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鬧過一場, 總算出了門。
軟木黃底軟緞披覆的馬車停在府門口,孩子們先被?嬤嬤抱上車,等他們坐定了以后, 紀蘭芷踩著?軟凳爬上車。
許是天寒風大,夜霧濕冷, 紀蘭芷被?一陣料峭冷風吹得搖晃, 險些跌落,幸有?一截肌理堅實?的臂彎, 輕輕托舉住她的后腰。
手?臂的溫度滾沸,紀蘭芷被?燙了一下,后頸有?點生熱。但好在, 她能站穩后, 那只手?便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紀蘭芷撩簾進車廂,回頭一看,對上謝藺的一雙清寒鳳眼。
郎君躬身入內, 對方才出手?相?助的事?只字不提,害得紀蘭芷想?道謝也?師出無名。
車廂里坐滿了人, 僅剩下紀蘭芷身側的一個空位。
在眾人眼中, 謝藺與紀蘭芷婚期將近, 本來就該坐在一起。紀蘭芷臨時推搡,倒顯得兩人生分。
紀蘭芷拍了拍一側的空位, 揚唇微笑,邀請謝藺坐下。
郎君從善如流,整了整凌亂的衣袍, 坐到一側。
謝藺溫恭知禮,刻意與紀蘭芷空出一寸的距離, 好教小?娘子能隨心所欲地塌肩閑倚,不至于被?謝藺害得拘謹。
紀蘭芷看著?那一寸猶如天塹般疏遠的距離,她和?謝藺的衣袖涇渭分明,各論各的,互不相?犯。
只是謝藺衣袖中的草木香還是一脈脈浸進來,讓紀蘭芷難以忽視。
小?孩們聊起方才那一場酣暢淋漓的爆竹打戰,聊得熱火朝天。紀蘭芷插不上話,只能轉頭去看坐姿端正的謝藺。
她和?他不必太過拘束生分,未婚小?夫妻共處一室還一句閑談都沒有?,反而惹人生疑。
紀蘭芷心有?所感,問:“謝大人身上熏的什么香?這次倒不似松香。”
紀蘭芷忽然和?謝藺搭話。
謝藺怔了怔,偏頭去看紀蘭芷。
小?娘子為了在嘈雜的車廂里和?他講話,半個身子輕輕傾斜過來。腦后兩條赤色發帶垂至肩頭,車廂晃蕩,漏進一絲街巷的柔和?燈火,燭光勾勒出紀蘭芷鮮明的眉眼,朱唇榴齒,喜笑盈腮。
紀蘭芷和?謝藺說話,沒有?半分厭惡與抵觸。
在小?姑娘含笑的目光里,謝藺漸漸放松了僵直的腰脊。
謝藺原本漫不經心的神情褪去,側頭來聽紀蘭芷說話,眼神里帶點鄭重,他甚至稍稍低頭來遷就紀蘭芷,試圖聽清她說話。
他慢聲?細語地說:“除了松香,許是還沾上旃檀香。這幾日京中有?貨郎賣撒佛花,也?有?僧人抬著?開光的泥佛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誦經祈福,分發寺中熬煮的臘八粥。我為琢哥兒求了一碗,許是那時沾上了檀香。”
紀蘭芷知道,夫人們都最愛把寺廟里熬煮的紅豆粥、綠豆粥,或是尋常齋菜帶回家,端給小?孩吃。
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但沾了佛緣與香火,那就是天賜之物。小?孩子嬌氣、難養,父母親希望幺兒能健健康康長大,不免會?祈求神佛庇佑。
便是紀蘭芷,少時有?個頭疼腦熱,除了看病吃藥,盛氏也?會?一連幾天上寺廟里為她帶僧人熬煮過的綠豆粥。
只是紀蘭芷沒想?到,一貫秉持“天道寧論,不信諸神”的謝藺,竟也?會?為小?兒的安康求神拜佛。
紀蘭芷覺得有?趣,她靠他更近,戲謔一般,小?聲?問:“二哥信佛嗎?”
小?姑娘一雙杏眼靈動,分明有?戲弄之意。
謝藺沒有?因她態度里的不恭敬而惱怒,他認真?地回答:“曾經……信過。”
在他跪在山石塌陷的地里,徒手?挖掘紀蘭芷尸體的那些時日,謝藺希望諸天神佛庇佑,希望這一場山難只是老天爺開的玩笑,他的小?妻子性命無虞,無災無難。
在他為亡妻點燈焚香、立碑掛幡、建設祠堂的時候,謝藺希望六道有?輪回,能再等他數十年,待他養大了謝如琢,自會?去尋紀蘭芷,共赴生死約。
如今,謝藺低頭,凝望撐著?手?臂,小?心翼翼靠近他的紀蘭芷。她的肌膚雪膩細滑,手?足齊整完好,身體健健康康,紀蘭芷活著?出現?在他的面前。
謝藺的眉峰舒展,神情柔和?。他忽然覺得,信奉神明興許有?用,對于法華天佛,他還能再敬下去。
紀蘭芷不解地問:“曾經?”
謝藺低低嗯了一聲?,沒有?說其他的話。
紀蘭芷并不知謝藺在想?什么,她覺得郎君實?在沒趣,有?時惜字如金,和?他談一大段話,他回個寥寥數字,掐斷了談興。
紀蘭芷只當謝藺不想再被她逗趣,索性不再問東問西。
很快,馬車停在燈會?前面的街巷。再往里進一步,便是鬧市。
馬車擠不進去,小?孩們趴在車窗邊上,也?不耐煩待在車里,吵吵嚷嚷要下車逛街。
嬤嬤們請示紀蘭芷的意見?。
紀蘭芷看了謝藺一眼,道:“謝大人,我們下車步行?”
謝藺點頭。
他先撩簾,抱著?身量不算高的謝如琢下車。
等謝如琢落地,他又幫忙車夫擺好供其他大人小?孩踏腳的矮凳。
車夫誠惶誠恐,連說不敢讓謝相公幫忙。
謝藺淡道:“不過舉手之勞,不必在意。”
等車里的人都走空了,紀蘭芷才提起裙擺,扶著?木頭車駕下來。
紀鹿和?紀晏清早就被?眼花繚亂的花燈吸引住視線,牽著?嬤嬤一連跑出二里地。
倒是謝如琢還惦念紀蘭芷,他忍住蠢蠢欲動的玩鬧之心,牽著?父親的手?,守在馬車旁邊等待紀蘭芷。
紀蘭芷稍稍偏頭,看到一大一小?父子倆,忽然有?點窘迫。
她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下個車還會?有?閃失吧?
奈何?紀蘭芷越是留神,越容易出事?。她下腳太急,踩到矮凳邊沿,直接將凳子踏得翹起,踉蹌倒下。
紀蘭芷嚇得魂魄四散,一聲?尖叫噎在嗓子眼里。沒等她喊出聲?,一雙健碩臂膀橫來,抵在她的肩膀與膝骨底下,穩穩當當地抱起了小?姑娘。
“當心。”
低沉的嗓音自紀蘭芷頭頂上方傳來。
不必看也?知,在場的人里,有?這般利落身法的人,除了謝藺還能有?誰?
紀蘭芷受到驚嚇,等懸起的心臟落下,這才緩過神來,抬眸去看救了她的郎君。
紀蘭芷和?謝藺對上視線。
男人鳳眸幽深如譚,薄唇冷硬如峰,眉骨豐潤英朗,一尾線條鋒利的白棉里衣的衣襟鎖住喉骨,貼得嚴絲合縫。紀蘭芷只能從謝藺勒緊的腰帶,猜測衣袍底下這一具身體有?多修長結實?。
謝藺看著?是溫文爾雅的文臣,唯有?被?他困在懷中,紀蘭芷才能感受到臂骨使勁時展現?的力量感。
紀蘭芷扶住謝藺肌肉緊繃的手?臂,看到他托在她肩膀上的五指,男人手?背虬勁縱橫的青筋,因用力而微鼓。
紀蘭芷看著?,莫名有?點耳熱。
她朝郎君討好一笑,悄悄說:“我能站穩了,二哥放我下去。”
謝藺沒有?猶豫,他屈膝,放低了身段,供紀蘭芷雙足落地。
紀蘭芷穩穩當當站好,又對一旁的謝如琢,語氣輕快地說:“方才紀姨母險些摔跤的事?,不要告訴呦呦和?清哥兒,以免被?他們笑話!”
她故意和?小?孩子解釋自己是差點摔倒,才會?被?謝藺抱在懷中,絕不是未婚小?夫妻當眾親昵。她還是靦腆,不好意思在謝如琢面前,和?謝藺太過親密地接觸。
謝如琢沒想?那么多,他當真?以為紀蘭芷好面子,連連點頭:“紀姨母放心,如琢不會?往外說。”
小?郎君一板一眼地承諾,倒讓紀蘭芷生出一種誘騙小?孩的心虛感。
為了彌補撒謊的虧欠,紀蘭芷牽著?謝如琢,帶他去糖戲攤子買了一只老虎糖畫。
過了子時便是新年,街上張燈結彩,到處擺滿竹骨扎的燈棚,用細細的紅繩掛滿了彩紙扎的花燈,花燈形態各異,最吸引游人的便是獅子燈以及寶蓮燈。
昏暗的街巷,有?花燈映照,一時間燈火輝煌,火樹星橋。
謝如琢很珍惜和?父親出游的夜晚,今年甚至還有?紀蘭芷陪同,小?孩子高興地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待在紀蘭芷和?謝藺中間,一手?牽著?謝藺,一手?牽著?即將成?為他娘親的紀蘭芷。謝如琢臉上笑意盈盈,他明明是穩重的孩子,卻在此刻希望能遇到班上的同窗,這樣他便能和?所有?人證明,他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
謝如琢好奇心重,走兩步便問謝藺:“爹爹,他們為什么要在家門口擺酒水和?果子?”
謝藺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在孝敬門神和?鐘馗,你看門上貼的彩印神像便是守門神。”
謝如琢記在心中,小?跑幾下,他看到一群打夜胡的驅鬼技人,又問那是什么。
謝藺逐一解釋給謝如琢聽。
明明是無趣的小?事?,男人卻沒有?一星半點兒的不耐煩,典故信手?拈來,言談通俗易懂,他在用心教導兒子世事?俗常,人間萬物。
紀蘭芷一直旁聽父子倆講話,她不免想?象,謝如琢從小?小?的嬰孩,被?謝藺親手?養成?知書明理的小?郎君,謝藺應該耗費不少心神。
他要教導孩子識字說話,他要指點孩子如何?穿衣吃飯,他每日忙完公務,下值歸府,還得第一時間照看兒子。
凡事?親力親為,謝藺這些年,是不是過得有?點辛苦?
他守著?謝如琢,記掛著?亡妻枝枝,會?不會?感到寂寞?
紀蘭芷仿佛能看到那一座被?厚雪覆沒的宅院。
燈光明亮,燭火顫顫,一雙父子坐在正堂吃飯,待在書房看書,有?時他們陳列好香燭瓜果,一起備好冥幣、金元寶、紙扎衣在祠堂門口燒紙,惦念小?孩的生母。
他們一直在等紀蘭芷。
可是紀蘭芷遲遲沒有?回去。
他們……一定很想?念她吧。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夜霧濃重, 冬日寒冷,呼出的熱氣都是一團白?煙。
凝在樹梢上的霜花被黃澄澄的燈光照出一重華光,粼粼發光, 像是鋪滿天河的星子。
紀蘭芷看著?父子 倆閑談的畫面,心臟慢慢變得柔軟。
她不覺得寒冷了, 手腳還泛起融融的暖意。
紀蘭芷忽然蹲下身子, 柔聲?喚謝如琢:“琢哥兒!”
謝如琢的說話聲?停止,他一雙漂亮的鳳眼眨了眨, 眼睫毛撲簌,他小聲?問?:“紀姨母,怎么了?”
紀蘭芷輕聲?問?:“我能不能……抱抱你?”
謝如琢聽到這?句話, 小嘴微張, 耳朵泛起駝紅。
他不知道合不合禮數,有點茫然,回頭去仰望謝藺。在謝如琢心中,父親博學多識, 通曉萬事,父親說的便是對的。
小郎君沒有不喜歡, 他只是很靦腆、很害羞。
謝藺看著?主動親近兒子的紀蘭芷, 他心中積攢多年的憤然、茫然、幽怨, 也輕飄飄的,被風吹散了。
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 對謝如琢說:“你自己選,你希望紀姨母抱你,那就可以;若你不想, 也能拒絕。”
謝如琢趕緊搖頭,他沒有不想。
但這?樣?的動作, 謝如琢又怕紀蘭芷誤會。
于是,小孩主動朝紀蘭芷靠近一步,他的臉頰生熱,腮邊浮起一枚梨渦。他沒有說多余的話,只是張開伶仃的、細細的手臂,怯怯地停在那里。
紀蘭芷的鼻尖發酸,她走近了,小心翼翼抱住了兒子。
這?一刻,記憶重回多年前,紀蘭芷逃往京城的那一天。當時,她聽到琢哥兒的哭聲?,沒有回頭。可是今日,她親自靠近謝如琢,她抱了他,彌補當初的遺憾與虧欠。
謝如琢被紀蘭芷抱在懷里,他的下巴抵在姨母的肩頭。紀蘭芷的肩膀沒有謝藺那么寬廣,卻很柔軟,也很香。
不知道為什么,謝如琢的眼睛也很燙,他蓄滿了眼淚,但是不敢掉下來,他怕濕了紀姨母的衣裳。
紀蘭芷環住自己的兒子,手掌順著?他的后脊一寸寸摩挲,小孩原來長?這?么高了,雖然看著?清瘦,但其實身體很壯實,摸起來不是骨瘦如柴的手感。
他乖乖巧巧地依偎著?紀蘭芷,即便她曾經拋棄他,在謝如琢心里,生母依舊是世上對他第一好?的人。
很乖很乖的一個孩子。
謝藺沒有耽誤孩子的教育,他教導有方,把謝如琢養得很好?。
紀蘭芷松開謝如琢,再次拉住小孩的手。
很明顯,謝如琢待紀蘭芷更親近了。他本來只將紀蘭芷視為喜歡的、令人尊敬的長?輩,但她會像父親一樣?抱他、哄他,謝如琢便不會像從?前那樣?擔心自己哪處不得體,招致紀蘭芷的討厭。
紀姨母分明是喜歡他的。
謝藺長?身玉立,站在一側。他看著?謝如琢和紀蘭芷母子相依,他也很想擁抱妻兒,可是謝藺知道,如今不是時候,他不敢驚擾到紀蘭芷,他怕她受驚后會再次逃跑。
謝藺的指骨蜷曲,收進袖中,負于身后。
“砰砰!”
兩聲?巨響,煙花在蒼藍色的天穹炸裂。霹靂瑤光,流火四濺。
一束束煙花在空中裂為萬千流星,如鳳尾火翅、如琪花粉梅。銀花火樹,碎星如雨,在夜風的吹拂下,蜿蜒出幾道煙燼,簌簌落地,消失無蹤。
謝如琢被嚇了一跳,忍不住捂住耳朵。
小郎君太與眾不同,他既嫌棄這?場熱鬧,又覺得能和父親還有紀姨母一起共享煙花盛景,很美好?很溫馨。
謝如琢的眼眸里盈滿笑意,紀蘭芷也忍不住笑。
她看了一會兒五彩斑斕的煙花,想到從?前也和謝藺在鄉下看過一場。
那時候,謝藺同她許諾:婚后的每年,他們都能一起看煙火。
只可惜,時過境遷,兜兜轉轉都過去了這?么多年……
從?前不覺得什么,如今想來,又有種說不出的悵然,緣分最為殘忍,也最妙不可言。
紀蘭芷似有所感,望向謝藺。
郎君也正巧看向她。
謝藺對上紀蘭芷春山如笑的眉眼。
有煙花在紀蘭芷的鬢角炸開,將她那一枚自耳珠垂下的觀音淚白?玉耳珰,暈上一層瑩潤細膩的光澤。
謝藺收回目光,沉默無言。
他不敢打擾今夜良辰。
謝藺唯恐清醒,發現自己身在夢中-
乾寧四十九年,新年伊始,出了一樁震驚朝野的重案。
各地衛所的兵將因軍餉短缺,發放不均,爆發兵亂。
為了隨時能調撥兵馬,衛所長?年招募軍人,導致地方州郡一直存有冗兵的問題。
即便軍官們將部分軍士派去屯墾戍邊,自給自足,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難以解決軍隊數量龐大?所帶來的軍餉負擔。
每年朝堂中樞為了解決這些兵將的吃喝,都要派下大?量軍資輜重,由此又生出了冗費的問?題。
而?衛所制的募兵法,正是謝藺參照北魏前人的兵制,思索提出的一項改革,為的就是防止地方軍閥割據州郡,能將軍權盡數掌控于天子之手。從?前時局動蕩,大?齊境內各地梟雄為爭奪一塊地盤,屢次發生炮火沖突,傷及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此項軍策,雖有不足之處,卻是當初的君王能用的,最上等?的政策。
只是政法也存有時效性,如今出了亂子,又該謝藺來擔責。
最要緊的是,五個州郡衛所的都司指揮使、都城的五軍都督府長?官,聯名上書,狀告當朝內閣宰輔謝藺以公?謀私,侵吞下派地方的大?筆軍費。
謝藺收押待審,而?那群蠻不講理?的兵痞奉旨抄查京官家宅,他們在謝藺的家宅地底尋到大?批藏銀。
謝藺貪污一事,證據確鑿。
兵亂一事,似乎只是個挑事的引子。
官吏們確信謝藺落馬,而?乾寧帝無動于衷后,又爆出了新的罪名。
謝藺曾被乾寧帝遣去管制地方榷鹽的政策,從?前的齊國地方兵亂不斷,國庫窮竭,為了添加國家的稅收,閣臣們商量一番,決定管制官鹽,由官家專賣一部分的茶與酒,因此充盈國庫。
官鹽有公?家專管,各地鹽商想要代銷、運輸官鹽,必須購買公?中派發的鹽引許可契書。為了掌控鹽源,君王還不允許民間私自制鹽,時不時派下巡撫監察地方市場。
謝藺就曾經代天子出行,巡視地方。
然而?,有地方官吏上諫供狀,他們揭露謝藺下州郡巡察時,為了中飽私囊,曾設鹽窯造鹽牟利,甚至私賣鹽引給鹽商,賺取差價。
謝藺平素裝得貧窮簡樸,常穿舊衣,不過是為了掩蓋貪墨罪行。
皇帝受奸人蒙蔽,聽信讒言,重用佞臣,實在寒了滿朝文武的心。
一句指摘冒出后,無數對謝藺的不滿與貶責,猶如雨后春筍,日出不窮。
所有的罵聲?接踵而?至,連綿不絕。
謝藺從?前所有的榮光散盡。
他起高樓時,阿諛奉承之輩趨之若鶩;待他高樓塌,那些受過謝藺冷待的世家官吏,又轉變了嘴臉,恨不得近前辱罵,當眾唾面。
工部侍郎溫理?,連同幾個交好?的寒門官吏,私底下為謝藺奔走,到處疏通關?系。
對于謝藺罪案查證一事,他們無從?置喙,也不敢和勢大?的門閥朝臣對著?干,只能給刑部各個官吏講一講人情。彼此都是三法司六部做事的,臉上不要鬧得太難看。謝大?人好?歹官署同僚,不可羞辱或是動刑,屈打成招。
溫理?他們能做的事太少,忙里忙外幾日,也至多做到這?個地步。
刑部牢獄,謝藺剛受完一場審訊。
審他的人,是刑部侍郎趙永明。
興許謝藺不知,但他從?前處死?的那個周康寧是趙永明的外甥,他的外甥無非是做官糊涂些,有一些貪心,人卻不算心狠手辣。可謝藺做事陰狠,一點都不給小兒郎改過自新的機會,直接將他弄死?。
謝藺犯在趙永明手里,又怎可能有個好?日子過。
說了不能動刑,可趙永明還是以“侮辱刑部官吏”的罪名,對謝藺施加鞭刑。
鞭子抽在脊背上,不過一記重響便撕開皮肉,牽扯出大?片縱橫嶙峋的傷口。
血液浸沒衣袍,血腥味濃郁,粘稠的血液流淌一地。
用刑聲?慘烈,聽得一旁觀刑的老差役也面露不忍。
“謝藺,你認不認罪?謝藺,你禍國殃民,罪該萬死?!你竟還有臉否認罪證!”
趙永明想聽到謝藺的求饒或是哭喊,可偏偏,郎君只是眉峰輕擰,沒有半句埋怨。
他的血已?經流得夠多了,臉色蒼白?,唇瓣發青,指骨也在輕輕顫抖,隨時要因失血而?倒下。
奈何謝藺嘴硬至此,倒是趙永明一直唱著?獨角戲,惹人發笑。
趙永明被這?把硬骨頭氣得夠嗆,他靠近謝藺,冷聲?嘲諷:“謝藺,你是不是很后悔,事情做得太絕?不是我一人要你死?,是所有豪族門閥要你死?。我勸你識相,痛快應下罪名,這?樣?你還能少受一些折磨……”
謝藺心知肚明。
若是皇帝想保他,這?些罪證根本不會呈至御前。
皇帝打壓世家多年,如今到了需要權衡朝政,鞏固君臣關?系的時候,自然要用“謝藺的死?”開一道豁口,作為禮物討好?門閥。
也能警告所有依附君王的寒門臣子,以謝藺為戒,看清楚那些“忤逆帝王、親近舊勛”的罪臣,究竟會有什么萬劫不復的下場。
謝藺是被推出去頂罪之人,他是被推出去收買世家人心的棋子。
謝藺猜測自己終會成為皇權傾軋之下的犧牲品,但他沒料到的是,這?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還沒來得及安頓好?親子。
不過有以觀在旁庇護,謝如琢應當無事。謝藺可以戴罪赴死?,也會求君王開恩,不要殃及小兒,禍不及家宅。
乾寧帝曾經抱過謝如琢,他夸贊小孩聰慧,定能平安長?大?。這?也是對于謝藺的許諾,為君謀事的臣子,家人都會受到皇恩蔭蔽。謝藺心知,謝如琢不會出事,可他若想保下小兒,再不能忤逆君主了……
謝藺動了動指骨,有血液順著?指節流下。
一時之間,謝藺想到了紀蘭芷。
他不知,紀蘭芷會慶幸沒有成婚,嫁給他這?樣?的罪臣;還是會存有一絲憐憫,可憐他如今凄涼境遇。
不過幸好?,婚期將近,謝藺還沒來得及同紀蘭芷成婚,他因罪入獄,婚旨自會解除,如此也不算耽誤她。
趙永明還要再落鞭子。
謝藺卻出聲?了:“若是在我家宅地下暗室尋到銀錢,可以去查隔壁或者附近的宅子有沒有近年出售的屋舍,從?那些屋子開始挖掘地道,能夠通往謝府。若是懷疑我私社鹽窯牟利,也可以去搜查鹽窯場所的租賃契書,比照我的字跡以及指印,便是覺得我尋得力管事代為租賃、私下對接鹽商,總得有人證以及物證,或是我取財自用的罪證。若是想我認罪,這?些東西?,你要逐一安排好?,缺一不可……”
說完,謝藺又是一笑,他的笑聲?輕微,牽動頸上的血液,觸目驚心。
“我知,今日我說的這?些章程,倒好?似提醒了你們,定要處理?好?后續手腳。免得我認罪后,還有機會翻供。我并非無罪,我所犯之罪,是世家門閥的眾怒;我所犯的罪,是人人自醉獨我醒的清正;我所犯之罪,是明知朱門險惡,我卻非要去憐那一具無蟬衫麟帶遮蔽的路邊枯骨!”
“趙永明啊,我死?得不冤,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我已?無所求。”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不會再認罪,但他可以赴死?。
他的兒子,不應該有一個背負貪官罪名的生父。
他們不能對謝如琢這?樣?殘忍。
謝藺在這?樣?重的毆打之下,竟還能言善辯,趙永明心生怯意,怕他再胡說八道下去。
趙永明今日不敢再審,他棄鞭離去,臨走之前,摔下一句:“謝藺,你如今不過垂死?掙扎,我顧念同僚之情,原本不想傷你。可你實在冥頑不靈!謝藺,你好?自為之吧!”
趙永明一走,謝藺被相熟的老差役解下刑架。
老差役曾和謝藺一起喝過酒,謝藺見他腿骨遇冷會發酸,還給他開過一張藥方子。
老差役用過以后,效果顯著,問?起謝藺怎么知道這?樣?的偏方。
謝藺說是上貧鎮探望腿腳不便的老者時,特地問?大?夫求來的。
試問?,哪個只做面子情的貪官,愿意寒冬臘月,冒雪進山,探訪民情?老差役私心以為,謝藺并不是一個壞人。
但朝堂中,又有誰信呢?-
夜里,老差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偷偷把溫理?放進牢獄。
為了防止囚徒服毒自盡,溫理?入獄探監,不可以帶任何的吃食或者藥品。
他看到謝藺渾身沐血的樣?子,眼睛瞬間熬紅,布滿濕意,氣得破口大?罵:“趙永明怎敢、怎敢違背律令,毆打收押罪官!罪證還有待核實,他們就不怕觸怒陛下嗎?!”
謝藺沒有回答。
他只是艱難地屈膝,鋪陳好?一片臟濘的厚被,邀溫理?落座。
“寒舍簡陋,怠慢知章了。”
開完玩笑,謝藺屈拳抵唇,猛烈咳嗽起來。郎君的胸腔起伏不休,傷口又要掙開,牽扯出陣陣痛感。
雖過了年關?,卻還是春寒,本就容易受凍,偏偏謝藺傷勢難愈,傷及肺腑,自是犯了咳癥。
溫理?心生不忍,嘆一口氣:“您怎么還能同我說笑……您好?好?養傷。再過一段時間,興許會換一間牢獄,里面有我們認識的官吏,能給您行一些方便。至少不要受凍,也不要讓傷勢加重。”
“您放心,這?些案子,我們也有著?手去查。博衍,我信你為人耿介清直,定是那些人蓄意栽贓。偏偏這?么湊巧,兵亂剛出,又來鹽政的差池!若無人在背地里籌謀,我都要不信。”
謝藺沒有多說什么,只說了幾句如何下手查案的關?鍵。
說完,謝藺又若有所思地道:“倘若有人攔你、阻你,又并非那些門閥權貴……知章,屆時,你不必再查,及時收手,明哲保身便可。你的恩情,我記下了。”
要是有人刻意攔著?溫理?查案子,那說明帝王也有下手干預。
他卸磨殺驢,一心袖手旁觀,將謝藺視為棄子。即便是無用之物,也要物盡其用,將奄奄一息的謝藺獻給世家,好?教人出一口惡氣。
這?是君要臣死?,謝藺不得不死?,既已?是死?局,又何必再連累溫理?。
溫理?啞然,一下子想明白?關?竅。
“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他如此,也不怕令寒門庶族寒心。”溫理?頹喪肩膀,無話可說。
謝藺搖搖頭,沒有多說什么。
兩人緘默許久。
謝藺緩緩開口:“知章,我心中并無怨言。唯獨兩件事,我想請你代我去辦。”
溫理?:“您說。”
“其一,在我的宅院前燃一炷香,不必過問?緣由,自有人知曉要做之事。”謝藺這?句吩咐,是給以觀的。他曾給以觀下過密令,以觀知道要如何做。
“其二,幼子無辜,我知陛下心慈,不會傷害兒郎,但也請你從?旁看顧一二。”
謝藺明白?,他會有面見圣人的機會,他能保下謝如琢。只是小孩子心思纖敏,眼下必然心急如焚,他有些心疼。
溫理?長?嘆一口氣:“我早早派人去護著?琢哥兒,可陛下雖抄辦謝家,卻沒有將其查封,琢哥兒還能入住家宅,他說要等?父親回家,不愿跟著?我們離開。”
聽到這?句話,謝藺也懂了。
只查抄不封宅,這?是乾寧帝的暗示,他沒有讓謝如琢無家可歸,他重諾,既然從?前答應過謝藺,不會禍及家宅,那么他便會辦到。
謝藺頷首,他能安心了-
謝府除了那一大?批鑄有官家年號的銀錠,沒有再搜出其他貴重的物品。
不知是謝藺真的勤儉,還是做戲,總之他家中最貴重的東西?,便是幾樣?御賜的珍品,再無旁的。
謝如琢得知父親入獄,如今生死?未卜,小郎君成日以淚洗面。
他想攔住那些擅闖家宅的官兵,可他赤手空拳,又不會武藝,沒辦法將壞人趕出門外。
劉管事怕兵痞作亂,誤傷孩子,急忙討好?地抱回謝如琢。
劉管事摟住孤苦無依的小公?子,一遍又一遍撫摸他的頭,哄他:“小公?子放心,郎主一定會平安歸來。小公?子不要怕,老奴護著?你!小公?子聽話,還有老奴在呢!”
謝如琢漸漸安靜下來,他埋在劉管事懷里,無聲?淌淚。
哭夠了,謝如琢待在劉管事懷里,眼睜睜看著?那群蠻橫的兵痞,像是泄憤一般,摔砸家具,甚至將謝如琢房中的幾樣?孩子玩意兒也拎出來搜查。
謝如琢抱著?睡覺的布老虎破損了,棉絮抖了一地,他雙拳緊握,沒有去撿。
謝如琢抹干凈眼淚,他知道這?些人是存心羞辱謝家。
他掙開劉管事的懷抱,他負手而?立,冷眼旁觀。
謝如琢過完年,才?不過七歲,但他已?經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再多的壞人來他的家里,他也不會露怯。
謝如琢一點都不怕。
謝家落難,抄家都抄了好?些天。
有的幼學孩子少不更事,故意來謝家看熱鬧。
姜鋒他們不知惡言傷人六月寒,看到謝如琢就諷刺:“你爹是個大?貪官!你也是貪官的兒子!”
謝藺待人寬厚,濟困扶危,父親是個好?官!
謝如琢的持重外表一瞬間崩盤,他揎拳捋袖,作勢要打姜鋒。
可是這?一次,劉管事攔住謝如琢了。
姜鋒是英國公?府的小公?子,謝如琢要是動手,再沒人能護著?他了。
姜鋒對謝如琢扮鬼臉,看著?小郎君氣得目眥欲裂,像一只臨危小獸要撕咬他的樣?子,姜鋒哈哈大?笑。
還沒來得及再說兩句壞話,姜鋒忽然腦殼子一痛,竟是挨了一記指叩栗子。
姜鋒惱羞成怒,抬起頭,竟看到一張月貌花容,那是紀蘭芷的臉!
姜鋒:“你打我?!”
紀蘭芷微笑:“怎么?作為幼學教諭,我看到學生在外言行無狀,還不能以先生之名,給點小懲小戒?”
姜鋒語塞,氣得跳腳。
他能欺負謝如琢,卻不敢和身為老師的紀蘭芷叫板。姜鋒還要再反駁,可是紀蘭芷已?經不理?他了。
紀蘭芷含笑,走向謝如琢,她不顧眾人異樣?目光,依舊蹲下身子,慢條斯理?地幫小郎君整理?衣冠。
熟悉的香味縈繞周身,紀蘭芷溫暖的指尖輕輕撫過謝如琢的眉眼,軟軟的,很溫柔。
小郎君鼻腔發酸,終于沒忍住哭泣,眼淚瞬間一顆顆滾落。
紀蘭芷心疼到不行,她輕輕抱住孩子,拍了拍謝如琢的后背。
紀蘭芷靠近小孩,將他緊緊擁入懷中,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悄悄說:“琢哥兒,你是我生的孩子。就算沒有爹爹,你還有阿娘。你愿不愿意,跟著?阿娘走?”
紀蘭芷顧不上那么許多,她只知道,幼子無辜,謝如琢不應該受這?些苦難。
這?是她生下的孩子。
她拋下謝如琢父子一次,不能再拋下第二次了。
小孩可憐,她要護著?他,就像紀蘭芷心疼盛氏,也會護著?阿娘那樣?。
紀蘭芷不會再逃跑。
謝如琢聽到紀蘭芷的話,看著?這?一張和祠堂里掛著?的母親遺像上一模一樣?的姣好?眉眼,記起畫像落款的那一句“吾妻枝枝”。
即便他想不透因果關?系,但也依舊堅信紀蘭芷的善意。
謝如琢本來無依無靠,畏懼那些風浪,但紀蘭芷擁著?他,她說她是琢哥兒的娘親。
他有父親,也有母親。
在這?一瞬間,謝如琢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他咬牙忍住眼淚,伶仃纖細的雙臂環住紀蘭芷的脖頸。
他靠在紀蘭芷的肩膀上,小聲?說:“如琢跟阿娘走。”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紀蘭芷牽起謝如琢, 帶他一步步走出謝府,劉管事緊跟其后。
走了兩步,謝如琢忽然?停下?腳步, 抬起一雙哭得紅彤彤的?鳳眼,對紀蘭芷說:“阿娘, 我?去拿一樣東西。”
“去吧, 阿娘等你。”紀蘭芷摸了摸小孩的?頭,笑著應允。
謝如琢跑回寢院門口?, 當著那?群搬運家具的?官兵的?面,撿起了自己破損不堪的?布老虎。
他細心地拍了拍玩具上的?灰塵,心疼地摳了一下?斷線的?口?子。
縫邊的?線斷了……府上沒有擅長?針線活的?繡娘能幫他縫好?了。
這只布老虎, 是?謝藺用百家布做的?。
少時, 謝如琢時常受驚,夜里睡到一半被汗悶醒,然?后嚎啕大哭。
夜啼的?小郎君帶起來特別累人,但謝藺不厭其煩, 每晚抱著孩子出門看月亮。
他告訴謝如琢,娘親變成星星, 在天上看著琢哥兒。所以琢哥兒別哭, 娘親會難過。
謝如琢問, 那?他有沒有機會見到阿娘?
父親回答他,有的?, 等到百年后,大家都?會變成星星,一家人會在天上團聚。
那?一天開始, 謝如琢就不再?因?為想?娘而獨自掉眼淚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 大家會再?次相見。
謝如琢夜啼的?毛病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謝藺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只能下?鄉的?時候和那?些?婦人取經。有人告訴他,小孩夜啼是?被魑魅魍魎嚇掉了魂,去各家各戶求一塊布頭,縫一樣小玩意擺在孩子床頭,能招來保家仙,這樣孩子便不會再?受驚了。
雖是?無稽之談,謝藺卻?鄭重?對待,他果真為謝如琢取了百家布,縫制一只布老虎,陪伴兒子入眠。
謝藺常有自己修補舊衣,一手針線活純熟精嫻,雖及不上鋪子里繡娘制衣的?手藝,但做些?棉鞋、羅襪這種小物件還是?綽綽有余。
謝藺做的?布老虎,長?得沒有鋪子里那?些?喜布老虎好?看,但謝如琢還是?將其視若珍寶,每晚都?抱著入睡。
父親不在身邊,至少還有他留下?的?東西能陪著謝如琢。
謝如琢抱緊懷里破口?的?布偶,重?新跑向紀蘭芷,再?次拉住了她的?手。
紀蘭芷帶謝如琢離開了。
圍聚的?官眷們?竊竊私語,對著紀蘭芷指指點點。
紀蘭芷和謝藺的?婚約都?已經作廢了,可她依舊念舊情,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謝如琢。
世家人或許會夸她一句仗義,但他們?也會認為紀蘭芷一定瘋了。
朝中人人自危,誰敢和敗落的?謝家牽扯上關系?況且紀蘭芷沒和謝藺成婚,就這么看顧謝家,還敢帶走謝藺留下?的?小拖油瓶,那?么今后哪家人還敢再?和紀蘭芷議親啊?便是?她再?長?袖善舞、再?容色傾國也不行。
紀蘭芷分明在自毀前程。
紀蘭芷并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她帶謝如琢來到一間京郊的?小院。
這間小院的?房契在紀蘭芷手中,是?盛氏留給紀蘭芷的?嫁妝,侯府沒人能動這些?房產。
考慮到謝如琢再?堅強乖巧,也只是?一個七歲的?兒郎。紀蘭芷還聘了一位廚娘以及一個婆子,這樣一來,謝如琢的?一日三餐至少有人照顧。
劉管事看著打理得干干凈凈的?小院,房間也是?按照孩子的?喜好?布置的?。
一張竹葉雕紋的?幔帳架子床、一只玫瑰梳背椅、一只勾蓮紋梨花木書桌,除了這些?大家具以外,西面還放著兩只箱籠以及衣櫥,櫥柜里塞滿了小郎君穿的?冬衣與鞋襪。
這些?都?是?紀蘭芷上成衣鋪子里為謝如琢置辦的?,她來不及喊繡娘給孩子裁新衣,只能買一些?已經做好?的?成衣,暫時備在家中。
劉管事能從這些?用物里感受到紀蘭芷對小郎君的?珍愛之心,他感激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畢竟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人人對他們?謝家避之不及的?時候,紀蘭芷居然?還愿意對孩子施以援手。
“二娘子的?恩情,小的?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了,若是?郎主能平安歸來,定會感激二娘子今日的?襄助。”
但劉管事心知肚明,謝藺鬧出那?么大的?陣仗,估計是?兇多吉少,他寬慰謝如琢,只是?不想?說出來讓小主子擔心罷了。
謝家如今沒錢、沒權、沒勢,家境一落千丈,真不知紀蘭芷這樣鼎力相助是?圖什么,難道她真對郎主芳心暗許?劉管事不知該說什么好?。
劉管事不知內情,紀蘭芷怕他心生負擔,只柔聲道:“管事不必介懷,不論你家郎主如何,我?都?是?愿意幫助琢哥兒的?。我?與琢哥兒有緣,他喚我?一句娘親,我?便將他當成親子養育。這間院子是?我?名下?的?房產,你們?只管好?生住在這里,不要再?擔驚受怕。”
劉管事點頭哈腰,殷切地道了一句“是”。
劉管事奉紀蘭芷的?命,下?去催促廚娘熬煮一碗紅棗銀耳湯。
小郎君受了驚,喝點甜湯也能壓壓驚。
婆子端了一盆熱水進屋,紀蘭芷親手擰了熱帕子,幫小郎君擦干凈臉上干涸的淚痕。
謝如琢乖巧坐在凳子上,任由紀蘭芷拿熱巾帕輕敷他的眼角眉梢,溫熱的?濕意在臉上蒸騰,臉上眼淚風干后帶來的細微刺痛,被那?一張帕子一點一點抹去了。
謝如琢手腳又回暖,他漸漸不覺得很冷了。
小郎君在房間里漸漸平復心情,他又一次,覺得自己拖累了紀蘭芷。
謝如琢垂眸,輕聲說:“今日還是?麻煩您照顧了。”
他一時動容,才喚紀蘭芷“阿娘”,但他知道,如今父親患難,謝家未必還有從前崢嶸,他和紀蘭芷親近,或許會給她帶來麻煩。
紀姨母是?很好?很好?的?人,謝如琢不想?拖累她。
紀蘭芷聽到謝如琢的?話,又如何不明白小郎君的?所思所想??她很難過,明明謝如琢待在親生娘親的?身邊,但他還是?那?樣的?不安。
紀蘭芷帶謝如琢坐到床上,她拉過厚厚實實的?錦被,蓋在小郎君的?身上,把他裹成一個圓鼓鼓的?球。
紀蘭芷和謝如琢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說:“阿娘要和你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可能你會生氣,也可能會難過,但是?你答應阿娘,絕對不要不理阿娘,好?不好??”
謝如琢茫然?地抬頭,他看著紀蘭芷那?雙認真的?眼睛,遲緩地點了點頭。
紀蘭芷捏一下?小孩的?臉頰。
小郎君的?眉眼長?開了,下?頜漸漸有了男子的?骨棱,掐起來一點都?不軟乎。
即便過了冬,元月也還是?偶有風雪。
屋外再?次刮起了風雪,冰凌撲到紅漆和合窗外覆的?御寒氈布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被褥里藏了好?幾個灌滿熱水的?湯婆子,謝如琢還有厚被圍擁,他一點都?不冷。
紀蘭芷清了清嗓子,和謝如琢說起從前的?事:“我?方才說的?那?句,我?是?琢哥兒親生娘親的?話,并非作假。七年前,阿娘在遠離都?城的?中州海域遇襲,被海寇當成俘虜,他們?看中我?的?姿容,逼迫我?嫁給賊首。”
“我?不幸中毒,幸得你父親搭救,也在那?段時日里懷上了你。可是?,當時你的?父親身負皇命,喬裝成賊匪,而我?是?世家女子,家中還有愛護我?多年的?母親,我?不能嫁為匪婦,因?一時的?沖動,讓我?母親蒙羞。”
“你見過侯夫人,你知道她是?個溫善的?女子,如果沒有我?的?庇護,她在家中很容易受到妾室的?欺辱。所以,我?必須回到都?城,像個尋常女子那?樣,嫁到高門里,為娘家爭權奪勢,如此才能引得父親半點憐憫,善待我?的?母親……”
紀蘭芷可以坦蕩地和謝藺據理力爭,可以訴說自己多年的?不易與辛苦。
唯獨面對謝如琢的?時候,她的?心中常有虧欠。
小郎君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原來只是?一個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思念的?娘親,原來一心想?舍下?他。
謝如琢現在沒有父親了,紀蘭芷找回他,卻?還要告訴他這么殘忍的?真相。
紀蘭芷說到后面,幾經停頓,羞愧到說不出話來。
紀蘭芷定定地看著小郎君,她能言善辯,完全可以捏造一些?事實,把自己說得無辜又可憐。反正謝藺一定會幫她圓謊,沒有人想?傷害懂事的?謝如琢。
可是?紀蘭芷不想?欺騙小孩,謝如琢聰慧,他未必不能覺察出謊言。
紀蘭芷騙了他這么久,不能再?肆意妄為,欺瞞兒子了。
紀蘭芷不說話。
冷風從門縫里灌入,紀蘭芷沒有蓋被子,懷里也沒有抱著湯婆子,她感覺有些?冷。
沒一會兒,她的?手心,忽然?擠進來一樣熱騰騰的?物件。
小孩察覺到紀蘭芷那?雙荷尖似的?長?指都?凍出薄紅,特地給她塞了保暖的?羊皮水袋。
紀蘭芷掌心生熱,她錯愕地抬眸,望向小郎君。
謝如琢凝視生母,臉上沒有笑容,卻?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他用稚氣的?嗓音,小聲問:“就像我?從小都?在思念娘親那?樣……阿娘離開自己的?娘,一定也很難過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紀蘭芷的?鼻尖脹出熱意,酸酸澀澀的?感覺涌上心頭,催出她盈滿眼眶的?淚水。
兒子沒有怪她,他體諒她的?難處,甚至覺得紀蘭芷一定過得很辛苦。
紀蘭芷忍不住,傾身抱住了謝如琢。
她把淚濕了的?眼睛,埋到謝如琢窄小的?肩膀上,哽咽:“是?啊,我?很難過、很難過。但我?也很想?念琢哥兒……我?再? 也不會丟下?你了,原諒阿娘這一次,好?不好??”
謝如琢沉默許久,隔了好?一會兒,小郎君才伸手環住紀蘭芷,輕輕說:“好?。”
紀蘭芷本不該在外留宿,即便她是?嫁過人的?寡婦,如今還是?獨身,也不好?做一些?太過放浪形骸的?事。
可是?夜里,紀蘭芷陪著謝如琢吃了一碗甜湯,看著謝如琢難得有一絲笑意,她又感到于心不忍。
她不打算丟下?謝如琢了,既如此,名聲差點又如何?
當晚,紀蘭芷抱來一床厚被,睡在兒子旁邊。
謝如琢像是?害怕紀蘭芷離開,就連熟睡都?要伸出玉琢一般的?細白小指,緊緊抓住紀蘭芷的?衣袖。
紀蘭芷沒有掰開他的?手,她陪在謝如琢的?身邊,一晚上聽著小郎君平緩的?呼吸,看他尚且安穩的?睡顏,幾乎沒怎么睡覺-
建康侯府,紀侯爺坐在花廳正堂,一夜未睡。
他早知謝家衰敗的?消息,這門親事結到最?后竟成了一場笑話。
紀侯爺唯恐惹禍上身,花了一些?錢財用作人情疏通,他從大太監德方口?中得知,既然?謝藺入獄,那?么婚旨自然?就不作數了。陛下?仁慈,總不至于逼著人家小娘子嫁給一個囚犯。
紀侯爺松了一口?氣,趕緊回家,叮囑家中人別和謝家來往。
哪里知道,人還沒坐穩,茶還沒吃上,他就聽到柳姨娘興沖沖地跑來告狀,說紀蘭芷當眾帶走了謝如琢,這事兒在官夫人圈子里全知曉了,鬧得沸沸揚揚,還有添油加醋地說了外人傳出紀蘭芷克夫的?“美名”,諷刺紀家真是?有情有義。
紀侯爺氣得摔碎好?幾只茶盞,指著盛氏的?鼻子罵:“這時候不和謝家撇清關系,還上趕著當人后娘!蘭芷日后還怎么再?嫁?哪家高門的?郎君會要她?!瞧瞧你養出的?蠢女!早知如此,在七年前,她做出那?等辱門敗戶的?事時,我?就該溺死她!”
柳姨娘和紀晚秋還在一旁幸災樂禍,她們?就說,紀蘭芷哪里來的?潑天福氣,竟能成權臣之婦。她就是?個克夫的?掃把星,在外人眼中,她害死第一任丈夫,第二任未婚夫又在兩人婚前鋃鐺入獄,再?無人敢娶紀蘭芷了。
紀晚秋堅信,往后她的?日子一定會比紀蘭芷好?上一千倍、一萬倍!她再?也不會被紀蘭芷壓在地上打了。
盛氏氣得發?抖:“枝枝是?你的?親女,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她也是?你的?骨血,是?你落下?的?肉!你不幫著親女,還要送她去死!況且枝枝若是?遇不到好?人家,一輩子留在侯府又如何?又不是?養不起一個孩子了,不過多一雙筷子的?事!閨女遇到這么大的?變故,你不心疼女兒,反倒覺得她不能再?嫁便沒了用處。紀崇德,你這算什么?你把枝枝當成可以隨意發?賣的?物件嗎?”
紀侯爺自知如今的?體面,也是?因?清瀾盛家的?名望以及大筆的?陪嫁,方能維持。因?此,他即便不喜盛氏,也不會在人前落她面子。
盛氏心中雖然?恨丈夫,卻?也覺得紀崇德應該是?個能說得通道理的?人。
可是?他今日居然?當眾說出要弄死親女的?惡言。
盛氏瞠目結舌,望向丈夫的?眼神,如同見了鬼一般。
紀崇德既然?在盛氏面前暴露兇相本性,他也沒什么好?遮掩的?。
紀侯爺冷笑一聲:“她身為侯府的?小娘子,自然?要以侯府的?門楣與前程為大。她若不能幫襯侯府,我?將她養大做什么?倒是?你,明明是?書香門庭出來的?宗婦,居然?連一個庶女都?教養不好?!難怪這么多年,連一顆蛋都?不會下?,當初我?向清瀾盛家求娶你,真是?瞎了眼。”
盛氏的?眼淚瞬間滾落。
這么多年,她循規蹈矩,盡孝婆母,不但一心為建康侯府支應門庭,操持庶務,便是?庶長?子紀明衡,盛氏也放下?她與柳姨娘的?舊怨,時不時通信清瀾盛家的?諸位堂兄弟,幫著籌謀前程。
僅僅是?因?盛氏不能生養,紀崇德便三言兩語竟將她所有的?功勞都?抹除得一干二凈。
盛氏氣得倒退兩步,血氣上涌,眼前發?黑,她一陣頭暈眼花,幾乎站不穩腳。
紀明衡與鄭氏聽到正堂動靜,急急跑來扶主母,勸慰紀侯爺消消氣。
可是?今日,盛氏不想?再?如從前那?般軟弱。她忍著這一口?壓抑心底多年的?氣,她鼓足勇氣搡開長?子長?媳的?手。
盛氏抹去臉上的?眼淚,一步步逼近紀崇德。
盛氏想?著乖巧懂事的?紀蘭芷,想?著紀蘭芷這么多年承歡膝下?,彩衣娛親。盛氏忽然?有點明白,為何紀蘭芷要聽紀崇德的?安排,為何要待誰都?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為何要逼迫自己去同意那?些?紀崇德安排的?相看與婚事。
紀蘭芷只是?不想?盛氏受苦。
她一心保護母親。
盛氏竟昏蒙至此,半點不知紀蘭芷已被她父親逼上絕路!
她可憐的?女兒,她對不起枝枝。
憑什么,她花兒一樣的?女兒,要受這些?苦難。
盛氏咽下?苦淚,即便她已是?上了年紀的?婦人,依舊可以為了紀蘭芷而變得剛強。
盛氏挺直腰脊,半點不畏紀崇德兇惡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氣,對成婚多年的?丈夫道:“紀崇德,我?與你夫妻情分已盡。今日,你我?恩斷義絕,不管你是?用‘七出之條里的?無子’一項休棄我?,還是?顧及顏面,提出兩家和離,我?都?不會再?做紀家婦。我?會帶著枝枝離開,我?們?母女不會再?礙你的?眼!如此,也正好?從了你的?意吧?你要扶正柳姨娘便扶吧,你要續娶便娶吧。”
紀崇德怒目而視:“你可知,你這樣不會生養、外嫁多年的?宗婦,即便和離回娘家,也是?要看偏房弟侄的?臉色過活?!”
盛氏回頭,看了丈夫一眼,她繃緊下?頜,即便青春不在,眼角、側臉都?生出皺紋,她那?雙眼卻?依舊有年輕時高門貴女的?風華神采。
盛氏擺足了姿態,冷嗤:“這一座吃人的?宅院,我?已經待夠了!我?還不信,離了你,我?們?娘倆便活不了了!”
盛氏舍下?紀崇德,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喊季嬤嬤給紀蘭芷遞去消息,又回正房帶走所有盛家的?陪嫁金銀、房契地契。
盛氏忍辱負重?幾十年,她從一位明媚的?少女,變成鬢邊長?白發?的?老婦。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老死在侯府,可她今日受紀蘭芷的?鼓舞,她走出來了。
盛氏頭一次不是?為了人情來往、赴宴攀交、采買家用而走出這一扇大門。
她走出這一座烏沉沉的?院子,只因?她想?和女兒一起過日子,只因?她這一次想?為自己而活。
盛氏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與愜意。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夜深了, 打前頭行路的丫鬟提起羊角燈一照。
伏地燕受到驚嚇,收起剪子一樣的翅膀,慌忙掩進廊梁里頭。
紀家老夫人大?病初愈, 才喝了安神的藥,得知昨晚正房鬧出的動靜, 覺也不睡了, 換了一件壽紋對襟披襖,再裹一條防風的銀鼠皮圍脖兒, 吭哧吭哧就往柳姨娘的院子里去。
紀侯爺生了一天的氣,丫鬟說他夜里就宿在柳姨娘的院子里。
老夫人要來,柳姨娘那邊盯梢的丫鬟早早通風報信。
等老夫人邁進正堂, 柳姨娘已經服侍紀崇德穿好了衣裳, 坐在堂前等她。
紀侯爺擰了擰眉心?:“娘,你怎么大?半夜趕來了?您身子骨不好,多?躺著休養才是。”
老夫人氣得抄起龍頭拐杖,重重一錘地:“我怕我再睡下去, 這家就翻了天了!”
老夫人忽然發?難,饒是平日里再敬重母親的紀崇德也有幾分不耐。
紀侯爺面?色不虞, 他年過半百, 早已不是從前那個被父母親用?竹帚抽打的小童了。
老夫人意?識到兒子長大?了, 自己管教不了他,只能?朝一旁安撫兒子的柳姨娘重重摔去一個巴掌。
老夫人指上戴著金戒指, 刻了花印,冷不防刮擦到柳姨娘的頰側,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柳姨娘被打懵了, 兩?眼含淚,我見猶憐。她見是老夫人下的手, 也不敢喊冤,只淚眼婆娑地望向紀崇德。
“娘!你在做什么?!”紀侯爺倒不是擔心?柳姨娘,而是母親在下人面?前落他的面?子,實在忍無可忍。
老夫人卻還要伸手打柳姨娘,她指桑罵槐地道:“你一個賤皮子妾室,竟也敢爛了舌根嚼正房的蛆!要不是我兒聽你一個奸貨挑唆,怎會休掉掌家多?年的宗婦!你個蠢貨,我當初讓你進偏門,真是豬油蒙了心?肝!”
紀崇德愚昧,一心?要持著他的男子氣概與父輩的顏面?,可老夫人卻知,她嘴上罵盛氏不會生養,卻也是將這一點抓來當把?柄,如此才能?讓盛氏心?甘情愿拿出豐厚的陪嫁來補貼家用?,不然就憑紀崇德那點侯爵的俸祿,以及庶出長孫的低品階官俸,如何養得起這么一大?家子人?
若非看在他們是清瀾盛家的姻親,盛氏又?肯讓家中叔侄、堂房兄弟提拔庶長孫,三孫女紀晚秋又?如何能?沾胞兄的光,嫁進崔氏的門庭?
紀崇德竟聽柳姨娘這樣蠢婦的話,同盛氏和離了……當真是愚不可及!
老夫人定下心?神,她攀住兒子的手臂,同他道:“趁現在事情還沒個結論,你去將大?兒媳請回來。多?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頭吵架床尾和,不過上嘴唇磕碰下牙齒,說說話便過去了。”
柳姨娘聽到老夫人還要說和,她也有些慌了神,她可是開罪慘了盛氏,若盛氏真的回到侯府,又?不顧體面?要拿捏她,那她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柳姨娘怯怯看了一眼紀侯爺,見他冷著臉,便小聲同老夫人道:“太遲了,侯爺的和離書早已送去了……”
聞言,老夫人頓感頭暈眼花,她足下踉蹌兩?步。
還沒等丫鬟扶穩老夫人,屋外傳來季嬤嬤的聲音。
“紀侯爺,我家夫人送來了簽字畫指印的和離書,還有一份二娘子送來的斷絕書。夫人說了,她并非受封之婦,兩?家和離,官府任其自便。夫家提出和離,文書她簽了,也過了官府明面?,如今各家留一封和離書,用?以留存明證。而二娘子可憐謝家稚兒,又?不愿往后生事,拖累侯府,她自愿提出與紀家恩斷義絕,從此為失怙失恃的孤女,族譜也大?可將她除名?。奴婢把?文書帶到了,煩請侯爺存書,再簽一份斷絕書,奴婢好回去復命。”
季嬤嬤是盛氏的家奴,侯府的主子沒她的身契,輕易打罵不得她。
紀崇德沒想到他的二女兒主意?這么大?,竟鐵了心?要保謝家小子。
他火氣上涌,冷笑連連,一腳踹開門,接過季嬤嬤奉上的父女斷絕書。
“她要去送死,休怪我這個做父親的不近人情!盛氏愚鈍,為了一個庶女離家,往后莫要后悔!”
季嬤嬤不搭話,只盯著紀侯爺簽字。
紀崇德簽下文書,又?下令給族中長老,更?改族譜,只在族譜里記下他僅有一女紀晚秋,而紀蘭芷已被除名?。
季嬤嬤辦好了事,她將一式兩?份的書文,留下一份給侯府,另一份帶回紀蘭芷那處。臨走前還說了一句體面?話:“和離放妻書已成,如今兩?家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彼此都?留些體面?,莫要再因?前塵舊事,兩?廂生憎。奴婢這就告退,不打擾侯府清靜了。”
老夫人看到季嬤嬤風風火火地走了,她精神不濟,一下子栽倒在椅上。
她沒想到兒子竟憑著一腔意?氣,將事情辦得這樣快。若是她兒子爭氣,給盛氏掙來誥命,受封之婦和離,要走吏部削封以及刑部詢問的流程,事情還有轉圜余地。如今木已成舟,老夫人也認了命。
老夫人瞥見暗地里止住眼淚的柳姨娘,嗤笑一聲:“老身好歹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你當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便是侯府主母之位空缺,也斷沒有妾室扶正的道理!大?郎,你不做人,娘還要點人前的臉面。你與盛氏和離便和離吧,再尋其他高門兒媳為婦便是,只柳氏難登大?雅之堂,除非我死,也決不會讓她上位!”
柳姨娘聞言,臉色頓時青白,唇瓣失血。
她懊惱不已,這兩?人母子吵架,倒傷及她這個無辜的人。早知道她便不管那么多?閑事,若沒有老夫人從中作梗,興許她還能撈到一個侯夫人做做。
但老夫人要紀崇德另娶,柳姨娘也不帶怕的。畢竟她是兒女雙全的妾室,一個半道上來的主母,未必壓得住她的風頭-
盛氏和離后,麻煩也會接踵而至。
她要受父輩的詰難、弟侄的指責、旁支的非議。
她本該忍受那些婚姻里的不快,為各房小娘子做出德言工容的宗婦典范,如此一來,別家的婦人在挑選兒媳時,便會高看清瀾盛家一眼。
盛氏最怕背負罵名?,但她為了紀蘭芷,舍下這些曾經被她視為生命最重的體面?。
紀蘭芷將母親迎回京郊的小院,她得知盛氏和離,又?怎么猜不到母親是為了自己做出犧牲。
紀蘭芷心?中有愧,眼眶發?燙,她如兒時那樣抱住母親,小臉抵在盛氏的膝骨,輕輕地磨蹭。
“是我拖累了您……”
盛氏溫柔地撫摸女兒的頭發?,搖了搖頭:“是枝枝救了我。”
紀蘭芷的喉頭仿佛含了一顆酸梅,澀得心?臟都?縮成了拳頭大?小。
她依偎母親身邊,把?七年前的事全部告訴盛氏。
盛氏怕女兒難過,那么多?年從來沒有問過紀蘭芷的往事。在盛氏心?里,失貞也好,完璧也好,紀蘭芷都?是她的乖女,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盛氏得知謝如琢是紀蘭芷的親兒子,她的鼻腔酸楚,眼淚滾落。
她沒有在意?紀蘭芷的過去,她只是可憐女兒。那時的紀蘭芷才及笄不久,在盛氏眼中,她還是個小姑娘,她遇到那么大?的事,舉目無親,身邊沒人可以商量,她會有多?怕。
盛氏抱住紀蘭芷,眼淚跌入女兒的發?髻間。
“往后有阿娘在,我們枝枝再也不用?害怕了。”
紀蘭芷咬住下唇,她想止淚,可怎么也止不住。
小娘子賴在盛氏懷里,終于像一個孩子一樣,把?這么多?年的委屈,統統哭了出來-
謝如琢守在屋子外頭,沒有進去旁聽娘親紀蘭芷和盛氏的對話。
昨晚下的一場小雪,今早的庭院里累起了不深不淺的一層雪垛子。謝如琢閑來無事,也看不進書,只能?蹲在石階旁邊踩冰、堆雪人。
季嬤嬤和劉管事守在旁邊看顧小公子,生怕他玩雪凍出個好歹來。
好在今早,紀蘭芷翻出一雙麂子皮的小靴,以及用?蓬松胞羔羊皮做內膽的月白色棉袍,給小郎君換上。小孩穿得厚厚實實,一點都?覺不出冷。
門扉吱呀打開,紀蘭芷喊謝如琢進屋:“琢哥兒,你來。”
謝如琢拍去手上的碎雪,又?整了整蹲身子造成的衣袍褶皺,到處都?打理干凈,這才對抄袖子,規規矩矩進門。
清秀的小郎君抬頭看了娘親一眼,得到紀蘭芷的允許后,對盛氏躬身,恭恭敬敬地喊:“如琢見過外祖母。”
盛氏看到教養極好的小孩,又?想起這些天小郎君的遭遇,眼淚又?要盈眶。
她摟過孩子,柔善地拍著他的后背:“我們琢哥兒吃了好多?苦,外祖母心?里想著就疼。如今這個光景,我們琢哥兒可怎么辦才好。”
謝如琢緊緊攥著手指,任由盛氏抱著他哄勸。
小孩既擔心?父親的安危,又?覺得如今有親娘和外祖母陪在身邊,他安心?許多?,什么都?不怕了。
夜里的時候,鄭氏和紀明衡帶著兩?個孩子上門。
紀明衡明理,知道這位嫡母其實待他的妹妹與生母并沒有哪處不好,在府上也從來沒有使過陰司手段。甚至為了幫扶他,盛氏還會特地去給紀明衡打聽諸位考官的文章偏好,利用?盛家的人情,幫他同京官請教各屆正科八股文題目的破題之法。
即便盛氏和建康侯府不再往來,紀明衡也打算回報養恩,時常來探望嫡母。
鄭氏和紀蘭芷寒暄。
紀鹿與紀晏清拖著一箱玩具進來。
箱子里的小玩意?兒堆得高高的,蓋子都?壓不下,里面?有陀螺、風箏、陶響球、還有呦呦最喜歡的磨喝樂。這個泥塑娃娃穿戴金珠紅紗,打扮得花枝招展,是鄭氏送給紀鹿的生辰禮。
紀鹿為了安慰謝如琢,忍痛割愛,送給了他。
紀晏清:“祖父不讓我倆出門,今天總算尋到機會來看你了。如琢,你放心?,你爹肯定會沒事的!”
紀鹿點點頭:“對,你爹肯定能?平安回家!等呦呦和哥哥再長大?一些,能?逃出府了,我們繼續來看你!”
他們聽到甲班的宋麗說,謝家的東西全部被搬空了,連孩子的玩具都?要拿走,謝如琢什么都?沒剩下。
甲班的小孩們為謝如琢打抱不平,紛紛湊了一些家里的小玩意?兒,送到謝如琢這里。
還有一些東西,是幼學?教諭拿來的,他們的家宅里或多?或少都?有在朝為官的親戚,不好明面?上和謝家來往,只能?暗中打聽到謝如琢的住處,送上一些關懷小孩的禮物。
不論謝藺是怎樣的為人,但謝如琢乖巧聰慧,讀書上進,天賦異稟,這么優秀的小郎君,老師們是看著他長大?的,心?疼的同時,又?有些唏噓。
攤上這樣的父親,恐怕往后沒有出仕的可能?了,謝如琢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才學?,本來他日后的前程必將不可估量。但如今這些祈愿都?成了泡影,他的才華終將被埋沒。
大?房夫婦怕惹得紀侯爺生氣,他們不敢多?待,也沒有在紀蘭芷這里用?飯。
晚上,紀蘭芷吩咐廚娘,燒了一大?桌的菜。她問兒子喜歡吃什么,但謝如琢怕給長輩添麻煩,不敢說自己的喜好,只道了句:“都?可以、都?好,我不挑食的,我什么都?吃。”
紀蘭芷能?明白小孩的顧慮,即便知道她是他的生母,謝如琢還是怕被人拋下。
謝如琢只能?盡量少說喜好與需求,不要給人添麻煩,這樣沒有人嫌棄他是個累贅,也就不會丟下小郎君了。
紀蘭芷摸了摸小孩的腦袋,轉頭去問劉管事:“小公子平日都?吃什么?”
劉管事心?疼孩子遭難后,好幾日不吃飯,一五一十全告訴紀蘭芷。
當晚,桌上擺上各式各樣的菜肴,有炒蝦、鱔絲羹、黃花菜燉鴨湯、黃芽菜煨豆豉醬肉……大?多?數都?是葷菜,有謝如琢愛吃的,也有盛氏心?疼小郎君近日清瘦,特地喊廚娘添置的。
謝藺喜素食,謝如琢和紀蘭芷一個脾氣,愛吃肉菜。
謝如琢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嘴角抿出一絲極淡的笑。
紀蘭芷一邊給小郎君夾菜,把?他的飯碗堆出尖尖,一邊說:“我們琢哥兒要多?吃菜,長得壯實一點,家里暫時就你一個男子漢了,你要長得高高大?大?,才能?有力氣保護娘親和外祖母呀!”
紀蘭芷這句話的意?思是,她會陪著謝如琢長大?,她再也不會離開了。
謝如琢重重點頭,往嘴里夾了一塊鴨肉。
睡覺前,季嬤嬤看到謝如琢擺在床頭的那一只破損的布老虎,猜是小孩的心?愛之物。家里女主子沒一個擅針線活的,只能?她出手幫忙縫補。
謝如琢沐浴更?衣,回到房間,打算入睡。
他一偏頭,看到那一只已經完好無損的布老虎。
小孩怔怔出神。
片刻后,謝如琢抿唇一笑,小郎君的臉上終于浮起了久違的笑容。
小郎君能?睡好了,紀蘭芷卻有點難眠。
她安排好了這些事,心?里難得想起謝藺。
說謝藺政策出事,倒好理解,哪里有萬無一失的國策。但說他貪污,紀蘭芷便心?里梗氣兒,覺得那些針對寒門的世家黨羽真是壞事做盡!
謝藺多?勤儉持家,她能?不知道嗎?一兩?銀子掰開二兩?用?,先緊著她與小郎君,半分不愿意?花在自己身上。一身舊衣漿洗三五年,縫縫補補又?能?穿幾年,就是砸他身上一百兩?銀子,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去花銷。
這樣的男人,說他貪污受賄,真是辱沒他了。
紀蘭芷心?中為謝藺感到不平,又?想起從前在鄉下,謝藺把?全身家當都?拿出來給她花用?的場景,胸口?悶悶的不是滋味。
她也想為二哥做點什么。
紀蘭芷并非念舊情,她只是覺得好人不該有這樣的下場,好人至少要有好報-
刑部牢獄,夜幕沉沉。
許是刑官也怕謝藺出事,之后的幾場審訊,他們換下了趙永明,讓其他司法官審問謝藺。
謝藺還是沒有認罪,他嘴硬得很,惹惱了世家朝臣。
那些敵黨明著處置不了謝藺,只能?暗地里使一些陰招,譬如故意?為難為謝藺看病的郎中,不讓謝藺用?上止血療傷的好藥,任由他的傷口?潰爛感染,身體發?熱,病情加重。
直到他們聽說,皇帝也會親自去審問謝藺,這才不敢明目張膽地折騰囚犯。
乾寧帝來到牢獄的時候,謝藺剛剛喝下一碗退熱的藥湯。他的臉色蒼白,唇無血色,不過小半個月,身體便清癯消瘦。郎君得知陛下親臨,他攏好衣襟,緩慢下地,走向君王。
謝藺腳踝上束縛的枷鎖鐐銬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謝藺似無所覺,依舊走得穩當,明明他的衣袍被血水、黑泥、草桿,染得臟污,但他的氣度出塵,依舊高潔得如同供臺泥像。
乾寧帝原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看到君王便恨得咬牙切齒,口?吐狂言的悖逆之徒,但謝藺依舊從容不迫,半點不見他對上位者的憎恨,倒讓君王也覺得有點納罕了。
乾寧帝遣退左右,他嘆一口?氣,問:“謝藺,你恨朕嗎?”
謝藺搖頭,目光清正堅毅,他道:“不恨。”
乾寧帝:“為何?”
謝藺頓了頓,道:“多?年來,臣推行了均田、衛所一類的國策新政。為添國稅,遏制割據地方的軍閥家業做大?,臣幫襯中樞,實行榷鹽、榷酒的官營貿易,增添國庫,增加戰事軍費,以此來平定齊國內亂。雖然這些政策尚且美中不足,卻也在從前暫緩了各項危急存亡之事。”
“陛下圣明,自然明白過往種種,臣出力與否。陛下擅用?人之道,知國事制衡之局,正因?陛下乃圣帝明王,推恩四?海,如今才有這般國富民強、兵銷革偃的局面?。”
“臣有幸出仕佐君,是臣之幸。便是淪為皇權與世家博弈之間的一枚棋子,臣也心?中無怨。臣可以為大?局著想,為陛下手中利刃,只是家中稚子尚幼,懇求陛下垂憐,多?多?看顧一二。以及紀家二娘子,是臣福薄,耽誤小娘子婚事,污她名?聲,還請陛下將過錯獨攬臣一身,不要傷及小娘子的聲譽。”
謝藺說完,撩起衣袍,利落地跪地叩首。
他仿佛全無脾氣,在皇權面?前俯首稱臣,半點怨言都?沒有。
這一番話,實在說得漂亮。既是說明謝藺含冤受屈,又?表明他愿意?為皇權犧牲的獻身之心?。
無論這一樁貪污重案,皇帝有沒有在背后操手,他都?愿意?聽從君王安排,即便是赴死,謝藺也心?甘情愿。
如此一來,乾寧帝又?有些遺憾。畢竟謝藺身為臣子,確實好用?。若非他疑心?謝藺,或許他也不必落到這般騎虎難下的局面?。
乾寧帝沉聲:“你早料到,你會有一死?”
謝藺垂下眼睫,他的肩背挺拔,背影看著清正孤潔。
謝藺:“是,早在乾寧三十六年。”
那是謝藺出仕的第一年,乾寧帝得知他才高八斗,愿意?給謝藺一個洗刷舞弊冤屈的機會。皇帝拿他作為刀刃,切開世家門閥掌控科舉、提拔門生的第一刀。
原來乾寧帝的施恩,在聰慧過人的謝藺眼中,便是催命符。
謝藺早知自己早晚會落馬,但他依舊宵旰憂勤,為民為國,恪盡職守。
乾寧帝忽然啞口?無言。
他沒有再說什么,靜默地走回了寂靜的皇城。
唯有謝藺回到死氣沉沉的牢獄,他知道今日面?圣,皇帝已經答應他,會幫他保下無辜的人。禍不及家宅,謝如琢和紀蘭芷也會平安無事。
謝藺從前沒有想過娶妻生子,他既羨慕旁人家宅里的熱鬧,又?怕往后出事,會拖累一家老小。
但他和紀蘭芷有了一場露水姻緣,他們生下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孩子。
謝藺記得他守在紀蘭芷身邊,看著她分娩時的心?疼,記得他喪妻后,幾日不吃不喝的潦倒,若非當時兒子的幾聲啼哭,謝藺還不能?重新振作起來。他抱起襁褓中的嬰兒,他明白父親的責任,即便他早已身陷皇權旋渦,他也不能?再退縮。
至少等謝藺養大?謝如琢再死,至少等他再爬高一些給孩子鋪好路再死。
直到謝藺等到了紀蘭芷,他的亡妻死而復生。
在那一刻開始,謝藺有了私心?。
即便這些私欲,終究會害了自己。
幸好,他沒有拖累紀蘭芷,他只是對不起兒子。
謝藺垂下眼睫,緘默不語。
他想到紀蘭芷明艷如春桃的容顏,想到兒子玉雪白凈的小臉,他想像一個尋常家宅里的父親,養育自己的妻兒。
謝藺并不想死。
原來,他很惦念妻兒,他很想很想活下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早春的雪細, 沒有隆冬天那么厚重,落到烏黑的發髻上,也不覺得壓頭發。
紀蘭芷沒有拍去那些覆在發間?的雪絮, 任由一點又一點的白珍珠,黏上鬢邊的金桂絨花。遠遠望去, 好似披了一層素縞。
紀蘭芷立在風雪中, 她請徐家的門房去找徐昭,就說二娘子有幾句話想問他。
紀蘭芷曾經懷著不好的居心?親近過徐昭, 她如今不必受紀崇德掣肘,但這份愧疚還?是欠下的。若非為?了謝藺奔走,紀蘭芷不會舍下臉面來找徐昭。
但徐家人并沒有憎恨紀蘭芷, 一聽是她來, 徐夫人親自?來迎她:“二娘這是做什么?天寒地凍的,待在屋外受涼了怎么辦?快請進!”
紀蘭芷搖搖頭:“多謝徐夫人盛情招待,但我是為?謝家奔波,不好再把徐家拉下水。我今日來見小徐將軍, 是有幾樁公務要問,倘若夫人不嫌叨擾的話, 能否讓小徐將軍同?我說兩句話。”
徐夫人嘆了一口氣, 拍拍紀蘭芷的手:“這有什么不行的?四郎剛醒, 還?在換衣呢,聽到你有事喚他, 早爬起來了。”
果然,徐夫人話音剛落,徐昭便大馬金刀地跑來。
他連頭發都沒綁縛好, 松松垮垮,絲絳隨著凜冽發尾飛揚。
徐昭著急地問:“二娘尋我何事?”
徐昭知道, 他和紀蘭芷緣分已盡,不好再喊她親昵小稱,以?免污她聲譽。
紀蘭芷感激徐家人不計前?嫌,對她還?是如同?往常的熱絡,她行了個見面禮,問徐昭:“徐將軍,你和謝大人從前?都在內廷辦差,對于他的差事應該是有所?了解的。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不必你出手,只?要你告訴我,他曾謀過哪些公差,幫扶過哪些貧縣困鎮,又有哪些人曾受過他的襄助……我知道謝家如今是個泥潭,朝中無人敢搭手,但你見過謝家小公子,孩子那樣的小,父親出了事,他該怎么活?還?有謝藺謝大人,他雖然私德有虧,但小徐將軍捫心?自?問,他真的是個佞臣貪官嗎?”
徐昭對謝藺是有些私怨的。
但紀蘭芷言辭懇切地逼問他,謝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官吏。
據徐昭所?知,謝藺敢與滿朝世家官吏,爭奪黎民福祉,萬民的一線生機。他下手太?狠,做事太?絕,各家都討好不了,至多得到百姓的一句美名。若謝藺貪圖富貴,門閥權貴早就用錢財誘他倒戈了,哪里還?能罵他從中作梗,損害豪族利益,恨其入骨?
于公事而言,謝藺并沒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徐昭放下私仇,他看著這位曾經會是自?家嫂嫂的娘子,咬牙道:“行,我幫你!”
三天后,紀蘭芷拿到了一份文書,以?及溫理提供的名錄,紙上記載著謝藺為?官的政績,還?有一些謝藺私下探訪、關照過的貧困縣鎮。
溫理以?及幾位工部同?僚也來幫紀蘭芷的忙,他們在幫謝藺查案平反上碰了釘子,只?能試試看紀蘭芷有沒有高招,能夠破開一道豁口。
紀蘭芷:“把謝大人出事的消息,告訴所?有他幫襯過的縣鎮,鄉下消息不便,村民們耳目閉塞,他們一定不知謝藺患難入獄。我們斗不過那些世家官吏,但我們可以?從平民百姓下手,這是庶族寒門與世家門閥的較量,貧民下戶命賤如螻蟻,被高門輕、被權貴賤,沒有人愿意愛民如子的謝藺輸。”
溫理豁然開朗:“你是想激起民憤,讓百姓為?謝大人鳴不平,逼君王順從民心??畢竟法?不責眾 ,陛下要名聲,便不會開罪百姓!此?招甚妙!”
紀蘭芷笑道:“不知道我能找到多少真心?愿意幫助謝藺的人,也希望這一卷萬民書,我真的能寫滿名字。”
紀蘭芷把一部分文書交到溫理,以?及其他僚臣們的手中,他們兵分兩路,各自?行動。
紀蘭芷來到苗鎮,路上,車夫和她說:“原本要進苗鎮,得爬很高很陡峭的山路,再坐牛車,老人們行動遲緩,腿骨都有寒癥,很多時候都出不了山。現在好了,謝大人把路開出來,咱們的馬車進鎮子也方便了,老人家想買些御寒的布料皮料,上城里買點燃燭蠟油,孩子開蒙要用的書籍筆墨都不必花錢去求人帶貨。”
這是紀蘭芷第一次從百姓口中聽到謝藺的名字。
二哥柔善的一面,漸漸在紀蘭芷心中成形。
紀蘭芷來到鎮子里,她隨口一打?聽謝藺,很快就有大批大批的父老鄉親湊過來。
他們圍聚一團,著急地問。
“謝大人怎么了?”
“說是得罪人,進牢獄了!”
“那可了不得,縣衙里頭的官差兇橫霸道,不管你對不對,拉過去就是打一記大板子!”
“謝大人那么高的官,也要挨板子啊?”
“唉,肯定是被人冤枉的,咱們縣太?爺審的冤案還?少嗎?上回李家的兒子明?明?偷了趙婆子的雞,非說沒有,還?把吃剩了的骨頭丟到人家院子里。趙婆子就那么一只?雞,每天還?要下蛋給娃娃吃,李家小子也狠心?去偷!他不就仗著自?己的爹在衙門里頭當捕快,不然哪敢那么橫?還?是謝大人知道了,不但讓李家賠錢,還?讓小子吃了一頓板子,解氣呢。”
“這些京官眼高于頂,沒有人瞧得起我們,只?有謝大人不在意我們的貧寒,嫌棄咱們村民磕磣。”
眾人聊起這些往事,心?里記掛著謝藺的好。
說完,又各個神情低落,無比唏噓:“可是再好的官,上頭也有更大的官,謝大人也得挨人的打?罵啊……”
紀蘭芷揚了揚手上的卷子,她提起蘸了墨水的毛筆,對他們說:“所?以?我特地來找諸位了,皇帝不相信謝大人是個好官,但我們可以?讓皇帝知道。諸位愿意幫助謝大人,但心?有忌憚不愿意露面的,沒關系,你報給我一個名字,畫個指印,也算是敬了一份心?。”
“不怕事的,想助我一臂之力的,明?兒隨我去京城,我們去和那些三司法?的官員理論理論。”
“我也想問問,為?什么天底下壞人能長壽,好人卻要早死??”
“為?什么謝藺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僅僅是想在國步艱難、百廢待興的時候,如《橫渠四句》所?言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樣,一心?治國安民。他效仿先儒圣行,他何罪之有?”
“我也想知道,這個國家究竟是只?想要粉飾太?平的虛假昌盛,還?是要有血有肉、萬民一心?的奮勉大治。我和你們一樣,都只?是平頭老百姓,每天不關心?政務治國,我只?關心?有沒有飯吃,有沒有水喝,有沒有衣穿,有沒有錢治病,我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長大,我日后能不能不遭遇梟雄割據引發的國土內亂,好好活到老死?那一日。”
“謝藺明?明?沒干什么壞事,卻仿佛犯了天條,要受這樣的苦難。諸位,我真的不明?白。我也很怕,萬一有一天,這樣的苦難落到我的頭上,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有誰能幫我?會幫我的謝大人,已經被貪官污吏給害死?了啊!”
紀蘭芷這一句句質問,問得底下百姓垂首不語。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生出的都是憤慨與無奈。若是謝藺那樣的大官也要被門閥豪族欺壓,那他們這些螻蟻又有什么活路?他們要爭,必須要爭得一線生機。
他們只?是想活著,不要再受任何豪強的欺辱罷了。
“二娘子,我跟你去!”
“我也跟!”
“二娘子,我也來!”
鄉親們對紀蘭芷伸出手,他們看到愿意上京的人變得越來越多,心?中凝聚的力量也越來越強勁。皇帝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至多也就是發一發怒火,挨兩下板子。要是能救出謝藺,他們挨板子算什么?謝大人是個好官,好官不能被奸臣害死?!
不然等他們蒙冤受屈的時候,就沒有第二個謝藺能救他們了。
紀蘭芷把卷紙鋪開,會寫字的自?己寫上名字,不會寫的紀蘭芷幫忙寫。除了苗鎮的鎮民,附近的幾個縣鎮聽說謝藺入獄的消息,也坐著牛車趕來了。
還?有一些老人家即便腿腳不便,即便只?會說幾句方言,他們也要趕到紀蘭芷這里,磕磕絆絆地說話,手腳比劃,請求年輕人幫忙翻譯名字,要求紀蘭芷添上自?己的名字。他們沒幾年可活了,知天命的年紀,最不怕死?,有事可以?頂上,反倒是那些娃娃們可以?待在家里,免得惹禍上身?。
其余鎮民圍聚一團,說起這十?多年,謝藺幫著做過的好事。
有的說,謝藺知道他們村子的橋被雪壓塌了,水壩也被夏汛漲起的河流沖垮了,他怕湖水會淹沒村落,不但召集人手疏通村民,還?派下賑災銀,幫忙修建河渠堤壩。從來都是出了災情,中樞才派人來賑災的,第一次見到京城大官為?了防止災害,事先預防的。
有的說,謝大人小時候一定吃過苦,他一手農活干得既麻利又好,許多農戶憂愁的旱災蟲災,那些養尊處優的縣官不能體會,唯有謝藺覺察出他們的不易,幫他們減輕了稅賦,還?時不時下鄉體察民情,詢問他們近年的困難。
有的說,謝大人擅長醫術,一些村民沒錢看大夫,還?是趁謝藺來巡視地方的時候,請他來問診。謝藺沒有怪罪村民的魯莽無狀,他待人溫藹可親,不僅幫忙看病,還?為?貧戶老人買了治病的藥。
有的說,謝大人其實自?己身?體也不好,卻每年都會親自?監察各項造橋建屋的工事,生怕有人偷奸耍滑,不用心?辦事。
謝藺做過的事,很多很多,說也說不盡。
他們七嘴八舌,說起謝藺做過的善舉。他們都想幫謝藺一把,就像謝藺從前?不畏強權幫助他們一樣。
天寒地凍,百姓們尊重讀書人,他們怕紀蘭芷手腳冷,自?發地燒起炭盆,為?她端來煮沸的茶水。
紀蘭芷端坐在農戶的中間?,聽他們說謝藺的過往。
她從這么多人的口中,終于拼出一個二哥的全貌。
他不是壞人,他是個好人。
紀蘭芷一筆一劃記錄這些恩情,記錄這些名字。
寫著寫著,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鼻腔發酸,心?臟有了澀意,眼淚隨之溢滿眼眶。
紀蘭芷抬起手臂,小心?翼翼按了下眼睛,擦去眼淚。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指骨的顫抖,繼續往下寫字。
不管有沒有用,她都要把這些名字、這些事跡、這些百姓,帶到京城。
她要讓那些高門權貴睜開眼看清楚,他們犯下的惡、犯下的罪。
他們究竟是怎樣一副鐵石心?腸,竟要殘忍地殺死?一位曾經伏案務公、憂國恤民的好官。
……
紀蘭芷為?謝藺四處奔波的陣仗鬧得很大,許多世家子弟們都聽到了風聲。
他們風聲鶴唳,有了一絲懼意。若是天下百姓站在謝藺那一邊,皇帝會如何判?畢竟世家與民心?相爭,未必會有勝算。
況且,他們對謝藺的打?壓是下了死?手的,誰都不想讓謝藺翻身?。
思及至此?,甚至有人派出豢養的死?士,想要近身?刺殺紀蘭芷。
但徐昭機敏,他特地調遣羽林衛隨行,庇護紀蘭芷一程。
有軍士相助,護住那些翻山越嶺赴京的百姓,門閥高官沒能下得了手。
京城亂作一團,那些圍聚在登聞鼓院門前?的鄉親父老,一聲聲質問前?來疏散人群的官吏。京官們的官帽被扯落、官服被攥緊,他們聽著百姓詢問謝藺的安危,臉頰漲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問官吏:“要是有朝一日,你被高官陷害,入了大獄,求告無門,你該怎么辦?”
京官們心?生懼意,畏畏縮縮,不敢言聲。
很快,君王派出禁軍隊伍,驅趕這些鬧事的民眾。
可是乾寧帝也知道人言可畏,他不敢下雷霆御令,傷害任何一位子民。
《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乾寧帝,并不想當一個苛責百姓的暴君。
兩日后,溫理來探監。
謝藺今日的精神不算太?好,他久病難愈,瘦得都要脫了相。但他看到溫理前?來,還?是掙扎著,起了身?。
溫理看到謝藺消瘦的樣子,不由眼睛泛紅。
溫理將這些紀蘭芷的消息,告知了被困牢獄的謝藺。
他寬慰謝藺:“陛下似乎也在猶豫,保不準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溫理笑著夸贊紀蘭芷的英勇果敢,聰慧伶俐。
“二娘子真是有主?意,幸好我聽了她的話,事情有了轉機……”
謝藺聽著,卻忍不住發起了怔忪。
好半晌,他才垂下濃長的雪睫,鳳眸里浮起一絲柔情,唇角輕輕一扯。
謝藺還?以?為?,枝枝會不要他。
可是這次,她留下來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坤寧宮的?早晨, 一貫是寂靜安寧的?。
曦光照在黃綠色的?琉璃瓦間,古松上的?雪意偶爾被風吹落,簌簌落到石磚縫隙里。天光乍亮, 大宮女燕麗便帶著宮人入內伺候周皇后起身。
周皇后的?外祖家有西域小部族王女的?血脈,接觸久了, 她也慣愛吃些?外邦吃食。
叫起時, 周皇后洗漱完畢,先捻了高邊銀碟里裹滿醍醐的?火腿片, 含在齒間。
鳳駕前極為得臉的?大太監炳壽親手?端來?衣裳,每一件大衫都用添了熾炭的?火斗熨過,還熏了清雅的?南果香。
炳壽和燕麗服侍主子一臉肅容, 戰戰兢兢。不?必周皇后問, 她都能猜到,定?是有什么惹她不?快的?消息。
周皇后按了一下?額角,道:“說吧,又鬧出什么陣仗了。”
炳壽對燕麗使了一個眼色。
燕麗朝周皇后福了福身子, 輕手?輕腳退下?了。
擋雪的?寶相花厚簾布落下?,寢殿避光, 又陷入一片混沌。
炳壽壓低聲音, 同?周皇后說:“那位紀二娘子當真好手?段, 她帶來?了幾卷萬民?請命的?文書,還拉攏了成百上千人, 這些?百姓都是受過謝藺恩惠的?貧縣鎮民?,他們圍著登聞鼓院鬧事,為謝藺喊冤, 久久不?肯離去,聽說京畿州府還有更多的?庶民?要來?。陛下?那邊已經知道消息, 調遣軍隊去疏散百姓了……”
周皇后緘默不?語。
她怎么都沒?想到,謝藺這一只秋后蚱蜢還能蹦這么老高。
能逼得皇帝出兵,想來?那陣仗定?不?是一般的?大。
一個得民?心的?皇子,對于中宮來?說,威脅太大了。
周皇后半天不?開口,炳壽試探性地發問:“您怎么看?反正謝藺身陷囹圄,不?如奴才一不?做二不?休,將他殺了。這一回?,憑他再多能耐也插翅難逃。”
周皇后擺擺手?:“不?必對付他。若是謝藺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于牢獄,豈不?是會讓皇帝疑心背地里確實有人謀害他,有比謝藺更惡的?奸|黨,難保陛下?不?會覺察到是后黨下?的?手?。其?次,如今民?憤已起,若我再殺謝藺,會害陛下?喪失民?心,陛下?想當千秋萬代的?明君,不?可辱他聲名?。天子的?怒火,可比那個小嘍啰出事要嚴重得多。”
周皇后好不?容易挑撥這一對君臣之?間的?信任,逼得皇帝親自下?手?處置謝藺。她得見好就收,循序漸進,可不?能太過激進,帶累自己為他人做嫁衣。
反正皇帝不?知謝藺親子身份,暫時容忍他再活一段時日,也沒?有大礙。
周皇后遣退了炳壽,她頭疼,吃了一碗藥粥后,又在寢殿里躺了數個時辰。
殿內香爐里燃起幾徑香煙,沉香濃郁。
周皇后難得入夢,她夢到了多年?前的?舊事。
從前,大齊國的?地方豪強豢養私兵、私累軍械,各地州郡被梟雄割據,政權分散,兵戈擾攘,烽火連天。
都城中,世家勢大,能與皇權分庭抗禮,就連擇立儲君一事,都有世家的?手?筆在內。
凌太子早早與清河崔氏聯姻,迎娶崔氏本家嫡女崔善伽為太子妃。
這是皇權的?博弈,其?他野心勃勃的?世家自然不?愿意讓崔氏獨攬大權。
于是關南周家也擠入奪嫡漩渦,他們深思?熟慮,選中彼時不?過十三歲的?皇子李琰,也就是今后的?乾寧帝。
李琰的?生母不?過是侍婢,自小不?得天家喜愛。他若想有個錦繡前程,只能倚仗周家的?權勢。此子最好拿捏。
關南周家施恩李琰,他豈有不?受之?理?
于是,周皇后周惠芳與李琰的?婚事,就此定?下?了。
周慧芳知道,若家族幫扶李琰登基,往后她便是鳳命之?女,是當朝國母。
周慧芳對這門婚事沒?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左不?過是互相利用,互幫互助。她生來?金枝玉葉,本就該一生榮華富貴。
兩年?后,凌太子倒臺,李琰登基,將大齊國的?年?號改為“乾寧”。
周家都勸李琰,切莫婦人之?仁,要將凌太子趕盡殺絕,但李琰為圖“仁德”之?名?,還是對凌太子夫婦網開一面,只將他們困于皇陵。
此事本來?早就告一段落,但周慧芳卻發現,自己丈夫有諸多詭譎之?處。
最令她不?滿,亦不?解的?是,凌太子在奪嫡之?戰中敗落,李琰囚禁了兄長,苛待凌太子的?衣食住行,卻體貼周到地照顧那位及笄不?久的?皇嫂崔善伽。
周慧芳尋過崔善伽幾次麻煩,都被乾寧帝尋到借口,不?輕不?重地擋了回?去。
她怒氣沖沖,質問乾寧帝:“你善待崔善伽,是不?是你對她生情?”
乾寧帝卻勃然大怒:“崔善伽是朕皇嫂,朕如何會生出那等天地不容的亂|倫之?心?朕善待崔善伽,無非是她曾在朕被先皇責罰,關進書閣禁閉時,為朕送過吃食點心。她自小進宮陪伴皇兄,朕與她幼時便相識,如今多加體諒,也不?過是償還從前恩情罷了。”
周慧芳將信將疑,但為了一個外人傷害夫妻感情實在不?上算。
周慧芳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彼時,乾寧帝還沒?有展現自己強勁的?政治手?段,他縱容外戚勢大,待關南周家幾乎予取予求,并且和周慧芳生下?嫡長子李泓治,還在長子三歲時,將其?冊封為皇太子。
周慧芳的?后位穩固,她安心了,沒?有再提起過崔善伽。
直到乾寧帝三十三歲那年?,他御駕親征,平定?西北兵亂,從外頭帶回來一個懷有身孕的?崔姓女子。
乾寧帝自稱他性命垂危時,承蒙此女搭救。崔女珠胎暗結,已懷孕三月。
為了讓皇嗣有個好出身,乾寧帝不?顧朝臣反對,執意將其?封為崔貴妃。
周慧芳永遠忘不?了,她見到崔貴妃的?第一眼。明明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卻仍舊花容月貌,肌膚雪膩,猶如剛剛出閣的?小姑娘。
這么熟悉的?眉眼,她便是燒成灰也知道,她是崔善伽!
崔桂芳哪里是外頭尋來?的?野女人,分明就是乾寧帝的?嫡親皇嫂!
李琰這個狗貨,竟對自己的?親嫂子存有此等不?倫心思?,還設局奪人,將其?囚于身邊,長達二十年?之?久!
皇帝為了獨占崔善伽,連禮義廉恥都不?顧了,難保往后會威脅她兒子的?皇位。
這樣的?女人,周慧芳絕不?能允許她活在后宮,也不?會允許她生下?親子。
幸好,周慧芳買通接生的?宮人與太醫,在崔善伽生產那日,輕而易舉弄死了她。
只是周慧芳萬萬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崔善伽奸滑,竟識破了她的?詭計,用死胎替去了自己的?親子,瞞天過海騙過周慧芳。
她甚至不?惜赴死蒙蔽周皇后,好讓周慧芳以為,自己的?奸計得逞。
讓周皇后以為,崔氏母子盡除,一尸兩命。
周皇后從昏昏的?夢境中蘇醒。
她想到如今奄奄一息的?謝藺,心中警鐘大作。
一個承載皇帝對于愛妾的?愧疚與思?念的?孩子,實在太危險了。
她還是該找機會殺了謝藺-
皇宮外城,以觀身穿夜行服,掩于城墻角落。
即便他輕功了得,可大內時刻有禁軍十二時辰四下?巡察,他也輕易進不?了內城。
以觀根據主子的?吩咐,把發帶以及信箋,那兩樣東西,偷偷夾在一摞摞奏疏里,由內閣轉交至御案前。
等乾寧帝用過晚膳,照常坐下?批閱奏本時,一條繡有金魚游湖的?緞帶悄然落地。
他伸手?撿起。
絲絳的?布料泛舊,金蓮花橙色的?繡紋在燦燦燭光下?,搖曳耀目的?光澤。
乾寧帝記起這是誰的?舊物。
是崔善伽的?遺物。
少時,乾寧帝的?母親身份卑賤,他并不?得寵,常受皇兄弟欺負。
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他答出了皇兄弟沒?能答出的?題,得到了父君的?夸贊。
兄弟們氣不?過,故意將他圍堵在御花園,對他拳腳相加。
乾寧帝的?發帶松散。
他披頭散發、嘴角帶傷的?樣子很狼狽。
皇兄弟們笑過以后,結伴離開。
崔善伽找到他,把自己雙環髻上綁縛的?一條發帶解開,贈予他。
她朝少年?郎抿唇一笑,笑得明媚無害。
乾寧帝時至今日還記得她對他說:“把頭發束起來?,好歹是皇子,不?能失了顏面。他們如今還是小郎君,都不?懂事,等到像我阿兄那么大的?年?紀,兄弟之?間關系又會變得親密了。”
乾寧帝沒?告訴崔善伽,皇家的?兄弟,天生就是龍爭虎斗,斗輸了便會死,關系絕不?可能緩和。
乾寧帝收下?那條發帶,又在多年?后,崔貴妃泣淚掙扎,喊著另外一個男人名?字的?時候,交還于她手?中,纏繞在她伶仃無力的?腕上。
乾寧帝告訴她:“善伽,我們是有因果的?,是你先種下?的?善因。”
結出了這樣的?苦果。
乾寧帝即位后的?幾年?,其?實過得不?算很好。
世家與君王分庭抗禮,太多朝堂積弊要鏟除,他只能寵幸周皇后,扶持嫡長子,借助關南周家的?勢力,借力打力,打殺那些?獨霸朝綱的?舊勛與門閥,他好不?容易奪回?一部分政權,手?上也沾了無數人的?血。
犧牲在所難免,只要君權穩固,他不?在意當個奸的?,或是偽善的?君王。
乾寧帝苦心經營二十年?,終于在朝堂里培植黨羽,籠絡庶族門生,他也有了話語權,能夠將崔善伽帶回?了宮中。
乾寧帝很寵愛崔善伽。
他以為,只要有了孩子,崔善伽就會忘記凌太子,忘記他的?皇兄。
她不?再是他的?皇嫂。
但乾寧帝好像做錯了。
崔善伽在生產那日死了,大人小孩都沒?保下?,她什么都不?留給他。
直到今日,乾寧帝握住那一條多年?前還給崔善伽的?發帶。
他慌張地拆開陳舊的?信箋,信上是他熟稔的?字跡。
這是崔善伽親手?寫的?信。
崔善伽在信上說,這一封信,是她的?孩子交到君王手?中的?。她告訴李琰,她若是死了,定?然是關南周家的?陰謀。
她告訴李琰,她在他的?手?心里,只有一條生路,可關南周家會送她一條干脆利落的?死路。
她其?實很想死。
崔善伽不?想被困在宮中,她見慣了天家篡位奪權,殺妻求將的?臟事,她不?想孩子也活在這樣灰暗的?宮闈之?中,她不?信乾寧帝能夠護好孩子。
崔善伽要利用關南周家的?刺殺,為親子換一條死而后生的?明路。
她給孩子起了名?字,單字一個“藺”,草芥之?意,姓氏則隨她的?母族,姓謝。
謝藺,草芥薄命,凜冬凋謝。
今日,崔善伽懇求李琰,若她的?孩子性命攸關,她還是希望能尋求君王的?庇護,至少保住孩子一條命。
她來?找他,說明孩子一定?落難了。
……
隱隱有幾滴淚落下?,信紙的?墨字糊涂一片。
乾寧帝不?想承認崔善伽的?絕情,但他又知道,兒時遭受欺凌的?事,一直以來?都被乾寧帝視為恥辱,他對誰都不?曾講過。
這條發帶,是他和崔善伽之?間的?秘密。
是他的?定?情之?物。
而崔善伽封妃以后,一直深居后宮,知曉她身份的?人知之?又少,又有誰能去偽造她的?筆跡,用以欺瞞皇帝?
乾寧帝心事重重,他動用豢養的?親兵,暗中調查謝藺的?來?歷,以及當年?為崔善伽接生的?婆子與宮人。
他從舊時宮人口中得知崔善伽貍貓換太子的?計策,她用死胎替換了親子,又縱容周家人行兇,放任婆子下?藥,致使自己難產身亡。
二皇子謝藺由崔善伽信賴的?啞奴帶出皇宮。
他們為了不?被崔家找到,再受周氏的?迫害,老奴遵循女君的?遺愿,情愿帶著二皇子在鄉下?隱居、清貧度日,他們也沒?有回?到世家。
崔善伽不?想孩子再過那種,成日提心吊膽的?生活。
直到崔老奴枉死,謝藺孤身一人,存活于世。
不?難想象,今日的?信箋與發帶,是謝藺身陷囹圄,求告無門,他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將這些?信物送到御前。
乾寧帝心中一片凄涼。
謝藺是他的?次子,是他早夭的?孩子。
謝藺是不?是知道乾寧帝是他的?生父?他明知如此,還眼睜睜看著生父誣陷他、謀害他、逼他去死,他心里該有多恨……
崔善伽恨他,如今,他惡事做盡,就連她的?親子也不?會原諒他……
乾寧帝指骨顫抖,老淚縱橫。
乾寧帝心中凄涼:“崔善伽,你當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崔善伽寧死也不?肯留在后宮。
崔善伽死的?時候,同?乾寧帝說過,她希望乾寧帝能將她的?尸骨送回?母族的?故鄉。
但乾寧帝沒?有履行諾言,他把崔善伽的?尸體留在皇陵。
乾寧帝決不?會放手?。
崔善伽是他的?,她的?兒子,自然也別想離開宮闈-
紀蘭芷沒?有指望這一卷萬民?書能為謝藺平反。
只是從前世家權貴打壓謝藺的?時候,呈現了太多一邊倒的?局面,紀蘭芷唯恐輿情不?利于謝藺,這才會兵行險著,利用民?心所向,逼皇帝查案時務必公允。
好像是她的?做法果真起效,溫理夜里來?紀蘭芷小院,告知家眷關于謝藺的?近況,他笑著說:“皇帝下?令徹查榷鹽貪墨案,三法司的?人手?都換了一批,還安插了許多我們熟悉的?同?僚,這次有陛下?護著,再不?怕那些?世家做手?腳了。我們已經查到私宅軍費的?地道是何人暗中挖掘,藏銀的?魏家人也認了罪,只待鹽窯的?事水落石出,謝大人就能出獄,官復原職了。”
皇帝心思?深如海,其?實溫理也看不?出來?,皇帝這次是借謝藺再殺一殺世家的?威風,還是本來?就要和世家重修舊好,但被紀蘭芷挑唆百姓的?招數截了胡,這才臨時改變主意。
盛氏聽得歡喜,給謝如琢夾了一塊魚肉后,又給溫理盛了一碗雞湯。
“溫大人受累,您多吃些?,補補身子!”
溫理連連推辭:“我哪里能擔受累的?功勞,也是謝大人口風緊,在那樣嚴酷的?刑訊下?都咬死了沒?認罪。”
眾人不?知道謝藺在牢獄里的?情況,忽聽溫理說漏嘴,齊齊看向他。
謝如琢扁著嘴,眼眶泛紅,像是要哭了。
溫理臉上訕訕:“沒?事,都過去了。自打案情有進展,謝大人便被換了一間牢獄,如今能吃飽穿暖,也允許我們探監幫忙帶些?傷藥與點心,不?至于像之?前那樣遭罪了。”
即便溫理出言找補,謝如琢還是低著頭,悶悶扒飯。
紀蘭芷明白兒子是擔心父親,她想了想,問溫理:“我能不?能去探望一下?謝大人?”
溫理轉了下?眼珠子,點頭:“可以,我去安排,紀二娘子等我消息!”
紀蘭芷笑著說好。
白天,紀蘭芷為那些?千里迢迢上京幫忙謝藺聲援的?百姓們,送水送糧。
夜里,她回?到小院子,陪謝如琢一起整理要帶給父親的?小玩意兒。
謝如琢拿起一個小瓶子:“這個傷藥很好用,阿娘給父親帶去。還有天冷,這件厚袍子也要帶上。”
紀蘭芷眨眨眼:“可別裝太多東西,差役不?會讓阿娘送進去的?。況且你爹爹也快出獄了,你親自給他不?好嗎?”
紀蘭芷不?知道謝藺什么時候出來?,她只是故意哄小孩,讓他心里燃起一線希望。
謝如琢抿出一絲笑意:“那就帶一包桂花糕、一瓶藥,還有一件厚袍吧,其?他的?,等爹爹回?家,我再給他。”
“真乖。”
三日后,紀蘭芷得到探監的?機會。
監牢的?環境臟亂,光線昏暗,四壁囚室滲出催人作嘔的?血腥氣。
紀蘭芷一言不?發,她給老差役塞了一兩銀子后,站在關押謝藺的?囚室門前。
謝藺聽到動靜,悠悠醒轉。他強撐著手?臂坐起,翻身下?地。男人抬眸,一雙清寒的?鳳眼對上了紀蘭芷的?眼睛。
謝藺忽然怔住。
他看到了紀蘭芷。
紀蘭芷今日穿了一身姚黃青綠襖裙,衣料比冬衣要薄,柔軟的?披帛挽在臂上,不?勝嬌柔。她前來?探望謝藺,沒?有空手?,還背了一個小包袱,女孩的?手?指掛在布帶子上,衣袖下?滑,露出的?皮膚白皙瑩潤,像是薄胎白瓷,有種初春的?明媚娟秀。
謝藺看了一眼,移回?目光。
他垂下?濃密纖長的?眼睫,瞥向自己傷痕累累的?臂骨,身上那一件只能算齊整卻不?太干凈的?衣袍。
謝藺薄唇輕抿,脊背也不?自覺挺直,精神緊繃。
相形見拙。
謝藺今日……很狼狽,他并不?想讓紀蘭芷看到。
謝藺沒?有說話,紀蘭芷心里卻有點委屈。也不?知是替謝藺,還是替自己。
她像是發泄怒氣一樣,細致地打量謝藺,她故意要看他難堪的?一面。
可是,當紀蘭芷看到謝藺形銷骨立的?肩背,看到他衣上滲出的?血跡、皴裂的?唇瓣。明明一個月前還是豐神俊秀的?清矜公子,今日竟把自己折騰成這般憔悴孱弱的?模樣。
她又有點心生不?忍。
謝藺指骨微蜷,他起身,收拾沾灰的?桌椅,鋪好床榻。謝藺之?前遭到鞭刑,受傷太重,傷口醫治又拖延太久,難免留下?病根。后來?初春也下?了幾場雪,謝藺在牢獄里受凍,還沾上風寒。還是溫理看不?下?去,懇求皇帝開恩,讓醫者?來?為謝藺診治,否則案子還沒?查明,人就先死了。
謝藺等來?了大夫,他吃了五六天的?藥,雖然不?至于再發熱,但咳疾依舊沒?好齊全。
謝藺忍住喉頭的?癢意,悶聲咳嗽了兩下?。他后退兩步,不?敢靠近,唯恐風寒會傳染給旁人。
“抱歉,監牢實在簡陋,恐怕要慢待二娘子了。”
郎君的?聲音清冷,背影孤絕。許是怕自己如今還是罪官之?身,會帶累紀蘭芷,男人的?語氣疏遠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紀蘭芷沒?有嫌棄監牢臟亂,反倒是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床榻,坐到邊上,她把包袱遞給謝藺看。
“二哥,我給你帶了很多東西。”
紀蘭芷喚他二哥,語氣親昵親近,甚至有點撒嬌的?意味,一如往昔。
謝藺心尖微動,他挪動一步,卻沒?有坐到紀蘭芷身邊,而是坐在一側瘸腿的?板凳上,兩人相隔幾尺遠。
謝藺問:“是溫侍郎領二娘子來?的?監牢?”
“對。”紀蘭芷點頭。
她打開包袱,翻動藥瓶、油紙包的?點心、還有一件厚厚的?杭綢棉袍。
紀蘭芷唇角上翹,打趣地道:“二哥,你這個官當得真不?怎么樣,我當初要是跟了你,肯定?得吃很多苦頭。”
謝藺聞言,鳳眸里的?神采轉瞬黯淡,他啞口無言。
紀蘭芷恍若未覺。
她整理包袱,打開油紙包。
一股獨屬于甜糕的?馨香飄來?。
紀蘭芷握住謝藺那一只依舊筋骨漂亮的?手?,將他拉過來?。
女孩兒柔軟的?指尖覆上謝藺的?腕骨,溫熱的?觸碰,沿著青筋繃起的?手?背輕輕游走,最終停在他的?指骨。
謝藺不?明所以,凝神望去。
紀蘭芷抬頭朝他笑,一雙杏眼彎彎,猶如早春夜幕下?的?尖尖鉤月。
一塊桂花糕,放在謝藺攤開的?掌心。
“但是我也很感謝你,把琢哥兒教?得這么乖、這么好。二哥功勞最大,從前待我的?那些?輕慢,就此翻篇,算你將功抵過吧。”
謝藺握住了這塊甜糕。
他沒?有吃。
謝藺不?明白紀蘭芷話里的?意思?。
但他知道,他們的?糾葛盡釋,恩怨消除,就此兩清。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紀蘭芷和謝藺說了許多的話, 大多都是說謝藺 為官清正,好人有好報,定會?平安出獄的。
她閑話家常一般, 和謝藺說:“溫大人和你講過嗎?我母親和紀侯爺和離了,我也和記家撇清了干系, 再不必受紀崇德的擺布, 雖說母親出嫁多年,如今和離, 定會?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她往后的日子也會?辛苦一些,但我覺得母女倆能住一起?, 也不管那些閑言碎語, 我們開心便好。”
頓了頓,她又道:“你不在家里,琢哥兒沒人護著,可憐極了。我不想他擔驚受怕, 所以將從前的事?告訴他了。”
謝藺鳳眸微動,指骨蜷曲, 他不知是懼怕還是忐忑, 輕聲問:“琢哥兒……鬧了嗎?”
紀蘭芷看到終于有點人氣兒的謝藺, 笑著搖搖頭:“非但沒鬧,還覺得定是我受了委屈。二哥, 琢哥兒真的被養得很?乖很?乖。”
謝藺欣慰地頷首,沒有其他的話。
紀蘭芷看著謝藺瘦弱的腕骨,指骨清棱棱的, 摸起?來一點肉都沒有,硬邦邦的。
她鼻尖有點酸酸的, 對?謝藺說:“二哥即便在牢獄里也要吃飯,不想吃也得吃,人瘦了,精神氣差了,可不就生病了?季嬤嬤腌了幾壇子醋芹,很?下飯,琢哥兒愛吃酸的,佐著醋芹炒肉都吃了兩碗飯。就是我來得匆忙,不好給二哥帶點。往后你出獄了,我再讓你嘗嘗。還有,皇帝看起?來還是聽勸的,他肯讓溫大人插手案件,說明他也是信賴二哥的為人。我相?信不久后,你就能出來了……”
謝藺聽到紀蘭芷耐心寬慰的話,很?想對?她說,君王并非念舊情?的人。
乾寧帝不再將謝藺往死路上逼迫,無非是看在以觀夾到政事?堂的那些奏疏里的舊物,乾寧帝憶起?崔善伽的過往,這才網開一面。
三個月前,謝藺遇襲。
機緣巧合之下,他懷中?的遺物破碎,露出那張母親私藏的字條。
謝藺在青玉坊的私宅里,找到了那一棵百年木樨古樹。他挖出了母親的遺物,也從中?得知了自己的皇子身份,以及母親崔貴妃與帝后的恩怨。
那一座皇城,是困住母親的地方?,他并不想回去。
若非近日出事?,他不會?孤注一擲,命以觀冒死潛入皇城,將信物送至政事?堂的奏疏里,再上呈至御前。
謝藺不能親自告訴君王身份,他不敢賭君主對?于一個死了三十年的女子,還尚存多少真心。
萬一他的魯莽,觸怒乾寧帝。保不準會?讓乾寧帝以為,這一切都是謝藺為了逃脫而設下的陰謀詭計。
幸好,他賭對?了。
乾寧帝應該查驗了謝藺的過去。
乾寧帝確認謝藺的親子身份,這才會?臨時改變主意,縱容溫理?撈他一把。
謝藺能夠活下來了。
只不過,他的這條命是崔善伽所贈,謝藺知恩圖報,他理?應背負母親所受的委屈與恩怨,來日伺機,替母親雪恥報仇。
不過,他除了兒子身份,還是個父親。
謝藺要照顧親子,往后萬事?,他都會?先顧家,再為己。
……
紀蘭芷探監時間不能太久,沒說幾句話便要走了。
謝藺目送她離開,監牢里又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人回頭,望向那一個紀蘭芷留下來的小包袱。
他攤開油紙包,里頭的糕點軟糯香甜,探指輕輕掰開,中?間還冒出一絲熱氣兒。
紀蘭芷為了讓謝藺吃到一口熱食,特地趕在探監前,上鋪子里買了新蒸好的甜糕。
謝藺的眸光溫柔,他把糕重新包好,藏在布包深處。
謝藺一口都沒吃。
他舍不得-
又過了一個月,謝藺的貪污案總算查了個水落石出。
內閣分為諸多黨|派,世?家出身的那一批閣臣不服首輔謝藺權重,也不滿他推行的國策時政、國計民生,威脅地方?世?族利益。
朝堂爭斗,無非是錢與權的博弈。
于是,閣臣們同仇敵愾,思索應敵之法。
恰逢謝藺驕矜,意圖結黨開國舊勛,惹得君王不滿。
世?家官吏知道時機成熟,將一些地方?積弊以及鹽政官司,禍水東引,由謝藺來擔罪。
也就是說,兵亂是真,鹽政亂象也是真。只不過謝藺是個僅僅有聲望,卻沒有根基背景的寒門官吏,在朝堂中?樹敵眾多,沒人為他游走奔波。而那些同為庶族的同僚,力量太小,話語權太輕,無法與世?代公卿的豪族一爭高?下。
謝藺只能吃下這個悶虧。
但幸好,皇帝最?終還是站在百姓那一邊,他沒有為了維|穩時局而處死謝藺。
這一次,不少朝臣參與誣告一案,牽連甚廣,若是真按照齊國律法來判,光是抄家株連都能斬首半個廟堂,血染整個朝會?大殿。
乾寧帝故意晾著犯事?的臣子,任由他們無頭蒼蠅似的籌謀、驚恐,四處游走,尋求門路。
待乾寧帝這招殺雞儆猴用得夠本,他又只砍了幾個主謀的腦袋,抄其家中?財物,盡數充公國庫。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乾寧帝前面幾十年治國手段足夠狠厲,近年他并不想與世?家作對?,免得逼迫那些地方?世?族狗急跳墻,再次爆發國土內亂。
于是,乾寧帝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他輕罰其余摻和此事?的官吏,要么?廢黜貶官,要么?罰俸降格。
原本要掉腦袋的事?,最?后不但保住了性命,官也沒丟。
做賊心虛的罪官劫后余生,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到肚子里,忍不住哭泣出聲。
他們在奉天殿嚎得哭天搶地,山呼萬歲圣明。
乾寧帝一笑置之。
不過片刻,皇帝又擲下了一記震耳欲聾的炮火。
他挑明謝藺的二皇子身份,命宗人府修改宗室子女的名錄。
原來,早年崔貴妃遭奸人陷害,孩子被忠仆替為死胎,護送出宮。
乾寧帝謊稱自己早知這些宮闈辛秘,所以才會?在玉牒里保留二皇子的序齒排行。
如今乾寧帝根據崔貴妃生前遺物,以及宮人口供,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子謝藺。
他要將謝藺接回宮中?,將謝藺封為一字王爵,待三郎、四郎完婚后,兄弟三人再各自就藩封地。
聽到乾寧帝這一番悲痛欲絕的往事?,底下臣子們面面相?覷,各個目瞪口呆。
若是往常,他們定能吵翻天。可今日,他們剛剛感?激皇帝的寬宥、皇帝的仁愛……他們還有把柄在皇帝手中?,他們受制于人,又怎敢與天子對?著干。
于是,朝臣們只能打碎牙和血吞,干巴巴地贊頌。
“一定是陛下的英明神武感?動天地,這才讓二皇子能夠平安歸來,認祖歸宗。”
“龍子歸宗,是陛下福澤深厚,感?動上蒼。”
“多年來大齊國風調雨順,萬世?太平,自是陛下盛德,感?化天地!”
臣子們溜須拍馬的水平很?高?,一句句夸贊信手拈來,哄得乾寧帝龍顏大悅。
乾寧帝笑著點頭:“既然諸位愛卿并無異議,那便這么?辦吧。”
乾寧帝順勢頒布親王爵的冊文,圣旨上,皇帝冊封謝藺為晉王,皇孫謝如琢改姓后封為王世?子,日后可以繼承王爵。他還將遠離都城、接壤西域的邊城衢州作為謝藺的封地,由謝藺代天子管轄地方?,治理?都城。
衢州并不富饒,甚至可以說是貧困。這個州郡遠離京城,氣候惡劣,此前還有戎狄侵邊之亂頻發。
乾寧帝既將謝藺封為尊貴的親王,又將他趕到千里之外?的貧瘠小地,任他流放在外?,吹風守城,抵御犯境國土。
這就讓臣子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為什么?乾寧帝不賜給謝藺一座富饒的都城?為什么?乾寧帝要把謝藺趕到那么?遠的地方??
唯有近日才被放回家宅的謝藺,覺察出乾寧帝的“良苦用心”。
乾寧帝明知是關南周氏害死崔善伽,卻為了大局著想,沒有處置周皇后,皇帝心中?有愧。
乾寧帝把謝藺丟到邊城,也有他的私心。
衢州距離京城遙遠,謝藺遠離都城,就可以避免遭受周家的迫害。
而且邊城兵戈擾攘、炮火連天,謝藺作為州郡的親王,乃權力之最?,他要保護地方?百姓,便可以破格掌兵。
一個手握軍權的親王,是乾寧帝贈予親子的禮物。
乾寧帝疑心病重,卻知謝藺品性純善,他愿意分一部分權力給他的次子,讓謝藺擁有自保的能力,也算是告慰崔善伽在天之靈-
一日后,晉王謝藺入宮面圣,叩謝君恩。
這幾日,謝藺剛剛出獄,家宅一片狼藉,他沒有讓謝如琢回家居住。
謝藺要忙的事?很?多,他把孩子托付給盛氏以及紀蘭芷幾日,待他處理?好事?情?后續,再親自上小院里接回兒子。
御前大太監德方?宣旨時,還送來了賞賜的冠服,譬如親王尋常官宴穿的常服、禮會?上朝時穿的冕服,還有降香進表時穿的皮弁服。
冊封親王之事?太過匆忙,皇帝還沒來得及賜下官邸,供親子居住。
晉王如今還是暫居于從前的家府。
許是乾寧帝懷念崔善伽,不忍心更改愛人取的親子名字。
因此,即便謝藺的“藺”字,意為草莖,字眼再卑微低賤,乾寧帝還是保留了那個“藺”字,只在玉牒上將次子更名為“李藺”。親王世?子也從“謝如琢”,改為“李如琢”。
今日,是乾寧帝與兒子謝藺見?面的私宴,他連皇孫謝如琢都沒有傳召。
由于是家宴,謝藺只穿了常服。
郎君身上著一件四團龍圓領袍,腰系鴉青色革帶,綢袍華貴修身,細細的腰帶勒住蜂腰寬背,顯得男人的身姿更為挺拔,加之他眉眼清冷,五官深邃,整個人如遠山高?雪,散發一種不可冒犯的凌冽之感?。
德方?知道眼前的謝藺,從前是朝堂重臣,如今是皇帝愛子,往后前程不可估量,貴不可言。
他不敢造次,連帶著聲音都壓得輕柔,言辭圓融諂媚,兩團臉頰肉都要笑酸了。
德方?一路領著謝藺穿過狹長?的紅墻宮道,直入內廷后宮。
乾寧帝為表親近,特地在寢殿布膳。
看到謝藺前來,乾寧帝細細打量這個失散多年的孩子。
謝藺當初在鄉下落難,明明吃了許多苦,卻仍然不改柔善本心,即便受盡世?家權貴欺壓,也沒有折彎脊骨,背棄仁德。
他生得……實在是好啊。
乾寧帝欣慰一笑,伸手拍了拍下跪行禮的謝藺:“二郎不必多禮,今日是你我父子私下家宴,如常用膳說話便是。”
乾寧帝為了讓謝藺不要太過拘束,連“朕”都不說,只用民間父與子見?面的“你我”自稱。
乾寧帝廢禮,謝藺卻不敢造次。
謝藺道:“兒臣流落民間多年,不曾在父君膝前盡孝,諸多過錯,還望父君莫怪。”
乾寧帝攙起?他,嘆息:“當初你母親罹難,是我忙于政務,沒能護好她,幸好你平安長?大。你母妃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清直樣子,定會?欣慰歡喜。”
謝藺垂眸,沒有接話。
乾寧帝邀請兒子一同入桌吃飯。
他親自為謝藺夾了一塊雞肉,對?二兒子說:“三郎與四郎的婚期定在五月,完婚后,你們三人各自就藩封地。琢哥兒可憐,年幼失恃,朕想著,那位紀二娘子,雖說待你有情?有義,門第卻是太低,勉強做個親王側妃也是抬舉她了。你若喜歡,便將她迎回府中?,也算是全了你們二人的情?誼。倒是正妃之位,朕這里有幾個世?家之女的人選,都是德言工容的淑女典范,由這些名門女子作配我兒更好。”
乾寧帝待謝藺關懷備至,父子好不容易相?認,他并不想損害父子之間難得的情?分。
而謝藺剛剛出獄,他深知天威駭人,其實不該和乾寧帝鬧翻臉,父子兩人為了賜婚一事?對?著干。
但要謝藺另娶旁人,將紀蘭芷封為妃妾,實在強人所難,謝藺決不能容忍。
謝藺放下筷子,再次謝罪:“請父皇恕兒臣悖逆之罪。百姓皆知一句‘君無戲言’的俗話,既然當初父皇為兒子賜下婚旨,便沒有改口的可能。是兒子福分淺薄,配不上這些世?家貴女。”
“二娘子待兒臣情?誼深厚,兒臣與二娘子早已私定終身,立下違者天誅地滅的誓言,兒子重諾,也決不會?違誓。況且兒子身陷囹圄,琢哥兒承蒙二娘子關照,這才不至于受盡欺凌。”
“為了幫扶我,二娘子甚至與建康侯府斷絕干系,被剔出族譜……其母也是有情?有義之人,為了庇護庶女,甚至不惜與丈夫和離。若是父皇當真心疼兒子,不如將二娘子過房給清瀾盛家,由其嫡母收養,認于膝下。”
謝藺堅持要聘紀家二娘子為正妃,乾寧帝遺憾的同時,又有些放心。
若是次子剛回宗室便攀附權貴,那皇帝也不敢輕易將軍權遞到他的手上。
而紀蘭芷如今和建康侯府沒有瓜葛,其和離的嫡母又是清瀾盛家的嫡女……
清瀾盛家雖說不是名公巨卿,卻也是歷經幾朝的書香門第,在中?州那一帶很?有名望。盛家設立諸多學府,桃李滿天下。
若是謝藺的妻族背靠清瀾盛家,倒也勉強夠格封為親王妃。
乾寧帝不愿和謝藺撕破臉,他嘆息一聲,也只能笑罵:“你小子性子是真的執拗啊!既如此,朕也不好再當棒打鴛鴦的惡人,你要娶紀蘭芷,你便娶吧。朕當年不能隨心所欲,朕的兒子又何?必再赴朕的老路……”
“多謝父皇。”謝藺不卑不亢地起?身,心中?松一口氣。
此舉雖說略有些卑鄙,但他想……往后他要就潘衢州,定是會?帶上兒子謝如琢的。
親王鎮守封地,沒有皇帝傳召,或新君即位這等大事?,不得私自上京,違者以謀逆論罪。
枝枝記掛琢哥兒,又怎么?肯和兒子分隔兩地多年?謝藺不過是體恤紀蘭芷的思子之情?罷了-
紀蘭芷知道二哥出獄,還被封為晉王,一時間呆若木雞。
沒等她反應過來,建康侯府倒是消息靈通,立馬派來紀老夫人的親眷說和。
老夫人聲稱侯爺讓紀蘭芷母女二人久居在外?,心里實在不放心,從前種種都是兒子的過錯,還望紀蘭芷能夠消消氣,父女倆哪有隔夜仇……
紀蘭芷知道,這是嗅到好處,又腆著臉上門來了。
紀蘭芷二話沒說,只讓季嬤嬤把勸和的人亂棍打出去。
再敢來,她就拿著父女恩斷的文書,以及盛氏的和離書,上官府討個說法!
如今晉王世?子謝如琢,還住在紀蘭芷的家宅里,和她情?同母子,誰敢來觸這個霉頭?
紀家人自知理?虧,這潑天富貴沾也沾不著,只能悻悻然離開。
又過了一日,紀蘭芷封為晉王妃的婚旨下來了。
除此之外?,德方?還帶來了封誥的圣旨,乾寧帝將紀蘭芷的母親盛氏,封為一等命婦,與郡王妃同品階。
盛氏是世?家女子,如何?不懂皇帝的暗示,這是要將紀蘭芷認到清瀾盛家的名下,為謝藺的妻族添勢。
清瀾盛家得知頒布的圣旨,不必盛氏多說,族中?兄父叔侄他們自己便舉家上京,親自來認下這個外?孫女、隔房外?甥女,進京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盛氏手中?。
盛氏之前擔心的非議與唾罵不復存在,誰都羨慕她慧眼識珠,竟和一個沒有血緣的庶女兒情?同母女,如今養女發達了,成了晉王妃,和宗室扯上關系,全族人的臉上都增光。
紀蘭芷困惑之余,又為母親感?到高?興。至少,盛氏不必再擔心淪為族中?罪人了。
夜里,百忙之中?抽出空閑的謝藺終于有機會?來小院見?一見?未婚的妻子與長?子。
紀蘭芷今晚知道謝藺會?來,她特地梳妝打扮一番。
紀蘭芷換上盛氏為她備好的梨花繡紋春衫,綰了隨云髻,發上戴了一圈珍珠蓮花冠。
小娘子披著松霜綠的披帛,聽到遠處傳來馬車的蹄聲,她轉身站立,裊裊婷婷,如世?外?仙子。
馬車停下。
男人抬起?修長?白皙的指骨,撩簾下車。
這是謝藺被封為晉王后,和紀蘭芷見?的第一面。
謝藺沒有穿御賜的親王衣裳,他挑揀了一件家常的青袍,腰系玉帶,長?身玉立,端的是芝蘭玉樹的清貴公子風姿。
謝藺下地,鳳眸輕輕一瞥,掃向紀蘭芷。
他朝她走來。
紀蘭芷遠遠看到清雋秀美的謝藺,他身上的狼狽不見?蹤跡,看來這些日子,他應該過得十分滋潤。
紀蘭芷沒有熱情?迎接謝藺進門,反倒是立在他的面前,靠近了,小聲問:“母親認我為親女,皇帝賜下冊封親王妃的婚旨……這一切事?宜,是不是二哥的手筆?”
她實在膽大,竟還敢稱晉王為那個鄉下的二哥。
謝藺卻沒有半點不喜。
郎君薄唇輕抿,思忖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不過是感?念盛大娘子對?于琢哥兒的關照之恩,又恐她一位婦人受人非議。她是你的母親,我知你憐她、敬她……如今這樣,無人敢說盛大娘子的不是。而你成為王妃后,可隨我就藩封地,琢哥兒也能由生母親自教養,不好嗎?”
紀蘭芷啞然,男人實在巧舌如簧!
謝藺又道:“若是外?人為正妻,琢哥兒沒有母親照拂,恐怕會?受諸多委屈。我知枝枝心善,定會?于心不忍,方?才出此下策。”
謝藺說話的語氣清淡、緩慢,娓娓道來,他說話的神態、語氣,實在端正,猶如一位謙謙君子,教人生不出他會?耍奸的錯覺。
紀蘭芷沉默:“……”
她覺得二哥這話,似乎有點道理?,但細細琢磨,又好像她腦子沒轉過彎來,要被人誆騙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紀蘭芷想了一會兒。
既然木已成舟, 她?不討厭二哥,也喜歡和兒子謝如琢待在一起,還能趁此機會將阿娘盛氏帶離京城, 一家人團聚,說實話也沒哪里不好。
紀蘭芷所求的, 也不過是親人都平平安安。
小姑娘想明白了, 釋然一笑。
她?攤開手掌,做出邀請的姿勢, 迎這?位大齊國?新封的晉王進門。
謝藺走近兩步,停在小院屋檐底下,懸掛的燈籠被涼風吹得搖搖欲墜, 一圈圈打轉。
郎君高挑的身?影被灼灼燭光拉長?, 與紀蘭芷嬌小的影子糾纏在一塊兒,輕輕曳動?。
紀蘭芷愣了一會兒,明白過來,謝藺這?是在等自己一起走, 他沒在她?面前擺親王的譜。
紀蘭芷噗嗤一聲笑,抬起袖子, 小心?掩住上揚的嘴角, 用一雙盛滿溫和笑意?的杏眸去看他。
“您是喜歡我喊二哥, 還是王爺?”
謝藺垂眸看著她?,神情很柔和:“照舊便是。”
他喜歡紀蘭芷喊自己“二哥”。
正堂里, 大家一看到?謝藺過來,烏泱泱全站起身?。
桌上布滿熱騰騰的飯菜,油灼河蝦、羅蓑肉、連魚豆腐……全是滋補的大葷硬菜, 專門為謝藺接風洗塵的。
眾人等謝藺落座,他們才敢坐下。
謝藺如今是大齊國?的晉王, 那是他們這?些臣婦奴仆,平素接觸不到?、遙不可及的龍子皇裔。
莫說盛氏和季嬤嬤緊張,生怕自己哪處招待不周,便是陪伴謝藺多年的劉管事,如今看郎主的眼神也不一樣了。劉管事對待謝藺的態度,崇敬中帶著拘謹,每喊一句“郎主”就要打自己一個嘴巴子,慢慢改口?稱“王爺”。
唯有謝如琢不怕父親,他看到?父親就高興地撲過去,緊緊抱住父親的腰。
謝如琢:“爹,你在牢里吃苦了嗎?是不是受傷了?娘親說你病得厲害,沒有人給你看病送藥。不過娘親說了,如琢不能教?您擔心?,如琢有好好吃飯,讀書也沒有落下,不止練習了館閣體,還按照字帖學?了些柳體……”
小孩子其實并不知道為什么要用功讀書,他還沒有出仕為官,濟世救民?這?樣崇高的理想。小孩考慮的不過是,只要自己好好讀書,爹爹就會開心?。
倘若謝藺沒能用崔善伽留下來的遺物換取新生,或許不止他落難,連帶著謝如琢也喪失科舉出仕的資格。到?那時,謝如琢多年所學?,他的讀書天賦,都成了無用功。
謝藺把手蓋在兒子頭上,心?疼地摸了摸,沒有說話。
紀蘭芷看飯菜都要冷了,她?大膽招呼謝藺入座:“二哥,坐下吃飯。”
紀蘭芷還把晉王當成那個說話好商好量、半點脾氣都沒有的寒門臣子。
盛氏大驚失色,不由扯了扯女兒的衣袖,擔憂地望向她?。
倒是謝藺替紀蘭芷解圍:“諸位不必拘謹,我身?陷囹圄時,多虧諸位四處奔走,照顧琢哥兒,是我承恩太多,不知該如何報答你們才好。”
謝藺沒有拿王爺的威風壓人,說話語氣雖然冷靜平淡,卻能讓人感受到?他的感激之?心?。
眾人漸漸放下心?,他們各自尋位置坐下,就連季嬤嬤和劉管事也可以上桌同主子們一塊兒吃飯。
紀蘭芷夾了一筷子醋芹炒肉,堆在謝藺的碗里。
“這?就是我先前說的炒肉,二哥你嘗嘗。季嬤嬤燒菜手藝可好了,琢哥兒很愛吃,昨天還吃了兩碗飯。”
謝如琢被母親取笑貪吃,耳尖變得紅彤彤的,埋頭吃飯,不敢多說話。
盛氏看到?小郎君羞赧的樣子,嗔怪地罵了紀蘭芷一句:“咱們琢哥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一點怎么了?有你這?么做娘親的嗎?專門欺負自己兒子!乖,咱們哥兒可別搭理阿娘,聽外祖母的,多吃些。老?劉啊,再給小公子盛一碗雞湯來!”
劉管事笑呵呵地應是,親自去灶房的鐵鍋里打湯了。
春寒料峭,天氣還是很冷,雞湯留在鍋里,用將熄未熄的草木灰煨著,不至于變涼了,寒人的脾胃。
盛氏很寵孩子,她?知道謝如琢遭難,生怕小孩心?里委屈,吃飯沒胃口?,身?體也變得不好。每晚都會讓季嬤嬤熬銀耳紅棗羹,或是燕窩雞蛋甜湯,哄小孩子睡前喝上一碗,補補身?體。
不過一個月,紀蘭芷就覺得兒子的臉頰肉變得豐腴柔軟,摸起來再沒有之?前拔節長?高時,下頜生出的那種硌手感。
謝如琢很喜歡外祖母,并沒有拂盛氏的好意?。
他乖巧接過雞湯,對盛氏道謝:“多謝外祖母贈湯。”
盛氏摸了摸小郎君的腦袋,笑得見眉不見眼:“你個小人精!和外祖母客氣什么,快坐下喝湯,莫要折騰了。”
謝如琢臉上浮起笑意,重重點頭。
紀蘭芷搖搖頭,給謝藺投去一個無奈的眼神。
像是把謝藺當成宅子里唯一能當家做主的男主人,憤憤不平地和他告狀:看看,我娘多寵小郎君。
謝藺輕牽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
他看著眾人同桌吃飯,氣氛其樂融融,心?里泛起暖意?。
謝藺想:他能活著,真?好-
不過小半個月,遠居中州的清瀾盛家本家的長?輩與子弟便趕到?了京城。
清瀾盛家雖說沒有在朝為官的子弟,但他們家底殷實豐厚,剛來都城,就在地皮金貴的內坊買下了一座四進的官邸,用于安頓自家人,以及作為紀蘭芷出嫁的妃家。
從?前紀老?夫人總想紀蘭芷和紀晚秋巴結清瀾盛家,因?此每年溽暑,紀蘭芷都會去中州避夏。
盛氏要掌家,抽不開身?。沒有母親的庇護,其實清瀾盛家的女孩兒都不怎么把紀家姐妹當一回事,只覺得她?們是來打秋風的破落戶。
然而,這?一次上京,清瀾盛氏的堂房姐妹盛三娘和盛五娘,聽說了紀蘭芷即將成為晉王妃,她?們受到?父親的敲打,再不敢低看這?位表姐。
一下車姐妹倆就圍住了紀蘭芷,親親熱熱喊她?姐姐,比對待同胞家姐還要熱情。
紀蘭芷在盛氏的帶領下,見過盛家的長?輩,還認下了幾個堂舅舅、堂叔伯。
又過了兩天,欽天監擇定晉王謝藺親迎王妃的婚期吉時。
三皇子李瑜和四皇子李章平的婚禮定在五月,對于兩個皇子的王爵冊書,會在成婚那日一并頒布。而晉王是排名行二的兄長?,自然要比皇弟弟們先成婚,因?此他的婚期便被定在了四月。
等六月的時候,三位親王都要陸陸續續離開京城,治理父君分封的州郡。
大齊國?皇子出閣讀書,及冠封王后,必須即刻趕往封地就藩。
此舉也是為了保證皇太子的地位穩固,畢竟沒有儲君希望封王的兄弟長?久留在都城,與自己爭權奪勢。
如今是三月中旬,滿打滿算,距離婚禮,橫豎也就一個月的時間了。
紀蘭芷說不緊張也是假的,但她?想到?看似冷淡卻待人柔善的二哥,她?不是盲婚啞嫁,她?了解謝藺的為人,如此想想,心?里也不慌了。
晉王的婚事,祭告天地與宗廟后,乾寧帝便派來御前大太監德方行三書六禮。
這?一次下茶聘禮,是內廷十二監、光祿寺以及禮部聯手準備的,一共一百八十抬的珍寶金銀、玉石綢緞。
除此之?外,還另外送了不少牲肉海味、美酒佳釀,用作款待盛家的親眷。
一般來說,大雁有遷徙的習性,春天會向北邊飛去,寒露初秋則回到?溫暖的江南過冬。四月的時季,不冷不熱,雁鳥極其難找。若是成婚時,郎婿沒能獵到?作為聘禮的活雁,是可以用金帛來代替的。
但謝藺并沒有怠慢紀蘭芷,他外出進山,埋伏了幾日,硬是活捉了三對大雁,送到?妃家。
活雁代表忠貞不二,對婚姻矢志不渝。
晉王有這?份心?,那說明他是真?心?喜愛紀蘭芷。
盛家姐妹羨慕地看著紀蘭芷,心?里有一點酸澀與嫉妒,但好在沒人前表現出來,丟了盛家禮數。
“姐姐,王爺待你可真?好。”
紀蘭芷愛排場、愛扮俏,說起來,她?其實也有點好面子。
二哥愿意?在人前給她?做臉,她?待他自然沒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連連點頭:“我瞧著王爺確實是個頂好的郎君。”
盛家姐妹面面相覷,皺了皺鼻子:阿姐還真?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盛氏有這?樣一個體人意?的親王女婿,喜得合不攏嘴,連連笑道:“王爺待枝枝情深義重,為娘把你交到?他手里,心?里也安心?了。”
御前大太監德方送來晉王妃的冊書,以及親王妃出嫁時穿的鳳冠霞帔,又殷切囑咐了盛氏和紀蘭芷一些天家的婚儀。
在晉王親迎行婚禮的前三天,妃家要去王府鋪房,到?時候禮部會派來德高望重的女官,指點娘家親眷。一定別忘記提前把房奩床帳備好,免得出差池。
德方事無巨細地叮囑盛家,他費老?半天功夫,自然是想賣晉王妃一個好。
紀蘭芷領情,她?笑著吩咐仆婦,趕緊給宮中來使備酒備菜。
盛氏也往德方手里塞了些孝敬,和氣地道:“這?是喜酒,公公可不能推辭。”
德方沒有拒絕,他笑納了盛家的好意?,今日一張席子,吃得自然是賓主盡歡-
盛家喜氣洋洋,建康侯府的紀家人便是滿臉的愁云慘霧了。
柳姨娘一通鬧事,逼走了盛氏,趕走了紀蘭芷這?個金窩窩。
老?夫人氣得覺都睡不好,每日喊胸口?疼,罵柳姨娘是攪家精!
要是沒柳姨娘那一出鬧事,她?成了晉王的長?輩,還愁掙不來誥命封號嗎?
就連盛氏都得了封誥,還是等同于郡王妃的品階!老?夫人氣得眼睛都要紅了。
柳姨娘被婆母抱怨,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沒法子,只能希望紀蘭芷念一點舊情。
紀晚秋成婚那日,柳姨娘也讓兒子紀明衡往盛家送去婚禮請帖。
紀明衡知道嫡母和二妹是怎么被自己生母逼走的。
盛氏和紀蘭芷落難的時候,紀家袖手旁觀,如今高升了,又想去沾點好處,哪來那么好的事!
他身?為兄長?,沒能護好家人,心?中也是羞愧難當,又哪里愿意?幫柳姨娘送請柬。
紀明衡不送,柳姨娘便冒充兒子的名義送去請柬。
然而,一直到?紀晚秋成婚的那天,盛氏和紀蘭芷都沒到?場。
老?夫人心?灰意?冷,知道這?次是開罪慘了紀蘭芷,只盼著這?位王妃不要記恨生父,來日加以報復吧!
老?夫人完全不懂紀蘭芷的為人,便是顧念紀鹿和紀晏清兩個孩子,她?也不會對紀家出手。紀崇德死里逃生,還得感激自己膝下有兩個懂事的孫子孫女!
紀晚秋這?一場婚事,辦得還算順順利利的。
她?心?里也妒恨紀蘭芷的運道,恨她?命好,恨她?否極泰來,但紀晚秋也知道,人各有命。
紀晚秋不必羨慕她?,反正紀蘭芷很快會去一個貧瘠的州郡,往后幾十年,恐怕她?們不會見到?面。
夜里,紀晚秋等到?喝得醉醺醺的丈夫崔三郎回婚房。
崔三郎喝得神志不清,他迷迷糊糊看到?一個小娘子,伸手擁上她?。
崔三郎吃醉了,他抱住紀晚秋,在新婚妻子的耳邊,輕輕喚了句“枝娘”。
紀晚秋聽清楚了,她?氣得渾身?發抖。
紀蘭芷究竟是什么狐媚子!就連她?的丈夫,也對她?念念不忘!
紀晚秋氣急,一下子推開了崔三郎。
崔三郎喝得酩酊大醉,沒站穩,冷不防摔到?地上,額頭磕到?桌角。
男人額角見了紅,嗓子眼里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婆子們聽到?三郎君的呼喊,一擁而上沖進新房。
一刻鐘后,崔家婆母陰沉著一張臉,邁進三兒子的婚房。
紀晚秋知道自己犯了錯,膽戰 心?驚地奉茶:“娘,是兒媳做錯了……”
婆母冷冷瞥了紀晚秋一眼,嗤笑:“兩家結親,結的是和氣喜氣!哪有你這?樣,新婚夜對丈夫拳打腳踢的?我倒是忘記了,你們侯府的主母走了,府上姨娘教?不出規矩,怪道女孩家一點溫婉賢淑都學?不會,丈夫吃醉了酒,不小意?伺候,竟還上手呼斥!”
這?話就是罵紀晚秋是小娘養的,半點教?養都沒有了。
紀晚秋何時受過這?種罵,就連盛氏也從?來不提她?的庶出身?份,拿主母的架勢壓她?。
紀晚秋的眼淚撲簌簌滾落,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婆母看著她?這?副難登大雅之?堂的哭相,心?里就煩悶。
紀晚秋有什么臉面哭?她?都沒來得及喊冤呢!
當初和建康侯府議親,她?是看在清瀾盛家愿意?為紀晚秋同胞兄長?奔走的份上,才想著讓自家的三郎去娶一個侯府庶女。如今清瀾盛氏跑了,能當晉王妃的紀蘭芷也和建康侯府恩斷義絕,她?這?門親事真?是結虧了!
崔家婆母沒有搭理紀晚秋,她?坐到?兒子身?邊,捻帕子為孩子擦汗。
她?不由又想到?那個深得民?心?的晉王,謝藺的生母是崔貴妃。
崔家婆母并不知道,這?位崔貴妃就是從?前本家才貌雙全的淑女崔善伽。
不過因?為當初乾寧帝封妃的時候,這?位貴妃姓崔,崔家為了攀附權貴,甚至想和這?位貴妃連宗,當個遠親,方便崔氏攀龍附鳳。只可惜崔貴妃紅顏薄命,早早去了,留下的二皇子謝藺又是出了名的刺頭,軟硬不吃,又怎么可能認下這?一樁早就沒影兒的舊故。
崔家婆母嘆一口?氣,眼淚漣漣,對昏睡的兒子道:“我兒真?是命苦,攤上這?樣一個蠢媳婦!”-
還有小半個月就是謝藺與紀蘭芷的婚禮。
這?段時間,謝藺認祖歸宗,叩問宗室皇親國?戚,籌備婚事,忙得腳不沾地。
他總算得閑,能夠安心?等待成婚。
謝藺記起之?前鋃鐺入獄時,不少人為他伸冤游走。
其中交情深厚如溫理,關系淺薄如徐昭,謝藺感念這?些恩情。
他準備了道謝的禮物,逐一送到?溫家、徐家,還有其他幫過自己的同僚家宅。
謝藺還打算親自下鄉,向那些曾為他喊冤的百姓道謝。
謝藺不知紀蘭芷究竟尋了幾個貧縣困鎮,他托人去盛家詢問紀蘭芷。
紀蘭芷得知謝藺要下鄉,她?記起那些日子,大家眾志成城,一齊為救謝藺出獄而努力?。
紀蘭芷心?神一動?,給謝藺送去一封信,問他:“二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謝藺怔忪了一會兒,提筆回信:自然可以。
他不過是知道,婚期將近,他不好去見紀蘭芷。
可他,還是很想見到?枝枝。
于是他花錢去餅鋪里,訂了近乎萬張塞滿火腿、羊肉松的葷肉喜餅,用油紙密封好,塞進紅木箱子里,又準備了一些巴掌大的美酒佳釀,備車送往鄉下。
幾個遠一點的縣鎮,謝藺往來不便,只能讓劉管事和以觀代跑一趟。
比較近的苗鎮,謝藺邀請紀蘭芷一同前往。
紀蘭芷和謝藺兩人一塊兒下鄉發喜餅,鎮民?們歡喜極了。
吃不吃餅倒是一回事,他們主要高興謝藺從?牢里出來了,還搖身?一變成了皇帝的兒子,齊國?威風堂堂的王爺。
皇親國?戚半點架子都沒有,不但和他們一起吃餅,還送他們喜酒喝。
果然謝藺一點都沒變。
倒是鎮長?知道謝藺要去衢州了,心?里有點傷感:“王爺,您是不是不回京城了?往后我們遇到?事可怎么辦?”
謝藺認真?地道:“我已經將各個鎮子里的事托付給溫侍郎,他雖說做事經驗不足,稍顯稚嫩,但也是個懷有仁心?的士人,你們有什么困難,他定會鼎力?相助。”
鎮長?得知各個鎮子的事,謝藺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再沒有什么擔憂之?處。他只是心?里傷感,私底下偷偷抹了眼淚。
鎮民?們知道謝藺要去封地,今晚無論如何都想款待這?對未婚小夫妻。
謝藺不愿帶紀蘭芷在外過夜,唯恐有冒犯她?的地方,心?中犯難。
倒是紀蘭芷笑說:“沒什么關系,反正阿娘會替我打掩護。況且,我們吃完晚飯再回去,深夜趕路,明晚入夜前定能到?家了。”
從?前苗鎮到?京城要步行三五天的山路,如今開山造路,車馬方便,再不用那么長?的時間,至多一天也夠回京了。
謝藺頷首,同意?紀蘭芷的建議。
夜里,鎮子里的婦人們紛紛帶來鍋碗與食材,他們用黃泥累出灶臺,架上鐵鍋,翻炒菜肴。
三月底,真?正的春日來臨,山中萬物復蘇,植被繁茂,就連山貨果蔬也多了起來。鎮民?們挖了春筍,摘了蕨菜,還拿出很多曬干的豆干,用來燉魚,燉肉。
鎮長?還想宰豬來盛情款待謝藺,還是謝藺多番勸說,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殺豬刀。
紀蘭芷沒有擺出晉王妃的架子,她?也幫著婦人們洗菜,輪到?她?自告奮勇拿刀切菜的時候,男人筋骨漂亮的手忽然從?旁遞來,硬朗的指骨抵在刀背,順勢接過她?手中的刀具。
謝藺替去紀蘭芷,沒讓她?觸碰鋒利的刃具。
紀蘭芷呆呆望著切菜手法極為利落的謝藺,意?識到?……二哥不讓她?碰刀,是怕她?傷了手么?
鄉下炒菜別有一番清淡的滋味,這?一頓飯,紀蘭芷吃得很好。
只是到?了夜里要回家,忽然下起一場大雨。
馬車上掛的照路瓷燈被雨水澆滅,沒有燈光照明,夜里行山路會有危險。
鎮民?們勸謝藺和紀蘭芷在苗鎮休息一夜,等明早天亮再回京城。
謝藺不想紀蘭芷有個閃失,卻又覺得留宿一夜會很叨擾當地百姓。
紀蘭芷沒什么忌諱,她?很聽勸,欣然同意?了。
紀蘭芷又向幾位自薦家宅的鎮民?道謝:“那我和王爺今夜就打擾大家了。”
婦人擺擺手:“王妃瞎說啥呢!你們不嫌棄鄉下屋子簡陋就行,不過是住一晚上,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之?前王爺幫了我們多少忙,從?來不收咱們的吃食,大家伙兒心?里都記得王爺的好呢!”
鎮長?連連點頭:“老?趙,你兒媳是不是前些日子剛過的門?家里還有新喜被不?趕緊拿來,給王爺和王妃鋪上!”
鎮民?們鬧哄哄地收拾客房,紀蘭芷攔都攔不住。
她?局促不安,對謝藺小聲說:“二、二哥,他們好像誤會了,你我還沒成婚,應該不大方便同住一室吧?”
謝藺輕輕嗯了一聲。
他同鎮長?解釋了幾句。
鎮長?笑了聲:“也是!天家講究嘛,哪里像咱們鄉下,要是兩家訂了親,生娃娃后再擺酒都沒事。老?趙,拿兩床被褥來,咱們趕緊把前邊院子的兩間房收拾出來,給王妃和王爺住。”
鬧騰到?下半夜,鎮民?們才各自回家休息。
紀蘭芷推開房門,農家炕床上鋪好鴛鴦紅錦棉被,桌椅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的木材,但用蘸水的帕子細細擦過,纖塵不染,沒有一絲灰塵。桌上還擺了一壺剛剛沏好的茶水,水溫滾燙,放一放正好入口?。
一旁還有燒好熱水的木桶,供紀蘭芷擦身?子洗漱用。
鎮民?們都在竭盡全力?招待紀蘭芷和謝藺,從?屋舍住處的細節就能看出他們的熱情與善心?。
紀蘭芷心?中溫暖。
她?解開單薄的春衫,正要洗漱,卻發現用來泡水擦身?的巾子不見蹤跡。
紀蘭芷明明記得,趙家嬸子是特地叮囑過,要放兩條簇新的巾子給她?和謝藺的。
紀蘭芷想著,或許是方才整理房間的時候太亂了,兩條巾子不小心?都留在謝藺的房間了。
紀蘭芷渾身?汗津津的,她?不想就這?么入睡,又不愿再打擾趙家嬸子。
于是,小姑娘小心?翼翼拉開房門,瞥了一眼謝藺的房間。
燭光還亮著,二哥還沒睡。
紀蘭芷想問問他,有沒有看到?她?的巾子。
紀蘭芷屈起指骨,小心?翼翼敲了敲門:“二哥,你睡了嗎?我能進來嗎?”
屋中似乎停頓了一瞬。
有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橙色的燭光微微顫動?。
片刻后,謝藺回答:“進來。”
男人岑寂寒微的聲音響起,如玉石相擊,朗朗入耳。
紀蘭芷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一抬眸,她?看到?謝藺白皙的指骨按在襟口?,系好了最后一道系帶。他的烏發松散,像一團墨,流瀉至肩頭,線條冷硬的下頜與脖頸沾了一點水跡,燈光下,水漬的光暈泛起瀲滟。
原來是剛擦洗完身?體。
紀蘭芷莫名耳熱,她?怕謝藺受寒,連忙關上房門。
沒等郎君問話,屋外倏忽響起了趙家嬸子的聲音。
“王妃,你在屋里嗎?我忘記給你拿洗臉的盆子和巾子了!我把東西放門口?給你!”
紀蘭芷的心?忽然懸到?了嗓子眼。
她?做賊心?虛一般,大氣都不敢出。
謝藺不解,他走近兩步,正要拉門應答,卻被紀蘭芷捂住了嘴。
紀蘭芷猝不及防地靠近,手掌用力?,把謝藺按到?一側的墻上。
女孩兒的指骨纖細柔軟,抵在男人質地堅硬的胸膛,像是一團棉絮。她?的身?材嬌小,站在謝藺的身?前,像是被他擁在懷里一樣。
紀蘭芷仰頭,迎上謝藺那一雙睫毛纖長?的鳳眼,她?的神經還緊繃著,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
沒一會兒,屋外傳來趙家嬸子的嘀咕聲:“難不成上茅房去了?算了,盆子放門口?,王妃自然會看到?。”
說完,趙家嬸子走遠。
等她?離開了,屋外聽不到?一絲動?靜,紀蘭芷如釋重負地松開手。
掌心?輕輕擦過謝藺冰冷的薄唇,紀蘭芷意?識到?她?碰到?什么,脊背帶來一陣酥麻,她?的耳朵發燙。
謝藺垂下濃長?的眼睫,神情沉靜,臉上沒有取笑之?意?。
他問:“為什么要躲?”
郎君說話的聲音實在輕,他近在咫尺,身?上那一脈浸進衣袍里的草木香襲來,細膩的松香溢開,熏騰滿室。
紀蘭芷嗅得頭暈腦脹,她?忽然不知該如何解釋,好半晌,才猶豫地道:“之?前說了我們是未婚夫妻,不會同住。深夜有人來找,萬一看到?你我在一間房里,似乎很容易招人誤會……”
她?還有那么一點廉恥心?,雖然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但她?還是臉皮薄,有所顧慮。
謝藺聽到?這?句話,卻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郎君沒有動?,他似乎在想些什么,許久之?后,才用一種極其柔和的語氣,問紀蘭芷。
“可是,訂婚夫妻,偶有情難自禁……私下里共處一室,難道不算人之?常情嗎?”
謝藺說話,明明沒有故意?調戲人的笑意?,但紀蘭芷還是覺得這?些字句極盡曖昧。
紀蘭芷有一瞬間怔愣,忍不住抬頭,偷偷看謝藺一眼。
郎君清雋秀美,眉眼深邃,目光坦蕩,臉上沒有絲毫戲謔的意?思。
仿佛謝藺真?在疑惑,正大光明地求解。
一時間,紀蘭芷竟有點垂頭喪氣。
她?竟然分辨不出,二哥是真?心?求教?,還是一如既往的壞心?眼。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紀蘭芷顯然不知, 她?立于謝藺身前,如此一具溫香軟玉的女孩家身體?,會令人心生多少難言的情愫。
畢竟, 謝藺也是正常的、血氣方?剛的男人。他?還為紀蘭芷守節,寡素了這么多年。
紀蘭芷被謝藺方?才那句纏綿悱惻的話?撼得呆住, 久久不動。
驚訝間, 她?的圓潤指尖,輕輕貼上他?的衣襟。
男人肌理流暢的胸膛還沾有之前洗漱留下的水珠, 指骨一按,衣布滲出?濕濡,仿佛指腹直接觸上了健碩緊實的肌骨。
紀蘭芷被燙到似的, 急急縮手。
她?小聲解釋:“我?沒有情難自?禁。”
像是要和謝藺較真一般, 撇清她?的干系。
紀蘭芷來找謝藺,真的只?是為了討要擦臉的巾子,絕無?非分之想。
小娘子的目光堅定,神情肅然, 完全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勢。
不知為何,謝藺偏頭, 移開目光。郎君故意在燭光照不到的角落, 微微牽動一下唇角。
過了一會兒, 紀蘭芷聽到男人清寒的嗓音傳來。
“倒是我?誤會了。”
這一次,紀蘭芷幾乎能肯定, 謝藺一定在戲弄她?了。
紀蘭芷眨了眨纖長的眼睫,她?想到二哥雖溫文柔善,但在床笫之間, 似乎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她?不想自?討苦吃,也不想深更?半夜和未婚夫糾纏太多。
于是, 紀蘭芷裝作沒有聽到,她?揉了揉生熱的耳廓,又打?了個哈欠。
“二哥,我?有點困倦,先去睡了。”
“嗯。”謝藺應了一聲,親自?幫紀蘭芷拉門,送她?出?去。
男人高大的身影止于門檻前,沒有特意送紀蘭芷回屋里。
闔上房門的時候,紀蘭芷特地透過門縫,看?了一眼隔壁目送她?進屋的謝藺。
男人長身玉立,肩背挺拔。
平時束起發冠,紀蘭芷總覺得謝藺那一雙濃眉鳳眼看?著?很?兇。
可是,當他?夜里換成寢衣,烏發傾瀉,僅用發帶細細束縛,男人的眉眼疏淡如雪中梅枝,卻比往常柔和多了。
這樣的二哥,紀蘭芷也不是很?怕他?。
第二天,紀蘭芷早早醒了。
謝藺不想麻煩鎮民們招待,知紀蘭芷醒了,便邀她?一同坐車回京。
然而,他?們手腳再輕,還是被鎮民們發現了。
趙家嬸子一家平時都要做農活,天一亮就起床,今早他?們烙了雞蛋餅,熱了羊奶,心急火燎地送來。
“王妃,王爺,別急著?走!我?帶了點吃食,你?們路上吃!”
鎮長說得果然不錯,晉王謝藺平素都不喜歡麻煩人,今日一定會趁早偷溜,他?們得早早起床堵人才行。
除了趙家人,還有其他?鎮民也送上自?家煮的雞蛋、醬菜、豆豉腌肉,送到最后,都不是為了給紀蘭芷他?們吃早食,完全是知道謝藺要離開京城,鄉民們前來和他?道別,每個人都想盡一份心意,送點農家特產。
鎮民們熱情洋溢,謝藺卻不敢收這些吃食。他?只?留了幾張雞蛋餅和一瓦罐羊奶,其余的吃食都讓各家人拿回去。
謝藺和鎮民們道別,說了許久的話?,終于能夠啟程回家了。
他?先把食物帶上馬車,正要撩簾,伸手去牽紀蘭芷的時候,小娘子卻已經自?己利落地爬上馬車。
謝藺收回手,在車廂里安穩坐好。
他?特意留出?身側的一個空位,供紀蘭芷落座。
然而小姑娘鉆進車廂,躬身打?量了一下,杏眼滴溜溜一轉,落到靠近車窗的位置,坐了下去。
紀蘭芷距離謝藺有幾尺遠,她?分明是故意和他?拉開距離。
謝藺皺一下眉峰。
紀蘭芷恍若未覺,一張唇紅齒白的小臉朝著?謝藺,對他?伸手,討要吃食:“二哥,我?要喝羊奶,還有餅子!”
謝藺遞去懷里的東西。
紀蘭芷捧住熱騰騰的瓦罐,裝有羊奶的土陶罐子傳熱很?快,受凍的指腹被熱氣兒烘出?喜人的桃粉色,像是懷里抱了個湯婆子。
山里的清晨還是很?冷,紀蘭芷的手掌變暖和了,她?舒服地喟嘆一聲。
謝藺淡掃一眼紀蘭芷,提醒:“可以坐近些,我?不吃人。”
二哥的聲音比往常還要涼上幾分。
紀蘭芷想到昨晚吃癟的事,她?做賊心虛地搖搖頭,硬是拉開車窗,迎上山林吹來的冷風,對謝藺道:“我?不是怕二哥,我?就是覺得天氣熱,想坐窗邊吹吹風……”
謝藺看到紀蘭芷在風中瑟瑟發抖的雙肩,以及那兩只?把瓦罐捧得更?緊的小手。
昨夜落雨,今日天色還是陰沉,太陽都被烏沉沉的云霧遮擋,半點陽光都沒有,何來的天氣炎熱?
謝藺看了看明明受凍還要逞強的小娘子,終是什么都沒說-
最近,謝如琢搬家了。
他?們不再住那一座被抄查的家宅,而是搬到另外一座乾寧帝贈予的六進官邸。
大太監德方?親自?帶禮官,往晉王的宅門口掛上御賜匾額,將新院子定為晉王府。
謝藺在京城也就剩下兩三個月的光景,可乾寧帝卻把一應事都辦得妥當,面面俱到,可見他?對次子的寵愛。
謝如琢也被乾寧帝召進宮里,見了幾回面。
小郎君聰慧,知道這是能掌控人生死的君王,他?為了父親著?想,也不和乾寧帝對著?干,一口一個“皇祖父”,叫得既恭敬又親熱。
謝如琢長得玉雪可愛,一雙鳳眼肖似他?的父親,一眼便知,都是崔善伽的血脈。
都說隔輩親,乾寧帝同小孩子說話?,便沒有對待兒子那般謹慎,他?和顏悅色地問過謝如琢一些課業,發現孫子小小年紀就聰慧絕頂,學識過人。
乾寧帝龍心大悅,給謝如琢賞賜了不少禮物,還親自?領他?去庫房里挑選奇珍異寶。
乾寧帝對晉王父子上心的事,很?快傳到周皇后與皇太子李泓治的耳朵里,李泓治心生戒備,想要對這位二弟下手,卻被周皇后攔住了。如今謝藺風頭正盛,是因為乾寧帝想要補償枉死的崔善伽,他?們貿貿然對謝藺和謝如琢下手,恐怕會真正激怒了君王。
畢竟,如今的世家被皇權壓制,再不復往日榮光了。他?們要忍,待過段時間,一并清算這些陳年舊怨。
父母親的婚期在即,謝如琢被父親敲打?過一回,知道他?不能失了禮數,總去找紀蘭芷玩。等娘親嫁給爹爹,謝如琢就能每日和紀蘭芷待在一起了。
小郎君要忍耐,他?一旦想念母親,就去書房里練字、看?書,靜一靜心。
才不過半個月,洗筆的大缸就換了幾十趟水,書房里抄滿經史子集的白紙都疊了好高的一摞。
劉管事怕小世子悶出?病來,忍不住給季嬤嬤遞信,讓紀蘭芷常來看?望琢哥兒。
盛氏心疼謝如琢,又想到建康侯府的兩個孫兒。
雖然紀鹿和紀晏清和盛氏沒有粘連的血脈,但好歹她?也是看?著?孫輩們長大的,成日見不到面,盛氏心里有點不落忍。
盛氏給紀明衡遞去信箋,請兩個紀家孩子常來盛家玩,但她?此舉并非有什么和紀侯爺余情未了的深意,也不想和紀崇德糾纏不清。倘若老夫人又起什么歪心思,因此生事,休怪她?不顧兩家臉面!
紀明衡知道輕重,不敢教老夫人知道。與此同時,他?心里也感嘆這位嫡母其實還是心慈仁愛,明明侯府虧欠她?這么多,盛氏還是以德報怨,沒有找侯府的麻煩。
紀明衡不想這些烏煙瘴氣的事煩到盛氏,囑咐一雙兒女幼學下課后,別回家府了,直接上晉王府找謝如琢,三個孩子一起去盛家給祖母問個好。
紀鹿和紀晏清得知他?們能去找朋友玩,歡喜地一蹦三尺高。
他?們前往晉王府之前,還特地去點心鋪子,給謝如琢包了很?多糕點。
到了王府,門房早早得知紀家的小娘子、小郎君要登門,沒人攔他?們入內。
屋內,謝如琢練好最后一張字,他?把毛筆架在玉兔白瓷筆擱上,整了整衣袍,跳下高凳,朝門口走去。
謝如琢只?對血脈親緣的父母以及長輩,露出?自?己稚氣依戀的一面,平時還是很?要臉面的小郎君。
他?不喜歡笑,圓潤的小臉上,一雙精致的眉眼板正,神情肅穆,看?起來也有些清貴小公子的倨傲。
紀晏清許久不見謝如琢,他?遠遠看?到昔日好友,想起謝如琢之前受的委屈。
琢哥兒太苦了!
紀晏清忽然嚎啕哭泣,朝謝如琢奔去,一把抱住他?:“嗚嗚嗚,如琢你?吃苦了!咱們兄弟好久不見,我?心中十分記掛你?!”
紀鹿腿短,追不上哥哥。她?跑得氣喘吁吁,扶著?膝蓋,生起悶氣:“哥哥你?不等呦呦!還有,如琢什么時候是你?兄弟了?那他?是不是也成呦呦的哥哥了?”
謝如琢猝不及防,被紀晏清一抱。這小子不知道最近吃了什么,一身牛勁兒,手掌拍得謝如琢后背幾聲悶響。
謝如琢忍不住咳嗽一聲,想要推開紀晏清。
偏偏小郎君哭成花貓,臟兮兮的眼淚混在謝如琢新換的衣裳上,怎么都搡不開。
謝如琢臉色鐵青,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謝如琢抿了抿唇。他?一會兒想到紀家兄妹雪中送炭送來的玩具,一會兒想到衣裳上染的污穢。
于是,他?抿了抿唇,低聲告誡:“晏清,松開。你?要是敢把鼻涕也擦我?身上,我?一定會生氣。”
終于,紀晏清止住了哭聲,不再為難愛潔的朋友。
而謝如琢又跑到后院,換了一身霽青色的春袍,這才平復好心情,跟著?朋友們出?門-
家宅里,盛氏早早備好了小孩子愛吃的酥糖、花茶。
近日多雨,風大,天氣也冷。
盛氏怕凍著?孩子,特地在燒了木炕的花廳里招待孩子們。
盛三娘和盛五娘今日聽說晉王的嫡長子謝如琢要來盛家做客,彼此對視一眼,想去陪同姑姑盛氏一塊兒招待謝如琢。
她?們打?聽過了,紀蘭芷之所以得到謝藺青睞,無?非是她?同謝如琢的關系匪淺,看?在嫡長子的面子上,謝藺才和紀蘭芷多有親近。
盛家兩位小娘子自?己也說不上她?們存有什么樣的心思。
但晉王潔身自?好,前房死后,后宅無?人,連個侍妾都沒有,特別是人也長得俊秀無?儔……她?們想著?,論才情與容貌,她?們也是知名的盛家淑女,不至于及不上那位表姐。
盛家姐妹打?定了主意,她?們一同上花廳,給盛氏請安,又對謝如琢笑臉相迎。
謝如琢年幼,雖說他?早慧,但也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盛三娘對謝如琢笑道:“論起來,我?與五娘,也算是小世子的表姨母了。”
聞言,謝如琢起身,恭恭敬敬地對盛家姐妹行了禮。按理說,他?是晉王嫡長子,宗室的皇孫,不必對世家子女行禮。但謝如琢給盛氏面子,也愿意給母親撐腰,因此他?沒有拂盛家姐妹的顏面,還是依照倫常來認親。
謝如琢的客套,卻讓盛三娘以為這位小世子很?好拿捏,她?和五妹妹對視一眼,捏了一塊糕,遞到謝如琢唇邊:“來,小世子,表姨母喂你?吃糕。”
這個舉動便太過親昵了,莫說謝如琢,饒是盛氏都忍不住輕輕皺眉。
盛三娘靠近,袖中的花香翻涌,熏騰人臉。
謝如琢不喜歡旁人身上濃烈的脂粉味。
他?冷著?臉避開了。
許是有點不高興,小郎君悶聲道了一句:“不必勞煩娘子,我?只?喜歡讓阿娘或是外?祖母喂。”
盛三娘竟被當眾婉拒了。
她?呆若木雞。
盛三娘其實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娘子,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面子,一時間羞得抬帕子遮臉,眼淚盈眶。
謝如琢卻沒心思哄她?,小郎君偏過頭,任性?地沒有說話?。
盛氏剛要說幾句話?圓一圓場面,卻聽到門房來傳話?,說是英國公得知謝如琢來了盛家,特地帶著?小兒子姜鋒來給晉王世子賠禮道歉了。
當初姜鋒心直口快,唐突了小世子,英國公想到便夜不能寐,因此親自?帶兒子登門致歉。
紀晏清想到這事兒便憤憤不平:“他?還有臉來!這小子心思最壞!”
紀鹿:“哼,要不要如琢打?他?一頓出?出?氣?”
謝如琢搖搖頭。
他?想了一會兒,還是起身出?門:“外?祖母,我?去見一見姜鋒。”-
盛家門口,姜鋒遠遠看?到衣著?光鮮的謝如琢。明明他?幾個月前還是喪家之犬,沒想到這么快就成了皇孫!真是可恨!
姜鋒憤憤不平,又被父親推了一把,他?畏懼父親,只?能悶頭走到謝如琢面前。
姜鋒在家里剛剛被英國公教訓一頓,眼下還要他?低頭來給謝如琢道歉,真是丟死人了。
小郎君臉色漲紅,憋了很?久,才硬邦邦地說出?一句:“小世子,從?前的事,是我?不對,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計較。”
英國公的算盤打?得很?好,與其和晉王道歉,不如和小孩子道歉。
小郎君再老成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兒郎,看?到昔日同窗帶著?父親一并上門道歉,一定會心生惶恐,繼而于心不忍,不再多苛責他?們。
但英國公顯然忘記了,謝如琢是謝藺教養出?的兒子,最是分得清好賴。
謝如琢神色平靜,語氣冰冷,說:“不必道歉,只?希望你?家往后順遂,不會遇到同我?一樣的事。”
語畢,莫說姜鋒了,就是英國公也喉頭一梗。
這話?初聽還以為是謝如琢對于國公府的祝愿,可細聽便知其中深意……這分明是威脅與警告吧?
謝如琢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紀蘭芷和謝藺回府的馬車剛到行至門口。
她?隔著?車簾,遠遠聽到兒子講話?。
寥寥數語,嗆得英國公父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天憋不出?一個響屁來。
紀蘭芷忍不住扶額。
看?來,謝如琢的壞心眼,果然是與二哥一脈相承的。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紀蘭芷從馬車上下來。
衣裙隨風漾出漣漪, 女孩容色動人?,笑意盈盈。
謝如琢回頭,看到母親, 肅穆的?容色消散,他嘴角輕抿, 小臉浮起一絲甜甜的?笑。
剛被嗆話的?英國公父子窺見這一幕, 心中皆是震驚。
老閻王謝藺生出的?小閻王謝如琢,對待這位未來晉王妃, 倒的?確滿懷孺慕之?情。
原來外面傳的?,紀蘭芷和謝如琢情同親生母子的?話是真?的?啊……
謝藺也隨之?下車,他淡掃了一眼?英國公父子以及自家兒子。他記得從前在幼學, 姜鋒和謝如琢就起過沖突, 沒想到如今還鬧到家府來了。
男人?白皙指骨按一下額角,說話語氣四平八穩,他問:“發生了何事?”
英國公都一把年紀了,當初在朝堂上及不上閣老謝藺有話語權, 得賣他的?臉面,如今謝藺搖身一變成?了晉王, 是宗室的?皇裔, 英國公還要?矮人?一頭。
英國公笑道:“當初王爺府邸來了差役, 小兒好熱鬧,進門圍觀了半日。許是在家里被父母親慣壞了, 說話口無遮攔,沖撞過小世子。雖然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口舌之?爭,但?我想著?, 王爺遠封邊陲,日后難能有再見的?機會, 還是不要?留下這些?小齬齟,免得兩家傷了和氣,不再往來。”
英國公不愧是勛貴老臣,言談時巧舌如簧,寥寥幾句把姜鋒的?惡事說成?小孩家的?爭斗。哪有小孩子會在學院同窗遭難時,特地登門落井下石的??說不懂事,未免也太輕拿輕放了。
紀蘭芷心疼謝如琢,卻不想再讓謝藺四處樹敵,只能溫柔地揉了揉兒子的?腦袋。
謝如琢從善如流地閉嘴,裝作小可憐,牽住娘親的?手。
謝藺的?眼?力何等敏銳,只消一瞥便知其中隱情。
他默了默,對英國公道:“罷了,不過是孩子失了管教,又何必興師動眾登門致歉。此事就此作罷,英國公不必介懷。”
謝藺嘴上說這事不計較,罵出的?詞卻夠臟的?。
英國公幾句自謙,說孩子搗蛋,謝藺竟然還真?上趕著?一起罵他家小子沒教養,有娘生沒爹教。
英國公臉都綠了,偏偏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就說了別和這些?文官老油子吵架,吵上一嘴減壽十年,真?是殺人?誅心!
姜鋒是個?蠢材,聽不出謝藺的?言外之?意,看到晉王不計較他的?事,咧著?嘴傻笑,對英國公說:“爹,歉都道完了,咱們走?唄?”
謝如琢小小年紀不但?能領會大人?說話的?機鋒,還知道反唇相譏,人?家都罵到臉上了,自家兒子還蠢到連話里的?隱語都聽不懂,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也不知謝藺是怎么養兒子的?……
英國公忍住那?些?閑氣,忍不住小聲問謝藺:“王爺,令郎平素都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英國公忽然問起養兒經,莫說謝藺,就是紀蘭芷都呆住了。
謝藺看著?對方的?語氣實在謙卑恭敬,他皺眉,道:“小兒的?家常飲食都是跟著?四季時鮮走?,只是比起葷肉,素菜吃得多些?。”
謝如琢沒謝藺那?么愛茹素,只是比起一天不吃魚肉肚子就餓得慌的?孩子來說,已經算比較愛吃蔬菜的?了。
英國公點頭。
他拉著?姜鋒告辭,轉身的?時候,呵斥了兒子一句:“成?日里大魚大肉,羊油都蒙了腦子,今日起多吃素菜,少吃葷!”
姜鋒聽到這話,明白晚上的?醬羊肘要?沒了。
小郎君哇的?一聲哀嚎,正要?抗爭父權,卻挨了他爹一記指叩,當即老實了-
晉王的?婚期定在四月中旬。
四月八日,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生辰。大齊國崇佛崇道,香客信徒都趁今日上寺里進香,并挨家挨戶互贈佛寺里煮的?浴佛水,用于祈福求平安。
謝藺貴為皇子,宮中自有國寺會備下專門供給宗室的?浴佛水。
謝藺得了乾寧帝的?賞賜,把藥水贈給兒子一份,紀家兄妹倆一份,又給盛家送去幾罐。
紀蘭芷收到甜馨味十足的?浴佛水時,正是下午時分。
庭院里垂柳吐絮,日光明媚,室內被蒸出一縷縷草木藥水的?苦味。
早夏,晝夜溫差大。白天日曬,夜里風涼。紀蘭芷畏寒怕熱,正午的?時候,在屋子里小睡,被悶出一頭的?汗。
她覺得難受,想用冰,盛氏怕紀蘭芷貪涼,不許她用冰鑒或是吃冰,免得脾胃不適。
紀蘭芷沒辦法,只能在廊廡底下,找到一片被樹蔭遮蔽的?角落,設上一張藤椅,再擺上小幾。人?躺在靠椅上,喝點茶,吃點腌杏,暑氣消散,又覺得舒坦了。
最近黃杏和李子熟了,謝藺送來許多時鮮瓜果,紀蘭芷吃不完這么多山果,分了盛家各房,自己?又留了一筐金杏,讓晴川拿去腌黃杏酒。
紀蘭芷和盛氏都走?得太匆忙,當時紀蘭芷沒想到謝藺會有成為龍子龍孫的?造化,因此沒帶自家的丫鬟晴川出府,免得小丫頭在外吃苦。
晴川留在建康侯府急得團團轉,看到女主?子們一個?個?舍下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不怕受委屈,她就是想跟在二娘子身邊。幸好紀蘭芷沒忘記晴川,她和庶兄紀明衡通了信,紀明衡很快把晴川的?身契交到紀蘭芷手中,連人?也給她領了過去。
晴川再次見到主?子,喜得不知說什么好,一連三天哭了十多回。
紀蘭芷被哭得有點頭疼,她打趣道:“早知道就不把晴川帶回來了,再哭下去,房子都要?被你哭塌了。”
晴川止住哭聲,嗔怪:“奴婢又不是孟姜女,怎可能哭塌房子!倒是二娘子沒有良心,舍下奴婢離開?,害奴婢日日記掛您。”
晴川一通數落,好似紀蘭芷真是在外拈花惹草的郎婿一般。
她抿唇一笑:“好了好了,如今跟了我,再也不會棄你而去,只是邊城苦寒,日子沒都城這般好過,我怕你后悔。”
晴川立馬信誓旦旦地道:“二娘子放心,便是奴婢天天吃糠咽菜,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奴婢也愿意跟著?您。”
有晴川這句話,紀蘭芷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點了點頭,笑瞇瞇地說:“有我一口飯,肯定不會讓晴川餓肚子的?。當務之?急還是去看看我的?杏仁豆腐熬好沒,趁著?用晚飯前,我先?瞞著?母親偷偷吃一碗。”
盛氏管制紀蘭芷吃喝,生怕她飯前用了墊肚子的?小食,正餐便一口不吃。
晴川是紀蘭芷的?奴婢,自然是跟著?主?子一條心,她沒二話,領命離去。
婚期將近,夜里的?時候,謝藺親自陪同宮里禮部官的?來使,來了一趟盛家。
宮中使者囑咐妃家兩日后,得上王府鋪床,籌備婚儀。
謝藺今日親來盛家,不過是為了表達對于紀蘭芷的?重視,不必婚前再特意和王妃見一次面。
倒是幾日后上王府鋪床,盛家長輩有意賣謝藺一個?好,可以帶上紀蘭芷,私下撮合兩位悄悄見上一面。
吉祥話基本都是禮部官在說,謝藺只端坐于堂中旁聽。
盛家長輩對代替王妃招待客人?的?盛家姐妹使了個?眼?色,盛三娘會意,她垂頭,臉上露出羞澀之?意。
她知道今日謝藺會登門。
一個?月后,晉王前往封地,他們盛家便再沒有攀附皇親的?機會了。雖說盛家小娘子寧為窮妻,不為富妾,可謝藺是天家親王,清瀾盛家在上一場奪嫡之?爭里選擇明哲保身,他們為了避禍,躲到祖宅中州,雖是名門世家,卻遠離京城官場太久,他們也想回到權勢的?中心。
要?是能搭上晉王這條線,又有一位身為晉王妃的?表姐幫襯,姐妹倆齊心協力,不愁不能把持住晉王的?心。況且,謝如琢再親,也是前房的?孩子,往后謝藺再有親子,而嫡長子恰好出事,世子之?位不就落到盛家的?孩子頭上了?
盛家人?雖然巴結紀蘭芷,卻也不信賴紀蘭芷。
她只是盛氏的?養女,沒有一星半點兒盛家的?血脈,又怎會為清瀾盛家盡心竭力地籌謀?
因此,盛家對盛三娘寄予厚望。盛三娘自小滿腹詩書,雖沒有紀蘭芷那?般妍艷端麗,卻也是玉貌花容。
盛三娘今日特地換了一身輕薄飄逸的?泥金牡丹春衫,烏黑的?發髻上簪了新炸的?珠翠,唇上也抹了帶有暗香的?口脂。
盛三娘偷偷看了謝藺一眼?,心跳加快。
晉王只是靜坐著?一言不發,身上也有一種獨屬于權臣的?凜凜威壓。謝藺是歷經滄桑的?老官人?,無論何等的?場面,他都風致楚楚,優雅從容,如何教人?不傾心呢?
盛三娘在謝如琢這里吃了癟,但?只要?謝藺對她另眼?相待,不愁來日不能攀附這位親王。
盛三娘咬了下櫻唇,她捧起一盞茶,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奉至謝藺面前:“王爺,您親來盛家,定是受累了,請用茶潤潤口吧?”
謝藺原本在專心聽禮部官指點盛家大人?們關于婚儀的?流程,忽然聽到女子的?聲音,不由移目,瞥向盛三娘,輕輕蹙眉。
小娘子今日打扮得極為華麗隆重,幾乎要?壓下備婚嫁娘的?風頭。
她明明是盛家嫡出的?三娘子,卻做些?仆婦的?催使,親自來給謝藺奉茶。
謝藺不蠢,如何不懂盛家居心。
他的?鳳眸冰冷,挪開?視線,沒有出聲。
郎君起身離開?,袖袍輕揚,并不理會盛三娘。
雖說謝藺故意給盛三娘留了顏面,沒有出言譏諷,但?他絕情的?姿態,還是令小娘子心中感到難堪。
盛三娘懂了謝藺的?意思?。
她鼻尖發酸,放下茶盞,眼?淚瞬間涌上眼?眶。
盛三娘終于死心,頭也沒回地跑回后院,背著?人?哭了一場-
房中,紀蘭芷正在翻動盛氏送來的?幾個?箱籠。
雖說天家對于妃家的?陪嫁沒什么要?求,但?親王娶妻,若是盛家拿不出什么好的?嫁妝,也是要?丟世家的?臉面。
因此,盛家也準備了八十擔的?珍寶綢緞,堆放在庫房里,等待鋪床那?日,先?把嫁妝送到晉王府。
紀蘭芷的?房里留下的?幾個?箱籠,大多都是一年四季新裁的?衣裳,新炸的?珠花首飾。
紀蘭芷是個?愛財的?俗人?,時不時打開?箱籠看一眼?家私,心里很滿足。
夜里的?時候,盛氏還送來幾份宮中女官留下的?避火圖冊子,這是要?教導王妃曉事,不能在房事上磋磨天家貴胄。雖說紀蘭芷是二嫁女,但?禮不可廢,東西還是要?規規矩矩送到妃家。
盛氏知道紀蘭芷臉皮薄,放下春畫書冊,念過宮中姑姑留下的?教導,再沒有和女兒多說。
紀蘭芷看著?桌上堆積得高高的?書冊,滿腦子都是女官那?句:煩請王妃務必悉心學習,此乃天家恩典,夫妻敦倫,乃人?之?常情,王妃既為賢惠妻子,定要?好生服侍親王。
紀蘭芷眨眨眼?,坐到桌前,她擺出端正的?態度,備好筆墨,決定專心研習一二。
紀蘭芷原本覺得,男女尋歡,無非是魚水交|融,陰陽交|合。
但?她翻了翻冊子,被幾個?見都沒見過的?姿勢驚得目瞪口呆,嘴里嘖嘖作響。
倒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怎么還能女子在上?
腿架得那?么高不酸嗎?
竟然還有站著?的?姿勢?
紀蘭芷看了幾眼?白的?腿、紅的?唇,不由佩服得心服口服。
看到最后,她竟真?的?生出了求教的?心思?,取來朱筆添了幾筆,圈出幾個?難度頗高的?動作,寫上注釋:繪者果然才學淵博,晚輩心悅誠服。
兩天后,紀蘭芷隨著?妃家女眷一道兒上晉王府鋪床。
她還是知羞的?,沒有上新房里幫著?打點,免得那?些?盛家親眷,以及其他請來陪新嫁娘的?官家長輩們合伙兒笑話她。
紀蘭芷旁觀下人?們把一箱箱嫁妝抬進晉王府的?后罩房里。
左不過兩個?時辰,她就得回盛家了。
一般來說,不是遠嫁的?新娘子,都會在成?婚的?前幾日就把嫁妝抬進夫家,免得婚禮擺酒那?天,送嫁妝的?仆婦和賓客們擠擠攘攘,沖撞到客人?。
紀蘭芷盯了半天梢,她被日頭曬得有點頭暈。
劉管事體?恤女主?子,特地在暖閣里設了冰山,備上涼茶、點心,請紀蘭芷移步小坐片刻。
大家伙兒心知肚明,今日其實就是故意讓未婚小夫妻尋個?由頭見見面,舒緩一下待嫁的?緊張,以及久不碰面的?相思?之?情。
因此,待會兒謝藺來暖閣見客,奴仆與女眷們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他們共處,私下里說幾句體?己?話。
紀蘭芷前腳剛打算走?,后腳便有箱籠發生沖撞,發出一聲巨響。
木箱敞開?,從衣物里跌出一本黃皮小冊子。
紀蘭芷一眼?便知那?是什么,她顧不上休息,急忙上前去撿。
但?可惜的?是,女孩兒晚了一步。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探了過來,先?紀蘭芷一步,撿起小冊子。
夏日涼風颯颯,滿庭艷陽。早蟬在樹上吱哇亂叫,吵得人?心煩意亂。
黃皮書籍被風吹動,不停翻卷,一頁頁春畫就此映入眼?簾。
謝藺低垂眉眼?,一目十行,掃了片刻。
最終,男人?的?指骨停頓,掐在一頁用朱筆繪滿字句的?春畫上,久久不動。
紀蘭芷脊背發麻,待在原地,扮作鵪鶉。
謝藺鳳眸微抬,眼?底不見絲毫冰霜寒意。他唇角輕扯,背著?人?,將手上冊子遞給紀蘭芷。
只在書頁碰到女孩家指尖的?時候,他莫名問了句。
“枝枝喜歡這個??”
音量很輕的?一句話,沒有其他人?聽到,卻讓紀蘭芷的?臉瞬間燒著?了。
姑娘家看著?那?一頁夫妻糾纏,難舍難分的?彩繪圖,頓時啞口無言。
紀蘭芷:“……”
她心想,現在選擇自盡,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