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我要贏
射御開考前夜。
玄英齋最后一間舍房傳來?林清樾果?斷的一聲。
“不可。”
彼時, 梁映正坐在榻上。
月白色貼身里衣一半掛在右肩,一半跌落在少年?光潔堅實的臂彎上。他微微揚起下頜,齒間咬在窄長的裹簾一端扯緊,另一端拿在右手, 動作算不上溫和地將剛上完藥的, 初初結著一層暗紅血痂的猙獰傷口一點?點?纏繞起來?。
這粗糙勁看得一旁的林清樾眉角微微抽搐。
這本該由她幫忙包扎, 但?這兩日?梁映都婉拒了她。她雖松了口氣?, 不用有什么不該有的“肌膚之親”, 但?這傷口實在有些遭罪。
都已經(jīng)傷成這樣,正常完成射御學測都不容易,林清樾真?搞不懂梁映適才還?與她提出:
第二日?由他出千, 與馮晏一組。
“馮晏的射御之術,從?小接觸, 熟能生巧,不是玩笑。特?別是馭馬,世家之間,馬球如同家常便飯,其中陰險套路無數(shù), 你當如何。”
清朗的聲線乍聽方正不阿,但?細聽還?是能品嘗出一抹關心之意。
梁映借由低頭穿衣的間隙壓下彎起的唇角。
“馮晏知道你的本事?,明日?更會?防范與你同組。我打賭, 明日?就算沒了簽筒和學錄內(nèi)應,他依舊可以跳出秩序之外。僅憑你們那些正人君子的手段, 是贏不了馮晏的。”
梁映說完活動了下五指,指根依序抬起又?放下, 隨主人心意,靈巧自如得仿若波浪翻騰。
“出千, 就該用出千的方式打敗。”
林清樾環(huán)肩而立,她從?沒有否認梁映聲東擊西的策略。
但?她提出的問題根本不是這個。
“你可以出千,但?毋須你自己上——”
“可我,想贏。”梁映截住林清樾的話聲,抬眸看她。
在這泥濘的世間,他一路摸爬滾打過?來?。早就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屢見不鮮,也習慣將自己看成同樣的無人在意的一條爛命。
但?直到林樾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在她的身邊,他看到了這世間另一種可能。
他這樣的人,好像也有了爭一爭的資格。
“我不喜歡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而且,我很想看看馮
晏被我這般什么都不是的人踩在腳下的樣子。”
林清樾定定地看著坐在榻上的少年?,他聲量不大,隔得也不近,可眼里燃燒的光亮觸及到了一邊的她,她竟覺得這份熾烈的少年?意氣?霎時蔓延了過?來?,將她的心尖一燙。
梁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呢。
他將來?會?是東宮之主、天下之主,至高的權利和地位都將掌握在他的手中,錦繡山河,萬千黎民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現(xiàn)在,少年?明明一無所有。
但?少年?又?一往無前。
……
“雖然林樾不在,但?是咱倆也成啊。”
瞿正陽一看到簽的結果?就迫不及待跑到梁映身邊,那只隨時隨地就愛往肩上搭的大手眼看著要落到梁映左肩。
林清樾適時地往兩人中間踏了一步。
又?一次落空的瞿正陽皺著眉盯著自己的手,開始懷疑他的手和這兩人的肩膀是不是天生八字不合。
“不要逞強。”
簡簡單單四個字,梁映不知道怎么從?她的口中念出來?格外動聽,隨她目光略過?看不出端倪的左肩肩胛,讓那藏在層層布料后的傷口隱隱攀上一股癢意。
對活著的感知從?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清晰。
少年?沐浴著明媚的日?光,昳麗的面龐掃盡陰霾,對著面前之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
“你教的我都記得。”
許徽的射御考核合在一道分為三項。
前兩項主考射藝,分為靜靶和動靶。
一組十人同時張弓射靶,各分五箭。
馮晏上場,偏偏挑了一個位置,在瞿正陽和梁映之間。
第一場靜靶,在助教搖旗示意可以開始后,學子們紛紛拿起眼前的弓箭。
馮晏選在這時開口:“如此替林樾賣命,可她什么都給不了你們,不如投靠于我——”
“嗖嗖嗖——”
瞿正陽和梁映似乎一點?也沒聽到馮晏的話聲,抬臂、張弓、射箭。
馮晏還?沒反應過?來?,兩人五箭盡數(shù)射完。
意識到被徹底無視的馮晏臉色一黑。
只能跟著持弓放箭。
確認學子盡數(shù)射完五支箭。
靶場助教更替了靜靶,換上的是由一根繩高懸著左右來?回?擺動的動靶。
馮晏趁這間隙,自認為換了個更適合玄英齋的威逼利誘之法。
“你們奉林樾如神,卻不知她瞞了你們多少,被她像狗一樣騙。”
瞿正陽掏了掏耳朵,不耐煩地看向馮晏。
“你用嘴射箭的嗎?”
馮晏冷哼一聲。
“你可知道林樾是女——”
“嗖——”破空的箭嘯聲吞沒了馮晏的話聲。
馮晏背后寒意頓起,轉頭一看梁映竟搭著第二支箭抵在自己身后,箭鏃的寒光幾乎逼到眼珠之前。
“你敢?箭只對準同窗,是要被判——”
梁映斜睨著矮他一頭的馮晏,扯了扯唇角,轉身將這一箭射了出去,又?是接連抽箭,射箭,轉瞬五箭射畢。
那凌厲的箭聲險些讓馮晏以為這不是射藝學測,而像是在對陣的沙場。
“梁映!怎么不等我!”
瞿正陽本也吊兒郎當,對馮晏的話一點?沒上心,反而是看到梁映比他還?猛地拉弓放箭,升起了勝負欲。
他也立馬五箭連發(fā)。
真?不知林樾給他們玄英齋管什么迷魂湯了,馮晏咬牙舉弓射完他的五箭。
兩場結束,助教開始報靶。
十人中瞿正陽、梁映、馮晏三人都是十箭全中。
但?甲等只能有兩名。
許徽讓人把三人箭靶帶了過?來?,湊近一看,結果?立現(xiàn)。
馮晏的十箭沾在靶心紅點?左右。
而瞿正陽的十箭,箭鏃集中釘在靶心像是開了朵花。
而梁映的十箭,卻是一箭貫注前一箭箭尾,接連劈開之前的箭桿。
“甲等,梁映,瞿正陽。”
許徽宣布的話聲下是馮晏盯向梁映陰沉的眸光。
可梁映絲毫不在意,聽得旁邊瞿正陽問他怎么射得這么好,他就這么毫不避諱地回?望過?馮晏,眼眸里也盡是寒意,沒有半點?怵然。
“簡單,把靶子想成你最殺之人便可。”
瞿正陽對著殺意看了回?去,輕輕一笑。
比狠要比過?梁映,可是很難。
射藝比完,就是第三項騎御。
許徽對這項技藝考驗要求是將兩面旌旗插在了后山中的兩處險地,學生騎馬同時出發(fā),馭馬跋涉,誰最先拿回?旌旗者即為甲等,剩余論速度排。
兩面旌旗所在已經(jīng)標記好路線,紛發(fā)給學子手中。
瞿正陽率先挑好馬和梁映分好兩條路線。
他走險路那一條,梁映的傷勢更適合走稍微平坦些的大道。
“險路多隱秘,助教不能盡數(shù)看顧,正適合馮晏出些陰招,他一定會?選這條,屆時你只專心拿你那面旌旗就是了。”
梁映頜首,卻忽地抬高了視線。
馮晏牽的馬和他們所選的書院之馬不同,品相高出不止一等,而其上穿戴的無論是馬鞍還?是馬踏,各處都彰顯出世家子弟日?積月累的余裕。
“這是他自己從?禹州帶來?的馬。定是比我們和馬磨合得更好些,我們必須速戰(zhàn)速決,不要與他糾纏。”
梁映瞥過?馮晏志在必得的嘴臉,緩緩握緊韁繩。
第一次騎馬就遇上瘋馬,將自己甩近潭中的景象還?歷歷在目。無法受控的錯覺,仍然偶爾會?竄入梁映腦海。
但?是林樾教過?他。
馬是具有靈性的,書院所備的馬是沙場上退下的戰(zhàn)馬。和一般難訓野馬不同,要讓它徹底折服便是讓它認識到你才是真?正的主人,要讓它能察覺你的戰(zhàn)意。
它才會?臣服。
才會?徹底為你所用。
梁映側首用自己的前額抵住馬的眉心。
無比堅定的男聲響在一人一馬之間。
“我要贏。”
待十位學子坐在馬上,隨許徽一聲哨響,十匹高頭大馬同時起步。
十位學子出發(fā)不久便因選擇的線路不同,分成兩撥。
瞿正陽的身影已經(jīng)完全消失在梁映的眼中,但?與瞿正陽預料的不同,馮晏并未跟在他的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剩余六人都選擇了瞿正陽的路線,梁映所在的這條寬闊之路,除了他、只剩馮晏以及那位青陽齋在他手下吃癟兩回?的熟臉。
“今日?林樾不在,我看還?有誰能保你。”
剛過?第一個助教所在的記錄點?,距離下一點?還?有一段路程,梁映轉瞬就被不懷好意的兩人兩馬夾在中間。
青陽齋的人積怨已久,矮身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臉上盡是要暢快復仇的笑意。
可梁映卻不知道,為何復仇前非要如此叫囂一聲。
像是特?意給他留了時間——
梁映將袖中的柳葉刀甩到手心,多年?使用,這把刀早和他心神合一,他微微抬手,青陽齋勒馬的右側韁繩一下就截斷。
馬匹驟然方向失控,青陽齋試圖挽救,可梁映沒給他一點?喘息的機會?,側身一腳全力蹬去,青陽齋的人一時不妨立馬跌落,無人駕馭的馬剎那便慢下速度,落到身后。
“就這?”
梁映回?頭,小刀橫握在掌心,陰惻地望向剩下的馮晏。
馮晏眉角微抽,這倒讓他分不清,他這一計到底是在給誰創(chuàng)造機會?,又?是誰的路數(shù)更狠毒了。
眼看梁映的刀又?要靠近他的韁繩,馮晏連忙策馬避開。
他原以為只要避開瞿正陽就行,卻沒想到林樾身邊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差點?被書院除名的竟是如此一個硬茬。
明明天天身處玄英齋那樣道貌岸然,處處用德行標榜的氛圍之中,竟是沒沾上一點?正義之色。
梁映見狀,抓住機會?策馬超過?馮晏。
馮晏的寶馬千挑萬選,速度超過?書院馬匹許多,可梁映卻憑借這些時日?定時來?后山練武的熟稔,接連抄了幾條險道,硬憑借駕馭
之術與馮晏不分先后到了插旗點?。
紫色的三角旌旗在澗溪之中迎風招展。
將近之時,梁映左手策馬,俯身盡力伸展右手去夠溪中旗幟。
勝利就在眼前,梁映一心在奪旗之上,竟忽略了馮晏的存在,當他反應過?來?耳邊沒有馮晏緊追不舍的馬蹄聲,下一刻,他夠到旌旗的手背上已經(jīng)多了九根鋼針,直透手背。
那應該是徹骨的痛意。
可梁映沒有縮回?手,而是先將旌旗收起夾在左臂之下,確認不會?掉落,他這才抬頭看向手握梨花針筒暗器的馮晏。
馮晏卻比他更詫異。
尤其是梁映當著他的面一根一根將穿透手背的鋼針,面無表情地拔出時,他眉間緊皺成一個結。
怎么可能有人對自己心狠至此。
不對,有的。
那個怪物!
那個穿透了一刀卻絲毫不曾有一點?反應的怪物!
馮晏陰下神色,怪不得他說林樾之事?,他一點?不在意,原來?這兩人早就是一伙的了。
那他就更沒有顧慮的必要了。
——雖然藏得很好,但?他記得那怪物左肩的傷該是很重的。
馮晏瞄上夾在左臂的旌旗,策馬奮起直追。
怪物只是不知道疼而已,但?依舊是血肉之軀。
他不信,他不要這條胳膊了。
梁映察覺到馮晏改變的戰(zhàn)術,他不再是為了超過?他,而是策馬,一遍又?一遍地撞上他的左肩。
感知不到疼痛的梁映轉頭,只能看見肩胛處一塊殷紅洇透衣襟,夾著旌旗的左臂正逐漸喪失控制之力。
而這卻不是最糟的,梁映抽動著韁繩,右手手掌上的梨花針眼正透出股股麻痹之意,一點?點?開始的僵直讓他每一次抽動韁繩都比上一次更輕。
這樣下去,會?輸?shù)摹?br />
可他不想輸。
梁映深深吐出一口氣? ,最后一次抽動韁繩后,他伏在馬背,一字一句道。
“帶我回?去,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這里。”
馬兒一聲嘶鳴,像是聽懂了這一句。
梁映勾起唇角,趁著身體還?沒有全部麻痹之際,用韁繩把旌旗和自己的左臂緊緊拴在一起,系成一個死扣。這樣若要強行奪旗,除非扯斷他的整條胳膊。
做完這一切,對著馮晏,梁映勾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
“怎么瞿正陽和梁映都不見回?來?啊。”
祝虞站在林樾身邊和其他學子一起等待著這一場射御考核的結果?。
只是中間陸續(xù)有沒奪旗的學子回?來?,也沒見玄英齋的兩人。
林清樾心中隱隱跳去一絲不好的預感。
“回?來?了!回?來?了!”
人群忽然躁動起來?。
林樾瞇起眼,是兩匹一紅一白的馬,往終點?跑來?。
后者騎在白馬林清樾率先認出,那是馮晏。
但?前一匹馬,并未看到人影……
等等,不是沒有人……
是人倒在了馬上。
而那馬雖沒人駕馭,但?依舊風馳電掣,比起后面拼命被馬鞭抽打的寶馬而言,跑得更快。
林清樾見過?這種跑法。
這多是戰(zhàn)馬帶著……死戰(zhàn)的士兵回?家的跑法。
馬似跑紅了眼,一直沖過?終點?都不肯停下。
還?是許徽上前將馬制住。
待馬靜下,眾人才看清那馬上的人。
還?有那緊緊捆在人身上的,被血染紅的紫色旌旗。
“那是梁映?!他的胳膊怎么全是血?!”
祝虞代替林清樾先叫出了聲。
林清樾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氣?后,撥開人群快步走了過?去。
“梁映!你瘋了?!”
剛剛還?被許徽判斷喪失意識的梁映聽到這個聲音,被藥勁死死黏住的眼皮努力掙開。
他盯著林清樾的臉,顫動著嘴唇問道。
“我贏了,對吧?”
“嗯,你贏了。”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妄圖謀
梁映從未如此放任過自己沉入夢鄉(xiāng)。
或許是因為失去?神智前, 聽到了屬于他的勝利。
或許是,這份勝利是由林樾親口?認定。
又或許是,他萬分明確自己就算倒下也沒關系,一定會有人托住他, 帶他回到安全的地方。
“你從未這樣拼命過。”
梁映平靜地看著黑沉的夢境里, 與他相對而立的自己。
應該說, 曾經(jīng)的他。
模樣還是進?入書院之?前的樣子, 亂發(fā)亂須, 看不清面?目,雙眸的陰郁隔著縫隙打量著如今的他。
“看看這狼狽的樣子,都變得不像你了, 值得嗎?”
梁映笑了笑,看了看夢境里依舊血跡斑斑的手, 目光卻像對待一份榮耀。
“以前我能擁有的東西?有多?少,究竟懂得什?么是值得么?”
過去?的梁映皺了皺眉,他討厭如今他自己所表現(xiàn)出的坦誠和自得,就好像抹煞了從前為了生?存而不擇手段的自己。
“都是因為那個叫林樾的吧,你的變化因她而起, 可她知道多?少呢,在?意多?少呢?你和她真的能成為一路人嗎?”
話意落下,梁映笑意一頓。
是啊, 自己怎么不了解自己。
過去?的梁映勾勒出一個殘忍的笑,他清楚地知道這個逐漸變得光鮮亮麗的自己, 不可能真正擺脫過去?,他的心底最深處永遠會因為過去?的自己, 充滿不安、自卑。
“你的世界里,她對你如此特殊, 可她的世界里呢?她可以毫不費力?地結識無數(shù)個像你這樣的人。你拿什?么和他們爭?被人追殺的身世?一無所有的家底?
過去?的自己如愿地看著梁映動搖,再一步靠近他,在?耳邊仿若咒念一般,念出一句讓夢境動搖的話語。
“你連與你相依為命十?七年,現(xiàn)下卻毫無音信的阿婆都保不住。”
梁映啊梁映。
你怎能拋棄過去?,兀自幸福呢?
夢境陡然塌陷。
躺在?榻上?的梁映眼皮一陣急顫后驚醒。
空蕩的房梁被一點燭火照得并不明晰,四周更濃重的暗色壓了過來。梁映閉眼又睜眼好幾次,才確定自己徹底從夢中醒來。
從熟悉的擺設,梁映認出這里是他的舍房。
外頭天色已黑,分不清具體時?辰。
身上?的僵直盡數(shù)褪去?,說明他身上?的藥性應該已經(jīng)清了,可軀干依舊沉重,尤其是左臂,他幾乎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可他低頭,卻能看見,他的左肩和右掌都被人細心地纏好裹簾,淡淡的藥味透過裹簾鉆入他的鼻尖。
這是林樾自己的藥。
先前幾次上?藥都是這個味道,算不上?好聞,但效果卻是比一般的傷藥都要強上?不少。
是她,幫他包扎的嗎?
但她好像不在?。
房內(nèi)安靜非常,只?有燭芯燃燒時?輕微的噼啪爆裂聲。
“林樾怎么還沒回來啊?”
“是不是馮晏又在?山長面?前顛倒黑白了,梁映肩傷確實是個問?題,許教諭一眼就看出之?前的傷了。明明受傷卻怪不到馮晏頭上?,還要被他倒打一耙,說是他在?院外逞兇,有辱書院清名。”
“是啊,這事兒?只?能吃個啞巴虧。萬一攀扯到拂云樓那天,祝虞的事兒?也保不了。”
“要是梁映醒了就好了,他若說是小傷,至少懷疑不到那兒?去?。”
房門外,怕吵到梁映休息,瞿正陽、關道寧和高衙內(nèi)三個人,姿勢統(tǒng)一地一道撐著下顎,在?門前的臺階上?坐成一排。
對于關道寧不切實際的想法,瞿正陽搖了搖頭。
“你沒聽到林樾私下和我們說的,梁映這不只?是失血,還有馮晏給他用的暗器上?下了藥,加上?那么重的傷,他能今天醒來都是謝天謝地了,別讓他再傷神這些事兒?了。”
門扉吱呀一聲被推開。
“我醒了。”
貿(mào)然出現(xiàn)的男聲顯然把門口?的三人嚇得不輕。
尤其是瞿正陽,看到梁映肩頭又微微滲出的血色,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
“祖宗!我的親祖宗!你怎么起來了,林樾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我讓你好好休息的。你這裹簾上?的血,讓他看到還不得給我再布置十?篇策論!”
梁映把右手拿著的玄色衣衫亮了出來。
“蓋住就看不見了。”
玄色夠深,就算洇出血色,也看不分明。
“是這
個問?題嗎?!”瞿正陽氣道。
“算了吧。”關道寧掃過梁映的神情?,扯了扯瞿正陽的袖子,“你和病人犟什?么,他可是梁映,傷成那樣都堅持下來的人,你犟不過的,就讓他去?吧。”
“……服了!到時?候,林樾要是責怪,你們倆得跟著我一塊挨罵!”
瞿正陽嘴上?這么說,還是替梁映將干凈的衣服換上?。
此時?再看梁映,三人都不知道是該贊服梁映的體格,還是他強大的忍耐力?。現(xiàn)下的他,除了面?色微微蒼白,竟看不出太大的異樣。
趕去?濟善堂的時?機不算晚,林樾還在?和馮晏對峙,門外都能聽到里面唇槍舌劍。
梁映的出現(xiàn)卻一下挽回了僵持的局面?,他放過了馮晏拿梨花針的暗器之?事,也將拂云樓所受肩傷與林樾一唱一和,一筆帶過。
若馮晏定要深究,就得講清暗器之?事。
兩敗俱傷的場面?,馮晏見識過梁映的瘋性,最后關頭松了口?。
結果便是梁映的射御成績依舊算數(shù),而馮晏只?剩唯一一個機會,便是從明日的經(jīng)學學測中,去?爭取最后一個一甲。
一同退出濟善堂,馮晏指骨捏得泛白,盯著一青一玄兩個身影,卻最終什?么都沒說,轉身離去?。
梁映和之?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走在?林樾身前小半個身位,領著她往舍房的方向走。
“就這么不想活?我就不該替你包扎。”
走出一段,林清樾一改山長面?前對梁映的溫柔包庇,話聲冷厲得厲害。
梁映在?她面?前昏倒的景象在?她眼前猶深刻,再是她看到那衣衫之?下,血肉模糊的傷口?,她便止不住冒出幾分燥意。
直到現(xiàn)在?,依舊讓她心煩意亂。
實則她明知道少年逞強來對峙,是為了大局,她的語氣不該這么重。
可實在?難以平復,林清樾加快了腳步,試圖眼不見為凈。
就在?她掠過少年身前的一瞬,她的手被一只?纏著多?層裹簾的手拉住,冰涼的指尖擦過她的手心,讓她身形一滯。
梁映卻似乎怕他一松手,林清樾就要不見。拉著她的手堅定地拉過她對上?他的眼睛。一雙深邃的眼被清冷的月色照得剔透明亮,像是要直直看到她的心里。
“我想活,而且想活得像個樣子。”
“別厭惡我,好嗎?”
區(qū)別于他指尖不肯放下的勾纏。
少年的最后一句,問?得幾乎小心翼翼。
林清樾嚅囁著,竟說不出敷衍的場面?話。
她感覺自己站在?一塊易碎的琉璃面?前,似有什?么洪水猛獸就在?琉璃之?后,說不出是看得不真切,還是不敢細看。
更像怕它就這么自己破碎。
她退了一步。
“我想起,我還有事沒有同山長交待。你先回舍房,我去?去?就回。”
話音落下,林清樾的身影便淡去?在?梁映眼前。
梁映低頭,唇角漾開一層苦澀。
夢里的不安終究是被他帶到了夢外。
渾噩的思緒讓梁映沒有目的走著,忽然聽到話聲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似是走到了后山。
“……他一定在?玄英齋。”
“給你這么多?時?間?,你只?查到在?玄英齋?”
兩個聲音隱匿在?叢叢枝葉之?后,雖然看不清面?貌,但實在?對這聲音刻骨,梁映馬上?認出這是馮晏,還有那日他在?拂云樓稱之?為先生?的聲音。
一身玄衣和習慣放輕放淺的呼吸,讓遠處的兩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梁映的靠近。
“還不是那該死的林氏屢次阻攔。但玄英齋之?中,我已有幾個的人選,畢竟他能把先生?所派的何亮殺了,必不是普通人。”
“同時?殺太多?學子,怕是沒那么容易掩蓋吧。”
“先生?,時?機為先吶!趁著他還未展現(xiàn)出讓林氏滿意的資質來,現(xiàn)下殺他是最簡單的!往后若他知道了身份,林氏層層護衛(wèi),便不好下手了!”
“我知道了,你去?辦吧。”
“多?謝先生?!”
聽聞兩人撤離的動靜,梁映屏住呼吸將自己的身形緊緊與背靠的樹木融為一體,一直到只?剩他的心跳聲后,梁映才松下口?氣。
何亮、林氏、身份。
支離破碎的詞別人或許無法理解,可梁映聽懂了,他們所說的一切,指向的正是他自己。
他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馮晏、何亮……他們都在?找他。
為了殺他。
甚至哪怕錯殺,也不肯錯放。
梁映垂眸。
他真是被林樾身邊輕易沾染到的明朗蠱惑了,差點忘了自己的身世能隨時?招惹殺身之?禍。在?他的身邊,便等同于災厄本身。
哪有什?么資格渴求超出生?存之?上?的欣悅呢。
……
林清樾自梁映身邊逃竄開后,才發(fā)覺自己的莫名其妙。
梁映這個年紀慕少艾正常的很,她何必避如蛇蝎。恰恰應該利用其這點好感,引著他往成才的路上?,分明能省不少事兒?。
而少年的一時?喜歡又能多?長久。
往后待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忘記她一個小小暗衛(wèi)毋須多?久。
林清樾逐漸冷靜下來,將一切麻煩,歸結在?作惡多?端的馮晏身上?。都是他幾番生?事,將她的計劃差點毀壞。
忍一時?,越想越虧。
退一步,越想越氣。
是夜。
馮晏正在?榻上?熟睡,驟然之?間?,他的右掌傳來一陣劇痛。
他睜眼一看,竟是林清樾站在?他的床邊。
窗外冷白的月光照在?她的側臉,所屬于那個光風霽月的林樾神色蕩然無存。她四指彎曲,每個指縫間?各夾著兩根長針,并不尖細的針尖閃著寒光,剛剛從他的手掌上?拔出。
針尖帶出的血濺在?她的面?上?,她卻笑得恬靜。
像是討債的厲鬼。
“既然你說那針眼是路上?不小心被扎的,那你自然也可能不小心被扎上?了。”
馮晏張嘴想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舌毫無力?道。
而房間?里他特意叫來的武藝不錯用來護衛(wèi)他的學子,此刻聽起來睡得像一只?豬。
“別急,我這針比你的細些,要多?扎幾下才公平呢。”
無力?抵抗的馮晏,眼瞳驚恐得幾乎縮成一個點。
這才知道往日的光風霽月被她演得多?好。
她骨子里的兇狠和漠然實際一點也不遜色于他。
林清樾絲毫不在?意馮晏眼中的憎恨。
“想殺我?我曾給過你機會,是你不珍惜。”
“現(xiàn)在?,我可一點都不想死。”
……
第二日一早。
梁映隨著林清樾起身的動靜,想跟著一道出門。
林清樾轉過身虛虛點在?梁映心口?。
倒不是她不想點實,是梁映自己退了一大步。
林清樾莫名卻還是勸道。
“山長說了,你六藝已經(jīng)拿到了乙等之?上?,今日的經(jīng)學就算不考也不會再逐你出書院,你在?這兒?好好養(yǎng)傷。”
“右手的傷拿筆并不成問?題。我曾答應過阿婆,要好好成才,今日的學測我不想錯過。”
阿婆。
林清樾沒想到梁映會提到她。
勸誡的話,在?這個名字之?后顯得蒼白。
“罷了,你總是有理的。”
林清樾替梁映拿過書箱,兩人并肩離了學舍。
經(jīng)義策論,共考一日。
其中一場,梁映與馮晏分到了一個齋房。
馮晏的右手裹著與他相同的裹簾,不過并不如他書寫起來云淡風輕,千字的策論一場下來,寫得他大汗淋漓,手掌兩面?也透出殷紅的顏色。
而馮晏一看到他,眼中就迸發(fā)出想撕碎他的怨毒目光。
就好像是他把馮晏的手弄成這般。
“馮晏這么拼啊,不會真給他考出個甲等來吧?”
“你管他呢,我們只?管把自己的卷子答好就是。”
學測結束,學子們的心卻并沒有放松下來。
尤其是玄英齋的學子。
一直等到第二日學測成績放榜,這凝滯的氛圍才算結束。
“我的老天爺,我沒看錯吧!我們玄英齋這么多?人都擠到前四十?了?!誰快來掐我一下!”
“真的是!朱明齋好多?被我們擠到丙等去?了!
不過我聽說朱明齋那些個名次有望沖甲等的,都被某人勒令只?能考到乙等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
“這也行?到這個份上?,拼的還不是真才實學?”
“馮晏在?哪兒?啊?我不敢看了!”
“你閃開,我來看……青陽齋考瘋了吧,甲等這一溜都是他們的,不過有我們齋長、正陽還有兩個……看到了!馮晏!”
“第二十?一名!乙等。”
林清樾在?人群之?中望著一處,勾起唇。
“看來,你所仰仗的權勢,也不過如此。”
對上?林清樾的目光,站在?角落的馮晏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攢聚的殺意在?此刻幾乎要燒穿他的肺腑。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凈業(yè)寺
“凈業(yè)寺?”
“是啊, 總覺得入讀長衡的這?一個月多災多難,凈業(yè)寺在扶風縣東,也算禹州有名的香火鼎盛之寺,據(jù)說特別靈驗。咱們?趁著明日旬休不如去寺里拜拜吧, 而且正好祝虞生辰。”
瞿正陽說到這?里, 放低了一些聲音。
“我瞧祝虞這?段時間壓抑太過, 咱們?順帶給她過個生辰, 她定能開心些。”
林清樾若有所思地想著這?提議。
雖然?后面是瞿正陽的私心, 不過總的來說還?是玄英齋的大?家一起商議決定的。
林清樾因照看梁映的傷勢,倒成了最后知道?的。
見林清樾一時不答,瞿正陽以為是梁映傷勢嚴重, 忙補了句。
“不過也是看梁兄,若不方便也不礙事, 到時候給你和梁兄都求個平安符回來也一樣。”
林清樾站在舍房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坐在房中榻上,兀自單手看書的少年。
也不知為何,明明學測經(jīng)學等第拿了乙等的人,也做到了曾許諾的, 要讓馮晏輸在他的手中。
但梁映卻一點也沒顯出喜悅放松之色,反而在放榜之后還?拿著典籍,看個不停。
用?功到有些反常。
這?反常不該因是傷勢, 在林清樾用?盡琉璃給她所帶金玉蓄氣丹后,梁映的氣血已經(jīng)補過來, 剩下就只有靜養(yǎng)。
可這?靜養(yǎng),也不是要人把自己悶在屋子里死讀書。
林清樾唯一能追究起這?反常的原因, 便是自己上次在梁映面前的退卻,傷了人家少年一顆才起的春心。
哄人, 可比殺人難多了。
瞿正陽的話倒是提醒了她。
禮物、散心,應該能讓人開心些。
“我也聽聞凈業(yè)寺風景如畫,神?往已久,這?倒是個好機會,稍等片刻,我去問問梁映。”
實則,梁映自瞿正陽上門?便豎著耳朵聽著兩人交談了。
書院之中已不再安全。
凈業(yè)寺離得遠,說不定能少些眼線。
而且既然?是她想去……
待林清樾走進房中,準備好了一肚子勸誘的說辭,還?特別整理了自己的儀容,放柔了眉眼,少年卻眼也不抬,盯著書直接道?。
“我會去的。”
這?般冷淡,簡直夢回兩人初次相見。
林清樾尷尬地把踏向梁映榻邊的腳收了回來。
幸好,林清樾不是只能以林樾的身份接觸。當夜,她以阿清的身份在窗口留下約見的信息,便等在后山。
大?抵是受了傷,梁映來得比往常慢了些。
林清樾戴著帷幔坐在山巔,把手上的木匣對著月光看了又看,百無聊賴地晃著腿。
“阿清。”
梁映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林清樾總算不用?端著架子說話,旋身坐起,剛要把摸熱的木匣拿出來,就聽見梁映又道?。
“馮晏的傷,是你做的吧?”
林清樾頓了頓。
沒意料到對著阿清,少年也是一副愁思深重的樣子,甚至比在林清樾面前還?多了兩分諱莫如深的神?色。
“嗯。”林清樾把手里的木匣重新?收起。
“如果?,我讓你殺了他,你有多少把握?”
梁映話意里的殺意很直白。
這?句話似乎在他的心中醞釀了許久。
“他做了什么??”林清樾很快就意識到其中的不對勁。
梁映就算平常手段再多,行事再不留情面,卻從未想過要奪人性命。對他而言,殺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玩弄螻蟻的性命。
他再清楚不過一條性命的重量。
少年高大?的身形在月色之下,影子卻單薄無依。他抬眼望向敏銳的少女,忍不住道?。
“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為什么?那么?多人都為了殺我而來。若是我到不了你們?所期待的樣子,我又會如何?”
這?一問,林清樾知道?早晚要來。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你確定你現(xiàn)在想知道?嗎?我可以說,但你要明白,今日我一旦說出口了,一切都會改變。無數(shù)你不想做的選擇,你將不得不做,你身邊也不會再能恢復如今的平靜。”
“……”
就在梁映沉默的間隙里,林清樾一眨不眨地透過紗簾靜靜等著少年的回答。
她希望少年不再追問。
這?樣,她還?能再爭取一點時間。
似切中了少年的軟肋。
梁映終究選擇了現(xiàn)狀。
“罷了,我不會問。但馮晏知道?我在玄英齋,隨時會對齋中所有人下手,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嗯,我知道?了,這?事兒交給我吧。”林清樾說完,感受到梁映身上的沉悶消退了一些,她也跟著彎起了唇角。
“好了,知道?你這?些日子艱辛,如今學測也結束,你也考得不錯,就別愁眉苦臉的了。”
林清樾總算可以把藏在手里的木匣亮了出來。
“這?是?”梁映疑問地側過頭,卻在林清樾故意賣關子,只是伸手遞匣子的堅持下,先把木匣接了過來。
“就當是你的獎勵。”
獎勵?這?倒稀奇。
往日里,他聽過的都是父母哄小孩的話。
他把木匣打?開,里面放著一副絳紫色護臂。不知是何布料看著厚實堅韌,月光直照下竟泛著粼粼銀光。
梁映右手將護臂拿起,更?是察覺這?護臂不比一般布料,份量竟不輕。
林清樾將這?份得意之作從梁映手中拿了回來,穿戴在自己的雙臂以作演示。
“這?是我用?最柔韌的天?絲編成的,除了水火難侵,刀槍不入,我在里面藏了兩把軟匕,只要你這?樣曲腕——”
那看著平平無奇的護臂隨林清樾動作,登時彈出兩把二指寬的利刃。
林清樾卻沒停頓,揮著兩把利刃,用?上先前教過他的招式步伐,將這?兩把利刃柔韌、隱蔽、不可預判發(fā)揮到了極致。
一套演示完林清樾才卸下護臂重新?走到梁映面前。
“你天?生不知疼痛,總是習慣用?身體硬抗,不是好事。這?護臂總歸能保你三分,另外我還?在上面加了毒針,萬一遇險,纏斗為下,盡快脫身為上。”
梁映接手過來,細細摸著這?可以說是為他量身打?造的護臂,很是驚喜。
“看樣子,你是喜歡的了。”
林清樾滿意地提起唇角。
“再看看匣子底下吧。”
梁映挑眉不知今日阿清為何如此親切,卻還?是依言,往木匣底下又摸了摸。摸到一個暗層,他翻過木板,將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東西?可沒有護臂來得沉重。
輕巧一個,也是絳紫色。
梁映卻心口一跳,差點要把手中的護臂扔了下去。
“這?絡子……是阿婆的手藝。”
他不會認錯的。
握著這?輕巧的絡子,梁映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林清樾身側的小臂,語氣急促道?。
“她還?活著對嗎?”
林清樾溫聲:
“她知道?你學測考得很好,托我給你帶的。這?絡子用?來裝玉剛好,也是望你之后能君子如玉。”
話聲落下,少年已然?用?纏著層層裹簾的右手把絡子貼在心口,似想從中感受到那一份
仍然?鮮活的體溫。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看到少年終于?完全松懈下神?情,紗簾之后的林清樾也松下一口氣。
“這?就是了,別去煩憂未曾到來的,你現(xiàn)在只管珍惜當下,人和事都一樣。”
聽著林清樾的話,梁映捏著絡子,怔然?之中眼前浮現(xiàn)起一張面孔。
……
凈業(yè)寺山腳前,熙熙攘攘。
特來拜佛的人竟比想象之中的還?要多。不過多數(shù)還?是布衣百姓,一水兒?的煙青色學服矗立在人群之中十分打?眼。
“齋長他們?還?沒到嗎?他們?馬車怎么?比我們?牛車還?慢了些?”
為了拜佛顯得心誠,關道?寧起得比往日上學還?早,這?會兒?困得直打?哈欠。
“許是怕太顛簸,扯到傷口,慢了些吧——”
祝虞剛說完便看到一輛馬車在他們?面前停下,馬夫把腳踏放好,一挺拔端正的少年便率先掀開車簾走了出來。
其風姿俊逸,一下車便使得許多前來求佛的姑娘們?眼前一亮。不過本人倒是并無察覺,下了車便轉身抬起手掌,候著里面的人出來。
那車簾再次掀開,沒來得及撤走眼神?的姑娘們?,眼前又一亮。
那欠身出來的少年竟容色更?加昳麗,此刻看著前一人伸出來預備接他的手,濃直的眉微微皺起,更?恍如丹青圣手筆下最生動的那一張。
“腿又沒斷,不用?如此。”
林清樾對梁映再無避嫌之想法,倒讓梁映開始不自在起來。
克制住不去觸碰那近在眼前,他明知溫暖有力的手掌,梁映低著頭堪稱匆忙地下了車。
“這?下人齊了,各位同窗我再提醒一次,從這?里到凈業(yè)寺一共有九百九十九階,甭管求的是仕途還?是平安,咱們?一定要心誠,每走一個臺階都記得默念一次心愿,千萬別漏了。”
瞿正陽說完便領頭默念著踏上第一個臺階。
“他倒是虔誠。”高衙內(nèi)看瞿正陽踏上第一個臺階閉眼冥想的模樣,隨口奚落道?。
祝虞卻深有體會。
“心有所求的人才會如此。至少說明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挺好的。”
說著祝虞也閉著眼,有樣學樣地踏著臺階,想著心愿。
“哎——你們?都來?”高衙內(nèi)嘴上不屑,但一看到身邊所有人各個虔誠,他雖沒閉眼,心中已然?開始瘋狂默念。
——我要光耀門?楣!
“咱們?也想著心愿慢慢走吧。”
林清樾側頭對梁映露出一個笑來。
梁映喉結微微滾動,將視線從林清樾的臉上移開,故意打?破這?美好氛圍道?。
“曾有人給錢讓我?guī)退徊揭徊娇闹先デ笤高^,也沒靈驗。不必奢望于?此。”
“那不去奢望就好了。就當是個見證,許多年后你再次想到今日,想起你現(xiàn)在的心愿,至少會被提醒,當初的你是什么?樣子。”
是未曾設想的理由。
從她嘴里說出來,卻也不奇怪。
梁映回首。
樹影婆娑著,將明媚的日光擠碎成星星點點,落在眼前之人的發(fā)間、眉眼、肩前,像極了造像時一片片鍍在佛身上的碎金。
正專心闔眼祈愿的人渾然?不知,此刻的她才像俗人求而不得的神?祇。
梁映放任自己在這?一刻,肆意描摹她的模樣,然?后完整地刻印在心中。
他不知他的小神?祇有什么?愿望。
但他希望。
她所愿之事能得圓滿。
如果?一個人不夠心誠。
那兩個人會不會更?靈驗些?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正少年
凈業(yè)寺前朝為彰顯皇恩, 為祈福所建。
耗時?耗力,光是這?九百九十九階臺階便花費十年時?間?一點點用從南邊運來上好石料建成。
如今前朝化為史冊中的幾頁,這?石料卻耐住了歲月的打磨,百年如一日地聆聽著人們的心愿, 越加堅實可靠。
瞿正陽所說每步一念的誠心, 又在一邊三步一叩的人面前, 少?了些許份量。
而三步一叩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不知心中抱著怎樣無能為力的缺憾, 促使著他們叩拜時?動作不敢有一絲偏差, 每一次伸臂、屈膝、伏倒,都大開大合到了極致,只是旁觀也覺得聲勢驚人。
林清樾和梁映幾次走得慢了些, 就被后方閉眼叩拜的祈愿人不小心卷到袍角,歪了歪身形。
若是平常, 林清樾只當新奇。可現(xiàn)下梁映左肩傷勢擺在面前,林清樾不得不提防一些,免得這?傷口?又出?什么意外?。
“這?凈業(yè)寺沒想?到香客如此?之多。”
梁映見林清樾說話間?,自然而然地換到他的左側,不著痕跡地替他擋去那些無心觸碰, 心中如春風輕撫,再努力的刻意冷淡,此?刻也化了開。
“只是這?兩年人多了。”
梁映在扶風也住了七年, 自是清楚。“西北邊疆這?兩年戰(zhàn)事頻起?,燕軍幾番鎩羽而歸后, 割地予胡人一州十二縣。臨近的百姓唇亡齒寒,紛紛往離得最近的禹州逃難。你今日看到這?些祈愿之人, 多數(shù)是妻離子散的外?鄉(xiāng)人求神?庇佑家人平安。”
林清樾頜首。
當年燕國開國時?一統(tǒng)河山的輝煌已逐漸沒落。如今的燕國,親王攝政, 朝野離心,所以林氏才對找回流落太子一事權衡再三。
從隱藏太子身份便可知,林氏不敢直接將整個燕國的未來直接賭上。他們想?要擁護的,是能讓燕國回到國之盛時?的明君,而非匆忙送上一個無德無才、只能受人操控的傀儡。
由此?,林氏自知道?這?位太子下落,便以赤膽忠心為名?,步步安排著太子的人生。
若不是她這?個變數(shù)……
林清樾望著就站在眼前的梁映,看到的是學測剛結束的少?年郎,卻也看到了人生盡頭,孤寂坐在至高之位,被權勢吞沒的陌生天子。
“小心。”
林清樾失神?的須臾,一陣罡風突然卷上她的下腹。
梁映本能地想?用左手相護,可實在用不上力,只能側身把林清樾往自己的懷中一帶,不讓人因為沖擊摔倒。
“哎喲——”
等那“罡風”出?聲,林清樾這?才看明白,原是個七八歲大的男孩不知從哪冒出?來,一腦袋撞上了她。
這?一撞還?不簡單,小孩腦后兩根長辮兒正好卡在她絲絳所掛的環(huán)佩之上,因她的環(huán)佩雕工細膩,那發(fā)絲卡在勾縫之中一時?解不開,小孩微微一動就哎喲哎喲地叫著。
“你這?玉怎也不配個絡子,勾得我頭皮要掉了~”
林清樾本還?細心在解,聽到小孩惡人先?告狀,氣極反笑。
“你這?小孩兒,先?撞的我還?有理了?”
“我也沒說錯嘛,人群行走磕磕絆絆常有的事兒,你的玉把我勾痛了,受傷的可是我~”小孩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了一圈,從一副我要鬧了的假哭起?勢。
林清樾笑問:“你待如何?”
“不如,買個絡子吧。裝玉最好了,防勾纏,還?不容易丟。我這?有個絡子做工上乘,便宜點,只要你三十文。”
看著小孩熟門熟路地從懷里拿出?一個絡子,林清樾總算看完前頭一堆的鋪墊,等到了“正主?”。
三十文一個,價格有些虛高。
但?林清樾看了看那絡子打得還?算精美,倒也不算太過分。
可惜,小孩光看他們衣衫靚麗,乘風閑聊,不差這?幾個錢,卻算不到,其中一個君子衣冠下藏著個狠心腸。
小刀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梁映的袖中甩出?,一下就貼在小孩的長辮兒上。
“幾根頭發(fā),割了就是。”
冰涼的刀刃貼在小孩頭皮,小孩面色一白,這?才知道?自己惹錯人,想?偷跑,可無奈越著急,頭發(fā)絲纏得倒越緊。
眼看刀刃劃下,小孩后悔不已地閉眼。
“算了吧,這?是這?小孩的長生辮,看他還?小,割辮子還?要晚上幾年呢。”
長生辮?
從小披頭散發(fā)的梁映頓了頓,疑問地看向林樾。
林清樾繼續(xù)溫聲道?:“小孩若生來體弱多病,父母會編個長生辮,給孩子避災避難,保長命百歲。一般孩子長到十二三才能剪。提前割了,未免斷人心愿,他錯不至此?。”
梁映看著自己手上提溜著的,養(yǎng)得很?好,快有小臂長的細辮,還?是頭次聽說。但?見林清
樾有意寬恕,這?才施施然放過。
這?是什么天籟。
小孩可憐巴巴地睜開眼,看見被自己訛上的公子以德報怨,心里頓時?愧疚了兩分,不敢再亂說,乖乖讓人解發(fā)。
“阿剩!”
就在林清樾手指靈巧剛解開,一個布衣裹著紅頭巾的婦人匆忙尋了過來。
“你又訛人!又訛人!沖撞了貴人你小命夠賠嗎!”婦人問也沒問,光看到小孩從環(huán)佩上把自己的長生辮拿出來就知道怎么回事,舉起?手掌就開始攆著打。
小孩抱著頭竄了一圈,最后竟往林清樾懷里鉆。
梁映當即冷著臉拉開,林清樾也攔下了婦人。
婦人這?才看清這?次被他家小孩看上的是多貴氣沖天的兩位翩翩郎君,面色一曬道?。
“貴人見諒,他就是可憐她娘一日賣不了幾個絡子才做出?這?等傻事。若他要了錢,我都還?給貴人。”
說著婦人摸出?一個各色碎布拼成的布袋打開,從本就不飽滿的袋子里,數(shù)走一大半的銅錢。
“不用還?,是我想?買。”林清樾把那一把銅錢推了回去,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沒有銅板,便拿出?半兩碎銀遞了出?去。
“這?怎么行。”婦人呆住。
“我只是看我朋友這?絡子打得好看,也想?買個差不多的。”林清樾指了指梁映腰間?新掛上的,雖未裝玉,也兀自精美的絳紫色絡子。
婦人低頭望了一眼,有些羞赧。
“我這?絡子可沒這?郎君身上的手藝好,這?樣吧,我再送二位這?個吧。”婦人從懷里摸出?兩根五色線編成的彩繩。
“這?是我編的長命縷,祈福用的,祝二位好人有好報,長命百歲,扶搖直上。”
說完婦人像是怕打擾貴人,匆匆拉著小孩下了臺階。
“你既可憐她們,多給些銀錢就是了。”
梁映一眼看出?,林清樾并非真心想?要小孩手上的鵝黃色絡子。
林清樾把長命縷分了分,剩下的一條和絡子隨手收起?。
“我聽剛剛那位婦人口?音是外?鄉(xiāng)人,大抵也是你說的是逃難過來的。但?你瞧,有些人遭難求神?拜佛,有些人遭難卻在自己拼出?一條生路。”
“我這?錢不算施舍。”林清樾將目光從漸漸隱于人群的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上收回,“她們這?般的人,也不用靠施舍,早晚能過上想?要的日子。”
“我這?只算一點小小敬意吧。”
“嗯。”
梁映明白。
她是喜歡婦人身上所展露的,在逆境里也依舊堅守的美好品質。
她向來如此?。
梁映卻不知道?這?樣青睞的目光何時?能落到他的身上。
或許永遠不會。
“怎么了?”
林清樾往前走了兩步,才察覺到梁映沒有跟上。逆著光的臉,模糊了容色,梁映瞇著眼只看到輪廓都發(fā)著光的身形,向他重新走近。
“累了?那我們走慢點吧。”
光影交錯時?,總是容易讓人混淆距離。
兩人就這?么又慢悠悠地顧著傷勢,又顧著來路的風景走了一會兒,到了寺門口?時?,瞿正陽幾個打頭陣的都已經(jīng)求完平安符出?來了。
“怎么才到啊?”瞿正陽顯然是等了林清樾有一會兒了,猴急地走上來低聲道?,“我們按計劃行事,你拖住祝虞別教她察覺,我們幾個去準備東西。”
林清樾點點頭,示意放心,瞿正陽這?才帶著關道?寧和衙內(nèi)加快腳步離開。
“咦?瞿正陽呢?剛剛還?讓我?guī)退芍θ~的。”祝虞手上抓著兩三根綠枝條,找了一圈沒看到瞿正陽,反而看到了林清樾。
“噢,人有三急,別管他了。”林清樾一帶而過,迎上祝虞將人要踏出?寺外?的腳往回帶。
“這?寺中你都求過了嗎?”
“求了平安和學業(yè)。”
“沒求姻緣嗎?”
“!這?里求什么姻緣?再說我也用不著……”
“不好說,萬一靈驗呢。”
林清樾拉著祝虞踏進佛殿,轉頭發(fā)現(xiàn)梁映沒有跟上,又揮了揮手示意。
梁映瞥了一眼佛殿寶相莊嚴的佛像,搖了搖頭。
就算真有佛祖。
以他的六根不凈,求了也是白求。
差不多是林清樾帶著祝虞搖第九次簽,抽出?一根上上簽,瞿正陽才氣喘著,出?現(xiàn)在三人面前。
“走吧!看落日去!”
凈業(yè)寺的落日一絕,記載在許多游記之中。
但?要論最佳的賞景之處,還?得長在扶風縣本地的瞿正陽最清楚。
不過就在玄英齋跟著瞿正陽往偏僻山路上爬了快半個時?辰,還?沒見到最佳賞景處時?,大家不免多了些嘀咕。
“這?里荒草叢生的,別是走錯路了。”
“怎么會?!我小時?經(jīng)常爬上來玩,最是熟悉不過了!你們再堅持一下,連帶傷的梁映都沒喊累呢!”
哪能一樣嘛!
他們包里都藏著東西呢。
梁映因為是傷員不用拿,齋長要照看梁映,順帶吸引祝虞注意,也沒拿,自然是輕松!
“真的快到了!我發(fā)誓,景色絕對一絕,讓你不虛此?行!”
一路上都不知道?聽瞿正陽這?樣‘假報敵情’多少?次,眾人耳朵都要磨出?繭了。
以至于瞿正陽又一次喊,“到了到了!”時?,根本無人理睬。
直到所有人都踏上這?個山峰的最后一個拐點。
橘紅色的光豁然躍進眼簾。
他們被刺得眼睛一閉,緩了一下再睜開,這?才看到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被暉光浸染的浩瀚人間?。
山巒疊嶂,悠遠綿長。
落日熔金,氣吞山河。
偶然驚起?的一片飛鳥,像是載著他們的神?魂將這?廣闊天地一起?游盡、看盡,最后裝進了他們的心胸。
總說要保家衛(wèi)國,守寸土山河。
往日對一心讀書的學子來說這?只是單薄的幾個墨字,但?與這?一刻,一切化成了具象。
這?便是,他們愿意為之獻身捍衛(wèi)的壯麗山河。
“好美。”
登得最慢的祝虞也終于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
“還?可以更美。”站在祝虞身邊的林清樾忽然道?。
祝虞莫名?,卻在下一刻看到一路背著書箱的瞿正陽,難得羞赧地走到她的面前,把書箱的薄板抽開。
露出?了里面一碗,他一路竭力保護下,不曾灑落一滴的湯面來。
“祝虞,生辰快樂。”
“祝虞,生辰快樂。”
關道?寧從他背著的包袱里拿出?一畫軸,輕輕展開,上面用筆端正地畫著身穿彩衣收到仙桃的麻姑。
“祝虞,生辰快樂。”
高衙內(nèi)拿出?的一套筆墨紙硯。
剩下各個學子也各自把自己背了一路的生辰禮物拿了出?來。因為瞿正陽這?提議的突然,每個人只能盡力湊出?一些自己覺得好的東西。
比如一個小荷包,一對護膝,又或是木雕小人。
禮物不算貴重,雜七雜八,很?快就在祝虞面前堆了起?來。
祝虞早在那一碗長壽面拿出?來時?便愣住。
她不是完全沒有察覺今天齋中的大家有些奇怪,可她從沒有想?過,這?么多人的奇怪是為了她一個人。
她從不知道?,過生辰是這?樣的。
因為在家中,她是沒有生辰的。
只有祝平會有。
在和祝平徹底鬧掰后。
她以為她沒有家了。
卻原來。
在這?世上,她還?有容身之處。
林清樾拍了拍祝虞的肩,遞上一根玉簪。
“這?是我和梁映的禮物,生辰快樂。”
祝虞看著這?根玉簪,一下懂了林清樾的祝愿。
既為她補上女子及笄,也可當她男子弱冠。
祝虞抱著沉甸甸的禮物,幾番克制,還?是無法將眼里的淚意憋下。
“謝謝你們。這?是……我過得最好的生辰。”
眾人哪里知道?男子落淚該如何安慰,本來還?真摯的眼神?忽然忙亂了起?來。
“送簪?”還?是關道?寧率先?緩解尷尬,“這?要是弱冠之禮,不得長輩送啊?齋長你兩要占祝虞便宜啊?”
祝虞卻像是
聽不出?關道?寧的調侃。
認真地看向林清樾。
“我想?有個字,屬于我自己的字。煩請阿樾幫我取一個吧。”
林清樾略一沉吟,對上眼神?期待的祝虞,在那一轉瞬無數(shù)個寓意不同?的名?字里,選定了那個最適合的。
“無憂,如何?”
“無憂……”
祝虞齒間?咬著這?兩個字。
和虞不同?,是這?天底下最好的祝愿。
這?是屬于她的字……
“無憂好啊!少?年當無憂!”
也不知是誰附和的第一聲。
少?年群聲并起?,在這?遼闊天地間?成了最鮮活的模樣。
“那就——?”
“那就——!”
提前準備的眾人相互對視,不約而同?勾起?狡黠一笑。
不知什么時?候夾帶上來的酒壺竟人手一個,于默契之中,高舉于天,舀進一勺殘陽,互相碰撞著,敲擊出?一聲聲少?年壯志。
“那就對酒當歌!”
“祝我們有幸相識正少?年!”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去找她
山巔之上, 夕陽斜照著?三五一堆,席地而坐,一邊舉杯共飲,一邊暢聊人生理想, 遠大前程的少年們。
“這也虧瞿正陽想得出來。”
祝虞緩過勁, 晃了晃分?到她的那一壺酒, 不由地失笑?起來。
“興許是那次看到你牙牌, 記下的生辰。別看他?五大三粗, 心?思倒細。”林清樾順著?祝虞的目光,看向正和他?人行酒令,鬧得開心?的瞿正陽。
“光是這酒就廢了不少功夫, 書院里查得緊,不能如此放肆。凈業(yè)寺呢, 為了不破規(guī)矩,拜佛也不曾帶酒。一直等到拜佛結束,他?和衙內(nèi)他?們多跑了一趟才把這酒帶上來。”
“這份心?意不是誰都能有的。”
林清樾點到為止,祝虞聽著?聽著?,卻低下了頭, 無意識反復捏著?手中的酒壺細頸,輕聲道。
“阿樾,你知道嗎?眼前的一切美好到, 讓我覺得我在做一場夢。我甚至不敢動,我害怕, 我一動這夢就要碎了。”
“怕什?么。”林清樾在祝虞背后?輕輕一推,讓她沖向人群喧鬧處。“這是你堅持到這一步, 應得的。”
“祝虞,快來!你快看衙內(nèi)的酒量, 太差了,一杯倒!哈哈哈~”
就像乳燕歸巢,祝虞融在少年之中,臉上再沒有最初的戒備、疏離,盡情的歡笑?終于有了十七八該有的純粹。
梁映將?這一派溫煦收盡眼底,心?中也似被?感染上絲絲縷縷的熱烈。
不知是景醉人還是酒醉人,他?卻也想和祝虞一樣,盡情放縱一把,就算是做夢,他?也想把這一刻拋卻所有煩惱的瞬間再延長一些。
可酒壺剛提到嘴邊,就被?一只?手截住。
“你有傷在身,不能多飲,剛剛抿上那一口,嘗個意境就夠了。”
溫暖的掌心?,理智到冷淡的話。
梁映不舍地看了眼酒壺,還是任由林清樾把它收走。
“之前,阿婆曾千方百計要讓我來長衡讀書,我那時陽奉陰違,不肯讓她如愿,是覺得讀書無用。我這般出身的人又?做不了大官,讀到頭也是虛渺一片,甚至不若賭坊收債能養(yǎng)活阿婆。”
或許是酒意作用。
林清樾才能聽見梁映對她吐露過往。
“所以,你現(xiàn)在還覺得讀書無用嗎?”
梁映轉過被?殘陽熏照地一片暖意的眼眸,定定地看向林清樾,看她在霞光下被?沾染得格外絢麗醉人的眉眼。
“我現(xiàn)在知尊重才能得友人,知珍惜才能得長久。看天地廣闊,看我自己人生也遼闊。”
“讀書很好,但,你出現(xiàn)得比讀書更早。”
“因為是你,我大概才會覺得讀書很好,因為與你有關?的一切都很好。”
殘陽點點落盡。
按理該冷了,可少年的視線卻灼熱非常。
他?不再如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地尋求她的看待。今日?他?坦然又?直白,在可能隨時要經(jīng)歷的生死劫難之前,回?應不再重要。
他?只?想單純告訴她。
她在他?的心?中的位置。
林清樾這一次沒有避開視線。
她看到了少年眼中幾乎藏不住的情態(tài),無法否認其中的真?摯、熱烈、純粹。
甚至某一個瞬間,她都分?不清,他?看向的是“林樾”,還是躲在“林樾”軀殼下的林清樾。
“你醉了。”
林清樾對少年的話不置可否,只?是最后?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表明?她認真?聽過。
梁映知道自己酒量,搖了搖頭,“只?一口又?怎會——”
話說到一半,他?卻真?的覺得自己的腦海有些恍惚,再要仔細體會,才驚覺手腳不知不覺軟綿一片,使不上力氣。
“你覺不覺得,現(xiàn)下安靜得厲害?”
林清樾沉下聲的同時,和梁映一起往四周看去,剛剛還嬉笑?在幾處的少年們竟都或躺或倒的,在原地動也不動。
聲息靜過了頭,山風一吹,驀地遍體生寒。
林清樾皺了皺眉,轉過頭剛要和梁映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梁映也在這短短的幾個瞬息,沒了聲響。
是這酒。
她沒喝,梁映只?抿了一口。其他?人或多或少三四口下肚,已然失去了所有知覺。
但這酒是瞿正陽和衙內(nèi)買的,他?們惦記學舍查寢,必不會選烈酒。所以是有人故意在賣酒的鋪子里,提前對這些賣給他?們的酒做了手腳。
而這“有人”,不做他?想。
——唯有梁映示警過的馮晏。
林清樾微微扶額,這錙銖必較的小心眼還真是一日?都等不得啊。
幸而,她也有所準備。
林清樾從腰間掏出一個瓷瓶,剛要放在梁映鼻下,卻又?收了回?來。
被?他?提前察覺,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瘋事了。
林清樾轉身向枯樹底下的倒在彼此肩頭的瞿正陽和祝虞走去,瓷罐在兩?人鼻尖放了片刻,加之林清樾有意煽動。
體質更好的瞿正很快就醒了過來。
“唔,林樾?你也來喝點?”
完全不知是何狀況的瞿正陽剛傻笑?了兩?聲,就林清樾毫不留情的一掌拍在頭頂。
“再喝,人就要死了。”
瞿正陽茫然地看了一圈,腦子這才漸漸轉過彎來。
“不是?在酒里下藥?這是要干嘛?”
林清樾沒工夫解釋,把手里的瓷瓶交給瞿正陽,“你把他?們盡量都叫醒,實?在叫不醒的,讓醒的人扛也先扛下去。這里才十幾個人,還有的人呢?”
“有幾個憋不住尿,應該是去小道解手了。”
“那我去尋,你們動作快些。”林清樾說到這里頓了頓,看向倒在遠處的梁映。“梁映你最后?再叫他?,他?的身體不能再糟踐了。”
瞿正陽看林清樾一臉嚴肅,嬉笑?的神色淡去,點了點頭。
“放心?,不會讓他?亂來的。”
林清樾頜首,便往瞿正陽剛剛指的小道找去。
這處山頭和凈業(yè)寺差了半個多時辰的腳程,卻比凈業(yè)寺蕭索太多。小路雜草叢生,林清樾勉強跟著?被?拂開的草葉痕跡,一路尋來。
終是在一處樹木縫隙間,看到了屬于學服的煙青色透了出來。
林清樾忙撥開枝葉走了過去,可才靠近了兩?步,林清樾看到倒在地上的學子和瞿正陽他?們不同。
他?們身上竟都被?捆上了繩索。
有人埋伏!
林清樾當即側身,果然下一刻,她的耳邊就削去一陣刀風。
既然有埋伏,絕不會是一人。
她馬上又?一腳蹬地,接上一個空翻,從剛剛的位置一下避開三步之外,這才以掌觸地,半跪著?穩(wěn)住身形。
“果然有些本事,不愧是林氏。”
立于林清樾面前的是三個手持長刀的蒙面男子,他?們剛剛那一罩面的功夫,便足以讓林樾判斷出這幾人深淺。
和拂云樓,馮晏身邊那批嘍啰,已經(jīng)不能相比。
他?們的刀法剛烈狠厲,和那日?一面之緣的“先生”是出自一家。
也就是說,這些才是真?正景王的人。
“我們與你們林氏也是多次交手了,不知今日?是你死,還是你死呢?”
三人似有篤定的把握,沖刺而
來時,并非一擁而上,而是像戲弄老鼠的貓,帶著?惡毒的戲謔。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
她最喜歡小瞧她的敵人了。
悄悄抬手抽下今日?束發(fā)所用的楠木簪,林清樾在兩?番刻意示弱的出招中,冷不丁按動木簪上的彈片,將?木簪中的毒針狠狠刺向意圖一刀了結她性命的男子心?口。
那刀尖偏過兩?分?扎在林清樾臉側,持刀的人趴在林清樾仰躺在地面的身體之上,從背后?倒像是在對林清樾行什?么不軌之事。
以至于他?的兩?個同伴笑?道。
“就算林氏派得是個小娘子,你也不用這么猴急吧。”
話音剛落下,那沉沉壓在少年身形上的男人軀體忽然被?一腳踹開。林清樾把沾血的木簪擦了擦,重新插回?發(fā)間。
笑?得依舊如最端正的學子那般。
“是急了,不過是急著?去閻王那兒報到。”
杵在地上的長刀被?少年纖長的五指重新握住,揮了兩?下,那刀竟像是被?她用過千百次般,已然順手如自己的武器。
“既然知道林氏,那你們應該也清楚林氏暗之中也分?高低吧?”
“林氏四等:葉、枝、木、林。你難道是——”
“怎么了?難道自我走后?,林氏再沒有過林這一等接指令的了?”林清樾嘆了口氣。
所以,這太子的活最后?才落到了她頭上?
她可一點不喜歡能者多勞這四個字。
想著?,林清樾的眼神卻凌厲起來,持刀與兩?個蒙面男子纏斗起來。
“我就說不要和林氏正面起沖突!”
打著?打著?,明?顯兩?人武力并不能和林清樾一時分?出高低,其中一個蒙面男子抱怨了起來。
“馮晏那蠢貨也沒說她是林這一等的啊!”
另外一個蒙面男子有來有回?。
林清樾眉心?微蹙,意識到兩?人已經(jīng)消了戰(zhàn)意,似乎并不打算與她繼續(xù)糾纏。
可林清樾已經(jīng)受夠了馮晏像只?打不死的螞蚱一直蹦跶,只?想一勞永逸。
于是刀刀劈砍都致命。
兩?個男子對視一眼,連連后?退,直到林清樾的招式有了一個氣口,他?們左右各從懷中摸出一包藥粉,對著?林清樾面前就是一吹。
粉色的煙塵在眼前炸開。
林清樾忙捂住口鼻,卻已經(jīng)為時已晚。
一股熟悉的刺痛和黑影攀上林清樾眼前,林清樾剛要忍耐,卻又?察覺出不對勁。
這股疼痛和黑沉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僅僅一個呼吸,她便已經(jīng)失去了全部視野,而頭疼欲裂。
“呼,還好帶了這個。”林清樾只?聽到其中一個男聲慶幸道。
“都說了我們與你林氏交手無數(shù),自然也有了專門對付你們的手段。這個藥粉能激出你們林氏原本的病癥,怎么樣,這滋味比毒更難受吧?”
林清樾偏頭,即使看不見,卻也憑借多年忍耐的習慣,依舊在痛楚中辨別清了對方的方位。
她抬手一刀,依舊狠絕。
而明?顯她聽到了刀入肉的聲音。
“格老子的,林階已經(jīng)被?訓到這個地步了?”
“算了,這藥粉是慢慢奏效的,離她徹底喪失五感還要一會兒,我們沒時間陪她在這里耗著?,反正她現(xiàn)在跑不遠,火油一澆,這座山頭都要燒沒。”
“你說得對,林氏都是些不要命的傻子,我才不和他?們比。”
林清樾不敢松懈,聽著?他?們的話聲依舊時刻握著?刀,可確實?再沒有刺向她的風聲。
半響之后?,她只?感覺自己被?兜頭澆上了一層黏膩難聞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慢慢開始灼熱的四周。
他?們是打算把他?們?nèi)紵涝谶@兒。
林清樾咬著?牙忍痛摸索著?,往記憶中還倒在地上的玄英齋學子身邊挪去。
另一只?手生怕對面隨時折返,也不敢松開長刀。
還好,在灼熱逼上來之前,林清樾先摸到了還溫暖的軀體。她忙把懷中剩下的另一個瓷瓶拿出來,一路尋摸著?往所有人鼻子下放。
“唔——這是哪兒啊?”
“齋長?!你怎么在這兒!這兒怎么有個死人?!!”
“別死人了,這怎么還燒起來了?!”
林清樾不敢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樣,撐起精神道。“沒時間解釋了,有人謀害,先離開要緊!”
玄英齋眾人忙點頭。
剛互相把彼此拉扯起來,其中一個玄英齋學子突然道。
“關?道寧呢?他?不是開始和我們一起走的?”
“他?說一起尿不出,又?走遠了一點!糟糕,他?不會還倒在哪個犄角旮旯吧?!”
“沒事,我去尋他?,你們先走。”
“可齋長——”
“相信我,你們現(xiàn)在這樣留在這兒,我反而顧不上。”
林清樾露出一個慣用的笑?來,這似乎十分?具有說服力,玄英齋的學子們當真?沒有發(fā)覺他?們的齋長已然失去了所有視覺。
一路只?想著?盡快脫困,不給齋長惹麻煩。
終于在看到瞿正陽等人的大部隊后?,他?們這才松了口氣。
瞿正陽正在給最后?一個梁映聞上那瓷罐,他?轉頭看著?渾身灰撲撲,還有一兩?處焦黑的學子,不安地問。
“怎么只?有你們?林樾呢?”
“齋長去找關?道寧了。”
“找關?道寧?!”
瞿正陽驀地提高聲量。
剛下山的學子莫名。
齋長擔心?,去找人有什?么不對?
可他?們在看到瞿正陽側身,讓出的人影后?,瞪大了雙眼。
“關?道寧!你怎么在這兒?!”
“那齋長他?豈不是!?”
瞿正陽頓時覺得面前的場景一個頭兩?個大。
這兒還沒安撫好,他?手下的人又?倏地站起。
“梁映?!你要去哪兒!”
“找她。”
手腳還有些不夠控制,可梁映的目標十分?明?確,他?眼瞳倒映著?已經(jīng)開始熊熊燃燒的山頭,更深處的暗色正飛速蔓延。
瞿正陽一把拽住梁映僅剩的好胳膊。
“你就別添亂了!你現(xiàn)在的身體去了能干嘛?那可是林樾,他?那么聰明?,找不到人肯定會自己下來的。”
“你怎么斷定?”
“什?么?”
“你怎么斷定她就一定沒事呢?最高明?的出千,也不能保證百分?百的勝率。”
“而且你們知道的,她不認路的。”
梁映抬起傷后?的左臂,一點點緩慢卻又?決絕地拉開瞿正陽對他?的桎梏。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需要我。我也要去找她。”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差一點
林樾不認路, 他們知?道嗎?
好像是知?道的。
可在林樾其他耀眼的長處之下,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弱點,沒有人會在意。
他們早已習慣了強大、聰慧的林樾毋須需要他們擔心。
所以在危險來臨的第一瞬間,沒有人會想到站在他的身前。
只有他。
那被人惡意放縱的火焰頃刻而已, 就已經(jīng)在荒林之間燒出一片火海, 濃煙四起, 此時進去, 說?不好就是有去無回。
可他好像全?然不怕這樣的結果。
就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瞿正陽終于?明白?林樾走前為何要那樣交代。
因為梁映和他們不同, 他是唯一會把林樾當做會受傷的普通人來看待的人。
是林樾,控制不住的變數(shù)。
“啵”地一聲。
瞿正陽咬開隨身的水壺壺塞,又抬手?將身上的衣料撕開兩塊, 將水盡數(shù)澆透。
他又拉住祝虞,把帶領大家逃往山下, 及時報官的一責交代完,便回身追上那一抹毅然決然的背影。
梁映面前冷不防被塞上一塊沾濕的布料,他一抬眸,正是瞿正陽在火光交織之中,一雙黑得發(fā)亮的雙眸。
“這片山頭我最熟, 我們分開找,以馬哨為信,但不能超過一盞茶, 找不到也要折返。別讓林樾活著卻要背你這條命,聽到?jīng)]?”
梁映右手?握住濕布捂住口鼻, 對一臉鄭重的瞿正陽輕輕頜首。
火油之
味,刺激撲鼻。
安全?送走一批玄英齋學子?的林清樾, 在開始尋找的關道寧前一刻里?,曾慶幸她最先消失的只是視覺。
她依舊可以用鼻尖辨認火油的氣?味, 將一路沾淋的枝葉盡數(shù)劈砍;用指頭分辨別風向,不往迎風的火口走;用嘴呼喊姓名?,用耳朵探聽屬于?活人呼吸的聲響。
但隨著越走越深,有關關道寧的痕跡一無所獲,耳邊卻漸漸消失了有關這世間一切聲響時,林清樾握著刀的手?揮砍越來越無序。
她怕景王的人仍在暗中窺伺。
她怕她在路上不小心錯過關道寧的痕跡。
她怕,回到五感盡失的可怕世界。
嘎啦。
不知?往哪里?走了多遠,林清樾感覺腳下一脆,似有什么東西被她踩斷,和一般的樹枝不同。
她敏銳地低下身摸了摸。
腳下是兩截相同粗細,圓潤光滑的木桿,林清樾繼續(xù)往前摸,手?指捻到一端木頭上的柔軟須毫。
林清樾這才確定,這是一只狼毫筆。
荒山之中摸到上好的狼毫不會是巧合。
林清樾遂在附近摸了一圈,除了路邊一座傾倒的破碎石像,沒有摸到任何溫熱又或是冰涼的軀體,這才松了口氣?。
能隨身帶筆的只有關道寧。但他卻不在周圍,說?明很有可能是慌不擇路時掉落的。
以他的機敏,大抵已經(jīng)安全?逃脫了。
林清樾剛松了口氣?,下一刻她的掌心忽然感受不到刀的分量。
指尖在克制不住的顫抖,林清樾卻無法?無察覺,她按照身體的記憶,提起右手?往自?己口中塞去。
齒間毫不留情地噬咬之下,她的舌尖嘗到了一絲腥味,可手?掌只有一丁點螞蟻爬過般的癢意。
五感喪失的速度,超過林清樾的想象。
她知?道她不能毫無目的地繼續(xù)往前走了。
前面可能是斷崖、是火海、又或是生路。
可林清樾一直是一個運氣?不太好的人。
從小到大,她都是用實力?彌補這點。
但現(xiàn)在,失去了絕對的實力?。
她不敢賭。
林清樾閉眼深深吐出一口氣?,憑肌肉記憶握緊了刀柄,將周遭三尺之內(nèi)刀之所及的地方,盡可能得掃去一切可能引來山火的枝葉。
做完之后,她又蹲下身,用破碎的手?掌慢慢拂過身前的一切,直到鼻尖在某一處上,凝聚起更重的血腥味。
林清樾狠下心,將手?掌用力?砸去。
隨著鈍鈍的痛感從指節(jié)上微弱的傳來,林清樾確定了自?己就在剛剛所摸到的石像面前。
這石像雖然破損,但放在路邊,多是曾經(jīng)的獵戶和山民祭拜過的土地公像。
有了凈業(yè)寺的大佛,這里?再無人問津,但殘存的半尊塑像和其下兩塊堅實的基石,此刻卻成了林清樾唯一可以依靠的避風港。
林清樾抱著膝頭盡可能地,讓自?己能夠窩在塑像能夠遮蔽的范圍之內(nèi)。她知?道現(xiàn)在的她一定很狼狽,很滑稽。
可是,那也得是活下來才能被說?的事。
林清樾想過自己無數(shù)種死法?,只是依舊不曾料到,今日她會離死亡這么近。
還以她最畏懼的死法,喪失五感的時候死去。
準確來說?。
她畏懼的是——到了真正死去的那刻,她卻仍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去,像是活著,卻空余一層什么都做不了的意識。
什么都做不了。
就連選擇死亡的權利也沒有。
那太可怕了。
林清樾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趁還來得及,憑記憶將手?中刀夾在自?己雙腿之中,將刀尖調整好位置。
她抿唇淺笑,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兒?。
“土地公啊土地公,若我能活下去,就為你重新加蓋一座廟,比凈業(yè)寺的更大,香火更多。”
她從不信神垂憐眾生,大愛無疆。
她只信。
就算是神,也無法?拋棄欲求。
一聲馬哨響徹天際。
這是許徽交給他們的吹哨之法?,若氣?力?足夠幾里?地界都能聽到。
但一聲,并非找到人的信號。
而是瞿正陽提醒梁映時間到了。
可梁映捂著口鼻,正從一具尸首旁將一件被燒了一半的學服外衫從火焰之下救了出來。
盡管只救出巴掌大小的殘片,但梁映還是聞到了上面刺鼻的火油味。
他抬首望著前方地面燒起的一連串火苗,像是一點也聽不到哨聲。
果然,曾那樣教?訓過他要好好活著的人,求生的痕跡就像一簇明亮的火把,為他照亮了找到她的道路。
這般時刻,他又如何能視而不見呢。
梁映回以一聲哨聲,將瞿正陽騙了回去,自?己卻往火苗指向的更深處走去。
但梁映越確定林樾留下的痕跡,眉間卻不由地蹙得厲害。
林樾大體的方向是在避開火焰方向,可她所走的路卻不是最合理的路線,歪歪扭扭,甚至還踩進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坑洞。
她受傷了?
可沒有明顯的血跡。
那是,看不見了?
想到這個可能,梁映心中不禁一緊,更加快了搜尋的腳步。但濃煙籠罩的范圍越來越大,梁映已經(jīng)不如開始看得輕松。
他只能拿開口鼻的布料,就算嗆進了濃煙,也依舊一次次地高喊著林樾的名?字。
不會離得太遠。
一定就在這附近。
可除了枝葉燃燒的聲響,梁映沒能得到任何回應。而再往前,卻走不下去了。
那是一道火墻,由燒斷的樹木橫臥在路上所為。
熾熱的火焰燒得足有半人高,像一只攔路的巨獸,叫囂著凡人的無力?。
誰想,在巨獸囂張之下,一道不怕死的身影就這么沒有一點征兆地縱身撲來。
因他沒有一點滯澀猶豫的動作,焰苗只來得及咬在他的衣擺和袖下。
梁映迅速地將身上的學服脫去,火焰只是燎斷了一些?他的頭發(fā),甚至將他藏在外衫之下,新得的絳紫色護臂燒得更新。
沒想到這雙護臂第一次竟是用在了這里?。
梁映轉了轉手?腕,看著眼前燒得更厲害的木林,有了更迅速突圍的方法?。
一個身影飛快地在四處燃燒的荒林中行?走,一旦有什么燃燒的枝干阻礙在他前行?的路上。
一雙手?臂便生生將枝干撥開。
“林樾!”
“林樾!”
“ 第九百九十七遍,土地公!最后三遍了!你聽到了沒,我活你有廟,我死——就化為厲鬼,纏遍你人間所有的供奉之處和供奉之人。”
微弱的人聲斷斷續(xù)續(xù),似乎沒有多少力?氣?,可話意卻又夾雜著尋常活人都沒有的生機。
梁映不再敢喊,生怕這只是自?己的幻覺。
下一刻,那人聲又繼續(xù)。
“第九百九十八——”
不是幻覺!
梁映攥緊了皮肉被燙得到處都是血泡的手?,加緊往聲音的來源沖去。
這幾步,卻那么長。
穿過最后一層火墻,梁映終于?看到處在火海中心唯一一處空地的少年。他背靠著一尊沾血的半殘塑像,干透的血跡凝在塑像的眼下,像極了一滴無能為力?的血淚。
可少年卻不查,只用嘶啞的嗓音又念起:
“第一千遍——”
這一遍,梁映聽得一字不差。
他勾起了唇角,天底下沒有幾個人,能像林樾這般,在如此境地還對神明說?著威逼利誘的話。
他踏步而去。
卻聽林樾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神。”
話音落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重重地往前傾倒,而前方等著少年的,并非是供她休息的地面。
而是一把對準她喉間的利刃。
梁映心臟在看清利刃的瞬間無法?再跳動。
他都不記得身體是如何支撐著他于?這剎那趕到林樾的面前。
血液順著利刃的血槽緩緩下淌。
一只粗糙的,到處是血泡的右掌自?手?背向傷心,幾乎被扎穿。
但梁映卻不曾被著傷口動搖半分,傷痕累累的右掌,穩(wěn)穩(wěn)托著他掌心之上的柔軟脖頸。
“嘖,死了吧?應該死了吧,我對得應該挺準的呀。”
隨著少年歪過頭,正常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梁映這才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這話聲赦免,再一次跳動了起來。
他望著少年對他的到來無知?無覺的模樣,混亂的思緒在
腦中閃過。他小心翼翼地先喊了名?字,又拍了拍少年的臉頰……
幾番試驗才確定少年不僅是看不見,她也聽不見,聞不到,摸不著……
這些?認知?像一根針刺進了梁映的死穴。
他止不住的后怕。
因為,他終于?意識到少年的一千遍到底在數(shù)什么。
若是他沒有來。
若是他再晚一些?。
……
哐啷一聲,梁映把刀從手?掌抽出,扔在地上。
一種深深的恐懼,讓他把面前差一點就失去的人緊緊按在懷中。
他完全?克制不住力?道,幾乎要林清樾融進他骨血之中才好。這樣似乎才能緩解從未如此恐慌到幾乎要跳出心口的心臟。
鮮血順著林清樾的臉頰滴滴滾落,一直到從唇邊滲進。
“梁映?”
“你找到我了?”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長生辮
梁映的血比旁人的更燙一些。
還有?一點莫名的甜味。
真奇怪。
明明是被皇家放棄, 在民間顛沛流離了十七年,活得那樣苦的人,血里?竟然有?一絲甜味。
上次在拂云樓被他的血濺了一臉時,林清樾就察覺到了。
她那時不曾想到。
來日, 她會借由這份腥甜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難道, 這世上真的有?神?
林清樾茫然地?想著, 可?卻因為身體的無知無覺, 無法向?人驗證。甚至, 因為嘴中的腥甜漸漸淡去,她又開始模糊了意識,怕自己是不是等待得太久, 以至于出現(xiàn)這樣的錯覺。
但她不明白。
為何錯覺之中,是梁映為她而來。
就像是讀懂了她的困惑。
下?一刻, 新的一縷腥甜涌向?她舌尖具體的某一個點,再一次漾開。
林清樾徹底清醒。
真的是梁映在她的身邊。
而他似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
在其他感?官都化為虛無,林清樾猶如困在一條乾坤與光陰都凝固的無邊長河中,唯一的浮木便是那每隔一會兒,點在舌尖的一縷腥甜。
這還是第一次, 有?人回頭找她。
第一次,她沒有?被放任一個人掙扎在生死關?頭……
柔嫩的舌尖本能地?卷起腥甜的源頭,并未帶有?任何旖旎, 只是單純?yōu)榱吮A糇∵@一刻的難能可?貴。
卻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正盡數(shù)撕毀著“林樾”這幅皮囊該有?的清正溫潤。那點滴鮮紅的血將她的唇瓣和舌尖染成極致的艷麗, 加之追逐血液的本能,整個人就如同志異話本走出的鬼魅一般。
可?梁映卻欣慰地?彎起唇角。
只要她活著, 怎樣都好。
他知道她已?經(jīng)沒了知覺,便將她擺弄成環(huán)抱的姿勢, 再把人如同一個竹簍一樣背起。又怕少女和他的左肩吃不住力,梁映干脆扯下?一截布把兩個人自腰腹和肩背都捆在一起。
這樣大?抵就算走不出,被燒死。
他們也會死在一塊兒。
最壞也不過?如此,算不得太遭。
找到了人的梁映靜了靜心,來時的路已?經(jīng)無法重返,那就只能往避開火勢洶涌之處走。
但那里?也更是崎嶇難行之路。
林中的瘴氣和燒起的濃煙混雜在一起,背著人的梁映感?覺自己的呼吸開始沉重滯澀,每一口都像是在肺腑割一次刀子般的撕扯。
他尚且如此。
還好,他把那沾水的布料提前?給了林樾。
他還記得提醒林樾他一直都在,將右手上的裹簾盡數(shù)扯開,好讓鮮血時不時能抹在她的唇上。
就這樣,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梁映也不知自己在往哪里?走,只知道他要遠離火源,不能停下?。
走到他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走到他的呼吸每一口都開始泛著血腥味。
走到不小心踩到一處松動的泥土,往一處斜坡滾落。梁映像是知道自己無法再堅持,當即扯松身上的布條,用僅剩的神智一把把背后的人緊緊擁進懷中。
任由世界天旋地?轉。
林清樾等了等。
在長久的一段時間里?,她還是沒能等到舌尖再次涌上的一絲腥甜。
她心中漸漸不安起來。
“梁映?!梁映,你在嗎?回應我!”
林清樾連喊了幾聲。
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
她以為是她連味覺都徹底失去,便狠狠用牙齒碾了下?去。
沒有?疼痛,但慢慢泛起的屬于她血腥味,縱然寡淡,她還是能嘗到。
那么如果不是她的味覺出了問題……
林清樾不知道自己直接將梁映拋棄她這個可?能否定,只想著梁映一定是出事了。
可?現(xiàn)在的她能做什么?
林氏的病癥就是讓人的軀體成為困住魂靈的牢籠。
是比走向?死亡,更殘忍的結局。
所以她才不甘心。
所以她才走到了這里?——
“我可?以告訴你克制林氏病癥的法子——”
昏暗的老房,躺在病榻上的年邁婦人曾這樣對她說道。
“不破不立。我這些年研制了一種藥,和你先前?服用的玲瓏心藥性相沖,若你想通過?我的法子克制住林氏的病癥,從此刻起你便不能再服用玲瓏心。”
“你要熬過?病癥發(fā)作,直到我的藥在你體內(nèi)生效。”
林清樾接過?婦人拿給她的一顆黢黑藥丸,嫌惡地?擰起眉頭。
“聽起來就像是為了讓我?guī)湍爿o佐太子,而撒下?的最拙劣的謊言。熬過?病癥發(fā)作,說得容易,那時我五感?盡失,人盡可?欺不說,等你的藥奏效要等到何時?”
“多等一分都是于我這等人是致命危險。就沒有?什么快捷的方法,就比如運功逼出藥勁?”
老婦人幽幽:“我不會武功,沒有試過這種法子。不過揠苗助長的道理天底下?都一樣,你若非要如此,我只能說爆體而亡,九死一生。”
“我勸你,若你不能找到一個安全的庇護之處,我這法子你還是慢點試驗吧。”
窗邊的林清樾扯起唇角。
“這天底下?與我而言,哪有?安全之處。”
黑色的藥丸隨著張開的口舌滑進女子咽喉。
那藥丸吞入之后毫無異常。
差點讓林清樾在入學之后的繁忙中,忘了這事。
九死一生。
林清樾吐出一口氣,本來她是不會賭的。
但好像,今日有?神庇佑。
林清樾闔眼?,當自己如同往日運功一般,放棄依賴五感?,只把注意力專注到體內(nèi)的氣血變化之中……
一次不行,就兩次。
林清樾一遍遍地?將氣血調動,直到她感?覺自己像是突破了什么屏障,一層熱意忽地?從丹田涌向?喉口。
“咳——”
又急又燙的鮮血猛地?林清樾口中噴出。而于那一瞬間,好像經(jīng)絡被重新激活,深重的刺痛從五臟六腑漫了上來,像是懲罰她的逆行倒施。
比起病癥會剝奪的痛覺,被強硬激起的藥性像是在凌遲著林清樾,每一分不肯停下?的運功,都在延續(xù)著刑罰的時長。
但痛,比麻木要好。
幾次覺得要痛到昏厥的林清樾,想起這一路來一直陪在身邊的人,要咬牙從昏厥中找回意識繼續(xù)運功。
反復幾次,直到她的眼?前?漸漸恢復了色彩,耳邊又能聽到熟悉的呼吸。
從血污中抬起臉的林清樾,望著離她近在咫尺,把她從上到下?牢牢鎖在懷中的少年面容,她沾血的唇帶出一抹虛弱的笑。
九死一生。
還是叫她賭贏了。
……
噼啪燃燒的火聲,在寂靜之下?,尤為明顯。
梁映聞聲醒來時,恍然以為自己還沒有?從那場大?火逃出。眼?睛還未能完全視物,手已?經(jīng)試著往胸口按去。
空空如也。
沒有?一點屬于她的溫度。
心中一慌。
梁映來不及在意四肢的僵硬無力,掙扎著想要動身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肩比往常都要沉重。
他側首看去。
那是沾著煙灰,卻依舊能看出原本清雋溫雅的一雙眉眼?,此刻就像一只倦飛的鳥兒,毫無戒備地?停在了他的肩頭,沉沉睡去。
平和的呼吸起伏沒來由地?看
得人心中一軟。
于是那樣的沉重,成了一種賞賜。梁映心中最初的那抹驚慌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撫平,那一場似永無止境的大?火也忽地?成了隔世的記憶。
他昏迷之前?還擔心無知無覺的她,突然沒了他的回應會不會害怕。
現(xiàn)下?看來,又被她救了一次。
還真是,一點都不讓人多擔心。
他盡數(shù)卸下?氣力,借著篝火的融融暖光,怎么都看不夠一樣,數(shù)過?身邊人的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寸絨毛。
臉頰上被熏黑的狼狽,可?愛。
不再被發(fā)髻歸束的凌亂發(fā)絲,可?愛。
就連抓著他發(fā)辮的手指也……
發(fā)辮?
梁映細看了看,這發(fā)辮之中有?他被林中的大?火燎得焦黃卷曲的發(fā),也有?尚且完整的長發(fā)。
現(xiàn)下?全部被人巧妙地?編進了兩條辮子之中,一直垂到他的胸口,發(fā)尾的末端用的是五色彩繩捆起。
這樣的長辮,男子鮮少有?扎。
但梁映碰巧剛知道。
這樣的辮子,叫長生辮。
捆起辮子的那兩根彩繩,叫長命縷。
扎著這樣的長辮,用這樣的彩繩,都是父母一顆拳拳愛子之心,讓自己孩子消災解難,長命百歲的。
他早就過?了被父母擔心的年紀。
從小也因為身體硬朗,不知疼痛,像個怪物,從未有?人希冀過?他的長命。
包括他自己。
身世不明地?渾渾噩噩這些年,遇上阿清,他才領悟了些許活下?去的意義。
至少,他的命對于阿婆來說是有?意義的。
他活著,因為阿婆還活著。
可?離別來得太突然。
梁映倉促地?讓自己追逐著阿婆留下?的痕跡,卻并不敢想道路的盡頭,等待他的還會是那個傾力疼愛他的阿婆么。
如果阿婆不在了。
他又該如何。
但現(xiàn)在,他好像有?了答案。
梁映怔忪地?把眸光調回女子寧和的睡顏之上。
他動了動左手,盡管無力,緩緩上攀到女子的指尖之下?兩根長辮上。他摸到了長辮規(guī)律的崎嶇起伏,像是凈業(yè)寺前?承載了太多的石階。
他的手指緩緩下?落,一直來到了發(fā)尾。從女子拽緊的指尖,又摸到了那一圈圈被人纏死,深怕松落的彩繩。
真的纏得很緊。
好像決不允許她的祈念有?任何閃失。
明明是一個不信神的人。
梁映呼吸漸漸發(fā)沉,胸腔處不受控地?熱脹酸澀,像是被什么迅速充盈著。
而這源頭,卻不在他體內(nèi)。
是不知不覺,他的一顆心跳到了林樾的身上。梁映喉結動了動,放在彩繩的手不自主地?上移了幾寸到了女子肩頭。
他的身體比他的心更快地?記起,把她嵌進懷中的安穩(wěn)充實之感?。
于是,這一刻的欲|望更迫切,好像只有?抵死的擁抱、嵌入,他才能完整。
可?對上女子無知無覺的眉眼?,梁映指尖卻克制地?在最后一厘處停駐。
她或許并不抱有?和他一樣的情感?。
或許,只是平等地?憐惜她眼?前?的眾生。
可?她既然為他許愿,要他長命相伴。
那他的余生,便已?認定。
她無需知道。
梁映垂下?眼?,大?掌虛虛地?將女子的手掌包裹在手心貼在他俯下?身的心口,抑住胸腔內(nèi)幾乎要暴烈的悸動,梁映近乎虔誠地?在女子額前?輕輕烙下?一吻。
舉頭三尺有?神明。
他梁映愿意就此起誓-
扶風縣府衙對面的茶攤。
一張方桌前?圍坐著面色凝重的四人。
“還沒消息嗎?這都幾日了?”
“府衙的人已?經(jīng)搜了三日的山了,但這群山這么多,要搜完很難。”
瞿正陽聽完關?道寧打?聽來的消息,捏緊拳頭忍不住心尖悔恨地?砸了一下?桌案。
“都怪我,至少梁映……我不該讓他去的!”
那嘭然的巨響把一邊的祝虞嚇得心中一跳,她微微蹙眉,安撫住這三日都不曾睡好的瞿正陽。
“那是他做下?的選擇,不該怨你。與其自責,我們更應該把這事始末查清楚,揪出罪魁禍首才是。”
關?道寧和高?衙內(nèi)聞言嘆了口氣,“我們不是已?經(jīng)查到了那日所買的酒,出自的酒鋪和拂云樓關?系匪淺。但更深的證據(jù),怎么挖?”
“馮晏這兩個字說出去,扶風的縣令他敢抓嗎?”
瞿正陽一口氣堵在心中,被祝虞安撫了絲毫,卻又聽到關?道寧和衙內(nèi)的喪氣話,忍不住上前?揪住兩人領子。
“你們這話什么意思?難道兩條人命什么都不算嗎?”
“瞿正陽!你冷靜點。府衙不是還在搜山嗎,萬一林樾和梁映還活著呢?”
祝虞上前?拉住瞿正陽,可?奈何她的力氣太小,要不是瞿正陽顧忌著,推搡之中,祝虞一把就要被摔出去。
“祝虞、瞿正陽、高?泰安,關?道寧,你們四人怎么又偷偷溜出來!”
四人的吵鬧顯然引起了剛剛從縣衙出來的學錄注意。
一連三日,都在忙碌處理與他們書院學子有?關?,燒得整個扶風縣人盡皆知的大?火這個爛攤子,玄英齋學錄每日都能聽見自己白發(fā)滋滋往外冒的聲音。
這會兒看到眼?熟的四人,訓斥的話都已?經(jīng)說累了。
“三日了,你們不能每日都溜出來。縣衙不會因為你們幾個盯著,就搜得快些。何況明日過?后縣衙也不會再搜了,你們便在書院中安分些吧。”
“什么?縣衙不搜了?”
“可?林樾和梁映還沒有?找到!”
剛剛還要打?起來似的四個人,此刻卻異口同聲,眼?中充斥著同樣的震驚和不解。
“整個縣衙帶著山民找了三日,已?經(jīng)是看在書院的面子上了。不可?能無休止地?這樣找下?去,這場意外終究要有?個收尾——”
“意外?這怎么能是意外?”
“不然呢?世事無常,你們不過?是年紀尚小,還不能接受。但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的。”
“回去吧。”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新同窗
“這條路是?不是?走過?”
就算林清樾再?路癡, 當同一個分岔路口走過第三遍,她至少能記清這個路口長著棵只?有兩個枝丫的禿樹。
“可能是?鬼打?墻吧。”
作為領路人的梁映云淡風輕地答。
林清樾抿住唇角,把一路扶著梁映的手放了下來。
她可以?裝鬼,但不能撞鬼。
“如果這條路走不通, 那我們就換條路走吧。能不能回書院另說, 你這身上大大小小的傷, 在這里拖著只?會留下病根。”
梁映低頭看了看被林清樾勉強用山中?能尋到的草藥, 重新上藥包扎好的左肩、右手和因為摔下山時扭到的左腳, 不置可否。
他覺得林樾包扎得挺好的。
既細心又?溫柔。
尤其?是?頭三天,因為腳傷,他不方便行走時, 林樾無微不至的關懷,甚至讓梁映不想離開那個山洞。
而現(xiàn)在出來, 他也私心地想把這個獨屬于他們兩人的時光拉得長些,可惜,林樾在路癡之中?實屬敏銳。
他又?不忍心真的違背她的意愿。
“那試試那條路吧。”
順著林清樾的意愿換了條路走,果然沒再?遇到鬼打?墻,可走了一會兒, 梁映摸著肚子,眉眼微微下垂看了過來。
“休息會兒,吃點東西?吧。”
少年人, 餓得快。
林清樾也理解。
她點點頭扶著梁映找了個平地坐下,把在路上撿來的野果先從懷里拿了出來, 遞給少年。
自己再?就近撿了細木枝,升起火堆, 把腰邊別著的,中?午吃了一半的烤兔拿了出來回爐。
其?實沒了馮晏這等蓄意的謀害, 只?是?在群山之中?生存下來,對林清樾而言并?非難事。
然而——
林清樾微
微仰頭,果然片刻之后,寧靜的天際便有一只?周身黃褐的英武大鳥飛過。
這應該是?林氏派來尋她的信鸮。
這信鸮被林氏訓練,習慣通過每個林氏之人必備的玲瓏心,來確定人之所在。
可惜林氏料不到,她已?經(jīng)?徹底停用了玲瓏心,沒有了藥的氣息,他們的信鸮不會找到她。
今日對他們來說,是?她失蹤的第四日,來尋她的信鸮數(shù)量已?經(jīng)?比前三日少了很多。
再?遲下去,恐怕林氏要將她蓋上已?死之人的印戳。
她死了無傷大雅,但指令還?在。
林清樾瞥向就在自己身邊,吃著野果子也很滿足的太子殿下。
梁映的身份沒了她從中?攪局,藏不了多久,林氏為了教化太子,新的幺蛾子或許已?經(jīng)?在路上了……
“阿樾,阿樾……?”
林清樾回過神,發(fā)現(xiàn)梁映放下了手中?的野果,雙眉緊蹙地盯著她。
阿樾這個稱呼,在山洞時,就自然而然地被梁映念在了口中?。
“怎么了……又?看不見了嗎?”
少年眉宇間擔心,一眼就能看清。
林清樾想起自己告訴過梁映,在他找到她時,她那些五感盡失的癥狀是?天生的病癥,偶爾會那樣發(fā)作。
她沒有騙他。
畢竟那樣的狼狽他已?經(jīng)?盡數(shù)看去。
估計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這些天她稍微動作凝滯了些,少年便會這般試探。
“沒事,只?是?在想明天要不要打?個鳥吃。”
梁映頜首,卻依舊鄭重。
“如果發(fā)作了就告訴我,我會幫你藏好的。”
聽聞此話的林清樾愣了愣,唇畔掛上低笑。
太子幫暗衛(wèi)隱藏身份。
真是?歷代絕無僅有,獨屬她的太子殿下了。
……
長衡書院,濟善堂。
“已?經(jīng)?是?第五日了,派去的所有信鸮毫無音信。敬之……林清樾真的死了。”
“你是?說景王那手下的一場大火就能把暗部的林階暗衛(wèi)絞殺了?”
莊嚴知道這聽來可笑,但事實擺在眼前。
“她若是?一人入套自然不會。你也聽到了玄英齋學子的事后陳述,林清樾是?為了救齋中?之人,去而復返的。那人必然是?太子,不然怎么會值得林樾冒如此之險沖進火海。”
“失去林階的暗衛(wèi)固然可惜,但我們還?是?該以?太子為重,接下來好好綢繆才?是?。”
藏在暗影處的人沉吟片刻道。
“不是?還?有一個學子也一道失蹤了嗎?”
莊嚴:“終究不是?太子,死便死了。
“說得也是?。”暗影嗤笑了一聲,“我當這次族中?如此重視這林清樾,還?以?為她有什么特?殊之處,想來是?我多慮了。”
莊嚴也以?為如此。
敬之是?林氏明部的執(zhí)老,能為了太子和林清樾來離京都千里之外的禹州,已?叫他詫異過一陣。
“那敬之接下來是要回京了?”
“我已?經(jīng)?出來得夠久了,那女人閑不住,說不定又?在計劃什么離經(jīng)?叛道之事。你在這兒別忘了明部交代的事兒,暗部重新派人應會選個收斂些的。你別再?像與林清樾那般,非但沒能取信于太子,連太子身份都沒能套出來。”
“是?。”
……
距離凈業(yè)寺后山的大火過去第七日。
與往日相對。
玄英齋中氣氛一片沉滯。
好不容易忍過了一天的課,三三兩兩的學子們在最后一間舍房門前,聚了起來。
他們兩兩對視后,默默地將煙青色的學服外衫脫去,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
一個銅盆同時也被擺在舍房門前,隨著學子們從書箱里各自拿出一沓沓自己裁剪的白色錢樣。
今日該是?頭七了。
他們知道齋長在禹州并?無親眷,梁映似乎也沒有親人,也就是?說,除了他們,無人會為兩人祭奠。
可這怎么能行呢?
“齋長,梁兄……救命之恩,我們永生難忘……愿你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白色的自制紙錢隨風散開。
眾人面?上皆是?一片沉色,幾個眼窩淺的躲在人后止不住地偷偷抹淚。
祝虞來時便看著幾乎所有的玄英齋學子一片悲戚,就連關道寧和衙內(nèi)都去上前燒了紙。
唯一沒動的,是?人群最后靠在樹邊的瞿正陽。
“這是?做什么?就連你也覺得阿樾和梁映死了?”祝虞拽過瞿正陽,難以?置信地問。
“我是?不信,可今天是?頭七,除了我們,齋中?都只?當這一場大火是?意外,既然決心不讓他們和馮晏扯上關系,今日就隨他們?nèi)グ伞!?br />
祝虞握緊拳頭。
銅盆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滿滿是?不甘。
“這是?怎么回事?”
春末生機的濃綠和這飄零哀切的白極不映襯。邵安搖著羽扇擠過層層人群,看見那熊熊燒起的銅盆,似是?察覺不到周遭的感傷,一如往常嫌棄道。
“不好好待在學舍里,聚在這兒玩火?”
“教諭,我們不是?玩火——”
關道寧抹著微紅的眼解釋,卻被邵安一把打?斷。“快收起來,讓你們的新同窗看到像什么樣子,還?以?為我們書院收的都是?瘋子呢。”
“新?同窗?”
“抱歉,似乎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玄英齋眾學子瞇了瞇眼,這才?看清跟在邵安身后有一張生臉。
那人緩緩從暗處走到燈火之下。
一身煙青色的溫文學服被他修長英挺的身形,穿出了幾分瀟灑之意。五官更是?豐神俊朗,像是?一輪初升的朝日,處處洋溢著明朗大方的容光。
就像現(xiàn)在,他似是?意識到自己的貿(mào)然闖入,明明無措,但眉眼中?立刻涌上的真誠歉意,讓在場的人說不出一句責怪的話來。
邵安看著眾人微微呆愣,便索性解釋道。
“本來是?打?算明日在堂上讓你們熟悉的,既然現(xiàn)在碰到了,我便順便說了。”邵安指了指身邊的新面?孔。
“這位是?吳文,入學試時第八十一名。因馮晏離開,山長便多放了一個名額讓他得以?入學。以?后便納入我們玄英齋,便是?你們的同窗,好好照顧著些。”
邵安說著打?了個哈欠,感覺自己的差事感到這兒也該差不多了,便揮了揮手道。
“這些亂七八糟地都給我收起來,這讓人家吳文怎么睡?”
“他要住這兒?”
幾乎是?同時捕捉到同一個重點,玄英齋學子之間的質問此起彼伏,卻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
被吵得頭疼的邵安揉了揉眉心。
“這房子也不能一直空著,他這個等第住最后一間也是?應當?shù)摹!?br />
“教諭——”關道寧在炸成一鍋粥的學子之間走了出來,他面?色幾日來都蒼白過頭,沒什么氣力,這會兒卻主動請纓。
“玄英齋都是?老舍房,還?有余出一兩間沒人住,我?guī)托峦按?掃一下,便能入住,讓他住那兒吧。”
高?泰安側首看著關道寧。
他知道關道寧受不了太臟的地方,臉上容易起紅疹,此刻寧愿去打?掃空舍房,是?把林樾為了找他而一去不返的事都記在了自己的頭上。
他已?經(jīng)?勸了幾日,看來關道寧還?是?沒能放下。這會兒,他只?能說著關道寧的意思,幫襯道。
“是?啊,這屋子里的東西?都在,搬來搬去也麻煩。還?是?打?掃出一間新學舍吧……”
“是?啊教諭……”
回過神的玄英齋眾學子也勸著。
邵安最怕麻煩事,轉頭看了眼吳文。
“那你自己選吧,反正有地方住都行。時間不早了,我先回松鶴居了,有事兒你明兒在課上和我說。”
“吳文謝過教諭。”
少年長得英姿颯爽,人也利落大方。聽到眾人不愿他住在這處,也不曾表露半點難色。
待邵安離開,對上玄英齋的眾人不算禮貌掃視目光,吳文依舊回以?一笑,“不敢勞煩各位,那空學舍,誰能給我指個路,我自己找便可。”
那笑意實在爽朗得,讓人多看一點便覺得有些自殘形愧。
玄英齋默默陷入一種自省,總覺得就算齋長和梁映離世之事
固然難以?面?對,但他們也不該將氣撒在新人身上。
“我?guī)闳グ伞!?br />
關道寧緩緩走了出來。
吳文彎起眉眼,點頭稱好跟了上去。
“這位同窗怎么稱呼?我名叫吳文,字文才?。不知同窗可有到了取字的年紀?”
關道寧的神思并?不全然在這兒,半響才?似聽清了吳文的話,搖了搖頭。
“雖有二十,不過家中?沒有長輩可以?取字。你便直接稱呼我的名字,關道寧便好。”
“原是?如此。”吳文看著神不守舍的關道寧,忽然停了腳步,從懷中?拿出一包油紙。
“道寧兄,先前發(fā)生在玄英齋的事兒我也聽說了些。多謝你剛剛愿意挺身,替我解圍。這個你嘗嘗,據(jù)說甜的東西?能讓人開心些。”
關道寧怔愣地看著被打?開的油紙里,一塊塊的鵝黃色酥酪,就算不用嘗,他也已?經(jīng)?聞到了絲縷香甜。
自吃光了帶來的酥酪,他便再?也沒嘗過了,他確實愛吃甜的。
關道寧似被蠱惑,從吳文掌心的油紙包里輕輕捏了一塊放進口中?。
確實很甜。
比他吃過的都甜。
甜到都有些發(fā)苦。
就好像上天都在罰他不配吃甜的一般。
關道寧吃著吃著,連日攢聚著卻又?困在眼眶后的淚忽然落了下來。
他只?是?太怕死了,逃得快了些,沒有想過這樣的自己會牽連兩條性命……
沒有人責怪他,可齋中?的沉重,一日比一日讓他覺得,或許死得是?他就好了……他的命沒有那么值錢,也沒有多少本事和能力讓人牽掛……
用他的一條換回林樾和梁映的兩條,應該很值吧。
“道寧兄,你這么好的人,為什么要哭?”
關道寧愕然抬頭,看著眼前之人熱烈明朗的笑,心中?似也被熱了起來。
第060章 第六十章:副齋長
凈業(yè)寺后山大?火燒過的第十日。
偷偷從鎮(zhèn)上溜回書?院的祝虞正熟門熟路地從書?院的外墻翻下。雖沒有瞿正陽幫忙, 但她一人也能?夠不驚動墻上所掛的鈴鐺,輕盈地落地。
看著如今的祝虞,誰還能?想到?她曾是書?院伊始最?循規(guī)蹈矩的學子之一。
對于?如今的祝虞來說。
循規(guī)蹈矩可比不上她新拿到?的證據(jù)萬分之一。
祝虞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葉,捂緊了懷中的東西, 腳步幾步并做一步地向玄英齋趕去。
但剛靠近玄英齋, 一陣爽朗的笑聲讓祝虞腳步生生一頓。
自林樾和梁映出事后, 玄英齋連日陰沉, 就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青陽齋都比他們熱鬧一些?。
今日是怎么了?
祝虞不禁退了兩步, 繞到?外面的匾額看了眼,確實是玄英齋沒錯。
“中了!又猜中了!果真和道寧說的一樣!”
祝虞剛跨進舍房,就看到?臉生的少年驚奇地從書?箱中拿出三?枚玉扣, 毫不掩飾自己的贊嘆,鼓起掌來。
“這射覆之術真奇妙, 這算數(shù)竟能?推演出尺寸和顏色,分毫不差。”
“算術結合周易,卦之粗分便有六十四?種,又可各自衍生出共四?千九十六種卦象,每種卦象所示的寓意不同, 射覆乃在最?簡單的推演之術,這沒什么。”
高衙內(nèi)擺擺手,面上不在乎, 不過顯然心?里還是很吃這一套的。熟悉他的祝虞一眼就看出衙內(nèi)已經(jīng)對這位新同窗放下了戒備。
“那也很厲害了。我就不行,從小算不明白, 每次都把錢多算給別人家,我娘都抽斷三?根竹條了。”
吳文似想起家中景象縮了縮腦袋, 一陣后怕。那生動又真摯的模樣,逗得周圍的學子們?nèi)炭〔唤?br />
雖是糗事, 但吳文一點也不覺得與之分享有多丟人。見大?家笑得開心?,吳文也掀起唇角,又從書?箱里拿出兩摞毛筆來。
“既然衙內(nèi)猜中,那我也愿賭服輸,這些?彩頭大?家就收下吧~”
祝虞走?到?瞿正陽身邊,意外也分到?了一支,她細看了看,竟是市價十幾兩銀子一支的狼毫筆。
這樣珍貴的筆,吳文就像分菜一樣隨手就給。
眾學子拿在手里也才發(fā)現(xiàn)。
“這太貴重?了……”
“不妨事,家中得知我能?入讀長衡,備了許多筆墨紙硯,再不濟我旬休時再下山添置些?。”吳文隨手抽出一張百兩銀票,讓玄英齋的學子們霎時啞聲。
三?日來,玄英齋對這位新來的同窗也有了不少了解。吳文的吳家在邊疆幾城有商隊,從香料買賣發(fā)的家,如今在這西北也算是富甲一方。
商賈子弟想讀書?入仕,并不少見。
吳文的功課不算好,本要追上玄英齋的進度,有些?難。奈何他長一張笑臉,看待人時總有他自己的角度,就算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也能?夸出花來。
說是油嘴滑舌吧,偏偏少年一派真誠,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看過來,讓被看的人難以妄自菲薄,由衷地開始相信自己真的就如少年夸得那樣。
今日是吳文聽說衙內(nèi)算數(shù)好,甚至能?推演尋物,特?想見識,纏了一整天,衙內(nèi)才松口。
而祝虞一來,正好趕上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眾人收下了筆,便也對吳文道。
“若你之后有何不懂,隨時討教便是。”
一眼望去,其?樂融融。
祝虞卻莫名?不太適應,她放下平白得的狼毫。拉了拉瞿正陽的袖子,又給了離得稍遠的衙內(nèi)和關道寧一記眼色,示意他們跟她出去。
瞿正陽頜首,率先跟了出去,隨后是衙內(nèi)。
到?了關道寧起身的時候,吳文抬眼看過來,“道寧,去哪兒?啊?不是要教我彈琴么?”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日來時,關道寧幫著吳文收拾了舍房的緣故,這幾日吳文對關道寧格外關照。
就算這幾日,他已靠自己的本事和齋中打?成一片。
但這其?中,他仍是對關道寧更喜笑顏開。
好比他明知道關道寧和瞿正陽等人關系更好,對他仍算不上親近,他依舊不在意。
這樣的偏袒,溢于?言表。
關道寧鮮少被人如此對待,平日里能?言善道的嘴,這會兒?卻吐不出什么精妙的謊言。
“我去……解手,馬上就回來。”-
玄英齋堂背后的一顆老樹下。
關道寧姍姍來遲,擠到?了小聲談論的三?人身邊。
“……這就是那日火油店的賬簿,你們看這落款和這張紙上是不是一模一樣。”
祝虞從懷里拿出了她藏了一路的寶貴證據(jù)。這是她連續(xù)七日在火油店外埋伏蹲守,好不容易瞅準機會從火油店里李代桃僵換出的真賬簿。
“這張紙不是那日你兄長身上拿到的——”
瞿正陽認了出來。
“沒錯,就是與買秋闈名額的是同一個人。此人應該是馮府的管家,他手上定還有馮家買賣名額的諸多證據(jù)。如果一個火情定不了罪,那秋闈舞弊,一定可以。”
祝虞幾日勞累的神色,卻在這一刻煥發(fā)出新的光彩。
“屆時,有了物證,還有我作人證,我們告到?禹州州府,我就不信沒人治得了馮晏。”
瞿正陽聞言微微蹙眉。
“無憂,那你自己怎么辦?”
做好覺悟的祝虞勾起一縷淡然的笑意。
“只是讀不了書?,又不會沒了命。比起林樾幫過我的,這些?都算不了什么……”
“這世上不能?總是他們有錢有勢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毫無代?價吧?若他們真的死在了那場火中,這便是我的復仇,若他們有幸活著,就當我為這世上掃一片清白。”
少年的大?義凜然帶著兩分悲壯,樹下一時陷入了沉重?凝滯之中。
“嗯?你們也和馮家有仇?”
陌生的男聲冷不丁從背后響起,讓四?人霎那間?收好東西防備地站了起來。
只有關道寧看見來人,表情一松。
“吳文,你怎么在這兒??”
“噢,我覺得齋中的琴粗糙了些?,想回舍房把我自己的那架琴拿來。只是聽到?馮晏的名?字,有些?好奇,非是有意偷聽,實在抱歉。”
吳文落落大?方的樣子,讓四?人無話可說。只是祝
虞想起來總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你方才說,與馮家‘也’有仇是何意?”
吳文笑了笑。
“你們說的馮家可是禹州通判的馮家,若沒錯,那就是也有仇。我家邊塞行商,他馮家處處要‘上貢’,我家本分行商一直被馮家針對。不過以后就不用擔心?了。”
瞿正陽皺眉,“此話何意?”
吳文泰然道:“我家已經(jīng)聯(lián)和邊塞其?他商賈聯(lián)名?上告了馮家,證據(jù)確鑿,這幾日該是候審了。”
“什么?!”
下一刻,吳文的耳邊四?道聲音炸了開。
他攏了攏耳朵,心?中并不奇怪,以他剛剛探聽所得:
這本是一件須得少年前前后后,日夜不思的暗查明訪,最?后拼上前途奮力一搏的壯舉。卻對別人來說,一紙訟狀,和一個和通判不對付的知州打?好關系,便能?輕易了事。
這之間?的差距,細想仍是讓人心?涼。
但怎么說,他也算是幫了他們一把。
或者說是林氏幫了他們一把。
既然得知太子蹤跡,這般禍患自是要去除的。
吳文繼續(xù)佯裝無知開朗的模樣看向四?人。
“希望我這話能?幫上你們,與馮家這等惡人雖要斗,但也更該保重?自己才是。“
祝虞默了默。
為了給林樾、梁映報仇,這幾乎是這幾日拽著她不去思考那份離別的唯一要事。而誰曾想,這事兒?突然間?就煙消云散了……
祝虞卻不覺得全然覺得如釋重?負。
反而心?中空落落的,讓她一下提不起力氣。但對著吳文,她也無法?多說什么,只低聲謝過后,緩步離開。
“謝謝你能?告知。”瞿正陽真心?實意地看著吳文,鄭重?道了謝。
他知道,若非吳文出現(xiàn)告知,那祝虞落實的心?意怕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語畢,他追著祝虞方向也離開。
“別介意他倆,他們其?實很好相處的,只是因為先前林樾……就是之前的齋長,那事兒?之后才會如此。”
關道寧怕吳文誤會,開口打?破了冷場。
“沒事,慢慢來,邵安教諭和我說過,玄英齋一向團結。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把我當成真心?朋友的,就和道寧一樣。”
吳文竭盡誠意地看向關道寧,心?中卻冷靜地開始籌謀起下一個更取信于?太子的計劃。
“重?選齋長?”
隔日,玄英齋的課堂因為邵安一句話喧鬧了起來。
“是啊,這個位子也不能?一直懸而不決,我這么多事也要人搭手,你們就自己推選一個出來吧。”
話音落下,吳文以為齋中會討論起來,他早就備好了人選,只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將人推出。
可半天,齋中靜得一根針掉地的聲響都聽得見。
幾乎又回到?了吳文初來乍到?時,那個沉悶的玄英齋。
明明這幾日通過他的活躍,齋中的氣氛已經(jīng)好了很多。
“大?家,都沒有人選嗎?”吳文不得不打?破這個不知道會持續(xù)到?何時的沉默,然而無往不利的笑容,這一刻也失了效。
又是因為上一個林氏暗衛(wèi)的緣故么?
吳文心?底微微嘖了一聲。
他就知道接個二手的指令,不是什么好事。
“嗯……既然你們不說,那我可說了。”吳文看了一圈,見眾人還是沉默,硬著頭皮還是繼續(xù)提了。“我推舉,關道寧。好的齋長會幫助同窗,這點道寧兄很符合~”
被點名?的關道寧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傻樂的吳文。
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訴他。
齋長這個詞對于?玄英齋來說,早就不只是一種職務或是榮譽,它幾乎已經(jīng)成了林樾的特?別指代?。
就算日子可以照過,但這個稱呼的意義,不會隨便被人取代?。
“我還是算了吧。”關道寧快速擺手,“齋長對我們齋來說只有一個。這點,我們大?家應該都是公認的。”
關道寧說著,看著底下贊同的點頭,認真看向邵安,“若教諭真要選一個,我提議選副齋長吧。其?他一應不變,只是我們自己這么稱呼,人選,我推舉——吳文。”
關道寧回頭看向俊朗少年。
“他雖初來乍到?,但努力勤奮,我們都有目共睹,也是最?好的人選。”
原來玄英齋的人誰來做這個明面上的齋長都會不自在,反而是與林樾未曾接觸過的吳文成了最?好的選擇。
“嗯,我認同副齋長。”
“我也是……”
吳文看著馬上就通過齋中眾人認可的推舉,眉角微微一抽。
怎么就成他了?
他這幾日努力累積的人緣可不是為了這個時候啊……
“這么熱鬧啊?”
“選齋長啊,我能?投一票嗎?”
熟悉,但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聲音在齋堂外的長廊響起。
玄英齋的聲音剛剛還熱鬧的聲音一瞬間?像是被法?術抽走?,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聽著長廊外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齋堂門口。
吳文也瞇起眼,往齋堂門口看去。
只聽得腳步聲漸漸停下,從室外明媚到?不真切的日光中,一挺拔頎長和一英武高大?的兩具身影并肩徐徐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