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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我確定

    “無憂, 我來吧。”

    學舍的門扉被推開,坐在榻邊的祝虞知道是梁映回來,便放下手里瓷碗隨意回首一瞥,卻不曾想, 這一瞥讓她實在無法安穩坐下去。

    “林樾才病下, 你這是做什?么去了?”

    少年?出門時?還干凈整潔的煙青色學服, 不過是不見了個午膳的時?間, 在衣擺和腰間兩處, 竟有不同程度的暗紅色血漬浸染,光是看著便叫人十分不安。

    梁映神色淡淡地低頭掃了一眼,只道。

    “放心, 這不是我的血。”

    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祝虞一噎,怔怔看著少年?脫去沾血的外衫坐到榻邊, 自然而然地替榻上的病人沾濕帕子?,擦過額上新滲的細密汗珠。

    那眉宇之間的專注、體貼和那丟在一邊的沾血外衣像是兩個世?界。

    其實之前她便有所預料,看似變得越來越矜貴謙和、才思敏捷的翩翩少年?,實則骨子?里的陰郁并沒有完全被教化。一旦失去了林樾牽制,他的無序、偏執又會重新冒出頭。

    今日一看, 果然如此。

    甚至比最開始,更為惡劣嚴重。

    “那人……?”

    “死不了,而且他也不會聲張的。”

    梁映說到這里頓了頓。

    眼前浮現過吳文篤定自己不敢殺他的張狂。

    吳文賭對了。

    他不會讓林樾背負他的殺孽。

    但他也賭錯了。

    他可不是一個公平開設賭局的人。

    選項里從來不是只有殺, 和不殺。

    既然不能?阻止事情開始,那代價的收取便顯得尤為重要。

    那一刀他割過皮肉。

    足夠讓他陪著林樾一道, 承受該有的痛苦。

    眼見少年?表情又漸漸沉下,祝虞即使?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現在也大抵能?想象到那罪魁禍首的下場。

    這就是阿樾要她視為明主的人。

    看著,更像是一條道走到黑的。

    祝虞嘆了口氣把少年?沾血的衣服撿了起來, 一邊囑咐,一邊拿了房中的木盆往外走。

    “先前的藥喝下之后現在藥勁催發了。眼下熱度上來得很?快,阿樾她神智不是很?清楚,午膳給她拿的米粥,她也沒喝幾口,你看著她些,我去把衣服洗了。”

    沒有等到額外的質疑和憂慮,梁映抬頭看著正往外走的祝虞。

    記憶里孱弱的身板不知不覺變得挺直堅韌,捏著沾血衣裳的手冷靜自如,再?也找不到當初在賭場里被男人碰到都會忍不住發顫的影子?。

    “謝了。”

    “我們之間,不說這個。哦,對了,正陽他們來過,帶了課上的手札,給你放在書?案上了。”

    祝虞頭也沒回,擺擺手道。

    梁映轉頭,果然,不遠處書?案上被瓜果和筆記鋪滿半邊,心中宣泄不得的煩悶被絲絲縷縷地抽走,剝離。

    梁映眉宇微微一松。

    他該相信,有些事物的價值,是不會隨著身份地位的改變而改變。

    ——如果它們足夠珍貴,稀有。

    “梁映!”

    驟然間,梁映腦后吃痛,他回頭一看,是燒得滿臉薄紅的林樾拽著他肩前的兩根長生辮掙扎著要坐起來。

    “我在,怎么了?”

    梁映俯身貼近,將林樾懸在半空的腰身一把攬過,讓人得以順勢坐得更加穩當舒適一些。

    不過正生著病的林清樾并不領情。

    她似乎沒辦法靠單純靠嗓音分辨,只努力?將沉重的眼皮睜到最大,隨后還是覺得不夠清楚,她又舉起兩只手放在少年?白凈的面?皮上又掐又捏。

    “真?是你?”

    “那個犟得要命、一點也不會愛惜自己、就知道讓我擔心的梁映?”

    任人搓圓搓扁的梁映好像明白了眼前的林樾和以往的不同,看著在思考,大概腦子?已經燒成了一團漿糊,做事完全只憑本能?。

    雖然動手動腳,毫無邏輯道理。

    可因為是難能?一見的風景,梁映完全沒有制止的想法,任由林清樾在他面?前幾寸的位置,迷迷糊糊地咬著發音都不太?準確的詞,可愛地東倒西歪。

    “是我。”

    梁映近乎投降似的承認。

    “好!那你聽著!”林清樾食指點著梁映的鼻尖,下一刻,自己也借著力?抱著梁映的脖頸貼了上來,兩雙眸子?相隔不過幾厘地對視上。

    像是悠然天地間,只剩下彼此。

    “秋闈不著急,你可以慢慢來,等你做好準備……不要勉強去做不喜歡的事兒?。”

    梁映深邃的眼底微微漾開波紋。

    他確實在勉強。

    因為,他以為他沒有選擇。

    經過這些時日的生死之間。

    他發覺,不管他喜不喜歡,想不想要去探究宿命,追名逐利。

    宿命其實早在在不知不覺中,就把他卷入了權勢的漩渦。

    如果他想活下來,想去保護自己所在意的一切,那他便沒有選擇。

    可誰能?想到。

    他所在意的人卻試圖給他一個選擇。

    她或許沒有辦法完全替他抵抗宿命的來襲,卻愿意在風暴之前,給他足夠喘息的時?間。

    其實,這就夠了。

    他的所有躊躇不過是源于?他害怕失去。

    如果他知道,有人即使?在再?大的風暴之中,也能?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不會離他而去。

    那就夠了。

    他再?沒有什?么好怕的。

    梁映輕輕抬起指尖替林樾撥過臉頰黏連的碎發,烏沉的眸子?動蕩著猶如不斷下陷的沼澤,試圖將眼眸的人困在其中生生世?世?。

    “你醒著一定不會說這些。”

    他低聲喃喃,試圖獨自刻印下這一幕。

    “誰說的,我怎么不清醒。”

    不掛在梁映脖頸上,身子?都止不住晃悠的林清樾聞言非常不服氣。

    “你是梁映,我知道的,我只對他說。”

    低低笑聲和著胸膛震動傳來。

    “是嗎?你確定,不是誰在你面?前,你都會這么說嗎?”

    林清樾眨了眨眼,在發覺腿沒有力?氣,手也不聽使?喚時?,她晃著腦袋盯著眼前紅潤柔軟的地方沖撞而去。

    “我當然確定。”

    話音消失在唇齒之間。

    滿是燥熱的舌尖輕而易舉地叩開了怔愣的唇齒,肆意妄為到,好像她才是這里的主人。

    而不敢輕舉妄動的原主人在惡劣的勾纏下,忍不住被引誘。

    只是堪堪回應的那一刻。

    短促的刺痛像是懲罰一般傳來。

    橫扶在林樾單薄脊背上的手掌越發扣緊,卻又在察覺到后退意圖那一瞬間,交還了距離的控制權。

    梁映克制地喘息著,舌尖的刺痛和侵入的甜意交織著宛如一種即刻毒藥,深幽無底的眼眸再?無法再?清晰地映出面?前的女?子?。

    尤其是當她緩緩拉開距離后,像得勝的小孩,驕傲地展示她通過惡劣手段,讓舌尖沾染上的一縷血色。

    殷紅的血點綴著粉色的舌尖。

    攪染著見證這一切的眼眸陷入徹底的混沌。

    “沒錯,這就是梁映的血。”

    “林樾,你是不是太?有恃無恐了。”

    梁映沙啞的嗓音摩挲在急劇升溫的空氣中。

    忍無可忍的手臂不再?給予女?子?更多退卻的空間,女?子?望著俯身貼近的高大身影,卻蹙了蹙眉,猛地推開掌心下心聲撼動的胸膛。

    “不要這么叫我,我不喜歡。”

    忽而明確的拒絕讓梁映猝不及防。

    只能?生生看著林樾狡猾地找到了突破口,從他手臂之間靈巧地繞下,重新倒回在軟被之中。

    “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

    翻臉不認人,大抵如此。

    梁映無奈地看著把軟被蒙過頭頂的病人,被感染發燙的意識逐漸冷靜,他微微平復了下呼吸,將被子?里的人撈出來一些,確定對方不會被悶死,理了理衣衫轉身踏出了學舍。

    “你怎么出來了?”

    剛洗好衣服的祝虞正撞上走過來的梁映。

    梁映眸光略有偏移,不答,只把祝虞手里的濕衣服接了過來。

    “下午的課快到時?間了,你先去吧。”

    “啊?噢。”

    祝虞莫名點點頭,腳是往青陽齋方向走了,但腦子?還有些好奇,回頭只看

    到梁映似在潭邊準備脫衣洗浴。

    雖值夏日,但這潭水涼得很?。

    生著病還一時?貪涼,真?是要不得。

    祝虞不認可地搖著頭走遠-

    林清樾的高熱在病了一天后,便好轉了。

    就是不太?記事,祝虞說她病中的時?候鬧人得很?。

    她問梁映,他只道了一聲確實。

    而衙內則歸功于?他們煎的那帖藥的奇效。

    但可惜就一帖,輪到梁映高熱開始反復的時?候,便只能?喝著書?院里尋常的風寒藥。

    “怎么會反復呢?之前你都沒這么嚴重。”

    林清樾給梁映喂下第?三碗湯藥,十分不解。

    祝虞斜瞥了眼,涼涼道。

    “讓他病沒好徹底就去潭里洗吧。”

    “去潭里洗?水房不好洗嗎?”

    林清樾蹙眉。

    梁映見狀忽然咳了咳。

    林清樾果然不再?問。

    “那藥方還有,不然我去和邵安說一聲,拜托他去山下抓藥吧。”

    “不必。”梁映靠在榻上,低聲道。“這抓藥再?煎藥,著實麻煩,到那時?我的病都已經好了。”

    “我也覺得梁映用不著喝那藥。”

    衙內坐在書?案前把兩張行卷拿起來,郁悶道,“他生著病寫的行卷等第?比我還高些,我看他今天晚上發完汗就能?好。”

    “是啊,梁映這體格可比齋長你好太?多了。你小心到時?又把你感染上了,要不這兩天讓我跟梁映住吧?我體格絕對風寒不侵。”

    瞿正陽說這話不是沒有緣由,他懷疑先前林樾生病就是梁映感染的,這會兒?她好了,梁映又病了。因而他的提議,看著很?有必要。

    “不必。”

    林清樾的聲音和梁映的聲音合到一塊,兩人同時?一怔,看了眼對方。

    梁映眼底藏過一抹笑意。

    “晚上林樾要幫我溫書?的。”

    瞿正陽雙手一攤,顯然受不了自己的兄弟情就這么被功利的名次比了下去。

    “學唄,這么刻苦,下次學測你不得把無憂的名次都給頂下去。”

    祝虞拍了一巴掌陰陽怪氣的瞿正陽。

    “還說人家呢,梁映這樣下去不說國子?監,至少秋闈肯定有把握。你把放在射御課上的心思收收吧,真?不知道你打算文舉還是武舉。”

    瞿正陽撓了撓頭,聲響小了些。

    “其實武舉也可以吧?來了長衡,我才發現,我好像還是比起那些經典道理更喜歡兵法和武藝。”

    話是這么說。

    可如今的燕國重文輕武,武舉并不是升官最有效的途徑。

    祝虞、衙內、關道寧互相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在這樣重大的抉擇中給出建議。

    “可以啊。”

    唯一一聲贊同來自梁映的榻邊。

    “用官選拔本就視職位不同有所差異,文武各有生路,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做就去做吧。”

    說著林清樾頓了頓,看向成績也卡在瓶頸的關道寧。

    “道寧也是,近年?國子?監并了畫院和太?醫署的生徒一道教授。我記得元瞻教諭就認識國子?監的畫藝教諭,不妨問問他,如何考入國子?監。”

    “秋闈并不是唯一的途徑,我們慢慢來也沒關系。”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備秋闈

    夏日?暑氣正?濃, 室內悶熱。

    悉悉索索布料被解開的聲音從學舍門前臺階上傳來。

    “你這傷總算是長好了。”

    白色的長裹簾盤成一團落在青竹地板上,少?年光潔的肌膚沒了遮擋,結成的深紅疤痕宛如一條猙獰的紅蟲盤踞在肩頭部?位。

    愈合后還如此嚇人,更別提傷時的景象了。

    坐在臺階上的林清樾指尖輕輕觸上新長成的嫩肉, 可憐它們的遭遇。

    拂云樓一次, 射御學測一次, 凈業寺大火一次。

    這接連不斷的挫折下, 它們還能鍥而不舍地沒有辜負主人, 實在難能可貴。

    可不待林清樾看?夠,在指尖下越發緊繃的肌肉終是耐不住,重新披上了里?衣。

    林清樾恍然回神, 輕咳一聲,坐正?身體。

    “也就是你命硬了, 這些傷換旁人受一次就知道退了!就你不知痛,才反復傷第?二第?三趟。”

    說?說?又有些生氣,林清樾反手拍了一掌。

    “嘶——”

    “你嘶什么??現在知道疼了?”

    林清樾微微蹙眉,說?完才反應過來。

    盯著梁映好像確實吃痛的下垂眉眼,她有些懷疑, 又覺得梁映不會拿這事?兒逗人,便上手又掐又捏在各處試驗著。

    “真知道疼了?什么?時候的事?兒?”

    梁映笑了笑不再裝痛,輕輕捉住林清樾不安分的手。

    “大概是凈業寺大火之后吧, 不知怎的漸漸恢復了。”

    就像這“病癥”不知怎的出現。

    阿婆曾說?他不記事?的幼時,還是知道疼的。

    長著長著, 有一日?突然就不知疼了。

    阿婆說?,在顛沛流離下不知疼痛也算少?受些苦難, 便也未想?著深究,任他當是天生不知痛。

    而現在, 非要梁映自己想?個緣由出來。

    梁映悄悄握緊白皙的手腕,垂眸望著為他憂心的眉眼。

    大概是那場大火里?的她,讓他重新生了血肉。

    感覺自己面上都要被梁映盯穿了,林清樾后知后覺掙開溫熱的掌心,往旁邊挪了挪正?色道。

    “興許是你的腦子覺得不必再騙你了,往后讓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嗯。”

    他也覺得。

    因為有你,不必再騙。

    梁映身子沒動,眸光跟著,從清雋的面龐下滑到薄紅的唇角。

    知道痛,是個好事?。

    若是依舊麻木,他想?不出他會有多懊悔無法留住那段只有他一人獨曉的記憶。

    “那個——今日?說?好了要給祝虞慶祝成功拿到國子監的舉薦名額,咱們去接人吧。”

    話沒說?完,林清樾抬腳就踏了出去。

    有點像落荒而逃。

    她實在有些吃不消少?年不再遮掩的情愫。

    在潭邊點明?后的一個月里?,每日?俱增。

    這本對想?要拿捏太子,讓他為她所用的謀略者而言,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按照計劃,她應該順水推舟,適當地給些甜頭多多吊著太子殿下,讓他徹底坐實了非她不可的圈套之中。

    可林清樾每每對上隨時隨地環繞自己的烏沉眸光,總感覺自己若是多回應一分,這已經滿脹到快要溢出的湖面,下一刻就要掀起滔天巨浪,把她吞噬。

    多年生殺養出的避險直覺提醒她,不可再接近。

    不然,有去無回-

    “恭喜無憂,賀喜無憂,提早遠離溫書苦海!”

    玄英齋里?一片歡慶。

    雖然祝虞不是玄英齋之人,可關系和玄英齋匪淺,從瞿正?陽幾人口?中得知祝虞得了舉薦名額,各個學子雖要忙著秋闈溫習,但?也都抽出時間,送來兩句真誠祝福。

    祝虞本以?為說?的慶祝也就是幾人之間抽出時間,放開肚子在膳堂吃上一頓。哪里?想?到衙內和瞿正?陽直接從山下定了金海樓的飯菜,偷偷帶到了玄英齋中,擺了好大一桌。

    所謂吃人嘴短。

    短短不到一炷香,祝虞聽?到了無數句,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愿景和期許——“以?匡國致君為己任,以?安民濟物?為心期。”

    他們都相信。

    有朝一日?,她會立身于朝堂之上。

    祝虞雖覺得陣仗羞赧,但?也確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步伐真的從那個只有兒子的祝家里?,踏了出去。

    “怎么?光是我,阿樾不也是三個名額中的一個么?,不見你們點名。”

    祝虞回過味來,盯向瞿正?陽。

    瞿正?陽嘻嘻一笑,毫不猶豫賣了主謀。

    “這不是林樾提議的嘛。”

    “阿樾!”

    林清樾也是想?借機給一直為秋闈繃

    著的幾人緩上一口?氣,知道祝虞臉皮薄,早晚惱怒。有所準備的林清樾忙不迭起身,“我想?起來,還有兩瓶果酒沒拿來,我去拿。”

    走前,林清樾順勢按下梁映跟著要起來的肩膀。

    無聲的口?型道:我躲一躲。

    終于快步走出熱鬧的齋堂。

    林清樾察覺自己在梁映之后有些急切的腳步,不由得失笑。

    真是越過越回去了。

    “很得意吧,林清樾。”

    林間的影子忽然發出聲音,截住了林清樾的腳步。

    林清樾收起唇邊的笑意看?著緩緩顯出身形的吳文,挑了挑眉。

    “安靜了月余,怎么?,還是耐不住了嗎?”

    說?到這一個月。

    吳文后脊長好的傷又隱隱作痛。

    一個瘋子,教出來的也是個瘋子。

    不過瘋子也好。

    他沒見過瘋子長久。

    “我有什么?可耐不住的。畢竟就剩下一個月秋闈了。”吳文視線淬毒地看?過來。

    “一旦他秋闈得中,林氏承認了他的身份,讓他回到京中,屆時你以?為他還會在意你嗎?”

    “也就是在這貧瘠得什么?都沒有的禹州,他才會把看?著光鮮亮麗的你當個寶。等他站到了東宮的位子上,他要什么?不能得到,你吊著他的那點手段,在繁華權勢之前,屁都算不上。”

    林清樾瞇了瞇眼,忽然樂道。

    “說?得這么?幽怨,怎么?,你被這般拋棄過?”

    “你!”

    關節捏響的聲音在耳邊噼啪響起。

    林清樾只當是樂聲,笑得更暢快,完事?還向吳文伸手。

    “作甚。”吳文磨著后槽牙咬字道。

    林清樾眨了眨眼。

    “我猜你不是專程只是為了說?些話被我氣,算了算,下個月的玲瓏心好像到時候了。”

    自凈業寺她出事?后。

    暗部?和明?部?似割席一般,吳文沒有告知莊嚴梁映的身份,莊嚴也不再是她的上峰聯絡人,而是改為了吳文。

    吳文瞥著林清樾理所當然的手心,極度不情愿地從懷中拿出一個白瓷瓶,甩到林清樾手中。

    “等回了京都,我們走著瞧。”

    林清樾自顧自收好白瓷瓶,并不在意吳文的叫囂。

    當年她從林氏叛離時。

    說?她六親不認枉為人,必遭天譴的有的是。

    吳文顯然還是更適合當個暗衛。

    論殺人誅心,還是明?部?那群家伙比較厲害。

    不過吳文倒也是提醒了她。

    她確實到了該吃‘藥’的時間了。

    在果酒加了些許安眠的藥粉,林清樾扶著看?著更像喝醉的梁映提前告別了人群,回到舍房。

    “還有兩冊經義沒有默寫。”

    即使睡意沉重,但?經過書案時,磨成慣性的好學,讓梁映本能地坐下拿起了毛筆。

    林清樾忙一手扶住額頭要磕進硯臺的少?年,一手將?筆從他的手中抽出,溫聲哄道。

    “這么?困了,就別勉強了吧。”

    卻不知道這句話那個字起了效用。

    梁映眨著幽黑的眼眸,對著林清樾的方向忽而一笑。

    “嗯,那就不勉強。”

    說?著少?年也不用林清樾攙扶,自己乖乖地起了身,尋到榻上,倒頭睡下。

    “……”

    莫名覺得她的話比迷藥更省事?兒的林清樾緩了緩,將?身上端正?的學服換了下去。

    俄而,朗月當空。

    一道黑衣身影掠過長衡書院山門。

    在偏遠、破落,無人問津的小巷。

    除了其中一戶的少?年會在旬休時,推開院門,將?其中攢積了多日?的落灰和雜草清理一番再離去。

    這個巷子近乎死寂。

    林清樾緩步走到相較而言更為干凈齊整的小院門口?,隨后腳步由前向后調轉了半圈,推開了小院的對門。

    “睡了嗎?”

    林清樾嗓音輕快道。

    但?見破敗的小屋忽然生起亮光,一個瘦且佝僂的身影被燭光映在窗欞之上。

    “這個月……你倒是來得勤。”

    老婦人的聲音伴著咳嗽,斷斷續續。

    林清樾在如豆的燭火下,注意到了老婦人比上次所見更差了兩分的臉色,嘴上卻還是那副放肆的口?氣。

    “不勤怎么?行,你要是死了,你允諾的真相和擺脫林氏病癥的法子一個都沒實現,我找誰說?理去?”

    老婦人笑了笑,又帶出一點咳嗽。

    “你拿那些珍惜的藥材吊著我的命,每日?又遣人給我送飯照看?,我這副殘軀已經比想?象中挺得久了很多了。”

    “而且你不必憂心,若我真的死了,只要你完成你的承諾,東西照樣?可以?給你。”

    林清樾擺了擺手不愿再聽?老婦人對死后的安排,從懷中抽出兩三張薄紙,遞了過去。

    “你也放心,我做交易,最是守信。”

    “這是?”老婦人瞇了瞇眼,昏花的眼神對上細密的小字已經看?不太清。

    “他的行卷。教諭審閱,已經能在長衡書院之中穩定在甲等的名次了。”

    老婦人聞言,捧著卷子努力辨認,看?著看?著衰老疲憊的面龐上久違地泛出一抹笑意。

    “是映兒的字,端正?了許多呢。”

    行卷之上深明?大義的陳述,老婦人讀不太懂,可她認得從小她教他認字時,那殘留的一點筆跡習慣。

    見婦人臉上多了兩分生氣,林清樾順勢點了點行卷上的字跡,講起梁映在書院里?的點滴。

    “他這狗爬字最是難改,可花了我許多時日?……”

    “辛苦你了。”老婦人似是不舍得薄薄幾頁的行卷上,滄桑的指尖撫了又撫,最終將?紙張疊了疊收到靠近心口?的衣襟中。

    “我知道,我沒有找錯人,你把他教得很好。”

    “你來是為了拿藥吧。”老婦人從身上摸了摸,拿出新的黑色藥丸遞了過去。

    “剩下的還有五粒藥,我恐怕沒法像今日?這般拿給你了,之后你要拿藥就去找……咳咳……”

    林清樾看?著婦人掌心的藥隨著婦人顫抖的身軀,晃晃悠悠,她沒選擇接過,而是走到婦人身后輕輕替她撫背。

    “還有一月就是秋闈了……你不是說?梁映的生辰正?好在秋闈之后的中秋么?,你總得活到那時候,見一見他秋闈得中的樣?子吧?”

    老婦人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

    “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們是林氏啊,我雖叫他映兒,但?我一日?都不敢忘記他身上流著的沈氏的血。”

    “我與他之間,超出主仆關系以?外的,多一分都是僭越……”

    林清樾皺了皺眉。

    “你明?知道梁映不是那樣?的人,他是真心把你——”

    老婦人打斷林清樾的話,渾噩的雙眼此刻像是懷揣著多年的信仰,堅定的光閃爍著,不容否定。

    “他把我當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位子上,我不能是什么?。”

    林清樾微微一怔。

    “當初那個雨天,若不是你執意把我留在這個院子里?,我早該走了。現在秋闈更沒有見他的道理。”

    “就讓他覺得我還活著,又或者早就死去。無論哪樣?都好,只要慢慢地淡開,他的一輩子還很長,還待濃墨重彩的新畫卷。”

    “我不過是林氏護衛他的萬千中的一人罷了,沒什么?特別的。”

    林清樾扯了扯唇角。

    “還真是主人家忠心的貓狗,知道自己快死了,就跑出家門,找個無人的地方死去,不叫主人擔心。”

    老婦人幽幽嘆了口?氣。

    “你終究也會明?白的。林氏的病癥能解,但?林氏的宿命卻沒那么?容易逃過。”

    “噢,是嗎?”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

    “可我不信命。”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得解元

    一月的光陰轉瞬即逝。

    迎著秋日淅淅瀝瀝的小雨, 長衡書院山門下不少馬車錯落停著,候著拿著大包小包走來的學子們。

    “東西都帶齊了嗎,可千萬不要有落下的,此去寧安少說也需車馬五日, 可來不及趕回來取。”

    祝虞點了點幾人的行李, 深怕其余幾人平常的馬虎眼也跟著一起到了這?一趟, 去寧安參加秋闈的馬車。

    本來她本得了舉薦不用參加秋闈, 只需在秋闈之后, 趕到京都參加國子監的入學試便可。但此行也順路,她和?林樾兩人便干脆陪同幾人一道先去寧安。

    “放心?吧,有你?在, 肯定丟不了。”

    自想?明白?了武舉這?條路瞿正陽心?中不

    再焦慮,對此行去寧安還有些期待不已。

    相對而言, 臉色苦巴巴的只有衙內。

    因為關道寧也在出發的前一日得到了國子監畫藝教?諭的回信,對關道寧的畫技很是?認可。言明讓祝虞只需在秋闈之后,去京都再過兩場國子監的入學試便可。

    這?次的秋闈,真正算是?一考定勝負的,也就只有他和?梁映。

    明明看不進書, 卻還是?逼著自己拿著書卷的衙內嘆了口?氣。

    “梁映這?都去了多?久了,我恨不得明日就考完,好過我現下心?里沒著沒落的。”

    “放心?, 阿樾看著呢,不會誤了時間的。”

    闌風長雨不停, 小院的枯樹遭不住地最后抖落下兩片孤葉,正跌落在少年新得的錦靴上?。

    同相遇的那天時隔四個多?月。

    落水狗般的收債地痞已然蛻變為豐神俊秀, 矜貴冷峻的少年。

    林清樾撐著傘站在他的身旁,都覺得物是?人非。

    何況承載在了一切的少年自身。

    來了小院足有一刻, 梁映沒做什?么?,只是?進了趟屋子,看了看與他上?次離開時毫無變動的痕跡,又默默退了出來,待在院外靜靜佇立。

    “不知下次是?什?么?時候回來……”

    他低聲喃喃。

    他和?阿婆雖四處漂泊,但來了這?最偏遠的扶風之后,也算是?勉強安定下來。七年足以讓他愿意將這?片窄小的土地和?破舊的房屋稱作?為家。

    他幾乎一閉眼就能想?起他成長之中與阿婆相處的點滴。不算富裕,不算安逸,但他依舊是?滿足的。

    林清樾明了少年的牽掛卻不好安慰太多?,只拍了拍少年背脊。

    “只要你?想?,隨時都能回來。”

    梁映輕輕吐出一口?氣,和?林清樾一道踏出了院門,鄭重地將殘破的木門落了鎖,卻又把鑰匙藏在了門旁的第二塊磚頭間隙里。

    一個幾乎很明顯的位置。

    “若秋闈得中,我也能當學成了吧?”

    梁映突然的問句,林清樾愣了愣才繼而點頭。

    選擇撇去最差的可能,梁映微微彎起唇角,對著林清樾笑道。“阿婆不喜食言,她說會來見?我。到了那時,她來了,你?和?我一道見?見?她吧。”

    少年的笑摻雜著去凈業寺時都不曾有的期許。

    林清樾看著那笑輕輕應了一聲好。

    車輪緩緩滾動。

    從長衡書院山腳下載著數不清的少年壯志,一路往寧安駛去。

    ……

    秋闈共三場考試,分?三日考校。

    光是?禹州寧安的貢院便有上?千位考生從禹州各縣而來,進入考場前的查驗正身和?籍冊的等待隊伍,就是?烏泱泱的一片。

    入目所及,蔚為壯觀。

    衙內本就溫書溫得頭大的腦袋,這?下更疼了。

    “早知道我就聽?我爹的,服個軟去國子監了,這?么?多?人里,我得至少考過其中九百個人……老天爺保佑我吧!”

    感覺腦子越來越空的衙內索性雙手合十開始問十方神仙的好了。

    “你?要不要也拜拜?”

    林清樾回首望著也是?頭次對上?這?般情形的梁映,不想?讓他太緊張,便打趣道。

    梁映瞥了一眼衙內祝禱時握在手里的,凈業寺求來的符,本不以為意。可轉頭看了一眼言笑晏晏的林清樾,他又改了主意。

    他略略伸手,大掌在一瞬蓋過林清樾眼皮上?的日光,讓她眼前一暗,隨后她只覺得自己發髻之上?傳來異動。

    原是?她頭上?的那根竹簪被取了下來。

    “沾沾你?的才氣就夠了。”

    林清樾抬眸,少年唇邊噙著一抹心?滿意足的笑,一邊說著一邊將她的竹簪插入自己的發中。

    “那祝你?,旗開得勝。”

    她真心?實意道。

    “哎!對啊,我怎么?沒想?起來?!林樾,我也要!”臨考前心?慌的衙內哪里會嫌吉祥物少,見?林清樾就這?么?給了,他立馬跟著要。

    “我就一個,別的你也帶不進考號。”

    林清樾攤了攤手。

    “那祝虞的也行!”

    衙內急中生智,想?起沒了第二,還有個第一呢。可不待他趕過去,祝虞頭上的發簪就被瞿正陽抽了出來給自己簪上?。

    “不好意思,我的了。”

    衙內抓狂。

    “你?武舉和?我搶什?么??”

    瞿正陽無辜地看回來。

    “武舉也是?要考兵法典籍的。”

    關道寧有點可憐自己的舍友,拔下自己的發簪,遞了遞。

    “衙內,你?要不湊合一下?”

    衙內仰天長嘆。

    “只能全看天意了。”

    須臾,此次參加秋闈的學子全部查驗完畢,被人帶入各自考號之中,原本嘈雜的前院一下靜了下來。

    貢院的大門在林樾和?祝虞的眼前深深闔上?。

    院外鑼聲響起,宣布著秋闈的正式開始-

    “阿樾,你?覺得這?個當梁映的生辰禮物如何?”

    相比此刻正坐在考號中,被一整日考試折磨的衙內、梁映幾人,祝虞和?林清樾饒有閑情地在寧安逛起了鬧市。

    林清樾瞥了一眼祝虞手里的東西。

    ——《君德》

    她記得沒錯的話,這?本書所記載的是?對君子言行十分?苛刻的規范,尤其在利欲這?一塊兒,好像是?提倡滅欲的。

    “我覺得這?書寫得很好,特別適合他。”

    祝虞說著在林清樾的臉上?堅定了神色,毫擲她前些個月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當即買下。

    后知后覺懂了祝虞意思的林清樾哭笑不得。

    “你?呢,打算送梁映什?么??”

    解決一樁心?事,祝虞轉頭好奇地問。

    林清樾笑意一緩,難得沒有答案。

    “還未想?好。”

    梁映的生辰在秋闈放榜之后,沒有意外的話,最好的慶祝席面會是?寧安府舉辦,慶祝得中舉人的鹿鳴宴。

    屆時錦衣玉食、功名利祿皆在身,梁映應該不缺她送什?么?。

    祝虞見?林清樾微微愣神的模樣,意識到什?么?,開始往回找補。

    “其實你?送什?么?,梁映估計都會歡喜的。”祝虞非常篤定,看著林清樾沒有抗拒的神色,接著道。“若是?實在不知道送什?么?,就算做個月團給他吧,畢竟他生辰恰逢中秋嘛。”

    “團團圓圓,寓意多?好。”

    林清樾眨眨眼。

    是?啊,哪有中秋不團圓的呢。

    三日秋闈在鑼聲中開始,又在鑼聲結束。

    眾多?學子在貢院門口?一涌而出,連日的用腦讓他們無一不臉色蒼白?,此刻只想?早早找個溫暖舒適,可以伸展開身子的地方好好補上?一覺。

    梁映幾人面色稍霽,但也不免露出疲態。

    好在幾人在擁擠的人群里穿梭了一會兒,便看到街頭兩個清俊端正的身影正帶著溫然和?煦的笑意,沖他們輕快招手。

    緊繃三日的心?緒在收完卷的頃刻中,其實并沒有真正平復,直到對上?這?笑臉,幾人心?中才覺得那塊大石頭轟然落了地。

    許是?下了狠心?要在秋闈中拿到一個好成績,梁映似在考場消耗去了許多?心?神。修整了一日,衙內和?瞿正陽都恢復了精神,逛了逛比扶風繁華許多?的寧安。

    但梁映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埋頭補覺,直到第三日秋闈放榜,這?才把梁映從休憩的客房里拖了出來。

    “中啦!梁映!你?是?解元啊!!!”

    “我、道寧還有正陽也都中了!!!”

    衙內激動不已地拉著梁映一陣猛晃。

    梁映被晃得眼花,傳入耳朵的每個字變得不太真切。

    “我是?解元?”

    “千真萬確!我們那么?多?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的名字就在頭排第一個!”

    衙內的絮絮叨叨卻還是?比不上?梁映把頭轉向一旁的林清樾,想?從那雙溫潤的眼眸里得到的肯定答復。

    林清樾張了張嘴,剛要說什?么?,他們所住的客棧外敲敲打打傳來一陣喜樂。

    “是?州府的人通知我們參加今晚的鹿鳴宴!”

    衙內一眼就認

    了出來。

    “解元的待遇果然不一般吶。”

    當眾宣布解元。

    梁映登時被熟悉不熟悉的人群圍了起來,恭賀聲贊嘆聲攀交聲與喜樂一道,將梁映的耳畔淹沒。

    梁映回過神來時,他只能在人群的縫隙中,尋到那抹清正的身影。

    她動了動嘴,他聽?不見?。

    只能依稀從口?型中辨認她在說。

    “辛苦了,阿映。”

    鹿鳴宴上?,解元的待遇自是?不一般。上?到州府官員,下到同科考生,梁映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下肚。

    置身寧安最大的酒樓之中,才知道扶風的拂云樓算不上?多?豪奢金迷。這?里的金杯銀著,暖香浮盈,不再成為渲染高貴的證明,就這?么?隨意鋪設,讓人唾手可得。

    一點一點將過去從身上?割舍,又搭成一個上?得容易下不來的高塔,引誘著肖想?那更進一步的瓊樓玉宇。

    梁映尋了個借口?,從廳堂中溜了出來。

    他感覺他有點作?嘔。

    不知是?酒喝得太多?,還是?對那突然之間不絕于耳的阿諛奉承感到惡心?。

    他扶著高臺的憑欄,對著像是?近在咫尺的銀白?滿月微微怔忪。

    是?中秋的月。

    阿婆說過,這?是?一年之中最圓的月。

    今日,是?他的生辰。

    可卻不是?他設想?過的模樣。

    在凈業寺看過祝虞的生辰時,梁映無可例外地想?到過自己的生辰。

    他倒不求有那般熱鬧。

    他只求兩個人,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可如今——

    梁映環視著被清冷月色籠罩的空空憑欄。

    誰都不在。

    即使?他坐在了這?么?高的攬月臺上?,離往年他只能坐在小院中,仰著頭遠遠張望的滿月這?么?近。

    一點用處也沒有。

    “想?什?么?呢?”

    樓宇的檐角下一抹身影倒掛著出現。

    “……阿清?”

    梁映瞇著眼辨認出是?好些時日沒與他聯系的人。

    但她也不是?他想?等的人。

    梁映移過眸光,懶散道。

    “秋闈得中,也是?你?所期盼之事吧。是?輪到我得知身世的時候了嗎?”

    “那玩意兒你?早晚會知道,也不用非聽?我說。今日還是?獎勵,我允許你?現在開始期待。”

    梁映皺了皺眉,不懂阿清的跳脫。可對面的人才不管他懂不懂,靈巧地身影翻身而下,抄起他的肩臂,便帶著他一路從寧安鱗次櫛比的屋脊上?橫行。

    秋夜的風拂過梁映的臉頰,帶去他幾分?酒意。

    他看著他們的腳下就是?寧安因為中秋佳節不曾宵禁的熱鬧夜市,人來人往,幾乎都是?結伴而行。

    和?鹿鳴宴中的喧囂又是?兩個模樣。

    在屋脊上?穿行了片刻,梁映覺得喉口?的壓抑松懈了許多?。

    即使?不知道阿清要送他什?么?,他也覺得已經夠用。

    但他終是?沒有想?到。

    在阿清帶著他來到人聲鼎沸的盡頭。

    在驟然飛揚的火花碎光中,一瞬照亮的竟然是?他牽掛已久的面龐。

    “阿婆……”

    梁映怔怔地上?前走了兩步。

    卻又不敢太過靠近,怕是?自己的一場幻夢。

    老婦人坐在一輛造型奇巧的輪椅上?,滄桑的眼底對著梁映身后的蒙面身影涌著說不清的無奈,但卻在少年輕輕的,像幼犬一般嗚咽著的呼喚中。

    她想?起了她從宮中將三歲的他護在臂彎后的那一天,又想?起了長大一些,第一次用阿婆兩個字呼喚她的那一天。

    她終是?忍不住回應。

    “阿婆在呢。”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故人離

    少年的話聲從小?巷才消失片刻。

    阿婆, 曾經?東宮的管事嬤嬤,杜荊娘緩緩闔上雙眼。

    她能感受到在?她心中最后一點火苗搖搖欲墜,被這殘破的秋風熄滅或許就是在?下一瞬。

    在?她幾乎平靜地準備接受在?這個誰也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死去時,她性命的殘燭卻?陡然被推開門的少女猛加了一把火油。

    她被人二話不說從床榻上打橫抱離, 帶著上了屋脊。

    久違的自由的風聲在?杜荊娘的耳邊穿拂。

    當她掙扎著, 不想隨少女離開時, 她也不惜威脅道。

    “你若敢把我帶到映兒?面前, 我便把你與?我交易的事兒?與?他全盤托出。”

    但?少女環抱她的手臂絲毫沒有?松懈。

    只答。

    “那我便告訴他, 他千念萬掛的阿婆消失的四個月來就住在?老房的對面,寧愿死了不肯相見一面。”

    “……”

    多么幼稚的招數。

    杜荊娘想。

    她一把年紀,還會被這么威脅。

    但?又見鬼的有?用?。

    如果少女一定要以少年心碎作賭。

    她確實認輸。

    不再掙扎, 放任著少女將她一路放到事先準備好的馬車上,對著車上的馬夫和仆役交待著接下去幾日的行程。

    她看著少女在?人前裝得很好的溫文爾雅, 莫名想到一個人。

    “你性子這么犟,隨你娘?”

    林清樾準備拿出藥瓶給老婦人服藥的手頓了頓。

    “我沒有?娘。”

    杜荊娘長長喟嘆了一聲,不再抱著和少女針鋒相對的尖銳,而是像一個尋常的老者,目光慈悲地望著尚且執迷的可憐的小?輩。

    “你知道你此行把我帶去, 我定會向映兒?告知他的身世吧?時機會比林氏來尋更早,你真的做好準備了么?”

    林清樾抬眸,眼里劃過一絲警備。

    “你早知道我對他另有?所圖?”

    阿婆輕笑, 枯敗的手覆在?少女柔嫩的手背上輕輕拍著。

    “年少輕狂的時候誰都有?過,我是這么過來的, 也看著很多人這樣走過去。可沖動的結果 沒有?幾個好的,你是個好孩子, 再給自己一點時間何嘗不可。”

    林清樾默了默,她垂眸注視著老婦人的手。

    “確實, 更多的時間,更保險一些。”

    林清樾嗓音微啞,再回望過來。

    “可你好像等不起?了。”

    杜荊娘的手一顫。

    她聽少女一字一句說道。

    “我認為?這世上,沒有?付諸行動前,沒有?絕對可以,或絕對不可的事兒?。人是活的,什?么都有?可能。”

    “就算梁映知道了我的目的,因此憎惡我、遠離我,我也不會因此就停滯不前,我還可以再找新的法子去得到我要的東西。”

    “因為?,我還活著。”

    “你活到現在?,肯定也有?想要東西。別假裝超脫世外,既然許諾,就要實現,真當梁映還是那個你帶在?身邊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子嗎?”

    她看見少女眼眸里的生機熊熊燃燒。

    既和那個女人肖似,卻?又好像哪里不同。

    杜荊娘默了默,話音突轉。

    “什?么你啊你的,我好歹是長輩,叫聲阿婆來聽聽。”

    林清樾:“……”

    “這是接下來幾天的藥,一天三粒,我會不定時來抽查的。”

    不太?適應杜荊娘對她放柔的眸光,林清樾把手里的藥瓶塞了對面人懷里就轉身從馬車車廂離開。

    接下來,一直到寧安安頓的幾日,杜荊娘乖乖服藥的模樣遠超林清樾的設想,省了她不少盯梢的功夫。

    這多出來的一點時間,林清樾便在?寧安街市上買了些木料,趁著備考和秋闈時的夜深人靜,加緊趕制一把便于體弱之人行走的輪椅。

    到放榜那日。

    輪椅趕工完成。

    在?客棧,林清樾目睹著少年終于一點點站上了他該有?的高位,被人群簇擁著,夾道慶賀恭維著,開始初步嘗到權勢的滋味。

    她并不意外。

    她知曉他一路而來的不易。

    更知道他宿命的歸屬。

    轉身離去時,她并未有?太?多留戀。

    趁著少年去赴鹿鳴宴,她推著坐上輪椅的杜荊娘走在?寧安中秋鬧市的街道上。

    身邊經?過,多是普普通通的尋常一家人。有?女兒?看上漂亮卻?賣得比往日貴上許多的燈籠,央著父親買,父親拿著錢袋和商販

    討價還價。

    也有?靚麗的少年少女為?了家里人買上一籠剛剛出爐的月團,和商販互道一聲,“中秋團圓”。

    杜荊娘瞥過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態,微微怔忪。林清樾沒有和她說起?今日的放榜,就讓老婦人以為?少年還在?秋闈,隨便編了個試輪椅的理由將人帶了出來。

    經?過打火花手藝人攤子,杜荊娘讓林清樾停了停。

    “還沒在?禹州安頓前,我帶著映兒?曾路過一個小城的中秋燈會,那兒?也有?打火花,映兒?年紀尚小?,我知道他想看,可當時我怕被人發現,沒敢久留。”

    看,人若死了。

    這些遺憾就真的要成一輩子的遺憾了。

    林清樾將人安頓在?一個更安全的位置后,隨口說要去買那排隊最長的鋪子月團,轉身就直奔寧安最高的一處攬月臺,那兒?就是州府為?得中的舉人們舉辦鹿鳴宴的所在?。

    她本以為?以少年現在?越發?長進的見識和禮節,應付這些觥籌交錯的場面應該信手拈來,可掀開宴廳的屋瓦尋了片刻,卻?沒看到少年身影。

    找了一圈才發?現少年正一人憑欄獨坐。

    皎潔的月光拉扯著少年本該高大健壯的身影,她俯望著,竟覺得那道影子單薄又易碎。

    夜風從四面八方穿來,他卻?無處可依。

    怎么會不開心呢。

    今天可是生辰這樣的好日子。

    林清樾用?著阿清的口氣二話不說將梁映從攬月臺掠走,滿心期待地等著他看到杜荊娘的神情。

    “阿婆在?呢……”

    一切都如她預料。

    見梁映已經?想不起?自己,腳步沒再猶豫地往老婦人腳邊跑去,林清樾勾了勾唇角,身形一點點后退,直到消失在?人群之中。

    “阿婆,你真的來了……”

    高大的少年俯身半蹲在?老婦人面前,眼神驚喜地不斷從老婦人身上梭巡。

    “我中解元了,沒有?辜負您的期望。”

    心心念念要讓少年成才。

    杜荊娘卻?在?真正聽到了功名的那一刻,只記得撫摸著少年變化頗大的面龐。

    “是解元啊,我的映兒?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梁映歪著臉,一只手扶著那旁人看著都觸目驚心的干瘦手掌,讓它盡情地貼上自己的每一寸骨骼皮膚。

    “不苦。這一路上,也有?許多人幫著我。尤其?是一個名叫林樾的人,她對映兒?很特殊,若是您能見到她,您肯定會喜歡她的。”

    “是嗎?”老婦人笑了笑,多年相處,她自能體會到少年不同往常的語氣,況且少年根本沒有?想著在?她面前隱藏一分。

    “映兒?可是心悅與?她?”

    梁映抬眸,認真地點了點頭。

    “是。”

    果然。

    杜荊娘猜到林清樾這么做的背后,總是有?幾分有?恃無恐的。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怕她是為?了你的身世才接近你?”

    這話梁映聽得太?多了。

    他自己也時常在?心里問自己。

    再被老婦人這么一問,他想了想還是如實答。

    “怕,但?更怕若不是身世的原因,她根本不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哎呀,她的傻孩子。

    杜荊娘長嘆了一聲,隨后失笑了起?來。

    梁映察覺到什?么,聲音低低道。

    “阿婆可是知道什?么?”

    “林樾她……也是林氏的人嗎?阿婆此次來,是要告訴我的身世了嗎?”

    打火花的碎光時不時的亮起?,映在?少年說著話卻?滿是躊躇的眉眼上,杜荊娘仔細瞅了瞅,心中一條出生以來便負重的枷鎖忽然墜了地。

    什?么是宿命呢?

    宿命之下,其?他的難道就是假的嗎?

    她道:“你想知道這一切嗎?”

    梁映:“……不知道會如何呢?”

    杜荊娘輕輕笑了笑,還像梁映小?時候那般哄著道。

    “你今日若不想,那便不用?知道。就當是我送你的最后一個生辰禮物。”

    “阿婆!”

    梁映驀地站直了身子。

    他這才發?現見面以來,阿婆臉上的氣色從未有?過的好,話音里也沒有?再帶過一聲咳嗽。

    “不要大驚小?怪的,這樣說著又不是馬上就要死了。我終歸不是千年的王八,能活到這把歲數已經?知足了,而我其?中最最知足的就是將你養大。”

    “現在?看你成才,可惜要看不到你成家了……”

    杜荊娘目光不舍地念叨著。

    可眸光卻?別樣溫柔,訴說著她的知足。

    “阿婆,你能不能等我片刻,片刻就好,我馬上回來,好嗎?”

    杜荊娘看著少年乞求的眸光,彎了彎唇。

    “好啊,我等你。”

    聽到的瞬間,梁映轉頭便向他們暫時落腳的客棧沖去。

    他不知道阿婆能等多久。

    可他想讓這時間越短越好。

    “林樾——”

    兀自喃喃的少年,像個異類在?重重的人群中逆流穿梭,格外扎眼。

    “阿映?你這么急著去哪兒??”

    人群一聲清越的聲音生生叫住了梁映的步子。

    他回首一望,那端正挺拔的身影正站在?一個熱氣騰騰的月團鋪子前,舉著剛剛出爐的月團,沖他微微側眸看來。

    她總是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帶你見一個人。”

    他心下一松,五指扣上少年還沒反應過來的手,就這么牽著往他來時的路上走。

    梁映心臟突突跳著,腳步不敢停歇,直到他看著本來在?巷口的婦人自己似乎挪了挪她身下的輪椅,停到了那個打火花的攤子前。

    漫天的火花在?她的眼簾不斷劃過。

    流光溢彩,璨若星河。

    “阿婆……”梁映微微喘著氣,拉著林清樾走到阿婆的身邊。“她就是林樾。”

    單手護著月團的林清樾沒意料到自己會突然被拽過來,訕訕笑了一下,努力裝作是第一次見面,恭敬地問候。

    “阿婆慈安,平日聽阿映提起?您許多,今日一見果然慈眉善目,菩薩一般。”

    杜荊娘笑吟吟地點點頭。

    望了一眼少年眼底壓著的那一抹小?心翼翼,她抬起?手將手上的一個隨身銀鐲褪了下來。

    “頭回見面,總該送些什?么。我這糟老婆子身無長物,就是這個銀鐲戴了幾十年了,今日我瞧你有?緣,便送你,多謝你平日看顧我家映兒?。”

    “這……太?貴重了。”

    林清樾隱秘地在?少年的沉默中辨出一絲異樣,她這般目的之人,何至于收下如此心意。

    可梁映卻?替她把鐲子從老婦人手里接了來。

    “拿著吧,阿婆很少送人東西,定是十分歡喜你。”

    少年態度不容分說。

    林清樾眨了眨眼,只好收下。

    隨后又想了想,抬手把自己剛剛買好的,想等梁映回來送的月團拿了出來。

    “阿婆嘗嘗,這月團說是料子用?得很不一樣,加了幾味滋補的藥材,很多人搶著買呢。”

    杜荊娘看著熱氣騰騰的月團伸手接了過來,胃口看著不錯地咬了一口,“果然好吃,你們也嘗嘗~”

    見兩?個小?輩沒動,杜荊娘直接從林清樾的手里把油紙打開,一人遞上一個。

    “月團當然是一家人一道吃才好。”

    梁映垂眸,咬下一口。

    林清樾看完,也在?杜荊娘的視線中吃了一口。

    “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杜荊娘一左一右拉過梁映和林清樾的手交疊著放在?她的手心上。

    “阿婆希望你們知道。”

    “往后,無論你們做出什?么選擇,你們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因為?你們的本心是善的,不要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輕易地否認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就一直往前跑吧,用?你們少年人該有?的莽撞闖一闖這固守成規的世上……”

    林清樾和梁映溫熱的掌心被年邁者粗糙的掌紋摸索著,那一點點溫暖不知為?何,在?人群喧鬧,燈火通明中,尤為?刻骨。

    所以當它一點點冷卻?下來時。

    被咬了一口的月團無心滾落到地面時。

    兩?個人的身影都統一地沒有?任何偏移、挪動。

    他們一同面向那盛烈到極致的火花,誰也沒有?看誰,誰也不曾說話。

    就這么看著火花一次又一次地被震上天際,轟然綻放。

    直到林清樾被交疊的指尖上,忽然被落下一滴溫熱打濕。

    林清樾忽然揚起?聲音道。

    “我也希望我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這樣人間最團圓最美好的一幕。”

    “這一世,我一

    定不算白來過。”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太子身

    中秋燈會不?宵禁。

    但到了后夜, 人群還是逐漸稀少,打火花的手藝人打光了最后一碗鐵水,準備收了攤子。卻被自己?的小徒弟拽了拽袖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家三口。

    “師傅, 我看那兄弟二人和他家阿婆好似很?喜歡咱們這?手藝, 都看了足有一個時辰了。”

    “是么?”手藝人擦了擦額上的汗, 瞇著眼睛看了過去。

    街上的鋪子大都在收攤, 一盞盞燈籠一個接一個熄滅。那看著儀表堂堂的祖孫三人卻依舊沒有離開的打算, 像是舍不?得?這?燈會結束,任由陰影將?他們包圍。

    手藝人拍了拍小徒弟的腦袋,指著自己?鋪子上不?算花哨的燈籠。

    “你給人家送過去一盞吧, 中秋團圓的日子,別摸黑回家了。”

    小徒弟乖巧地點了點頭, 提著一盞小燈籠喜氣洋洋地沖到坐得?與他個頭一般高的婆婆面前。

    “阿婆中秋好,這?一盞燈籠給你,回去的路上能亮些。”

    柔和的光打到老?婦人的面上,小徒弟走近了這?才看清原來這?阿婆是坐得?舒服,睡著了。

    怪不?得?兄弟兩個不?肯走呢。

    小孩脆生?生?的話音像是最柔軟的提點, 靜默了太久的氛圍里,左邊模樣更?清雋溫柔的郎君先一步從小孩手中接過燈籠。

    微笑著摸了摸小孩臉頰。

    “我代阿婆謝過你,我們正怕回去的路不?好走呢。”

    “這?沒什么。”小徒弟瀟灑地擺擺手, 一蹦一跳,很?快就回了在亮光下等他的師傅身邊, 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師傅。

    “師傅,我們之后去哪兒?能不?能就在寧安住下來啊, 這?里吃的也多玩的也多。”

    “這?可不?行,我們還得?再往邊關走走, 你不?是說你和父母就是在那里失散的嗎?不?找了?”

    “那都是我多小的時候了……”

    師徒倆的說話聲越來越遠,林清樾提著小燈籠略略轉身,便看到滿是孤寂落寞的少年不?知何時也抬了頭,望向那遠去的身影。

    彷如看到了過去。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因?果輪回,此?消彼長。

    阿樾說的沒錯,阿婆至少是在快樂寧靜中離開的。

    比起他腦內無數個糟糕的揣測,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梁映帶著釋然?,眸光偏轉,落到陪著自己?一直枯站到現在的人。

    低沉的嗓音忽而坦然?。

    “阿樾,我一直未曾提過我的身世吧……并非是我不?想提,實在是我也不?知我的身世究竟是什么……但馮晏、吳文之流皆是因?此?而來……”

    林清越捏著燈籠提桿的手指緊了緊。

    他竟然?就這?么說出來了……

    不?再想有任何隱瞞的少年,眼底明亮而透徹,像是陰云散盡的灼灼日光,讓林清樾這?般用謊言和偽裝編織起軀殼的人,幾乎無法直視。

    “我本以為得?了解元,到了阿婆把?一切告知于我的節點,可奇怪的是……”梁映說到這?里,眼底淺淺地漾著一點笑意。“她剛剛什么都沒說。”

    “除了給我們的祝愿。”

    林清樾垂眸看了一眼收在手心的銀鐲。

    是啊,怎么會沒有說呢。

    她都做好準備明日就是與少年的分道揚鑣之日。

    可現下,她卻與少年并肩站在坊市燈火闌珊處,聽著少年對她的真情吐露,喉口像是吞下一把?裹著蜜糖的刀子,沉墜的不?可阻擋的痛意一點點劈開她的肺腑。

    “或許對阿婆來說,比起帶來我的宿命,她更?想多給予一點‘我只屬于我’的時光。”

    “所以,阿樾,我不?該浪費。”

    “你見我第一面時就知道的,我是一個沒什么信奉,對命數無謂的人,曾經我以為我的宿命會終結在阿婆離開之后。”

    “可現在,我知道,阿婆也知道。”

    “你便是我往后,唯一的信奉。”

    “無論將?來身世如何,宿命所歸,我心如石,無可轉移——”

    梁映張了張嘴卻再說不?出一個字,蓋因?面前的少年似無法忍受,突然?丟了手上的燈籠,被夜風吹得?微涼的掌心堵上了他話音未盡的口舌。

    “好了,不?要再說了。”

    少年微啞的聲息撲在梁映頸邊。

    她都近乎撲了上來,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梁映眉宇一松,看著少年難得?的慌張。

    依言停了,可眼眸深處的幽深依舊勾纏。

    林清樾又覺得掌心的呼吸逐漸灼熱,后知后覺將?手掌收了回來,回身推動起輪椅,腳步和話語一樣又急又快。

    “我聽聞寧安西坊有壽材鋪,事不?宜遲,尋好棺槨讓阿婆安息吧……”-

    翌日。

    寧安第一縷晨光照進客棧,忙碌了一宿的林清樾卻和一道跨入門檻的祝虞撞了個正著。

    “阿樾?你去哪兒了?”

    “無憂?你怎么在這??”

    以祝虞作息,就算起了也應該正在房中洗漱溫書才是,怎么會從客棧外回來。

    林清樾敏銳地皺了皺眉。

    “你昨夜不?在,昨天赴鹿鳴宴的那些考生?不?知吃錯了什么東西,后半夜突然?腹中絞痛不?已?,州府差人將?人送去了各個醫館,我和正陽去了不?同的醫館照看道寧和衙內一夜,這?才回來。”

    “你可知道梁映在何處,他沒事吧?”

    祝虞往林清樾身后瞅了瞅,卻沒看到形影不?離的高大少年。

    “后半夜?全部學子?”

    “是啊,州府驗了酒樓吃食,沒有問題,更?不?是下毒,不?過是后半夜多聽了會曲樂便如此?了。”

    “噢,我想起來了,多數學子是絞痛,只有一個,衙內說那人是排在梁映后的甲等第二名,他情況最嚴重?,當場吐了血,要不?是救治及時,怕是當場沒命——”

    祝虞的話語剛落就見林清樾面色一冷,不?再聽她說話,留下一句,腳步就直往樓上廂房而去。

    “無憂,我有要事,其他人若問,幫我搪塞過去。”

    一夜未眠的疲色來不?及隱藏,匆匆換上了阿清的裝束,林清樾又從廂房窗戶翻身離去。

    ……

    “這?棺槨啊都是提前定做,你們要的這?么突然?,要不?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又老?天可憐,真是趕不?及的。”

    西坊的壽材鋪,被半夜砸門砸醒的李老?頭拿著木鑿邊對現成的一口棺材敲敲打打,邊絮叨著。

    守在堂外的梁映默默盯著一口適合阿婆體型的棺材慢慢被改出來,無意與老?頭爭辯什么。

    可這?反而叫李老?頭心里打鼓。

    他這?行最怕遇上不?干凈的事兒,兩個儀表不?凡的少年帶著個死人突然?找上門委實蹊蹺。

    要不?是看在前一個少年脾氣溫和,給錢爽快,他才不?會接這?活呢。誰知道那溫和的少年竟提前走了,留下個臉陰沉沉的,盯著他干活。

    那漂亮的面孔沉了神色和吃人心肝的鬼魅一樣,他這?老?骨頭可糟不?了這?個罪。

    那少年走后不?久,他把?鑿子一放試圖耍滑。

    “唉喲,這?天都亮了。我實在干不?動了,你讓我先出門墊巴兩口吧。”

    出乎他意料的,剩下的少年并不?如面上看上去的冷酷,聽他話意,點了點頭只道。

    “早些回來,這?個我今天就要。”

    “放心放心,包改好的。”

    李老?頭忙不?迭跑出了門,卻不?知就在他前腳剛走,后腳棺材鋪里就沖入幾個蒙面人,二話不?說,刀劍相向。

    梁映眸子一縮,忙雙臂交疊在胸前,擋下劈頭蓋臉的致命一擊。

    雙臂之上寬大的學子服霎時破去兩道口子,一雙絳紫色的護臂安然?無恙地從破損的衣料下透了出來。

    又隨著

    主人雙臂一震,兩把?軟刃彈了出來,接下了毫無空隙又一次襲來的劍勢。

    這?才是真正的刺殺。

    和吳文先前做戲的場面截然?不?同的殺氣。

    梁映心神一下懸起。

    以他的功夫纏斗不?是長久之策。

    可阿婆的尸身還在這?里……

    他不?能逃。

    梁映咬牙,一次又一次將?阿清交予他的身法和招式發揮到極致,勉力取了一人性命,卻也不?想下一瞬,他的命門被那人暴露在他的同伴面前。

    那凌厲的劍勢,擋無可擋。

    梁映閉了閉眼。

    不?知道去取剩下的銀錢的林樾,回來卻看到他的尸身,會是什么神情……

    “當啷——”

    清脆的刀劍相擊之聲在梁映面前一寸響起。

    梁映重?新睜開眼,卻發現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剛剛還兇猛不?已?的四個刺客全數流血倒地,沒了氣息。而刺客的身邊,跪著五個相同白衣蒙面裝束的陌生?人。

    也不?全是陌生?人。

    其中一個,也就是替梁映挑開那致命一擊的白衣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張笑起來疏朗明媚的面容。

    “吳文?”

    梁映認了出來,卻也不?敢完全確定。

    因?為那張曾在書院學子之中,也屬硬朗深邃的面容變得?柔和許多,成了一張女人面。

    “是我。”

    吳文瞇眼笑了笑,“如今已?經離開長衡,殿下也可以直接稱我在林氏的名字,周念。”

    聲音也是女聲。

    梁映對林氏的偽裝并不?好奇。

    他皺了皺眉,重?復道。

    “你叫我——?”

    “殿下。”

    吳文勾唇,隨即單手貼在心口,和剩下四個白衣人整齊劃一,邊拜邊道。

    “我等林氏族人,生?來護衛大燕皇室。殿下乃當今太子,千金之軀,還請殿下恕我等救駕來遲。”

    從棺材鋪屋脊翻下的林清樾腳步一滯。

    不?曾料到自己?剛趕到,就聽到了這?一句。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真目的

    “誰?!”

    林清樾的出現轉瞬之間就被吳文察覺。

    聽?取整齊劃一的出鞘劍聲, 五柄銀白?冰冷的利劍直指貿然出現頭戴帷帽的女子。

    “住手。”

    太子一說的身世固然讓梁映思緒微亂,但?他?抬眼就見被圍在正中的帷帽女子竟躲也不躲,蹙眉道。

    “你們林氏自?己族人都認不出嗎?”

    “自?己族人?”

    劍勢一緩,吳文微微斂眸, 似要將遮掩著面容的白?色帷幔盡數看透。

    “阿清, 過?來。”

    一聲阿清。

    叫醒了出神的林清樾, 卻也提點了吳文。

    “原來是你。”

    吳文勾唇, 緩下的劍鋒重新往前送了送。

    “那更不能饒了你。方才殿下遇險, 你身在何處?如此護衛不利,按族規當罰二十鞭。”

    吳文左手輕抬,四名白?衣人中很快就有識相?的立刻從?腰邊拿出一根九節鞭, 遞到吳文掌心。

    她握住輕甩,鞭尾被灌了十足暗勁的破空聲旋即在耳邊驚心駭目地炸響。

    “你可要受住啊, 不然我只好按叛族之由上報到族中了。”

    叛族。

    以林清樾本就是戴罪立功之身而言,再有任何叛族的跡象,尤其是針對皇嗣,她恐怕這輩子都要疲于?與林氏不死?不休。

    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簣。

    吳文的報復之意固然明顯,但?林清樾回想自?己最近時日, 確實有些掉以輕心,以至于?今日一時心急就留了破綻。

    讓自?己長長記性也好。

    她提起袍角,單膝曲下, 準備下跪受刑。

    卻是這時,林清樾彎下的身形忽地被一大片陰影籠罩。

    她抬眸, 是少年單手握住下落的長鞭,擋在了身前。

    “是我讓她出去為我辦事的, 怎么,需要連同我一起怪罪嗎?”

    沒有太多起伏的男聲充滿了威壓, 那眸光又?借著高大的身形睥睨而下。

    吳文微微一僵,不敢相?信才剛剛得知?自?己身世的少年怎么能如此快速掌握好上位者的凌厲姿態。

    這便是真正的皇嗣骨血么。

    身體本能地跪了下去,吳文低頭。

    “屬下不敢。”

    梁映把九節鞭隨手一丟,拉起地上的林清樾,對著將壽材鋪弄得血氣濃重的數具尸身問?道,“他?們是誰?”

    “他?們是景王的人。”

    吳文搶先?道。

    “如今景王把持朝政,我們林氏暗中尋得殿下一事在殿下得中解元后,終究還是沒能瞞過?景王耳目。”

    “今日之后,殿下在入京,奪回真正的東宮之位之前,這樣的刺殺恐會不斷,我等會在這段時間護衛殿下周全。”

    說著吳文勾了勾手,剩下的白?衣人立刻起身,四人同時從?腰際拿出一個黑瓷瓶往地上的尸身傾倒。

    瓷瓶中的奶白?藥水在觸碰到尸首的一瞬間,迸發出濃烈的白?煙,幾乎將尸首全部淹沒。

    須臾之后,白?衣人讓開。

    原來流血倒地的四具尸首竟憑空消失,只留下地上,依稀是人形的一灘氣味濃烈腐臭的黃色汁水。

    林清樾閉了閉眼。

    吳文見梁映眉心皺得更深,笑道。

    “這是林氏中專門用來毀尸滅跡的化骨水,很好用。”

    等白?衣人連最后一點黃色汁水都洗刷干凈,吳文對梁映道。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還是盡早離開吧。”

    “我需要一副棺槨,你們無需多管。”

    “若是為了下葬那個抱走殿下十七年的掌事嬤嬤杜荊娘的尸身,殿下實在不必如此勞心費力。”

    吳文瞥了一眼就停在梁映身后的輪椅。

    “林氏族人的尸身,除了有功得以在祖墳下葬,其他?人一旦身死?,皆需用化尸水滅去行跡,以防落入敵手。”

    梁映眸色一沉。

    “你們對自?己人也用化尸水?”

    吳文恭敬道。

    “林氏規矩便是如此,不然怎能護得大燕皇室百年江山。”

    什么規矩不規矩。

    梁映微微斂眸。

    “若我說不呢。”

    吳文頓首,卻站起了身:“這規矩是沈氏先?皇與林氏先?祖一同制訂,就算是殿下,也不可違背先?皇意愿。”

    說著,吳文絲毫不在意梁映臉色,從?腰間抽出那黑色的瓷瓶便往梁映身后輕功踏去。

    在這里,吳文再無守拙的顧忌,即使?梁映率先?反應過?來,但?他?還是追不上吳文一閃而逝的身形。

    白色的汁水在空中飛揚。

    直逼輪椅上,如同睡著一般面容安詳寧靜的老婦人。

    呲啦一聲。

    是汁水在布料上腐蝕的聲音。

    梁映站定,看著在空中翻騰,用自?己的下擺和雙袖拼盡全力擋下化骨水的女子。

    迅速被化骨水弄得斑駁的衣衫,在塵埃落定之后透出女子再無遮擋的肌膚。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女子身形靈巧,化骨水不但?被擋下,她似乎也沒有受傷。

    這讓吳文不禁惱羞成怒。

    “你竟敢無視祖宗規矩?!”

    帷帽下的林清樾輕輕回首,確定身后的老人無恙,這才對上吳文的叫囂。

    “你自?己也說了,有功之人可以遷入祖墳下葬。你怎知?道杜荊娘無功?她含辛茹苦帶著殿下避開景王追殺十七年,此等功績就算你不認,也得讓族中長輩來作決斷。”

    “你——”

    “閉嘴吧。”

    吳文捏拳之際,梁映陰惻的眸光掃來。

    “你這么守規矩,若我說你剛剛護衛不利,是不是該領罰呢?”

    吳文微怔,只見梁映指尖一點她身后一人,“你,剛剛所說護衛不利的鞭刑由你來監刑。”

    “是。”地上的九節鞭被重新拾起。

    吳文雖在林氏地位不低,但?在她親口認下的太子面前,她不過?就是與任何林氏之

    人沒有兩樣的一條賤命。

    “別?再這兒,臟了我的眼睛。”

    “是。”

    五個白?衣身影在面前很快消失。

    林清樾隔著白?色帷幔望著向她踏步而來的少年,分明他?身邊沒了那群向他?屈膝叩拜的人,可那挺立的脊骨之上似已經完全沾染上了居高臨下的盛氣。

    或許不該說沾染,而是顯現。

    可笑她在昨夜時分,竟會真的有一瞬息天真地認為,他?們之間,身份不會是隔閡。

    林清樾胸膛里那顆為可能分道揚鑣而無措的心忽就靜了下來。

    “阿清,多謝——”

    梁映靠近,就像在長衡的后山,那些夜色下阿清教他?招式身法的時候,沒有刻意注重距離分寸,隨手將身上的外衫褪下,想替姑娘遮遮衣衫襤褸之處。

    但?臉戴帷幔的少女卻退開一步,第一次沖他?行了禮。

    “為殿下分憂,是阿清該做的。”

    “怎么你也這般?”

    梁映臉色又?沉了一分。

    “之前仗著殿下身份未明,阿清斗膽僭越,如今殿下一句話便可主宰無數人生死?,阿清自?然不敢再任性妄為。”

    梁映并非對誰都有那么好的耐心,見少女執意與他?拉開距離,心中莫名涌上幾分燥意,沉聲道。

    “如此守規矩,剛剛又?為何要與吳文作對,救下阿婆。”

    林清樾垂首。

    “竟然被殿下看穿了,我確有一事,與林氏無關?,殿下若是此刻聽?了,那便是應了我之所求。”

    倒是直白?。

    梁映看過?女子身邊的阿婆,泄了勁。

    “……何事?”

    “林氏雖認可殿下身份,但?明面上如今的大燕已有太子,背后勢力景王又?動作不斷,要想真正奪回東宮之位,林氏會讓殿下在國子監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

    “我希望殿下屆時在國子監,能目明耳聰,堅守本心,學成仁君,不被任何權勢歸攏,扶植起自?己的勢力。只有這樣的殿下成功奪回東宮之位,才能真正滿足我之所求。”

    少女的話意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嚴謹。

    梁映卻有些意外這話語中,聽?上去并沒有顯而易見對她的有利之處。

    “這就是你來我身邊的目的?”

    林清樾頓了頓。

    “也是經過?幾番波瀾,我才能認定這一事或許殿下可以做到。雖然國子監的日子將會遠比長衡兇險動蕩,但?我會盡力為殿下分憂的。”

    半響,梁映烏沉的眼眸輕輕闔起。

    低聲允諾道。

    “我知?曉了。”

    ……

    在寧安又?修整了兩日,好透了的衙內和關?道寧和眾人一道,最后為了收拾全副身家去京都,回了一趟長衡。

    此次參加秋闈的長衡學子不少,先?后十幾人帶著中舉的好消息回了長衡。

    因此,林清樾幾人回長衡的時候,書?院上下已經傳遍了梁映得中解元的消息。

    尤其是玄英齋,一見他?們回來,眾人湊錢擺了宴席,又?哭又?笑,比他?們還顯得高興一些。

    開心的是,整個玄英齋與有榮焉,解元的出現更激勵大家用功讀書?。

    哭的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們不知?下一次聚齊會是什么時候,什么場景。

    因此一頓飯,一場酒。

    盡情托付著少年人那最單純的情意。

    那一夜,書?院難得不記宵禁,少年之間的話好像怎么也說不盡。

    怕離別?的少年人最后約定:

    第二日離去時,不要送別?。

    就像無數個還會再見的日夜。

    一大清早,沒來得及換下滿是酒氣衣衫的幾人匆匆上了馬車,生怕還是有人不舍,前來送別?。

    馬車車輪載著幾人搖搖晃晃地從?山門離開,清幽的山林間卻忽然響起了琴聲。

    那琴聲很獨特,并不像元瞻教授的那些寓意高遠的樂律,而是緊湊張揚,一會兒像是無盡的山花蔓延其中,一會兒又?像是飛鳥沖破的寬廣綿延的群山,自?由翱翔在九霄之上。

    “這是……玄英齋新作的曲。”關?道寧愣愣地聽?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記得我們離開之前,元瞻教諭提過?,這個月的樂藝學測是以長衡為題,每齋自?己譜曲,彈奏。”

    “嗯……我昨夜也聽?他?們說,玄英齋在樂藝上拿到的成績是全員甲等。”

    祝虞聽?著聽?著,在張揚熱烈的曲聲中,她卻微微紅了眼眶,忍不住掀開車簾,往越來越小的山門望去。

    許多道煙青色的身影就靜靜地站在綿延向上的臺階中,一遍又?一遍不知?夙夜疲倦的,以琴聲相?送。

    “放心,一定還會再次相?見的。”

    林清樾拍了拍祝虞的手背,輕道-

    從?禹州到大燕京都相?距千里。

    為了趕上國子監入學試的時間,幾人水路陸路交替,日夜兼程,總算在兩旬之后,到了京都洛京的城門。

    查過?了路引,甫一入洛京,從?沒來過?的關?道寧、祝虞、瞿正陽幾人便難藏臉上新奇之色。

    先?前在寧安,他?們已經覺得十分繁華熱鬧。但?與洛京一比,又?一點不夠看了。

    大小街坊,鋪面擁擠紛然,光是飲子鋪五步便有一家。就連最普通的百姓,身上也是上好的細棉,款式新奇花哨,還熏著不同的香氣。

    相?比而言,祝虞關?道寧幾人身上為了國子監入學試,提前穿上的最好的衣裳,突然像落滿了灰,拮據得毫不起眼。

    “不逛逛嗎?”

    衙內沒有察覺幾人的異樣,回到久違的京都,他?興奮極了,迫不及待地想為幾人介紹一下他?熟知?地那些好玩的鋪面。

    “嗯……算了吧,入學試明天是最后一日報名,還是不要耽擱了。”關?道寧小聲道。

    衙內一想也有幾分道理,立馬重新建議。

    “那我們報完名來!”

    不過?衙內剛話音落下,幾人的馬車被攔了下來。

    “郎君,主君知?道你入城了,喊你先?行回家。”外頭一個中年仆役畢恭畢敬道。

    “我還要去國子監報——”

    “郎君放心,主君已經提前安排妥當了。”

    “好吧,我先?回家一趟,也是半年沒見了,一定是家中想我太緊,我們入學試再見。”

    打過?招呼,幾人看著衙內重新上了一輛規格更奢華的寶馬香車,這才放下門口卷簾。

    馬車也接著往國子監行駛。

    只是沒走幾步,馬車驟然一停,車內眾人被車廂內被晃了個東倒西歪,隨即感受馬車正在繁忙擁擠的街上一點點調頭。

    “怎么調頭了——”

    祝虞掀開車簾見車夫即使?調得艱難,但?依舊努力的神情,奇怪地開口。

    可下一瞬,街道上急促而來的馬蹄聲給了她解答。

    她們馬車之前的攤位也是一片雞飛狗跳,行人匆匆避讓,攤販努力將攤子往后稍稍,每個人面上都驚慌無措著連聲喊道。

    “宋小霸王來了!”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國子監

    人傳人的喊聲中。

    百姓再手忙腳亂, 街面上也很?快清出了一條可供快馬通行的空道。只有祝虞幾?人所在的這架馬車還在進退兩?難地橫在街上。

    馬蹄聲越來越近,街道盡頭?逐漸出現那駿馬的模樣——通體黝黑,唯有四足雪白,背設金鞍。一少年?坐于?其上, 單手持韁, 矯健身姿配一身紅袍, 于?風中, 昭昭如熾焰。

    不過看清容貌的瞬息, 那馬蹄聲也一下近前,少年?明明見到馬車橫堵街面,卻沒有絲毫慢下來的意思, 車轅上的車夫汗如雨下,雙手顫抖著繼續揮韁勒馬。

    因為他知道, 若他不退,那小霸王定會帶著他的寶駒從他頭?上碾過。自己受傷倒也罷了,就怕小霸王一不留神傷了皮毛,到時候定遠侯府決不會再讓他出現在京都。

    就在車夫不惜將馬車碾上旁邊攤販的攤子?,一只修長堅實的手臂從車簾后伸了出來, 阻止了他。

    “不必讓。”

    低沉的男聲如是說?道。

    話音落下,只隔幾?尺的高頭?大馬忽而被?勒停,雪白健壯的前蹄高高揚起?, 于?一剎那,少年?勒馬的影子?遮天蔽日朝馬車地壓下。

    “宋小霸王……好耳熟, 我好像聽?衙內提起?過……”關道寧從馬車側窗掀簾望著那紅衣少年?兀自喃喃,忽而記起?的他失聲道。

    “是逼著衙內離開?京都來禹州讀書的罪魁禍首, 定遠侯府的小侯爺,宋焱!”

    小侯爺。

    這可是窮鄉僻壤的禹州見不到的勛貴。

    這等勢力不由地讓剩下的人一一探出身來。

    馬蹄險而又險地擦著車夫的右肩落下, 馬上的少年?恣意無畏地俯視著車上人。

    他似耳力極佳,一抹痞笑掛在唇上。

    “我不找那姓高的憨貨,你們——”宋焱掃了一圈,目光在林清樾溫雅的面上和梁映昳麗的眉眼之間?,游移不定。

    “誰是梁映?”

    “是我。”

    眼見少年?似有抉擇,俯身往林清樾的方向探去,梁映直接掀開?車簾,走到車架前轅,八尺的身形足以讓馬上的少年?改了俯視的姿勢。

    宋焱上下打量,似有些難以置信。

    “……怎么長得這么艷。”

    梁映微微蹙眉,剛要說?什么,宋焱好像自我說?服完畢,從身上摸出一個卷著白紙的木盒,丟到梁映面前,硬邦邦地開?始咬字道。

    “聽?聞你是禹州解元,才學過人!不日便是我大燕與胡邦西嵐的清河宴,簽了這紙與我一隊,定要那西嵐人知道我大燕學子?的厲害!”

    “什么清河宴?”

    瞿正陽、關道寧、祝虞面面相覷,聽?得一頭?霧水。

    唯有林清樾和梁映心中有底。

    清河宴之由來,是胡邦西嵐與大燕近月休戰,但因休戰所定條約爭執不下,西嵐使臣向大燕掌權人,攝政王景王提議。

    西嵐自詡這些年?已經習得大燕經學之精華,愿設清河宴,宴上西嵐學子?對戰大燕學子?,若西嵐勝,則兩?國簽訂休戰之條約須得偏向西嵐,反之亦然。

    清河宴之勝負,關系舉國之權宜。

    景王勒令京都最好的學府,國子?監學子?于?一月內擇出最頂尖的一隊學子?,替國應戰。勝者不僅可在朝中直接授命任職,甚至允諾在皇家密庫,任選一樣寶物。

    這為國爭光的契機,早在梁映入京的路上,也被?吳文稱之為奪回太?子?之位的契機。

    但吳文也說?,具體實現之法,會由林氏明部部署,暗部只負責護衛太?子?安危。

    眼下看來,宋焱便是林氏明部派來的幫手。

    梁映將宋焱遞來的木盒和白紙分別打開?,盒中是金貴的金絲竹紫毫筆,而紙上則寫?著應戰書三字,格式規整似是統一制定,下面落款處除了宋焱自己的,還留了余地,數了數,大概可以容下六人。

    梁映沒怎么猶豫,就把?紙筆遞給了手邊的林樾,讓她先署名。

    林清樾愣了愣,看著梁映理所當然的神情,這才想起?梁映應該是順應阿清所托。

    他倒是還真的有心。

    在梁映得知了身世?的這一路來,其實來自景王的大小刺殺源源不斷,除了有暗部的及時防衛,梁映本身的冷靜應對和機敏掩飾,才是真正讓同行的眾人毫無察覺。

    有一夜,那與暗衛纏斗的刺客的血都濺到了她的額頭?,裝睡的林清樾本能顫了一下眼皮,卻于?下一瞬,被?熟悉的氣息包圍。

    指尖從她的額前溫柔地揩過。

    仿若那血跡只是無意濺上的露珠。

    她若真的只是林樾。

    大抵會被梁映騙得很好。

    可惜,她不是。

    此刻,對著少年?無雜質的眸光,她頓了頓,才想著把?紙筆接過。

    可這沒有商量的做法,把?一邊本來應付差事的宋焱驚得眼睛倏然睜大,從馬鞍飛身一躍,也立上車轅,將紙筆從林清樾手中搶走。

    “不能給別人,我的隊伍可不容廢物。”

    宋焱神情倨傲乖張,說?話時眸光甚至都不愿意下落,看得在旁的瞿正陽指節一陣癢癢。

    “廢物?”梁映若有所思地看著宋焱,可惜宋焱不知梁映脾性,見梁映又要紙筆以為他想通了,便耐著性子?重新把?東西了過去。

    于?是,在林樾幾?人眾目睽睽之下。

    梁映神色自若地把?紙上的宋焱二字一筆劃去,繼而先添上了林樾的名字。

    “噗——”瞿正陽沒繃住,和祝虞關道寧對視了一眼后,笑出了聲。

    明白了梁映意思的宋焱臉色一黑,直接將還沒有寫?完樾字的白紙從梁映手邊抽走,捏皺成一團在掌心。

    “看,來,梁,兄,還不是很?明白現下的局勢,不知道這應戰書的珍貴。今日這紙算是作廢了,我看還是待到你們入了國子?監,再重新考慮吧。”

    大抵順風順水慣了的小侯爺第一次受挫,咬牙切齒之力滲人得緊,見過風浪的林清樾等人還好,反倒是與此無緣的車夫完全白了臉,不知道車上的人是怎樣的不知死活,敢惹這霸王。

    待到宋焱縱馬消失在長街上,街上的熱鬧才敢重新張羅起?來,街道恢復了擁擠,但載著他們的車夫卻是回不到從前了。

    他轉身便沖車上幾?人作揖連拜,苦笑道。

    “我的小祖宗們,我這小車實在承不住幾?位大佛,這國子?監還請諸位自己順著這大街繼續往前走,過了龍津橋往南,御街以東便是。”

    “可我們都付了車——”

    車夫登時把?一串銅錢掛在瞿正陽伸出的手腕上,訕訕一笑,而后馬上繞到車后,將幾?人的行李一口?氣卸下。

    祝虞見人實在是害怕,便拉著瞿正陽下了車,幾?乎是他們才落地站穩,車夫一揚馬鞭便從長街拐去了一個小巷,不見了蹤影。

    “竟怕成這樣——”

    瞿正陽嘟囔著,左一個包袱右一個包袱把?行囊背上了身。

    關道寧瞥了一眼周圍對他們也盡是怪異眼神的普通百姓,拉著人便往剛剛車夫指路的方向走,不愿停留。

    “這多正常,你想想衙內那等身份,放在京都也足夠張狂,可還是讓這個宋小霸王趕去了禹州,咱們現在沒有功名在身,哪有資格去惹人家。”

    “咱們都從禹州考上國子?監了,這以后入仕做官早晚的事兒,怎么還被?當成賤命似的欺負?”

    瞿正陽頗有些不忿。

    直到在國子?監專人登記入學試報名之處,填好了自己名姓,他心思才算松快些。

    “請問這附近有何清靜些的客棧方便投宿嗎?”

    報名完還要修整一夜,迎接第二日的入學試,祝虞便向國子?監登記的學錄討教。

    “你們在這兒附近投宿?”

    學錄鄙夷地上下掃了掃在前的祝虞幾?人,直看到后面的梁映和林清樾勉強緩了一點臉色,指了指身后雕梁畫棟的重重屋舍。

    “這兒,是國子?監的上舍所在,你們這等從地方來的學子?只能在洛京城外的辟雍學宮處,進行入學試。就算考過了,也是分在辟雍學宮的外舍生中。”

    “除非你們運道好,九年?十年?進不了上舍。”

    “什么外舍上舍?”

    瞿正陽發現自來了洛京,這洛京里的人說?話每個字他好像都認得,但合在一起?,他卻一點也聽?不懂了。

    “害,罷了。”學錄自覺善良地嘆了口?氣,“你們從禹州來,那等窮鄉僻壤之地自是不知道如今京中變化。”

    “國子?監近年?改制,分上舍、內舍、外舍。外舍兩?千人,內舍兩?百人,上舍百人。間?歲設試,重新分舍,但按約定俗成的規矩,外舍者無三年?進不了內舍,內舍無三年?進不了上舍。”

    “而上舍也多需熬到三年?,才不用過春闈,朝中從中挑選人才入朝為官。”

    這學制和長衡的四齋有異曲同工之處,不難理解,可其中升學的過程就復雜太?多了。

    “竟要這么久?”關道寧瞠目結舌。

    祝虞也不曾想到除去春闈這個途徑,由國子?監入朝為官竟也這么曲折。

    “就沒有例外?”

    “你們家中若有三品朝上的關系可以仰仗便可。”學錄嗤笑了一句,見少年?們面色一脹,挑了挑眉,又提了一句。

    “還有一種例外。”

    “那便是最近的清河宴,景王下旨挑選國子?監最頂尖的學子?,為了不使明珠蒙塵,準許上舍的學子?們自行組成隊伍,先在國子?監內比試一輪。而這上舍學生的挑選范圍可及上、內、外三舍。”

    “若是你們誰人有幸被?上舍學子?挑

    中入隊,那就等于?暫時成了上舍學子?,若還真贏了比試,那更是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

    祝虞、瞿正陽、關道寧把?這話嚼了嚼,忽然懂了宋焱臨了丟下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們不約而同地朝幾?人之中身形最高大的少年?看去。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問心試

    也不知道林氏明部是不是無人可用。

    竟選了宋焱作為棋子。

    這等看著就不受控的?人, 一朝就把?梁映辛辛苦苦一路上維系了二十天的?尋常學子表象摧枯拉朽,搖搖欲墜。

    迎著眾人探究的?視線,梁映額角突突地跳了兩下,視線最終落到了站在他對角之遠的?林樾身上。

    秋風颯沓, 今日的?她?穿得一身天青。

    濃綠的?竹葉繡紋在她?的?袍角, 隨風翻飛。

    一同經歷了長衡大小事, 她?的?目光始終清和平靜, 一如他初入長衡, 在那個連綿的?雨天撞見的?觀雨少年。

    她?身上似涌動著權勢利欲永遠染不上的?清冽。

    把?他滿心的?借口和隱瞞看得滯澀,耳邊下一瞬就聽她?清朗道來。

    “早聽聞洛京繁華迷人眼,貴人行事只求順意, 咱們只管顧好自己就是了,若真是愛才, 自有三顧茅廬的?佳話。”

    眾人頜首。

    便?如林清樾提及的?重點。

    他們無有不信梁映自身才學,矚目而來,并非嫉妒或是起疑,而是擔心梁映因為他們錯失了伯樂。

    林清樾寥寥幾句剛好切中眾人心思。

    重新有說?有笑地,往學錄所指的?城外辟雍學宮走去。

    唯有梁映慢了一拍。

    盯著那抹素來象征清雅正直的?竹紋, 眸色沉了下去-

    國子監的?入學試隔了一日便?出了榜。

    因各地不是舉薦便?是舉子入學,僅因入學試不合格而被刷下去的?很少,多?數學子來看榜只是看看自己被分在了哪一齋, 又或是為了認識同年入學的?新生。

    瞿正陽憑著身形力氣?的?優勢,看了榜回來說?了第?一手消息。

    “這外舍兩千學子, 三十人為一齋,摒除武學百人, 畫學百人,醫學三百, 剩下的?學子要分五十齋,你們三個考得都不錯,分到了第?十齋。”

    “不過我找了半天就是沒見到衙內的?名字,說?起來入學試這日也不曾見他——”

    “噗——這還有傻子覺得光憑名次高些便?不錯了。”

    瞿正陽興沖沖的?話突然被一旁看榜的?兩名學子嘲笑著打斷。

    “這國子監學生聚集之地,不看名次看什么?”

    他可不慣著人,既然這兩人刻意說?出了聲,瞿正陽也不介意上前,講不通道理,他也略懂拳腳。

    許是剛剛瞿正陽的?身影被梁映擋去一半,驀地走近,那學子兩人才發?現少年威武健壯,和他們這等瘦弱書生全然不同。

    “原來是武院的?學子啊哈哈。” 兩人訕笑了一聲,變臉解釋道。

    “這國子監有國子監的?規矩,像咱們這種新生在老生面前屁都不是,現下放榜的?名次看看便?算過了,真要落定,還得看今日子時澄心湖新生問心。”

    “今日子時?”

    祝虞聞言皺眉,不懂什么考驗還要在夜里。

    “是啊,所有新生都要參加。我勸你們這些外鄉來的?就別抱作一團了,多?找找京都本?地的?學子,他們多?少有些勢力,不至于?在問心時太慘。”

    言盡于?此,兩個學子不再與他們浪費時間,轉而往洛京口音的?學子身邊靠去。

    瞿正陽撓了撓腦袋,光是聽就已經聽煩了。

    “這洛京怎么那么多?破規矩?!”

    “倒也不算太意外。”關道寧搖了搖頭,“皇城腳邊,利益攸關,國子監和咱們只為立德的?長衡肯定不能比。”

    “新生問心定是老生專門用來給新生下馬威的?,以便?掌控學子往后?行徑,這個晚上怕是不好睡了。”

    “害,都是學生還能把?事情做絕了?”

    瞿正陽不在意地一揮手。

    卻不想一語成讖-

    子時,學宮內的?澄心湖。

    十幾名老生手持火把?如人墻一般拱衛著湖旁,倚坐在楠木交椅上的?一名青年,叢叢的?火把?將青年斯文?儒雅的?面孔照亮了六分,剩下四分陷在陰影之中,模糊得可怕。

    聽老生模糊的?語意得出。

    這青年似乎是工部尚書之子,陸詢。難得高官之子中,不在國子監上舍,而在外舍讀書。

    而青年面前,靜靜矗立著此次新入學國子監的?百位學子,部分衣衫穿得歪七扭八,皆是因為在睡夢之中,被老生從舍房里揪了出來。

    就算心有不忿,也被這一上來手段兇惡的?老生嚇得乖順,現在排成整齊的?幾列,不敢多?有交頭接耳。

    點過人頭的老生拿起一本名冊勾勾畫畫后?,諂笑著對青年回稟。

    青年微微頜首,指尖一抬。

    那老生便瞬間領會,轉身對眾人道。

    “各位既然到了國子監,學識已經不是唯一重要的憑證。人活一世,今日問心,便?是提前測驗各位,將來能在這世道走多遠。”

    “現在我說?一句,若有符合標準地便?往前踏一步。”

    “家中有人為官者,上前一步。”

    “文?官再上前一步——”

    “……”

    “家中財富過萬貫者上前一步——”

    “千貫——”

    連續幾問下,百人的?隊伍變得參差不齊,進度快者,有幾乎要夠到青年腳邊;進度慢者,也有如同祝虞和梁映這般一步未走的?。

    林清樾和少數人一道站在前排,受著身后?之人艷羨的?眸光,卻并沒有一絲喜色。她?皺著眉,望著已經落到火把?都照不亮的?暗處的?幾人,隱隱泛出燥意。

    但她?不能做什么。

    至少明面上不能。

    暗部對她?的?指令有所變更?,以護衛為主?,國子監內,她?被勒令不許如長衡書院那樣肆意惹眼。

    只因國子監是林氏部署的?,最后?一步通向東宮之位的?高臺,必須只能由?太子一人親自走上這條路。

    “好了,那便?這十幾人,問心通過。”

    林清樾回首,她?面前的?青年點了點走到最前的?十幾人,語意懶散道。

    “噢,除了他,他最后?一批走。”

    在十幾位有錢有勢的?學子的?慶祝中,青年冰冷的?指尖正虛虛點在林清樾的?眉心。

    林清樾微微斂眸。

    就聽得那諂媚的?老生緊跟著青年的?指示道。

    “剩下沒有出列的?新生,在澄心湖內和澄心湖四周密林中有散落的?序號木牌,這便?是你們往后?在國子監的?地位。你們每往前一步的?人可多?一刻鐘尋木牌,木牌可奪可騙,沒有規則,最后?手里沒木牌的?,直接離開國子監。”

    話音落下,剩下的?學子之間迷茫之色只停留了瞬息,一個接一個反應過來的?學子看著彼此臨近的?面孔,眼里只剩下敵意。

    可奪可騙,往后?國子監的?地位。

    這一場“問心”對陸詢而言不過一個游戲,卻不費吹灰之力就讓這些青澀稚嫩的?學子們迅速領會到權勢的?甜頭和陰暗。

    眼睜睜看著懵懂的?學子,在一聲聲響起的?哨聲中,開始變得面目猙獰,互相爭奪。

    林清樾只覺得四年前,從林氏叛離前的?窒息感又一次熟悉地在胸腔輾轉。

    果然,洛京還是那個洛京。

    最后?一批行動的?哨聲響起。

    林清樾幾人并沒有像其他學子那邊迫不及待地離開原地,憑借長衡培養的?默契,很快就制定好了計劃。

    但每個人的?面上,都看不出一點興致高昂。

    總覺得這場問心的?測驗,

    說?不出的?怪異。

    鑒于?時間有限,幾人只能先將眼前這關先過去。

    藏木牌的?地方有很多?,大多?數都已經被翻找,剩下的?若不想直接搶奪或騙取,只能往更?高或更?深之處探尋。

    保險起見,怕有些學子搶紅了眼,祝虞和瞿正陽分了一道,剩下林清樾梁映和關道寧一道。

    關道寧運道好。

    繞出澄心湖一點,竟然跌了一跤就從面前的?石頭坑里摸出了一個木牌。

    林清樾讓關道寧收好木牌,找了個位置隱蔽的?高樹讓關道寧爬了上去,等這場測驗結束再下來,免得被誤傷。

    關道寧也不愿參與那些是非,乖乖藏好,看著林清樾和梁映結伴繼續往更?深處走去。

    少了對關道寧的?牽掛,林清樾尋木牌的?腳步也慢了下來,和身邊認真尋摸的?俊美少年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兒不會有的?。”

    眼見梁映二話不說?往一處高懸的?木枝攀去,林清樾忙拉住了梁映的?袍角。

    “不試試怎么知道。”

    少年一意孤行,好在有驚無險地將高懸的?木枝往下拉了拉,看清了上面的?空空如也。

    “那幫老生不會讓掛在他們力所不及的?地方。”

    林清樾早有預料地嘆氣?道。

    看著冷靜下來的?梁映,一雙烏沉的?眼眸卻涌上了更?晦澀的?愧意。

    “你本?該第?一批出發?。”

    毫無理由?被拉到了最后?一批。

    只有一個理由?。

    那便?是林氏從中作梗。

    林氏不在乎他的?身邊之人,這便?是他當?街拒了宋焱之后?的?后?果。

    其他人身世單薄,林氏無需刻意針對,唯有需要出手的?,只有林樾一人而已。

    梁映扯了扯唇角。

    所謂太子,他瞧著不過是比身世未明時,看得更?清楚,更?渾濁的?牢籠枷鎖,不僅困著他,身邊的?暗流還要吞噬他在意的?人。

    “這也不礙事,總能找到的?。”

    林清樾生怕少年再想,便?要懷疑到她?的?暗衛身份上去,換了一副寬慰的?笑臉。

    可這笑臉看在梁映眼中無比單薄。

    “阿樾,剛剛路過的?那一處,我想再去檢查一下。”

    “嗯好。”

    林清樾的?信任,讓梁映放心走到幾十步開外后?,換下了林樾面前那副執著青澀的?少年模樣。

    高大的?身影立在枯樹之下,凜然若霜。

    一抹身影從周邊高樹上一躍而下。

    “殿下,有何?吩咐。”

    “木牌呢。”

    暗衛垂首道:

    “殿下的?那份明部已經在陸詢處準備了。”

    “我還需要一份。”

    “可——”

    “你要違命嗎?”

    “屬下不敢。”

    梁映沉下神色時,氣?勢壓人,暗衛喉口咽了咽,轉瞬領命消失在梁映眼前。

    阿樾,放心。

    我會讓你永遠自由?自在,干干凈凈。

    ……

    說?實話。

    林清樾很清楚,自己就算拿不到木牌也不會怎樣,她?好歹還算林氏暗衛的?一員。

    梁映更?不用說?了,太子殿下的?木牌肯定早有安排。

    但她?什么都不拿就能交差,好像也說?不過去。

    林清樾認命地起身,想著累就累點,趁著梁映不在,直接去那搶得最厲害的?學子手里搶一塊回來。

    只是才往前走了兩步,卻忽然一塊木牌落在她?腳前。

    那序號竟赫然寫著壹。

    “這可是姑娘掉下的?木牌?”

    一道醇厚溫柔的?男聲緩緩從林清樾面前的?密林后?傳出。

    林清樾愣了愣。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定安哥哥……?”

    “好久不見啊,小樾。”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人情債

    深秋的密林間, 緩緩步出的男子著一身鴉青錦袍外?罩月白狐裘,玄色絲線在他的袍角繡出一只昂首欲飛的鶴形。

    這極致的顏色似是為了?墜住男子清癯消瘦的身形,不?至于被秋風帶走。

    走近之后,更覺男子生機寡薄。

    紫金冠下, 肌膚蒼白, 而?五官卻被一副打造精巧的銀質面具全然包裹, 一雙淡漠的眼只在對上眼前之人?時?, 才從面具深幽的孔隙中露出一絲溫柔。

    他在林清樾面前俯身, 將地上的木牌重新撿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再一次遞了?過來。

    “我害怕小樾已經忘了?我, 便想著東西給到就好了?。”男子說著低低一笑,“沒想到, 你還記得我的聲音。”

    “我很開心。”

    怎么會不?記得呢?

    四年前,她能順利叛逃離開林氏,沒有蕭定安的幫忙,決不?會那么順利。

    林清樾顧不?得男子手上的木牌,拉著男子衣袖下單薄的手臂左右轉了?半圈, 又順勢切了?切男子的脈。

    “你當年回?去有沒有被林氏發現?他們都對你做了?什么?怎么脈象這么微弱?”

    林清樾這一生鮮少欠過人?情。

    一次是父親替她挨刀。

    一次就是蕭定安冒著被族中懲戒的風險,為她掩藏蹤跡,誤導林氏。

    時?隔四年的愧疚、惦念在久別重逢之際, 如忽然決堤的堤壩,洶涌地林清樾的心間鋪開。

    蕭定安隔著面具欣賞著林清樾為他而?憂心的眉宇, 也靜靜打量著隔著四年時?光,他無法目睹的她的成長?和變化。

    半響, 載滿滿足的男聲安撫地響起。

    蕭定安拉下林清樾為他切脈的手。

    “放心,我說過, 我對林氏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枚棋子,他們不?會真的對我下手。”

    “而?且都四年過去了?,這件事除了?你,沒人?在意?了?。與其擔心我,不?如說說你,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外?面的世界,真的有你從話本里?看到的那么精彩嗎?”

    林清樾想起自己離開前對蕭定安說的話。

    “我想去外?面看一看,沒了?林氏,是不?是一樣?能活。”

    她和蕭定安都是出生在暗部的林氏族人?。

    生下來就需要面對林氏的宿命。

    不?像明部,還可以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他們剛剛有了?些自己的意?識,便已經投入到了?暗部的訓練之中。

    五六歲的孩子已經摸上了?刀。

    八九歲的孩子已經殺過了?人?。

    林清樾認識蕭定安,是在暗部等第的考評之中,她才七歲,第一次參與從“葉”升為“枝”的評定。

    通過的標準,是將高一等的“枝”打敗。

    而?分給她的,就是大她兩歲的蕭定安。

    那時?,年幼的她為了?達成母親的期望。

    林清樾拼殺得很努力。

    而?蕭定安與她相反,沒有一絲求生。

    見她鍥而?不?舍的,用嬌小的個子,微弱的力量,笨拙的身法,一次又一次從泥潭里?站起來,要將他打敗。

    蕭定安選擇放出了?一個破綻。

    而?林清樾果斷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掉下等第的懲罰很嚴重,蕭定安被罰得下不?了?地,林清樾偷偷帶著傷藥來看他。

    本意?是小姑娘不?想欠人?情。

    可一來一去,兩人?逐漸熟稔。

    成了?這昏暗無光的暗部之中,彼此親自選定的,不?會背叛的“血緣”。

    只有她才能叫他定安哥哥。

    也只有他會叫她,小樾。

    直到四年前。

    十四歲的林清樾抱著重傷的父親,毅然決然決定叛逃出林氏,但天地之大,在林氏密不?透風的暗網之下,無處可去的林清樾被蕭定安偷偷安置。

    “非走不?可嗎?”

    蕭定安望著少女分明也動?蕩著倉惶的眼眸。

    少女不?安歸不?安,卻異常堅定。

    “非走不?可。父親厭惡林氏,我也厭惡,你也厭惡不?是嗎?這宿命憑什么要困住我們所有人??”

    “萬一,這世道?和林氏所說的不?一樣?。能找到徹底的自由之法,我一定會回?來,把定安哥哥也從這宿命里?帶出去。”

    曾幾何時?。

    蕭定安記得曾拼命搏殺,不?屈不?撓的少女和他一樣?,漸漸在

    一次次的暗部指令中麻木、冷酷,但突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忽然變了?。

    她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一些純粹的、天真的、美好得過了?頭的世道?話本,相信自己或許可以另有出路。

    蕭定安不相信林清樾真的能找到。

    但他還是幫了?她最?后一次。

    這一別,就是四年。

    她好像確實沒有做錯選擇。

    毋須林清樾證明什么,蕭定安看得出來。

    那雙被暗部用血氣和利欲熏染的雙眼重新變得澄澈、清雋,像是一處不?被凡人?染指的桃花源。

    而?他,卻在暗部的磋磨中,成了?現在這個勉強支撐的糟糕模樣?。

    但林清樾卻覺得在故人面前。

    她現在這幅樣?子屬實窘迫,回?答不?了?半個字。

    ——當年說著要脫離林氏,卻還是被林氏抓了?回?來,乖乖執行指令。

    ——說要找到自由之法,實際上路漫漫其修遠兮,她差點在路上迷了?心智和方向。

    不?過現在也算迷途知?返吧。

    林清樾換上報喜不?報憂的親近笑意?。

    “外?頭確實挺好的,我還差一點就能找到自由之法了?,定安哥哥且再等等我吧。”

    清越的話聲在林間回?蕩。

    蕭定安笑了?笑,并不?追究少女刻意?略過的細節。

    “我知?道?你定是有計劃才回?來的,得知?你的消息,我就想著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你。”

    林清樾低頭看了?看蕭定安這及時?雨一般的木牌。

    “幫是能幫上,就是……會不?會太扎眼了?些。”

    壹號木牌。

    怎么想都應該是陸詢備好給梁映這般的太子,再不?濟也是備給投靠門第的學子。

    林樾這個身份,現在還是不?被林家承認的私生子,拿著這個只會惹起更大的非議。

    “有我在,不?礙事。”

    蕭定安還像以前那樣?,順著林清樾的后腦撫了?撫那黑順的發絲,耳邊忽而?輕輕傳來樹枝斷裂之聲。

    林清樾被他展開的狐裘攏住聽不?分明。

    但蕭定安卻很快鎖定了?林清樾身后的一處方向,眼底飛速掠過一絲了?然。

    “可定安哥哥,你如今帶了?面具,定是林氏給你的身份不?方便露面,還是不?要為了?我壞了?規矩。”

    蕭定安的身上有著一股混雜著藥味的龍涎香,這香氣馥郁得無孔不?入,林清樾只覺得自己在這懷中的片刻,便被染透。

    借著說話的時?機,她不?太適應地退了?一步。

    可蕭定安下一刻就追了?上來。

    像是窖藏足夠時?長?的陳酒,搖曳著醉人?的氣息,低聲道?。

    “為了?你,哪有規矩。”

    林清樾心中一跳。

    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耳邊忽然腳步聲變得又快又重。

    須臾之間,微涼的山木氣息將她從香氣之中拔了?出來。

    “阿樾,小心有詐。”

    說著,被林清樾攥在手中的壹號木牌陡然被人?抽了?出來,丟回?給了?蕭定安的手中,轉而?從自己的手上掏出一塊刻了?叁的木牌替上。

    昳麗俊美的少年有意?遮擋,高大的身形便能將清瘦的林清樾掩下,繼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沉郁的眼眸如同被踏入領地的狼王,充斥著審視和敵意?。

    蕭定安勾了?勾唇。

    在梁映審視他的時?候,他也掃視過上下。

    最?終視線又落回?到的林清樾身上。

    “是不?是騙人?,帶到陸詢面前,一問便知?。”

    “還是用我的,穩妥些。”

    兩塊木牌同時?遞到眼前。

    兩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她抉擇。

    林清樾只覺得一陣頭疼從腦中席卷過境,猶豫了?半響,還是從披著狐裘的微涼掌心里?接過了?壹號木牌。

    壹號雖然矚目,到底是她自己麻煩一些。

    梁映這塊突然出現的叁號木牌就不?好說了?。

    若是陸詢備好給她的太子殿下的。

    而?她拿去,那林氏少不?了?要和她算賬了?。

    “這木牌你一塊我一塊剛好,若我拿了?你的,你怎么辦?”

    林清樾語重心長?地把叁號木牌推回?給了?梁映手中。

    梁映握著木牌的指骨幾近泛白。

    他很想告訴林清樾他的木牌不?用她擔心。

    可話后半句跟著的緣由就是——陸詢那里?早就為了?他的太子身份備好了?一塊。

    這讓他怎能說出口。

    蕭定安望著少年輕而?易舉被林清樾一句話攪渾的眼底,不?介意?再往上面添柴加油。

    “是啊,這位學子,還是先照顧好自己,不?要讓別人?操心才好。”

    梁映定定地看著面具深幽空洞下的雙眼。

    敏銳地察覺出其中惡劣的嘲諷。

    只可惜林樾似乎沒能注意?。

    “時?間也差不?多了?,早點回?去交差吧,明日還要上課呢。”

    林清樾腳步微動?,眨眼之間就離開了?空氣莫名凝滯的那一片密林之地。

    ……

    夜色漸漸淡去。

    澄心湖旁的學子一個接一個地回?來,幾乎沒有幾個臉上不?漫著倦色,更多的身上臉上都掛了?彩。

    回?來的學子們向老生遞交了?木牌后,便面色漠然地站在一邊,早先整齊的隊伍一點沒了?樣?子。

    陸詢睡了?一小覺,此刻伸展四肢,睡意?朦朧地問道?。

    “木牌還差幾塊沒找到?”

    “都找完了?,就是人?還沒到齊。小侯爺交待盯住的那幾個實在是本事不?小,刻意?留在最?后一批也給他們找到了?,眼下就剩下那個叫林樾的沒著落——”

    “才一個?”陸詢皺了?皺眉,“罷了?罷了?,剩下的放進國子監磋磨也一樣?,快喊停結束吧,免得再生什么變數——”

    “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一個老生連滾帶爬地跑到陸詢面前氣喘著道?。

    “回?來就回?來,沒有木牌結果都一樣?。”陸詢不?耐煩地招招手。

    結果那老生撥浪鼓似的搖著頭。

    “他們有牌。”

    “什么?不?可能啊?木牌定額就這么多!只有前三名的牌子是固定不?發的,但兩塊都在我們的手里?——”

    陸詢身旁的老生將信將疑道?。

    “是真的!林樾還有梁映!兩塊牌子,一塊壹號,一塊叁號!”

    “什么?!”

    在交椅上懶散了?一夜的陸詢突然站起。

    他不?是疑惑叁號牌怎么出現在了?梁映手中。

    而?是他不?敢相信,壹號牌的出現。

    壹號,國子監唯一不?捏在手中的木牌。

    無論?外?舍、內舍、還是上舍。

    壹號木牌,只屬于一個人?。

    那便是當今的太子殿下。

    “怎么,這壹號牌不?好用嗎?”

    戴著銀質面具,身披月白狐裘的清雅身形,穿過重重人?群站到了?陸詢面前。

    第080章 第八十章:入上舍

    京中人人皆知。

    當今太子因當年?宮變一事, 身骨孱弱。

    為保沈氏嫡長血脈,遵國師之命,打造了一副用以壓制災厄,穩住紫薇命格的銀面獻給?太子。自?此太子便臉帶銀面, 在宮中深居簡出。

    平日?里只有?攝政王, 與身為太子伴讀的望門貴族通過重重宮門通傳, 細致到發絲的查檢才能得見。

    今日?怎么會突然毫無征兆地, 現身在辟雍學宮這等洛京城郊之地?身邊還沒有?宮人隨侍…

    如?此隱秘。

    是為誰而來呢……

    陸詢心中再?有?算盤不斷。

    現下也得屈下雙膝, 在白裘銀面的男子腳前?穩穩拜下。

    “竟不知是太子殿下駕到,陸詢惶恐。”

    陸詢這一跪,像是往一面沉靜的湖面投擲下一枚巨石。

    以陸詢為中心的學子們如?同?蕩開的波紋, 一層一層誠惶誠恐地跪拜下去,口?中先后不一念著參見太子殿下的話。

    不同?其他人, 祝虞瞿正陽等人更奇怪林樾怎么和?太子殿下站到了一起,關道寧卻先一步反應過來,拉著皆是無權無勢的二人,先跪了下去。

    須臾,不齊整的話聲都被俯低的身子

    壓了下去。

    蕭定安面具下的眼?眸冷淡地掠過這司空見慣的場面, 卻在身后之人不得不從眾跪下時,伸手阻在她?將俯的肩頭。

    “你不必跪。”

    被扳起的人微微一僵,

    她?抬眼?, 眸中的詫異一點也不比其他人少。

    林氏指令隱秘,同?為林氏, 不知彼此指令者常見。

    但林清樾從未想過,竟是蕭定安執行太子替身的指令。

    當年?太子三歲失蹤, 也就是說?,蕭定安三歲便就被抱回了東宮。

    他很?早就明白林氏不會讓他死, 也不會讓‘蕭定安’活著。怪不得在暗部你死我活的爭斗之中,蕭定安身上總是充斥著一股悲觀無畏的木然。

    他的一生都被教導著用他人的模樣活著。

    這若是能再?這至高之位上,裝上一輩子也就罷了。

    但現在,她?帶著真?正的太子回來了。

    林清樾的余光掃過她?身邊的少年?。

    他也沒有?跪。

    終究是在東宮穩坐了十七年?。

    蕭定安扶起林清樾后,對著地上一片畢恭畢敬的人頭并不急著施恩,銀面側了側,只看著少年?,像是好奇他會不會跪。

    而梁映一身玄衣濃重得似乎將整夜的暗色都吸盡,與那雪白狐裘的主人如?同?天生的日?與夜,難以調和?地分處在這片土地之上。

    場面一度凝滯。

    林清樾一邊偷偷拉著蕭定安的衣角,使著眼?色。

    一邊心道:梁映這些時日?,對太子的身世和?召之即來的暗部勢力,已能得心應手的掌控。如?今的他,怎甘心向明擺的替身行禮——

    耳邊忽然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響。

    林清樾始料不及地轉頭,眼?睜睜看著少年?撩起下擺,單膝跪地。

    深幽的眸光從她?身上輕輕劃過,隨即低了下去。

    “見過太子殿下。”

    他竟跪了……

    林清樾拽著蕭定安衣袖的手輕輕松開。

    蕭定安俯視著少年?,清雅的嗓音下一刻溫柔地響起。

    “都起來吧。大家也知清河宴在即,聽聞國子監來了一批很?有?才學的學子,吾便想來見識見識有?無可用之才。”

    說?著他轉頭對著林清樾溫和?一笑,又對陸詢道。

    “這位學子與吾半路相識,膽識才學皆過人,因此吾將這壹號牌給?了他,不知道有?沒有?壞了你們問心的規矩?”

    陸詢哪里再?敢表露一絲剛剛的傲慢,恭順道。

    “太子殿下慧眼?如?炬,此子即是殿下欽點可應戰清河宴,陸詢不日?便上報給?學正,另填應戰書,讓其入讀上舍。”

    蕭策安嗯了一聲,偏頭看回林清樾。

    “今日?相談甚歡,難遇傾蓋如?故之交。可惜吾不可在宮外太久,希望下次再?見,便是你代大燕學子之名,入宮出席清河宴。”

    太子盛贊幾人能得?

    不出意外,林清樾頂著老生新生無數暗處而來的視線,頜首稱是。

    直到蕭定安的身形消失在國子監外好一會兒,澄心湖旁寂靜了太久的上空,才終于找回了原本的人聲喧鬧。

    聒噪的聲音讓陸詢不由地揉了揉眉心,他瞥過林清樾嘆了口?氣,勾了勾手指召來一個老生,吩咐道。

    “把她?的行李放到上舍舍房。”

    “慢著。”

    林清樾也道。

    對上陸詢不耐的眸光,她?眉角一抽。

    你以為她?就不頭疼嗎?!

    蕭定安這一出來得毫無征兆。

    林清樾不明白他的用意,是受暗部指示還是真的因她而起的惻隱之心……

    但不管如?何,她都得把一切掰回正軌。

    “剛剛太子殿下說?的應戰書,我記得沒錯,只要簽了便能暫時入讀上舍沒錯吧?”

    “確有?此事。”

    林清樾點點頭,依次從梁映的頭上一直點到邊上站著的祝虞、瞿正陽關道寧的頭上。

    “他們幾人名字我明日?會一并寫上,早晚的事兒,一會兒把他們的行李也搬去吧。”

    “什么?!你也太得寸進尺——”

    老生瞪大了眼?睛,從沒見過如?此順桿往上爬的。

    可他叫了一半,就被陸詢打了回去。

    “聽他的吧。”

    老生第?一次如?此吃癟,就又聽陸詢用著倦怠的口?氣道。

    “你們也跟著一起去國子監上舍的舍房休息吧,辟雍學宮是容不下幾位了。”

    “多謝。”

    就這么雷聲大雨點小的送走了才來的人,陸詢最是忠心的老生撓了撓頭,頗有?些不解地悄聲問道。

    “就這么放人走了?小侯爺那邊如?何交差啊?他不是只要那個——”

    “他不是進了上舍么,結果成了就行了。不該問的別問,不該做的別做。”陸詢冷聲道。

    “自?半年?前?,太子選妃定了小侯爺的心上人,這二人之間私下暗流涌動,你我要想活得長久,就別多管閑事,應付一下得了。”

    老生見陸詢如?此身份都諱莫如?深,不敢再?說?。

    他們或許對于這些初入洛京,剛入仕途的學子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達官子弟。但對于太子、侯爺一流,他們不過是傾手可以覆滅的一個小族。

    誰為刀俎,誰為魚肉?

    瞬息萬變,無人可以定言-

    坐在老生特意為他們叫來去上舍的馬車上。

    眾人動蕩了一夜的心魄在絲縷升起的晨光中,緩緩回過勁來。

    “我竟見到太子了……”

    “從外舍到上舍,不是說?得嚇人要熬上九年??就這么一夜之間,我就過了九年?了?”

    “不對不對!”關道寧晃了晃頭,找到了其中最關鍵的一點,他看向上車到現在沒說?過話的林清樾。

    “阿樾,你怎會認識太子?”

    “……”

    林清樾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個瞬間,她?很?想破罐破摔地答——

    你問得哪個太子?

    真?太子還是假太子?

    反正眼?下的情況已經被蕭定安弄亂了套。

    好像也不怕再?亂一些了。

    可林清樾剛一抬頭,就對上少年?沉沉的眸光。

    在密林之間,當著蕭定安的面,梁映沒有?多問,但想來定也是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就是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聽到的。

    這讓林清樾圓謊難上許多。

    她?仔細斟酌了一番,才道。

    “多年?前?,誤打誤撞……算是一同?讀過書。”

    “那豈不是與太子同?窗?怪不得太子待你如?此不同?,我們這算不算是一人得道雞犬飛升?”

    瞿正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玩笑的話語,卻讓林清樾一反常態,對上除梁映之外,以為坐上去上舍的馬車是僥幸的一張張面孔,鄭重其事道。

    “怎會只是因為我。以你們的本事,若是國子監不以門第?、權勢量人,你們也會很?快去到上舍的位置。”

    “可如?今的世道怎會沒有?那些權衡……我們也確實?是仰仗著太子權勢,才能坐上這馬車。”

    祝虞察覺到林清樾話中之意,卻不免想起她?在問心試中所見到的眾生相。

    盡管她?在瞿正陽的護衛下,很?快找到了牌子。但多的是高門第?奪低門第?,低門第?收買無權無勢之人,替他爭搶。

    看最后的最后,狼狽的只有?那些什么都沒有?的人,他們扭打在一團,互相撲咬,十幾個人爭取著從低門第?手上流出的一個木牌。

    門第?權勢的權衡已經被融入在血脈里,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毋須刻意學習,世人便天生信任,權貴者應該命令主宰,底層低賤者就該被驅使。

    祝虞的低落顯然感染了其他人。

    無權無勢的他們即使成了既得利益者,也無法理所當然地享受。

    “權衡當然不會突然沒有?,所以才要你們走到更高更遠的地方。這確實?是一條難走的路,但你們現在站在這里,已經走得很?遠了不是嗎?”

    溫潤有?力的聲音在小小的一方馬車落下。

    眾人一滯。

    是啊,改變為什么不可以從他們開始呢?

    祝虞幾人心中漸漸生出些許不同?。

    唯有?梁映,他似聽到的和?幾人不太相同?。

    “為什么是你們?”

    林清樾臉上笑意一頓。

    是被少年?的敏銳刺得差點來不及掩蓋,那一個她?從一開始就埋在心底的念頭。

    “說?得好像,以后沒有?你一樣?”

    是的。

    我的太子殿下。

    你猜對了,我早晚是要離開的。

    ……

    洛京皇都,東宮寢殿。

    造型精巧的銀面被人卸下擱置在案頭,重重熏染著龍涎香的鮫紗之下,男子的面容若隱若現,這是他一日?之中唯一能脫去束縛的時刻。

    他迎著月光,眸色癡迷地看著自?己的手。

    那上面似還殘留著一絲淺淺的草木氣息。

    這味道獨屬于她?。

    實?在久違。

    不怪他一時無法放下。

    即使他的背后傳來了另外的聲響。

    “殿下。”

    “說?。”

    “一切正按照您的計劃進行,明日?他們便能在上舍正式入學了。”

    跪在地上的身影竭盡忠心。

    “暗部那邊我已經截斷了所有?信息,明部只會當這是暗部那個女人的指示,暫時不會過問。”

    “很?好,阿念。背離林氏不是易事,辛苦你了。”

    感受到肩膀上被男子溫柔撫拍。

    周念心中一暖。

    “為殿下赴湯蹈火,阿念心甘情愿。”

    “殿下?也就只有?你會真?心實?意這么稱我了。”蕭定安低笑。

    “殿下很?快就會是唯一的殿下了。那個梁映根本無法與殿下相比——”

    “是么?”蕭定安輕輕攏起手心。

    “希望她?也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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