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不如你
這兩人皆穿一身粗棉布衣, 其中身形清瘦些的少年膚色白皙,靜靜佇立的身姿芝蘭玉樹,和著那溫雅清雋的容貌,反襯得平平無奇的布衣矜貴非常。
而另一少年容貌更為昳麗俊美, 只是從上到下, 白色的裹簾纏了好幾處, 不過因其寬闊高大的身形, 并未顯出?多少病氣, 倒是更顯得少年桀驁不羈的心性來。
似是察覺到吳文的視線,后者?驀地抬起眼眸,鎖定了他。
吳文寒毛本能?地立起, 那一雙眉眼沉在?高挺眉峰下的陰影里?,幽暗之中凝視而來, 吳文只覺得自己猶如被一條花紋鮮麗、毒性極高的惡蛇盯上。
這兩人姿容不凡,吳文本能?覺得有異。
便聽到耳邊玄英齋的弟子在?最開始的寂靜后,剎那跟炸開了鍋似的吵了起來。
“大白天見鬼了。”
“頭七不是過了嗎?怎么現在?回魂。浚
“齋……齋長?,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未申啊,怨氣這么重白日都化形了!嗚嗚嗚!”
就連邵安喊了幾聲?, 都壓不住這群不知是嚇瘋了還是思念成疾的學子。
眼見玄英齋學子拋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離譜,林清樾本還試圖回答的嘴閉了閉,自覺等他們自己平靜下來再說?。
而梁映見林清樾頭疼, 低笑了一聲?,附耳道。
“早說?了去找山長?, 讓他代為說?明更好些!
事后諸葛亮。
林清樾剜了梁映一眼。
到書院門口,她說?想讓玄英齋的大家?先放心, 先來齋里?報個平安時,他是攔也沒攔。
再往遠了說?, 這從山中出?來到了有人家?的村子是第四日,按理?回扶風也就三?日腳程的工夫。
要不是怕他的傷勢恢復不好,找了個醫館多養了三?日,路上又怕傷勢惡化,用游玩踏青的速度,慢慢悠悠地走,他們也不至于連“頭七”都過了。
“嗯,都是我不好!
梁映目光收攏那一片神采飛揚,唇角微微上翹,開口卻是乖順認責。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活的!熱乎的!還曠課這么多日!”邵安不再說?理?,直接走到了林樾和梁映面前,把?手?里?的羽扇往這兩個嚇死人不償命的小子腦袋上各砸了一下。
啪啪兩聲?,落得很實?。
林清樾和梁映老實?了,玄英齋也一下老實?了。
邵安看了一圈,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現在?還在?課上呢,都坐好,那個新副齋長?看著點——”
“你們倆,和我去見山長?!
“是。”
林清樾應聲?,于抬眸的間隙中,正和齋中新來的生?面孔對上視線,她一如既往,按著禮節遠遠頜首見禮。
也不管對方漸漸凝重的臉色,轉身就和梁映跟著邵安從玄英齋離開。
邵安讓吳文看顧課堂,可現
在?整個玄英齋哪還有人能?靜下心來專心讀書,全部七嘴八舌的談論起來。
“那兩人難道是……”
關道寧也這才收回目光,震驚之余,心中連日沉著的一塊烏云終于散開,面上是真真切切的松懈了下來。
“嗯沒錯,他們就是之前說?是出?事的同?窗,林樾和梁映。真叫祝虞說?對了,一直沒找到尸首果然是他倆還活著……真是老天爺保佑!”
得到了印證,吳文卻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在?這兩人沒有出?現之前,他對自己新到手?的指令還非常確定,關鍵時刻,能?被林氏舍身救下的關道寧便是被隱藏的太子無疑。
可誰能?料到,這唯一證明身份的“舍身”之舉,竟就這么不成立了。
林氏暗部的指令素來只有密令內容,并不會告訴前執行者?的有關信息,吳文剛剛打眼一看,只覺得這兩人氣度一個比一個更像太子。
再看看他費心討好了幾日的關道寧,明明年歲、出?身、品行都對得上,現在?卻又覺得哪哪不對勁……
“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關道寧見吳文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或者?說?透過自己好像再看別?的什么,他心中掠過一絲疑問,卻還是耐著性子問。
吳文收起異色,卻不再關注關道寧的心緒,那最初的明朗開始另有所指。
“道寧,能?不能?麻煩你和我講講林樾和梁映?”
……
從濟善堂出?來,邵安看了眼盡管無恙,但還是風塵仆仆的兩人。
“好了,回來就好。今日不用上課,你們先回舍房好好休息吧!
去玄英齋齋堂的路和回舍房的路是兩條,邵安和林清樾兩人在?岔路分了別?。
梁映習慣性地挪步到林清樾身前,卻聽到林清樾忽然失笑出?聲?。
自從和梁映從山火中逃了出?來,林清樾漸漸的不再將這樣的一顰一笑避著梁映,想笑就笑時,梁映聽著也開心。
“怎么了?”
林清樾后知后覺地搖了搖頭。
“也沒什么,只是覺得剛剛山長?的表情有些可樂!
莊嚴一定以?為她死透了,畢竟暗部都派來了新人,他作為明部的人也一定有了別?的籌謀。
結果想來還沒怎么施展,卻等到她一臉淡然地回來,向他敘述自己怎么死里逃生一事。明明有一萬個問題要問,可當?著梁映和邵安的面,只能?擺擺手?強裝著親切和藹地讓她好好休息。
莊嚴估計心里巴不得她真的死了。
可她偏偏沒有。
讓林氏的人吃癟,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惜這事兒真正好笑之處,沒法?和梁映分享。
林清樾忽然收住腳步。
然后她靜靜數著。
一、二……
三?個呼吸不到,梁映便已然察覺她沒有跟上,轉過身來,略略側首看向她。
“阿映!
“嗯?”
自從梁映開始稱呼她為阿樾后,他雖沒明說?,但只要是林樾喊他梁兄,梁映,映兄,他一概裝作聽不清。
阿映,成了梁映無聲?指定的唯一稱呼。
但凡她這樣喚他,少年一定眉宇舒展地看過來,云開霧散,盛滿晴光。
“剛剛齋中選了新齋長?,你覺得——”
話沒有問完,梁映便道。
“不如你。”
林清樾哭笑不得,她都懷疑梁映沒有正眼看到那新人。
怎么說?也是林氏派來頂替她的。
能?擔任教化太子這一位置,絕非常人。
而她雖然林氏暗部之人,可并未想讓梁映按照林氏籌謀之路去走。她與這位新人之間,必然少不了交鋒。
她適才看齋里?情形,才走了這些時日,這人便已經把?人心籠絡地差不多了。
可見,有預謀地討好,很難讓人拒絕。
梁映如今對她的傾慕,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
與其患得患失,不如加重籌碼。
林清樾收斂起心思,本就溫潤的眸光更是如水一般拂開粼粼波光,她幾步上前挽住梁映的右手?,勾起一抹淺笑。
“回去我給你換藥吧!
“好!
梁映垂首對著貼得極近的發頂,聲?音微啞道。
……
玄英齋上了一日的課,作為掌事教諭的邵安明顯感覺到,這一整日的課里?,沒幾個學生?學得進去的。
他自然知道原因,就當?給自己休息半日,今日課后,特意沒有留下功課,果不其然得到一陣天上有地上無的吹捧。
但吹捧屬實?短暫,玄英齋學子一人一句走馬觀花一般,腳步匆匆就離了齋堂。關道寧也抓緊收拾書箱,卻在?這時被吳文一把?拉住衣角。
“道寧,他們二人經歷了如此險事,我們準備點東西去看看他們吧。”
吳文揚起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臉。
關道寧撓了撓頭,看了看此時只剩他倆的齋堂,“嗯……他倆大抵不缺什么,要去還是盡早——”
吳文沒有在?聽,直接拉著關道寧先去了一趟他的舍房,拿來了他行囊中一套上好的補藥,這才趕往最后一間舍房。
只是吳文到了舍房門口時,笑容一僵。
一件小小舍房燈火通明,數不清的人頭擠在?里?面,關心的問句此起彼伏,慰問的吃食、瓜果、和各色諸如平安符的小物什更是讓人眼花繚亂。
來得晚了的關道寧和吳文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
關道寧就知道會這樣,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說?吧,他倆不會缺東西的。”
“看來你說?得沒錯。”吳文瞇了瞇眼,看著半敞門扉之后,那張被眾人圍著,正談笑風生?的溫雅臉龐。
“林樾果然是皎若明月之人!
吳文眸光一轉,對上他真正在?意地,坐在?林清樾身邊,卻陷于大半燈下陰影的少年。
他就靜靜坐在?那里?,好像周遭的熱鬧與他無關。
吳文緩緩勾起唇角。
“可明月有一點不好,便是太高高在?上了!
關道寧微微怔忪,他似乎在?吳文一直明朗大方的眼里?看到一絲陰翳劃過。
他眨了眨眼,再看,吳文已然掀起一個熟悉的笑臉,拿著東西往那人滿為患的舍房中擠去。
“早上不曾認真打過招呼,在?下吳文,字文才。早上見二位似身體還有些虛弱,這是家?中備的一點補藥,來得匆忙,不知能?不能?幫上忙,便都拿來了!
吳文隨手?打開拿來的藥箱。
百年人參、熊掌、鹿血……
剛剛還嘰喳吵鬧的舍房,馬上被眼前一樣更比一樣珍貴的補品驚到只有吸氣聲?。
都是好東西啊。
林清樾眨了眨眼。
林氏斷了她的錢財,她還擔心沒法?給梁映把?這些時日虧空的底子補回來呢,沒想到法?子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總歸,為太子好,這一點是真的。
林清樾抬了抬手?指,剛要接過。
卻被另一只大手?推了回去。
“她不用,我虛不受補!
說?著為了像那回事,少年假裝咳了兩聲?。
吳文捏著藥箱的手?微微用力。沒想到被拒絕地這么直接,而且還不是林清樾拒絕的他,而是梁映。
——這個,他經過關道寧給出?的兩人信息,又結合林氏暗部給的太子細節,推演出?來的真正太子人選。
可林氏的功勞最后只會歸屬于一人。
吳文理?解林樾此番活著回來,定然不會讓他把?忙了許久的功勞都讓出?來。
但,他既然到了這里?,林氏派出?的指令不會輕易收回。
剩下誰能?走到最后,自然各憑本事。
吳文將指尖的一點僵硬快速壓下,自然而然地把?手?上退回來的藥箱,放在?一邊。
對梁映冷淡的面孔,毫不介懷地爽朗一笑。
“沒事,過些時日,總會有用的!
……
扶風縣衙,大牢。
“那馮公子還不肯吃呢?”
“可不是嘛,一點不信他家?倒了,剛剛還嚷嚷著要見人來著,我看他那理?直氣壯的樣子,還不太敢得罪哩。馮家?是真的被定罪了吧?”
“那當?然,馮家?在?禹州都被抄完家
?了,也就是他這個兒子留在?咱們扶風,明日不就要送去禹州大牢了嘛!
“行,那咱也別?管他,上面那么多彎彎繞繞的,今得勢,明失勢的,太難伺候了!
幽暗,又充斥著臟亂腐臭的牢房內,一個腳步聲?緩緩接近。
“馮晏!
“叫什么叫,我說?了不吃!拿著你的豬食滾遠點!”
馮晏皺眉大喊。
可奇怪的是,這次的衙役并沒有再勸什么,相對的卻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察覺到不對的馮晏猛然轉身,下一刻卻被一把?銀白短匕遞上了脖頸。
“你……你什么人!”
來人黑衣蒙面,聲?音嘶啞。
“馮晏,你動錯人了。”
馮晏皺了皺眉,眼見來人根本不多回他的話,直接拿出?一個瓷瓶,卸了他的下巴就往里?灌進一道冰冷的水跡。
這水劃過喉嚨不過幾息,馮晏頓覺火燒火燎一般的苦痛,從四肢百骸漫開。
“你……不能?殺我……我是……景王…… ”
“景王?”黑衣人冷笑一聲?。
“你以?為景王就是世上最大的勢力了嗎?”
“死吧,死于你的無知吧!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假救贖
林清樾回舍房的第一個晚上?, 意外睡了個好覺。
因為照常該找她的莊嚴,子時過半,正在濟善堂內和吳文相對無言。
林氏明部和暗部本鮮少關?聯如此緊密,因是教化太子一事, 兩部這才在長衡書院分工協作。之前莊嚴與?林清樾打交道時, 信了她的花言巧語, 錯過了取信于太子的最好時機。
莊嚴滿心以為此次林清樾之死, 太子身份明牌, 他與?暗部又重?新站在同一個起點,卻?不想兩個人根本轉錯了方向。
將關?道寧調往青陽齋的指令捏在手中,送至身邊的燭焰, 莊嚴靜靜看著紙頁連帶墨跡一點點被吞噬,盡量平聲靜氣道。
“關?道寧既然不是, 太子人選你?們暗部應能排出來了吧?”
“所以呢?”
“……”
又故意隱瞞太子身份。
要不是只?有?暗部知道太子詳細情報,他何至于在此費盡口舌周旋!
莊嚴忍了忍看向靠在房柱的吳文,他雙手環肩,幽黑瞳仁正抬起。白日里盛滿陽光明朗的黝黑眼眸,此刻恢復成了戾氣深重?的三白眼, 整個人冷峻如霜。
說什么來個新人好拿捏。
還不如林清樾!至少還知道笑臉迎人,做做表面功夫。
莊嚴走回自己位子坐下,深沉道。
“馮晏死了, 是你?們暗部動的手吧?”
吳文微微蹙眉,沒答。
莊嚴卻?確定了。
他就知道, 明部暗部怎么可能真正合力?而為。
林氏延續這些年,明部漸漸瞧不上?暗部做的烏糟之事。而暗部也是因為死生?不定, 訓練艱難殘忍,一大部分人鉚足了勁, 想要擺脫暗部身份,“上?遷”明部。
只?有?極小一部分,卻?是暗部真正掌權的人,他們視明部為無物,其所掌握的情報和鬼魅身法,足以讓再身居高位的明部,轉眼間灰飛煙滅。
可那樣暗部之人實在太少了。
莊嚴依舊有?著明部絕對的底氣。
“不過就是死了個暗部的人,竟直接在縣衙大牢毒殺,這不是明擺著挑釁景王,你?們是怕太子殿下死得不夠快嗎?”
吳文冷笑一聲,終于開口。
“你?們明部只?負責搭起長衡書院這個外殼,為太子立德鋪路,暗部怎么做,還輪不到你?們來管。”
莊嚴皺眉,“怎能不管!林清樾不讓我們明部插手,結果?一場山火差點釀成大禍,我們明部想救都?沒法兒,這就是你?們暗部辦事!”
“林清樾算不得暗部之人!
吳文微微斂眸,“叛離林氏這么些年,誰知道她是否對太子另有?所圖。現下,重?中之重?是該把太子重?新掌握在林氏手中。”
“說得容易。她與?太子接觸占了先?機,早已取信于太子,你?才來這幾日,就想比過她?”
“呵,取信于人最簡單不過!
“只?要人在絕望深淵,頂著光亮把他拉出就是了!
“有?她在側,何來深淵?”
“沒有?深淵,推他下深淵不就行了?”
吳文唇角噙起一抹森冷笑意-
林氏暗衛,偽裝是第一堂課。
吳文顯然也學得很?好,他不會把自己的目的彰顯太過。融合他開朗好學的性子,幾日來,走在書院,林清樾和梁映哪哪兒都?能碰上?他,卻?又不覺得刻意。
若是這些橋段放在話本里,林清樾清楚地?知道,多數會用“緣分”二字來形容。
緣分,最難讓人升起戒心。
林清樾就算有?所防范,奈何吳文除了這些偶遇什么也不曾多做。
她也總不能把梁映雙眼一蒙,只?讓他看著自己吧。
這一日午膳時,吳文已經能自然而然地?落座在梁映身邊,同桌的祝虞、瞿正陽都?覺得并未有?何突兀。
只?有?衙內拿手肘杵了杵關?道寧,小聲道。
“吳文怎么最近不與?你?坐一道了?”
關?道寧抬起頭,看了一眼正興致勃勃,和梁映說起課上?趣事的吳文,搖了搖頭。
“許是林樾和梁映他們更有?趣吧。”
關?道寧匆匆扒了兩口飯,就對著衙內說了句有?事便離開了熱鬧的膳堂。
從膳堂繞到松鶴居。
耳邊一下就靜了下來。
玄英齋的學錄也剛剛用完飯回來,正看到松鶴居門口候著的關?道寧。
“又來問信嗎?”
“勞煩學錄了!
玄英齋學錄擺擺手,“進來吧,正好今天一早收了一些!
玄英齋每隔一旬才休一日,離家?遠的學子書院便會代為傳信,以解學子思鄉之苦。
關?道寧是書院之中寄信較頻繁的學子,學錄帶著人在書案上?的書信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關?家?的信箋。
關?道寧得了信,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告別學錄后,一直走到松鶴居外的無人竹林,這才把信打開。
那信上?展開便帶著幾分香粉味,紙頁用料一般,字跡卻?秀雅,只?是末了的落款上?紙頁皺起一點,像是被什么水色打濕過。
關?道寧讀完,剛剛的笑意蕩然無存。
“怎么會還不夠呢……當了玉佩應夠了的啊……”
“可是錢財不夠?”
竹林小徑,不知何時跟過來的吳文走到關?道寧面前。
關?道寧本能地?把手里的信紙藏了起來。
“你?怎么在這兒,剛剛不是還在膳堂嗎?”
吳文輕嘆了一口氣。
“道寧,你?可是我來書院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哪有?朋友遇事不幫忙的的道理?。我上?次旬休見你?典當了不少東西,雖不曾過問,但實在是不能當做無事發生?!
說著,吳文從懷里便抽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叭羰怯?難,這點忙,我還是幫得上?的!
五百兩。
關?道寧心中一跳,他從沒見過那么多的錢。
最多的一次,也不過是典當了之前林樾給他的那枚玉佩換來的二百兩。
二百兩加上?他在書院省吃儉用,偷賣春|宮圖冊所得的十兩五十文,這些錢,普通百姓干一輩子也未必掙得,但用在他手里卻?不過一眨眼的事兒。
他本以為是值得的。
二百多兩換一個移出賤籍。
關?道寧心心念念,以為阿娘不出幾日就能從邊塞拿著平民的身份,在禹州重?新安家?。
可為什么還是不夠呢?
那官吏要的二百兩,他明明還多給了呀。
怎么就變成了三百兩。
差的九十兩銀子,若他重?新再籌又不知道要多久,眼前的五百兩卻?唾手可得。
可……阿娘教過他的。
就算身在賤籍,不能活得卑賤。
五百兩太多了,人情也難還。
關?道寧的指尖即將觸碰上?銀票之際,陡然收回。
“多謝文才好意,這錢我想自己賺。”
吳文勾了勾唇角似有?預料,面上?卻?可惜地?把銀票收了回去,沉吟了片刻道。
“嗯……若是這般,我倒有?個主意,就是會苦一些……”
“文才請講!
“這次旬休日,恰逢我家?的商隊從邊塞來扶風,屆時不少人會需要書信代寫,再找我們商隊送
回邊城。你?若是能把商隊中的書信代寫包攬下來,想必能賺不少。”
關?道寧眼前一亮,他不怕累,連夜畫圖寫字他已經練出來了,但這還有?一個問題。
“恐怕扶風其他秀才書生?也會趕趟,我應該不好包攬——”
“我家?商隊嘛,說包攬就能包攬。只?是可能要道寧你?稍稍做些標記,好讓我那商隊的伙計們能認出來……”
吳文笑著打斷了關?道寧,看似爽朗的眸光,卻?在少年光潔高挺的鼻梁上?徘徊-
“今日旬休,你?倆安穩點。”
書院山門迎來了歡欣下山的學子們。
人群之中,唯有?林清樾和梁映被一同下山的邵安拎出來,單獨教育了一番。
“只?是去茶鋪聽?書,祝虞正陽他們都?在,教諭安心。”
真要論,林清樾才是這天底下最不想生?事的人,這才定的最普通的茶樓歇息散心。
祝虞和正陽先?去了書肆,關?道寧似乎也有?事一大早地?就下了山門,剩下林清樾、梁映和衙內先?去茶樓占座。
書院學子這一身雅致打扮,三人很?快就被請上?了二樓雅座。
這座茶樓看得出東家?是個有?逸趣的,不僅擺設雅致,茶座也疏密有?度,互不相擾。
甫一落座,茶博士便端上?了色香味俱全的酥酪和用于點茶的各色茶具,開始眼花繚亂地?擺弄起來。
耳邊聽?著說書先?生?正聲情并茂講著江湖俠士一代傳奇,身邊又靠著近在咫尺,安然無恙的太子殿下。
林清樾難得覺察出旬休日本該有?的閑情來。
細細數來,不只?是先?前的旬休日驚心動魄,再往前數,也沒有?一個旬休日是省心的。
哪有?今日這般安逸……
“阿樾,茶好了……”
梁映側頭本想將茶博士點好的茶端來,卻?沒想到正對上?少年單手支著側腦,長睫靜謐垂落的睡顏。
他一下把呼吸放到最輕。
時值午后,從窗格散落的日光,越過梁映的肩頭留下兩寸打在少年的眼瞼上?,像是有?些惱人,少年眉間微蹙,卻?在下一瞬又舒然松開。
高泰安吃完一個酥酪剛抬頭,便看見梁映默默舉高著右掌,莫名其妙地?攔在半空。
他寬闊的影子幾乎把清瘦的林樾盡數覆蓋。
“干嘛?你?要抽林樾嘴巴。克痛騻盹,罪不至此吧?”
高衙內問了一句,換了梁映一個白眼,還有?他豎在唇邊,示意他小聲的食指。
勉強通了兩分人性的高衙內看著林清樾睡得很?熟的樣子,剛了點點頭。
卻?兩人誰也沒料到,茶樓之下緊接著便傳來一聲尖銳的尖叫聲。
“殺人了!——”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被識破
那叫聲實在撕心裂肺, 梁映微微蹙眉。
視線調轉,便?看見被他掌心陰影虛掩的雙眸猝然睜開,淡淡的疲倦血色泛在眼尾,眼底先是一抹罕見的冷厲劃過, 隨后才漸漸變回?往日的溫潤。
“那個書攤……好?像是關道寧設的!”
殺人這種字眼, 沒有人還能守在原地?。
隨著二樓各處桌椅拖拉著的動?靜。衙內也起身往那離得最近的窗口看了?一眼, 一下就?認出了?早上關道寧從學舍拎著走的長幡。
聽到熟悉的名字, 林清樾幾步并去?, 往窗下看。
只見熱鬧的長街一片雞飛狗跳,人群奔走潰散,在其中試圖逆流而行, 碾街面上的三個灰衣蒙面人格外突出,他們人手一把利劍, 正對著小小書攤后的瘦高人影,又劈又刺。
臨時?支起的小攤哪里受過這種難,在林清樾注視下,俄頃,被三人劈成幾截爛木板。毫無武功的關道寧被嚇得跌坐在碎木后, 面對來勢洶洶的惡人,只能倉惶地?往街沿挪著軟成一攤的身子。
眼看惡人之一,長劍高刺, 關道寧幾近絕望地?閉上了?眼。
他是一點都想不明白,不過是寫個書信, 這禍事怎么就?這么倒霉讓他攤上了?。
可下一刻,卻是惡人先一聲慘叫。
關道寧睜眼, 只看那其中一個惡人難以?置信地?捂著后脖,隨著他側身, 關道寧這才看到日光下一根銀針閃著寒芒,正在惡人指縫之中。
風云莫測,第一個倒下的竟是無端發難的惡人。
不再有惡人遮擋視野,關道寧怔然向?那銀針射來方向?看去?。那是一處茶鋪二樓,支起木窗之后一張昳麗冷峻的面孔正靜靜看著他,緩緩放下他的右臂。
——是梁映。
然后是擠開梁映的衙內,看他暫時?無事松了?一口氣?。
最后是一雙無論何?時?看見,心就?會不知覺跟著靜下來的溫潤雙眸。
“跑。”
隔著長街嘈雜。
關道寧看懂了?齋長林樾所作的無聲口型。
亂跳無律的心在這一瞬息似有了?依仗,重拾起理智,關道寧左右一看,抄起離自己最近的餛飩攤長凳,壯膽似的長喝著,把凳子舉在胸口,凳腿朝外卯足勁往前沖。
那兩?個拿劍蒙面人長劍一時?無用,只能連連避退,便?給了?關道寧從人群溜走的機會。
只是蒙面二人并未對自己暴斃的同伴有任何?觸動?,見關道寧溜走,忙起身揮劍跟去?,看那態勢,是不死不休。
林清樾皺了?皺眉收回?目光,看向?梁映。
“我?去?找道寧,你們先回?書院!
之所以?選了?這茶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茶鋪離書院山門只有兩?里地?遠,不消片刻就?能回?到書院,也就?是明部的掌控之下。
眼下情況不明,讓梁映回?到明部防范范圍之內,林清樾才能放心。
事出緊急,梁映知道自己傷勢未愈,衙內也明白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兩?人即使留下來也做不了?什么,聽林清樾囑咐,都配合得點了?點頭。
“放心,梁映就?交給我?了?!
衙內拍拍胸脯。
“定要平安回?來。”
兩?人錯身之前,梁映低低的話聲擦著林清樾的耳尖而去?。
林清樾輕輕勾起唇角,身形隨即隱入一處小巷,無人矚目之中,她?順著磚墻輕功微踏,翻身上了?屋瓦。
關道寧拼死奔跑的身形很快在俯瞰下顯現,林清樾抄著捷徑,從各處屋瓦上翻越,急趕而去?。
而連著跑過了?幾條大街小巷的關道寧也漸漸到了?力竭之時?。
他終究是不如兩?個蒙面人訓練有素,在一個只剩死路的小巷盡頭,關道寧兩?臂撐在自己的腰間,勉強將急促的呼吸順回?來,盯著逼近的兩?人,邊咽著口水,邊緊張地?問。
“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何?故殺我?!”
那兩?人似乎篤定關道寧再無逃跑可能,并不急著殺他,刀刃就?橫在他的鼻尖,卻只是照著他的影子。
“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命?
他什么命?
關道寧忽地?嗤笑。
生作歌伎之子,連生父都不知何?人,從小在煙花柳巷長大的他,命又不是今日才不好?的。
命不好?,就?該自己掙。
他若怪命,他就?該還在邊城的花樓渾渾噩噩的過完一生,而非坐在禹州長衡書院,窗明幾凈的齋堂之中!
關道寧再抬眼,眸色堅定。
“吃我一招半步顛!”
不知何?時?伸到懷中的手,攥出一把淡黃色碎末往兩人眼前一揮。
那兩人本能地用抬肘遮擋。
卻馬上反應過來乖乖上課的學子哪來的“半步顛”,而半步顛這聽著唬人至極的名字之下,又怎么會帶著一股酥酪的香甜氣?息。
“他使詐!”
長劍揮舞的破空聲下,關道寧只拼命往前跑,不敢回?頭,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跑出這條小巷,但他確實已經盡力了?……
“詐得就?該是你們這樣的蠢貨!
月白的長靴從關道寧的肩頭劃過,一腳踢開了?即將刺中的劍身。
“林樾——”
關道寧看著從屋脊跳下的修長身影,跑得都快吐出喉嚨的心終于又落了?回?去?。
比起關道寧的驚喜,蒙面人見眼前追來的清雋公子,剛剛還要追殺的劍勢一緩改成了?纏斗。
林清樾微微斂眸,默默抬起手腕,只聽一聲不明顯的嘎噠一聲,少年儒雅寬大的學服袖口猛然飛出兩?根銀刺。
竟直接用暗器!
長劍短距離回?防根本無力。
一場本該更?漫長的纏斗瞬時?有了?結果。
林清樾瞥著幾息之后倒在自己腳邊的兩?個蒙面人,眸光冷淡。
吃一塹長一智。
她?現在可不會再讓人隨便?近身了?。
“他、他們死了??”
少年微顫的嗓音從林清樾的身后傳來。
林清樾緩緩轉身,關道寧癱坐在地?上,本忙著喘氣?的口鼻,因為乍然目睹了?兩?條性命的消逝,而忽然放輕了?動?靜。
“他們不死,死的就?是你!
林清樾的聲音很冷,和以?往在玄英齋中都不同。
關道寧敏銳地?察覺到這點,那兩?分不該升起的惻隱之心霎時?煙消云散。
人命的輕賤,他早在花樓看慣。
只是書院的清凈明朗暫時?溫養起了?他麻木已久的心。
本質上,他只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小人物。
那一點點的勇氣?、愛惜、悲憫只夠分給他最親近的人。
關道寧閉起眼,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懂了?,多謝齋長。此等橫禍——”
“橫禍?我?看未必!
少年清越的嗓音落在眼前極近的位置,隨之而來的,是溫暖的指腹揩過他鼻梁上的一處。
“這痣,誰教你畫的?”
不知是林樾話意里的冰冷太過,還是他冥冥中發覺了?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實,尖刺一般的麻意從指腹與鼻梁相觸的那一片肌膚一下躥到全身。
“是……吳文,他說若我?畫上了?這顆痣,他家的商隊便?能認定我?,讓我?代寫書信——”
“吳文。”
蹲在關道寧身前的林清樾一下站直了?身子,垂在身側的手指驀地?攥緊。
“原來是聲東擊西!-
“梁映,小心!”
嗖嗖的利箭穿刺之聲接二連三地?從身后涌來,高泰安自覺自己四肢健全,承擔了?照顧梁映這個傷病的角色。
眼見一支利箭破空而來,他想也沒想,肉掌一揮,硬扯著梁映往左一偏,倒在一張被掀翻的四方桌后。
那四方桌是正店用的榆木桌,堅實耐用地?很,擋起利箭應不成問題。高泰安松了?口氣?,過了?精神緊繃的關口,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那尖銳的痛意。
“別管我?,你先走!”
“衙內!”
梁映皺眉,拖著著榆木桌子挪到了?衙內身邊,將忽然暈倒的人扶在身前,這才看清衙內的脊背和屁股在剛剛的箭雨中,各中了?一箭。
這是場蓄謀的埋伏,沖他而來。
梁映確信。
來人分明知道他們會趕回?書院,本以?為安全無虞的一條直通書院的大道,剛走了?一半,竟從屋脊兩?邊飛出五六人影,張弓便?射。
幸而先前殺人之說的叫嚷將這條街迅速清了?場,并未有太多無辜之人被牽涉。
但——
梁映低頭看著在自己懷中暫時?暈厥了?過去?的衙內,眼中升騰起一片陰云。
“豎子!拿命來!”
似是察覺梁映已經無處可躲。
一路將他們逼進酒樓的箭雨停歇,一聲聲抽刀聲從梁映背后環繞響起,似乎已全然將梁映圍困在這兒。
“何?方宵小,在此作祟?!”
酒樓二樓忽地?出現一道清朗的少年聲。
他手上一柄利劍豁然出鞘,銀光閃過少年濃烈俊朗的五官,一人一劍驟然從二樓一躍而下,劍鋒直指那虎視眈眈的一行歹人。
可少年腳尖還未完全落地?。
被圍困在方桌之后的目標陡然站起了?身,他的雙臂之間不知何?時?竟彈起了?一對利刃,伴著鬼魅的步伐,剛剛還叫囂不已的歹人陡然一靜。
下一刻,從天而降的正義少年站穩了?身形,卻只來得及怔怔目睹一個又一個的歹人被毫不留情地?刺中要害倒下。當利刃從最后一人腰間拔出時?,霎時?噴涌的鮮血染透了?那一雙陰郁的眉眼。
那其中神情有淡漠、有不耐,甚至有閑情去?看他肩前垂落的兩?根長生辮,那辮上五色縷隨他身影翻飛不小心沾染上了?幾滴血跡,他因這才顯出幾分懊惱。
卻唯獨沒有少年想象中的,應掙扎在深淵的絕望無力。
他更?似,本就?歸屬地?獄的修羅。
而此刻,修羅抬眸,望向?少年。
深邃幽沉的眼底清晰地?映著他的錯愕。
“你似乎不太了?解我?!
“我?從未等過誰來救我?。”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上賊船
林清樾一句‘聲東擊西’剎那間讓關道寧明?白了, 自?己在這一場混亂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在他滿心歡愉,以為這世上他真的多了一個?可以交心的好友時。
吳文大概正慶幸他的輕易上鉤吧。
說出點痣為記時,他會有一分在意過自?己今日是否會死于這場用于引人而來的追擊嗎?
關道寧不愿再?想。
這一次,算他識人不清。
“你去吧, 這里我來清理!
關道寧看著交叉倒在地上的兩?具尸身, 定了定神思。
“你……可以?”林清樾瞄著關道寧蒼白的臉頰。
“放心, 我曾經常替一些花樓姑娘下葬, 知道怎么埋最干凈。”
話說得大方, 但關道寧指尖卻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
他深切地知道,面前的一切已脫離了生?老病死的尋常秩序。
林樾、梁映、吳文,這三人之間, 他不曾得知細節,但他已經分明?體會到了盤桓在幾人之間晦澀難明?的牽連。
他, 一條經不起任何權勢沖刷的賤命,若想保全,就必須在眼下這個?人生?失序的檔口,做好一個?決不可出錯的選擇。
——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讓對方看到自?己的價值。
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這到城外十幾里, 沒有車怎么運過去?運過去后,你要用什么埋?埋好之后,你又如何解釋你這段時間的空白?”
林清樾的每句話都尖銳地撕扯著關道寧苦苦維持的沉著假象。
關道寧蜷起手?指, 面露痛苦。
片刻后,他閉眼沉聲。
“解釋不了, 這也是我做的,與?齋長無關。我只求齋長一事, 我有一親娘在邊城花樓,若我出事, 不要將我的事告知于她,便就說她的兒子有了大出息,不愿歸鄉認親了!
“親娘?先前從未聽你提起!绷智彘休p輕笑了一聲,手?指曲起在閉眼認命的少年?額前彈了一記。
“別弄得我像是殺人滅口的魔頭似的!
“只是上賊船,不要你的命!
關道寧怔怔打開?眼簾,“賊船?”
“你呢,看著性?子跳脫,實則心細如發?。”林清樾認真地注視著少年?,細細數來她之觀察!霸跁褐,審時度勢,長袖善舞,你卻不曾以此謀求,反而正陽、祝虞、衙內齋中的大家都在無形中受你照拂,少受人許多冷待。”
“最重要的是——”林清樾虛虛點了點關道寧心口。
“你這一顆不認命的心,這是最能讓你走到最后的東西!
“信我的話,以后就讓你自?己對你阿娘說,你已經當上大官,能風風光光地把她接來。不信我的話——那你就自?己回?去和阿娘解釋解釋你讀書不行的事兒!
話畢,林清樾在關道寧眼前將白皙的掌心朝他豎起。
沒有……必死的選項?
關道寧對上林樾的眸光,脫去了詩書禮易無一不通的溫雅公子偽裝,他更肆意,更果決,清幽的眼底映出的是一片浩瀚無際。
那些偽善的把戲,在這里黯然失色。
關道寧
似被?其中自?由的景象蠱惑一般。
啪地一聲,擊掌為誓。
“但你在這兒的話,梁映那邊……”關道寧還是覺得他不該耽誤林樾這些時間。
可林清樾只是搖了搖頭。
“吳文不會傷他,而梁映也不是他想傷就能傷之人!
畢竟她的太子殿下可是會在夜里,偷偷溜出去練武的人吶。
加之她教?的那套身形步伐,本來就是為了契合她專門打造的那對臂劍,兩?兩?相加的效果定能出其不意,讓吳文喝一壺的了。
……
扶風長街。
一片狼藉的正店大堂內。
“梁兄說的這是什么話,我怎么聽不太懂?”
錯愕只是瞬息,吳文眨了眨眼,見劍無用武之地,便迅速神態自?若地把那出場寒光直射的寶劍收回?了劍鞘,腳步輕快地走向梁映。
梁映撇了眼地上的人,他之所以能贏得如此輕易,也有一部分這些人并未真正反抗他的原因。
“這些人我避了要害,一息尚存,現?在救還來得及!
吳文聽著,爽朗的笑臉卻掩不住寒意。
“梁兄說笑了,這些可都是非常危險的歹人,因何要救?”
不待梁映再?說,他腳下的那些人忽地一個?接一個?,身體抽搐,竟是在短短幾息就接連唇邊溢血,真正失了氣息。
服毒自?盡。
梁映眼瞳一縮。
這便是一點證據都不留了。
何其決絕。
而一句話引起這一切的吳文,一直走到那劍尖離他的胸膛不到一寸。
似是任由梁映取他性?命一般。
臉上盡是未曾被?死亡驚擾過一分的真摯。
“梁兄,我只是想幫你啊!
“……”
此人對他沒有殺意,卻遠比馮晏更為可怕。
他做出的樣子依舊磊落光明?,讓他的劍刃都像是不顧恩情的逞兇。
梁映移開?目光。
不再?浪費時間將臂前的軟刃對準吳文,而是俯身彎腰將衙內扶起,想用利刃先將衙內背后和屁股上的箭羽削去,以便帶他離開?這里。
不過利刃劈下,正中脊背的箭羽卻整根連著沒沾血的箭鏃掉在了地面。梁映微微一愣,就聽耳邊猛地一聲吸氣,竟是衙內睜開?了眼。
“我在哪兒?我沒死?”衙內虛焦的視線逐漸在梁映的臉上和身旁一地狼藉中找到重點,“我想起來了!山火之后我怕馮晏尋仇,日日都穿著我爹給我的軟猬甲呢!”
說著衙內扒了扒胸口,果然看到一片金絲交織的軟甲從散開?衣襟下透了出來。
合著剛剛是被?嚇暈的?!
梁映唇角一抽,卻又是一陣接天哀嚎。
原是衙內順著摸到了另一處實打實的痛處。
“我的屁股!怎么這么長一根箭吶!他爺爺的,疼死我了!那群龜孫真不要臉,射人如此要害,他自?己以后一定生?兒子沒□□!”
吳文:“……”
中氣十足罵了一陣的衙內徹底打消了梁映最后的擔心。而衙內也才后知后覺,看著面前的吳文,轉頭問道。
“他怎么在這兒?”
吳文自?來熟地接過話來。
“噢,我本在這兒與?其他幾個?同窗喝酒吃菜,沒想到撞到了這事兒。衙內救人風姿實屬英勇,不過我看這傷勢不輕,要不我送衙內去隔壁醫館看看吧。”
衙內喜歡不起來吳文,明?明?他說話討喜,做人也仗義。
但偶爾看到他待關道寧的態度,便總覺得哪里不太舒服。
可眼下總不能叫梁映這個?病號照顧他,只能點了點頭,雙臂一展,便往吳文的背上趴去。
“怎么看起來壯,身上骨頭還怪咯人的,你小心些,別碰到我傷口!
衙內這身板實打實的,可有些份量。
梁映看著面上帶笑,任勞任怨的吳文,默然地跟在一旁,他倒要看看,能煞費苦心,不惜做戲到這種地步來接近他,到底是為了什么。
剛走到醫館門口,正碰上從街面另一頭走回?來的林清樾和關道寧。
遠遠就能看見衙內屁股上半截箭只,關道寧嚇了一跳,湊了過去。
“衙內你這是怎么弄的?”
“嚯,你小子命大,這都活下來了!
兩?人見面各說各的,竟也聽得明?白。
梁映也在林清樾跨步而來的幾個?呼吸,將整個?人上上下下掃視了一遍。
嗯,沒有傷。
一直陰沉戒備的眼底透進兩?分舒朗。
而這份舒朗在林清樾走近之后,話不多問,直接上手?檢查他的傷處時,更是如春風過境,拂開?一片暖色。
“你的傷——”
“我的傷再?反復就廢了,我記著呢,沒有亂動。”
林清樾才出口的三個?字就被?梁映低柔的嗓音蓋了過去,只屬于一人的乖訓輕輕藏在每一個?字底。
林清樾有沒有注意不知道。
但唯一被?排除在外的吳文于這一刻看得分外清晰。
那樣的眼神絕對不是單純的依賴和信任。
是貪慕。
是渴望。
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男女之情。
原來,林清樾用的是這種辦法。
吳文眼里劃過一絲了然。
幾人坐在醫館,沒一會兒瞿正陽和祝虞找了過來,見眾人平安,除了衙內的屁股多了個?傷口,需要趴著靜養半月外,松了一口氣。
“這都怪我不在,我要是在——”
瞿正陽聽完衙內堪比說書一般的精彩敘述,剛開?口,就聽到背后一陣腳步聲,伴著能凝成寒霜的語意。
“你要是在,要干嘛?捅破天去?!”
瞿正陽心中一沉,見林樾一干人等無一不是正襟危坐,低頭斂目的模樣,他訕笑著回?頭,試圖用笑容感化臉色鐵青的邵安,和他身邊穿著官服的扶風縣縣衙捕頭。
“怎么老是你們幾個??!”
“好了,事情鬧這么大,有什么要說的,和我衙門去一趟慢慢說吧。”
才為了山火一事沒緩下兩?天的捕頭,揉了揉突突跳著的眉心,身心俱疲地對長衡書院的學子招了招手?。
“邵教?諭,衙內的傷配了藥,要不等我拿了藥再?過去?”
吳文站在醫館柜邊,對著正在抓藥的藥鋪學徒指了指。
邵安遠望了一眼,點點頭。
轉瞬剛剛還熱鬧不已的醫館一下又靜了下來,帶著一點鎮痛安神效果的傷藥這會兒也在衙內身上起了作用。
“客官,您的藥!
吳文轉過頭接過一串藥包,卻并未直接離開?。而是對著學徒道,“我這有個?藥方,你再?替我抓幾副來!
一串藥名和用量從吳文口中報出,卻聽得小學徒微微皺眉。
“這其中三棱、莪術、紅花、桃仁俱是活血生?新之效,一般用于女子月事不通,決不可與?這傷藥同服啊!
吳文眸色微冷,拿出一錠白銀放在桌面。
“你盡管配藥就是了!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試女身
“什么?是胡人所為?”
幾?日后, 玄英齋晚課時間。
為了照顧衙內這個坐不得、站不得的屁股,林清樾梁映幾?人帶著課上?的手札,到了衙內舍房替人溫習今日所學?。
到底學?業枯燥,還是衙門傳回?來?的消息更吸引人些。
瞿正陽聳了聳肩, “課上?邵教?諭是這么對我們說的, 邊關不穩, 胡人趁機跑出來?燒殺搶掠也不是頭一遭。不過我沒親眼見?著, 你們看著可是胡人?這好歹是禹州啊。”
面對正陽的疑問, 林清樾、梁映、關道寧三人或是拿筆或是看書的手微不可查地同時一頓。
關道寧先露出一個后怕的神情來?。
“可不是嘛,我原本住在邊關就是怕胡人騷擾,才來?了禹州, 沒想到還是逃不過。這天下不太平,禹州或也不是久留之?地!
祝虞聞言也放下了書本, 朝林清樾的方向投去一瞥,“確實,再有兩月便是國子監向各州府學?選召出色學?子,若能去京都讀書應不會再有這般意外。”
“?國子監?別啊,嘶——”趴在床榻上?的衙內略一激動, 扯痛了傷口,緩了口氣才繼續道!拔也
把禹州看順眼,怎么要回?國子監了!
“衙內, 你倒是說得輕松!宾恼栆?祝虞正色,眸光微微一閃, “這哪有那么好回?啊,一個府學?才三兩名額能得舉薦, 不然青陽齋那群怎會學?得如此眼紅!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正陽怎么也開始說喪氣話了!绷智彘嘘H上?書,掃過屋內五人!拔矣X得無?憂說得在理, 要想讀書入仕禹州總不會久留,兩月后舉薦入國子監是一條路,三月之?后秋闈也是一條路!
“秋闈?”衙內更是泄了氣地把臉往軟枕上?一栽!澳堑煤陀碇菟袑W?子競爭,不更難嘛……”
“先前學?測不也說我很難留下。”甚少搭腔的梁映對上?林清樾淺笑的眼眸,聲色沉穩道。
“如今,我不是還在這兒!
眾人側目,無?法反駁。
的確。
入學?至今,梁映的蛻變有目共睹。從一開始的書院最后一名,到如今,詩賦策論和六藝都能保持乙等朝上?的成績。
他的進步神速,若保持這樣?的勁頭,兩三個月后,會是何種結果,真無?法斷論。
林清樾尤其欣慰。
她?初初接過教?化太子這一指令時,想過最差的情況,便是在成才一事上?要耗去三五載,現在看來?她?的太子殿下很是爭氣。
即使,爭氣之?中,逃不過兩分情愫的催發。
但那又如何。
林清樾迎向那深幽卻填滿自己?的眼底,并不避諱地送上?一笑。
管用就行?。
“今日就到這吧,明?日射御課正逢立夏,許徽教?諭說了不上?課,準備讓四齋一道比馬球。教?諭親自馴養的好馬當?彩頭,應是會很熱鬧!
林清樾看著時間不早,把東西?收了收道。
唯一不知?道消息的衙內聽完就掛了臉,“怎么偏是這會兒我屁股受傷,馬球少了我,玄英齋就失了一員猛將。
“放心?吧衙內,讀書不一定讀過青陽齋,這馬球還打不過嘛,等著明?天我把馬贏來?給你看看!
瞿正陽揮了揮拳頭,一掃剛剛溫書時的沉默。那胸有成竹的模樣?,看得祝虞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馬球比賽,雖說是比賽,但更是過立夏。賽事不算嚴謹,四齋學?生每齋各選三人為一隊。
一共三場馬球,前兩場,抽簽抽到一組的兩齋兩兩比拼,贏的兩齋最后再比一場分勝負。
賽事簡單,上?場的人選也是臨時由各齋學?生自己?決定。
像玄英齋,全齋上?下一致通過了選瞿正陽、林樾、吳文三人為齋中代?表。
“齋長你放心?,我們都見?過吳文射御課的表現,那叫一個如魚得水,咱們齋今日必勝!”
玄英齋學?子們拉著吳文到林清樾面前,拍著胸脯作擔保。
林清樾挑了挑眉,見?被眾人包圍的吳文毫不意外自己?當?選,俊朗的面孔上?浮著淡淡的笑意行?了一禮。
“還請林兄不要嫌棄!
這算是旬休之?后,吳文第一次對林清樾主動開口。
顯然旬休那一出,他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梁映回?來?之?后,不僅對吳文的態度急轉而下,退避三尺,還暗示過她?,離吳文遠一些。
今日同隊,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鍥而不舍的新招。
林清樾微微一笑,有些期待。
“哪里。”
卻不知她這一笑放在不遠處的少年眼里,全然變了味道。
梁映分明?記得一開始林樾對吳文也是警惕的。是因為上?次旬休的說辭嗎?
他不想在林樾面前暴露那些難明?復雜的身世,便把那日救與被救的事實顛倒了一番,推給了唯二在場的吳文身上?。
彼時他不曾在意,在別人眼里他只是個被幸運救下一命的孱弱學?子。
但現下想想,倒給了吳文風光無?二的面子,林樾為此改觀,合乎人情,可卻是梁映最不想看到的。
吳文若真的為他而來?,接近林樾絕沒有好事。
梁映抿唇走上?前,高大的身軀橫在吳文和林清樾中間。
“我想上?場!
他說話時霸占著林清樾的所有眸光,語氣含著股隱隱的扭勁。
卻不待林清樾張口,梁映身后的吳文哥倆好地將手搭上?了梁映的右肩,“梁兄傷勢未愈,還是不要太過勞累了,放心?,我定會為玄英齋拼勁全力——”
吳文話沒說完,手下的梁映身形一偏,他搭了個空。再抬頭,少年已然貼著林清樾的肩肘站定。
對他冷漠陰郁的眉眼,現在卻低聲探求。
“我的傷其實沒那么嚴重,能上?場的!
嚴不嚴重,每日替他上?藥的林清樾能不知?道嗎?
“打著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知?曉少年隱秘的擔心?,林清樾借著垂落的大袖掩蓋,抬起手指輕輕捏了捏少年垂落的掌心?。
溫暖又酥麻的觸感,從掌心?一路泛開,竟直至心?口。
梁映呼吸一緊,本能地縮起指尖,卻無?意識地把少女沒有及時撤回?的手指困在掌心?之?中。
意外的掌控,卻讓他第一次在人群喧囂中,切實地感受到了專屬于林樾的存在。
“玄英齋的,和我去挑馬!
射御課的助教?過來?喊話。
少女的指尖陡然掙開,腳步匆忙地跟上?。
留下梁映虛攏了攏掌心?,試圖存下那一抹溫軟。
……
隨后山鼓聲響起,立夏的書院馬球賽也算是正式開始。
四齋同時在出現一道,除了入學?第一天的釋菜禮,便是今日了。
后山臨時加改的馬球場倒也有模有樣?,四齋沒有參加比賽的學?生分別坐在球場兩邊觀摩。
頭兩場是抽簽抽到一組的,玄英齋對青陽齋;朱明?齋對白藏齋。
候場中的林清樾綁好襻膊,拿起鞠杖上?了馬,右側吳文也驅馬并立。
他換了一身短打的球衣,看著比穿著學?服時更英姿颯爽了幾?分,此刻看著依舊一身煙青的林樾,提起唇角。
“這天氣也算是入夏,林兄穿得還是如此繁復,等會打起馬球來?可是會熱得厲害!
林清樾單手持韁,對那話里有話并不在意。
“多謝吳兄關心?,我這人不愛出汗!
哨聲吹響,兩方隊伍入場。
林清樾看著對面三人之?一的祝虞,打趣地笑道。
“怎么派你來?了?”
祝虞眸光往玄英齋坐席上?的梁映偏了偏,還不是受人所托,替他盯著些。
但話到了嘴邊,祝虞只道。
“青陽齋沒人愿意來?,我就是湊數的。”
林清樾點點頭。
比起朱明?齋和白藏齋的你爭我斗,互不相讓,玄英齋對青陽齋實在少了些看點。
瞿正陽一個人就能遛著青陽齋三個人跑,林清樾更是全場散步,偶爾用鞠杖替瞿正陽撿個漏。
短短不到一盞茶,便連連得分,快要結束比賽的瞿正陽看了看還是光板的青陽齋分牌,臨了一球生生送到了祝虞鞠杖之?下。
“進一球玩玩唄!
祝虞無?奈一笑,勾了球在光明?正大的放水中替青陽齋掙了唯一的一分。
“玄英齋勝。”
兩場比賽結束,最后一場的兩方隊伍也出了結果。
——玄英齋對朱明?齋。
老死對頭了。
就算馮晏離開,先前玄英齋學?測徹底壓了朱明?齋一頭的成績,依舊成了兩齋化解不開的結。
這最后一場的精彩程度,整個長衡書院心?知?肚明?。
在最后一場開始前的休息時間。
剛剛脫下襻膊的祝虞對著找上?來?的梁映搖了搖頭。
“你也看到了,吳文一直本本分分,離林樾甚至都不曾近過身,你也不要太過擔心?了,她?比我們更知?道怎么保護好自己?。”
梁映眉宇微蹙。
“他便一句話都沒有說?”
祝虞回?憶了一番。
“也就是結束時,問教?諭要了立夏茶來?喝。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吧,茶是書院立夏專門備的,打馬球渴了也實屬正常!
按情理正常。
可吳文卻早跳脫情理之?外。
梁映轉身便往書院供應茶品處的攤邊走去。
他走到時,已經有不少在日頭下曬著的學?子領了一杯立夏茶邊喝邊走。梁映側眸觀察,卻并未發現喝完茶的學?子們有何異樣?。
“這茶……”
不知?何時走到梁映身邊,接過一杯立夏茶喝了一口的關道寧,轉臉袖子一遮,吐在了一邊的草地上?。
“這茶有毒?”梁映忙問。
被梁映語出驚人的話弄楞了一瞬的關道寧,連忙搖搖頭。
“這倒不是毒……是里面加了桃仁、紅花……”說著關道寧面色越發古怪了起來?。
“我之?前見?過花樓的姑娘不想接客時,便熬這幾?味藥催經血,這茶中雖然其他味道蓋著,但這桃仁紅花的味道還是能嘗出,可見?劑量不清……可這兩味藥除了對孕婦著實不算毒啊……”
不算毒。
可卻對林樾“致命”。
梁映倏然沉下眸光。
吳文竟知?道林樾是女子。
——他是要林樾大庭廣眾之?下暴露女子之?身。
“林兄,這日頭曬著多少難受,不若喝點立夏茶吧!
吳文從助教?手邊要來?兩杯琥珀色茶湯,將其中一杯端給林清樾。
疏朗坦然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異樣?。
“有茶?正好渴死我了。”從林清樾身后繞來?的瞿正陽,直接將吳文遞來?的茶一飲而下。
林清樾來?不及阻攔,只見?瞿正陽放蕩不羈擦了擦唇角,贊了一聲,“不錯不錯,還有點甜味,倒像飲子。林樾,你也快嘗嘗!
瞿正陽的盛情推薦,無?疑讓吳文遞來?的另一杯顯得再自然不過。
“林兄,試試?”
遞到眼前的琥珀色的茶湯輕輕在杯中搖晃,完整倒映著林樾這具軀殼的溫潤和善。
吳文了解,身為林樾的她?不會斷然拒絕這一樁小?事。
“那就謝過——”
林清樾指尖才觸及杯沿,另一只膚色稍黑的寬闊掌心?忽而覆了上?來?,將杯子和她?的手一同罩住。
“這茶不能喝!
林清樾一怔,扭頭看向似是一路急趕而來?的少年,他的胸膛不住的起伏,貼著她?的后背,怦怦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映在她?的耳中。
就和那緊緊握住她?的大掌一樣?。
不容忽視。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不在意
少年素來把情愫藏得很好。
至少在眾人面前是如此。
他似乎有自己的一條界限, 從不肯越過雷池半步。在線那頭的林清樾遙遙看著,只覺得少年心事可憐可愛。
卻不曾想?,今日覆在她手背之上的掌心是如此滾燙炙熱,她微微掙動, 甚至擺脫不能。她驚覺, 眼前之人和當初那個她從雨中撿回的病弱少年, 已不能同日而?語。
“這茶為何不能喝?”
吳文雙眸瞇起, 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不見驚慌, 俄頃,眉眼微低,語氣?捎帶兩分失落道。
“可是真的如其他齋的學子所說, 是我行事太過張揚,讓林兄不快了?才——”
梁映一句‘不能喝’甫一落下, 便?驚動了周圍不少剛端起茶杯的學子注意。此刻吳文之言,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傳遍在場學子耳中,引起新一輪莫須有的非議。
梁映冷眼以?對,將林樾手中的茶杯接到自己掌心,一邊倒, 一邊打?斷道。
“多慮了,是我剛剛看見這茶桶里落了鳥屎!
“……”
“嘔——”
在林清樾微瞠,吳文沉默之中, 四周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嘔吐之聲。
“竟是如此,怪我不仔細, 林兄見諒!
林清樾抬眸,吳文正愧疚萬分地躬身道歉。也屬實是能屈能伸, 對上梁映的荒誕,還能面不改色, 從善如流地收場。
“這怎能怪你!
這戲臺搭上了總要唱兩句。
林清樾溫和笑?著順勢扶起吳文,卻不料搭在他掌下的指尖忽地傳來一點刺痛,她收回手,吳文已經重新站直,垂落的手被學服大袖牢牢遮蓋。
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
她道為何一下場,沒出多少汗的吳文就換了套衣裳。
兩套備案,防不勝防。
確實是林氏慣用的手段。
林清樾搓了搓指尖,那絲刺痛已然淡去,恐怕此刻就是攤在日頭下,尋那針眼都不易。而?得逞之人也知她防不勝防,望過來的眸光漾開淺淺的得意。
梁映不曾看見袖下的爾虞我詐,卻注意到了林清樾眉間一閃而?逝的輕蹙。
他回身薄唇微啟,遠處傳來更響的一聲。
“林樾——”
是腳程慢了幾分的關道寧匆匆趕到。
眼看地上一片狼藉,關道寧猜到梁映應是趕到及時?,但還是怕吳文別?有用心,一見面別?的沒說,拉著林清樾就往邊上僻靜點的地方走。
梁映猜出關道寧是要和林樾講清茶之端倪。
于是腳步微頓,任兩人離開視線。
關道寧是這幾日與?阿清見面時?,繼祝虞之后,提到的第?二個值得結交的人選。他知阿清比起家世?權利,更注重人本身的品性和特質。
關道寧被選中,他并不意外。
出身貧賤沒有成為他的缺點,和祝虞一樣,他們都不過是差一點機會就能走到更廣闊的天地。
而?既然阿清這么向他舉薦,便?也就是說明?了他就是他們能抓住的機會。
而?什么是能讓女子、妓生之子能改變命運呢?
梁映心中漸漸埋下一個猜想?,那就是他的身世?恐怕是能凌駕在門第?、權勢乃至世?俗之上的存在……
“梁兄,我知你厭惡我的手段,但林樾卻又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她隱藏的諸事,梁兄你能知道幾件呢?”
吳文緩緩朝孤身一人的梁映靠近,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量輕道。
見梁映蹙眉,吳文更氣?定神閑。
他算過藥效,下場比賽之中,必能催發?女子月事。如此,不管林清樾再怎么取信于太子殿下,也只能灰溜溜地因女子之身暴露被逐出書院。
屆時?,再用玲瓏心加以?控制……
一切都會恢復正軌。
“一葉障目終是暫時?的,我會讓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
短暫的休息后。
最后一場的馬球比賽蓄勢待發?。
瞿正陽騎在馬上,看著對面朱明?齋兇神惡煞,一副要吃了他們的樣子,轉了轉手腕,興奮道。
“這場目標,讓朱明?齋一籌都不得!”
說著率先出發?的瞿正陽沒有在意他身后的兩人不經意的對視。
“林兄,期待你的表現。”
吳文噙著淡淡笑?意,留下一句似是挑釁的話,才施施然驅馬出了場。
林清樾眸光輕斂,輕夾馬肚跟上。
許徽的哨聲一響,比賽正式開始。
許是先前瞿正陽與?青陽齋的比賽大放光彩,朱明?齋一上來就用兩人圍絞的針對性戰術。
瞿正陽無奈,試圖把球權放給林清樾,可朱明齋卻也知道林清樾的厲害,在提前準備好的陣型變化下,竟生生將林清樾和瞿正陽來回拖住。
第?一球愣是過了一盞茶都沒能進洞。
“竟打?得這么激烈?”
“你是不知道,這馬球正是朱明齋向許徽教諭提議的,就是藏著心思想?要在玄英齋面前一雪前恥呢,早有準備和臨時起意自然不同!
“可我看朱明?齋這么費勁心思,也不一定贏得了,你看看那玄英齋的林樾!真不愧是被許徽教諭認可的射御藝長!這風姿真是世上難得!”
觀賽的坐席里學子們的聲音時?不時?的傳來。
梁映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在場中最為自由奔馳的一抹煙青色。馬上的她揮舞著鞠杖,溫潤的臉龐迎著風,褪去了齋堂之上的文雅,連頭發?絲都在散發?著暢快淋漓的少年意氣?。
明?媚得幾乎沒有人可以?從她的身上移開視線。
然而?越是如此,想?著吳文留下的話。
梁映心中煩躁克制不住地上漲。
林樾對他的隱瞞,根本用不著吳文來提醒。
他早就清楚。
可他不在意。
他只在意若是去掉了偽裝和欺瞞,林樾還有可能如現在這般,待在他的身邊嗎?
身為男子
時?,便?能這樣輕易掠盡人們的欣賞和贊嘆,若是女子……她的身邊,還會有他的一席之地嗎?
吳文根本不懂。
林樾的男子之身,不只是方便?她行走在外的身份,更是方便?梁映可以?理所當然,占盡先機留在她身邊的借口。
他怎會允許有人破壞。
“梁映……”祝虞悄悄靠近坐席中,不知在想?什么眸光陰惻得滲人的少年。“你讓我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嗯,謝了!绷河硨瞪珨勘M,對幫忙的祝虞點了點頭。
祝虞把手上的東西收好,在梁映身邊坐下,順著剛才的視線看去。
場上的煙青色少年正一路攜著圓球一路高歌猛進,接連幾個馬上的精彩假動作?,甩去了牛皮糖一般黏著的朱明?齋,一氣?呵成舉桿抽打?。
哨聲響起,玄英齋得一籌。
全場除了朱明?齋全在為少年英姿歡呼。
“看起來林樾好像不需要這些!
祝虞很難想?象自己在月事來時?能這般勇猛。
沒有疼在榻上翻滾已經算她忍耐力高超了。
不過是林樾的話,好像就能理解。
“好樣的!”瞿正陽驅馬過來,與?把鞠仗扛在肩頭的意氣?少年抬手擊掌。
“吳文,你也要積極一些!接下來我和林樾肯定還是被重點盯防,要靠你來突破了。”
“嗯!
吳文應了一聲,目光卻離不開林樾運動過后,越發?紅潤健康的臉色。
不應該啊。
難道藥效沒到?
接下來的一球果不出瞿正陽所料,朱明?齋一路緊咬他和林樾,瞿正陽瞅準機會,將球傳給吳文。
吳文也帶球幾番相持,眼看著快要到球門贏下第?二籌,像是一下激起了朱明?齋的斗志,幾人猛追之下,吳文一不小心失了球。
朱明?齋趁機帶球,在林清樾和瞿正陽來不及回撤的距離,一舉進球。
比分來到一比一。
正常的比賽時?間也到了。
因未分出勝負,兩齋不得不再加賽一球。
“抱歉,是我急著進球了!
在瞿正陽懊惱之前,吳文的道歉來得更快。
瞿正陽被堵了個正著,只能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滿頭的大汗,努力將心態放平,繼續部署。
“沒事,最后一球,速戰速決吧!
速戰速決。
林清樾看了眼吳文,恐怕有人可不這么想?。
第?三球開局就非常激烈。
朱明?齋幾番失球最后還是把球救了回來,眼看又是相持不下的一局。
場下討論不停,朱明?齋上場的三人之中也不免嘀咕起來。
“玄英齋也沒那么難贏嘛!
“別?放松警惕,要不是他們齋的那個吳文幾次把球漏給你,這局早就結束了!
“。繀俏模克麕臀覀兏陕铮俊
“你管呢?他們齋內訌,得益的是我們就夠了。”
場上又是一番追趕,瞿正陽好不容易搶到球權,眼看朱明?齋又要故技重施,他瞄了瞄身邊兩個隊友。
林清樾照常被一人盯防,吳文動線合適,也離球門最近。
“瞿兄,把球給我!”
吳文知道又是自己的機會,態度積極地策馬趕上。
瞿正陽對吳文笑?了笑?,揮起鞠仗,卻是把球擊給了更遠的林清樾。
“老子最煩裝模作?樣的人了,真當我瞎?”
吳文嘴角一僵,看著一向大大咧咧,對人和氣?的瞿正陽瞬間變臉,還送他一對白眼,便?知道這戲大抵是演到頭了。
他再調轉馬頭,卻已經來不及了。
林清樾在被兩人合圍之下,不惜翻身只靠一臂一腳側掛在馬邊將球救起。
觀看的坐席驚呼之中,林清樾索性放開了韁繩,以?躲過朱明?齋都快擊打?到她身前來奪球的鞠仗。
眼看馬上就要到達球門,朱明?齋其中一人心急,竟不管就在底下坐著的許徽教諭,仗頭一把敲在林清樾小腹。
林清樾眉間一蹙,卻還是把杖上的球擊了出去。
只聽得得分的哨聲和犯規的哨聲撞在一道。
比賽結束。
在坐席歡呼之中,吳文皺著眉策馬而?來,看著從馬上翻身而?下的林清樾除了額間微微冒汗,身后沒有一點臟污。
“這怎么可能……”
吳文忍不住湊近林清樾,仔細尋找痕跡。
他很確定他下在針上的藥效足夠。
林清樾扥著韁繩,盡管冷汗不斷冒著,她還是彎起了唇角。
“不用找了。莊嚴只告訴你我是女子,沒告訴你我是個喝過絕子藥的女子嗎!
只有二人聽到的話聲讓吳文一下頓住。
莊嚴確實不曾說過這點。
他愕然抬眼。
似是才想?起多年以?前,暗部之中曾出了個瘋子,竟放棄轉入明?部的機會,不惜喝下絕子藥,徹底只能歸屬暗部。
以?絕子藥的傷身,她根本不再擁有任何生育的可能,這甚至附帶了月事……
所以?這才是她能安心在書院女扮男裝,不怕發?現的原因之一。
“你……還是會有破綻的!
吳文盯著林清樾,聲音卻不如之前篤定。
林清樾笑?了笑?。
“是么?我拭目以?待!
說著,林清樾放開韁繩,卻還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狀態。
吳文下給她的藥效雖不能讓她露出破綻,但也足夠讓她氣?血翻涌,本來倒也能忍,偏偏越發?和阿婆給她的藥對沖起來……
失了韁繩最后的支撐,竟是一陣天旋地轉。
不想?在吳文面前露怯的想?法?漸漸不能再支撐林清樾站立。
身形一晃。
以?為要丟人的林清樾卻感?覺背后有什么牢牢接住了她。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要自由
“梁映?”
“嗯, 我在!
林清樾失去了視野,身體卻更快地認出來人來。
好像是在山火之后彼此相依的十日,她的五感開始越發?了解,也?習慣起了梁映的氣息。
明確知道了他在這?里。
沒了氣力?的四肢下意識地不?再強撐, 任性地借由?環抱著她的堅實臂膀維持起站立的身形。
“梁映, 你怎么來了?說啥呢, 快和我們一起慶祝慶祝!
瞿正陽不?知發?生了什么, 剛一過來就?看著梁映長臂從背后攬過林樾的肩。兩人都側著臉不?知低聲說著什么, 頗有些耳鬢廝磨的親昵,放在男子之間屬實肉麻,他都有些看不?過眼。
“慶祝什么呀!
不?比梁映, 在看到林樾被打傷那一刻便飛身而來,緊趕慢趕的祝虞剛到, 氣還沒來得及喘勻,先把?要湊上去的瞿正陽拽了回?來,“剛剛邵安教諭來找,說是要林樾去松鶴齋一趟!
“?邵安找林樾——”瞿正陽不?明所以,但被祝虞悄悄伸過來的指尖在腰肋上軟肉掐了一把?后, 立刻直起身板,忙不?迭地點頭!褒S長,這?里有我, 你快點去吧!”
“對了,梁映正好你帶阿樾去吧, 免得他迷路。”
祝虞笑著附和,在玄英齋更多學子趕來慶祝前, 給梁映和林清樾開出了一條小?道。
梁映沖祝虞微微頜首,攜人離開。
本要查看朱明齋造成的傷勢的許徽沒趕上, 但看著林清樾腳步輕巧的離開背影,一時也?不?知道要不?要開口?。
還是瞿正陽先一步注意到,迎了過去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教諭,彩頭準備好了吧?”
“你小?子~跟我來吧!
“道寧,快來!挑馬了!一會兒直接牽給衙內看看!
瞿正陽視線跳過隔在中間的吳文,沖著遠遠還沒有擠過來的關道寧招了招手。
“來了。”
“無憂,你也?是,來都來了,一起吧。”
獨屬玄英齋的歡聲笑語相繼從吳文身邊穿行而過,沒有停留。
吳文微微挑起眉頭,望
向被掩護得很好悄然消失的二人,忽地輕笑。
呵,在一個小?小?長衡做到如此地步。
林清樾,你所圖不?簡單吧。
……
脫離了后山的喧囂,在左右無人的僻靜小?道上,梁映停下腳步。把?靠在他臂彎上的林清樾,二話?不?說,由?攬改為橫抱,雙臂穿過女子腿彎和腰窩后,又怕懷中人待得不?適,又輕輕掂了一下調整姿勢。
林清樾本在少年臂彎的護佑中,漸漸調息好了氣血翻涌的經?絡,卻不?想少年突然如此,猝不?及防之中一頭撞進少年的胸膛。
還未反應過來,鼻尖已全然被少年清冷的氣息包裹。
不?能視物但仍保有神?智的林清樾稍稍驚慌,虛浮無力?的四肢艱難隨主人撲騰了一下。
“你的傷不?能——”
“你一點都不?重,不?礙事!
確實,梁映抱著她行走,步履依舊扎實,說話?聲也?沒有一點費力?的氣喘。
但林清樾抿起唇角,還是覺得不?該如此。
“我是男子,這?么被抱著像什么樣子?”
林清樾察覺到梁映執著的腳步一頓。
她以為自己說的夠明顯了,卻不?想少年一點沒有松手,反而將她微微滑落的身體又往上掂了掂,她的額頭幾乎擦過少年口?鼻下那溫熱的吐息。
“這?條路,除了我,沒有人會看到!
他也?不?會讓任何人看到。
少年倔強如斯。
林清樾嘆了口?氣,懶得再拗。卻又想起少年肩肘的傷,她試著摸索著,抬手攀上少年的脖頸,想盡量減輕少年的負擔。
卻也?不?知是不?是天熱的緣故,少年從呼吸到肌膚,她觸及的每一處都變得燙手。以至于被放到了學舍的床榻上,林清樾先想的,是要不?要給梁映拿個消暑清熱的藥來。
但林清樾只是想。
梁映卻已經?翻了桌案,遞來一瓶傷藥。
“朱明齋下手不?輕,你得上藥!
那藥是林清樾日日給梁映上的,藥瓶的模樣位置俱熟悉,她用不?著看,就?能憑借記憶拔開藥塞?砂瘟怂畔肫稹
她的傷好像傷在一個不?便處理的地方。
“怎么了?”
林清樾僵住的時間太?長,梁映倒似比她緊張些。
“我想起來……我身上有些疤,不?太?好看,阿映暫且避退可好?”
梁映從擔憂中恍然回神。
林樾還不知他已然知道她是女子,這?個粗劣的借口?,若在他不?曾知曉時,定?然不?會管用。
只是疤痕而已,就?算再丑陋,在林樾身上,他也只會更想知道這傷因何而來,當時經?歷過的是怎樣的痛楚……
“阿映?我這大抵是淤傷,與你相比不?算多重,其實不?上也?行……”
林清樾聽不?到梁映的回?話?,也?替自己的理由?心虛了兩分,忙不?迭又找補一些。
“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耳邊傳來門扉被推開又重新闔上的吱呀聲。
感受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心跳聲,林清樾松了一口?氣,將衣衫層層褪下,指尖試探著往腹部可能的傷處所在按去。
她其實也?不?算完全騙梁映。
她的身上確實有不?少疤痕,光是腹部之上,便有兩處一寸見寬的刀疤。但她不?會因疤痕難看而心生避讓,反而她很慶幸有這?些疤。
不?僅是她在暗部拼命活下來的證明,眼下她也?能依靠著凹凸不?平的愈合痕跡,迅速找準位置上藥。
鞠仗打出的傷不?破皮肉,但卻更埋在經?絡之下,不?好愈合。林清樾小?心控制呼吸,還是在化瘀推開的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點細微的動靜,竟也?被梁映聽見。
少年不?掩戾氣的聲音從門扉外透了進來。
“我會讓傷人者?付出代價!
林清樾擦藥的手微微一滯,轉向門外。
“阿映……可曾想過日后要做什么?”
不?曾料到林清樾有此一問,倚著門的梁映默了默。
日后放在他的身上,是個格外模糊的詞。
“若你沒有想過,那不?妨現在可以想想。讓某一個人付出一次代價容易,但不?過是揚湯止沸。要釜底抽薪,你得讓那些人在犯錯之前,就?因想到自己會付出的代價而放棄!
林樾的聲音不?響,卻如同敲擊在梁映心頭的悠遠弦音,將他從本能的以眼還眼的憤恨中剝離開。
他與她只隔著一扇門扉。
但這?扇門扉好像遠沒有想象之中那么觸手可及。
“你……想好了?”
房內,不?屬于病弱之人的聲音堅定?傳來。
“當然。我從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自由?。
她要自由?,不?只是身體。
還要光明正大行走在這?世間,公平地行駛屬于她的權利的自由?。
……
又是一月月底學測放榜。
艷陽之下,瞿正陽憑著高大身形擠到了最前,最先一眼收盡所有人的等第。
“如何?”關道寧緊張地問。
“前三甲還是老樣子!宾恼柶沉搜凵?情?相對放松的祝虞和林清樾,“祝虞、林清樾、孟慶年。道寧你是……第三十二名?!
“謝天謝地!比上次進步了八名?!”
關道寧忙不?迭雙手合十作?菩薩保佑狀。
“衙內第三十八名?,我是第二十一名?……”瞿正陽說到這?里,盯著就?排在自己頭上的名?字,有些無奈。“第二十名?,梁映!
“兄弟,你倒是擠進青陽齋了!完全不?管我死活呀。”
祝虞嫌棄地搖頭,“這?關梁映什么事兒,讀書就?是不?進則退。你沒看到人家這?些時日是如何用功的?”
“廢寢忘食。”瞿正陽當然知道,“那都快和你們青陽齋一個魔怔樣了。我說林樾你也?不?管管,這?是不?是有些過火了?”
林清樾依言側首打量著身邊的梁映。
少年昳麗俊美的臉龐曾常見的陰戾不?知不?覺褪去,一言一行克己復禮,乍一看猶如世家驕矜的嫡子,透骨的華貴不?可言語。
這?是自上次那番話?后,梁映便是開始如此。他學東西本就?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得極快,再加上刻苦勤奮,有了現在的成績和模樣也?不?奇怪。
過火么,確實有一點。
林清樾承認自己確實放任了。
但實在是梁映有一種很好的態勢,讓人不?自覺期待起來。這?樣的專注也?同時避免了過早與吳文起沖突,畢竟太?子成才是他們不?沖突的目標,因此她和吳文之間暫時得以保留現狀的安穩。
林清樾一下找不?到打斷這?狀態的理由?。
“咳咳。”
思忖間,少年喉頭克制的咳音像是應和瞿正陽的懷疑。
“你看看!人都學病了!”瞿正陽嘖嘖感慨中,伸手往梁映額上一放,“天吶,都是這?個熱度了?!你肯定?感染風寒了。這?些天天熱許多,學子感染風寒的可不?少呢,都是你這?樣的,不?注意自己身體的!
梁映把?瞿正陽的手一把?拿下,咽了咽喉口?,正色道了句“我沒事”,便轉身想走。
林清樾卻皺了皺眉,一把?拉住梁映的手。
“不?是說只是普通咳嗽么。”
梁映無奈,林清樾拉住他的力?道著實堅定?。
他回?身,嘆了口?氣。
“確實只是普通咳嗽,休息幾日就?……”
少年低沉的話?音直接被林清樾一只手覆在自己額頭,一只手覆在他額上的動作?打斷。
林清樾掌心素來溫熱,但梁映的額頭卻更燙,幾乎不?用猶豫就?可以確定?瞿正陽的說法。
“你就?這?樣寫了一天的行卷?”
“真的無礙,以往不?用服藥,熬兩日就?好了。”
“可你不?讓我幫你上藥已經?是三日前的事情?了吧!
林清樾未曾注意自己的聲音陡然結霜般冷了下來。
她凝視著少年善忍到看不?出一點異樣的神?情?,前一刻還愉悅開朗的心竟沒有一點征兆,被一片煩悶的燥意全然推翻。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生病了
換季時節, 感染風寒者不在少數。
又是在書院這樣學子扎堆聚集的地方。
一傳二,二傳十。
病來如山倒,各齋高熱在榻,參加不了學測的學子不在少數, 書院并
不會因這樣的缺席而苛責。
有病強忍, 痛苦的只有自己。
林清樾原本?以為梁映經過這些?時日應該懂得愛惜自己了。
可少年?如今卻只是默認她的質問。
眼睫垂落, 將他一向深邃無底的眼眸盡數遮去, 無聲拒絕著她更多的探究。
林清樾莫名的燥意找不到一個出?口, 此刻想也沒想,眉角微挑,帶刺的話?意便脫口而出?。
“噢, 原來是這第?二十名是能當藥吃,治你?的病啊。”
“……”
之前聽過更狠的, 梁映倒并未覺得不妥。
只是這般尖銳的語氣,還是第?一次暴露在祝虞一眾人前。
衙內嘴巴微張,盯著散著淡淡寒氣的齋長,默默往關道寧身后挪了一步,附耳悄聲道。
“那是林樾?”
關道寧眨了眨眼, 也似第?一次認識,不敢確定的搖搖頭?。
祝虞和瞿正陽更是正面感受到了猶如烏云壓頂的沉悶氛圍。逐漸開始后悔挑起這個話?題的瞿正陽忙拽了拽祝虞的袖角求救。
“那個……這病吧,沒人想得。但病前, 眾生平等。梁映此番,定也是為了搏一搏兩個月后的國?子監舉薦名額!
“郝學正不是說過, 這兩個月內學測成?績必須都穩定在青陽齋,也就是前二十名才有資格!
林清樾愣了愣, 眸光轉向祝虞,見祝虞無奈的神情, 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收斂戾氣。忙垂首闔眸,吐出?一口濁氣后,重新換上溫和的嗓音,朝身前的梁映伸出?手。
“抱歉,剛剛是我?話?重了。走吧,回舍房,學測結束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暈沉脹痛了兩日的腦海讓梁映看待事物比往常都要緩慢一些?。他先看了看抬起的白皙掌心,又視線上移,看著少年?眸中被她藏起,但并沒有藏得很好的懊惱。
他知道她的燥意為何?而來。
又怎么會怪她。
梁映唇角綻開一抹淺淺的笑意。
輕輕地將自己的手盡數交付在柔軟的掌心之中。
林清樾緊緊握住扶穩少年?,這樣相?互扶持的動作做過無數遍,兩人無形中便同步了屬于彼此的步伐、節奏。
只除了——
“阿樾,走反了!
梁映嘴上提醒,但還是縱容著林清樾的步伐多走了兩步。
“噢噢!
校正回正確的路線,林清樾與梁映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幾人眼前。
“別說,要不是知道他倆都是男子,這看起來是真登對啊!毖脙葒K嘖感嘆。
“別瞎扯,這是純純的同窗之情,我?先前還幫你?屁股換藥呢,你?難道也要說——”關道寧嫌棄道。
“哎!打住。再說就惡心了奧,我?意思是你?沒看著嗎?剛剛林樾臉都黑了,我?大氣不敢喘,梁映還能對著林樾笑呢——”
祝虞眼見著衙內要歪打正著,腦中警鈴大作,忙拉著衙內和瞿正陽,訕訕笑著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那是梁映脾氣好,畢竟他倆同住一個學舍,關系好些?也正常。走吧,我?們去膳堂給梁映帶吃的!
“梁映脾氣好?”
衙內撓撓頭?想不通這兩個詞怎么能同時出?現在一塊兒?,可奈何?祝虞拽人的勁兒?實在太大。
“你?慢點……梁映沒這一頓餓不死!-
祝虞說的沒錯。
生病面前,眾生平等。
就算梁映再能忍,這病也不會放他一毫。
林清樾前腳扶著梁映在床榻躺下,后腳去潭邊打水的工夫,回來便看到梁映已經陷入了昏睡。
修長的十指將帕子浸過銅盆里的涼水,又盡數擰去多余的水分,這些?動作本?一氣呵成?,卻在將帕子放在少年?額上時微微一頓。
不再刻意隱忍的眉頭?在少年?眉間皺起,發根處早沁著一層薄薄的汗意,素來殷紅飽滿的唇多了好幾道皸裂的痕跡……
其?實少年?的病態也沒有那么難以發現。
是她自己不曾注意。
單單想著她越來越近的目標,沾沾自喜。
她之所以煩躁。
不是因為梁映對她的隱瞞。
而是她竟然沒有發現。
“怎么會變成?曾經的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了!绷智彘休p聲喃喃,晦暗的眸色下,手捏起帕子替少年?抹去汗意,思緒卻回到更遠之前。
“林清樾,你?太讓我?失望了,區區的暗部一等都拿不到,你?以后不必來見我?了。”
小小的暗房,高高的石椅。
年?幼的她跪在這頭?,高貴的她坐在那頭?。
她抬眼望去,看清了女人眼里不復存在的期待,她試圖解釋。
“可是母親……我——”
“你?怎么了?生病就能成為你的借口嗎?生死之時,你?對敵人說我?今日高熱,他能放你?一馬嗎?”
“……不能!
“自去領罰吧。”
“還有,沒拿一等,不要喚我?母親。”
“是……”
女人不是不知道她的病痛。
只是不曾在意。
“樾兒?,今日策問你?的答卷前后語句不通,用典也不合適,可是有什么問題?”
幾年?后,溫和嚴謹的男聲從她耳邊劃過。
高熱兩日的林清樾其?實連紙上的字都很難看清,但她面對男人,只是乖順地搖了搖頭?。
“……不曾,是阿爹教我?的沒能融會貫通,今日回去我?會重新抄書鞏固。”
男人嘆了口氣,拂過少女發頂。
彼時林清樾輕輕一顫,幾乎以為細心溫柔的男人下一刻一定會發現。
但男人只是滿懷希望地看著她道:
“樾兒?,你?要再學得快一點,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你?了!
她當然知道那些?希望背后是什么。
是某種意義的看重、托付、信任。
所以她自己都不允許她停下腳步。
便只能期盼著。
誰來發現她。
誰來擔心她。
誰來讓她停下,哪怕只是喘息一會兒?。
可那時的她,誰都沒有等到。
怎么熬過來的,她自己都不清楚。
直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倔強沉默的少年?。
她驚覺自己也成?了那個用希冀的眼神盯著他,卻讓他喘息不過來的人。
“傻子,為什么不說呢?”
林清樾微微俯身,將新擰好的清涼的帕子覆在少年?額前,纖長的指尖卻沒急著離開,輕輕點著少年?高挺的鼻梁。
“我?是對你?有所圖。但我?所圖,便是要結束我?這樣的局面和境地。怎么可以把?你?也變成?我?呢……”
林清樾喟嘆著重新站起,輕手輕腳,盡量不驚動著休憩的少年?,往門外走去。
待到門扉重新闔上。
少年?眼睫顫了顫,烏沉的眸子緩緩睜開。
……
林清樾往膳堂走去。
她記得這些?日子因為不少學子感染風寒,書院專程買了藥方和藥包,讓廚娘順便煎些?藥給學子們,免得折騰病人上下山來回跑動。
林清樾剛到,便聽到高衙內的聲音喊了一聲。
“五十兩!”
“成?交。”
“林樾?你?來得剛好,我?這有個好東西?!”高衙內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一遍遞給另外一個學子,一邊從他的手里收進一張薄紙和一個藥包。
那學子賊眉鼠眼地瞄了才靠近的林清樾一眼,收下銀票就迫不及待跑了。
這場面看起來,簡直像敲竹杠。
“這是什么?”林清樾不太相?信“好東西?”這個說法。
上次這么聽到的時候,瞿正陽和她、高衙內可是被學正從各齋罰去了玄英齋。
“這是藥方!弊S菖赂哐脙仍矫柙胶,接過話?來。
“說是專門針對這次風寒,特意配的藥,比起書院里煎的普通藥方,藥效翻上好幾倍。底子好的話?,一碗下去就能見效,只用普通方子,起碼花上半月才能好全!
林清樾將藥方接了過來。
“真有這么神?”
“真的!备哐脙壬铝珠胁恍,“我?剛剛親眼所見,他給他同舍房的熬了一帖,喝下后是臉也不紅了,氣也不喘了,腦子都能正常算算數了!
“他一共就配了兩帖的藥,很多學子都與我?搶呢,要不是我?身邊有這五十兩,還拿不下來呢!
“嗯……”
林清樾不置可否。
仔細看過藥方,她發現里面確實是換了一些?藥性更猛也更
貴的藥,總體?而言,確實是個針對風寒的方子。
“你?們也費心了,我?先代梁映謝過!
林清樾知道幾人也是為梁映的病擔心,這筆錢財若能買個梁映早日康復,也是值得。
“唔,花點小錢算不上費心,這方子最麻煩的倒不是買到手。你?先看看這方子上煎藥的法子……”
關道寧替林清樾指了指方子背后的兩行小字。
“文火慢煎三個時辰,加二錢羌活……武火燉一個時辰加防風……再文火……”
“這藥方要整整煎十二個時辰?”
林清樾微微一怔,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關道寧安撫地拍了拍林清樾的肩。
“他說煎足了時辰,藥性才不會太剛強猛烈。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們幾個可以輪流盯著,這樣就不會太累!
“哎呀,活著活著,我?也開始給人煎上藥了。我?爹看到我?變化這么大,一定會很欣慰。”高衙內藥還沒煎上,人已經夸上了。
瞿正陽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這笑容頗具感染力?,祝虞看了兩眼,也沒忍住笑了出?來,關道寧也掛上笑意看向林清樾。
林清樾跟著笑著,唯獨衙內有些?不服氣。
“笑啥,這可是我?斥一個月的零用巨資買下的藥方!這里頭?功勞,我?得算頭?一份!”
“行行行,衙內最棒!衙內就是世上最有義氣的人!”
十二個時辰畢竟不短,膳房分出?的專門煎藥的房子,點著好幾處煎藥的爐子,夏日之中,更是燥熱非常。
幾個人分了分最后由林清樾拍板定下:祝虞、瞿正陽、關道寧、衙內每個人分別盯兩個時辰,她自己盯最后四個時辰。
“那可是一夜啊!弊S莅櫫税櫭,還是覺得不妥當。
“雖是一夜,但夜里風涼,沒那么熱。況且這最后兩個時辰硬是分出?去,每個人只守著那么一會兒?也難受!
祝虞拗不過林清樾,抿著唇角點點頭?。
然而就是如此分下來。
每人從小房子里守夠兩個時辰出?來時,皆是汗如雨下。
衙內更是夸張。
整套學服幾乎像是從水里扒出?來的。
“不行了,我?得回去沖個涼!毖脙妊柿搜矢煽实暮韲,看著最后要守四個時辰的林清樾,沒忘了囑咐一句。
“你?要是受不住,找……關道寧替你?!
林清樾失笑。
“你?快去洗洗吧!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渡水中
煎藥的?屋子?原本用作柴房, 因風寒藥藥味濃重,怕和飯菜串作一道?,單獨分了一間?出來。
五六步大的?屋子?一眼看完,除了一扇門, 就一扇卡死了只能打開一半的?木窗。
林清樾剛踏步進去, 屋內的?熱度似已?然凝成一團結結實實的?實物, 堵在口鼻, 難以呼吸。
這種氣溫多?待片刻都是煎熬。
難怪衙內從?這走時, 像是落荒而逃。
饒是林清樾這般不?愛出汗的?人,在火爐面前拿著蒲扇看了片刻,額頭也漸漸沁出些細密的?汗珠。
左右無人, 林清樾把為了顯得端正持重,而束緊到喉口之下的?衣襟稍稍松了松, 白皙的?肌膚難得漏了半寸。
火光映照之下,那?點汗意也泛著光。
盡數被窗外一雙等待已?久的?眼收進眼底-
梁映從?昏沉中醒來時,天?色將曉。
點著三五燭燈的?舍房,和著他床頭裊裊散開的?安魂香,將這片小小天?地襯得靜謐有余, 而孤寂稍過。
這兒?,只有他一人的?氣息。
林樾不?在。
梁映撐起發軟的?身?子?,掃了一眼床頭金獸香爐, 這里頭的?安魂香是林樾怕他總不?肯好好休息而點的?。
這香確實效用頗佳,點了之后, 他不?自覺的?陷入沉睡,中間?只偶爾醒了幾次。這幾次, 他睜眼時,不?出意外地, 都能看到她。
不?是幫他輕輕擦拭額頭的?汗意,便是準備了好入口的?細軟米粥,喂他喝下。
除卻這些事,她還特意將書案挪到他床榻邊,一邊守著他,一邊翻著書。
他一次醒來時,窗外的?清風輕輕拂動她臉頰邊的?碎發,溫潤如玉的?面容正垂眸專注在她面前的?紙頁上?。
修長?的?手指捏著黛紫的?筆桿似在猶豫,橫握在空中,半響竟從?窗外引來一只翠鳥,赤紅的?腳爪立在筆桿末端,一點也不?怕人地歪頭打量著。
林清樾察覺生靈對她的?好奇,雖然突然,她卻不?曾流露一絲驚詫,反而唇角噙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就這么穩穩地繼續捏著筆,讓翠鳥肆意休憩。
就算那?翠鳥膽子?大到,上?前靠近,用小小的?尖喙去啄那?讓它安穩站著的?指尖。
林清樾也只是笑著放任,那?溢出的?溫柔讓人幾乎覺得她似乎能這樣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永遠。
梁映靜靜看著,所有被這小小風寒浪費光陰的?不?甘,好像因為這般時刻的?寧靜美好,他又能與之和解了。
就算林樾對他有所企圖又怎樣呢。
她的?本質,是這般對待萬物生靈都溫柔的?人。
他不?相信她的?企圖會摻雜多?少殘忍和私利。
聽著她在自己耳邊輕輕絮語時,梁映恨自己無力的?肢體沒辦法抬起,去握住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在微微顫抖的?指尖。
那?一刻,他很想告訴她。
她可以盡情利用自己也沒關系。
若這就是他存在的?價值。
他甘之如飴。
只要她能得償所愿。
這樣的?心緒沒有在昏沉退去后散盡,反而在梁映心頭扎了根,F在香氣退去,神智清明的?他更深切地希望能告訴她。
這樣,至少林樾能在他的?面前輕松些。
毋須費勁心思地去維持那?些偽裝、謊言。
而他。
終究能比任何?人都要近的?,站在她的?身?邊。
梁映壓下眸中翻涌的?心意,扶著床邊站了起來。躺了幾乎快一整日,他的?手腳微微有些泛麻,但多?少比前兩日要好些。
他記得林樾走時在他耳邊說過的?話。
她應該是去了膳堂煎藥。
這時去,不?知?道?能不?能遇上?她。
著著薄薄一層里衣的?梁映腳步都快踏出舍房,又折回來隨意找了件外衫披上?。
他怕他就這么去了,又要累得她擔心,數落自己年輕氣盛,不?懂愛惜。
天?色越走越明朗。
逐漸能聽到醒來的?學子?出行的?聲音。
“這天?兒?可真是越來越熱了,我怕蚊蟲關了窗,誰承想,竟然生生熱醒了!
“誰不?是啊,早上?醒來一身?汗,難受得很。一桶桶打水沐浴又耽誤早課!
“所以啊真虧是吳文,要不?是他說他在那?幽潭邊洗了幾次根本沒撞過鬼,我今兒?哪敢去那?兒?啊!
“我看你啊,還是怕,不?然找我們一道?洗作甚?”
“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是男子?漢大丈夫,大家?一起洗個澡互相搓個背,多?好啊!
梁映和抱著木盆的玄英齋學子擦肩而過,聽到吳文的?名字時,微微皺了眉。
這些時日,他倒是不?在自己面前蹦跶了,不?過沒少在齋中大放光彩。學子?之間?提到吳文的?瀟灑大方,已?是常事,口碑直逼林樾。
梁映想著自己的?要事,懶得理睬,只加快了腳步往膳堂去。
膳堂之中,正升騰著學子?們陸續來用早膳的煙火氣。
梁映問了廚娘煎藥事宜后,繞到后廚卻只看到祝虞正端著砂鍋往外倒出一碗藥味濃重的?棕褐色湯水。
“林樾呢?”
祝虞才把碗裝進食盒想往玄英齋送去,抬頭一望,該喝藥的?病人正明晃晃地立在自己跟前。
病態的?少年容色卻不?減。
提到林樾二字,本就秾麗的?
眉眼更如沾濕了顏料,被細細勾勒,說不?出的?生動。
“林樾她剛走。她為了煎藥守了一夜,熱出了一身?汗,我怕她穿著濕衣服不?舒服,就帶了換洗衣服過來換她!
祝虞見少年對她略顯失望的?口氣,一邊撇撇嘴解釋,一邊心想。
這也實屬黏得太緊了。
“換洗衣服?”梁映重復念了一遍,忽然意識到什么,語速頓時快了許多?,“她去沐浴了?走了多?久了?去哪里沐?”
“還能去哪兒?,我們這般……也不?方便在舍房沐浴。去了有一會兒?了,膳堂離那?潭邊也不?算很遠,估計這會兒?都已?經到了吧——”
祝虞老老實實地答了,卻看梁映臉色一沉,轉身?就走,似乎有什么天?要塌下來的?大事。
“梁映?梁映!你去哪兒??!這我們好不?容易給你熬了一天?一夜的?藥,你先喝了再說呀。”
梁映長?腿一跨,一點也不?像個病人,沒幾步就要離了祝虞視線。祝虞無奈,只能將找個碟子?將藥碗緊緊扣住,再抱著食盒盡量穩得小跑追上?。
“不?是,你在急什么?你把藥喝了,一口氣的?事兒?,也不?耽誤你啊。”
祝虞實在舍不?得幾人的?心血被浪費,生生追上?了梁映,一把拽住他衣角,迫他不?得不?停下來。
梁映回身?,望著祝虞氣喘吁吁卻只是為了讓他喝藥的?小臉,冷靜下來,言簡意賅道?。
“有人要害林樾,引了一群男子?去潭邊。”
“什么?!”
祝虞當即把食盒往腳邊一放,轉身?就用比剛剛追梁映還要猛的?架勢往潭邊沖去。
梁映提步跟上?,對祝虞道?。
“他們人多?,要先引開他們注意……”-
天?光漸明。
幽靜的?潭邊,林清樾一件件將身?上?被汗意浸透的?衣裳脫下,在脫到里衣時卻腳步一晃。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果?然有些發燙。
梁映生病時還不?肯她靠近,就是怕傳給她風寒,這避來避去卻還是沒能躲掉。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無奈一笑,手上?繼續有條不?紊地將里衣之下,層層束縛著胸口的?纏帶解下。
這最?最?貼身?之物,用的?不?是普通布料,為了平日能貼合住身?形,觸感也更符合男子?的?平坦,這料子?又堅又韌,幾乎不?透氣。
徹底解開之后,林清樾沒忍住舒坦地松了口氣。順手也將束得緊緊的?發髻一手扯松,任由長?發披散到后腰,她抬腳緩緩往潭中走去。
往日和梁映住著,為了防止他察覺,她洗得一直比較隨意,時間?點上?也盡是選在半夜三更之際。
這般在微白的?天?光下沐浴實屬難得。
想著梁映反正也還病著,林清樾便打定主意借著日光好好洗洗這守了一夜火爐的?汗。
幽潭潭水在這夏日清涼得剛好,尤其是對林清樾還發了一點熱的?人來說。一泡在水中,整個人便不?想挪出來。
“這幽潭果?然不?一般,剛靠近就覺得涼快許多?!
“可說呢,要不?是那?次朱明齋那?兩個學子?的?慘叫我記憶猶新,我早天?天?來這洗了。”
“今天?也不?遲,趕快下水,別耽誤了一會兒?的?早課!
少年們的?嬉鬧聲突然而至,背著身?的?林清樾乍一聽還以為是自己燒得厲害,出現了錯覺。她微微側身?卻沒想到,不?遠處的?岸邊五六個已?經脫去了上?衣的?男子?們一個個接連下了水。
他們沒能一下發現躲在老石后的?林清樾,但林清樾知?道?,她所在的?地方依舊是淺水區,這幾個少年要想洗得舒暢,早晚會分得開些,往她這邊走來。
而但凡走近,這塊只能遮到她胸口的?老石無法為渾身?赤裸的?她多?庇佑一分。
耳邊聽著涉水的?水花聲越來越近,林清樾只能猛吸一口氣,往水底沉去。
她知?道?她這么做可能只是稍稍往后拖延一點時間?,但她必須試一試。
她捋過水中逸散的?長?發,分出幾縷拿在手中,試圖在有人靠近時,用這頭發充作水鬼將人嚇走。
但在水下的?時光,好像格外漫長?。
明明在水面時聽到的?腳步聲就在幾尺之外,但林清樾在水下卻等了很久很久,到她胸中所含住的?氣息都要用盡,都未曾等到有人靠近。
但林清樾還是勸自己再堅持一下。
點點破碎的?氣泡從?她口鼻升起。
一雙腿陡然繞過石頭,出現在她的?眼前,林清樾含著最?后一口氣心中一橫,忙把長?發繞過去嚇人。
卻不?料這長?腿的?主人,竟是對長?發纏繞的?感覺分毫不?懼,一點撤退的?意圖都沒有,甚至還往水下伸出長?臂試圖撈她。
帶著熱度的?林清樾躲閃兩下已?是極限,口中之氣徹底用盡,無盡的?潭水往她的?口鼻中涌來。她眼前一虛,腦子?最?后的?求生意志迫著她拉住最?近的?求生稻草。
活著就行,暴露女身?算什么。
林清樾只覺得自己所抓的?衣襟瞬間?隨著她的?力道?沉了下來。迷蒙之中,她似乎看到一張昳麗近妖的?面孔,可那?眼底布滿倉惶。
這水鬼怎么一副怕她死掉的?樣子?……
林清樾眼前一黑,渾然不?知?下一瞬,她的?頸后一只火熱的?掌心將她止不?住下沉的?身?軀一下按到了自己的?身?邊。
那?力度卻不?兇惡。
更像是擁著最?稀有的?珍寶。
一股溫熱的?氣息緩緩撬開那?緊閉的?唇舌,送入口中。
第070章 第七十章:坦心意
梁映匆匆趕來時?一眼?沒能瞧見?林樾。
他知曉, 以林樾的性?子就算被?吳文算計,也不會坐以待斃。
視線繞過?一圈,他赫然看清在更靠近他們舍房的幽潭一側,零落石碓旁有一抹被?堆起的煙青色。
她還在這里。
梁映沉下心將外衫隨意一撇, 便涉水而去。
玄英齋已?經下水的幾個學子見?是梁映, 剛要涌過?來打招呼, 就看梁映面色凝重地沖他們搖了搖頭。
修長的食指陰森地往他們幾人背后點了點。
幾人本嬉皮笑臉的嘴角霎時?意識到什么垮了下來, 但?又耐不住好奇, 慢慢扭頭看去。
微青的天?光下,前刻還平靜無?瀾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時?候泛出波瀾,而波瀾的中?心一雙妖異鬼魅的眼?眸半浮在水面之上, 任由水紋沖刷,與水面倒影的那雙眼?像是長在了一道, 四只?眼?眸竟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
而眼?眸的周圍,墨黑的長發似綿綿不斷的在蔓延,把附近的水色都染成黑色,一點一點地向他們靠近。
玄英齋只?覺得自己心魂一空,手腳發麻, 竟是怕得連逃跑都想不起來。
直到他們的耳邊,震懾十足的一聲——
“跑!
幾個人這才找回被?攝住的心魂,不再愣在原地, 往來時?岸邊拔腿就跑。
“鬼啊——”
驚懼的叫聲遲遲響起。
梁映卻充耳不聞,徑直走?向石頭之后的那片水域。
只?是繞了過?來, 梁映發覺這片水域依舊平靜,沒有半個人影。他本以為林樾可能趁機游遠了, 剛要屏息往那深水游去。
卻忽然,他水下的腳腕處似被?什么軟而韌的東西緩緩纏緊, 那似有似無?的跗骨觸感若讓旁人遇上,免不了以為是水鬼索命。
可偏偏它遇到的是梁映。
被?長發纏繞的觸覺,只?慣性?地讓他脊背躥上一股癢意。
梁映指尖只?怔愣了一瞬,便徹底沉下水,去撈那還不甘被?發現的倔強少年。
可林樾實在狡猾。
梁
映幾番沒撈中?,卻看著水面上浮的一連串氣泡,本松下的心弦又陡然提起,他猶豫男女?之防之際,卻是一只?手猛然攥上他的衣擺往水下狠狠沉去。
少女?沉浮的身軀其實就近在咫尺。
在幽沉的水中?,毫無?遮擋,緩緩下墜,猶如一塊天?生天?養的純粹白玉,美好得似隨時?會被?這吝嗇的天?地收回。
無?懼鬼神的人,心頭恍然躥上一股驚慌,然后脫離了他,隨著那下沉的身影而去。
短短兩次撥水,卻如隔幾世遙遠。
直到把人徹底擁進懷中?。
直到顫抖著的唇對上她的柔軟。
感受著她對生的渴求,無?意識的舌纏著他給予新鮮氣息。
梁映這才覺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心跳。
然后于這完全歸屬的滿脹中?,不自覺地沉迷。
可這幻夢般的時?刻,終究短暫。
他的舌尖冷不丁被?恢復了意識的齒間一咬,吃痛之際,懷中?修長溫軟的身軀也在下一刻猛推在他的胸口,與他重新拉開距離。
一前一后水面被?破開的水聲下,兩人眼?睫發梢滴著水,從?漸亮的天?色中?看清彼此。
濡濕的墨發猶如上好的綢緞貼在女?子的臉頰、身軀之上,又在寸縷之間顯出格外白皙柔嫩的肌膚。
女?子的神色從?未如此震動,臉色雖是經過?生死的蒼白,可唇上卻不知為何嫣紅如血,尤其是在她指尖本能的揩拭下,還似微微腫起。
將這一切收進眼?底的梁映,喉結難以克制地上下起伏,卻在下一瞬,暗沉幽深的眼?眸闔起,熾熱的掌心將身上的里衣剝了下來。
少年高大而富有侵略性?的身軀展露于天?地間,但?抬起的手臂卻顯出兩分無?助,討好似的將掌心中?的衣衫遞了過?去。
良久,梁映才覺得自己的掌心一輕。
衣服被?人接了過?去。
“你……何時?開始知道我是女?子!
“這很重要嗎?”少年嗓音微啞道。
林清樾微微蹙眉。
這怎么不重要?
這意味著她的偽裝、她的潛伏有了天?大的漏洞,從?那一時?刻起,她的一言一行?在他的眼?里豈不是都成了騙——
“我不在意!
林清樾混亂的思緒陡然停滯。
她抬眸,難以理解地看向闔眸時?,少了兩分陰郁的俊美少年,頸后繞到肩前的兩根長生辮更是襯出幾分不該有的天?真。
“那我若是來殺你的——”
“那便拿我的命去吧!
過?分的泰然讓林清樾指尖微微抽動。
她嗓音沉了下來。
“太蠢了。不過?是在你身邊朝夕相對了兩個月,你竟能把自己的命如此輕賤。”
似是察覺到語意里的無?端怒意。
梁映心中?一澀,緩緩睜開眼?眸對上眼?前人,欲念消褪,秾麗的眉眼?既專注,又多了兩分淺淡的委屈。
“不是的,阿樾,只?能是你!
想要取悅、討好、接近一個人有太多的法子,能換來的心意也分很多種。
吳文也不是沒有嘗試過?。
失敗了不是因為他來得晚了。
是他不想要。
不是誰都可以。
因為是你,只?能是你。
晨間的涼風拂過?林清樾臉龐,體表的燥熱卻沒有因此冷卻,反而和著少年不再遮掩的濃烈情意,如一團燎原烈火,沖撞得林清樾難以思考。
罕見?的。
她竟無?計可施。
“阿樾!”
嚇完人的祝虞剛趕來,一聲驚叫救了林清樾此時?的無?措。自己衣衫還滴著水的祝虞拿起岸邊的干燥衣衫手忙腳亂地將水中?似穿未穿的林清樾重新包裹起來。
“梁映非禮勿視!”
擋在林清樾身前的祝虞難得聲響如此之大。
梁映垂下眼?眸,背過?身。
祝虞這才驚魂未定地回身看向林清樾。
“哎呀就算——也不能……算了,先回去再說!
幾次張口欲言又止的祝虞,實在不知如何照顧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情愫,頭疼了半天?只?能先拉著看似神智不太清明的林清樾回了舍房。
到頭來,幾人費心熬的藥也不算白費。發現林樾也有了高熱的跡象,祝虞便差看著更精神的梁映去把放在半路上的藥拿回來。
少了梁映,祝虞才覺得說話輕松些。
她給榻上的林清樾敷上涼帕子在額前,面色擔憂地看過?來。
“阿樾,你……怎么看待梁映?這女?子清白不是小事?,你倆若是互相有意那倒還好……若你無?意,那將來你的婚嫁怕是……“
“婚嫁?”思緒堪堪回籠的林清樾念著這兩個字,忽地輕笑了一聲。“無?憂,我不會嫁人的。”
“今日?的事?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意外,和我有意于誰無?關。你不必為我憂心,只?需繼續幫我守好這個秘密你便可!
“那是當然!
祝虞應聲,卻瞥見?少年眼?眸里,和以往開闊清遠的底色不同,一絲悵然更高地凌駕在悸動和抉擇之上-
林清樾請了病假。
和玄英齋學子的見?鬼說一同在早課的齋堂,傳進了吳文的耳朵。
“文才,你不是說你去了好幾次嗎,真一次沒看見??”
“不曾啊,那水鬼什么模樣?”
吳文訕訕笑道。
“別提了,想起來都滲人。”
“可能是我們倒霉吧。人家文才一看就是天?生陽氣重,妖怪邪魅近身不得,咱們不好比的,還是乖乖自己打水在水房里洗吧!
學子們搖著頭散去。
水鬼一說在一個上午更在齋中?深入人心。輕易就將吳文前前后后十多天?的暗示付之一炬。
竟然又失敗了。
吳文面色不顯,指尖卻忍不住煩躁地反復揉了揉書籍的頁腳。
午膳時?被?招呼著用飯的吳文沒心情繼續裝笑臉,婉拒了后,獨自往舍房走?去。
拐入一個清幽無?人的小徑,吳文驀地回首側身,躲過?了一記致命的刀刃割來。
吳文皺了皺眉,看著面前藏也不藏的高大少年。
“你要殺我?”
梁映卻只?抖開了另一只?手臂的短刃,眸色冷漠決絕,“是我忘了告訴你,擅動我身邊之人,總要付出代價!
沒有更多的解釋。
少年襲來的招式凌厲而迫人。
吳文認出這是暗部的身法被?人稍加改動,契合著少年雙臂上特制的雙刃,竟比普通暗部功法上,更多出兩分鬼魅的殺傷力來。
只?幸而少年習武時?間并不長,于吳文而言,這招式只?是刁鉆,躲起來不還手麻煩,還不至于要他性?命。
這結果在纏斗了一刻后,吳文以為已?經很明晰,他的手下留了情。但?可怕的是,少年對招式極具敏銳,每一次他躲過?的身法,都被?無?形中?記下,然后于下一次出手時?開始預判,逐漸消減著他的生存空間。
這樣下去,若是少年不先累死,就是他一個精神不注意,被?少年刺中?要害。
又或者是他的耐心先告急。
——失手殺了太子。
當啷一聲。
吳文藏于袖中?的短匕終究和梁映的雙刃對上。
吳文沉下臉,將少年暫時?逼退。
“你今日?殺不了我的,不要再犯傻了。為了她,根本不值得!
“值不值得,用不著你來教?我。”
少年不知疲倦地又一次踏步上來。
吳文嘖了一聲,兀自喃喃。
“少年意氣……真搞不懂為什么是你……”
短匕抽擋。
吳文眸中?劃過?一抹狠色,幾番相持,終于將少年身形釘在他身后的滄樹之上,短匕抵著少年咽喉,他微微喘氣著,失去所有耐心。
“別逼我殺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想我動她,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梁映冷聲問著,底下卻反轉過?手腕,軟刃轉了方向,無?聲無?息地抵上對面的后腰。
“秋闈得中?!
“到了那時?,你才能被?認可,也才能知曉更多。也不知你若到了那個位置上,還能像現在大言不慚地認為她值得嗎?”
吳文緩緩
伸手將后腰的劍刃往上抬了抬,移到心口位置,唇角的笑夾雜著一絲瘋意。
“殺我很簡單,但?要不猜一猜,這份殺孽到底是由你來背,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