?雞腿??!”

    站的近些的蔡慶看到盤中之物,一個沒忍住,便驚叫了出來。

    他說完,其余人也都好奇的往前湊——

    “雞腿不是葷食么?這也算素齋?”

    “宗公子不會是氣昏了頭,為了贏這決賽,葷素都分辨不出了吧?”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再說什么?”

    宗勻酌當然沒有那么傻,敢明晃晃的往空釋面前端葷食,莫說決賽過不過,惹怒了寺中僧人,直接棍棒打出去,連比賽名額都會被取消掉。

    所以他今個突然演這么一出,著實叫人有些看不太懂。

    可看不懂的是旁人,不是褚朝云。

    此刻,褚朝云正安靜的站在角落里,她個頭雖高,但打扮上卻不怎么顯眼,也就沒誰注意到她。

    女子瞥向那盤中之物,只是初時被驚了一下,可冷靜之后,也不難想明白這件事。

    宗勻酌做的那道素齋可不是什么雞腿,而是她之前為了幫曾茹,自創出來的一道素菜。

    后續她將這道菜的制作過程寫下,贈給了曾茹。

    也因著這道素菜,曾老太太和曾茹才能放下芥蒂,團聚一堂。

    曾茹是朱力的娘子,而朱力又跟宋謹交好,雖說她沒見過曾茹本人,但宋謹給她的印象一直非常不錯。

    所以,她不會懷疑菜譜是曾茹夫婦賣出去的。

    可曾家的其他人……就不好說了。

    褚朝云低頭想事,在抬眼時便察覺到宗勻酌高傲的瞥向了她,宗勻酌洋洋得意的姿態仿佛馬上就能贏得比賽,若是這人長了尾巴,這會兒大概已經翹到天上去了。

    宗勻酌的眼底只有蔑然和挑釁,表情上半點都看不出心虛來。

    想來,這人壓根就不知道菜是她發明的。

    褚朝云從對方面上移開視線,轉頭又去看唐淑,唐淑帷帽戴的牢牢地,可垂在身側的小指頭卻總是輕微的晃動著。

    這兩日她總跟唐淑在一塊,唐淑有個不為人知,或者說是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小習慣。

    每當這女子想要算計什么的時候,小指頭就會控制不住的晃動。

    褚朝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再過來長業寺之前,她原本以為這只是一場單純的素齋比賽,可下船才發覺,原來外面的牛鬼蛇神竟如此之多。

    很好。

    也算是給自己積累經驗了。

    思來想去,她決定暫時不動聲色的看下去。

    因為心里有種預感,很快,就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褚朝云重新抬起頭,往上首的四位評判處看去,除卻空釋和清禪,女香客似乎對宗勻酌手里的吃食更加感興趣一些。

    “宗公子,不如你來介紹一下盤中之物?”

    她打了個圓場。

    但宗勻酌卻不太領情,一副“你真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宗公子往前上了一步,然后指著盤子里的一只“雞腿”說:“這不是什么葷食,不過外表做的像而已,這素食雞肉的部分,我用的是嫩豆腐和豆皮,而雞骨處,則采用了菇子的菌柄。”

    他說完,便示意評判們先嘗嘗看。

    清禪似乎對此物興趣頗濃,所以就做了第一個動筷子之人。

    清禪師傅小心翼翼破開豆皮,包裹在嫩豆腐中的湯汁頓時外溢出來,內芯看著如雞蛋羹似的細膩,他夾起一點放入口中:“創意不錯。”

    只提了創意,看來在味道上,倒是不那么盡如人意。

    不過,清禪還是很給面子的舉了紅色牌子。

    今日這一場決賽的規則,其實和初賽、復賽是不太相同的。

    本著三名選手不相上下的優勢,空釋認為,決賽未必只能勝出一人。

    若是有本事,三人同勝也不是不行。

    但他們并沒有提前把這一條隱秘的規則透露出來,也是為了防著有人趁機使詐。

    女香客嘗過一口也覺得味道一般,不過跟清禪想的一樣,這菜做的能有如此創意,也算是宗公子有心了。

    用心。

    這不就是他們舉辦此次比賽的用意嗎?

    所以這道菜在女香客那兒,也算是順利通過了。

    接下來,就只剩下空釋和那名男香客了。

    宗勻酌輕輕彎了下唇,一臉“勢在必得”的樣子。

    而空釋相較方才的兩位,態度上會更加嚴謹一些,他嘗過一口停了停,然后問道:“宗施主,這一道素菜的內芯,除卻嫩豆腐,可還有其他的食材么?”

    因為他只取了一小部分,至于其他部分,他還沒用筷子碰過,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宗勻酌搖了搖頭,“沒有。”

    宗公子雖是好好的回話,但臉色卻明顯不悅。

    他覺得空釋在故意刁難,不過一道菜而已,已經做的這般精致了,還想要什么?

    給你放點金子嗎??

    因著空釋的遲疑,宗勻酌不禁有些焦灼。

    他恐怕在方丈這里出了什么問題,于是只好硬擠出一個笑來:“方丈師父,敢問您……是不喜歡我的這道創意菜嗎?”

    說話時,他故意在“不喜歡”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目的也是為了讓其他在場之人好好聽聽,即便空釋真不想讓他通過,也是這方丈自己的問題,不是他的。

    空釋聽出他的不滿卻也沒計較,只是放下筷子舉起了紅牌,“并未,只是覺得這嫩豆腐之中,還可以再多放一些其他的食材罷了。”

    空釋這么一說,褚朝云也更加能夠確定,自己這方子不是曾茹賣出去的了。

    因為她做的那一道里面放了荸薺,吃起來脆甜清爽。

    豆腐本就口感細潤,多了恐叫人膩歪,所以她才會想著用荸薺來綜合一下,也是為了解膩。

    可宗勻酌做的這道菜里沒有荸薺,明顯就是仿出來的。

    聽聞曾家便是青州來的,想必是曾家的哪位公子想要討好巴結宗勻酌,又得知對方要來蕤洲參加素齋大賽,便把曾茹做的菜描述了一番。

    所以宗勻酌就照葫蘆畫瓢,然后還畫的不像。

    褚朝云已經徹底想明白了這件事,只是這么一晃神間,宗勻酌卻被判出局了。

    嗯?

    出局??

    褚朝云還以為宗勻酌這回要穩贏了。

    女子疑惑地抬頭望去,只見那名舉著綠牌子的男香客手還沒放下,男香客鄙夷地瞥向那道菜,身側扔著的筷子上還掛了一點豆腐渣。

    他嗤冷的笑出一聲,毫不留情道:“宗公子這道菜創意確實不錯,但依我之見,也沒那么出彩。”

    “正如空釋大師所言,內餡兒除卻嫩豆腐,還可在豐富豐富,否則未免單調,也影響了口感。”

    “而且你這道菜不就是豆腐味兒配著菇子味兒,我怎么吃都有點難以下咽啊,嘖嘖。”

    男香客劈頭蓋臉的嘲諷了一通,放下牌子時還哼笑兩聲。

    宗勻酌的臉就徹底黑了。

    而其余去而復返的參賽者們見狀,也都紛紛捂著嘴笑出聲來。

    和宗勻酌相比,他們大概還不算最慘的,因為根本沒到決賽就已經被踢出了局。

    可宗公子呢,好個青州第二。

    這臨門一腳被掀了飯碗,恐怕回到青州會慪的大病一場了吧?

    那些人嘲笑不夠,本想在奚落幾句的,但見宗勻酌表情難看的像是要吃人,這才訕訕著打消了念頭。

    宗勻酌強壓著內心的暴怒,似笑非笑地看向男香客,一字一句幾乎要把牙齒磨碎:“那么敢問這位評判,素齋除了這些味道,你難不成還想吃出肉味兒來嗎?”

    男香客對他的質問視而不見,只是催促著喊下一位上來。

    決賽畢竟與前兩次不同,未免出什么事情,岳常也派了幾名衙差過來鎮場。

    所以宗勻酌雖然心有不忿,但始終也不敢太過發難。

    他暫且退到一旁,目光則落向走到廳堂中央的女子身上。

    第二個上來的是唐淑。

    比起宗勻酌端上來的一小盤,唐淑這一份看著量可就足多了。

    面對四位評判,唐淑笑著行了一禮,并且語調輕快的介紹道:“我這一份做的是全家福,食材較多,望各位師傅勿怪。”

    唐淑很會裝模作樣,其他參賽者們還記得“混戰”那日,這女子瘋婆子一般的丑態。

    此刻看到她又在演天真無邪,全都嫌惡著撇了下嘴。

    他們覺得宗勻酌人已經不怎么樣,唐淑跟他也是半斤對八兩了。

    唐淑掀開瓷盆上的布簾,熱氣蒸騰地一大鍋色澤各異,果然看著是要比上一位的豐富些。

    女子巧笑嫣然,將食盆端近,然后一一介紹道:“我是按照家中撥霞供的方子做的,只是其中食材并非兔肉,而是有豆皮,嫩豆腐,葵菜,枸杞,南瓜,糯米,桂花……”

    她一口氣說了十幾種,登時就把大家給聽呆住了。

    “好家伙,這是要做滿漢全席嗎?”

    蔡慶瞪大眼睛,從人堆里擠出來,似是不怎么相信一道素齋會用到那么多種食材,便大著膽子跑上前來仔細的看。

    來到近前之后,蔡慶才明白唐淑到底是怎么做的。

    唐淑把所有的食材全部做成了丸子狀,一顆一顆紅的綠的黃的白的,再配上一鍋濃香的湯汁,看著倒是色香俱全。

    想來這樣一鍋吃食,味道也不能差了。

    畢竟撥霞供是大祁名菜。

    男香客見了她手中吃食,倒是比那孤零零的仿雞腿更有興致。

    他索性第一個嘗試,夾起一口白色的團子,放入口中咀嚼片刻,然后微笑道:“唐小姐好手藝好創意,這糯米團子入口黏糯,南瓜團子也是細膩柔香啊!”

    說著,便迫不及待的舉起了紅色牌子。

    “恭喜唐小姐,你通過了。”

    “多謝這位食客賞識。”

    唐淑緩施一禮,面上的興奮簡直藏都藏不住。

    其余人見嘴刁的男香客都這樣說了,就也在盆中挑著自己喜歡的食材嘗了起來。

    雖說廳中現下氛圍和諧,唐淑這道素齋看似也會順理成章的通過,可褚朝云還是微微挑了一下眉頭。

    她默默退后兩步,目光一直在那名男香客和唐淑身上打轉。

    身后的徐大見她過來,便心領神會的往前上了一步:“褚姑娘可是有事要我去做?”

    徐大雖看著人高馬大,但做起事來確實周全又細心。

    褚朝云目光左顧右盼兩圈,見沒人注意她,便壓著聲說:“我猜等下輪到我時,一定會有變故發生,你和徐二兄弟去……”

    她聲音一降再降。

    二人朝她抱了抱拳,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褚朝云目光冷冷的看向唐淑,看來上一次的教訓還不夠大,這女子果然又在搞事。

    這么想著,她便側目看了一眼宗勻酌。

    宗勻酌果真跟受了刺激一般,拳頭正捏的“咯吱咯吱”響。

    宗公子起先還沒明白,待唐淑報出自己所用食材后,他才恍悟,自己竟是被唐淑這奸詐小人給算計了。

    那日唐淑找到他,先是解釋清楚自己沒有把他偷菇子的事情說出去,因為唐淑確實不知道這件事。

    說過之后,又耐心的分析了一下當前形勢。

    唐淑口口聲聲他們都是被褚朝云害成這樣的,若想贏了決賽,就必須要聯手才行。

    宗勻酌原本是不信她的鬼話的。

    但唐淑告訴他,決賽的規則改了,可以同時產生多名魁首,這樣一來,他們二人便可同時勝出,彼此也就不存在什么競爭關系了。

    宗勻酌雖不知她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但總算勉強愿意聽下去了。

    而唐淑的計劃也不是什么特別的高端局,她只說自己會想辦法弄到褚朝云所要用到的食材,到時他們避開這些食材,想出一個更有創意的菜式,贏面就會很大。

    宗勻酌表面答應跟她合作,其實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覺得曾陽給他提供的那道菜頗有創意,雖說知曉褚朝云所用食材中有“豆皮”和“嫩豆腐”,可他還是毅然決然的用了。

    畢竟褚朝云的創意,恐怕也沒他的好吧。

    但唐淑的勝出,無非是給他澆了一盆冷水下來。

    因為唐淑非但沒有避開褚朝云用到的那些食材,反而全部都給用上了。

    雖說宗勻酌此刻還看不太明白唐淑到底在算計什么,可她這舉動絕非巧合,既然這么做了,那么必有用意。

    眼下三人,心懷各異。

    宗勻酌除了惱怒,只能不斷安撫自己先穩住,至少得知道唐淑的最終目的才行。

    而唐淑呢,吃食做的的確還不錯,自然順理成章的就勝出了。

    最后只剩下褚朝云。

    唐淑望過來的時候,褚朝云剛好端著自己的吃食走上前去。

    女子表情淡然,雖穿著打扮樸素,可一雙眼卻叫人看過便難以忘懷。

    她端上來的也是一只瓷盆,看著比唐淑手中的略小些。

    盡管已經猜到唐淑是得到了自己所用食材,所以今日才弄這么一出,可她端盆的手依然穩穩當當,內心也是不慌不亂。

    褚朝云掀開蓋著食盆的布簾,緩緩端至四人近前。

    本該是寥寥冬日,滿目的白茫多顯蕭瑟,可當大家看到盆中景象時,卻只覺周身一片清涼。

    清涼且不冷寂,反而還生出日頭照人,溫暖人心的錯覺來。

    褚朝云做的是什么呢?

    還真有點不太好說。

    只是她這么一展示,不但參賽者們眼中連連表露驚異,就連一直沒怎么表態的程月程娘子,也仿若帶著驚喜似的站起了身。

    程月不善于掩飾內心,而且她是真的喜悅。

    同時站起來的,還有空釋和清禪。

    空釋難得主動走上前來,盯向那如同盆景似的吃食,面上顯露出不多的淡笑,“褚施主做的,可是我后山金池中景象?”

    長業寺后山金池,雖說是養了烏龜和小魚的一汪清池,可清禪慣愛那一池清水,夏日還在其中添了睡蓮。

    只是因著冬日氣候的關系,才看著有些許衰落。

    可長業寺一向香火鼎盛,來的香客逐漸多了,便有人突發奇想,向那金池中投銅板許愿。

    所以那池水深處,碧草之間便藏了好些的銅板,每當日頭落向其中,就顯得熠熠生輝,也為那一汪金池增添了些神秘色彩。

    褚朝云用葵菜葉做蓮葉,南瓜皮仿金蓮,池水用糯米漿打底,糖桂花便充作那許愿的銅板。

    枸杞制成錦鯉,南瓜瓤捏成金龜,嫩豆腐搭成石塊,豆皮則包成了一只小巧的福袋。

    遠遠瞧著,這哪里是一道簡簡單單的素齋,莫不如說是一幅絕美畫卷更為貼切。

    就連看到目瞪口呆的蔡慶,都止不住連連夸贊。

    還有從前將她視為仇敵的許鈺,也不禁豎起拇指來贊賞:“若說比起創意,誰做的菜能跟褚朝云相提并論!”

    許鈺徹底服了。

    蔡慶也慶幸自己去而復返,否則,又怎能有機會看到這樣一道令人驚艷的菜式!

    女香客依舊最看好褚朝云,她拿著筷子過來,卻有些無從下口:“褚姑娘,你做的菜總叫我不忍心破壞。”

    “不如嘗嘗那糯米漿吧?”

    褚朝云稱它米漿,但它也并非是真正的漿水,只是相對米糕來說更粘稠些,是用糯米粉調出來的。

    如果真要用個妥帖的叫法,褚朝云更愿意把它稱為“仿制麻薯”。

    女香客笑呵呵地說了句“好”,而后便用筷子去挑那糯米漿,近乎拉絲的米漿掛在筷子尖上,入口絲滑甜糯,口感甚妙。

    “唔,很香啊!”

    女香客吃的滿意,又去夾那葵菜葉。

    “清爽解膩,搭配得當。”

    女香客立刻就舉了紅牌子。

    而空釋和清禪本就對寺中之物情有獨鐘,哪怕味道上差那么一點,可難得有這種奇思妙想的菜式,二人也會給她通過。

    只是二人淺嘗之后,眼中驚艷卻一重勝過一重。

    他們發現褚朝云做的這一道并非空有菜色,就連味道也是驚才絕艷。

    于是,這紅牌子便舉得是心服口服。

    空釋更是破天荒夸贊了一句:“很好,褚施主不愧是程施主的徒弟。”

    這句說完,一旁的男香客卻不冷不熱的哼出一聲。

    自從這道吃食端上來,男香客便一下筷子都沒動過。

    這會兒見只剩下他一人,就毫不猶豫的舉了綠牌子:“抱歉,褚姑娘廚藝在絕,在我這里也是不予通過的。”

    褚朝云見男香客眼皮耷著,一副“不聽不聽反正我不給過”的高傲相,心中便想要發笑。

    聽到男香客說不通過,她也沒惱,反而好性子的走上前來,詢問道:“敢問香客,我這道吃食不通過的理由。”

    問理由是正常,哪個被淘汰者都會詢問。

    而男香客似是很討厭她追著不放,于是扔掉手中牌子,直接往椅子上一座,就一臉譏笑道:“褚姑娘還有臉來問我?為何不通過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不知,所以還是請你來給我解惑。”

    褚朝云態度淡淡。

    男香客卻“嘖”出一聲,聲音故意提高了分貝:“此次比賽除了分辨廚藝,看的還是人品。”

    “褚姑娘投機取巧,用仿制金池的創意故意討好兩位大師父,實乃鉆營的小人!”

    “如此人品卑劣簡直可惡至極,哪怕你做的吃食再好,我也不能給你通過!!”

    “免得你擾了佛門清凈之地,害的長業寺斷送香火!!!”

    好伶俐的口齒。

    對方這樣一副上綱上線,強加罪名的做派,差點連褚朝云都要拍巴掌喊“佩服”了。

    口舌這般犀利,不去說書真的很浪費材料。

    褚朝云心想。

    只是男香客這番故意羞辱的言辭對她而言,根本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丁點惹怒她的效果都沒起到。

    褚朝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可她這副樣子看在男香客眼中,對方卻認定她是在故作強撐。

    男香客闡述完自己的理由,不待褚朝云開口,早就看他不順眼的女香客卻憤怒的拍了桌:“荒唐!這次來長業寺做評判,并非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可如此強詞奪理的說法,我還真是第一次聽到過!”

    女香客雖如此憤怒,但男香客顯然沒把她放在眼中,只冷哧一聲:“第一次聽到?那你未免也太孤陋寡聞了些。”

    這邊的二人起了爭執,那邊參賽者們的臉色也是一變再變。

    他們自然不愿叫褚朝云勝出,最好三個都被淘汰。

    可這世上崇尚技藝之人,大抵也都是慕強的。

    褚朝云的這道菜確實讓人挑不出毛病,甚至拿到哪里去,也是有奪得魁首的資質的。

    真算起來,唐淑那一盤雜色丸子,才是真正的毫無趣味。

    于是,有人實在看不過去,便主動出列道:“空釋大師父,我覺得、覺得您請來的評判確實有失偏頗,還是請您秉公處理。”

    “對呀!那高老爺擺明就是偏著唐淑的啊!當我們眼睛瞎了?”

    那名男香客在蕤洲還是頗有些地位,他名喚高尚,又是高家家主,所以大家才喊他“高老爺”。

    眾人七嘴八舌的幫褚朝云叫屈,高尚頓時就不滿起來,“放肆!我高尚做事向來光明磊落,你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竟敢污蔑我偏頗?”

    高尚氣勢驚人,一吼就將他們給鎮住了。

    可第一輪就被刷下來的宗勻酌儼然不懼他,宗勻酌抓住機會厲聲喝道:“狡辯什么?你未免偏頗的太過明顯,真以為我們那么好糊弄?我的雞腿,就是證明!”

    參賽者們:“……”

    你就不要再提雞腿了啊喂!

    高尚畢竟是家主,自然也不怕真跟他們對上。

    高老爺以一己之力舌戰群雄,正說到興頭上,唐淑就走了出來。

    唐淑走到四位評判面前,期期艾艾道:“其實有一件事我本不想說的,奈何褚姑娘不肯認輸,我就只好把真相給講出來了。”

    她一說話,場中暫時安靜下來。

    唐淑轉身看向褚朝云,似是艱難的抹去眼角濕潤,然后才聲音哽咽道:“雖說褚姑娘也勉強有那么點創意吧,可那些食材……你們難道沒發現,她同我所用的食材都是一模一樣的嗎?”

    起初大家確實沒注意這點,因為食材一樣,但做出的形態不同。

    誰會去挨個對比認證,主要也沒意義。

    可經過唐淑提醒,在場眾人便反應了過來。

    見風向有所轉變,女子則詭異地彎了下唇角。

    被帽簾遮住的面龐看不太清楚表情,他們只聽唐淑弱弱的說:“褚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知曉了我所用的那些食材,這、這難道不算是抄襲嗎?”

    她說著,深吸口氣,像是突然覺得無力似的:“我本不想追究,可如此拙劣的行為……長業寺真的要任由這種品行卑劣之人成為魁首嗎?”

    唐淑說完,便笑容奇異地看著褚朝云。

    就在她覺得馬上要有好戲登場的時候,褚朝云也面色淡然的看向了她。

    女子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樣子,神色不見慌亂,聲調慢條斯理:“是啊,唐小姐。其實我有一件事,也本不想說的。”

    不知怎么,褚朝云還沒等繼續往下說,唐淑后背就莫名生出一股冷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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