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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不堪用

    國子監的上舍學舍倒和?長衡相似。

    兩人一間, 有可以單獨洗浴的水房。

    只是修葺陳設得比長衡不知寬敞雅致幾何,但祝虞幾人一路走?來卻發現,這上舍的舍房幾乎都空著,沒有幾個學子。

    被半夜叫醒干活的學錄語氣懨懨, “上舍學子多數住在京中各自府邸, 這空舍房多得很, 你?們自己挑吧。”

    學錄說著攤開手心幾串鑰匙, 一點也不關心學子們如何決斷, 只想著快快了結此事,早點回去補覺。

    梁映率先拿了一副,什么也沒有說, 兀自退到林清樾的身邊站好,瞿正陽和?關道寧對此都習以為常。

    關道寧上前?拿起一副默認道。

    “那?我就和?正陽一間, 無憂單獨一間。”

    一人一間,對祝虞來說自然是再好不過。

    只是祝虞正要上去拿最?后?一副,另一只玉白的手先她一步,將鑰匙收入掌心。

    “還是我與無憂一間吧,畢竟是兩人間, 若意外搬進外人,反而麻煩。”

    祝虞愣了愣,看著走?到自己身邊的林清樾, 下意識地又往其身后?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梁映烏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了過來, 好像要將背對著他的林清樾看出個洞來。

    這氣氛其實?自馬車上,梁映提出疑問便開始不對勁。

    林清樾顧左右而言它的一掠而過后?, 梁映不再追問,可節癥終究沒有根除。

    眼下梁映還沒有先開口, 瞿正陽不大認同地上前?一步,“這……還是先讓無憂自己住著,到時候來人再換唄。”

    瞿正陽如此提議不奇怪。

    對他而言,林樾再是正人君子,也是男子。又不是沒有舍房,一男一女同住,著實?不妥。

    兩方似都有道理,但還是要祝虞做主。

    瞿正陽和?林清樾的目光一前?一后?地看過來,不比前?者?的理直氣壯,林清樾在只有祝虞看到的角度,輕輕眨了眨眼。

    溫潤的眼底舞弊一般,柔光波動。

    祝虞心中嘆了一聲,順從道。

    “仔細想想,阿樾說得在理……”

    ……

    拿著鑰匙和?祝虞一起站到了新舍房的門?口,林清樾這才松下了些心神,往更遠去的單獨身影投去一瞥。

    “現在去換,也來得及。”

    旁觀者?清的祝虞挑了挑眉,對著心口不一的林清樾由衷建議。

    “無憂說笑了,這都快到了早課時間,我們還是盡快收拾吧。”

    祝虞搖了搖頭,跟著林清樾的步子走?進舍房。

    這一路上,她看得清楚。

    好像是秋闈之后?,林樾對梁映便和?之前?有些區別,雖然都只是細枝末梢的小事,但祝虞憑著女子特有的敏銳,察覺到林清樾正一點一點試圖把梁映向外推。

    而梁映卻相反。

    對阿樾看得越發得緊。

    這分舍房,她雖姑且讓阿樾如愿了,但再怎么分隔,他們到底還是在國子監同一個屋檐下啊……

    隨著國子監的早課鐘聲在遠處撞響。

    她們二人的房門?也被人敲響。

    祝虞先一步理好東西,開了門?。站在門?外的正是換好了一身國子監月白學服的梁映。

    這月白學服看似簡單,實?則用料講究,穿在身上柔軟貼身不說,日?光下更是浮著祥云暗紋,腰間所系更是上乘的翡翠玉扣,袍角還有金線細繡的鯤鵬云海圖。

    這一身誰穿都能體面三分,同樣穿戴好的祝虞本不該訝異,只是放在梁映身上,這學服又不一樣。

    少年靜靜矗立時,一身月白讓他猶如玉山之巔的一捧霜雪,矜貴寂寥,和?人間隔著幾萬年不化的光陰。

    就算是與那?日?所見眾人叩拜的狐白身姿相比,也不相上下。

    可當他眸光尋到在意之處,身姿牽動,微卷的發尾掃過肩后?,霜雪消融,規矩束縛不住的恣肆又把他拉到人間之下的深淵里。

    “……找我?”

    換好學服的林清樾實?在不能視而不見堵在門?口的梁映。

    祝虞回神。

    你?看,她說什么來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吧。

    “嗯,怕你?不認路。”

    分舍房的變故被輕輕放下。

    祝虞:“……”

    又來了。

    一個退一寸,一個追一尺。

    明明牽絆得已經如此緊密的兩人,搞不懂又在鬧哪一出。

    祝虞決定?不再參與。

    “正陽,等等我。”

    祝虞腳步腳步匆匆,追上剛剛出門?的瞿正陽和?關道寧二人。

    林清樾指尖慢了一步抬起,此刻再把祝虞叫回來就太過刻意了。

    少年骨血里的金相玉質被學服盡數襯出。

    林清樾本不想多看,奈何梁映身形一偏,又走?到她身前半個身位去了。

    就和?在長衡書院無數次上課時一般。

    她一抬眼,少年后?腦,兩根五彩線綁著的長生?辮隨著主人的身形輕輕晃著,像是說著什么都不曾改變。

    林清樾偷偷掐了掐指尖。

    試圖提醒自己,不要被蠱惑-

    國子監光是上舍就有百人,分五齋。

    怎么說早課之際,也得比長衡熱鬧一些。

    可待眾人在齋堂入座,早課鐘聲響過半個時辰,既無學子,也無教諭。

    好不容易盼得齋堂廊外,腳步聲響起。

    須臾過后?,拉開齋門?的臉眾人竟都識得。

    “衙內?”

    “咦?是你?們?”

    高泰安像是還沒睡醒,本睜都睜不開的眼在看到幾日?未見的兄弟們后?,徹底清醒。

    互相交換了幾日?所聞,眾人這才知道為何入學試后?就沒見過衙內。

    原是衙內家世能直接進入上舍,家中也是這么安排的。但衙內心里念著長衡的情誼,知道眾人一開始定?去不了上舍,便想著他去外舍。

    家中自然不同意,還怕他出去闖禍,把他關了屋中。直到今日?國子監開學,他才得以從家中出來。

    在衙內也得知幾人誤打誤撞得入上舍的經歷后?,先是替眾人欣喜了一番,隨后?一掃空蕩蕩的齋堂,又多了幾分無奈。

    “看來還是來早了。”

    “來……早了?”

    祝虞移過視線,看了看齋堂的漏刻,確信早課鐘聲已經響起整整一個時辰了。

    “我半年前?離開洛京時,就聽?聞上舍學子上課隨意,一日?一堂。上不上也主要看是哪位教諭來教,除了那?兩位大儒,其他課皆學子點完卯就算上了。”

    “還能這樣?其

    他教諭不管嗎?”

    關道寧縮了縮腦袋,他做事但求保底,上舍學子這般放肆實?在超過他的想象。

    “其他教諭?”衙內搖了搖頭,“國子監教諭不過正六品的官,怎么和?那?些家中四品朝上的學子們提要求?”

    “今日?到現在也不見人來點卯,教諭也沒來,估計是上也不用上了。”

    衙內聳了聳肩,似是早習慣京中這風氣。

    “那?清河宴他們也不在乎嗎?”

    瞿正陽打聽?過那?日?太子所提的“清河宴”,還以為事關兩國權益,上舍學子定?比青陽齋求舉薦還緊張些,一刻鐘恨不得掰成兩刻鐘來學。

    “大抵也會學,只是不在這兒。”衙內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眾人,眉宇之間藏著點不堪說的隱晦。“你?們可要去看看?”

    眾人對視了一眼。

    他們現在還有別的事可干嗎?-

    他們乘著衙內家的馬車,在街坊間左右繞了一盞茶的時間,就到了地方。

    馬車所停之處,和?國子監那?條街的清幽全然不同。雖是深秋,但此處竟有一處花色紛繁,爭相開放的繁花林。

    還未踏入,便已然聽?到人聲嬉鬧。

    叢林枝葉間影影綽綽,見衣著富貴的男子三五一堆,露天設宴,身邊無不有一位身姿妖嬈,衣飾濃艷的美人隨侍在旁。

    這樣的宴席不止一處。

    笑鬧之間,男子們比起詞賦。

    這邊道:

    “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香幃睡起,發妝酒釅,紅臉杏花春……”

    那?邊在一曲舞樂聲中,有人撫掌唱:

    “酥娘一搦腰肢裊,回雪縈塵皆盡妙。”

    由衙內開道,林清樾和?梁映等人在花林中一路走?來,酒氣越發熏然,那?些宴中之人還是白日?已經飄然欲醉,也不知是美酒、美景還是美人之故。

    走?到最?深處,也是花林最?盛處。

    平地起了一座兩層高臺,高臺之上五彩羅綺隨風招展,絢麗樂聲不斷,如夢似幻。

    “那?里,便是上舍之中身世最?高的學子設齋宴所在,也做詞賦策論,比地上這些強些。”

    這就是衙內提到的“也會學。”

    林清樾幾人見上舍如此“讀書”,算是大開了眼界。可這眼界,實?屬越看越叫人忍不住皺起眉頭。

    衙內也是沒想到,這繁花臺比他走?之前?更糜敗了。先前?至少只是喝酒奏樂,詩詞攀比起來,總有一兩篇過得了眼,不是只念美人細腰。

    林清樾尤其難以置信。

    明部竟然為太子歸位做到了這個地步?

    用這樣的學子上場比拼。

    這不是拿清河宴,拿大燕邊關的戰亂當玩笑嗎?

    “走?吧。”

    林清樾閉了閉眼,沈氏的大燕正在一點點腐朽,這一點她很清楚,但是親眼目睹,還是讓人不愿多看。

    林清樾話音落下。

    清脆的壺聲碰撞聲從她身后?兩尺處傳來。

    她回身一看,是走?動的關道寧無意踢翻了臺下一只點漆雙耳投壺。

    “好大的膽子!敢碰壞我們小侯爺的投壺!還不速速跪下賠罪!”

    這動靜很快也驚擾了臺上的人。

    眾人仰頭,臺上羅綺正逢一陣風飄起,剛剛還看不分明的憑欄處站了五六人,但其中最?耀眼的就屬站在正中,雙手環抱的紅衣少年。

    而紅衣少年目光先是掠過神色沉郁的高大少年,隨后?定?在了他身前?。

    那?個一身白衣端方如玉的清雋少年。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試資質

    “別管他們。”

    衙內見碰翻了投壺的關道寧臉色一白, 滿不在意地用自己把?他的身形擋去?,回身瞪了一眼紅衣少年。

    就和這繁花臺一樣。

    宋焱半年不見,更加惡劣乖戾。

    原來叫他一聲小霸王,是宋焱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也就是衙內不嫌宋焱的暴脾氣, 兩?人一起?將橫行霸道的達官子弟三十二家捉弄了個遍。

    本以為他們可以永遠如?此, 做一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兄弟。但衙內萬萬沒想到, 半年前其中一件被人上報到景王耳中, 降罪下來, 宋焱竟將罪責全?都推給了他。

    為此,家中不得不把?他送去?禹州避難。

    衙內原以為他在禹州,只會活在被摯友背叛的恨意之中, 但幸而,他在長衡書院遇到了一群愿意相信他的人。

    小侯爺又如?何。

    他衙內的朋友他來護。

    “我們走。”

    衙內一拍胸脯, 繞到眾人身后?斷后?。

    可他話音才落,一根羽箭伴破空風聲,擦著衙內的鬢發直貫而來。

    跟在林清樾身后?的梁映眼瞳一縮,本能?抬臂,掌心下彈出的軟刃一閃而逝, 原本瞄向人腳前的箭只,登時化為兩?截,一前一后?無力地落在林清樾的腳跟旁。

    盡管如?此, 這一箭的果斷和猖狂,還是讓才反應過來的祝虞和關道寧不住輕呼。

    這是沖著她來的。

    林清樾微微斂眸, 從地上的斷箭收回視線。

    她本想看?向臺上的宋焱,可眼前一暗, 身前更高大的身影將她全?然?護住。

    “宋焱?!你瘋了?光天化日你要殺人?!”

    高泰安盯著高臺之上還維持著張弓姿態的宋焱,震怒道。

    “這不沒死嗎?”宋焱嗤了一聲, 剛把?弓從手上松下,身邊立刻就有一張諂媚的笑臉跟上,把?弓畢恭畢敬地從他手中接走。

    “毀了我的投壺,這就放你們走了,我的臉面往哪兒擱?”

    宋焱邪肆的笑意還沒徹底揚開?,底下便已經聽不下去?。

    “擱什么擱,擱得住你是二皮臉,擱不住你是不要臉!宋焱,我忍你真的很久了!”衙內卷著袖子,指著宋焱鼻子,匆忙逃去?禹州前沒罵出來的話一口氣都罵了出來。

    許久沒人敢這么罵他了。

    宋焱按了按眉角。

    真是個憨貨。

    他假裝聽不清,眸光繼續往林清樾身上掃去?,可實在是一根頭發絲都沒有被露出來。

    “你想如?何?”

    蘊著不悅的男聲傳上高臺。

    至于看?得跟個寶貝似的么。

    宋焱抿了抿唇角,只得把?戲做足。

    “既然?感情這么好,那就一起?上來和我玩一場。”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即使不知為何宋焱對她如?此敵視,林清樾也沒想著避讓。

    繁花臺上,絲竹弦月,溫香軟玉。

    恐是京中最有名的秦樓楚館也比不上這里,燕瘦環肥,目不暇接。

    除卻臺下看?到的那幾個簇擁著宋焱的少年郎,臺上坐席之中五六個少年更是紆朱拖紫,貴氣逼人。

    他們在美人環繞下,見和林清樾幾人一道走上來的高泰安,嗤笑取樂道。

    “泰安啊,去?了趟禹州去?瞧你帶回一股窮酸味。”

    “好歹也是尚書之子,就算再沒朋友,也不能?如?此不挑啊?”

    高泰安的指骨捏得吱嘎作響。

    許久沒被激發的暴怒又被挑釁起?來。

    “怎么也比你們一個翰林學士之子,一個太傅之子記吃不記打,跟在昔日對頭身后?做跟屁蟲好。”

    “你——”

    “好啦。”

    “好了。”

    異口同聲的二人各自對身邊人說道。

    不過前者?是柔聲安撫,平復衙內怒氣。

    后?者?則是嫌聒噪,不耐叫停。

    兩?廂安靜下來,林清樾迎上宋焱眸光,神態自若。

    “你想玩什么?”

    “聽聞你借太子賜牌,還貪得無厭簽了應戰書。”宋焱輕笑著,打量過林清樾身后?一圈名不見經傳的平頭百姓。

    “清河宴豈容你們不自量力?今日便瞧瞧你們能?耐,比詩、書、射,若你們能?贏我們,往后?讓你們在上舍安心住著。若輸了——”

    宋焱冷下臉。

    “即刻離開?國子監。”

    “離開?國子監?宋焱,逼人太甚了吧?你現在和當年你所憎惡的人有什么區別?”

    高泰安一聽,這明?擺著權勢壓人的無妄之災。

    可宋焱被譴責的良心絲毫沒有作痛。

    他掏了掏耳朵繼續道。

    “不然?,我可以現在就讓你們離開?國子監,不信就試試。衙內,你也一樣,去?得了禹州一次,就能?去?第二次。”

    “比就比。”

    祝虞不再甘心站在被維護的背后?,和瞿正陽一左一右并肩站在林清樾身邊。

    關道寧也上前拍了拍氣壞了的衙內。

    “與他們比,又不一定會輸。”

    “勝負誰定?公平誰主?”梁映抬眼,將宋焱一帶而過的重點?剖了出來。

    宋焱似乎正等著梁映問這一句,這會兒倒坦蕩。

    “放心,我不是輸不起?的人。不如?就你我二人,現場出題,兩?邊各遣一人作答,一人一票,全?通為過。”

    只見宋焱左手一抬,絲竹聲停,美人退去?,中間廳堂兩?張木桌被人重新鋪設,擺好了筆墨紙硯。

    他和梁映身后?也被人重新搬了兩?張木椅,得以舒坦坐下,坐觀全?局。

    “第一局,比詩賦,你我各取一字為題吧?”宋焱隨意環視,即刻點?了點?地上吹來的落葉。“我選葉字。”

    梁映深幽的眼眸盯了宋焱一會兒,這才坐下,指了指上空。

    “我選時節的‘秋’字。”

    宋焱拊掌,“那就秋葉為題,我耐心不好,便限七步成詩。黃策,你來吧。”

    被點?名的男子站起?身來,正是剛剛衙內罵過的太傅之子。

    他不慌不忙,從他的位子步步走來,到了桌案處,只用了六步,他卻也俯身直接拾筆寫就了,看?著氣定神閑,絲毫不怵。

    “比詩我有信心,這一局我來吧。”

    祝虞主?動請纓,在眾人信任的目光中踏步而出。

    她身量比起?黃策矮小些,步伐也小,到了第五步,離著桌案有些距離,她卻一步也不多走,定死了六步。

    最后?一步寧愿拼勁躍過,咚的一聲落地,引得隔壁作答的黃策略略皺眉。

    林清樾幾人在旁看?著,卻是唇角帶笑。

    都了解這是祝虞看?著乖順下的倔強。

    俄而兩?首寫就,兩?人同時擱筆。

    黃策念及他的詩,合轍押韻,詞意靜美,將秋景難留,愁思常在的幽嘆寫得淋漓盡致。

    最重要的是,完美契合景王這幾年殿試擇人的喜好。

    念完結束,黃策信心滿滿,心道這犄角旮旯來的窮酸學子哪里懂得洛京時興。

    可待祝虞念完她的詩,他的笑意卻一僵。

    從用字用典的技巧出發,兩?人不相上下。

    但祝虞寫的秋葉,在邊關,在沙場,在妻離子散的血和淚中。合轍押韻一樣不少,卻不見詩賦的優柔含蓄,如?一柄裹著沙土長槍定定杵在場所有人的心頭。

    梁映沒有猶豫,將代表通過的白果放在了祝虞案前。

    可……這不是景王所喜啊!

    黃策心中安慰自己,希冀地看?向宋焱。

    可宋焱竟不曾看?他一眼,一顆白果就這么放在了對面的桌上。

    這份爽快出乎林清樾幾人的意料。

    “有點?意思,下一局,比書。”宋焱不管他人目光,“我這里有幾本前朝書法大家的孤本,咱們各選其中一頁,讓他們看?過寫下如?何?”

    梁映被宋焱拉走到東南角,看?著他在隨意擺放的書架里翻找著價值千金的前朝孤本。

    “你到底想做什么?”

    這里相對偏僻,梁映還是謹慎地壓低了聲音。

    “幫你。”宋焱沒停下手上的動作,很是是篤定這里無人敢偷聽,淡然?道:“誰叫殿下你脾氣大得很,一點?也不肯配合。你應該知道你必須參加清河宴并勝出吧?”

    梁映微微蹙眉。

    他記得林氏對他說過,為保證他的安危,他的身份暫時不會告知林氏之外的人。

    而宋焱,他確認過不是林氏之人。

    至多只是受林氏利益牽扯,才來幫他。

    他竟知道他的身份。

    還知道林氏的計劃。

    清河宴確實是他恢復身份最關鍵的節點?。

    因為勝出時,景王應下打開?的皇室秘庫,必須由沈氏嫡親血脈才能?開?啟。屆時以此印證他的身份,景王就算不愿承認,也不得不承認。

    “你若以為景王是最不想看?到殿下回來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宋焱說到這里暗了神色,“景王至少還受明?面上的正統牽制,但那個人就不同了。”

    “你若回來,他就只有一個死字。”

    宋焱笑了笑,看?著梁映變幻的神色,“看?來你已經猜出來了,沒錯,就是現下替你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

    “他看?著受制于景王,實則早就在暗中另謀出路了。你道是如?今國子監為何像現在這般花天酒地,只知鉆營?便是為了清河宴上,讓你絕沒有勝出的可能?。”

    “我表面迎合,好不容易才湊了眼下這幾個真才實學的,你卻硬要和那幾個禹州的扎堆,我只能?出此下策,幫你試試了。”

    看?宋焱神色和細節,此話并不像假話。

    只是其中還有許多細節沒有推敲,而這里也不是能?詳談之地,梁映沉默半響,宋焱卻不在意。

    “我說這些并非要殿下盡信于我,只是希望接下來,殿下不要再橫加阻攔,尤其是對他。”宋焱側過頭,看?著在白衣少年之中正對其中一位說話的清雋少年。

    “這么多年,東宮那位從未對誰動過惻隱之心,他一來就得了親手贈與的牌子,又與你這般親近,若說只是巧合,我是不信的。”

    “她不是。”

    固守的慎重還是破了戒。

    宋焱聞言,提起?唇角諷刺一勾。

    “就這么篤定?”

    “那你知道她根本不叫林樾嗎?”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驗真心

    須臾, 梁映和宋焱手上各拿了一份孤本字帖從遠處走回。

    不知是不是林清樾錯覺。

    總覺得回來后,梁映的目光幽冷了幾?分,先前無心時也能感受的追逐不復存在。甚至是她主動看去,少年也只垂首不顧, 似在思量什么。

    “真的讓我去嗎?”

    關道寧不太確定?的語氣把林清樾的神思勾了回來。

    她轉頭順著關道寧擔心的視線看過去。

    對面宋焱一方, 此局參與比試的是翰林學士之?子。他父親的書?畫放在翰林院內乃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大家。

    與關道寧而言, 他也是剛剛從衙內口中得知, 原來他在邊關臨摹過最賣錢的字帖便是其父的墨跡。

    如今對上, 莫過于班門弄斧。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你可是憑本事考上的國?子監畫院, 百里挑一,不必妄自菲薄。”衙內見?過關道寧的字, 并不覺得有何可擔心的。

    林清樾雖是因?怕自己的字跡筆法被人認出,不便參與,但對于關道寧的能力一樣不曾質疑。

    “道寧,你只管盡力而為?便可。”

    關道寧點點頭,深呼了一口氣走到桌案之?前。

    仆役將梁映和宋焱剛剛挑好的兩本交錯擺到雙方眼?前, 剛要打開,便聽宋焱道。

    “字帖上的內容從現在開始,只可觀摩二分之?一柱香的時間, 時間到,收帖, 下筆。”

    “二分之?一柱香?這才?多久啊?別說字寫得好不好了,那能記全嗎?”

    衙內一聽傻了眼?, 可宋焱話?音結束,一炷香便已點燃, 比試正式開始。

    翰林之?子劉鐸剛打開孤本掃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穩了。

    這字帖的孤本雖在小侯爺這兒?,但父親書?房曾有臨本,平日?在父親敦促下,這字帖他早已滾瓜爛熟,閉著眼?都能默出了。

    比起劉鐸沒看幾?眼?,便下筆如有神。

    關道寧一拿到字帖就抓耳撓腮,仰天?長嘯。

    “怎么是這本啊?”

    劉鐸抽空看了一眼?,關道寧手里的孤本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風霜,整篇字帖字雖不多,但許多字不是暈開難辨,便是紙頁殘破,一副字帖竟連不成幾?句完整的句子。

    怪不得要喊。

    書?之?技藝中最基本的完整無誤,他恐怕都難以保證。

    眼?見?二分之?一柱香燒完,字帖被強硬地從關道寧指尖一點點抽走。

    關道寧嘆了口氣,硬著頭皮拿起筆。

    旁邊寫得行云流水的劉鐸一見?關道寧那不入流的模樣,忽而覺得自己堂堂學士之?子,為?了個這般模樣的窮酸學子如此認真,著實掉價。

    他隨手將筆一擱,揚了揚下顎,旁邊的仆役登時會意,為?他搬來一把交椅。

    舒坦地坐下,劉鐸望著關道寧為?了比試焦頭爛額的痛苦模樣,重新提筆,顯得不緊不慢了許多。

    誰料,又是兩炷香過去。

    神情一直痛苦的關道寧沒有任何征兆,忽然停筆道。

    “我寫完了。”

    劉鐸一驚,趕忙把還差一行的字匆忙補上,卻還是晚了關道寧半步。

    眼?睜睜看著最后一行明顯字跡與先前不同,就被拿去評斷,劉鐸轉頭瞇了瞇眼?望向?,回到友人身邊,輕松帶笑再無慌張的關道寧,忽而醒悟道。

    “你剛剛在騙我?”

    關道寧并不心虛,露齒一笑。

    “只騙小人,不騙君子。”

    那孤本確實有些難度。

    可邊關來往商隊也不少,他見?過被倒賣收購的字帖之?中,便有一幅墨跡相同的字畫。以他對字畫過不不忘的本事,將字帖中的漏字補上,并沒有他刻意裝出來的那么難。

    關道寧可不是祝虞、林清樾那般清正無雙。

    既然林清樾叫他盡力而為?。

    他自是用他的法子來了。

    劉鐸能上當,便是關道寧篤定?他放不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太過輕敵。

    白果投票,兩票又盡數擺在關道寧書?案之?前。

    “憑什么?就算我最后一行寫得匆忙,也不可能輸了他!”

    劉鐸不服地望向?宋焱。

    宋焱直接將關道寧的字扔到了他眼?前。

    “我說的是比書?,又不是比誰臨摹得好,你的字全數照搬,連字帖上的錯字也是如此。書?之?意趣,本在心境,你心境浮躁,如何能比得過。”

    劉鐸接過關道寧的字,一看愣了楞。

    原來這孤本是前朝將領的家書?,多有墨跡氤氳處,乃是因?為?家國?難守,力不從心的憤苦。關道寧的字把將軍鐵馬金戈的戰意鋪成在紙上,力透紙背,觸目驚心。

    這確實是一副好字。

    “倒確實有點本事,剩下一局還有射。”

    宋焱早前吊兒?郎當的散漫模樣漸漸消退,兩眼?溢上興致,勾了勾手指,身邊仆役便拿來兩張長弓,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也走了上來。

    “這弓乃我改過的強弓,需三石之?力才?能拉開,若以此弓,能連射十箭,皆入靶心便算獲勝。”

    三石。

    武舉之?中能拉開一石一斗的弓,便已算上等。

    這幾?乎是三倍。

    瞿正陽卻面不改色上了場,對著那虎背熊腰的男子沉聲道。

    “你是昔日陽州觀察使鄭樵之?子,對吧?”

    陽州是大燕已經割給西嵐的地界。

    也是瞿正陽的父親葬身之處。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皺了皺眉,對瞿正陽毫無印象。

    “你是?”

    不出意料的回答。

    瞿正陽一直爽朗的笑臉難得收起,滿是漠然。

    “當年你父親手下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怎會記得,何必再問,開始吧。”

    宋焱所用的靶子并非尋常靜靶,而是特意豢養的活雁。

    十幾?只飛鳥同時被趕上天?空,乍得自由之?身,飛鳥飛得雜亂無序。

    但張弓的二人已經?有數。

    強弓的破空聲接連響起,刺耳尖銳。

    連射十箭后,瞿正陽眉眼?一松,放下弓來。忽感手邊一溫,原是祝虞走了過來,把隨身的帕子纏在他剛剛拉弓的指節下。

    三石的強弓屬實少見?。

    他雖能拉開,但皮膚還不適應,連射十箭之?下,指節已經?被弓弦崩出了血痕。

    “小事。”瞿正陽見?祝虞眉心皺得厲害,剛剛張弓的嚴肅全然消退,憨憨笑著。

    不一會兒?,臺下的仆役便傳來結果。

    ——十射十中,平手。

    “這倒有些難辦了。”宋焱摸著下巴狀似為?難道。

    高衙內直接白眼?以對。

    “三局比試我們兩勝一平,你還不服?”

    “自然是要我心服口服才?行。”宋焱不管衙內在哪里直罵無賴,他轉頭看向?清閑了許久的林清樾,點名道。

    “不如我們二人,加試一場。”

    可算露出狐貍尾巴了。

    林清樾微微頜首,走上前來。

    “加試什么?”

    “就比射藝,一箭定?勝負。”

    宋焱抬手對這仆役耳語了什么,片刻,仆役重新拿來兩張弓,兩條綢帶。

    林清樾接過兩樣東西?,挑了挑眉。

    “盲射?”

    “不錯。”宋焱掀起預謀已久的唇角,眸光轉向?一旁的梁映身上。

    梁映不知何時站起,和高臺上的一位仆役一起被領到離林清樾五十步開外的地方。

    兩人各自被塞了一顆拳頭大的紅果。

    “便以他們頭上的林檎為?靶。”

    竟是這招?

    林清樾握弓的手緊了緊,目光不自主地往五十步外的梁映看去,不解他竟配合得頂起紅果。

    而五十步之?外的梁映思緒正在先前的回憶中打轉。

    “御史中丞林瑯,至始至終只有一位嫡女,名喚林瑛。”

    宋焱的斬釘截鐵,遭到了梁映的懷疑。但唯獨這事,他不惜反復證明。“我與瑛兒?青梅竹馬十幾?年,本該在半年前成親,我家與林家都已交換過庚帖。”

    “就算林樾出身再不不光彩,好歹也是嫡子,庚帖上的家譜怎會不寫其名姓。除非——這本就是一個假身份!”

    “這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你知道太子身邊多少人是這般頂著莫名奇妙的家世出現的?又有多少人完全被頂替,銷聲匿跡嗎?”

    宋焱冷笑一聲。

    “瑛兒?和太子素不相識,半年前卻突然被強行被指為?太子妃,何其蹊蹺?我私下查了這么久,查到了太子正身有異,查到了國?子監被操控,但還是不明白,為?何非得是林瑛——”

    “直到林樾出現。”

    “好了,你不必再說。”梁映眸色一沉,一下沒控制住氣力,隨手抽出一本孤本,卻讓整個書?架晃了晃。

    “看來你也早發現了端倪。”宋焱卻不害怕未來天?子的怒意,只憐憫地掃過對方,“一個人處心積慮地接近你,討好你很難不動心吧?”

    “可只有你這么想吧。你如此相信她,她或許只把你當做太子妃的墊腳石。”

    冰冷的字音伴著那里密林間的景象攪弄著梁映的心海。

    “定?安哥哥且在等等我吧……”

    他記得林樾這么對那人說過。

    等什么呢。

    等他的死?,讓她的定?安哥哥登基嗎?

    這一刻,被延后克制了太久的陰暗惡毒的想法洶涌而來,把梁映的心緊緊纏繞。他在猜忌和嫉妒交織的深淵崖壁上,艱難地僅用一掌攀附在清明的邊緣。

    “只是或許,你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是嗎?”

    “我明白,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所以我會讓你見?識,她心中真正在意的為?何物。”

    ……

    宋焱看林清樾面對此局果然神色拂動,惡劣地提醒。

    “當然,你可以直接認輸,前功盡棄而已。”

    “雕蟲小技,阿樾直接上,梁映信你才?如此,不必怕。”

    早在長衡射御課上,就見?過林樾盲射的風采的眾人并不擔心梁映的安危。

    只有林清樾清楚。

    這根本不是看她射藝如何的比試。

    從一開始,這就是宋焱設好的局。

    她現在不能完全斷定?宋焱的目的,但若他有心,便可在這玩笑一般的比試中,要了梁映的命。

    不作為?太子死?去的梁映。

    局面就不會有任何改變,洛京上下無人會在意,林氏不會為?他復仇,身后的同伴更是無力扳倒侯府這般龐大的勢力。

    這一生到現在,所有努力,便如宋焱所說。

    前功盡棄。

    所以,明知道自己身份有多危險的梁映怎么敢?

    怎么能站在那里。

    就在林清樾心緒顫動之?際,她心中另一股聲音告訴她:

    若她放棄比試。

    那她到現在所作的一切,一樣是前功盡棄。

    這聲音她熟悉。

    每次將死?之?時,她都是靠著這股聲音從閻

    王殿一點一點爬回來的。

    “怎么樣,決定?好了嗎?”

    林清樾垂下眼?。

    “一箭定?勝負,我先射,中了便結束。”

    宋焱聽著這近乎冷淡的聲音,輕笑了一聲,卻是轉頭沖著梁映方向?微不可查地聳了聳肩。

    “便如你所言。”

    仆役將玄色綢帶覆于林清樾雙眼?之?上,徹底失去的視線對林清樾而言沒什么改變,她張弓搭箭的姿態依舊干凈利落。

    梁映的呼吸她很熟悉。

    只要微微沉下心來,便能找到他的方向?。

    就當林清樾要松開箭羽之?際。

    突兀的弓弦繃緊之?聲驟然響起在她右后方。

    “宋焱!你干什么?!”

    林清樾看不見?,但她身后的衙內瞿正陽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宋焱這個卑鄙的家伙,竟然不守規矩,趁著林樾瞄準的空隙,搶先搭弓射箭。

    瞄準的竟然還是梁映的方向?!

    可說什么都晚了!

    以他們的距離根本來不及阻止宋焱。

    但揪心的血肉貫穿的畫面并沒有出現。

    眾人在驚慌失聲中,那根直直射向?梁映頭顱的箭只半路被另一支箭陡然射落。

    碎裂的箭掉落在地。

    林清樾也摘下了眼?前的玄色綢布。

    她持弓,神情冰冷地盯上宋焱,只是宋焱的反應并不如她所想的好事被壞的不甘,又或是戲耍她成功的得意。

    宋焱臉上只有淡淡的驚訝。

    不深,沒有狠厲的殺意。

    不淺,不是單純惡劣的漠視性命。

    就只是淡淡的,好像是她打破了某種與他關系不大的認知。

    林清樾驀然想到什么回頭看向?安然無恙的少年。

    他眸光閃爍地望著她,難掩驚喜。

    噢。

    原來這就是宋焱的目的。

    對她真心的考驗。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不受控

    意外發生得?突然。

    幸而林清樾的及時?反應才避免了宋焱胡作非為, 人命關天,長衡眾人不再畏懼宋焱背后權勢,也不在乎身處他人底盤。

    以衙內為首,一幅要反客為主的架勢。

    在人聲喧鬧中。

    林清樾獨自?抽離, 她默默彎腰拾起地上?破碎的箭只。剛剛一切發生得?太快,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 指尖就?偏離了原來?的準心, 放了箭。

    現在仔細端詳箭只的落點, 還原當時?的力度和?角度——她本該發現的,這一箭根本不具任何殺意。

    只是那一瞬息。

    她該有的琢磨、推斷、權衡,一蓋消失。

    什?么都沒有想, 就?這么做了決定。

    這就?是梁映想要看到的真心嗎?

    她大概是通過了他的考驗。

    林清樾將破碎的木桿無意識攥緊在掌心,任由?那尖銳的木刺賜予的疼痛, 帶她從蒼茫一片的心緒中,找回理智。

    她通過了梁映的考驗。

    卻打破了她的原則。

    ——絕不可?喪失對自?己的掌控。

    她一直將此則奉如圭臬。

    因為她親眼?見證過。

    幼時?的她還在暗部?訓練時?,暗部?偶爾會把對目標動惻隱之心,放棄指令的暗衛,施以懲戒。那是如同殺雞儆猴般的場面, 暗部?讓所有訓練的孩子,目睹他們的下?場。

    通常,暗部?不會直接抹殺違例者?的性命。

    而是像死囚前的最后一頓飽飯, 暗部?給予違例者?訴說真相的寬容,告訴他們只要目標愿意既往不咎, 替她瞞住身份,便允許他們徹底離開暗部?。

    可?暗部?接近目標時?, 身份編織得?有多美好,在訴說真相時?, 便有多殘忍。

    當動心建立在連相遇都是謊言之上?。

    一切牢不可?破的海誓山盟,也會頃刻之間摧枯拉朽,一敗涂地。

    因為人的疑心一旦被?打開是無盡的。

    謊言就?如同蜚蠊。

    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之后,即便殺死也無法安心,人總會忍不住日夜揣測,那些看不見的陰影角落里又藏了多少不曾看見的……

    那些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他人之手的人,沒有例外,都在對方厭惡、背叛、疏離中被?暗部?重新帶走。

    林清樾不會忘記被?摧毀了信念,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悲慘模樣。每一次見證,她都發誓,她永遠不會墮入其中。

    但彼時?的她哪里知道,真正站在失控邊緣時?,她早已被?麻痹。

    “阿樾,松手。”

    梁映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邊,濃黑修長的眉微微蹙起,下?面那雙對待他人幽深疏離的烏瞳,裝滿了她的模樣時?,總如化開的蜜糖,透亮澄澈。

    大掌溫柔地翻開她的掌心,想將扎破她血肉的斷木挑出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林清樾找不到失控的源頭,但她可?以懸崖勒馬。

    被?木刺碾過的掌心在梁映指頭觸及的那一刻,決絕抽走。

    梁映沒反應過來?,還維持這虛握的姿勢,怔怔抬眸。

    可?林清樾卻不再看他。

    她合攏手心,大步走到被?衙內揪住衣襟的宋焱面前。

    “小侯爺不守規矩在先,今天比試勝負已定,望小侯爺言而有信,往后在國子監不要再為難他們。”

    “他們?”宋焱愣了愣。

    林清樾的反應越發讓設局的他捉摸不透。

    可?梁映卻像是熟悉這幅神情,本僵在原地的身軀急急驅動了起來?,幾步并作一步,可?還是沒有林清樾平靜地吐字來?得?快。

    “是,家中有事,林樾恐最近一段時?間不便在國子監繼續讀書。”

    梁映只覺得?手腳發木。

    前一刻還在為被?選擇的欣喜而悸動難忍,現下?心口卻倏然凍結。

    是哪里出了錯?

    阿樾分明心里有他。

    “阿樾?”

    祝虞更是滿臉莫名,如此大事,她此前怎么從未聽林清樾提過?

    林清樾眸光清明地掠過一圈從長衡走到國子監的同窗們,面上?破了剛才的平靜,忽而泛上?一如往常的溫和?笑意。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說不定,我明日便回來?了。”

    想想衙內一回來?就?被?召回家中。

    林家在京中亦是有頭有臉,私下?聯系了林樾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林樾于林家身份特殊……或許真的有什?么要事吧……

    林樾不會騙他們的。

    眾人懵懂中點了點頭,目睹著林樾先行離開的背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上?為什?么。

    只有一陣風,緊跟著林樾的步子竄了出去。

    是梁映。

    剛剛林樾告別的視線,好像唯獨跳過了梁映。

    梁映熟悉林樾。

    熟悉她的呼吸、她的步伐、她的一顰一笑。

    他知道,看似春風化雨,溫潤有禮的林樾,實際永遠對人留有一寸余地,就?像明月,可?望不可?及。

    他不求獨占明月。

    但至少他要站到離她最近的地方。

    而他差點以為他做到了。

    可?踏出繁花臺的那一刻。

    一陣秋風卷起落英紛飛,所有人都在贊嘆無盡花雨美不勝收的一剎那,他徹底失去了她的蹤跡。

    終究是日夜憂懼的事成了真。

    月是水中月。

    離得?再近,觸之即散。

    ……

    皇城東宮。

    黃昏時?分,落日熔金。

    銀質面具被?沾染上?一層晚霞的殘紅,和?著遍地精心養護的花枝,本該鮮妍秾麗的一幕,卻在驀然垂下?的花剪寒光中,顯得?陰冷晦暗。

    “她真是這么說的?在贏了宋焱之后?”

    “是。且出了繁花臺,就?隱了蹤跡,暫不知下?落。”

    周念單膝著地,將自?己在梁映身邊所窺伺到的一一回稟。

    在沒見到蕭定安之前,周念以為,林清樾的離開雖然古怪,但是蕭定安想要的結果。

    畢竟,林清樾是她見過的,蕭定安唯一表露出在意的人。

    可?蕭定安聽過消息,卻花剪一錯。

    數十盆移栽在殿中,花費重金才能?在深秋盛開的花枝就?這么一下?子被?裁去了所有生機。

    “他對你而言竟這么重要……”

    重要嗎?

    重要到會頭也不回,棄人不顧嗎?

    周念疑惑,但周念不敢多嘴。

    蕭定安卻眸色陰惻地開了口。

    不像是為周念解惑,更像是警醒自?己。

    “我和?她是一類人,我們沒有選擇,生在暗部?,被?剝奪了愛人的能?力。這倒也不是壞事,不困于情愛便永遠自?由?,明明說好的要

    擺脫林氏掌控……”

    “我不過是放她出去玩了四?年,她竟被?人開了情竅……如此不計后果的離開,便是那人重要到了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地步,否則以她的性子,怎會前功盡棄,落荒而逃?”

    周念微微一頓,為了讓自?己的滯澀沒那么明顯,她低下?頭,極盡下?屬本分地啞聲提議,“那可?需屬下?將她帶回到殿下?身邊——”

    “不。”蕭定安將花剪一扔,堵了周念的話音。“她既然逃,就?說明她還沒完全懂那情意,她在害怕……那便正是可?趁之機。”

    蕭定安轉身走到寢殿書案,提筆寫下?一封信,又從隱在暗處的機關中拿出一個木盒。

    “阿念,把東西送到洛京城郊十里外的涼亭,給一個姑娘,她會知道怎么做的。”

    ……

    林清樾承認她的決定慌張了一些。

    但既然定下?,她就?不會反悔。

    只是要麻煩的事情一下?攤開在眼?前,實在有些棘手。

    林氏明部?暗部?、蕭定安那邊……還有琉璃和?父親。

    突然離開,玲瓏心肯定再也沒法按時?給琉璃和?父親寄去,暗部?隨后而來?的追查可?能?也會有一段時?間沒有寧日了……

    她得?寫信,提前告知琉璃。

    夜深人靜之時?。

    確認暫時?避過林氏耳目的林清樾坐在洛京一處屋脊上?,手上?拿著順來?的紙筆,借著月色書寫上?大致情況。隨后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在唇下?吹出短促的哨音。

    重復了不過三次。

    一只的威武信鸮隨哨音而來?。

    林清樾綁好信箋,將信鸮送回天際,腦中便馬不停蹄開始盤算下?一步計劃。

    這琉璃收到信箋起碼也是半個月后,這期間她得?——

    剛剛思索皺起的眉間,忽然被?盤旋著飛回自?己肩上?的信鸮打斷。

    怎么飛回來?了?

    沒吃飽?飛不動?

    林清樾側過頭,剛準備上?手摸摸信鸮的鳥腹癟不癟,忽然信鸮在她耳邊嘶啞地叫了起來?,連帶著翅膀也開始歡欣的撲騰。

    活像一只狗見到了主人。

    可?她不就?在這兒嘛?

    況且這信鸮因為她的嚴苛訓誡,從不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除了——

    “樾姐姐。”

    林清樾愕然回身。

    近乎半年未見的少女身影陡然在夜色中鮮明。

    琉璃還是穿著她為她買的那一身嫩黃羅裙,明媚的小臉上?帶著久違的笑意。

    “你怎么在這兒?”

    上?次與琉璃傳信還是在一個月前。

    琉璃是個懂事聽話的性子。

    雖然是她在叛離林氏的混亂中救了小姑娘一命,但在后來?的路上?,無論是琉璃的醫術還是她認路的能?力,都幫林清樾得?以逃開林氏追捕四?年之多。

    所以她才敢在執行指令的期間,把父親交給琉璃照顧。

    她記得?上?個月琉璃傳來?的信中,說家中一切都好,藥也夠用,無甚不平之事,如今怎么突然出現在千里之外的洛京?

    為何又不見必須由?人照顧的父親……?

    一向敏銳的林清樾即使?瑣事纏身,卻還是定了定心思,率先拉過琉璃的手,檢查了一圈,沒見著外傷。又要翻過手腕看看她的脈象,卻被?笑中帶一絲苦意的琉璃攔了下?來?。

    “樾姐姐,我有一個壞消息。”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試試吧

    琉璃把她小臂上的?衣袖撩起。

    細嫩的?皮膚之下, 一條鮮紅色的?脈絡突兀地搶占所?有視線。它似有自己的?生命,只是在林清樾盯著的?功夫,這根一直從手腕長到小臂處的?脈絡忽然又暴漲了一寸。

    “這是什么?”

    林清樾蹙眉問道?。

    琉璃似不愿再讓林清樾多看,放下衣袖, 低頭道?。

    “自你寫信說?要去洛京后不久, 我們?在安南的?棲身之地就被景王的?人發現, 這是他們?給我們?種下的?一種西南邊陲的?蠱毒。”

    “景王?”

    林清樾的?問句讓琉璃還在解釋的?舌尖被笨拙地咬到, 她卻不敢顯露半分, 怕以樾姐姐的?敏銳察覺了端倪。

    “他大抵知道?樾姐姐已經成?功取得太子信任,刺殺不成?,便想著由此突破吧。他們?在我和阿爹身上下的?是子蠱, 這是母蠱。”琉璃從懷中摸了摸,半響拿出一個?木盒遞了過來。

    “這母蠱, 他們?希望姐姐下在太子之身。”

    “且為了蠱能成?活,下蠱后的?一個?月需人喂養,這事若要瞞天過海,只有姐姐才能做到。”

    一個?月?那不就是清河宴開宴之時。

    果然是壞消息。

    竟卡在她準備離開的?節骨眼上。

    林清樾沒有對?一臉自責的?琉璃多說?什么,只是推開木盒上的?木片看了一眼。那是一只只有指甲那么大的?青色飛蟲, 因?在沉睡,看不出太多猙獰之處。

    “這蠱是何?效用??為何?你們?要種上子蠱?”

    “效用?不知,他們?只讓我告訴姐姐, 這母蠱……只要三日之內沒有下在太子之身,子蠱便會發作, 我和阿爹的?性命……怕是不保。”

    這是要她一點耍花招的?可能都沒有。

    人遇到無語的?境地時,會笑出聲。

    琉璃的?聲音便在在林清樾響起的?輕笑下漸漸隱了下去。

    “這景王真會拿人軟肋啊……”

    月色下, 林清樾輕輕喟嘆。

    琉璃意識到林清樾沒有第一時間應下。

    她不禁抬眸看去,清雅少年的?偽裝依舊天衣無縫, 可她眉眼之間果然和離開前那個?肆意灑脫的?樾姐姐不一樣?了。

    要是原來在安南的?她。

    為了阿爹和自己,不會猶豫。

    明明是最不可能動心的?人,用?的?是最不忠誠盡職的?護衛之法?,怎么反而會生了這般大的?變故呢?

    琉璃細想,問題還是出在了那位太子殿下身上。

    每次傳信回來,林清樾自己或許都沒意識到,除了報平安的?內容,關于梁映的?墨跡能占去信紙的?一半。

    琉璃就算對?梁映未曾謀面,腦海里也?有了他的?大致模樣?、性子、喜好。都說?這太子失德,陰郁乖戾,可在琉璃看來,他倒是會愛人。

    短短幾個?月,竟能生生間入林清樾那自力更生,無需仰仗他人的?世界中來,還扎了根,發了芽,亂了她心神?。

    怪不得蕭定安會提前讓她現身。

    他也?在怕。

    怕他四年前就在綢繆的?計劃化為泡影。

    但?那是整整四年。

    半年就能有如?此變故,何?況四年。

    琉璃還是喜歡那個?在安南自由自在的?樾姐姐。

    她最后拿指甲掐了掐掌心,自出發時就不斷被折磨的?軟肉終于磨破了最后一層皮肉。

    借著痛意,琉璃努力掙破桎梏,抓著林清樾的?衣袖驀然道?。

    “樾姐姐,不如?我們?逃吧。”

    “你不是最討厭卷入這利益糾紛之中嗎?”

    “我去把阿爹偷出來,就像當年離開林氏一樣?。我會醫術,這蠱毒雖詭譎,但?也?能拖一拖,我們?邊逃邊治總有辦法?,先遠離洛京這是非之地吧。”

    這怎么能一樣?呢。

    當年叛離林氏,是父親瀕死,她拼著魚死網破不得已為之,而今日,無論是阿爹還是梁映,兩邊她都不可能視而不見?那其中風險。

    林清樾捏了捏琉璃的?臉頰。

    被重重破事纏住的?她,還是牽出一個?笑來。

    “我不會讓你和阿爹出事的?,你乖乖回去稟報就是了。”

    琉璃眨了眨眼,感受著指尖傳遞的?暖意。

    縱然樾姐姐心緒轉變了些許。

    可她骨子里那份沉穩強大沒有被改變,依舊讓人聞之心安。

    琉璃有預感。

    蕭定安既在四年前放樾姐姐離開之后,又要做出一個?讓他后悔的?決定了。

    可沒辦法?。

    誰叫他選誰不好,偏偏選中了林清樾。

    ……

    自林清樾離開,已是第三日。

    宋焱,堂堂侯府小侯爺,現如?今

    不得不腆著臉,反復在一間學舍的門口敲著門,哄著里面的?人出來。

    “國子監單單病假,三日已是最長期限,就算不想上課,明日去點個卯也行啊。若是因此被抓住由頭,把你名字從清河宴名單中劃走,那可是得不償失啊。”

    房內依舊寂靜一片。

    完全沒有回復。

    宋焱發現曉之以理無用?,忍了忍奪門而入的?暴躁,努力回想自己不講理時林瑛對?他的?法?子。

    他又敲起門,這回他說?道?:

    “其實她也不一定是真的?離開,我聽聞祝虞說?過你們?二人相處,她這樣?的?性子我見?過,只是于情字遲鈍。”

    “或許那日試探出的?心意,也?嚇到了她自己——”

    話音未落,吱呀一聲。

    學舍緊閉了幾日的?木門,忽然被打開。

    宋焱:“……”

    早知道?這招這么好用?,他前三日就不該由著這太子殿下的?性子,讓他把自己整整關在舍房三日。

    宋焱抿起無奈的?唇角踏步進來。

    舍房之中,不曾點燈。

    幽暗的?環境之中,宋焱只能依稀看清桌案邊一具高大身形緩緩落座。

    他的?輪廓幾乎與暗色融為一體,唯有一雙眼眸,映著銀白月色,在暗中亮得森然可怖,像是一只被困在此中的?惡鬼。

    “你剛剛的?話,是什么意思?”

    沙啞的?男聲像是揪著一根救命稻草,忍耐不住地問。

    這該是一個?明知道?假太子在虎視眈眈,奪回太子之位危險重重的?真太子該問的?問題嗎?

    宋焱嘆了口氣。

    他是真的?后悔了,那日他就不該試探林樾。

    沒能鏟除假太子埋藏的?隱患不說?,好像還弄巧成?拙,直接將穩住真太子的?主心骨拔了出去。

    這也?是他這幾日聽祝虞幾人聊起林樾時知道?的?。

    他哪里能料到林樾頂著那樣?可疑的?身份,竟是真的?用?心教化梁映君子仁德、經學致用?。

    也?難怪真太子一顆心都吊在了人家身上。

    “本能是不會騙人的?,包括她自己。”

    宋焱并不害怕那雙眼眸,因?為他也?曾在太子妃人選塵埃落定時,把自己關在漆黑的?房中。

    反復詰問著自己。

    到底哪里出了錯。

    想過成?全。可一旦想起瑛兒與他相處的?點滴,他便無法?勸慰自己放下。

    若是放不下,就得去爭。

    “你若想她回來,法?子很簡單。”

    “裝病就行。”

    “……裝病?”

    “反正我已經替你請了三日病假,也?合理得很。她在意你,就算明面上不便出現,但?一定會回來看你。”

    “屆時你就拉著她,讓她直面自己的?心意。不管結果如?何?,也?好過這樣?不明不白地分隔一方。”

    宋焱的?主意聽起來很餿。

    梁映知道?林樾最不喜的?就是他不照顧好自己。

    可宋焱又在面前,拍著胸脯。

    “親身試驗,百試百靈。你既然放不下,只能多吃虧些,她若是怨你,你就受著,先說?上話再說?。”

    是啊,怨他也?好過不要他。

    梁映可恥地動了心。

    在宋焱的?言傳身教下,梁映才知道?用?來上妝的?粉往唇上一撒,便能有個?七八分虛弱慘白的?模樣?。

    再用?熱炭舀水一蒸,體溫也?能高得嚇人。

    趁著宋焱幫他去拿炭盆之際,梁映坐在平日用?來正衣冠的?銅鏡之前,端詳著自己被涂得過于蒼白的?唇色,又回過一絲理智的?輕輕擦了擦。

    之前在長衡他也?病過,太過夸張,她會一眼識破的?吧……

    “你體格好,病了也?不顯,再擦一擦才更像。”

    未闔緊的?門扉,傳來一聲平靜的?建議。

    梁映指尖一抖,座椅在低上因?他陡然站起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可他卻一點不在意。

    只因?那日夜思及的?身影就這么倚著門,靜靜地向?他望來。

    屋內搖曳燭光無法?照亮她的?面容,陷在忽明忽暗之中,讓她顯得那么不真切,好像只是梁映的?一縷幻覺。

    他連上前,都怕是驚擾。

    卻不想,她卻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我還以為宋焱只是看著不靠譜,這種餿主意虧他想得出來。”

    就像那日的?決絕離開不曾發生,梁映怔怔看著那清雋的?面容由遠及近,直到在他呼吸幾厘之處停了下來,溫熱的?指腹撫過他唇,將上面沾染的?妝粉溫柔拭去。

    梁映想他應該是真的?病了。

    竟把幻覺發作得如?此栩栩如?生。

    “我這有藥,不論真病假病,一粒就好,你要不要試試?”

    他看著她從懷中摸索出一個?木盒遞了過來,眉眼之間的?笑意幾乎全是哄騙,可他沒有猶豫,在遞來的?一瞬便打開木盒就把里面的?藥丸一口吞入。

    那速度似乎讓對?方措手不及。

    他看她微微一怔,盯著他翻滾咽下的?喉嚨:

    “就這么吃了?你也?不問問這是什么。”

    可梁映才不在意這種小事。

    他將取走藥的?掌心一翻,一絲空隙不留地纏在了她還未來得及收走的?手腕之上。

    “只要我吃了,你就不會走了,對?嗎?”

    明明是他桎梏著她。

    明明擁有著一步步歸順于他的?權勢地位。

    可林清樾卻從那幽沉的?眼底看到了昔日倒在滂沱雨中,一無所?有的?少年影子。

    “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

    少年不假思索的?固執讓林清樾失笑。

    隨即她眸光搖動,燭光之下琥珀般的?眼瞳像是一壇窖藏已久的?陳酒,氤氳著與天下同醉的?酒氣,攏住少年。

    “那便試試吧,一月為期。”

    “若你還這么想,那我也?就什么都不要了,與你在一道?。”

    梁映心下一空。

    這幻覺瘋了。

    再是不舍,梁映還是閉上了眼,試圖找回理智。

    可下一瞬,他掌心下被桎梏的?手腕輕輕一翻,溫熱的?肌膚摩挲過他的?掌心,卻不是逃離。

    修長的?指尖在他掌心輕輕劃過,挑起一層癢意后,竟堅定地擠壓掉每一絲縫隙,緊緊與他的?五指交相環扣。

    梁映睜眼,望著不曾消失,還在他面前真真切切站著的?清雋面龐。

    他的?心徹底亂了節奏。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終生花

    宋焱帶著炭盆回來的時候。

    梁映正倚坐在桌案邊, 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五指,眸光迷離幽深。臉上?本教得有七分像的病態全?然不見。不僅唇上?的白粉被抹去,耳根和膚下還泛起一點殷紅,顯得人血氣十足。

    宋焱嘖了一聲, 放下炭盆。

    忽然體會到了齋堂教諭面對不聽話學子?的無奈和煩躁。

    “你?這怎么騙得過她——”

    “你?說, 在一道?是什么意?思?”

    兩人話聲撞在一道?, 但顯然對面力?道?更足。

    “啊?”

    那話意?把宋焱撞得一懵, 睜著眼睛眨了幾下之后, 他?意?識到不會空穴來風。

    扭著頭在梁映房里左右張望了一圈,沒看到多?余的人影,宋焱不禁走到梁映面前問?。

    “她來了?”

    “你?還沒病, 她就?來了?”

    “現在一道?,以后一道?, 若是永遠一道?,那是不是只有三媒六聘的夫妻了?”

    宋焱默了默。

    怎么他?前后離開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失魂落魄的太子?殿下這就?開始準備新的太子?妃了?

    眼見他?再不阻止,眼前的人就?要想好聘禮禮單了,他?忙道?。

    “她找你?除了說在一道?還說什么了?”

    似是他?打聽得太多?, 梁映斜睨一眼,滿是戒備。

    宋焱扯了扯唇角,意?識到這事?兒的嚴重性, 試圖喚回對方的理智。

    “我以為她是遲鈍,所以才要你?騙她現身。可她提前出現, 還說了這種話,這不明擺著是欲擒故縱的陷阱嗎?”

    “你?可以不告訴我她說了什么, 但你?最好一個字也不要信,給的東西也不要收……”

    宋焱囑咐的話忽然頓了頓, 舍房外?似卷過一股兇猛秋風,枝葉聲沙沙作響,將一絲笛音襯得不清不楚。

    誰會沒事?大晚上?在國?子?監吹笛?

    宋焱剛覺蹊蹺,耳邊忽地炸開一聲脆響。

    是梁映桌上?的香爐被他?一掌掀翻。

    適才還挺拔的身形竟一瞬佝僂下去,揮過香爐的手掌緊緊揪起腹部的衣衫,須臾之間,剛剛還血氣十足的俊逸面龐浮滿了虛汗。

    唇齒之中竭力?壓制的悶哼聲,讓宋焱明白他?的話已經說晚了。

    “是她做的。”

    無能為力?的宋焱瞥著梁映慘狀,嗤笑一聲。

    “就?這,你?還想與她結為夫妻?”

    誰料,在痛楚中直不起身的人,卻還試著擠出破碎的字音為她辯白。

    “不是她。”

    窗外?樹影浮動。

    一抹陰云遮去月光,縱容匿于陰影之下的身影肆意?穿梭。

    “……屬下已催動母蠱驗證,梁映確實已經被種下母蠱。”

    殿內,國?子?監的消息被第一時間送到。

    “呵,果?然是我的小樾,永遠分得清輕重。”

    蕭定安滿足地彎起唇角,把袖中準備好的玉瓶丟給跪在面前的周念。“把解藥給琉璃送去,告訴她別怪兄長狠心,這都是為了她能當上?新燕的長公主該付出的努力?。”

    “是。”

    周念的聲影再次隱于黑暗。

    蕭定安望著晴朗月色,心中暢快地將銀面戴上?,跨出了寢殿。

    殿門口的內侍紛紛下跪。

    “擺架瑤光殿。”

    瑤光殿位于皇城后宮的東南角,雖離天子?寢殿偏遠,但卻是大燕歷來寵妃所居之所。只因這里亭臺樓閣皆按照書中仙境瓊樓而?建,是極盡凡人所能的盛世奇景。

    而?今日瑤光殿的主人,是嫻妃林晞。

    蕭定安踏入內殿時,殿內果?然一片燈火通明,未有就?寢的模樣。

    繞過重重紗簾,一著黛紫宮裝的美?婦人正手執黑子?,若有所思地對著面前棋局,準備落子?。

    “落在此處便贏了。”

    蕭定安看過黑白兩子?角斗之勢,點了點棋局之中,一直被白子?忽略的一處地方。

    婦人卻只是輕笑了一聲,把黑子?放回了棋匣之中,抬頭看向來人。

    “無事?不登三寶殿,怎么親自來了?”

    婦人僅入宮一年就?能入主瑤光殿不無緣由,雖離入宮已過了整整十八年,婦人依舊如秋水芙蓉,豐姿冶麗。

    蕭定安很難想象,就?是這么一張魅惑眾生的臉生出的女兒卻出落得清雋溫潤,仿佛是俗世沾染不上?的一輪皎月。

    不過思及林氏一族的傳承之法,也并不是完全?無法解釋。

    林清樾無論是性子?還是樣貌,都更隨他?父親一點。

    蕭定安不在意婦人對他的無禮,溫聲道?。

    “看看你過得如何?”

    林晞像見了鬼似的挑了挑眉。

    “你?把我囚在此處,還問我過得好不好?”

    “雖然囚著,但你?還活著不是嗎?”蕭定安微笑著,溫雅的面孔卻吐露著可怖的話。

    “若不是看在小樾的面子?,你?早就?和這后宮的其他?后妃一樣,慢慢病死了。”

    “你?這么說是想讓我感激你?嗎?”林晞恥笑道?,“奪走我的暗部令牌,狐假虎威到如今,你?或許確實比暗部的尋常暗衛走得都要遠,但是就?憑你?,是破不了這局的。”

    “又要說林氏的宿命么?”

    蕭定安不屑道?。

    “我來便是要告訴你?,這宿命困得住你?們困不住我。沈氏的血脈已經踏上?末路,就?算明部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是為我成為真正的太子?鋪路而?已。”

    “只要再過一個月,這天下真正的太子?便只有我一人。屆時,我還要請你?為小樾送嫁呢…… ”

    “得了吧。”林晞搖了搖頭。

    “待你?坐上?龍椅再和我說這話吧。”

    “你?會見證的。“

    沒有得到認可的蕭定安步伐離去時不如來時輕松,罪魁禍首卻絲毫不覺地聳了聳肩。

    她再一次執起黑子?,在棋盤上?呈包圍之勢的白子?之中落下。

    喃喃道?。

    “下棋只看百步,還是太少了。”

    ……

    國?子?監不如長衡,無山無水。

    想找個不顯眼的地方待著,林清樾只能翻上?屋脊。

    她闔眸靜躺著,任由月光裹著孤寂的她,指尖隨著不遠處的笛音一下一下敲打著身下的屋瓦,似在默數。

    整整一曲,八十一次敲擊。

    數完的林清樾緩緩起身,卻是腳下一空,直往屋脊之下滑去。

    瞬息之間,林清樾幾乎以為自己要馬失前蹄,摔個狗吃屎,卻不想背下一軟,毫發無傷。

    “煩請你?從我車上?下來。”

    林清樾驀然坐起,發現自己竟是落到一輛恰巧堆著大小包袱的板車上?。

    而?板車的主人竟也巧了,她居然認得。

    “邵教諭?”

    “半夜不睡覺干嘛呢?國?子?監不是長衡,不查寢便這樣得意?忘形了?”

    邵安推著車也沒忘了手上?拿個羽扇搖了搖,久違的有關長衡的鮮活一下灌入林清樾的腦中。

    “教諭怎么在這兒?”

    “讓你?請假三日吧,這都不知曉。還不是為了那清河宴,各州府臨時借調了教諭,說是要給迎戰的大燕學子?專門指點,各取所長,長衡中我與山長都來了洛京。”

    邵安說著拿羽扇直接將林清樾趕了下來。

    “這都是山長剛送到國?子?監的換洗衣裳,你?別壓壞了。”

    世上?秩序儼然。

    邵安這樣的教諭也少不了給莊嚴跑腿。

    林清樾笑了笑不再耽擱邵安。

    不過邵安剛重新架起板車,又從懷里拿出一個結著白霜柿餅往林清樾懷里一丟。

    “廚房順的,國?子?監的柿餅做得還不錯,吃完早點回去休息,你?們這幾個被定為應戰的學子?接下來一個月可難熬著呢。”

    林清樾口中正泛苦,咬了一口柿餅。

    如飴糖一般的甜味在舌尖泛開,短暫沖淡了苦澀。

    她已經知道?。

    接下來會成為她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個月。

    ……

    林清樾的回來,最喜形于色的必然是祝虞幾人。

    果?然,眾人一致要求讓宋焱把林清樾的名字留在迎戰書的決定沒有錯。

    在國?子?監大儒的一力?舉薦下,國?子?監祭酒認可了由長衡而?來的六人加上?宋焱,共七位學子?所遞交的應戰書,同意?他?們代大燕學子?出席此次清河宴。

    與大任一同到來的是沉重的課業。

    日子?過得緊鑼密鼓,除了宋焱不太適應,每天焦頭爛額,長衡眾人都是覺得像是回到了在長衡備考秋闈的日子?,累但快樂著。

    尤其是林樾和梁映。

    又有了當初形影不離的樣子?。

    上?課,梁映會為林樾領路。

    用膳,林樾會為梁映布菜。

    就?寢,雖兩人分住不同舍房,但不是今日,林樾留在梁映學舍為她解疑,便是明日,梁映為了背誦找去林樾的學舍。

    只要梁映不像林樾不在時茶飯不思,眾人喜聞樂見。唯有宋焱看著這般親密如芒在背,如哏在喉。

    但礙于身份,半天他?也只能憋出個:

    “成何體統!”

    “與你?何干啊?”

    又是在齋堂學到深夜。

    眾人精疲力?盡,各回舍房,眼看著要將林樾和無意?入睡的梁映留在空寂的室內,宋焱說什么也不肯走,邊喊著成何體統邊準備把梁映帶回他?們舍房。

    衙內翻了個白眼,給了瞿正陽一個眼神,兩人默契配合,聲東擊西,一個手刀將宋焱打昏帶出了齋堂。

    “阿樾,明日是國?子?監專門讓我們在清河宴前修整的休沐日,不用早起。你?和梁映早些休息。”

    祝虞眨了眨眼,將齋堂穿風的門替二人闔上?,留下獨處的空間。

    雖不知因何,但這些日子?祝虞能看出來林樾是主動與梁映親近的,梁映因此平日笑得都多?了。

    情投意?合,終成眷屬,是世上?難得的好事?。不管二人背負著多?少隱秘,祝虞都由衷希望兩人能夠美?滿

    安樂。

    隨著門縫合攏,祝虞眼里的成全?林清樾哪能沒有看懂,她無奈地勾起唇角,回身張望。

    熠熠燭光下,昳麗的少年單手成拳支著側臉,姿勢并不舒適,可看他?呼吸,確實睡得安穩。

    這個時間,放在往日他?是絕對不肯睡的。

    國?子?監里林氏派下的教諭、學子?中的宋焱都在為了清河宴的成敗對他?步步緊逼。

    他?們卻不知道?,就?算不這么咄咄逼人,梁映一樣會認真對待,不惜壓榨所有清醒的時間用以成長。

    只是因為他?在禹州長大,耳濡目染底層百姓所受的戰爭之苦,比起國?子?監高高在上?的貴族子?弟,他?最是明白贏下清河宴的必然。

    阿婆實在將梁映養得很好。

    面上?乍見之時冷漠了些,但這里——

    林清樾輕輕撫上?少年心口。

    滾燙熱烈,有著世上?最濃烈的情意?。

    甚至有時候,林清樾都覺得少年實在不夠冷漠。

    怎么可以因為她一句的哄騙,就?滿心期待地信了。

    這樣可怎么能成為一國?太子?啊。

    林清樾低頭嘆息,卻又不得不從腰間拿出一粒準備好的藥丸,用手指抵進少年唇中。

    那藥丸入口即化,本該及時鳴金收兵的指尖卻輕輕在少年柔軟的唇上?摩挲。

    她忍不住想起這雙唇對她吐露過的字字句句。

    “我不在意?……”

    “要我的命便拿去吧……”

    “你?是我唯一的信奉……“

    林清樾知道?自己心中有一處尤為貧瘠。

    也認定這世上?不畏貧瘠者寥寥無幾。

    卻怎么偏偏讓她撞上?了這等不撞南墻不回頭不回頭的人,就?算看不到一點希望,也日復一日地為她灌下雨露,讓那一處緩緩生花。

    若你?不是太子?那該有多?好……

    林清樾移開手指,溫潤的雙眼難得漫上?晦澀,在無人知曉的寂靜之中,她緩緩俯身,放縱自己這一瞬的失控。

    她不甚熟練微微側首,小心翼翼地貼上?少年溫熱的唇角。

    怕被發現,她幾乎一觸即離。

    可只退了一寸,她的后腦就?被一只強健有力?的掌心輕輕托住,林清樾一驚,眼睜睜看著眼前本該熟睡的少年緩緩睜開雙眼。

    烏沉的眼眸早已清醒,泛著濁色卻又清清楚楚地映著她的模樣。

    林清樾一時只想起自己喂下的那顆藥丸,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什么,可少年卻根本不在意?,他?微微仰頭,追著她的方向,吻了上?來。

    最初只是蜻蜓點水,可那是少年忍耐著,吞咽下聲息,試探之后,見她沒有躲閃,堆積了太久的欲|望終于被放縱著引燃。

    再分開時,是林清樾透不過氣來,雙手抵著少年胸口將他?推開。

    彼時,兩人眼尾唇邊皆是一片嫣紅。

    林清樾不敢再看少年。

    道?了一句明日見,便落荒而?逃。

    留下少年一人獨坐了半響,才緩緩起身。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祝明光

    梁映回房時, 與他同一舍房的宋焱并未睡,他坐在書案邊,雙指正夾著一紙信箋送到面前?油燈處。

    燃起的焰光搖晃,一向張狂驕矜的眉眼沉在明滅中, 陣陣陰霾。聽聞推門聲響, 他緩緩抬頭, 見走進來的梁映面色蒼白?, 左手捂著腹下, 陰霾更是濃了一層。

    “又疼了?”宋焱冷眼旁觀梁映走到塌邊坐下,一點?沒有搭手的打算。

    “這一個月來,每七日她?與你獨處過后, 你都這般絞痛不已,前?三?次你說?我毫無證據, 今日呢?你裝睡裝得這般好她?肯定信了吧?”

    “與她?無關。”

    梁映坐著,邊冒著冷汗邊冷靜道?。

    宋焱拳頭握得嘎吱直響,但他余光眺了一眼房梁上?方,又暫且忍下,生硬地道?了句“無藥可救”, 吹熄了燈。

    窗外樹影婆娑,透過紙窗的薄薄月色,在宋焱面前?的書案上?勉強照亮。他沒有立刻就寢, 而?是拿起筆在紙上?奮筆疾書。

    須臾后,才惡狠狠地把手里的信紙拍到梁映手邊。

    梁映忍痛看去。

    宋焱怕隔墻有耳不便說?的, 都在紙上?寫了。

    【我的人剛剛傳信,假太子的人于?城外莊子夜會?此次參加清河宴的西嵐使臣, 伊爾古納。此人詭計多端,喜好研究蠱蟲。我懷疑你這一月以?來的絞痛, 醫師無法查出,便是因為她?給下的是蠱。】

    【別執迷不悟了!殺了她?,拿到解藥。】

    【否則,這與胡人串通好的清河宴你必敗,假太子借你功成名就后,絕不會?留你性命。】

    宋焱在殺字一字上?的力度格外凌厲。

    他已經由著梁映的性子給了她?很多次機會?了。若是明日休沐梁映不動手,那么便是由他來了。

    清河宴不管是關乎大?燕改朝換代,還是山河寸土之爭,都絕不容有失。

    梁映放下信紙,吹起火折子把點?燃的紙塞進塌邊的香爐之中,焦灰味拂過鼻尖,他緩緩頜首。

    月色下,無聲道?:

    【我與你打個賭吧。】-

    獨屬于?參加清河宴七個學子的休沐日,伊始便懶散極了。

    也怪國子監專門從州提拔而?來的教?諭屬實拼命,每日十二個時辰,只有兩個時辰能用來休息。長時間的緊繃過后,面對第二日的清河宴,眾人都想著好好睡一覺補足體力。

    以?至于?這一日一早出了門,只有早就約好的梁映和林清樾。

    昨日見的最后一面還記憶猶新,林清樾走在街面,面對琳瑯滿目的路邊鋪子,假裝興致盎然地這看看那摸摸,就是沒打算和梁映說?上?一句話。

    好在梁映也沒追究,只是看她?看得高興,便把她?夸過的都買了下來。眼見著身穿學子白?衣,清貴冷峻的少年,手上?卻為她?提溜著一串串五顏六色的廉價小玩意,林清樾實在不能繼續無視下去。

    “不是說?今日要我幫你挑些東西,怎么都給我買了?”

    林清樾想要接過那些實在與少年格格不入的東西,少年卻不讓,還會?錯了意道?。

    “我有錢,在禹州時存了不少,買得起的。”

    這和買得起有什么關系。

    林清樾想嘆氣?,今日她?之所以?來,只是為了哄著少年不察覺她?意圖,才滿口答應下的。

    眼看著清河宴馬上?就要到了。

    一切都將?塵埃落定,這買不買的屬實沒有多大?意義。

    但林清樾不能把這話直接說?出口,她?壓下只要見到梁映腦內就不斷翻滾的曖昧畫面,強作鎮定地拉過梁映袖角。

    “我看得差不多,去挑你要的東西吧。”

    梁映點?點?頭,俄而?兩人進了一家名為碎玉軒的玉器鋪。

    店內玉飾精雕細琢,一下就和她?大?街上?相看的那些幾文?錢的小玩意區分了開。

    梁映花錢向來節制,往自己身上?花得更少,今日能直奔玉器店,林清樾猜想為了明日清河宴的排面。

    畢竟明日宴上?不止西嵐學子,設宴的景王、‘太子’也都會?在,著實是個大?場面。

    林清樾自然而?然走到了男子發髻的柜上?去挑。

    不過總不是她?戴,選了兩根林清樾還是準備讓梁映自己拿主意。可她?一回頭,正投進往她?走來的梁映懷中。

    再熟悉不過的山木氣?息將?她?全然包圍,她?身子一僵,梁映卻已經借著這時機,抬手一送。

    發間感覺有一涼物劃過,林清樾后知后覺摸了摸竟是一根玉簪。

    跟在梁映身后的店家快步走來,他張了張嘴本要提醒這位郎君拿的是女子用的朱雀紋青玉簪,可當他瞧見這位郎君的同伴佩戴好的樣子,他又閉上?了嘴。

    那矜傲的朱雀紋路總在玉器上顯得鋒芒太露,不如雕花刻蝶的其他樣式好賣。可眼下戴在那清雋少年的頭上,不止不顯嬌氣?,反倒讓那玉質的溫雅壓住了朱雀的桀驁,又還留著一抹振翅欲飛的自由生動。

    梁映低頭望著林清樾,一眨不眨。

    就在林清樾受不住這視線想要把簪子拿下時,梁映按住她?的手低聲

    道?。

    “果?然襯你。”

    “就它了。

    “好嘞——承惠三?百兩。”

    三?百兩?!

    林清樾皺了皺眉,阿婆與她?說?過,梁映存錢為了給她?治病,用度很快,存不下太多,這些應該是他全部積蓄了。

    這還沒恢復太子之位,花錢就如此大?手大?腳了?

    可林清樾又覺得不對。

    因為梁映似乎只打算買這一根。

    便就讓林清樾這么戴著,爽快地付了賬,梁映便拉著她?往洛京街坊之中,最高的樊樓而?去。

    國子監的學服打眼,樊樓掌柜很快識趣地給了他們一間視野最好的雅間,好酒好菜也依次一道?道?端到眼前?。

    林清樾掃了一眼這南北透風的采景結構,剛剛戴上?發簪時紊亂的心跳漸漸恢復。她?了然地回頭,夾了一口面前?豐盛的菜肴,假裝不知自己的后腦正被?重弩瞄著。

    “逛了半天都是我在拿好處,今日出門可真是為你挑東西?”

    林清樾半真半假地問,但梁映的眸光卻未有一絲躲閃,他甚至定定看著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夠似的。

    “確實有要阿樾幫忙挑的。”

    “噢?”林清樾挑了挑眉,好奇他用的是什么借口。

    “給我挑個字吧。”

    懸在菜盤上?的銀著頓了頓。

    太子取字。

    可輪不到她?。

    林清樾的沉默讓梁映語氣?低落了兩分。

    “無憂便是你取的字。”

    “她?可以?,我不行嗎?”

    少年語調放柔得剛好,林清樾心中喟嘆著放下銀著。

    罷了,做戲一個月到現在。

    騙也騙了,親也親了,還在意這個作甚,反正屆時皇室也會?給他重新取字。

    而?且弩箭既出,今日她?是必須走了。

    反正該吃的藥都吃完了……

    林清樾抬眸正視著面前?人。

    恰逢一抹落日斜照著他,白?衣鍍上?的金芒將?他周身包裹,炙熱明朗,與昔日陰雨天扒在墻頭的灰暗少年,相似又不同。

    他本心純正,便如他的映字。

    遇見什么,便映射什么。

    心下會?意,她?動了動唇,輕道?。

    “明光。”

    映日之輝,明光。

    望你日后之光,照拂世間。

    “明光……”梁映怔了怔,來回念了幾遍,像是非常歡喜。

    這微微頓首之間,更多的金芒從他身后讓了出來,林清樾被?這亮光晃得眼前?一花,本能地偏過頭去,卻聽到了一道?扎實的破空之聲。

    原是現在。

    林清樾將?在流連在少年身上?最后的眸光收回,掀飛手邊的碗盤擋過第一箭,再尋機逃跑。

    可剛剛還沉浸在新得的字中的少年,比她?更快。

    他一把擁住她?,衣袖之下甩出軟刃得心應手地削斷了這一箭,而?剩下的箭矢也因為少年帶著人轉過一圈,用自己的背擋住了林清樾的全部身形,再無用武之地。

    而?第一時間就被?護住的林清樾,連看見箭只的時間都沒有,整個臉都被?按在少年胸腔,聽著肌骨之下,那顆心作假不了的炙熱狂跳。

    像是要拉著她?一塊激蕩,沉淪。

    “我很歡喜。”

    “無論?是字,還是你。”

    少年的字音像是最輕薄無形的鎖鏈,一圈圈將?林清樾由內而?外的纏繞起來。

    林清樾在這懷中僵硬片刻,還是緩緩闔眼。

    ——完了,又沒能逃掉。

    樊樓對面的屋脊之上?。

    兩個軍中最頂尖的重弩手看著一時無可乘之機的雅間,有些犯難地看向自家主子。

    “小侯爺,這……還殺嗎?”

    讀懂梁映遞出的唇語的宋焱煩躁地擺了擺手。

    “明光……竟給他賭對了……她?真的祝愿他有以?后……”

    “那明日的清河宴,只能看他有沒有天龍之命了……”

    ……

    深秋。

    落葉在風中卷起,徐徐翻飛,一直到了全洛京最高的宮墻處,吃不到更多風力的落葉落到地上?,不一會?兒就被?無數個排隊進入的人流一遍遍碾在腳下。

    “哇……文?武百官便都在這兒了吧?”

    瞿正陽一身國子監學服走在青紫相隔的官服之中格外顯眼。

    祝虞沒說?話,卻也震撼不已。

    這里隨便哪個官職丟到他們家鄉,都是能讓他跪一整日連看都不能看的高貴。可見這陣仗隆重,不愧是舉國看重的清河宴。

    “諸位學子,這便是你們的坐席。”

    為他們引路的內侍指了指近前?的七個位子。

    這清河宴似因規模巨大?,并未放在正殿之內,而?是用了殿前?露天之地。百官們的身影隨官階大?小層層坐下,而?作為這場宴會?主角的他們的位子,七個坐席設在右側正中最前?一列。

    乃是在景王太子席位之后,最矚目之處。

    除了他們,同時被?引來在同樣位置入座的,是深目卷發的七個西嵐學子。他們唇上?掛著信誓旦旦的笑意,甚至在梁映眼皮底下,比了一個劃過脖頸的挑釁手勢。

    “人模狗樣,還敢說?學透了我們大?燕之禮?”

    衙內和宋焱的罵意幾乎同步而?出。

    兩人對看一眼,難得沒有相互抬杠。

    剛好,內侍這頭又高聲道?。

    “景王殿下、太子殿下到。”

    “嫻妃娘娘到。”

    “嫻妃娘娘?”

    關道?寧眨了眨眼,在隨著百官行禮之際忍不住抬頭張望。“后妃也來了?”

    衙內維持著行禮的低身,輕聲咬字道?。

    “嫻妃可不作其他人,自十七年的宮變,皇上?和皇后不幸罹難,太子年幼,景王攝政,整個后宮便是由這一位把持的。”

    “說?來她?也傳奇呢,僅僅一年就成了當時最受寵的后妃,那盛寵聽說?只要誕下麟兒,皇上?甚至能為了她?廢后呢。可惜宮變突然,到現在嫻妃也無一子半女——”

    繁復明麗的宮裝袍角從幾人身邊劃過。

    徹底噤聲的幾人雖秉持著恭敬行禮之狀,但還是免不了少年好奇,用余光偷偷瞥著據說?有傾國傾城之姿的嫻妃。

    眼看即將?走過,美人腳步卻一扭。

    竟是險險往右邊跌去,宮人一時未反應過來,幸而?美人小臂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扶住。

    但也是一觸即離,沒有半點?逾距。

    美人輕笑瞥過沉默的清雋少年。

    擦肩而?過的清雅話聲時隔多年,用只讓她?一人聽見的聲音道?。

    “今日,別讓我失望。”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清河宴(上)

    “阿樾?阿樾。”

    難得有祝虞提醒林清樾儀態的時候。

    林清樾回神, 清河宴上最尊貴的主位已經落座完畢,百官和使臣在內侍通傳下起身,唯有她因滯澀的神思慢了半拍。

    但無需祝虞擔心。

    林清樾身邊自有梁映伸手,他一臂攬過她的脊背, 將她拉起順勢坐下, 除了他們幾人?, 沒人?會來得及注意到這一點異樣。

    “可是哪里不適?”

    梁映在她耳側輕道。

    林清樾搖搖頭, 只是臉色微微蒼白?。

    大?庭廣眾下梁映不便?仔細查看, 但心中還是埋下了一絲不安。他回首,視線轉回高座之上,佩銀面著絳色紗袍的男子正也?向此處投來視線。

    銀質面具遮去大?半容顏, 只余一張薄淡無血色的唇,梁映卻能察覺那唇角微妙的弧度之中, 如毒針一般懸于?他眼前的覬覦。

    無論是對他的位子,還是對她。

    “可想好要如何應對了?那位可是不惜與?胡人?合作,里應外合了。”

    宋焱唏噓地話聲?在梁映身后響起。

    梁映定定捉住那隱在面具孔洞之后的眸光。

    “他得逞不了。”

    說話時,梁映沒有避諱這一句的口型。

    遠遠相隔的蕭定安微微斂眸。

    想不通梁映到底憑什么底氣與?他爭。

    他指尖在桌案上輕敲了三下,那邊正與?景王寒暄的代表西嵐的使臣, 伊爾古納,漸漸停下了無關的話音。

    “殿下,這宴席不急, 不如早點進?入正題可好?我想勝利過后的果實,會更加香甜。”@無限好文,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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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 使臣是指比試之事吧。”景王笑了笑,“我正好也?要告訴使臣一件趣事。”

    “原定比試, 一紙行?卷考察學子難免無趣。恰巧近日大?儒莊老在洛京,他對今日清河宴之試, 提了些許建議,我便?納了。”

    說著景王拊掌,宴席中間特意空出的寬闊場地上忽而左右涌出數十位宮人?,他們人?手一張半人?高的寬大?青幡,先后立在場地之上,兩兩之間相互連接,隔出一小塊可供兩人?活動的格子間。

    以此類推,竟是橫九豎九共八十一個格子,片刻之后被?搭好在眾人?眼下。

    而格子之中各又?放置了一個木匣。

    “此中共有八十一道考題,難易不同,文武各有牽涉,兩方學子同時入場,題目先到先得,若同在一格,勝者得一格獎賞,輸家出局。限時一個時辰,雙方所獲獎賞會作為?最后一題的資源,以定最終勝負。”

    “這樣聽?起來是不是有趣些?”

    伊爾古納聞言瞥過蕭定安的方向。

    這可和之前定好的題目不一樣啊……

    蕭定安也?是微微一怔,抬眸看去。

    他還以為?景王被?他表現出的病弱無害哄得很好。

    景王沈容年近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與?以年幼太子為?傀儡,一手遮□□政多年的攝政王身份不一致的是,他的身形極其纖瘦文弱,權勢也?未能滋養他的血肉。

    這大?概是開國以來,大?燕皇室血脈凋零之故。

    幾乎每位天子都只有嫡長子才能健康成活,其余皆不到十八便?夭亡。景王能活到如今近乎神跡,這也?成了宮變后,太子失蹤,一國無君之際,他能如此順利接過朝野政權的最主要原因。

    且景王也?是聰明?人?,選了攝政而非稱王。

    這樣一心效忠皇室的林氏就沒了不保他的道理。

    至少,對外,景王和林氏還維持著一條心。

    就像現在,比起太子的真假之爭,他并不希望看到今日清河宴上大?燕的落敗。

    “使臣因何不言,可是還有何顧慮?若是公正方面,雖然是由?大?燕設宴,但兩國史官我都已著人?安排好就近記錄,保證一字一句都不會有失偏頗。”

    但任由?伊爾古納再怎么看蕭定安,只能維持病弱太子之名的蕭定安無權當眾否定,半響之后,胡人?頓首,皮笑肉不笑道。

    “那就依照殿下所言。”

    “那就請雙方學子入場準備吧。噢,再提醒一句,入場后,開弓便?無回頭箭,請各位學子謹慎選擇行?進?路線。”

    這場比試直觀而言,便?是在最快的時間拿到在最多格子的獎賞。

    “八十一道題只有一個時辰,西嵐人?行?事猖狂慣了,定是一開始就分頭行?動牟足勁占盡格子。”

    宋焱將早前打聽?來的有關西嵐學子的情報簡而概之。

    “若是要節省時間,我們開頭得與?他們避開交鋒,把第一時間能拿到的格子先拿下再說。”

    宋焱分析得有理。

    但林清樾提出一個疑點。

    “我們七人?文武各有偏重,不能同他們一概而論。”

    “先前晉王殿下曾言,此間獲得的獎賞是作為最后一題的資源。前有資源,后有題目難易不同,為?了公平起見,這獎賞必然是有規律的分布。若只是拼速度,未必得來的是價值更高的獎賞。”

    “可這足足八十一題,又?只有一個時辰,對面還虎視眈眈,怎么可能有時間參詳規律,一個猶豫便?會錯失良機!”

    宋焱皺眉本能否定。

    不知是因為?提議本身太冒險,還是因為?提出者是林清樾,這個身份依舊說不清道不明?的人?。

    被?針對的林清樾自知自己對宋焱毫無信服之力?,不再言語。

    耳側,另一道男聲?卻接著她的話聲?響起。

    “別人?或許不可能。”

    眾人?抬眸看向寡言的少年,此刻他的眸光堅定有力?地掃過長衡眾人?,最終落在衙內的臉上。

    “但我相信,我們可以。”

    ……

    給兩方學子準備的時間并不多。

    占盡偌大?廣場,八十一個格子組成的‘棋盤’南北兩端,各自站好了擇好伊始路線的學子。

    西嵐一方以第五行?為?中心,上下站滿七行?,舍棄了最上最下兩行?。

    而大?燕這邊則不同,七人?分六隊,衙內與?關道寧一道在最上一行?,宋焱梁映林清樾依次各空一列而占,最下二行?則由?祝虞和瞿正陽分占。

    “這直接舍了一行??豈不是要失了先機?”

    “別說了,除了宋焱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學子想來是沒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怕得亂搞一氣了。”

    “什么?!國子監是沒人?了嗎?天要亡我大?燕啊……”

    這還沒正式開比,底下百官見狀交耳起來。

    只是對著毫無家世底蘊的陌生學子,幾乎全是唱衰之聲?。

    這般眾目睽睽之下,作弊難,同時對學子精神的壓制也?直線上升。這一場比試,特別是以大?燕學子身份出戰的他們,早被?無數燕人?要求只許勝不許敗。

    宣布正式開始的鑼聲?被?敲響。

    代表一個時辰的香也?被?點燃。

    十四?位學子沒再猶豫踏入‘棋盤’。

    棋盤之中,果然依照林清樾先前預測,題目有難有易,文武摻雜,一隊七人?雖同時進?入,但解題時間并不相同。

    尤其是最中心的第五行?,一題文一題武,難度而言也?似乎是最難的。于?是西嵐這邊雖然一開始都來勢洶洶,想齊頭并進?,但迫于?西嵐學子文武參半的實力?,呈現兩頭行?進?快,中間慢的趨勢。

    按理,這客觀的條件也?應該出現在大?燕學子這邊,可稍有不同的是,最底下的兩列幾乎勢不可擋,尤其是與?西嵐學子同一行?的,那解題速度直接超過了三格,眼看就要掠過一半棋格。

    “那學子……什么來頭?”

    百官的視線不由?得為?這全場最快的一道身影吸引。

    挺直纖細的身形著國子監月白?學服,盡管場外之聲?不絕于?耳,她的心無旁騖卻讓她如同獨立枝頭的傲雪清梅,綻放時,不必言說,幽香遍布。

    “……好像叫祝虞。”

    有人?想起了被?短暫提過的名字。

    祝虞拿到題目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經義典籍,幾乎不作任何思考,張口便?答,往往是判者才舉下認定她勝的紅旗,她就已然帶著獎賞走到下一格。

    絕不曾有一絲質疑自己的答案。

    “怎么可能?”眼見著要被?她追到自己這半邊的西嵐弟子眉頭一皺。他知道祝虞這人?,文采斐然,但武學就差了——這一列怎么可能沒有武題相關的難住她?

    想著,祝虞走進?第六格,念出了這一格的題目。

    “投壺,三次得十五籌方可為?勝。”

    按照投壺規則,也?就是說她需要最少中一次雙耳(六籌)或倚桿(十籌),兩次貫耳(四?籌)。

    這雖算不上太難,但與?平常并不喜好投壺的人?而言,已經是難以企及的分數了。

    西嵐學子篤定祝虞不會贏。

    甚至會在這里消耗不少時間。

    可沒想,祝虞把題目一放,給了隔壁那列的瞿正陽一個眼神,便?瀟灑轉身推開右側另一列的通道,去了不屬于?她最開始選擇的第七行?。

    她竟直接棄了?!

    西嵐學子愣了愣,沒想通大?燕這么做的道理,但眼看祝虞又?要解下一題,只能逼著自己靜下心面對自己的題目。

    可隔了一行?的人?實在太吵。

    不知是不是最下一行?題目簡單的原因,瞿正陽通過速度極快,到了他自己所在行?的第六格后,他念出了他的題目。

    易經墨義。

    文題,和隔壁投壺相對。

    果然有規律。

    瞿正陽勾起一笑,輕松答了,隨之對著最遠一端的衙內方向比出幾個手勢。

    隨后他竟也?沒繼續答題,而是往剛剛祝虞所放棄的格子走。

    那個頗要花費祝虞一番功夫的投壺,在瞿正陽的手中,三下五除二,一次倚桿,兩次雙耳

    ,輕松得勝。

    而剛剛往前走的祝虞也?答對了新一行?的文題,得以繼續向前。但下一格,她遇到的又?是武題。

    還是和剛剛一樣的套路,祝虞回頭看了眼正緊跟她身后的瞿正陽。

    “糟了!這樣下去,他們既不用走回頭路,我們能得獎賞的格子也?會提前被?他們占走!”

    反應過來祝虞和瞿正陽這一文一武的臨近搭配在最下兩行?的原由?,西嵐學子大?驚道。

    可這才是真正輸了先機。

    關道寧和衙內所在的一組在最上一行?,雖然速度沒有祝虞那么快,但兩人?一同努力?之下,一行?大?半格子也?初步摸索完了出題的規律。

    “能算出了嗎?”

    關道寧張望了一眼隔壁一行?為?了截住他們而來的西嵐學子,斂下神色。

    “再等等!”

    衙內闔眸,腦內正結合著自己已知,不斷演算著由?祝虞和瞿正陽幾人?新提供的另外半場的題目規律。

    “那你留在這兒。”

    關道寧左右活動著脖子,從原本一行?按照計劃走到下一行?,與?西嵐跳行?而來的學子正面對上。

    “呵,關道寧是吧,我知道你,歌伎之子,你還以為?你是真的有本事站在這里嗎?”

    西嵐學子陰冷笑著道。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祝虞身上。

    好死不死兩人?所進?的同一格為?武題。

    “祝虞,你說你一個女子不好好待嫁閨中,跑來男人?的地方搶什么風頭?”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清河宴(下)

    西嵐學子?見祝虞和關道寧相繼一僵, 心道那宮里人給的情報總算還有兩分價值。

    那句古話怎么說?來著: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雖然那一批被蕭定?安慣壞了的貴族子?弟被換成?了這么一堆鄉野學子?,不好?賄賂擺弄,但?同時?, 出身也就成?了他們最?致命的弱點。

    據他們所知, 大?燕可從沒有允許女子?又或是歌伎之子?這樣的賤籍為官。

    “識相的, 就乖乖在這里停下?。不然就休怪我將你?的女子?之身公之于眾。這可是在你?們大?燕太子?和攝政王的眼前, 欺君可還要罪加一等。”

    趁著供他們二人一同比試的考題還在路上, 西嵐學子?靠在祝虞耳邊緩緩吐字恐嚇。

    而關道寧身邊的西嵐學子?也確定?自己拿捏住了軟肋,語氣不慌不忙地輕聲?道。

    “你?和你?娘皆是邊關云城人士吧,她也是費勁本?事才為你?造了這么一個假良籍, 可惜假的終究是假的。就算你?現在騙得了一時?,但?只要日后被人翻出端倪, 你?站得再高也會一朝跌落。”

    說?到這里,西嵐學子?神情一改,帶了兩分利誘的笑意。

    “反正?云城已被你?們大?燕割給了西嵐,不如你?改投明主,在我西嵐可不講究出身, 你?可以憑自己本?事站上高位,今日便可算你?首功,如何?”

    “……”

    高座之上的蕭定?安見棋盤之上, 已經被西嵐學子?壓制下?氣焰的二人,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

    看吧。

    他便知道, 血脈尊貴又如何,從泥濘里長起來的人, 身邊能擁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那些文才、義氣,他一指就可以碾碎。

    蕭定?安目光放肆地往棋盤正?中一行移去, 試圖想看到少年陰沉憤憤的臉色,可……

    什么都沒有。

    少年專心致志解著他的題目,兩側同伴焦灼的對峙沒有影響他半分,甚至在解出題目后,還平靜地和衙內比劃他最?新所得的獎賞消息。

    哪里不對——

    “我算出來了!”

    棋盤最?上一行,衙內赫然大?聲?道。

    “青七、青十二……朱三、朱十一……玄十九!”

    在西嵐學子?還迷糊著不知這衙內堂而皇之報出的數字何意時?,大?燕的學子?已經有傾向?地動了起來。

    最?快的是宋焱和林清樾二人,跳行去了隔壁空出的一行后,接連贏下?的兩個格子?竟都是甲等獎賞。

    他們……是算出了甲等獎賞所在?!

    這下?,不只是西嵐,觀賽的文武百官也看懂了這局勢——大?燕學子?高泰安竟是僅僅靠開局的這么幾行信息,就算出了全局的獎賞?!

    “我竟不知高家有如此神童?”

    “高尚書平日真是謙虛了,令郎哪里是您說?得那般不堪用啊!”

    素來因兒子?的不學無術惹得在朝中抬不起頭的高尚書在數道贊許聲?中,怔怔看向?高泰安。

    家中不知砸壞泰安多少副算盤,唯恐自己兒子?只精通算學一事被傳了出去被人歸成?明算科,丟了世代進士出生的家族臉面。

    高尚書從未想到有一天。

    泰安能憑著他的算學在舉國矚目的清河宴上大?放光彩。

    他又想起兒子?剛回?洛京時?,他把泰安關在家中不允他與那禹州來的狐朋狗友見面。歷來不敢忤逆他的泰安不惜絕食三日,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睛,對他說?。

    “父親,我是高家子?,但?,更是一個人。”

    “而沒有人,生來注定?就該如何。”

    ……

    眼看大?燕剩下?的人在快速奪走甲級獎賞,著急的西嵐學子?更進一步。

    “快告訴我那些數字的意思,我宴后定?即刻為你?引薦。”

    可說?完,西嵐學子?發現剛才還似陷入猶豫的關道寧,此刻緩緩抬起頭來,神情像是在菜市一般,挑剔的目光上下?掃視。

    “你?能引薦給誰?你?們的使臣?還是教你?們的教諭?”

    西嵐學子?皺了皺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關道寧牽起唇角,昭昭日光落在他的眼底,亮得驚人。

    “就你?這點引薦,怎么比得上我的從龍之功?”

    ……

    “真沒意思。”

    祝虞在威逼于她的西嵐學子?面前,嘆了口?氣。

    “你?們男子?除了拿這點說?事,就沒別的能拿得出手的可以比了?”

    “你?——”西嵐陰鶩的眸色還未來得及沉下?,就看著面前之人,把自己將自己盤好?的一絲不茍的發髻上木簪,一把抽下?。

    潑墨一般的長發在風中揚起。

    臺下怔忪一瞬,響起一陣議論。

    可論的不是什么女子嬌態。

    而是殿前失儀。

    怎么會這樣?

    西嵐學子?從四周回?神,目光重新落在祝虞身上。

    他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長發雖然逸散,卻不曾顯出半分柔弱可欺,反而在少女韌如蒲草的眸光下?,這長發于她身后,反倒成?了一面為自己揚起的旗幟。

    “就算女子?,也依舊可以為大?燕爭光。”

    “你?……你?瘋了?!就不怕降下?死罪?”

    “死?我之愿,死亦不屈。“

    祝虞坦然笑道,卻又在最?后一字后頓了頓。

    “何況,你?怎知我一定?會死?”

    西嵐眼睜睜看著祝虞轉身,沖她斜后的位置躬身行禮,他錯開祝虞的遮擋望了過去。

    正?與一雙沉靜無瀾的烏眸對上。

    ……

    半個時?辰前。

    “但?想贏清河宴,我信你?們還不夠,你?們也需信我才行。”

    梁映話音落下?,瞿正?陽馬上道。

    “別人咱不說?。”瞿正?陽掃了一眼宋焱,又看回?來,拍了拍胸脯道,“就咱們幾個都是過命的交情,說?什么信不信的。”

    “就是啊!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信不了的——”

    衙內肯定?地晃了晃腦袋,可就在下?一瞬,他被梁映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話語,差點驚得一口?氣沒回?上來。

    “那我說?,我是當今燕國太子?呢?”

    “……”

    “……!”

    林清樾微微一怔,和眾人同步望向?少年。

    他立在光下?,不再隱于陰影。

    修長高聳的身姿如同玉山之巔的凜松,亙古罡風席卷著他,卻將他淬煉得更加挺拔穩固。

    梁映應該知道。

    在沒有切實地坐上那個位子?前,任何的失誤,都可能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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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沒有。

    可他就這么說?了。

    對待眾人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報之以平等的真摯。平日鮮少這般,卻極具說?服力,眾人大?多睜大?了雙眼,荒誕之下?,卻沒有一個人本?能地否認,只當做一個玩笑。

    當中,宋焱也瞪大?了雙眼。

    他驚得不是梁映的身份,而是他的膽色。

    “你?現在說?……太早了些……這還不能成?為你?的底牌……”

    “等等,宋焱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

    衙內皺了皺眉,發現了宋焱話里有話。

    “不,恰恰相反,牌既然放在我的面前,就是我的。”梁映掃過長衡眾人,“牌有沒有用,不看時?間,只看握牌的人何時?出牌。”

    宋焱愣了愣,忽然想起在國子?監備考的時?日之中,梁映委托他辦的那些小?事。

    難道他那時?就……

    沒再管宋焱的沉思,梁映對剩下?眾人道。

    “沒多的時?間解釋,你?們現在只需知道,清河宴是我奪回?太子?之位的關鍵,假太子?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攔我。與我相關的人,都不會被放過。此刻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場比試,更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沙場。”

    “我們只有彼此信任,才能贏下?這一局。”

    梁映率先看向?祝虞。

    “無憂,今日比試,我需要你?和正?陽一道,作為文武同下?的試錯棋,最?快探出布局之中臨近兩行的規律。你?們二人因此定?會被注意,西嵐或許會攻擊你?的軟肋。”

    “——你?的女子?之身。”梁映瞥見祝虞果然僵硬住的身形,卻沒有停下?。

    “若你?信我,這便不是問題。我若臨朝,定?開律令,責許女子?為官。”

    梁映擲下?的話語,如同攻城的投石機。

    眾人聽得心神一震,他卻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道寧、衙內你?們二人為一組。衙內的算學天分高,我們摸索得來的線索,皆可告知衙內,幫其演算局中獎賞規律,在推演成?功之前,需要道寧你?帶著他。”

    “屆時?局中八十一格,為防泄密,除中間一格,劃分四塊,以長衡四齋齋中坐席順序為代指,由衙內及時?通報,我們便可最?快時?間占盡甲等獎賞的格子?。”

    “道寧良籍一事,或也成?他們威脅于你?的把柄。若你?信我,我已經托宋焱為你?重新置辦,章印都全,你?和你?娘不會再有后顧之憂。”

    關道寧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事關己身,才知道梁映真的不只是隨口?一說?。

    “衙內、正?陽,你?們二人出身踏實,我現在能做得不多,若你?們信我,我會派人護好?你?們的家人,保證不受任何牽連。”

    “阿樾……”

    到適才,都能說?會道,冷靜沉著的少年目光來到了最?后一人身上,他的口?舌突然頓塞。

    這么多人,唯有她。

    他不能確定?她真正?想要的,在意的,能留下?她的是什么……

    可林清樾無需他多說?,上前一步,展顏一笑。

    “你?信我,我就信你?。”

    明君之德,莫大?于知人善用。

    少年終是學有所成?。

    清雅端正?的身姿隨之輕微地俯下?,幅度不大?,卻已證了她的心意。

    “林樾愿奉明主。”

    原來是他……

    祝虞和關道寧最?后一絲猶豫的眸光從林清樾俯下?的身軀收回?,不一而同道。

    “祝虞/關道寧,愿奉明主。”

    還剩下?衙內和瞿正?陽對視一眼,他們沒有那么多軟肋,但?依梁映這般所為,可謂是讓在沙場拼殺的將領兵馬充足,后顧無憂,叫人如何不信服。

    “我們亦是。”

    ……

    狹路相逢勇者勝。

    出光了底牌的西嵐怎能耐住少年一腔熱血。

    轉瞬之間,西嵐接連淘汰兩人。

    剩下?的格子?中,陷入被動的西嵐學子?換了方式,以纏著大?燕學子?行進路線為主,通過對峙獲勝的規則,開始卑鄙地如同黃雀一般,掠奪著大?燕已經到手的獎賞。

    一個時?辰的香即將燃盡,大?燕還是保持著一點優勢。

    蕭定?安放在椅上的手掌寸寸攥緊,面具下?的眼眸緊緊盯著局中勢不可擋的少年,須臾,他捂住胸口?不住的咳了起來。

    “皇叔,吾咳癥似乎又犯了,想暫去偏殿。”

    見大?燕即將得勝此局,景王心情暢快,對蕭定?安的請求,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

    “也苦了你?坐了這么久,去歇著吧。”

    林清樾余光瞥見高座之上人影晃動,略略垂眸,卻在下?一瞬聽得鑼聲?一響,宮人高聲?宣布此局結束。

    景王安排的最?后一局俄而也揭曉了全貌。

    是沙盤模擬的兩軍對陣。

    先前兩方所爭的獎賞便化成?了這沙盤必須所用到的糧草、兵馬、武器……而這沙盤也不簡單,景王竟還另外設了不同行進路線會遇到的意外狀況,將此局難度翻倍。

    “這一局得選出一名主帥,由他排兵布陣,我們之中……”

    關道寧的視線習慣性地林清樾和梁映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定?在梁映面上。

    剛剛一局梁映的謀略起了關鍵的作用,在身份之外,眾人也已然信服。

    林清樾不曾言說?,只側身將身后的路讓了出來。

    那是景王專門為此局設的主帥圓帳,除了主帥,其余人等須在帳外沙盤前聽從派遣。

    梁映邁步,修長的身影在與林清樾擦肩而過之際。

    一句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話輕輕響起。

    “待我凱旋,我們議親吧。”

    林清樾一滯,雙眸不自覺追上少年背影。

    白袍翻飛,意氣風發。

    似天地萬物不能阻他。

    卻不知西嵐帳中,西嵐學子?剛剛坐下?,帳中負責記錄的官員忽然改了面貌,一張一直隱于銀面之下?的凌厲面龐將西嵐學子?一把拂開,自己站到了沙盤正?中,俯瞰局勢。

    “就讓我親自來會會你?吧……”

    第090章 第九十章:大燕勝

    一聲鑼起。

    清河宴最后一局的沙盤推演正式開啟。

    頂替先前八十一格棋局的位置, 殿前空地?之上,長三丈三,寬二丈有余的大桌被搬到百官眼下。

    桌上沙土高低起伏,堆成?了平原丘陵等不同地?勢, 讓人一眼便身臨其境。而地?勢之上, 又以?木質牌標明兩軍所?處堡壘或是營寨, 讓觀局之人可一眼盡攬局勢。

    此局雙方憑借上一局拿下的獎賞, 在?開局之前, 由各自主帥分配兵馬武器糧草等側重。但開局之地?的選擇,景王卻讓雙方隨機抽選。

    一個是易守難攻的丘陵。

    一個是開闊平坦,擁河流在?后的平原。

    燕國一方, 手氣?差了些選中了后者。

    此最初之勢一出,還不待看如何排兵布陣, 百官便一陣唏噓。

    原因無他,只?因這一場開局像極了幾年前大燕敗給西嵐的那?一仗,此仗損耗燕軍邊關三萬將士,之后更是因此割地?賠城,堪稱燕國外征一恥。

    “這一仗, 給西嵐,他們?怕是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贏……”

    “完了完了,清河宴最終勝負只?看這一局推演成?敗。咱們?就算先前累了優勢也沒用了……我記得當年燕軍亦是有如此優勢, 卻還是被西嵐重創……”

    果不其然。

    剛一開場,西嵐便果斷出軍。

    燕國還無最新軍令下達, 西嵐便已分左中右三軍,以?右軍之迅猛, 接連攻下燕國所?轄之地?二城。

    沙盤之中,頃刻隨之改變。

    代表燕國的藍色木牌被拿下, 而代表西嵐的紅色木牌則刺眼地?被放入燕軍之地?。

    沙盤旁的林清樾微微斂眸。

    好重的殺氣?……

    而圓帳中,收到最新戰報的梁映也微微蹙眉,感?受到了西嵐行軍之下與之前一局不同的果斷狠厲。

    在?先前一局一個時辰的雙方交鋒里,梁映已經大致摸索出了西嵐七名?學子的行事風格。

    可眼前這殺氣?,并不似其中任何一人能有。

    梁

    映垂眸,沉吟片刻,提筆寫下最新的布置讓傳令官傳到帳外。

    沙盤在?傳令官給出指令后,發生了新的變動。

    百官迫不及待往沙盤看去,卻大驚失色。

    “竟直接退讓一城——!”

    “這就被西嵐攻勢嚇怕了?!”

    “許是平原難守,求穩為先。畢竟此局勝敗是以?一方將士潰敗或是城寨被奪為判定基準,此番退回至少能保證守城之時,兵馬糧草充足。”

    嘈雜聲紛紛,大燕之舉也第一時間傳入西嵐帳中。

    蕭定安冷笑一聲,并不意外。

    他的血脈雖假,但這十七年來,他于宮學之中,受最卓越之師授他的文韜武略是真。如此直面的沙盤推演,對僅僅只?在?策問之中,紙上談兵的學子而言新鮮少見,卻是他每日必做的帝王功課。

    出兵所?需的殺伐果決,若非在?上位受千錘百煉,難以?有成?。

    眸色暗涌的蕭定安伸臂在?面前縮小的沙盤之上,將西嵐兵棋移往更前一步,直搗黃龍,頗有速速結束此局的雷霆架勢。

    沙盤局勢又變,只?見西嵐左右兩軍乘勝追擊,已被放任入燕軍腹地?,百官之中不忍直視,甚至開始起了罵聲。

    圓帳之中暫無影響。

    可實實在?在?站在?沙盤之前的兩方學子卻聽?得分明,西嵐士氣?一下水漲船高。

    尤其是位于西嵐軍先鋒的西嵐右軍,其統帥乃上一局對峙中,被關道寧使詐而不得不提前退出的那?一位。

    不是冤家不碰頭。

    一進腹地?,總算碰見燕軍,卻見是以?宋焱為統帥,關道寧為輔的燕軍,他不免心中有了底。

    他或許不及他們?文思敏捷,但論兵法,關道寧等定不是他的對手。他所?率右軍雖然人數不多,但皆是精銳,只?要撕開這一道關口,便能入大燕如無人之地?。

    眼下西嵐左右兩軍軍行已遠,中軍主帥不能再于此迅速調控。下一步軍令,只?能交給左右兩軍統帥來定。

    與一同而來左軍統帥約定左右夾擊之后,西嵐右軍統帥走到負責下令的判者面前,聽?他道:

    “前方乃大燕腹地?,乃山林地?勢,是否繼續攻伐?”

    他信誓旦旦地?盯著對面的關道寧。

    “繼續。”

    判者聞言,翻了翻手中簿冊劃下一筆,卻不急著讓右軍統帥離開,接著用不帶任何起伏的語氣?道。

    “林中漸生瘴氣?,西嵐忽遇數條大蟲于叢林間徘徊,兩位斥候已死于非命,軍中騷動,是否繼續攻伐?”

    “大蟲?”右軍統帥一愣。

    這才?想起這就是大燕此番設置沙盤推演的特別所在。

    如同開局的地?勢之選,沙盤之上有關氣候、地勢、疫病等意外皆可能隨機而生。

    前面過于一帆風順,他都差點忘了此事。

    “事出緊急,必須現在?決斷。進還是退?”

    判者不與其有何交流,只?著重時間有限。

    右軍統帥皺眉只能急促思索:山間崎嶇,與大蟲爭斗,定會損失兵將,若之后再遇燕軍,得不償失。不如撤退,將大蟲之難引至燕軍——

    “退!”

    在?判者倒數聲中,統帥忙道。

    判者收回催促之言,又在?簿冊勾畫后,遞給右軍統帥一張紙條,讓其退居于他身后,又叫來大燕統帥讓他們?行其下一步。

    拿過紙條的右軍統帥眼瞳一縮。

    怔怔瞪著上面冰冷無情的墨字。

    【大蟲乃燕軍披虎皮于戰馬之上,西嵐率軍撤退,即中燕軍埋伏,右軍覆沒。此局你已戰死,不可再言。】

    右軍統帥這才?覺得大燕一開始退讓三城,并沒有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原是將所?得獎賞和?爭取的時間做了這番手腳。

    才?意識到是誘敵深入的奸計的右軍統帥,木然望著面前不遠處正隨宋焱,與判者下令的關道寧,兩人視線不期然再次對上。

    關道寧笑眼彎彎,輕舉起手指在?唇上一碰。

    ——是要他守規矩,乖乖噤聲。

    燕軍之后,又是西嵐上前布置。

    可山林之中,消息難以?傳布。

    右軍統帥眼睜睜看著燕軍巧用地?勢,將他右軍戰敗蹤跡掩去,借判者之手捏造出他不僅活著,還大敗燕軍的表象。

    待西嵐左軍統帥上前,被問,‘前方林間有兩方爭斗之跡,燕軍尸首無數,是否繼續攻伐’時,左軍統帥想也沒想就選了是。

    此刻一無所?知的左軍統帥還抽時間與他擠眉弄眼,示意和?他兩軍夾擊時,右軍統帥連一腳踹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大燕規矩森嚴,他找不到作弊的機會。

    只?能聽?著燕人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準備以?瞿正陽為統帥,祝虞為輔的一路,與宋焱關道寧一道上下夾擊西嵐左軍,他的心徹底死了。

    時隔已久的戰報再次傳回帳中。

    蕭定安展開一看,竟是夜間以?林清樾為主將,衙內為輔,率一路燕軍沖殺而來。

    不要命了?竟不守城跑來夜襲?

    蕭定安留守在?營寨的中軍可是兵力最為強盛的,且憑借地?勢,更是易守難攻。他但凡拖延片刻,他左右兩軍就可以?奪城而入。

    只?是在?蕭定安連下軍令后,沙盤隨時間推移,糧草兵馬充足的燕軍和?西嵐軍正面交鋒竟久戰不下,而攻城去的左右兩軍卻始終沒有音信。

    糧草漸缺的蕭定安放棄等待,又分出一只?軍隊前去查探,可軍令才?下,下一刻判者就給他送來的回信。

    【此去查探西嵐將士三千人,路遇燕軍一萬人,全軍覆沒。】

    一萬人?

    那?不就是燕軍三軍中的一軍之數嗎?

    蕭定安皺了皺眉,剛要提筆寫下下一條軍令,帳內又送來了新一輪戰報。

    【營寨東北、西北雙方各有燕軍萬人,同中路匯合,合而攻之西嵐營寨。】

    提起的紫毫因懸而不決,凝下一滴濃墨在?紙上緩緩洇開。

    被拂走的原西嵐主帥看完全局,搖了搖頭。

    “你輸了。”

    “不,我沒有。”

    蕭定安眸色漸暗,他的指尖回到戰局最初,一路復盤著燕軍的計策和?蹤跡,一點點順著棋勢推進,直到落在?眼前已兵臨城下的燕國中軍木牌上。

    “這世上只?有一人能贏過我。”

    “而她?,是我的人。”

    西嵐學子皺了皺眉,看著蕭定安眉眼之間的陰鶩,“這一局,你還要如何?”

    蕭定安直起身,將面容重新恢復成?記錄官不起眼的五官,隨著他消失在?圓帳陰影之中,冷厲的聲息在?空中散開。

    “死戰到底。“

    “哪怕殺到最后一人,也決不許提前認輸。”

    隱秘的笛聲在?殿前上空緩緩響起。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等著后發制人的燕國攻下西嵐營寨的那?一刻,見證清河宴大燕的勝利,所?以?一點細微聲音并不會被人察覺。

    再無戰術可下的梁映走出圓帳,和?其他學子一起站在?沙盤前,看著西嵐不斷籌措最后一點糧草和?兵力作垂死掙扎。

    宋焱聽?聞笛聲響了一陣,悄悄杵了杵梁映。

    “真沒感?覺?”

    梁映搖搖頭。

    確實,之前一個月每七日,這般笛聲之后他都會腹內劇痛好一陣,這也是宋焱篤定林樾有問題的證據。

    可現在?他確實一點都不曾發作。

    那?笛聲似也奇怪,沒見到回應便不肯停下。

    又是一陣僵持,笛聲不停,眼前沙盤之上,隨著最后三百人的西嵐木牌被大燕的藍色木牌所?取代。

    宣布結束的鑼聲終于響起。

    “清河宴,大燕勝——”

    景王身邊的高階內侍高聲宣布。夾道兩邊的內侍也立刻一聲聲,將這一份難能可貴的勝利層層傳下。

    在?此起彼伏‘大燕勝‘中,沙盤旁的大燕學子長吁一口氣?,文武百官欣悅,攝政王景王更是滿面笑意。

    “幸甚至哉,我大燕有如此英年才?俊。我先前曾許諾圓開皇室秘庫獎賞諸位,不知各位有何想要的——”

    正是聽?賞之際。

    突然“噗”的一聲,打斷了景王之言。

    濃重的血腥氣?很快地?在?

    大燕學子之間泛起。

    “阿樾——”

    祝虞近乎失聲一叫,把梁映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他頃刻扭身,只?見站在?他身后挺直端正的脊骨軟了下去,勉強以?一掌撐地?半跪著。梁映身上與她?挨近的月白色袍角,被剛剛噴涌而出的血色刺破原有的清冷矜貴。

    但梁映卻顧不得這些,他忙單膝跪下,將似脫力要倒下的林樾一把攬住,剛剛還沉著冷靜,運籌帷幄的三軍統帥此刻眼中卻溢出慌亂之色。

    “怎么會這樣?”

    月白的袖角試圖將懷中之人唇邊的血跡擦去,卻意外地?遇到了阻礙。

    林清樾按住梁映的手。

    強行隱忍下蠱毒太久,蒼白虛弱的面容卻仍努力勾出一個笑。

    “你做得已經足夠了。”

    “到此為止吧。”

    梁映心下一空。

    只?看著懷中之人,那?雙素來溫潤清正的眼眸漸漸沉下,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但身體的力氣?似又恢復,她?冷漠地?掙開了梁映的懷抱。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殿前侍衛身邊,將他佩刀一抽而出。

    在?所?有人的驚呼中,這抹文雅的學子身影直朝高座之上,不知何時坐回來的太子而去。

    殿前侍衛見狀奮力阻攔,卻各個不如一個學子身手矯健,俄而,學子便于眾目睽睽之下,將太子劫持往皇城深處而去。

    景王瞇了瞇眼。

    “竟朝皇室秘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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