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紀蘭芷迷迷糊糊地張嘴。
謝藺趁虛而入。
紀蘭芷的尾骨猶如雷電裂空, 震得脊骨發(fā)麻。
她不得不抬頭去迎合。
猶如漠北沙地里曬日許久的商隊,終于找到一片解渴的綠洲甘霖。
男人輕咬了一下她的唇瓣,懲戒似的, 逼她探出舌.尖,小意勾纏。
柔軟的觸磨, 憐惜的力度, 無?一處令紀蘭芷不適。
她很受用,騰升起的那一股燥意也漸漸散去。
唇齒仍舊相依, 輕輕的舐.咬,從最起初的嘴角,一路攻城略地, 直至舌根。
謝藺殺氣騰騰, 而紀蘭芷卻潰不成軍。
不過一刻鐘,紀蘭芷的耐受,也從放縱享受,漸漸變成了抬臂抵抗, 她的掌根搡著謝藺的肩膀,指骨按壓, 似乎能?感受到男人肌理的流暢與硬朗。可她的力道?這樣小, 即便生謝藺的氣, 也完全沒辦法制止他的惡行?。紀蘭芷再怎么推搡也是無?濟于事,只能?把那一塊覆于謝藺勁瘦軀干的錦袍, 揉出無?數(shù)褶皺。
試圖挽回那么一丁點?尊嚴。
可紀蘭芷平心而論,也并?沒有很討厭。
只是謝藺有些兇,吻得既深又急, 像是要將她拆吃入腹,紀蘭芷膽怯, 她會怕。
紀蘭芷發(fā)髻間?絞著的紅色發(fā)帶已?散,細細的一道?窄紅,猶如紅線,一圈又一圈纏繞在她和謝藺交握的指尖。
謝藺青玉般白皙的指骨陷進?她披散的烏發(fā)里,仿佛一把齒梳,輕輕地、纏綿地,替她通頭發(fā)。
紀蘭芷躺在雪地里,身.下墊著謝藺褪給她的衣,厚厚一件衫袍,浸滿了清雅絕塵的松木香,隔絕雪地的冰冷。
紀蘭芷抬頭,她看到搖搖欲墜的月亮,花枝上一簇簇粘了雪的緋緋梅花,紅的一大團,白的一大團,晃在她的眼?里。
可是紀蘭芷淚眼?朦朧,她看不真切。
等脖頸、耳.珠也淌過濕意,她終于記得臊。
紀蘭芷咬了一口謝藺搭在她頰側(cè)的手指,用力不大,僅有恐嚇的意味。
她張牙舞爪,偏偏半點?不躲謝藺的親近,她分?明喜歡,卻又口是心非地掙扎,仿佛這樣就能?挽回一點?女孩家的顏面,讓她看起來不那么輕浮。
紀蘭芷的酒意上來,她覺得自己?都要被謝藺溫熱的胸膛融化?,她被逼得幾乎要掉眼?淚,淚水打濕了烏濃的眼?睫毛。
那個吻還在繼續(xù),并?非淺嘗輒止的試探。
她食髓知味,開始嘗試回應。
紀蘭芷的腰.窩被一只手掌用力托起,她從低位,被高高奉上高位。
紀蘭芷意識迷離,好?半晌才意識到,她跨著謝藺,凌駕于他之上。
她乖張得很,渴.欲時有時無?,神志時清時糊,一時不察,女孩家的手心抵在他的低腹。
她就是有這樣的能?耐,能?輕易制住謝藺的死穴七寸。
教唆人拔節(jié)長高。
紀蘭芷的臉燒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二、二哥……”
謝藺也被她多余的動作撼到。
郎君鳳眸低斂,胸腔悶出一聲低低的笑。
紀蘭芷的神志清醒很多,無?非是助興的藥,并?不傷及她的根本。僅僅一個動情?的吻便能?緩釋大半,她的神魂歸體,低頭一看,謝藺被她折騰得衣冠不整,男人那張如璋如玉的臉上盡是春意,分?明是她隨心所欲地癡纏,而謝藺竭力配合,沒有半分?不從。
紀蘭芷后知后覺,她清楚意識到,她這是又把謝藺當成一味解藥了。
紀蘭芷臉色訕訕,她整理好?塌下的衣領(lǐng),系好?松垮的帶子。做完這些,紀蘭芷做賊心虛地想要挪開腿骨,卻被男人一把掐住了腰,拉了回來。
謝藺坐起,掌心還扶著紀蘭芷的后脊,束縛她的行?動,也防止姑娘家因動作太大而跌跤。
謝藺方才的笑稍縱即逝,再抬眼?,又是清寒的眉眼?。
紀蘭芷被男人的手困住,哪里都不能?去。
她心下一驚。
紀蘭芷不好?解釋方才的意亂情?迷,但她再蠢也知道?,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紀蘭芷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好?像被人下了藥……”
謝藺松開那一只勾著女孩家長發(fā)的手指,道?:“不錯,中藥一個時辰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
紀蘭芷臉上還燒著,小聲嘀咕一句: “你好?像在嘲笑我?”
“沒有。”謝藺想起罪魁禍首,叮囑紀蘭芷,“往后離葉婉君遠一些,此人居心不良,已?對你下手數(shù)次。”
紀蘭芷方才如夢初醒:“居然是葉先生?我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說完,她又想到葉婉君和謝藺的關(guān)系,疑竇叢生。
葉婉君莫不是把她當成情?敵了?
紀蘭芷又仔細看了謝藺一眼?,當初二哥皮相至多算周正,紀蘭芷沒想過他能?勾三搭四,如今換了謝藺這一張家生的臉,相貌堂堂的男人果然四處招蜂引蝶。
紀蘭芷無奈地說:“她是不是傾心于你?”
聞言,謝藺眉心微擰。
紀蘭芷嘆息:“她拿我下手,可真是大錯特錯了。我和二哥清清白白,至多、至多也就是有了一個孩子的關(guān)系,她犯不著和我死掐著不放。”
謝藺聽紀蘭芷這一通撇清干系的話,心里生出一團灼灼的無?名火。郎君指節(jié)微蜷,扣住紀蘭芷伶仃腕骨,切齒問:“枝枝這話是何意?你今日輕薄我、冒犯我,好?不容易解開藥效,竟沒一句賠罪話?”
紀蘭芷發(fā)虛地看了一眼?鐵箍似掐著她腰肢的大手,小聲說:“我本想和二哥賠禮道?歉的,可您緊攥著我不放……”
“倒成了我的錯處。”
謝藺說話時,忍不住溢出一絲冷笑,鳳眸里的柔情?散盡,下頜繃緊,他又問她:“倘若今日來的是徐將軍,你也會任他親近嗎?”
紀蘭芷仔細想了想那個畫面,若她一心要往上攀,順勢對徐昭下手,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錯,主要還得看對方愿不愿意朝她施以援手。
當然,徐昭定?沒有謝藺可親,紀蘭芷和二哥還是相熟一些。一回生二回熟,她將謝藺吃干抹凈也不必心生虧欠。
紀蘭芷實話實說:“二哥是在幫我,此舉實屬無?奈。”
謝藺氣笑了。
紀蘭芷倒是聰明,知道?在謝藺面前不能?談及徐昭,以二哥來答徐昭的事。
謝藺何等聰慧,他一點?既透。
紀蘭芷的意思,分?明是倘若來的人是徐昭,只要能?助她脫離苦難,紀蘭芷心存感激,也未必會拒絕。
就如同多年前,紀蘭芷為?了解毒,強行?和他歡好?。
紀蘭芷選擇謝藺,并?非因為?他投緣,并?非因為?他是二哥,只因在紀蘭芷需要幫忙的時候,他恰好?出現(xiàn)了。
時機正確,天雷勾動地火,自此成了事。
謝藺,從來不是特殊的那個。
于紀蘭芷而言,他不過是蕓蕓眾生。
謝藺不知該說紀蘭芷薄情?好?,還是該嗤自己?的可笑。
他確實沒什么與眾不同之處,值得紀蘭芷非他不可。
謝藺記起紀蘭芷知道?他如今為?閣臣,主動交好?。他并?非不心動,可他知道?,紀蘭芷貪慕的是權(quán)勢。
若謝藺有朝一日高樓坍塌,被貶為?庶民,抑或發(fā)配邊城,紀蘭芷即便成了他的發(fā)妻,是不是也會一笑置之,棄他而去?她沒有理由跟著他吃苦。
謝藺陷入深思。
紀蘭芷進?退不得,委婉地提醒謝藺,她已?痊愈,無?需排遣燥郁,可謝藺還是將她越摟越緊。
紀蘭芷被困在謝藺的懷里,即便她不討厭二哥溫熱的懷抱,心里還是有點?氣悶。
她正要發(fā)作,忽然聽謝藺道?:“枝枝,你曾在溽暑說要吃山里紅,可山楂都是九月才結(jié)果成熟,我為?討你一口吃食,只能?和農(nóng)戶買來青山楂,再用白酒催熟半月,如此方得了幾顆熟果。”
“你夜里動靜大,我雖睡在一側(cè)軟榻,卻也擔心你夜半滾到床底,幾乎每半個時辰便會醒轉(zhuǎn)一次,替你掖被、翻身,守在你周圍。”
“每次我外出辦事,你會為?我掛平安符,叮囑我添衣御寒、切記一日三餐……你會擁著我,在我懷中落淚,同我訴說相思之苦。”
“枝枝,是你告訴我的,你心悅于我,此生都想同我廝守。”
“紀蘭芷,從前種種,你好?似都忘記了。”
“紀蘭芷,你對二哥,真的沒有半分?動情?嗎?”
謝藺并?沒有咄咄逼人地說話,他松開困住紀蘭芷的手,他仰頭看月亮。郎君講話的嗓音冰冷,眼?眸也冰冷。
他在等她的答案。
可紀蘭芷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嘴,沒能?答出什么。
也不過一瞬的怔忪,謝藺終于懂了。
他扯了一下唇角,眼?里有失落,卻絕非譏諷。
紀蘭芷從謝藺的身上退下,她挪到一邊的雪地里,做出俯首認罪的姿態(tài)。
她難得真誠一回,她對謝藺說:“我知道?二哥隱姓埋名,是為?了中州百姓著想。你不想走漏消息,致使?吳王發(fā)兵南侵,招來更多戰(zhàn)火,使?得中州生靈涂炭,你心懷大義?,為?民著想,我不怪二哥。”
“而二哥假扮為?賊匪時,時常刀刃沾血回家,我心里畏懼,少不了要同你虛與委蛇。雖說在日后的相處,我漸漸明白二哥的柔軟心腸,知你并?非惡人,可那時的二哥,在我眼?里也不過是一介賊匪。”
“二哥,我不想騙你,我待你或許有一瞬意動,但也只是一瞬……我同你云雨,為?的是自保求生;我誕下琢哥兒,也是為?了休養(yǎng)身體,防止日后再嫁高門,此身不能?生育;我私藏心事,也是因為?懼你畏你,不敢將秘密和盤托出。”
“二哥,我受族中所迫,必須要擇權(quán)貴再嫁,如此才能?為?母親爭得一線生機,榮華晚年。我離開二哥,也是圖一己?私心,我想回家,我不能?成為?匪婦,令我母親蒙羞。可是,撒了一個謊,勢必要更多的謊言來圓。終于到了一日,我不得不被謊話裹挾著朝前走。”
“所有的討好?,所有的蜜語,全是我為?了穩(wěn)住二哥的計策,比之真情?,捫心自問,我待二哥的算計更多。”
“二哥,我認錯認罰。我并?非你想象中溫婉可人的枝枝,這樣滿腹心機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紀蘭芷不藏不躲,她把所有的罪行?公之于眾。
此舉,是退也是進?。
她破罐子破摔,逼問謝藺,這樣自私自利、玩弄人心的枝枝,他還要不要?這樣驕矜自恃、薄情?寡義?的枝枝,他還喜不喜?
又或者說,紀蘭芷尚存一點?善念。她感激謝藺三番兩次的搭救,她自以為?不配謝藺的好?心,因此她不會再粘纏他。
即便要兜搭高門,她可以玩弄他人,卻不會再蠱惑二哥。
她逼謝藺看清自己?,逼謝藺忘記枝枝。她一直都如此果決,如此狠心。
謝藺怔忪不語。
他沉默許久,試圖從紀蘭芷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后悔。
但她沒有。
謝藺輕笑一聲:“我明白了,倒是我自作多情?,一直糾纏于你。二娘子,實在對不住,想來你也忍我許久了。”
謝藺再度站起身,輕輕拍去身上沾染的泥雪。
他心平氣和,沒有動怒的跡象。
紀蘭芷松一口氣。
她正要起身,膝骨卻有些發(fā)軟,想來她還留有一絲病癥,得暫且緩緩。
謝藺鳳眼?輕掃,似乎看出她的窘迫。
郎君沒有舍下紀蘭芷,他朝她伸出手,“二娘子,勞你搭把手,我送你回去。”
紀蘭芷感嘆謝藺果真是謙謙君子,竟以德報怨,沒有怪罪于她。
她還有點?警惕,與謝藺對視了許久。
紀蘭芷確定?他沒有半分?厭惡后,這才伸手,放置于謝藺的掌心。郎君的手掌剛才浸在雪里,指尖很冷,冷到蟄人。
紀蘭芷瑟縮一下。
手卻被人握住了。
謝藺將她拉起,又躬身,臂骨抵在她膝下,橫抱起小姑娘。
紀蘭芷身體僵硬,一動都不敢動。
幸好?,謝藺也沒再和她說話。
這一路,處處凌寒花景,梅枝招搖,紀蘭芷卻無?心去賞。
她耳畔是謝藺平緩心跳,她離他那么近,謝藺卻不再因她心神不寧。
亂的人,似乎只有紀蘭芷。
待謝藺把紀蘭芷送回客房后,他和盛氏寒暄兩句,便回了寢院。
盛氏得知紀蘭芷誤喝毒.湯,險些嚇個半死,幸好?請了太醫(yī)來診治,并?無?大礙。
當晚,紀蘭芷喝了安神湯,躺下休息。她聽著夫人們議論葉婉君遇刺受傷,已?被送回府中,羽林衛(wèi)這次護院不力,怕是要吃乾寧帝的掛落兒。
紀蘭芷猜出這是謝藺的手筆。
二哥一直心善,總是出手相助。
她從來不曾怪過二哥,兩人分?道?揚鑣,也僅僅是因為?不合適。
紀蘭芷心里有點?悶悶的,她閉眼?養(yǎng)神。
這一夜,她聽得院外落了一地的碎雪,風雨瀟瀟,直到后半夜才安心睡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乾寧四十?八年冬末, 齊國出了一樁賣國重案。
早年長公主和親北狄,君王派出漢地使者張靖,隨行出關(guān)。
張靖擅長胡語, 通曉譯文,他身為漢室大?吏, 本該為“邊塞互市, 兩國建交”做出貢獻。
怎料張靖一出故土,便被蠻夷的?驍勇折服, 他拋卻?漢人的?節(jié)氣,投靠北戎的?德木圖單于,一心報效戎狄。
德木圖是這些年北狄最大?部族的?汗王, 他深諳兵事, 利用游牧民族逐水而居的?習性,謹慎藏匿部落行蹤,他既不建造扎根草原的?都城,亦不浪費兵力守護王庭的?邊防。
如此一來, 當他率領(lǐng)部曲騎兵滋擾齊國邊境時?,便不怕漢人尋到部族本營, 銷毀他們的?后勤糧草與軍需輜重。
德木圖可?汗垂涎西?域的?廣袤草場與茂盛綠洲已久, 一心想侵占西?域。
而西?域與齊國邊境接壤, 域內(nèi)諸部小國歸降漢室,年年都會朝貢于大?齊。
齊國治理西?域已久, 甚至在西?域境內(nèi),還設(shè)有許多?都護府,派出大?吏駐扎當?shù)? 用于撫慰這些歸順的?諸藩。
德木圖既對西?域下手,便是有南侵中原的?勃勃野心, 不難猜出他想利用西?域的?牧場養(yǎng)兵,待兵馬肥壯,再伺機率軍,就近攻掠漢地。
由此可?見,西?域?qū)崬辇R國防守的?要塞,絕不可?失!
偏偏德木圖有了解齊國內(nèi)政的?張靖在旁出謀劃策,如虎添翼。
這些蠻狄趁邊境藩鎮(zhèn)一時?不察,縱兵南侵,不但奪下半個西?域,甚至攻進齊國防守最嚴的?邊城衢州!
邊關(guān)戰(zhàn)火頻頻,軍情急報一封封送往都城。信使跑死了十?幾匹健馬,放飛了數(shù)百只?信鷹,這才把戰(zhàn)況報至御前?。
乾寧帝氣得嘔血,痛斥蠻狄卑鄙,竟包藏禍心,撕毀“互不犯境”的?和約。
除此之?外,他更疑心邊城如此易攻,定是州郡藏有出賣國土的?叛國內(nèi)應!
乾寧帝想查訪衢州軍情內(nèi)情,可?帝王多?疑,不信世家門?閥,也怕這些豪強勛貴領(lǐng)兵奪權(quán),趁機掀起內(nèi)亂。
乾寧帝思來想去?,還是認為謝藺此人身家清白,又擅長武藝,通曉兵書,最要緊的?一點,他身為庶族,與世家交惡,定不會結(jié)黨營私,辜負圣眷。
乾寧帝用起謝藺,如臂使指。
故此,當夜帝王草擬詔令,任命謝藺為守城監(jiān)軍使,不日?后領(lǐng)兵衢州,代天子鎮(zhèn)軍反攻,奪回失地。
詔令緊急,兵貴神速。前?線戰(zhàn)情險要,謝藺不得延誤。
謝藺幾乎沒有安頓稚子的?時?間,而西?北戰(zhàn)線危機四伏,他也不能帶謝如琢同往,以免兒子受傷。
思來想去?,謝藺還是將謝如琢留在京中,并?將自己使喚多?年的?死士留給?了親子。
這些年,企圖暗殺謝藺的?門?閥權(quán)貴多?如牛毛,謝藺不得不謹慎行事。
謝藺早年救過一名險些死于饑荒的?少年。
少年為了報答謝藺恩情,特意習武強身,隨侍謝藺左右。
謝藺趕不走人,便取《道德經(jīng)》中“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這句至言,為少年取名“以觀”。
以觀輕功極佳,來無影去?無蹤,人不大?愛說話,同小公子謝如琢也并?不親近,只?聽從謝藺吩咐。
以觀一心庇護謝藺,聽到主子命他轉(zhuǎn)而效命于小公子,心里還不大?情愿。上一次,謝藺命他去?查紀蘭芷的?過往,這一次又讓他保護親子,可?他只?想效忠謝藺一人。
只?可?惜,謝藺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以觀只?能聽命。
臨行前?,謝藺還囑咐以觀一句,除卻?看顧小公子,再幫他關(guān)照一下紀家二娘子-
謝藺忽然赴邊御敵,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京。
臨行前?,他竟也沒來和紀蘭芷說一聲。
想到這里,紀蘭芷不知為何,心里有點發(fā)悶。即便是囑咐她幫忙照顧謝如琢也好,二哥都該同她說說話吧。
仔細一想,那天雪夜,紀蘭芷和謝藺好似已經(jīng)將什?么都說清楚了,他們兩清了,往后確實沒有再見面的?必要。
謝藺忽然心無掛礙地離開,連建康侯府都沒來,更沒有對紀蘭芷做出什?么承諾。
紀侯爺還以為那日?紀蘭芷在燕東園得到謝如琢袒護,其背后有謝藺的?授意,看來只?是普通的?師生之?情,害他空歡喜一場。
謝藺靠不住了,偏偏紀明衡也沒大?出息,還當著他的?低階小官,半點都沒有攀升的?征兆。
若是想世襲爵位,還得陛下頒定世子承爵的?旨意,奈何宮中將他的?奏疏一壓再壓,半點動靜都沒有。
紀侯爺沒有嫡長子,按照順序,是可以庶長子來承爵。
但皇帝不動,紀侯爺不免疑心,皇帝是不是嫌紀明衡只是個妾室所?出的?孩子?
紀侯爺病急亂投醫(yī),竟想將紀明衡記到盛氏名下,改為嫡長子。
紀明衡沒有沾染上柳姨娘的潑辣脾氣,又自小養(yǎng)在外院,深知三綱五常,言語里待盛氏還算敬重。
盛氏對此倒無異議,趁紀侯爺提出這事兒的?時?候,還柔順一笑,想將紀蘭芷也改到她的?膝下,記成嫡次女。
紀侯爺沒有一口回絕。
正房喜氣洋洋,柳姨娘倒是在小院里摔鍋砸碗,氣得連飯都吃不下。
紀晚秋哭到娘親面前?,哽咽:“若是紀蘭芷那個賤人成了嫡女,家中庶出女豈不是只?我一個?!阿娘,你讓我如何做人啊!”
柳姨娘也暗自泣淚:“死丫頭,在我面前?哭有什?么用,有膽子抱著你爹的?大?腿嚎去?!這餿主意分明是盛氏出的?,她看不慣我肚子能出兒子,這是要挖走我的?命根!衡哥兒要與我斷絕母子干系,今后喊她一個老?虔婆叫親娘,我想起來便心如刀絞啊……”
柳姨娘這口氣死活咽不下去?,她抱著紀侯爺垂淚,使盡千般手段,希望家中爺們兒能改變主意。
紀侯爺罵了柳姨娘幾句:“婦人之?見!愚不可?及!”
但他待柳姨娘還是有些紅袖添香的?美好回憶,一來二去?,這場風波又被擱置了。
紀蘭芷來不及幸災樂禍,隔天被紀侯爺喊進書房敲打?:“若是謝相公這般不好拿捏,枝枝親近小徐將軍倒也無妨。徐家的?家風干凈,早年也是想同侯府議親的?人家,只?是那時?,他們沒有適齡的?兒郎,為父又不肯委屈你下嫁給?年紀小些的?小徐將軍。不過徐四郎這么多?年戎馬關(guān)山,性子早已磨得沉穩(wěn),為父看著,與你作配也算天作之?合,枝枝姑且上上心,切莫錯過好姻緣。”
任紀侯爺說得天花亂墜,紀蘭芷也知道,無非是看謝藺撈不著,又想指點她去?攀徐家的?高枝。
畢竟當年徐家求親時?,紀侯爺可?是嫌棄過他家的?門?第,說話毫不客氣。如今看人高升,心里又起了心思。
只?是紀侯爺又拿盛氏來要挾紀蘭芷,她心中雖厭煩,卻?也沒有拒絕。
紀蘭芷知道,謝藺想要她真心以待,可?她沒有心,總不好再坑騙二哥。
而徐昭么,也是個和氣的?好兒郎,都是獨身的?男女,多?多?接觸一下,彼此了解了解,不是什?么壞事。
畢竟紀蘭芷可?不想在紀家那個烏煙瘴氣的?宅子里待上一輩子。
待她出逃,倚仗夫勢,總有機會救出盛氏。
她會安頓好阿娘。
阿娘不會再被困在那一座死氣沉沉的?園子里了-
第二天,紀蘭芷上幼學授課,聽說葉婉君辭下教諭一職的?事。
葉婉君在家養(yǎng)病許久,刺殺她的?刺客還是沒有緝拿歸案。葉家也不想再過多?追究,以免提起女兒的?傷心事。
只?是聽說,葉婉君的?手雖養(yǎng)好了,日?常接物用飯毫無異常,但她已喪失從前?撫琴的?敏銳。
于葉婉君這種極其看重琴學造詣的?人來講,她的?才女生涯也相當于毀了。
葉婉君辭職后,成日?里居家不出。
時?間過去?太久,漸漸也沒人再聊起她。
臨近年關(guān),大?雪封山,雪絮皚皚。
幼學第三進的?箭道旁,那幾棵柿子樹臨冬結(jié)果,紅彤彤的?一串串艷果,猶如紅日?初升,掛在樹梢枝頭。
如此臨危不懼,可?見是被人吃的?命。
冬日?糧食難尋,甜柿很快引來一群渡冬的?留鳥覓食。
院長憐惜那群不能遷徙南邊避冬的?鳥雀,特地在廊廡底下搭了個小巢。
這下可?好,小孩們本來就是上課不專心的?性子,有了鳥兒在外嘰嘰喳喳,一個個更不好聽講。
謝如琢記得上次摸貓的?柔軟觸感,他看到學生們朝窗外東張西?望,也想摸一摸小鳥。
只?是先生還在授課,小郎君深吸一口氣,還是忍下了貪玩的?心,繼續(xù)聽課。
午膳時?,紀蘭芷照常找謝如琢一塊兒用飯。
即便謝藺待她冷淡,紀蘭芷對謝如琢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得知謝藺不在家中,還時?常詢問劉管事關(guān)于謝如琢的?衣食住行,若有不妥當?shù)?地方,她還會幫著籌謀一下,力求謝如琢日?子舒適,別受委屈。
盛氏也可?憐小兒郎一個人居家,隔三差五喊紀蘭芷帶孩子回家吃飯。
紀晏清、紀鹿和謝如琢都相熟,他們巴不得謝如琢來家里玩,如此一來,父親就不會當著外人的?面抽查他們功課了!
然而,當紀明衡發(fā)現(xiàn)謝如琢一個年紀輕輕的?小郎君,竟已開始學習國子監(jiān)那些大?郎君的?課業(yè)。
紀明衡心里焦躁不安,對紀晏清的?管束更嚴,逼著兒子好好請教謝如琢,沾一沾小兒郎的?才氣。
紀晏清被親爹罵哭,紅著眼睛來盛氏面前?訴苦。
謝如琢也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吃點心。
他被紀晏清吵得頭疼,想到紀晏清也算自己的?朋友,于是小郎君輕聲安慰:“考試第五也很好了。”
謝如琢不安慰還好,他一安慰,紀晏清更覺得像是嘲諷,哭得更大?聲了。
如琢懂什?么!他不用復習都能隨隨便便考第一,紀晏清挑燈夜讀,使勁吃|奶的?勁兒才考到第五啊!
但紀晏清想到謝如琢家里最近沒大?人,他一定也很孤苦可?憐。
小孩子的?委屈輕飄飄散了,紀晏清摸來一塊糕,遞到謝如琢手里。
紀晏清抽抽噎噎:“我分你糕吃,下次考試,你幫我押題。”
謝如琢嫌棄地看著手里那一塊沾淚的?米糕,沒敢吃。
小郎君輕輕把糕放下,嘴里應了一聲“好”。
他來教題,就能多?見見紀姨母。
謝如琢喜歡和紀蘭芷待在一起-
謝藺離京已有一月,都城距離邊城足有數(shù)千里路,也不知他行軍一路,是否已經(jīng)抵達失陷的?州郡。
或許謝藺軍務繁忙,并?沒有抽出時?間給?謝如琢寫信。
謝如琢記掛父親,難免憂心忡忡。
好在他還有紀蘭芷可?以親近,紀蘭芷不厭其煩安慰小郎君,這才讓謝如琢臉上浮起幾分笑意。
又過了幾日?,謝如琢實在睡不著,他問起如影隨形的?以觀:“你能否幫我給?父親送一些信?”
以觀本就會將謝如琢的?事記在信箋上,一字不差送往邊城要塞。
小公子既有請求,不過送信,倒也只?是個舉手之?勞的?小忙。
以觀抱劍靠在梁上,涼涼地說:“可?以,不過信鷹對于邊城的?路不大?熟悉,我不能保證你的?信一定會送到主子手里。”
謝如琢松了一口氣:“足夠了,多?謝你。”
這天晚上,小郎君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他擔心父親會出事,會和阿娘一樣離開他。
第二天睡醒,謝如琢找到紀蘭芷,雙手交疊,抵在低下的?額頭前?,懇求道:“紀姨母,我擔心爹爹有個三長兩短,你能不能帶我去?給?爹爹求一枚平安符?”
紀蘭芷感念謝如琢的?孝心,她摸了摸小郎君的?腦袋,笑道:“當然可?以!不但給?謝相公求平安符,還要讓住持大?師做法事,給?平安符開光。若是佛寺的?平安符無用,我們再去?請道觀的?符箓。有你的?孝心,以及諸天神佛庇佑,謝相公一定會平安歸來。”
謝如琢聽到紀蘭芷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安慰人的?話,心里的?焦躁不安減緩了許多?。
他重重點頭:“父親,一定會凱旋歸來。”
下學后,紀蘭芷給?家中遞了消息。
她不回去?用膳,要和謝如琢跑寺廟一趟。
今晚雖然沒有落雪,但地上還是堆積著厚厚一層雪絮。都城里有專人掃雪,前?往古寺的?山路則崎嶇難行得多?。
紀蘭芷帶著謝如琢一同出行時?,遠遠看到一輛馬車陷進雪地里,車轱轆怎樣都拔不出來。
紀蘭芷心善,打?簾對車夫道:“請問車內(nèi)坐著郎君還是女眷?”
車夫明白,這是想要搭把手的?意思,趕忙回答:“回小娘子的?話,車里是徐家的?女眷,咱們家中的?四郎君在御前?盡職,想來小娘子也聽說過的?。今日?天寒地凍,偏偏大?娘子御寒的?手爐也熄了,可?不敢傷到主人家,若是小娘子方便……”
車夫也是怕紀蘭芷不想捎上徐家大?夫人,特地說出家中有在朝堂為官的?官老?爺,還請紀蘭芷給?個薄面,搭把手幫忙。
京城還有哪個徐家?想來車里便是徐昭的?娘親了。
紀蘭芷本就想和徐家多?親近一些,總不好在謝家一棵樹上吊死。
因此,她微笑,矜持地頷首:“我是建康侯府的?紀二娘子,勞你幫我問過夫人,若大?夫人不嫌馬車窄小,還請上車小坐片刻。”
車夫喜不自勝,忙將此事告知徐夫人。
徐夫人從前?為家中三郎求親,其實登過紀家的?門?庭,也見過紀蘭芷。
若非徐夫人當初一眼相中花容月貌的?紀蘭芷,又怎會厚著臉皮親自上門?談及親事。
只?是她的?三郎戰(zhàn)死沙場,這門?親事不了了之?,時?隔多?年,徐夫人心中也生出一絲怨來。
但她知道,是她的?兒郎福薄,怨不得姑娘。
如今她出門?遇事,恰巧撞見出手相助的?紀蘭芷,心里那一點不平與悵然又涌上心頭。
徐夫人嘆了一口氣,在丫鬟的?攙扶下,小心翼翼下了車。
紀蘭芷打?簾,親迎徐夫人入內(nèi)。
徐夫人多?年沒見紀蘭芷,早已忘記小娘子的?樣貌。
如今久別重逢,一抬眼便見到她嬌嬈柳眉,盈盈杏眸。明明是嫁過人的?婦人,身量卻?依舊如小娘子一般窈窕俏麗,心里的?好感不由又添了一些。
紀蘭芷不卑不亢,給?徐夫人介紹了謝如琢,又說她憂心小郎君,特地陪謝如琢進寺求符,也好庇佑謝相公旗開得勝,能一舉收復失地,將那些茹毛飲血的?蠻狄驅(qū)逐出國土……
徐家滿門?英烈,自是一心效忠齊國。
莫說徐夫人的?親子,便是她的?族弟,也在守關(guān)之?戰(zhàn)中,慘死于北狄刀下。
聽到紀蘭芷如此明事理的?一番話,徐夫人忍不住點了點頭,夸贊道:“二娘子這番心意,勢必會上達天聽。大?齊國運開泰,諸神庇佑,謝相公此行,定能旗開得勝。”-
隆冬的?雪還在下,簌簌而落,無休無止。
謝藺跟隨乾寧帝派遣的?幾名主將,一塊兒前?往邊城。
他雖為文臣,卻?奉圣詔,此戰(zhàn)部署,三軍部隊唯他馬首是瞻。
待謝藺臨近各地州郡,地方衛(wèi)所?響應軍令,特地撥兵應援,送上當?shù)赝蛪ㄊ叿e攢的?糧草與輜重。
自此,在謝藺帶兵趕到衢州之?前?,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支多?達萬人的?兵馬。
大?都督魏城與謝藺有私仇舊怨。
路上,魏城數(shù)次不聽謝藺指揮,帶著一批親兵提前?殺進衢州附近的?肇州,意圖就近埋伏,率軍奪城。
哪知,不過短短一月,戰(zhàn)況就變了。
衢州不僅僅被北戎狄人侵占,就連肇州也受到波及。當?shù)乜ね娂覉@被毀,基業(yè)盡數(shù)落到蠻敵手里,他們?yōu)榍笞员#绶钌霞Z草與囤積的?兵馬,供德木圖可?汗的?軍隊調(diào)運,以求在亂世戰(zhàn)局里,謀得一線生機,保全一家老?小。
魏城一進肇州,立馬有斥候隊伍將他的?行蹤告知單于。
沒等謝藺帶兵支應,魏城便成了甕中之?鱉,被俘于德木圖跟前?。
德木圖聽張靖獻計,只?斬殺俘虜,于城墻前?懸掛漢人頭顱示眾,沒有殺害魏城。
但他提出條件,先以魏城之?命,換取謝藺一批守城糧草與一千匹戰(zhàn)馬。
一員大?將被蠻狄拿下,與魏城交好的?將領(lǐng)主動請纓,想要帶一支中軍隊伍突襲敵營,救回魏城。
他們求見謝藺,在主將的?營帳外持刀靜候。
夜色蒼茫,靠近西?域的?州郡長年風沙漫天,氣候惡劣,乍暖乍寒。
為了抵御風沙,百姓所?住屋子大?多?都是黃泥稻桿砌成的?土屋,吃食也大?多?都是馕餅以及乳茶,飲食習慣與胡人相似,當?shù)赝ɑ橥庾宓?漢人不在少數(shù)。
今日?,幾名野性難馴的?部族騎兵舍下守城大?隊,殺進肇州,劫掠家財,奸.淫.婦孺。
謝藺帶兵平亂,將蠻狄首級斬落,高懸于城門?,以此宣誓君王出征的?決心,震懾蠢蠢欲動的?戎賊。
謝藺剛從一場小型的?戰(zhàn)役里歸來。
他的?甲胄未干,鮮紅色的?血液,從盔甲滴落,沾在狹長眼尾,觸感冰冷,猶如一滴血淚。
兵將遠遠看到謝藺,上前?道:“謝大?人,請您準許我等帶兵救出大?都督。”
謝藺沒有應聲,他不疾不徐地卸下身上粼粼甲衣。
篝火蓽撥作響,火光燒進謝藺眼里,照得他頰上血跡更紅。
良久,謝藺道:“德木圖并?非俘虜魏城一人。”
將領(lǐng)們忽然聽謝藺講出這句話,他們不明就里,面面相覷。
“謝大?人所?言……”
謝藺拋下刀刃,飲了一瓦罐涼水,冷道:“魏城不服軍命,擅自率領(lǐng)二千精兵,意圖奇襲北狄本營。然而他謬誤戰(zhàn)情,連累兩千人落入敵方陷阱,給?他陪葬。兩千兵馬,并?非你我口中無足輕重的?幾個數(shù)字,他們有妻兒父母,逢年過節(jié),家中人便點燈待他們凱旋。魏城一意孤行,斷送了兩千個家宅的?希望,他怎還有臉要你等帶兵營救?”
或許這些將領(lǐng)自小出自簪纓世家,他們有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心,也有出人頭地的?豪氣,但他們并?不能與黎民眾生感同身受。
他們不能明白,在他們口中寥寥幾句“死傷”,便是一個家庭的?命脈。
他們也不能明白,會有出戰(zhàn)兵士的?父母,千里迢迢,乘坐牛車趕來,只?求為謝藺送上一些家中腌曬的?肉干、一籃雞蛋。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入伍從戎,這是不可?違的?軍命,但他們還是想低聲下氣討好謝藺以及各位主將,能否在刀槍無眼的?戰(zhàn)場,稍微關(guān)照一下他們的?孩子。
他們想孩子今年能平安回家過年,家里的?孫子大?了,兒媳婦快臨盆了……
謝藺此言一出,眾人皆沉默不語。
謝藺收起長刀:“若你等再不服軍令,往后要葬送的?,便是更多?軍士的?性命。戰(zhàn)場之?事,豈容爾等兒戲。況且,主將之?命,并?不比兵卒之?命金貴多?少!”
謝藺還要部署戰(zhàn)局,他珍惜兵馬,為計后路,鐵了心不救人。他不能再因主將疏忽,斷送兩州失地遺民的?性命。
將領(lǐng)們被他說得羞慚,無地自容。
事后,將領(lǐng)們不服氣,再細細一思索,又覺得謝藺實為巧舌如簧的?閣臣,他不救人,是因為他和魏城有舊怨,哪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夜,死士以觀為離京一月的?謝藺,送來了第一封家信,以及一枚眼熟的?平安符。
謝藺臉色稍緩,拆開了信箋。
信上事無巨細,寫滿了謝如琢以及紀蘭芷近日?發(fā)生的?事。
謝藺得知紀蘭芷近日?兜搭上徐家,不但出入自如,還同徐夫人關(guān)系密切……
謝藺鳳眸微瞇。
家信被男人玉琢的?五指蹂躪成粉屑,順風盡數(shù)飄散于遼闊原野。
帳前?篝火灼灼,火星漂浮,艷麗的?焰火熏騰,幾乎燎紅謝藺的?墨眸。
可?再多?的?暖光,也驅(qū)不散謝藺眼底,驟起的?冷意。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上次和徐夫人同?坐一車, 紀蘭芷細心,發(fā)現(xiàn)徐夫人總有手錘膝蓋的?毛病。
她猜是膝骨有寒癥。
再一打聽,果真是徐夫人從前陪丈夫遠赴邊關(guān)守城時, 落下的?病根。
紀蘭芷留了心,特地命晴川幫忙做了一雙兔毛內(nèi)膽的?團窠蓮花紋厚護膝。
等徐昭抽空來接徐五郎的?時候, 紀蘭芷拿出這一雙護膝遞過去, 笑說:“前些日?子撞見府上大娘子,看她似乎腿骨畏寒, 想來是和我祖母一樣的?病癥。這是我府上常備的?護 膝,隆冬天冷,如徐將?軍不嫌棄, 煩請你幫我送給大娘子。”
紀蘭芷這是故意?借關(guān)照徐夫人的?說辭, 將?那日?雪地里?對?徐夫人出手相助的?事,說給徐昭聽。
也間接告訴徐昭,她不過是和徐昭的?母親投緣,并非故意?親近少年郎。
果然, 徐昭聽到這里?,恍然大悟:“上次王伯說馬車壞了, 半道上有小娘子對?母親施以援手, 心善得很, 原來就是二娘子啊。”
徐昭接下護膝,心里?過意?不去, “怎么好意?思讓二娘子記掛這些瑣事……”
紀蘭芷抿唇一笑:“反正我給祖母每年都準備了護膝,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看到大娘子受罪, 我便想到了自家母親,心里?難受得緊。這具護膝里?還摻了些治風濕骨痛的?藥包, 能幫上大娘子的?忙,我就放心了。”
紀蘭芷不喜歡老夫人,才不會給她備什么護膝,倒是有為盛氏置一些安神的?藥膳枕頭,盼著母親能夜夜好眠。
“多謝二娘子。”徐昭沒有拒絕紀蘭芷的?好意?,收下了小娘子送的?禮物。
等徐昭回家,把護膝帶給徐夫人。
徐夫人一邊感慨紀蘭芷的?細心,一邊也明白了她的?殷勤。
徐夫人倒是沒有那么多世俗的?講究,她自己其?實是續(xù)弦,徐家大郎和二娘并非她所出,三郎、四郎、五郎才是她的?親生子。
因此,即便紀蘭芷是寡婦,徐夫人也沒有在意?那么多。只要人好相處,善心腸,兒子喜歡就好。
徐夫人回想了一下紀蘭芷的?樣貌,小娘子年輕漂亮,身姿曼妙窈窕,光從外貌上,徐夫人挑不出一絲錯。
而且紀蘭芷的?低頭示好,也給了徐夫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得意?,當初她上建康侯府提親,主家趾高氣昂的?樣子,徐夫人時至今日?還歷歷在目。
可他?們家平步青云,手掌權(quán)勢,那些白眼又成了討好,心里?怎會不解氣?
無論如何?,紀蘭芷這次送東西,都是好意?關(guān)心她,徐夫人也是個善人,領(lǐng)紀蘭芷這份情。
徐夫人想到家中的?梅花開了,正好過幾日?會有遠房表親登門?造訪,她設(shè)個花宴,也好邀紀蘭芷過府一敘。
既然兩家走動,有來有往,紀蘭芷主動拋來花枝,徐夫人也得接下才是。
晚膳時,徐夫人給徐五郎夾了一塊肉,問:“五郎,幼學的?紀先生為人如何??”
徐五郎最近愛吃油煎的?肉,小臉吃得肉乎乎的?。
他?一邊把大塊肥肉夾到嘴里?,一邊說:“紀先生可好了,講話溫柔,人也好看。丙班的?同?學都想讓紀先生給他?們批卷子,就算錯了題,紀先生也不會拿戒尺打人,還有,紀先生會給我們帶好吃的?細點,就是紀鹿和紀宴清好招人煩,每次下課就圍著紀先生……阿娘阿娘,我怎么沒有小姑姑?我也想要一個教諭姑姑……”
徐昭的?筷子立馬敲來:“趕緊吃飯,話真多。”
徐夫人聽到小兒子對?紀蘭芷贊不絕口,心里?稱意?,又笑瞇瞇望向?徐昭:“四郎,你看紀二娘子為人如何??”
徐昭快速扒飯,忽聽母親這樣問。他?愣了一下,腮幫子被米飯堆得鼓鼓,遲疑好一會兒,才說:“二娘子為人善心,樣貌氣度也是一等一的?標致,凡是見過二娘子的?郎君,無人不夸她好的?。”
上回紀蘭芷獵場露過臉,在場的?所有郎君,沒一個不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可見紀蘭芷美貌之盛。
徐夫人一看自家兒子說話,便知他?榆木腦袋半點不開竅。不過聽他?的?意?思,對?小娘子倒也有幾分偏袒之意?。
徐夫人心里?有了數(shù),待紀蘭芷的?心也熱忱了許多。她甚至在想,或許紀蘭芷就是他?家天賜的?兒媳婦,難怪每見一次都覺得很有緣分-
又過了一月,正逢北地最寒冷的?時季。
滿山積雪不化?,草原與牧場被厚厚一層霜雪覆蓋。
牛、羊、馬匹找不到草料果腹,全都瘦得骨瘦如柴。牧民對此也無計可施,只能將?秋季割來的?干草勉強混著一些買來的谷物,喂養(yǎng)家畜,勉強維持生計。
除了游牧民族畏懼寒冬,便是最擅山地戰(zhàn)的北狄騎兵,也開始提防漢人的?奇襲。
狄人不事生產(chǎn),攻城卻?無法養(yǎng)城,待城中糧草消耗光,德木圖必須再率軍攻下其?他?城池,掠奪物資,方能繼續(xù)占領(lǐng)齊國州郡。
秋夏兩季,草原綠毯如織,植被繁茂,正是合適騎兵進攻的季節(jié)。
然而,漫天飛雪的?隆冬與初春,草地覆雪深深,霜寒未褪,健馬的?蹄子一旦陷進雪地便會折斷,連累馬背上的?騎兵跌落,無法進行攻城戰(zhàn)役。
這一點,恰好是謝藺他?們這一批擅長平原戰(zhàn)的?弓斧步兵的?優(yōu)勢。
于?是,謝藺特地分出兩路人馬,一隊留守肇州,應對?德木圖時不時沖進城郭燒殺劫掠的?貪婪鐵騎。另一隊由謝藺為首,從邊境雪峰的?西北方向?行進,穿越戈壁沙漠,直入衢州與西域接壤的?圣山,意?圖從后方包圍德木圖守城的?騎兵。
如此一來,謝藺先發(fā)起先鋒部隊的?突襲戰(zhàn),再有肇州的?聯(lián)軍聯(lián)手出兵,一前一后便能形成合圍之勢,將?占地為王的?北狄絞殺于?漢地邊城。
德木圖同?漢人交戰(zhàn)多年,深諳漢家兵法詭譎,漢人的?陰險奸詐,他?不會蠢到才占領(lǐng)齊國兩個州郡,便將?整個草原部族都遷徙進漢地城池。
因此,當假意?降狄的?主將?魏城大開城門?,迎接遠征入境的?謝藺攻城,德木圖并沒有多意?外。
德木圖冷笑一聲,寬大的?手掌奮力一挽韁繩,健碩長腿猛夾馬腹,持刀殺出。
染血刀刃破風掃來,風流被攔腰劈開,發(fā)出不絕于?耳的?呼嘯聲。
德木圖一馬當先,手中長刀虎虎生風,直逼謝藺面門?而來。
然而,謝藺看著清瘦,卻?并非孱弱之輩。他?擅戰(zhàn)擅斗,即便兩匹馬擦肩而過,謝藺也憑借敏銳眼力,傾身后仰,避開大刀劈來的?致命一擊!
德木圖被謝藺惹惱,他?臂力驚人,即便竭力揮舞來一刀,也能迅速挽來腕骨,將?刀調(diào)轉(zhuǎn)方向?,再朝謝藺的?后腰橫劈過去。
這一刀的?力道強悍,蓄滿力量,璀璨銀光夾雜漫天雪絮,印入謝藺墨黑瞳仁。
謝藺來不及閃避,任由那一把彎刀劈向?他?的?后脊,埋入骨肉。
后腰被利刃砍入,豁大的?一道口子外翻,滾燙鮮血在觸到寒風的?一瞬間迅速變冷。
劇痛襲來,繼而手骨喪力。
謝藺眼前一晃,咬緊后槽牙。
德木圖的?刀刃沒入謝藺肌理,很明顯劈砍到男人硬骨,刀刃卡在骨縫里?動彈不得,連著刀柄也在輕輕顫動。
德木圖砍中漢敵,喜得哈哈大笑。
他?的?掌心滿是順著刀刃流下的?滾燙鮮血,他?深知謝藺死期已至!
德木圖正要乘勝追擊,卻?不防長刀突然被一股大力死死纏住,竟是謝藺抬手,握住了那一把彎刀。
德木圖的?殺刃落入旁人之手,他?錯愕抬頭。
這一眼,卻?看清謝藺那雙染著血光的?冷雋眉眼。
謝藺眉眼清正,平靜和他?對?視,明明身負重傷,卻?沒有半點懼意?。
漢人不都是骨頭軟的?孬貨嗎?不過一記馬鞭就能教他?們磕頭認罪,呼喊胡兵為領(lǐng)主。
謝藺死期將?至,他?為何?不怕?
怎么……可能?
德木圖不過一瞬失神,長劍靈巧如蛇,從旁一掃而過,來勢洶洶,直劃向?他?的?脖頸。
德木圖的?脖頸刺痛。
他?忽然明白了,謝藺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綻,誘他?砍下殺招。
德木圖看到謝藺奄奄一息,定會以為他?沒有反擊之力,趁此補刀的?機會,德木圖再靠近謝藺,便會落入圈套。
此為驕兵之計。
德木圖以為謝藺是獵物,殊不知,最驍勇善戰(zhàn)的?獵手,也會偽裝成軟弱的?獵物!
謝藺分明是以命相搏!
這個……瘋子!
然而,德木圖沒有機會怒斥謝藺了。
他?的?人頭被利劍斬下,滾進兵荒馬亂的?戰(zhàn)場。
一蓬蓬熱氣騰騰的?血霧噴涌,撲上謝藺的?眼角眉梢。
德木圖的?人頭落地,北狄失了汗王,軍心已亂,不成氣候。
再有謝藺遠征軍馬以及四面八方趕來的?當?shù)伛v軍策應,北狄騎兵很快敗下陣來。
不過半日?光景,這些囂張跋扈的?北戎騎兵便潰不成軍,在漢|奸張靖的?帶領(lǐng)下,逃出邊城關(guān)隘,退回草原腹地。
這是謝藺與大都督魏城放下成見后,聯(lián)手設(shè)下的?詐降兵策,意?有探敵虛實之意?,幸好沒出差池,漢軍大獲全?勝。
魏城這些時日?受盡北狄的?屈辱與毆打,他?好不容易揚眉吐氣,正要帶領(lǐng)兵馬乘勝逐北。
謝藺卻?忍著重傷,厲聲呵斥:“全?隊鳴金收兵,不可再追出都城!”
魏城剛對?謝藺有所改觀,又聽他?瞻前顧后,逼越戰(zhàn)越勇的?將?士們休兵罷戰(zhàn),心里?不滿。
魏城:“謝大人何?必如此膽小?我軍實力超群,必能將?那些北狄豬狗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犯境!”
謝藺的?甲胄下,鮮血淋漓一地。
他?臉色蒼白如紙,烏鬢生汗,卻?要忍著痛楚,強撐著最后一絲清醒理智,解釋:“狄人行居不定,貿(mào)然追擊,勞師遠征,只會浪費軍械與糧草。況且出關(guān)后便是厚雪高原,不適合策馬殺敵,若遇蠻敵部族的?壯丁,北狄增加兵援,我方倒成劣勢,反而有被俘之患。”
魏城想來也有道理,他?難得服謝藺一次,老實聽勸,勒馬收兵。
“成,此戰(zhàn)你是指揮官,我聽你的?。”
聞言,謝藺藏在心中的?那口氣終是渙散,他?體力不支,倒下馬去。
諸位將?士驟然聽到謝藺落馬的?一聲巨響,各個慌亂無措。
等到他?們合力抬起謝藺,這才在謝藺的?后背,摸到一層早已凝成血霜的?刀傷。
眾人大驚失色,誰也沒想到謝藺骨頭能硬到這種地步,明明身受重傷,還強忍著疼痛,指揮完一場攻城戰(zhàn),方才竭力倒下。
他?是當真不怕死啊!-
再有一個月便是年關(guān)了。
京城大雪紛飛,琉璃黃瓦上淹滿白鹽,儼如雪災。
謝藺還沒有回京,戰(zhàn)情也被宮中瞞得嚴密,一絲風聲不漏。
謝如琢不知父親近況,愁眉不展,好在還有紀蘭芷陪伴,小孩沒有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間。
幼學不比其?他?學府,能在學院里?聽課的?孩子年紀都較小,實在沒必要拘著讀書?,再過半個月還會放年假。
年假前夕,孩子們的?心思早就野了,上課做小動作,甚至買了爆竹,在學堂里?到處亂炸。
孩子們玩鬧,殃及池魚。
姜鋒為首的?一群壞學生,專門?拿爆竹炸魚塘,害得膳堂接連好幾日?都在燒魚,不是魚煲、煎魚就是糖醋魚。
孩子們吃得滿臉愁云慘霧,叫苦不迭。
特別是謝如琢,他?雖說沒有飲食挑剔,卻?極不耐煩味重的?吃食。一連三天喝魚湯,小臉都皺成橘子皮,卻?又好性子耐受著,不敢提什么意?見。
紀蘭芷也受不了魚腥味,最終她忍無可忍,待姜鋒的?母親英國公夫人來幼學接人的?時候,她笑里?藏刀地刺了一句:“國公夫人,也不知是否府上疏忽,竟不知小鋒這般愛吃魚葷,日?日?來膳堂饞這一口魚鮮。”
英國公夫人并不是個善性主子,她怎么會聽不出紀蘭芷指桑罵槐?但考慮到她是幼學教諭,尚且忍耐下紀蘭芷的?刺話。
英國公夫人掃來一眼,漠然問:“紀先生何?出此言?”
紀蘭芷掩唇一笑:“若不是愛吃魚,怎會成日?帶炮火炸藥來學堂炸魚吃?甲、乙、丙三班學子受小鋒恩惠,一連半月都有鮮魚吃呢!”
紀蘭芷這招以退為進使得實在出神入化?,把小孩家家搗蛋,硬生生說成受惠,既全?了幼學顏面,又不至于?讓貴婦人面上無光。
英國公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怎會猜不到家中小子又惹是生非。
她收起方才待紀蘭芷的?不敬,訕訕一笑:“小子實在皮實,回頭我就沒收他?那些爆竹。”
“如此甚好。”紀蘭芷拍了拍姜鋒的?腦袋,“炸炸魚倒還好,要是傷著自個兒,這么漂亮的?一張臉破了相,太可惜了。”
英國公夫人想了想也有道理,兒子正是狗都嫌的?調(diào)皮年紀,他?貪玩不怕死活,但破了相留了疤,長大定會后悔。
于?是,英國公夫人頭一次擰了小子耳朵,罵道:“再敢?guī)н@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到幼學,阿娘便告訴你爹爹去!還有,這次的?爆竹,上回的?油蟈蟈,是不是都是你身邊那個姚三教的??回去就把你的?伴讀小廝給換了!”
姚三是英國公乳娘的?親侄子,不知乳娘是不是仗著在丈夫面前有幾分顏面,竟敢在高門?貴女面前擺出正經(jīng)?婆婆的?譜,甚至想把一大家子都塞進國公府,還把后輩安插到姜鋒身邊。
她就說,一個鄉(xiāng)下的?小子怎會如此能耐,短短幾個月就討到小公子的?歡心,想來就是在暗暗教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英國公夫人雖疼愛小兒子,卻?也不想把孩子養(yǎng)成紈绔廢物,因此今日?這頓打,姜鋒挨定了。
姜鋒意?識到情況不對?,再抬頭看一眼紀蘭芷笑瞇瞇的?漂亮臉蛋。
他?心中駭然,不免意?識到……這個同?學們口中人美心善的?紀先生,分明是口蜜腹劍的?蛇蝎美人!
紀蘭芷不費吹灰之力解決了近期一樁煩心事,她邀功請賞似的?回頭,對?學堂里?背書?的?謝如琢眨了眨眼。
謝如琢剛背完一頁書?,下意?識抬頭,看到紀蘭芷那張?zhí)胰禹?朱顏。
謝如琢聰慧,自然明白紀姨母開罪英國公夫人,全?是為了他?著想。
小郎君耳朵紅紅,對?紀蘭芷道謝:“多謝紀姨母為如琢出頭。”-
數(shù)九寒冬,北地最冷。
謝藺受傷嚴重,躺在當?shù)剀娝燄B(yǎng)。
他?失血過多,而德木圖劈砍他?的?那把刀沾過人血、畜血,臟污不堪。
此刃入骨,謝藺的?皮肉難愈,不過兩夜,傷口便潰爛發(fā)膿,人也燒起了高熱。
幾碗藥湯下肚,謝藺偶有清醒的?時刻。
大夫趁機詢問:“謝大人,你刀傷糜爛,恐怕不能再用止血縫傷之法,得破開皮骨,剜去爛肉,方能愈合。”
大夫見多了難以忍疼的?高官,他?不敢擅自下手救人,以免出個差池,小命難保。因此趁謝藺尚且清醒的?時候,詢問他?的?意?見最為妥當。
謝藺疲乏不堪,點頭道:“勞大夫診治,既要剜肉,你便下手吧。”
剜骨之痛,不亞于?凌遲之刑。
偏偏謝藺體虛,便是服用止疼的?麻沸湯,也不可多飲。
大夫給他?喂了半碗麻藥,將?刀烤過炭火,淋過麥酒后,再刺入肌理。
分明有難耐痛感,可謝藺卻?好似失了痛覺,渾然不覺。
大夫不免欽佩謝藺的?隱忍,再次下手便沒有那么膽戰(zhàn)心驚。
等謝藺再度包扎好傷口,他?已陷入昏迷。
這段時日?,謝藺鮮少醒來,軍中事務便交由魏城幫忙處理。
肇州不過被攻下半城,損失最輕,衢州被北狄獨占兩月,慘遭炮火摧殘。
城中男女老少皆遭到北狄的?凌.辱與欺壓,戎賊喜愛漢女的?嬌小,夜里?起興,便騎馬沖進關(guān)押俘虜?shù)?牢籠,抓出女子肆意?欺辱。若是有夫之女,甚至會讓丈夫親眼旁觀,待盡興后,再舉刀斬下情郎頭顱。
城中漢人受辱,提起狄人恨不得將?其?剝皮抽筋,生飲其?血。
而謝藺帶兵攻城,救民于?水火之間。英姿雄偉的?郎君,在州郡百姓眼里?,便如降世天神,受盡愛戴。
他?們擔心謝藺安危,甚至自發(fā)地備好用于?過冬的?風干羊肉、牛乳醍醐與奶酪,送到軍所里?,供謝藺休養(yǎng)身體,好好享用吃食。
謝藺醒來后,看到滿屋都擺著當?shù)匕傩账蜕系?禮物,輕按了一下額角,吩咐兵卒,把禮物退回百姓家中去。
他?們有朝中國庫供給的?糧草,不能吃邊城百姓一米一粟。
謝藺傷勢未愈,但能下地處理公務。
多日?不曾見到魏城,謝藺找到他?的?時候,魏城正與一幫將?領(lǐng)在酒肆里?飲酒慶功。
魏城老遠看到謝藺,朝他?高興地揮手:“謝相公,你總算醒了!快來,咱們兄弟幾個喝一杯?”
謝藺看了一眼仍是一片狼藉的?街巷,眉心微皺。想來他?昏迷的?這段時日?,魏城不通庶務,一點都沒有幫助當?shù)匕傩罩亟☉?zhàn)后家園。
謝藺心里?籌謀戰(zhàn)后廢墟要如何?處理,當?shù)乜煲驳猛ㄟ^養(yǎng)畜種桑充盈……
遠處,卻?忽然傳來一名女子的?抽泣聲。
謝藺抬頭望去,原是幾名吃醉酒的?兵痞見酒肆送酒的?小娘子樣貌標致,心生歹念,想拉她親近。
小娘子抵死不從,還推搡兵卒一把。
兵將?吃醉了酒,一推就倒,摔了個四仰八叉。
他?臉上無光,氣得大罵:“要不是我們弟兄舍生入死,救你們這些百姓脫離苦海,你早就被戎賊強|暴,抓回部落里?替胡人生子!你不心存感激,竟敢推老子?!你分明是活膩了……”
兵卒酒勁上頭,污話脫口而出。
沒等他?再次去拉小娘子,手上忽然一陣劇痛。
兵卒慘叫一聲,低頭望去,竟是不知何?時,被人砍斷了一根手指!
“是誰?誰?!竟敢傷我……”
謝藺拋下手中沾血的?一把長劍,強忍住病后的?咳嗽,冷道:“爾等身為干城之將?,竟行戎賊辱人之舉,你們和那些欺壓百姓的?外敵何?異?如有下次滋擾百姓的?惡行,先受三十鞭刑,再開除軍籍,永不錄用。”
軍中士兵,誰不認識謝藺?
耍酒瘋的?小兵再彪悍,看到謝藺來了,酒也醒了。他?恨得咬牙,卻?又畏懼監(jiān)軍使的?威壓,只能退下。
魏城原本欣喜的?臉,看到謝藺這一舉動,也冷了下來。謝藺教訓的?兵將?,正是他?麾下小卒,此舉不就是在打他?的?顏面嗎?不過陪酒一桌,又沒讓小姑娘獻|身,竟還扯出軍中紀律,真是小題大做!
魏城臉上不虞,心里?暗罵:這些文?臣就是迂腐!清高!
小娘子得蒙謝藺相救,心中感激。
她見過謝藺持刀殺敵的?英姿,又見他?一表人才,心中起了心念。
小娘子亦步亦趨地跟在謝藺身后,輕聲道:“多謝謝相公出手相助,儷娘心中感激不盡……儷娘的?家宅已毀,父親死于?戰(zhàn)難,幸有謝相公領(lǐng)兵奪城,方能保下這一間小小酒肆。儷娘如今無依無靠,只盼能隨侍謝相公左右,償還父恩。便是為奴為婢,儷娘也心甘情愿。”
儷娘生在接壤西域的?邊城,平素和胡女接觸頻繁,性格也大膽奔放,寥寥幾句表明了心中情誼。她哪里?是想為奴婢,分明是想為謝藺枕邊侍女。
魏城聞言,冷笑一聲。他?當謝藺何?等高尚,保不住就是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意?設(shè)計,將?其?收入囊中。
魏城手握酒盅,站在臺階上看戲。
謝藺也不蠢笨,立刻明白儷娘話中所求。
郎君踏上木樓梯,走向?魏城。
謝藺的?眼風淡掃含羞的?小娘子一眼,冷漠拒絕道:“不必。”
轉(zhuǎn)身的?一瞬間,謝藺想起紀蘭芷那張宜喜宜嗔的?臉。
他?鳳眸稍柔,低喃一句:“我不喜女子隨侍,何?況家中……還有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昨日, 紀蘭芷應邀,上徐家參加花宴。
紀蘭芷心里想好了,要是徐夫人待她不好, 專程給?她落臉子,那她便是再費心費心尋一門好相處的權(quán)貴, 也不要在徐家受人白眼。
幸好, 徐夫人待她很和善,甚至不是那種裝出來的客套有禮。
紀蘭芷能看出來, 徐夫人是真心疼人,一見紀蘭芷就把廳堂里的火盆烤起來,往紀蘭芷手里塞一個銅絲手爐, 生?怕姑娘家冷著。家中也備好了吃食, 冬天瓜果難尋,至多也就甜柿、鵝梨、蜜糖桔,偏偏她連窖藏溫棚栽培的胡瓜、蜜瓜都?買來了,專程留給?紀蘭芷吃。
徐夫人怕招待不周, 午間還燒了熱鍋子,花重金買了溫棚里栽培的瓢兒菜、又買了半扇羊肉燙鍋子。
雖說徐家的客人多, 但徐夫人左手邊的位置仍舊留給?了紀蘭芷, 足見她對小娘子的看重。
徐五郎在外踢完蹴鞠回來, 一見花廳里的大?宴就愣在原地:“娘?今天這?么多好吃的,提前過年節(jié)啊?”
徐五郎暴露了母親想要盛情招待紀蘭芷的心, 徐夫人臉上一紅,伸手擰了小兒子的耳朵:“要你多事!快跟著婆子下去擦擦手,換一件衣裳。汗津津的, 也不嫌熏人。”
挨罵的徐五郎頓時蔫頭聳腦,他恭恭敬敬給?紀蘭芷行過禮后, 被仆婦抱了下去。
紀蘭芷領(lǐng)受徐夫人的情,她特地取夾菜的公筷,把剛剛燙到八分熟的薄羊肉片夾到徐夫人豆豉蘸醬的碗里。
紀蘭芷為徐夫人布膳,故意擺出敬愛長者的姿態(tài),徐夫人如何不受用?
徐夫人滿意地吃了肉,望向紀蘭芷的眼神愈發(fā)?慈愛了。
這?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待紀蘭芷回府后,徐夫人越想越覺得親事大?有可?為。
她先是和丈夫咬耳朵:“您看,建康侯府的二娘子如何?雖是新寡,但勝在年紀輕,性情也柔順……我瞧著很喜歡。”
徐老將軍徐盛比夫人年長許多,雖是第二任妻子,但二人同甘共苦二十多年,還生?了三個孩子,情分非比尋常。
徐盛疼愛妻子,不會在這?些家宅事上駁妻子的顏面。
他拍了拍徐夫人的手,道:“兒郎在外建功立業(yè),家宅事全倚仗夫人操勞。兒媳往后與你相處最多,自然要你看得順心。你這?是想給?四郎說親?”
自打三郎死后,徐夫人接連好幾年郁郁寡歡,就連四兒子的親事都?擱置了許久。
好不容易忘記舊事,妻子也打起精神,徐盛又怎會潑她冷水。
徐夫人笑道:“正是,您看如何?”
徐盛沉吟一聲:“我倒是無妨,主?要是四郎怎么想。你得問問四郎介不介意紀家二娘子是二嫁女,對她有沒有情誼,既是結(jié)親,總想著闔家和樂,不好結(jié)一門仇來……”
徐盛沒那么多攀附權(quán)貴的心思,只要家中兒女喜歡,門第低一些也沒什?么。
徐夫人點頭:“是這?個道理,我這?就去問問。”
說完,她翻身坐起,攏了一件厚襖子便走?向徐昭住的外院。
外院里,徐昭正在教徐五郎削桃木劍,滿屋子都?是飛揚的木屑,嗆得徐夫人直咳嗽。
徐夫人要和徐昭說事,小兒子自然不能在場,她看到那一把桃木劍,眉毛便橫起來:“大?晚上還不回屋里睡覺,我看你明?日上幼學?又想賴床!”
徐五郎被娘親吼得一個激靈,他站起身,縮成鵪鶉似的,唯唯諾諾叮囑兄長:“四哥,你要是削好了,記得放我屋里,我明?早要帶去給?同窗顯擺……”
快要到除夕了,坊市里會有皇宮派出來的教坊司官吏,假扮成手持桃木劍的驅(qū)魔真君鐘馗,沿街跳儺戲驅(qū)鬼,把邪祟都?趕至遠郊的城隍廟里,用香灰土埋起來。
幼學?不少孩子都?偷出家里的銅錢八卦鏡以及桃木劍,把自己扮作?鐘馗,保護那些長得玉雪可?愛的小娘子,好比鐘馗保護尚在陽間的鐘馗小妹一般。
徐昭失笑:“知道了,快去睡吧。”
小兒子玩物喪志,這?個點不多背背《九因歌》,居然成天惦記玩。
她氣得要打人,還是徐昭攔腿抱下了:“娘、娘,別管他,待會兒挨揍哭一場,豈不是更要晚睡?”
聞言,徐五郎的小短腿跑得更快了,一溜煙便沒了影子。
徐夫人無奈地笑,點著抱住自己大?腿的四兒子腦門,罵道:“你就寵他吧!”
徐昭也笑:“大哥在泉州做官,二姐又出嫁了,家里就這?么一個同胞親弟弟,不寵他寵誰呢?”
聽到這?話,徐夫人想到自小和徐昭關(guān)系親近的三郎,淚盈于?睫:“倒也是,你三哥去的太早了……”
徐昭懊惱:“都怪兒子話多,提起母親傷心事了。”
徐夫人掖了掖眼角的眼淚,搖搖頭:“這有什么好怪的?三郎在天有靈,看你如今順遂,只會開心。為娘都?要忘記正事了,我來找你,是想同你說說,你看紀家二娘子如何?”
徐夫人再次提起紀蘭芷,徐昭再蠢也回過味來。
他難得窘迫,結(jié)結(jié)巴巴:“我心里一直把二娘子當成親嫂子看待,三哥生?前愛重二娘子,我怎可?、怎可?奪人所好?我對不起三哥,況且二娘子對我也無意……”
徐夫人聽兒子一通胡言亂語,忽然笑了。
她打趣道:“為娘瞧著,二娘子倒不像是無意的樣子。若是真對你無意,又怎會應邀登門吃席?又怎會托你來送為娘御寒的用物?我的傻兒子,你當真是領(lǐng)兵打戰(zhàn)打傻了!”
徐昭一怔,少年郎一貫恣意豁朗,竟也有點羞惱。
他張了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徐夫人:“你既敬重二娘子,自然不希望她過得不好吧?二娘子若是獨身,憑她的姿容品行,登門求娶的高門郎君自是數(shù)不勝數(shù)。可?偏她新寡,又美貌過人,那些官娘子明?面上好相與,背地里卻嚼舌根,好好一個姑娘家,還要背負克夫的惡名。人言可?畏,你當二娘子的日子真好過?為娘如今同你說這?些,不過是想教你知曉,我看二娘子很好,作?配你綽綽有余,你若有這?個心思,趁早同人說明?,免得往后追悔莫及。”
徐夫人點到為止,徒留徐昭手握一把桃木劍,于?窗前出神。
他只是想替兄長守好紀蘭芷,卻也忘記了,二娘子年輕,總會再嫁。到時候她的夫家勢力眼,待她不好,他又該如何替紀蘭芷出頭?
徐昭想到紀蘭芷狡黠的笑,明?眸善睞的眉眼……他一直都?知道紀蘭芷生?得好看,人也聰慧,縱然沒有大?家閨秀那種古板的秀美婉約,但她也別有小女郎那股古靈精怪的風情。
徐昭自認,他待紀蘭芷,沒有半分不喜。
倘若真如母親所說的那樣,紀蘭芷嫁到徐家……
徐昭緊攥手中桃木劍。
至少,他一定會對她很好很好的。
想明?白了這?一點,隔天,徐昭去接徐五郎下學?時,特地請紀蘭芷到一側(cè)的風亭閑聊幾句。
徐昭忐忑地問:“我、我問過院長了,二娘子明?日是不是沒有課業(yè)要授?若沒有,我能否邀二娘子去雪原跑馬?”
徐昭今日特地穿了冬天新裁的云杉綠緞袍,玉帶束腰,掌根扶著一把寶石銀柄彎刀,豐神俊朗,玉樹臨風。
少年郎既是接見窈窕淑女,自然不愿意穿得臃腫,連狐毛大?袖斗篷都?沒披,腰背挺得筆直,耳朵卻凍得通紅。
紀蘭芷看懂了他的意思,不由抿唇一笑。
她還當徐昭待自己無意。
若他受了徐夫人的敲打,特地來討好自己,說明?徐昭也是想同她更進?一步的。
紀蘭芷目的達成,心中歡喜。
她踮腳,抬手輕輕掃去徐昭肩上覆沒的雪,軟軟的指尖一碰上少年郎的肩頭,便能感受到指下的肌骨一僵,徐昭分明?很緊張。
徐昭怕紀蘭芷踮腳會酸,還特地躬身,稍微傾了一下肩膀,任由紀蘭芷捉弄。
紀蘭芷比他年長幾歲,可?她的個子矮小,踮腳也不過到他的肩頭。女孩兒清雅的袖中香襲來,柔柔弱弱,巧笑嫣然。
紀蘭芷的嬌柔,這?讓徐昭生?出了一種難言的保護欲。
他愈發(fā)?忐忑不安,等待紀蘭芷的答復。
紀蘭芷微笑點頭:“跑馬可?以,不過我馬術(shù)不精,徐將軍到時候可?別笑話我!”
徐昭聽她答應了,歡喜地點頭,“自然不會。”
“二娘子不必喊我徐將軍,太生?疏了,家中人都?喚我四郎。”
紀蘭芷沒有推拒,她低喃一句:“四郎。其實,我也是真心想同四郎交好的……你不如同我母親一般,喚我‘枝娘’。”
徐昭明?白紀蘭芷的意思,她心里愿意和他親近。
少年郎眼眸發(fā)?亮,唇齒咀嚼很久,才像是怕驚擾到紀蘭芷一般,輕輕喚出那句:“枝娘。”-
臨近年關(guān),北地的戰(zhàn)事總算有了結(jié)束的跡象。
謝藺帶兵守住邊城還不夠,還籌備兵馬,在西域發(fā)?起了幾場小戰(zhàn)役。也不知是不是天佑齊國?,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狄糧食短缺,無力再派兵占領(lǐng)西域。
謝藺允許魏城帶兵追擊,終是幫助西域諸國?趕跑了野蠻的狄人。
德木圖多年南征北戰(zhàn),在草原素有“汗王之王”的英偉美稱,戰(zhàn)無不克,無往不勝。
偏偏這?樣一代戰(zhàn)神,竟死在一個漢軍文臣謝藺手上,簡直奇恥大?辱!
張靖為了擺脫自己判斷戰(zhàn)情失誤的責任,將謝藺引導的圍城戰(zhàn),添油加醋說給?部族幾個王子聽。
德木圖的兒子們聽到謝藺殺人不夠,竟還辱|尸唾罵,怒不可?遏。他們放出話,來日定要血洗齊國?,誓不議和,除非大?齊漢人愿意交出謝藺,討好新一任單于?, 讓這?個奸賊以死謝罪!
不過是手下敗將的叫囂,魏城哈哈兩聲大?笑,他無視軍令,偷偷領(lǐng)兵屠了幾個北狄落單的小部落。
這?些跑得慢的小部落,幾乎都?是被王庭本營舍棄的老弱病殘,沒有能迎戰(zhàn)的壯丁。
魏城痛恨狄人,無論男女老少,他皆下令屠殺。
草原又掀起一場血腥殺戮。
謝藺得知此事,持劍策馬,迎著冷冽寒風,奔向凱旋的軍隊。
魏城沒來得及邀功請賞,卻被謝藺一劍斬下馬蹄,就此跌下馬去。
魏城冷不防摔倒在地,錚錚鐵甲撞出一聲脆響,連同他的發(fā)?冠也砸落在地,一頭亂發(fā)?迎風狂舞。
魏城身為威風堂堂的武將,本想接受滿城老少的歡呼相迎,卻被謝藺算計,在眾人面前丟了臉面。
他成了蓬頭垢面的那個草莽,而謝藺騎在馬背,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睥睨他。
魏城氣得簡直要發(fā)?狂:“謝藺,你瘋了?!”
謝藺騎馬匆忙,身上只著了一件單薄的衣袍。
夜色昏沉,霧靄濃密,篝火照亮之處,唯有簌簌落下的白雪。
謝藺吃了一陣冷風,忍住喉嚨發(fā)?癢的咳嗽,道:“《道德經(jīng)》有言,‘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陛下以仁政治國?,善待俘虜,不可?凌|辱老弱婦孺,你身為朝堂肱骨,無視君王政律諭言。反攻之戰(zhàn),其目的只為收復失地,保證地方百姓安居,你接連發(fā)?動幾次無益之戰(zhàn),以戰(zhàn)戮殺人取樂,違背軍紀,無視軍令。今日一劍,本官不過是依章程懲處。魏將軍如有不服,改日進?京述職,你我可?以御前再辯。”
魏城自然知道,屠|殺老弱,任他上哪里都?說不了理。
他不過是為了拉攏麾下新兵,任由他們肆意屠敵,這?才招致責罰。
魏城說不出話,謝藺也沒有咄咄逼人。
他淡掃魏城一眼,收劍入鞘,擇定回京的時間,不在邊城繼續(xù)耽擱。
為了抓緊時間回京,謝藺接連幾日沒有休息。
白日,他安排工匠修繕房屋,撥下朝中派來的賑災款項;夜里他點燈,批改文書,寫下諸多養(yǎng)城之策,諸如種桑養(yǎng)蠶、畜牧牛羊、種樹防沙、開放邊境貿(mào)易,降低稅賦,讓利于?黎民百姓……
幾日的操勞,謝藺總算安頓好地方州郡的政務。
剩余的兵卒返回各地衛(wèi)所,謝藺連同幾名京城派下的主?將,開始了回京的旅途。
路上,謝藺因操勞過度而病倒了。
魏城陰陽怪氣地諷刺謝藺一介文臣書生?,果真體弱多病。
謝藺置若罔聞,仍舊在馬車里喝藥,處理軍機文書。
謝藺戰(zhàn)勝的捷報早早傳入京城,乾寧帝龍顏大?悅,決定在今年年關(guān),設(shè)下一場煙火國?宴,開放宣德門內(nèi)的廣場,允許平民百姓進?入內(nèi)城,共享焰火盛景。
皇帝知道謝藺舟車勞頓,還在戰(zhàn)役中身負重傷,他體諒謝藺的身體,沒有第一時間召見謝藺。
乾寧帝允許謝藺抵達都?城后,先居家休息三日,等病好了,再進?宮述職。
這?一晚,整隊人馬都?在京畿附近的驛站里過夜。
謝藺一路快馬加鞭回京,直到京城附近,才擇了驛站,住宿歇腳。
謝藺和衣而眠。
他難得做了夢。
夢里是大?片大?片艷麗的紅帳,喜樂震耳欲聾,脂粉味濃郁撲鼻。
謝藺穿著一身染了血的甲胄,不疾不徐地朝前走?。
輕柔的紅紗撲到他的臉上,郎君不悅,皺眉撩開。
他怎么都?趕不走?那一重紗,只能提劍揮砍。
刀光劍影,裂帛聲刺耳。不知劈了幾次,謝藺總算看清了前路。
那是一間新房,龍鳳燭燒得泣下蠟淚,做工華貴的梨花木架子床上坐著一雙穿著婚服的男女。
小娘子蓋著一塊如火荼蘼的紅蓋頭,一塊帕子被底下的珠翠鳳冠頂起,能看到她雪膚細膩的下巴。
她似乎在笑,涂了牡丹紅口脂的唇角上翹,若隱若現(xiàn)?。
一側(cè)的夫婿起身斟好合巹酒,遞給?她,柔情蜜意地喊:“枝娘……”
喜帕落下,露出小娘子柔美的臉,櫻唇杏眸,巧笑嫣然,正是扮作?新嫁娘的紀蘭芷。
而她身旁,高大?英俊的新郎官,除了徐昭,還有誰!
謝藺看到這?一雙男女,心中戾氣橫生?。
他火氣上涌,以雷霆萬鈞之勢,斬下徐昭端酒的手臂。
隨后,謝藺大?馬金刀地殺上前,不顧紀蘭芷沾滿血色、嚇到含淚的嬌顏。
謝藺捏住女子的下顎,鳳眸里唯有徹骨冷意。
“紀蘭芷,你想死。”
“紀蘭芷,你休想另嫁他人!”
……
謝藺從夢中醒轉(zhuǎn),他意識到,家信已遲了半月不曾送至。
不知是否天寒地凍,而信鷹迷失于?風雪中。
直到今晚,他開窗的一瞬間,蒼鷹旋入屋里,給?他送來一封厚厚家書。
謝藺展信翻閱,臉色愈發(fā)?黑沉。
紀蘭芷……竟和徐昭相約跑馬。
孤男寡女,邀約出游,能有什?么好事?
謝藺一夜未眠,他留下書信,告知同僚,他家中有事,要先一步回京。
謝藺迎著漫天風雪,縱身上馬,手握韁繩,迅速沖向都?城。
郎君披身的狐毛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霜雪刮面凌遲,猶如千刀萬剮,謝藺渾然不覺。
等他抵達家府,已是翌日傍晚。
今日是幼學?年假前最后一天上課,劉管事正想去接小公子。
他整理好馬車,遠遠看到謝藺騎馬趕來。
劉管事和郎主?闊別兩月之久,心中大?喜:“郎主?,郎主?,你可?算回來了!老奴正要去接小公子呢!怎么就您一個人回來?其他官老爺呢?”
謝藺沒回答老奴的話,他看了一眼接送兒子的馬車,平復下心情,對劉管事道。
“你去接如琢,順道幫本官給?紀二娘子帶句話。”
清俊的郎君發(fā)?間摻雜風雪,他一雙鳳眼深寒,吐出的字眼也冷到凍人。
“就說本官戰(zhàn)場遇襲,危在旦夕……有幾句托孤遺言想同二娘子說。”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四章
紀蘭芷和徐昭約好?了明?日跑馬。
本來她明?日沒課業(yè), 正好?清閑。
偏偏甲班的算學教諭杜瑤家中有事?,央求紀蘭芷和她換一天的課,還拿長子?從外地跋山涉水帶來京城的金柑來討好?她。
紀蘭芷猶豫不決。
杜瑤年長紀蘭芷十歲, 為人向來和善,平素也常給紀蘭芷帶家中吃食。
她見紀蘭芷遲疑, 猜出小娘子?定是有約了。
杜瑤沒辦法, 只得告訴紀蘭芷,原來是她那外放柳州任知州的長子?期滿回京述職, 兒子?想同家人一塊兒過年,緊趕慢趕十多?天,提前到了京城。
杜瑤三?年不曾見到長子?, 又舍不下幺女離京去探望兒子?, 好?不容易見著面?,自是每一寸光陰都寶貴。
反正明?日后便是半個多?月的年假,缺一天課,讓紀蘭芷幫忙糊弄糊弄, 也沒什么。
紀蘭芷倒不是不想幫忙,橫豎也就一個時辰的課時, 而是她的水平, 教導丙班的孩子?勉強足夠。甲班的學子?, 各個家中都有鴻儒學士,她在孩子?們面?前要是出錯, 恐怕要貽笑大方。
杜瑤抿唇一笑,勸道:“這又有什么?我的課業(yè)全教完了,你便是拿日常的卷子?給他們做做題, 也夠消磨一個時辰了。好?妹妹,你幫幫阿姐, 待年后,我給你捎萬事?大吉細點?盒子?!”
話都說到這份上,紀蘭芷又有什么好?推辭的。
杜瑤家世雖不顯,父輩卻是大齊有名的碩學通儒,還曾撰過一部分恩科通用的儒學教本,杜家本家在各地學府都極有聲望。
若是紀蘭芷能和杜瑤交好?,至少幼學的教諭們都會賣她一分薄面?。
思及至此,紀蘭芷應下了杜瑤的事?。
她差人給徐昭送信,跑馬約在傍晚,順道兩個人還能一塊兒上酒樓吃頓飯。
徐昭沒有異議,他會在紀蘭芷下學的時候來幼學接她。
為了晚上更?好?跑馬,紀蘭芷今日來幼學上課,身上也穿了合適騎馬的余燼紅漳絨翻領(lǐng)胡服。武袍樣式的騎裝,袍底鑲了寶石與如意紋打籽繡,底下穿毛褲與鹿皮長靴,瞧著華貴俏麗,英姿颯颯。
這是盛氏今年剛剛為紀蘭芷制的新衣,本想著留在初春冬狩官宴上穿,但跑馬幽會也很要緊,紀蘭芷便提前拿它來穿。
甲班的學生除了吃飯,其他時間都沒和紀蘭芷打過招呼。他們早早聽丙班孩子?炫耀自家算學教諭長得美麗動人,心里既羨慕又憤慨。
今日紀蘭芷難得代課,又穿一身好?看的騎裝進學堂,孩子?們一個個驚呼不已?。
小孩們甜甜地喊:“紀先生今天好?漂亮!”
紀晏清看到二?姑姑被?同窗圍著夸贊,他與有榮焉地挺起胸膛,道:“咳咳咳!上課呢,別鬧!可別讓紀先生為難!”
倒是姜鋒被?紀蘭芷算計過,即便他承認紀蘭芷確實容貌過人,心里也不滿地冷哼:“明?明?是滿腹心機的壞先生!”
紀蘭芷和學生們說笑一陣,很快又擺出教諭的嚴肅嘴臉:“好?了好?了,上課。”
紀蘭芷翻開?算經(jīng)書?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帶錯書?了。她教丙班的那些算學公式,甲班早在三?個月前學完了。偏偏杜瑤給她準備的卷子?,紀蘭芷也遺落在家中忘記拿來。
紀蘭芷忽然安靜下來,盯著手上教本出神。她在想,要不要問問孩子?們有沒有帶課本,她好?臨時抱佛腳,教一些簡易的算法……
姜鋒嗤笑一聲,和旁邊的小跟班嘀咕:“她是丙班先生,怕不是不會教甲班的算學吧?就她這樣,還來當教諭?”
姜鋒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落到前排的謝如琢耳朵里。
謝如琢其實一早就看到紀蘭芷了,只是紀姨母今日穿得明?艷,同窗們猶如過江之鯽,全圍住了紀蘭芷。
謝如琢的性格不算外向,便也不上去和紀蘭芷攀親。
如今他見紀蘭芷像是不知該從何?下手授課,不覺自告奮勇地道:“紀先生,學生對于天元術(shù)的算法仍有疑惑。昨日杜先生出了一題,學生思索一夜,已?尋出解法,想請先生來分辨分辨。”
紀蘭芷看到小郎君胸有成竹的模樣,當即便明?白,他哪里是想要求指教,分明?是為她解圍!
兒子?真是好?樣的。
紀蘭芷臉上的窘色褪去,浮起一重和善的笑,她對小郎君招招手:“好?,你過來。既然如琢提出對于‘天元術(shù)’的困惑,想來這也是你們近日算學的難點?,那我們今日就深入學習‘天元術(shù)’的解法吧……”
天元術(shù)是古人所撰的《益古演段》中,利用未知的天元數(shù)列,進行一些方程算術(shù)的解題法。
此為科舉必考的題點?之一,莫說幼學,便是國子監(jiān)也要學習天元術(shù)的各項解法。
對于謝如琢來說略有小難的題目,對于其他學生來說,那就等同于諦聽天書?了。
紀蘭芷才?開?始念一句講義,底下桌案已經(jīng)睡倒了大半……
再沒有人質(zhì)疑紀蘭芷的授課能力。
一個時辰的課業(yè)上得飛快,最?后一刻鐘的課時,沒有哪個班的教諭還狠心拘著歸心似箭的小孩們。
抄手游廊外,全是背好?書?袋,等著放學回家的學生。
院長劉芳菲甚至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年節(jié)禮,是用枇杷黃細棉布包裹的螺鈿剔紅食盒。里頭擺了蜜腌櫻桃制的花糕,還有青絲紅絲米餅。除此之外,還有幾塊從胡人那里學來的煉奶乳糖、以及酸溜溜的奶酪糖塊。
都是一些孩子?愛吃的玩意兒,不貴重,但足夠讓小孩們過好?新年。
紀蘭芷看到解完題,乖巧收拾書?袋的謝如琢,她對他道:“再有十多?天就是除夕,倘若謝相?公不曾歸府,琢哥兒你就上侯府,我們一起過年。”
謝如琢平素去侯府吃飯已?經(jīng)有點?不合規(guī)矩了,過年人來人往的,都是親朋拜客,他一個外姓人,還是稚童,上紀蘭芷家里用飯真的合適嗎?
謝如琢有點?猶豫:“會不會叨擾紀先生?”
紀蘭芷摸了摸小孩的腦袋:“這有什么好?叨擾的?謝相?公在外為國平亂,正是人人稱頌的護國英雄,你是英雄留守京城的親子?,受盡什么樣的恩待都不為過。”
況且,紀蘭芷早在邸報上看到謝藺凱旋的消息,想必二?哥不日后便會回到京城。莫說紀蘭芷,便是紀侯爺也知道謝藺如今平亂有功,必有圣人封賞,他不趁機巴結(jié)謝如琢才?有鬼呢!
紀蘭芷如今和徐昭更?進一步,和謝藺怕是沒有成為家人的緣分了。不過前夫權(quán)勢滔天,兩人又共同照顧一個親子?,紀蘭芷私以為,她是可以通過謝如琢,和謝藺維持良好?的、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親密關(guān)系。
如果謝藺愿意,她甚至能將他認作義兄。
雖然這招有點?“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卑劣。
但是,往后,她和徐昭婚后,時不時還幫扶一下謝如琢,和謝藺又有來有往,一家子?和和睦睦,該有多?好?。
謝如琢想了想,高興點?頭:“嗯,年夜飯可能就不在一塊兒吃了,不過我想找紀姨母一塊兒看煙火。”
聽說今年乾寧帝特地讓最?擅長制造火器的兵部軍所,私下制了上千臺煙花盒子?,還有百來個煙花架,就等著宣德門?前燃放,與民共賞。
如此盛景,都城里的門?閥世族不但會舉家前往,還會提前訂好?位置,包下最?合適賞煙花的酒樓茶坊。紀蘭芷是個喜歡熱鬧的姑娘,當然不會錯過。
她點?頭:“一定,咱倆到時候不見不散。”
謝如琢這才?笑了下:“好?。”
下學的時候,紀蘭芷本來想留在學府等待徐昭,偏偏半道上,劉管事?忽然為難地請紀蘭芷借一步說話。
“二?娘子?,實在對不住,我家郎主傷重在床,似乎氣息將絕,他說了,旁人信不過,唯獨信您,他有幾句肺腑遺言,想同你說說……”
劉管事?照葫蘆畫瓢,把主子?要他傳的話,一五一十全和紀蘭芷說了。
明?明?主子?氣息尚穩(wěn),看著也不像是將死之人,難道只是想用這種招數(shù),騙紀家二?娘子?見一面??
雖說此招有點?下作,但主子?非要見人,他一個奴才?又能置喙什么,只得招辦。
哪知,紀蘭芷聽到這話,心里慌得要死。
即便她今日與徐昭有約,但死者為大,她總得見一見謝藺的。
戰(zhàn)場上危機四伏,刀槍無眼,謝藺一介文臣難免受傷……
若他真的有個不測,謝如琢該如何?是好??紀蘭芷明?白,這是她和二?哥之間的小秘密,唯有她能被?謝藺托孤!
想到這里,紀蘭芷咬牙,給看守幼學的門?房傳話,她有事?要送謝如琢回府一趟,若徐將軍來尋,請他在謝府外的茶樓稍待片刻,紀蘭芷忙好?后自會前往。
叮囑完,紀蘭芷一腳踏上謝如琢的馬車,同受驚的小郎君說:“我送琢哥兒回家。”
她沒有把謝藺的傷情告訴謝如琢,既然劉管事?都沒和小公子?說,那必然是得到了謝藺的吩咐。
父親用心良苦,不想小孩子?擔心,紀蘭芷也沒有拆穿謝藺的一片仁愛慈心。
到了謝府,劉管事?告訴謝如琢,郎主已?經(jīng)回家了。
謝如琢歡喜,吵著要去見父親,但劉管事?和紀蘭芷一同攔下他。
紀蘭芷:“你父親要同姨母說幾句話,等我們談好?了事?,琢哥兒再去見他,好?嗎?”
謝如琢很聽紀蘭芷的話,雖有點?遺憾,但也乖巧點?點?頭。
他其實有些高興,至少他敬愛的父親,以及依戀的紀姨母,都在自家的府邸里-
劉管事?指點?紀蘭芷前往謝藺的院子?。
謝藺自小一應家事?親力親為,他沒有被?人伺候的習慣。
浣衣做飯的仆婦侍從,除非有主子?吩咐,否則不會來謝藺的院子?礙眼。
因此,偌大的院子?悄無一人。
紀蘭芷沿著清幽的石階,踏著一地堆疊的厚雪,走向?qū)嬙骸?br />
不得不說,謝藺的院子?實在寡素,沒有什么怡人的造景,沿途只看到幾株木樨花、幾叢瀟湘翠竹、一棵高大的臘梅。
隆冬天黑得早,暮色沉沉,雪天霞光緋紅,照出天盡頭幾顆碎星。
紀蘭芷身上的橙紅騎袍被?霞光余燼點?燃,更?添一層觸目驚心的火色,明?麗得不可方物。
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再清雅的竹園,也被?她帶累得艷光煌煌。
還沒等紀蘭芷敲響房門?,她先一步聞到濃郁的藥湯清苦味,以及若有似無的血氣。
許是謝藺身負重傷這件事?在腦海中先入為主,紀蘭芷不免幻想謝藺氣若游絲的情形……紀蘭芷受過二?哥照顧,她私心不想謝藺出事?。
想到好?人不長命,紀蘭芷不免心中有幾分苦澀,鼻腔也針扎似的刺痛,泛起一點?酸楚。
“二?哥,你還好?嗎?我進屋了?”紀蘭芷下意識這般親近地呼喊謝藺。
半晌,屋里傳來低啞的嗓音。
“進來。”
紀蘭芷推門?而入,進屋的一瞬間,連同風雪卷入。細白的雪粒子?一落到氈毯便融化成水漬,消弭不見。
紀蘭芷怕謝藺吹到風,連忙關(guān)門?。可門?板略微松動,還是會被?寒風推撞,紀蘭芷無奈,只能給房門?上閂。
她偷眼打量了一下內(nèi)室,果真寢室也和謝藺本人一樣,只有用于安睡的床榻、臨摹碑帖的桌椅、一個烏木衣柜、兩三?個放舊物的箱籠。
如今謝藺貴為宰輔,俸祿頗豐,莫說每月都有公中的銀錢,便是一年四季也有光祿寺派發(fā)的葷肉與祿米,加上乾寧帝時不時落下的賞賜,謝藺的家宅倒不至于窮困潦倒。而他用物樸素簡單,完全是因為自己不好?奢靡。
紀蘭芷抖了抖衣袍上沾染的霜寒,小步上前。
寢室安靜,一扇山水六折屏風擋住青幔架子?床,透過零星的燭影,紀蘭芷看到倚在床榻上的那一抹清絕身影。
謝藺似乎換了一身寬松的衣,他端藥飲用,臉頰側(cè)影打在屏風上,濃墨重彩的幾筆。
紀蘭芷走近謝藺的時候,他剛好?放下藥碗,碗底還有一點?藥渣。
謝藺要下地,把瓷碗放到桌上,紀蘭芷先他一步接過湯碗:“我來吧。”
紀蘭芷放好?碗后,再次坐到謝藺的身邊。
男人臉色蒼白,烏發(fā)凌亂,發(fā)上的白雪消融,濡濕了青絲,把發(fā)尾染得更?黑。
他似乎真的受累,唇瓣沒有血色,剛要開?口說什么,又抬袖一陣咳嗽。
紀蘭芷不免擔心地靠近。
她抬手,幫謝藺擦去額頭的汗,嘟囔:“二?哥身體這樣不好?,要不要喚個太醫(yī)來瞧瞧?我還當你得好?些天才?能回府,沒想到這么快就回來了。您是為了陪如琢過年嗎?我知道你疼愛孩子?,卻也不要折騰自己身體……劉管事?說您時日無多?,嚇了我一跳,可看您的樣子?,一時半會兒應該死不了吧?”
紀蘭芷不敢斷定謝藺的傷勢,看著輕微,萬一人家受的是內(nèi)傷呢?
況且謝藺從來內(nèi)斂,不會把情緒顯露于外。她怕他今晚死了,都可能沒人知道。
謝藺瞥了一眼紀蘭芷身上騎裝,眉心微蹙,唇角輕扯出一點?冷笑。
既知他傷重,還惦記著今晚與徐昭相?約的跑馬幽會嗎?她分明?、分明?沒有良心,一點?都不記掛他。
謝藺:“你今晚……與徐昭有約?”
紀蘭芷沒注意到謝藺語氣里的冰冷,聽他直呼徐昭其名,只當謝藺和徐昭不熟,方才?沒有客套喊一句“小徐將軍”。
紀蘭芷想著,她和徐昭的私情早晚要公之于眾,不求得到謝藺的祝福,但求他的諒解。
畢竟謝藺和她早沒有瓜葛,卻還是生育了一個孩子?。
她沒必要為謝藺守節(jié),還是要尋下一家好?婚事?的。
謝藺此人雖冷,卻也是個善心人,不至于對紀蘭芷惡言相?向,用一句民間的粗話就是……他管不著前妻的事?,也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耽誤她尋覓嫁婿。
想到這里,紀蘭芷含笑點?頭:“是,我與徐昭……與四郎情投意合,想來好?事?也將近了。我曾和二?哥說過,我家中父親霸道,逼我攀附權(quán)貴。可是門?閥世家,哪來那么多?好?兒郎,都是紈绔子?弟。我看著四郎不錯,待我親厚,又不會拈花惹草,我待他……”
紀蘭芷羞怯一笑:“也是十分喜歡。”
謝藺的指骨在被?下緊攥,他高估了自己隱忍火氣的能力,嗓音已?是有些含怒。
“你若同他在一起,那我與琢哥兒呢?”
謝藺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紀蘭芷被?他當頭一棒的問話打蒙了。
紀蘭芷愣了許久,才?遲遲開?口:“即便我與四郎在一起,心里也不會忘記二?哥的。琢哥兒乖巧懂事?,深得我心……往后,我會將二?哥視為義兄,敬之重之,琢哥兒也還是我的骨肉,我會一如既往疼愛他。”
殊不知,紀蘭芷臉皮厚至如此,她既要又要的話,成功激怒了謝藺。
謝藺似是被?氣笑了,他忽然揚袖,掐住紀蘭芷的腰身,將她帶上床榻。
紀蘭芷冷不防被?人抱住,那一股清冷的松木香鉆入她的口鼻。
紀蘭芷手足無措,沒等她坐到謝藺膝骨,她便靈活翻身,卷進床榻內(nèi)側(cè)。
然而此舉,正合謝藺的意。
郎君傾身覆來,將小姑娘困在層層帷幔里。
紀蘭芷忽然被?謝藺困在床架角落,一時間呆若木雞。
她不解:“二?、二?哥?”
說出的話,語調(diào)凌亂,支離破碎。
紀蘭芷凝望越靠越近的謝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謝藺似乎有點?不對勁……
直到謝藺的指尖觸在紀蘭芷的脖頸,厚繭指腹的觸感明?顯,一下又一下,敲擊著鎖骨之間,那一點?柔軟的凹陷。
手指按壓,又順著衣領(lǐng)上的繡花褶子?,輕輕滑下。
紀蘭芷總算懂了,他在生氣。
可是,可是。
紀蘭芷根本逃不出去。
她如何?掙扎都會被?謝藺束縛手腳。
女孩家原本合攏得嚴絲合縫的騎服,衣襟微開?,沒了端莊的模樣。
她低頭,只能看到一節(jié)白皙修長的男人指骨,硬朗的手指,擋在衣領(lǐng)與雪壑的細微縫隙之間。
違背她意愿,一路試探。
紀蘭芷不由脊背拱起,帶點?戰(zhàn)栗。
可沒等她說些什么,下頜又被?另外一只青筋緊繃的手背抬起。
謝藺逼紀蘭芷仰視他。
即便紀蘭芷再如何?心生畏懼,再如何?半闔眼睫無措躲閃,她也成了籠中雀,再無翻身的可能。
眼前的二?哥,不,應該喊他謝藺。
紀蘭芷從來不曾在柔善的二?哥身上,感受到這樣強烈的壓迫力。
他似乎撕碎了那一層謙謙君子?的衣冠,露出卑劣的、執(zhí)拗的內(nèi)在。
紀蘭芷腦子?混沌,她甚至有點?糊涂了,她不知道二?哥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可是,能爬上官場高位的郎君,都是簡單的人嗎?很明?顯,她被?蒙蔽了。
紀蘭芷想到和徐昭的約定,想到她已?經(jīng)和徐家有了親事?的牽扯,想到她與謝藺注定背道而馳的將來。
她不能再被?謝藺困住,如同六年前,她被?迫待在二?哥的身邊。
她有自己的生活。
于是,紀蘭芷微張櫻唇,小聲喊:“二?哥,謝藺……”
她在點?醒他,勸他及時收手,可是謝藺并不領(lǐng)情。
沒等紀蘭芷喊出下一句,如玉雕琢的指尖忽然探到她的舌底,嬉戲一般,勾纏住她的丁香小舌。
紀蘭芷受驚,杏眸水氣迷離,瞬間瞪大。
她剛要掙扎,卻在下一刻,謝藺那張清逸出塵的臉逼近。
男人薄涼的唇覆上紀蘭芷的嘴角,吞沒她所有未盡之語。
謝藺意猶未盡,可那雙鳳眸依舊覆沒霜雪。
他冷著一雙墨眸,低聲問她。
“紀蘭芷,你的義兄,會和你親吻嗎?”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五章
不知是不是謝藺失血過多的原因, 他的指骨很冷。
凍得人手腳發(fā)顫。
紀蘭芷有點厭煩,偏偏謝藺還為非作歹,強硬地碰觸。
男人的厚繭指腹, 撫摸紀蘭芷左側(cè)的尖牙。
存在感極其強烈,讓人無法忽視。
他抵著?她的軟|舌, 像是懲罰一般, 制止紀蘭芷有任何吞咽的動作。
松木香愈發(fā)濃郁了,幾乎無孔不入, 擠入紀蘭芷的四肢百骸,將她的口、鼻、耳、目都浸沒,灌溉厚香, 繼而封實。
紀蘭芷呼吸不了, 整個?寢室都充斥著?令人窒悶的燥氣?。
先是指骨,再?是唇齒。
謝藺咬上紀蘭芷,勾纏她的舌。
一點點細致的舐|吻,推動唇腔, 極盡繾綣,動作輕微溫柔。
紀蘭芷一睜眼, 只能看到謝藺高?挺的鼻梁, 那一顆因吞咽而滾動的嶙峋喉結(jié), 以及黑得像是深山烏木的眼睫。
男人的一雙鳳眸深邃莫測,像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 看一眼,人便要溺進去。
紀蘭芷慌張無措,想要叫喊, 又覺得鬧到人盡皆知,丟臉的會?是自己?!
思索間, 謝藺另一只手撫上紀蘭芷的后頸,寬大的掌心幾乎覆蓋女孩兒整片雪膚,肌理相貼,溫度滾沸,連帶著?紀蘭芷的鼻翼都沁滿熱汗。
紀蘭芷今日的頭發(fā)全梳上去,耳后散落的,唯有一些尚短的絨發(fā)。
謝藺動作輕柔,循著?她突起?的骨珠滑過。
這一幕,竟讓紀蘭芷產(chǎn)生了一種?,謝藺依舊很溫柔的錯覺。
她生出一點膽量,嘗試偏頭,避開謝藺糾纏不休的吻。
可沒等紀蘭芷的臉轉(zhuǎn)動,下巴便按上沾了她唾液的、濕|濡的指節(jié)。
指骨屈起?,關(guān)節(jié)棱棱的,陷進她的下頜軟|肉里。
他逼她抬頭。
謝藺仍在強迫她,他不許紀蘭芷逃。那雙墨眸里寒冷如冰,分?明沒有半分?柔情。
紀蘭芷對于謝藺柔善一面的幻想終于粉碎,她有點惱羞成怒。
紀蘭芷只覺得自己?像一只酒樽,只能無措地仰首,承受謝藺一次又一次慷慨的饋贈。
紀蘭芷被吻得喉頭發(fā)酸,就?連眼淚都催了出來,眼角熱潮潮的,帶有胭脂色。
謝藺知她喘不過氣?,總算大發(fā)慈悲松開了唇。
他沒有饒她,薄唇沿著?紀蘭芷的嘴角往后,齒間蹂|躪耳珠,隨后又順著?肩頸往下。
紀蘭芷腿骨發(fā)酸,身體不住顫栗,輕輕打擺。
她已經(jīng)說不出自己?是害怕還是感到羞恥了,她只能忍住身陷水火的異樣。
紀蘭芷咬緊牙關(guān):“二哥,你在做什么?!”
埋在她肩窩的郎君動作一頓,像是不滿她的打斷,懲戒似的咬了一下。
“明知故問?。”
紀蘭芷被驟然襲來的刺痛驚到,她忍不住塌下后腰,又被謝藺按到懷里。
紀蘭芷閉上眼,她不想面對這樣講不通道?理的謝藺。
然而,謝藺卻似乎察覺到她的抵觸,他吻上她的眼角,似喟嘆一般,低低輕喃。
“枝枝,看著?我。”
紀蘭芷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汗,明明是隆冬臘月,怎么天還是這樣的熱。屋里明明沒有燒炭盆,怎么她還是一身淋漓熱汗。
紀蘭芷睜開眼,凝視面前冷峻的男人。
她想說些什么解困,又覺得自己?那點小伎倆,其實不夠和謝藺斡旋。
紀蘭芷在謝藺還要動手之前,開了口:“我竟不知,二哥對我情深至此。你若喜歡我,為何不早點告訴我?你當初不說,如今我找到適婚的郎君,兩家都快要交換合婚庚帖了,你橫插一腳,這讓我如何做人?”
是紀蘭芷先招惹的徐家,徐夫人松了口,她與徐昭好事將近,偏偏這時候,紀蘭芷又同謝藺不清不楚,豈不是自毀名聲?難道?她要背上水性楊花的罪名嗎?真?是天大的冤枉。
紀蘭芷看著?僻靜的小院,她和謝藺的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只要現(xiàn)?在收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二哥,你待我,無非是對于前妻再?嫁的不甘心。你覺得我是你的東西,不希望自己?的所屬物讓給旁人。可我是人,并非物件。若你看我實在礙眼,大不了成婚后,我不再?打攪你……我處處為二哥著?想,你也要領(lǐng)受我的好意。今日之事,我們?就?當沒發(fā)生過,你不能、不能任性至此,再?攪亂我的生活。”
紀蘭芷不懂自己的話究竟有多大的殺傷力,她只知道?謝藺今日真?是瘋得無可救藥。
謝藺卻著實被她的話激怒了。
紀蘭芷的生活……是她和徐昭的婚后日子,是把他當成生命里可有可無的外?人,是從今往后再?不會與謝藺相近的人生。
“紀蘭芷,你休想!”謝藺怒極反笑,“紀蘭芷,你同徐昭認識多久,又同我認識多久?不過兩三個?月的接觸,你們?便情深義重至此地步?紀蘭芷,凡事要分?個?先來后到,分?明是我先與你相識,徐昭算什么東西……”
紀蘭芷真是怕了謝藺,和他說什么都沒用。
這等親密事也該講個?你情我愿,可謝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死性不改,竟只知撩撥她。
偏偏謝藺對紀蘭芷的身體極為熟悉,他原來知道?她的軟肋,不過擰開盤扣,拉抽衣帶的幾個?動作。紀蘭芷感受到腿側(cè)一陣涼意,她又軟了腳骨。
謝藺神色如常,可手上細微的幾下?lián)軇樱箮缀跻怂拿?br />
紀蘭芷面紅耳赤,她真?正生起?了氣?。小姑娘的眼角掛淚,伸手就?想給謝藺一記耳光。
沒等她的掌心碰上謝藺,紀蘭芷早早感受到丘壑的異相。
溪流潺潺,無休無止。
輕舟欲過河,唯有細長竹竿直刺湖底,方能尋 找支點,淌過湯池溪流。
紀蘭芷被他一激,又是尾骨一顫,跪到謝藺的身前。
裙擺撩起?,底下衣布經(jīng)緯早已摒棄。
空空蕩蕩。
紀蘭芷體力不濟,順勢坐下。熾烈的肌膚,碰到男人膝蓋上的一片衣袍。
明明天未落雨,不知為何,衣袍在接到紀蘭芷的瞬間,變得濕濘,像是好幾日陰雨纏綿,衣裳浸了水汽,壓根兒不能變得干燥。
紀蘭芷不慎被那一層吹過冬日冷風的青色直裰,凍了一個?激靈。
她瑟縮一下,忍不住往后躲。
束發(fā)的報春紅絲絳早已松散,發(fā)絲散落,與謝藺的烏發(fā)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謝藺傾身靠近,身影被燭火拉得好長,猶如一座覆頂?shù)暮健?br />
紀蘭芷的腕骨被剪到身后,她驚訝于自己?對于謝藺的熟悉,心里既羞憤又無奈。
她氣?急敗壞,甚至想要刺|激眼前一直供她享受的謝藺。
“你記恨我,無非是因我六年前強|要你的那一次。若我今日還你,謝藺,你我是不是就?能兩清了?”
紀蘭芷一直視謝藺為謙謙君子,從來不知他也能是衣冠禽獸,他也能道?德敗壞至此地步。
謝藺不明白紀蘭芷究竟是何等冷硬的心腸,竟能在受用的時候,說出這樣絕情的話。
“紀蘭芷,你欠我的,永遠還不清!”
謝藺扶住紀蘭芷的腰。
郎君低下頭,在紀蘭芷面前俯首稱臣,驚得小姑娘瞬間掙開手,一下子揪緊了男人的長發(fā)。
謝藺吻她,卻仍被小娘子沒輕沒重的手扯到發(fā)絲。
男人只能抬頭,薄唇瑩潤,寒著?一雙鳳眼,低斥:“松手。”
紀蘭芷深知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完全不是謝藺的對手,只能企求他心軟一回。
紀蘭芷松開手,說出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
“二、二哥,是我錯了,今日放我一馬,行嗎?”
偏她越說,好似越能助興。
謝藺壓根兒不會?饒她。
“謝藺,你要死嗎?!謝藺,松口!!”
紀蘭芷求告無門,杏眸里全是眼淚。
她氣?得咬牙,又沒有其他辦法,心里更加篤定要疏遠謝藺。比起?謝藺的陰晴不定,徐昭那樣爽朗少年郎的心思可好猜多了。她犯不著?自討苦吃!
不知是不是屋外?又下起?了鵝毛大雪,也可能是今日天氣?不好,下了一場細碎的冬雨。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絕于耳,吵得紀蘭芷心煩意亂。
她不知何時又倒在謝藺的懷里,瞥一眼謝藺拿來擦拭的帕子,竟不知浸了幾重水意。
紀蘭芷恨得幾乎要咬斷謝藺的手指,偏在他端來一碗溫水喂她喝的時候。紀蘭芷抿了一下喊到發(fā)干的唇瓣,選擇了先潤潤口。
方才的一場切磋,紀蘭芷倒是沒吃到苦頭,只是謝藺奸詐卑鄙,他故意想讓她知道?,自己?究竟是個?貪念多重的人。
明明謝藺沒做到最過分?的那一步,但對于紀蘭芷而言,他也算壞事做盡!
紀蘭芷清算謝藺的罪過,她開口又要罵人。
可就?在這時,屋外?響起?劉管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郎主?郎主?您和紀二娘子商談得如何了?老奴前來叨擾寢院,實在是有事稟報……”
紀蘭芷受了驚,迅速鉆進厚厚的被褥里,裹成一只繭。
小姑娘用眼神警告謝藺,休要把今日之事告知外?人。
謝藺也有分?寸,他瞥一眼紀蘭芷春意瑩然的臉,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鬢角,耐心哄她。
“放心,沒我吩咐,外?人不敢入內(nèi)。”
枝枝實在多慮,任誰都不想將妻子柔情小意的模樣,被旁人看見。
謝藺:“什么事?”
劉管事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徐小將軍尋上府來,說是夜深了,紀二娘子不方便在外?人宅邸逗留,要接她回侯府。”
聞言,謝藺鳳眸里剛壓下的戾氣?又騰升,他嗤笑一聲。
再?次捧起?紀蘭芷春色瀲滟的臉,他以拇指輕按小妻子的櫻唇,用讓人難以捉摸的口吻,說道?。
“枝枝,倒是湊巧,你的情郎來了。既是你的風流債,我總該去會?一會?。”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劉管事退下, 屋外又?恢復一片寂靜。
紀蘭芷印象里的風聲、雨聲、落雪聲,原來?都不是屋外傳來?的響動。
她回想方才高大的郎君屈膝躬身,埋首于她腿側(cè)的樣?子, 心里一陣煩悶。
紀蘭芷有好長一段時間,杏眸都含了一層水霧, 她緊緊攥著幔帳, 看不清謝藺的眉眼。
偶爾,他會探指, 極其憐惜地掖去紀蘭芷眼角的淚。
他這算是在竭力討好她嗎?
紀蘭芷不知道,她覺得謝藺真是瘋了。
他究竟忍了多久,竟無法?自控, 還用起手和口……
紀蘭芷裹在厚厚的被褥里, 厚重的松木香催人?欲睡。
她拉開錦被,低頭看了一眼,穿著的這身騎裝早已損壞,新裁的衣沒穿夠一天就撕破了, 也是夠郁悶的。
紀蘭芷皺眉,怒目瞪向罪魁禍首, 沒好氣?地問:“謝藺, 你是想故意扯壞我的衣裳, 好將我囚在你的家宅?”
她和他更疏遠了,她不喊他二哥了。
謝藺低垂眉眼。
男人?的臉色平靜, 沒有流露喜怒,旁人?不知他心中所思。
謝藺沒有回答紀蘭芷的話。
他走向一側(cè)的箱籠,耐心挑揀出?幾件顏色好看的冬季襖裙。
“你喜歡蓮瓣紅, 還是蘆葦綠的襖裙?小衣要什么樣?的紋樣??我只?備了荷葉戲蓮紋、蘭草紋、金桂紋……”謝藺似是想到?舊事,眉眼柔和許多, “從前你在成衣鋪子里挑過的紋樣?,我都留下了。”
紀蘭芷支起臂骨,瞟向不遠處整理衣物的謝藺。
紀蘭芷實在不想搭理他,只?冷聲說了句:“不必你費心,我自己挑一身便是。謝相公不是說,還要去前廳會客嗎?你既非要見一見徐將軍,還望謝相公對今夜的事守口如瓶,你若對我還存有幾分舊情,就不該將我往絕路上逼。”
紀蘭芷猜不透謝藺的心思,她怕他,她不信他。
謝藺攥著小衣的指骨微微繃緊。
隔了很久,他說:“枝枝,我從來?沒有傷害你的心。不管你信與不信,我都是這句話。我只?是……有些后悔。早知你會另尋他人?,即便你不喜二哥,我也該將你娶回家宅。”
“枝枝,我不過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
謝藺忽然用落寞的聲音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將自己擺在弱勢,一心懇求紀蘭芷的垂憐。
但是紀蘭芷受過驚嚇,她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謝藺裝可?憐的手段,還是他懺悔已久的真心話。
紀蘭芷的心臟忽然有點悶,她也有點想笑。
笑這個容易心軟的自己。
笑這個容易被謝藺拿捏的自己。
笑這個時好時壞、讓人?望而生畏再不敢親近的謝藺。
說這些話,好像太遲了。
紀蘭芷給過謝藺重歸于好的機會,但他秉持自尊心,沒有珍惜。
紀蘭芷放下了,可?他好像還沒放下。
可?是,憑什么謝藺想要的時候,她就要舍棄一切給他機會?
憑什么謝藺后悔了,紀蘭芷就要拋下所有,回到?他的身邊?
謝藺早該明白,沒有人?是會站在原地等他的。
紀蘭芷抓了一下被子,她試探性地開口:“若我說,來?不及了……”
“嗯。”謝藺應了一聲,打斷她的話,謝藺將一身搭好的冬衣交到?紀蘭芷手里,“即便我不喜徐昭,我也不會將今日的事對外說。我不會做有損你聲譽的事,枝枝大可?放心。”
謝藺心知肚明,在紀蘭芷心里,他是卑鄙小人?,唯有徐昭才是磊落君子。
謝藺在屋里換好冬衣,用涼水凈好手、潔好面。
他肩背挺拔,拉門而出?。
謝藺又?成了那個待人?接物處處妥帖的溫文宰輔,方才與紀蘭芷糾纏不休意亂情迷的謝藺,早已不復存在。
紀蘭芷故意等謝藺闔出?門,她才掀開被子,利落下地。
紀蘭芷心里堵著一團氣?,她不可?能老?老?實實穿謝藺挑的衣裳,她要自己去拿一身。
紀蘭芷赤足走向箱籠,她隨手翻了翻,卻發(fā)現(xiàn)?,這里存的全部都是女子的衣物。
每一件都是紀蘭芷的身量尺寸,大小絲毫不差。
箱子里,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縫好的月事帶,除此之外,甚至還有一些精致小巧的絨花花簪、好幾個簇新的平安符,諸如此類,都是女孩日常用物。
紀蘭芷拿了一身兔毛襖裙換上,她一邊坐在梨花木杌凳上,一邊取桃木梳子通頭發(fā)。
紀蘭芷給自己梳了一個簡單的雙環(huán)髻,又?拿了兩朵梨花簪子佩戴。
就在紀蘭芷要合攏紅木箱子的時候,她看到?了一片紅艷艷的事物。
紀蘭芷扯開衣布,底下藏著一件華貴的嫁衣,以及一只?銜珠金鳳冠。
衣是江南好綢緞,冠上鑲嵌了東州海珠。
幾乎是一瞬間,紀蘭芷回想起多年前的夜晚。
她央著謝藺念書哄睡。
待郎君清潤朗朗的讀書聲傳來?,紀蘭芷犯困地瞇起了眼睛。
她呼吸平緩,昏昏欲睡。
謝藺怕吵到?她,聲音漸熄。
直到?后來?,郎君脫鞋上榻,悄悄靠近小姑娘。
謝藺凝望她的睡顏,目光灼灼,看了很久。
紀蘭芷感受到?他的視線,沒能睡著。
她甚至以為?自己臉上長花了,不然有什么好看的?
謝藺看夠了,他附耳,氣?息溫熱,對半睡半醒的紀蘭芷柔情蜜意地問:“枝枝想要怎樣?的婚禮?”
紀蘭芷被他的問題問到?清醒,腦子一團漿糊。
她還真的沒有想過婚事。
紀蘭芷不可?能和謝藺成婚的……她知道他家貧,捉襟見肘,希望他知難而退。
于是,紀蘭芷故意為?難謝藺,她說自己想要價格堪比黃金的蘇綢,以及寶貴的深淵海珠,她要奢侈的婚禮,要人?人?稱羨的鳳冠霞帔。
紀蘭芷以為?謝藺一定會覺得她太難養(yǎng)了,她對于衣食住行這么挑剔,謝藺會變得不喜她。
可?是,謝藺逐一為?她辦到?了。
原來?,他早存了娶她的心。
紀蘭芷怔住,腦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懵懵的。
她看了幾眼鳳冠,又?扯開衣布將這些東西蓋住了……遲來?的承諾,遲來?的婚禮,遲來?的深情,既然遲了,那便是沒有緣分。
她和謝藺,停在這里就好了-
屋外,謝藺迎著一蓑風雪,走向正?堂。
夜色幽冥,宅邸早早點了燭燈,黃燦燦的一點微光,照亮昏暗的庭院。
天又?下雪,徐昭牽著愛馬墨云在院子里等待。
少年郎遠遠看到?謝藺,臉色不善地作揖:“深夜叨擾謝相公,實在罪過。只?是本將軍聽說,二娘子今晚來?謝府拜客吃茶,我看天氣?不好,又?要落雪,唯恐小娘子受寒,特地來?接她一道兒?回侯府。”
謝藺聽著徐昭那個“一道兒?”的詞,心中不快。
何?時起,徐昭成了紀蘭芷的同路人?,而謝藺反而是真正?的外人?。
謝藺欲反唇相譏,又?記起小姑娘藏在厚被里,探出?一顆腦袋,對他牙尖嘴利地叮囑。
謝藺終是忍下所有火氣?,淡淡道:“小兒?身體不適,有勞二娘子送他回府。本官不過是因親子之故,同二娘子致謝,請她坐下吃了一杯茶罷了,倒惹得徐將軍勞師動眾,特地進府來?迎。”
徐昭和紀蘭芷約好了今晚見面,可?他在茶樓等待半天,遲遲見不到?紀蘭芷,也沒有隨從得了紀蘭芷的吩咐,來?告知他準確的見面時間。
徐昭一時心急,這才闖進謝府尋人?。
謝藺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倒看不出?有哪里不對勁。
徐昭懸起的心稍稍放下。
他問:“二娘子人?在何?處?”
謝藺:“方才吃茶,二娘子不慎潑濕了衣裙,府上的仆婦領(lǐng)她進后院換衣洗漱,想來?快要收拾妥當了。徐將軍不介意的話,還請稍等片刻。”
說完,謝藺負于身后的右手緊攥成拳。
他倒覺得此情此景有幾分好笑,他留不下自家的妻,還要看她收拾好衣裙,奔向其他男子。
徐昭看著站在石階上,同他一起沐雪的謝藺,心里稍微放了心。
至少謝家的男主人?也在外頭陪他一起等紀蘭芷,他們沒有私下相處,紀蘭芷也不會受欺負。
沒一會兒?,果真見紀蘭芷腳步輕快地走來?。
徐昭驚喜地招手:“枝娘!”
紀蘭芷抿唇一笑,正?要喚徐昭“四郎”,轉(zhuǎn)頭見謝藺長身玉立,猶如一尊無悲無喜的泥胎神像,站在庭中。
那句親昵的小稱怎么都喚不出?口了。
紀蘭芷只?能客氣?地應一句:“徐將軍。”
紀蘭芷看徐昭臉色如常,想也是謝藺很守信用,并沒有說些有辱斯文的污言穢語。
她再回頭,看一眼謝藺,同他打招呼:“讓謝相公久等了。”
說完,小姑娘一雙盈盈杏眸眨了眨,對謝藺“暗送秋波”,以眼神詢問謝藺,他們都談了什么,這樣?一來?她接話的時候就不會露出?馬腳。
謝藺卻沒有及時答話。
他的目光落到?紀蘭芷身上。
她果然挑了其他的衣裙,是一件月季紅襖裙,肩上繡了一簇簇垂絲海棠,極為?柔美。身量尺寸處處妥帖,很合紀蘭芷的身。
紀蘭芷還在等謝藺后文,一雙杏眼含笑,小姑娘心里仿佛沒有一絲怨。
謝藺薄唇輕抿。
她明明恨極了他,卻為?了徐昭,同謝藺虛與委蛇,委曲求全。
可?他到?底還是不愿毀了她。
謝藺:“我同徐將軍說,二娘子的衣裙染上茶水,仆婦帶你下去換衣了。既夜深了,二娘子今晚還是莫要出?游跑馬,早些回府吧。”
他倒是也想喚她一句“枝娘”,只?怕紀蘭芷抵觸,她會生氣?。
謝藺心知肚明,今日放走了紀蘭芷,往后她再不可?能來?他的家宅了。
今日,謝藺親手撕毀了紀蘭芷敬愛的二哥,她不再親近他了。
紀蘭芷點頭:“麻煩謝相公了,時候不早,二娘確實該回去了。”
她故作小兒?女姿態(tài),輕輕扯了一下徐昭的箭袖,動作輕柔,略帶點撒嬌的意味。
徐昭心有所感,道: “我們回去。謝相公,告辭。”
謝藺沒有回答,不置可?否。
徐昭卻心潮澎湃,沒有管他。
徐昭挺胸抬頭,走到?紀蘭芷前面,為?她開路。
紀蘭芷跟著徐昭走了。
她平安跨出?了謝府,心里如釋重負。
紀蘭芷本該一次頭都不回。
但風雪漸大,暮色沉沉,不知為?何?,紀蘭芷還是鬼使神差地側(cè)了一下身,看了一眼。
她看到?,宅門里,謝藺依舊留在原地,目送自己離開。
高大的郎君立于風雪中,謝藺孤寂的身影融入宅院,停留在紀蘭芷時常夢到?的那一座深宅老?院里。
風雪淋上謝藺的烏發(fā),郎君絲毫不覺得冷,一頭青絲被染成霜白。
謝藺負手而立,不動如山。
這一次,他沒有再追。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紀蘭芷今日疲累, 沒有和徐昭去?雪原跑馬。
巷弄里黑峻峻的,唯有樹梢掛著?兩只覆滿白絮的燈籠,迎風招搖。
徐昭把紀蘭芷送到侯府門口, 他牽著?墨云躊躇不前,既知?道自己應該回家, 但又有點舍不得。
少年人的心思太好猜了, 紀蘭芷只消一眼就看出來。
她噗嗤一聲笑,勸道:“四郎, 雪愈發(fā)大了,你快回去?吧。”
徐昭被?紀蘭芷的笑聲鬧得耳朵發(fā)紅,他結(jié)巴了一陣:“那、那我先走了, 枝娘, 過幾日我再邀你出門跑馬。”
“好。”
紀蘭芷目送徐昭離去?,臉上的笑這才落下來。
她揉了揉發(fā)酸的臉,又摸了摸后?脖子,思緒飄遠, 不由想到謝藺強迫意味十足的吻……謝藺這個瘋子,她抬頭抬得好酸!
紀蘭芷不再想今日的荒唐事, 她回房后?, 喊晴川倒上熱水, 好好洗過一次身子,又喝了一碗盛氏送來的驅(qū)寒姜湯, 安心睡下了-
謝藺回京的當晚,便往宮中報了信。
謝藺告知?君王,他擔心留守京中的稚子, 比返京的部隊早兩天入了城。
乾寧帝很早就知?道謝藺有個疼愛的兒子。
為表恩寵,他還讓謝藺把孩子抱到官宴上, 親自摸了摸孩子的頭,賞了兩支給小?孩壓魂魄的玉如意。
小?孩玉雪可愛,和乾寧帝的幺孫差不多大,乾寧帝與琢哥兒很有眼緣,每逢孩子生辰,還會命內(nèi)監(jiān)賞賜一些禮物過去?。
謝藺為兒子著?想,快馬加鞭進?京,乾寧帝非但不怪,還給他送了一些養(yǎng)身的名貴藥材,問了幾句琢哥兒課業(yè)。
為君者?,不怕手下臣子有弱點軟肋,怕的是他無堅不摧,無所?圖謀。
早上,魏城的隊伍進?了京。他是守邊之戰(zhàn)的主將,京城百姓一路歡歌迎送,感念魏城和謝藺的護國?之功。
乾寧帝龍心大悅,罷免一日早朝,從清晨便開始設(shè)宴。
宮中官宴,紫檀食案上擺滿了嘉肴美饌,席間?,到處都是對謝藺與魏城的稱頌聲。
一時間?,觥籌交錯,人聲鼎沸。
乾寧帝高興,隨便這些臣子們笑鬧。
他明白如何收買人心,那些參戰(zhàn)的地方?軍士,乾寧帝早就派發(fā)下大筆軍餉作為賞賜,也提拔重用了幾個奮勇殺敵的千戶、百戶,封為清化衛(wèi)指揮。
這些返京的文臣主將,則由乾寧帝于御前封賞。
乾寧帝知?道謝藺平素從來不會主動討賞,都是他隨口一問,謝藺則請求君王按照規(guī)制賞賜。他不圖錢財權(quán)勢,全依著?帝王的心意來辦。
今日,乾寧帝猜測謝藺依舊是如往常那樣推辭賞賜。
乾寧帝按照流程,順口問了句:“謝卿今日立下汗馬功勞,朕是該重賞于你。”
本以為謝藺會推辭,怎料他放下酒樽,竟從食案上起身離席。
謝藺撩起緋紅色的官袍,跪在君王面前,俯首稱臣。
這是要求恩賜的意思。
乾寧帝頭一次見?謝藺索求些什么?,不由撐起脊背,含笑望著?他倚重的臣子。
謝藺為官多年,素來清廉。
乾寧帝為了栽培他、試探他,曾將他外放到窮鄉(xiāng)僻壤去?歷練心志。然而這個年輕人比他想的還要心性堅定,他明明孑然無依,卻不會被?地方?世族重金籠絡(luò),寧愿忍受州官欺壓,也要秉公辦事,為民圖謀。
尋常寒門子弟,若想在官場中站穩(wěn)腳跟,幾乎都會選擇和門閥豪族聯(lián)姻,如此便能靠著?妻族的人脈,平步青云。
這類臣子,乾寧帝用他,卻不敢將其視為心腹。
他想看謝藺會選擇。
幸好,謝藺并未讓乾寧帝失望,他為官多年,一直恪盡職守,盡瘁事國?。
乾寧帝看待謝藺的目光里也露出一絲慈愛,他在等謝藺的后?文。
謝藺聲音平靜,朝圣人叩首,道:“謝陛下恩賞,臣確實有所?求。”
乾寧帝:“愛卿但說無妨。”
謝藺抬頭,仰望天顏,鄭重地道:“臣為前房守節(jié),已逾六年。家中小?子年幼,平日臣案牘在公,家宅事疏于管教,每每回府,已是月上中天。臣見?小?兒思母殷切,心疼不已,也盼盡早成家,也好一心為君分憂。臣知?道建康侯府庶次女紀氏,柔明恭淑,才德兼行,臣心慕之。”
“是臣性子驕矜,今日借守邊御敵的微末之功,厚顏來討陛下的恩賞。”
“臣欲求娶建康侯府庶次女紀蘭芷,盼陛下賜下婚旨成全。”
朝中大臣其實很少人知?道紀蘭芷是誰,畢竟建康侯府如今門庭凋敝,就連這一場內(nèi)廷官宴,紀侯爺與其長子都只能坐在殿外的廳堂。知?道的大臣,大多數(shù)都是聽家中兒女或是妻子說過一嘴。說是紀蘭芷雖為喪夫新寡,卻美貌動人。
能誘得謝藺這一株純臣鐵樹開花,御前求婚旨,可見?她確實姿容不俗。
倒是讓人有些好奇紀蘭芷的長相了……
乾寧帝聽完謝藺所?求的恩賞,似乎在斟酌利弊,久久不語。
乾寧帝不信謝藺會不知?他打壓開國?舊勛的心。
不止建康侯府一家,便是其他公侯,乾寧帝為了防止高門做大,統(tǒng)統(tǒng)把請封承襲的折子一壓再壓,意圖褫奪這些舊朝爵位。
謝藺聰慧,這么多年在他手下辦事,一貫是竭誠盡節(jié),不徇私情。
也正因?他的識相,乾寧帝用起這個后?生新貴,用得很放心。他愿意給謝藺體?面,愿意將年紀輕輕的謝藺捧上國?之棟梁的肱骨高位。
他本以為,他們君臣之間?,一直以來很有默契。
直到這一刻,謝藺公然討賞,意圖和先帝舊勛聯(lián)姻,甚至是和曾經(jīng)為兄長凌太子一黨的紀崇德紀侯爺,牽扯上瓜葛。
便是乾寧帝再信謝藺,也不得不多心。
謝藺……是不是變了?
乾寧帝口中贊嘆寒門子弟赤膽忠心,實則也在敲打謝藺,他毫無倚仗,唯有皇權(quán)能令他長生。
誰都可以在朝堂之中拉幫結(jié)派,唯獨謝藺不行。
他是乾寧帝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刀。刀刃鋒銳,無往不利。
若這把刀變得不可掌控,即便乾寧帝惜才,也不得不親毀。
乾寧帝笑了笑,嘴上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卿既有求娶之心,朕又豈能當誤傷鴛鴦的大棒,自是要成人之美。這門婚事,朕準了。”
乾寧帝應下婚事,由內(nèi)閣代他草擬圣旨,晚間?便能上建康侯府宣旨,定下婚事。
一場犒賞三軍的官宴結(jié)束。
乾寧帝放下手中酒盞,望著?月亮,心里想著?私事。
他記起和謝藺在保和殿的初見?。
年輕人豐神俊朗,器宇軒昂,即使穿著?一身細葛布衫袍,依舊不減他清直氣度。
為了叩見?君王,謝藺伐擊登聞鼓,身受杖刑,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幾棍子打下去?,鮮血立刻滲出衣面。
他身負重傷,偏偏入殿面圣的時候,還是肩背挺直,不慌不忙。
乾寧帝念起他的名字,心中含有贊賞。
藺,草.莖也,尋常作為編席燃燈之用的俗物。
寒門子弟,身若浮萍,失恃失怙,六親無靠,可為君王戰(zhàn)前鼓。
可如今,乾寧帝與門閥世家的戰(zhàn)役已消,謝藺這把軍械若無用武之地,也可收進?庫房吃灰了-
今早,晨光熹微。
雪色爛漫,日頭剛剛破曉,天地就被?照得明亮。
一線金芒透過雕花窗格,照到擺放梅花瓷瓶的條案上,香馥馥的花味被?陽光蒸騰,屋內(nèi)香味氤氳。
紀蘭芷還沒睡夠,忽聽門外響起孩子們此起彼伏的敲門聲。
“二姑姑!二姑姑!帶呦呦去?趕集,呦呦要買年畫、紅寶袋子、魚竿、還有買好多過年的零嘴!”
“二姑姑,你睡醒了嗎?呦呦別吵,拍門聲輕一點!”
紀蘭芷拉起被?子,悶住腦袋。
她猜也是兩個小?孩放年假,壓根兒閑不住,一大早就要紀蘭芷帶他們出府玩。
紀晏清和紀鹿不是沒找過三姑姑紀晚秋,長輩們的恩怨,一般鬧不到小?孩那里去?,更何況,他們兩個是紀晚秋的胞兄紀明衡的孩子,是紀晚秋的親侄。
紀晚秋不陪同他們出門,完全是覺得自己年后?就要出嫁,想給崔家婆母留下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嫻靜形象。
但紀晚秋要給自個兒上枷鎖,紀蘭芷卻沒工夫陪她演戲。
整個侯府就屬紀蘭芷最自由,想怎樣就怎樣,沒人管得著?她。
兩個小?孩還給謝如琢遞了帖子呢,他們約好今日一塊兒出門,上集市逛逛。
臨近年關(guān),都城最熱鬧,京畿十里八鄉(xiāng)的貨郎都會推車到京城外城的坊市里販賣小?物。
每次快到年節(jié),紀明衡忙著?給各位上峰遞拜年名帖,鄭氏又代表大房的臉面,要跟著?盛氏訪親問友,兩個小?孩別說出門了,就是院子里的冰池也不能去?,生怕他們貪玩踩冰,結(jié)果?掉進?冰窟窿里出事。
今年不一樣,今年有紀蘭芷,跟著?二姑姑混,祖母打不著?,爹娘罵不著?,別提多爽利了!
紀蘭芷還想再賴一會兒床,只可惜小?孩子們嘴上體?諒她,下手一點都不輕。
一堵門被?拍得哐哐作響。
紀蘭芷被?煩得沒辦法,只能幽怨地拉開門。
“你倆起得可真?早!”
紀鹿噘嘴:“分明是二姑姑起遲了,二姑姑昨日忙什么?去?了?這么?累嗎?睡好久啦!”
紀蘭芷想到昨天的事,莫名有些尷尬。她輕咳一聲,沒再追究小?孩子的胡鬧。
紀蘭芷認栽,只能嘆氣: “羅嬤嬤,你看著?小?娘子、小?郎君,我去?換一身衣。晴川,你打水來,再給我準備幾碟細點,要一籠屜的羊肉小?包子,棗泥粥,再來兩碗核桃乳酪。”
紀蘭芷吩咐完,問兩個小?孩:“吃了沒?”
紀鹿搖搖頭:“餓得肚子扁扁,但哥哥說帶我上五明齋吃魚羹。”
紀晏清臉一紅:“不是你鬧著?要早點出門買糖葫蘆嗎?說起來好似我作為兄長還不讓你吃飯了……”
紀蘭芷:“既然沒吃,就聽二姑姑的,先吃完核桃乳酪再出門,來得及。”
紀晏清見?二姑姑沒有責備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點點頭,又道:“二姑姑,如琢也來,待會兒我們吃完飯上謝府去?接他。”
紀蘭芷聽到謝家,心里有點打怵,但她不想被?小?孩子發(fā)現(xiàn)端倪,只能硬著?頭皮點點頭。
況且,她躲著?謝藺,不代表她躲著?謝如琢啊。
紀蘭芷還是很想看見?兒子的。
說好了半個時辰后?出發(fā),然而紀蘭芷還是低估了兩個小?孩用飯的速度。
紀鹿和紀晏清吃飯磨磨蹭蹭,吃肉包只吃皮不吃肉,喝核桃甜酪嫌核桃皮苦澀。照看小?孩吃飯的嬤嬤們挑挑揀揀半天,才算伺候好兩個小?祖宗吃飯。
紀鹿把衣裳吃臟了,就連脖頸上的玉兔葫蘆瓔珞也粘上包子屑。
紀鹿大驚失色,一邊嘀咕“呦呦臟了”,一邊邁開小?短腿跑回大房院子,要奶娘幫忙換一身衣裳。
紀晏清如臨大敵:“完了!我就知?道她吃了早食會弄臟衣裳,待會兒又開始挑揀絨花顏色,估摸著?沒有一兩個時辰回不來了。”
紀蘭芷聽到這里才懂,紀晏清騙妹妹出門吃魚羹,完全是知?道紀鹿事兒多,他玩心重,想早點出府逛街啊。
等紀鹿忙好,已是中午飯點。
盛氏心疼孩子,勸他們在家用過飯再出門。
紀蘭芷沒辦法,只能給謝府傳信,和謝如琢約在傍晚逛市集。
幸好今晚有燈會,孩子們本來就想逗留到深夜時分再賞燈,遲一點沒什么?關(guān)系。
紀蘭芷帶著?兩個小?孩出門時,正巧和父親從宮中官宴回來的馬車擦肩而過。
紀蘭芷懶得聽父親的訓誡,她裝作沒看到,也沒下車和紀崇德打招呼。
馬車碾著?厚雪朝前行駛,留下兩道深陷的車轍。
沒一會兒,到了謝府。
雪已經(jīng)停了。
紀蘭芷不知?道謝藺何時休沐,她怕撞見?她,故意不下馬車,只撩簾張望,對守在門邊的劉管事笑喊:“管事喊琢哥兒出來吧!我們的馬車寬敞,夠坐好些人,府上不必備車,等夜里自會送小?公子回來。”
劉管事喜氣洋洋地點頭。
老奴跑進?府邸,請謝如琢出門。
謝如琢款款走來。他今日穿了新的冬袍,荔枝白的綢袍,還披了一身兔毛的氅衣。
小?郎君難得穿得厚實,比平常消瘦的小?身板更添一絲腴潤,偏他唇紅齒白,只消眉心再點一顆朱砂紅痣,都能去?當觀音座下的小?童子了。
紀晏清和紀鹿圍著?謝如琢轉(zhuǎn),直夸他的新衣好看。
謝如琢不習慣被?人夸贊,只抿了下唇角,露出一點笑意,作為回應。
紀蘭芷今日穿的也是藕白色的襖裙,裙擺繡著?清雅白荷。
紀蘭芷畏寒,除了襖裙以外,還穿了一件兔毛比甲,絨絨的滾毛邊兒攏上白凈的下頜,襯得紀蘭芷玉雪一團,既嬌俏又貌美。
她趴在馬車的窗上,看了兒子一眼。
他們都穿了白衣,這么?有默契,怎么?不算是母子連心呢?
紀蘭芷對謝如琢招招手,笑著?喊他:“琢哥兒,上車。”
“是,紀姨母。”
沒等謝如琢上前一步,遠處雪地忽然傳來清脆的馬蹄聲,以及獵獵作響的衣袍涌動聲。
風聲漸大,一襲槲生綠的氅衣掠過,沒多時一匹棗馬停在謝如琢面前。
馬上的男人勒馬停下。
他的身形頎長,烏發(fā)束冠,騎馬分.跨的長腿因?收力而褲袍繃緊,隱隱有肌理?復現(xiàn),充滿力量感。
來人不是謝藺,還能是誰?
謝藺那一雙鳳眼一如既往清冷,他看了一眼親子,又瞥向遠處打簾的紀蘭芷。
幾乎是瞬間?,紀蘭芷和謝藺的視線對上,她被?他的冰冷眼神嚇到,猛地撂下了車簾。
紀蘭芷心中懊惱,她今日運氣真?是背,本以為待在謝家門口接親子,一定不會和謝藺碰面。哪知?她竟然撞上了剛剛從宮中回家的謝藺,他的工部衙門這么?閑嗎?嘴上說繁忙,看來完全沒事做嘛!
紀蘭芷久居家宅,半點不知?今日宮中設(shè)宴慶功。傍晚正好宴散,謝藺這才得閑,早早回了家府。
謝藺看出紀蘭芷不想見?他。
他無意拆穿紀蘭芷的窘迫,只翻身下馬,問一句兒子:“上哪兒去??”
謝如琢看到父親很高興,他朝謝藺恭恭敬敬地行禮。
“兒子要和好友一起外出買些年貨,紀姨母也會一起去?。”
紀鹿和紀晏清雖然畏懼謝藺身上散出的官威,但他們知?道禮數(shù),也上前行禮。兩個小?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頭,小?手交織在一起搓啊搓的。
“對、對對,我們要和如琢一起出門。謝、謝伯父好。”
謝藺朝他們點點頭,目光微抬,落到馬車那一面久久 不動的簾子上。
紀蘭芷在車里焦躁不安,她知?道,她身為長輩,放任兩個小?孩和謝藺交涉,太失體?面。
即便她再不愿意,也得下車打個照面。
紀蘭芷不情不愿地下車。
她兩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紀鹿和紀晏清的肩膀,強行擠出一個笑,對謝藺說:“謝相公今日回家倒早。”
謝藺摸了一下兒子的頭,慢條斯理?地道:“今日宮中宴散得早。”
他對她解釋回家的原因?,紀蘭芷有點無所?適從。
紀蘭芷輕咳一聲,說:“既是官宴,想必謝相公一定飲酒了?飲酒傷身,還請謝相公回府喝一碗醒酒湯,好好休息一會兒。”
劉管事在旁邊聽得熱淚盈眶,瞧瞧,紀二娘子多關(guān)心自家郎主的身體?!他早看明白了,謝藺分明是對紀蘭芷有意,才會三番兩次請女客登門。
怎料,謝藺聽到這話,他心思纖敏,倒是品出紀蘭芷的“驅(qū)趕”之意。紀蘭芷分明是想說,要是喝了很多酒,趕緊回府睡去?,不要耽誤她和兒子親近。
紀蘭芷一門心思趕人。
謝藺不動聲色地扯了一下唇角。
謝藺:“只是小?酌一杯,不至于醉倒。倒是琢哥兒今日出府置辦年貨,小?小?兒郎便要操持家宅,我身為父親,心中愧疚,總要搭把手,不好放他一人出行。”
聽到這句話,紀蘭芷瞠目結(jié)舌。
她聽懂了,謝藺分明是說,小?孩子家家一個人出去?買東西怎么?可以,非要帶上他這個大人才算知?禮數(shù)。
二哥……什么?時候這么?不要臉了?
紀蘭芷想起前段時間?的事,好吧,他確實一直不要臉。
父親要陪著?自己出門?謝如琢心中歡喜,卻又怕紀蘭芷為難,只能抬起一雙惹人憐愛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姨母。
紀蘭芷心中猶豫。
謝藺又委曲求全地補充一句:“若是侯府馬車擁擠,謝某可以自行備車。”
說到這個份上,那顯然是非要跟著?了。
紀蘭芷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很無奈。
紀晏清好客多了,他覺得讓謝藺單獨坐一輛馬車,好像有點失禮數(shù)。小?孩遲疑了一會兒,提議:“反正馬車很大,不如讓謝伯父和我們擠一輛車?”
小?孩話音剛落,謝藺便牽起兒子的手,不客氣地道一句:“叨擾了。”
說完,男人跟著?幾個興奮不已的孩子一同上了車。
居然先斬后?奏上車了。
紀蘭芷幽怨地看了一眼謝藺的背影,忍氣吞聲,安撫自己:一切為了兒子!兒子不能缺少母愛,也不能缺少父愛……即便雙親貌合神離,大家也得演一場家庭和睦的戲,哄兒子開心。
紀蘭芷想著?心事,上車的時候,腳下打滑,還是謝藺眼疾手快,硬朗指骨遞來,悄無聲息地攙了一下她的手臂,扶穩(wěn)紀蘭芷。
女孩兒的袖下忽然覆上指骨的溫熱,紀蘭芷無故被?燙了一下,呆若木雞。
好在謝藺很守禮,只是輕輕一下觸碰,他便收回手,退回車廂。
郎君裝作正人君子,連眼風都沒掃到紀蘭芷。
看著?要多清白有多清白。
紀蘭芷的指尖微顫,她有點煩,有點喪氣,像是打了一場體?無完膚的敗仗。但最終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坐到馬車最里側(cè)。
馬車里并不是只有紀鹿、紀晏清、謝如琢、紀蘭芷,以及謝藺五個人,除了他們還有兩個照看孩子的奶嬤嬤。因?此待會兒逛街,有仆婦牽著?,紀蘭芷也不怕孩子被?擁擠的人潮擠散。
紀蘭芷原本和小?孩子們待在一起最愜意,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倚著?軟墊,吃著?點心。
之前,紀蘭芷看到謝如琢想吃又不好意思,望來一雙故作矜持的鳳眼,她會故意捏一塊糕,問謝如琢:“紀姨母是不是世上對你最好的人?”
謝如琢誠實回答:“第二好。”
紀蘭芷眨眨眼:“第一是謝相公?”
謝如琢搖搖頭:“是我阿娘,姨母和父親都排第二。”
聽到小?郎君的話,紀蘭芷的心軟得一塌糊涂。說沒有虧欠也是假,她沒有以生母的身份養(yǎng)過他一天,但琢哥兒惦念生恩,就是覺得她天下第一最最好。
可是今日,謝藺待在這里。
紀蘭芷不想在謝藺面前表現(xiàn)出對于謝如琢的親厚,她怕他又起什么?歪心思。
但看到端坐一旁,跟著?自己拘謹?shù)闹x如琢,紀蘭芷又覺得小?孩子何罪之有。
于是,她只能活躍氣氛,悄悄問兒子:“琢哥兒想買什么?年貨?”
謝如琢剛要開口,又記起父親在跟前。
他骨子里還是有對父親天然的畏懼,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謝藺,小?聲說:“八寶糕,可以嗎?”
小?孩哪里是回答紀姨母的話,明明在征求父親的同意。
謝如琢待謝藺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更惹得紀蘭芷頻頻挑眉。
謝藺居家時很兇嗎?為何琢哥兒這么?怕爹爹?
紀蘭芷也跟著?兒子,看了謝藺一眼。
沉默寡言的郎君忽然被?一雙母子的目光凝視,他薄唇輕抿,細細斟酌言辭。
不是謝藺不讓謝如琢吃糕,實在是謝如琢脾胃差,而八寶糕里摻雜糯米粉,去?年兒子貪食甜糕,噎住腸胃,上吐下瀉一整日才好,隔天年夜飯都吃不了幾口,還要喝很苦的藥。
謝藺嘆氣:“四塊,不能再多。”
謝如琢歡喜得眼睛都亮了。
他又提了幾樣不好克化的甜糕,謝藺想著?孩子高興,心里估摸用量,允了兒子的請求。
不過,謝藺也看出來,謝如琢分明是知?道紀蘭芷在這里,他不會在外人面前落兒子臉面,這才試探著?提要求。
小?崽子狐假虎威。
謝藺在買糕之前,又覺得不能讓小?孩養(yǎng)成這種耍滑的性子,故意給兒子布置了一些課業(yè)。做完才能吃糕,別想著?年節(jié)就荒廢學業(yè)。
紀晏清和紀鹿聽到謝藺一本正經(jīng)地布置作業(yè),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小?聲安慰謝如琢:“你過年還要讀書啊?”
謝如琢倒沒覺得哪里不好,他朋友少,幾乎不怎么?出門。年假的時候,父親也會待在府中,他能抱著?書和謝藺待上一整天。
謝如琢回想過去?的日子,點了點頭,說:“年年如此。”
“太可憐了……”紀鹿和紀晏清投來同情的眼神,他們不約而同拍拍好友的肩膀,維持第一名也不容易啊。
謝如琢感到莫名其妙。
如果?不看書,年假那么?長時間?,他會無聊的。
小?孩們像是想要為謝如琢打抱不平,湊到一起,背地里悄悄說了謝藺幾句嚴肅古板不近人情的壞話。
謝如琢本來想為父親辯解一下,但想到父親一絲不茍的肅穆樣子,好像、好像說的也是事實。
他沒再講話,只接過紀蘭芷遞來的糖塊,塞得腮幫子鼓鼓,一口一口小?咬著?。
街上到處都是采買年貨的人,整條街巷擠擠攘攘,馬車行不進?去?,他們一行人只能下車步行。
紀蘭芷讓嬤嬤們牽住小?孩,他們幾人進?糖鋪子逛吃食。
謝藺不喜歡那股飴糖的甜香,他站在屋外靜候,沒有跟著?入內(nèi)。
謝藺不喜笑,慣來沒什么?表情,一雙鳳眼冷漠,看著?不近人情,還有種目無下塵的清矜。
他瞧著?就是做官的人,身上威壓很重,等閑百姓不敢招惹。
只是清癯俊朗的郎君站在門口,還是比較惹眼的。往來的女客不知?道謝藺身份,忍不住抬袖掩笑,對男人眨眨眼,再嬉笑跑進?鋪子。
紀蘭芷看到謝藺門神一樣站著?不動,又看到旁邊圍著?一群暗送秋波的女客,心里嘖嘖稱奇,贊嘆一句:“果?真?是招蜂引蝶!”
她沒再理?謝藺。
謝藺卻會趁紀蘭芷沒注意,眼風時不時瞟她一眼。
小?娘子手里捧著?的一包黃皮紙裹著?的芝麻糖,東喂喂,西喂喂,糖塊很快就要見?底。
謝藺總算知?道她為何能和謝如琢打好交道了,原來枝枝私底下壓根兒不知?道管束小?孩,她帶著?小?崽子一塊兒胡鬧……
謝藺抬起玉琢的指骨,按了按額角。
糖鋪子里,紀蘭芷指著?魚松、蜜鴨片、火腿片、百果?糕、八寶糕……她各要了幾斤,每個小?孩都準備了一份,讓仆婦幫忙提著?。
謝藺有給謝如琢錢,然而紀蘭芷闊綽,直接對小?孩道:“就當我給你們準備的壓祟錢了,你們那點銀錁子還是自己收著?吧。”
紀蘭芷帶小?孩們逛了一整天的集市,許是想補償謝如琢,她給兒子準備的吃食最多。
紀鹿吃醋,小?聲說:“二姑姑更疼如琢!”
紀蘭芷捏捏小?姑娘軟乎乎的臉蛋:“你家里還有娘親、還有祖母、曾祖母給你壓祟錢,是不是?如琢家里只有爹爹了。”
這樣一想,紀鹿又覺得愧疚。
她爬到哥哥的懷里,對一旁的謝如琢說:“那你過年也來呦呦家吧,呦呦讓阿娘也給你壓祟錢!”
紀晏清也道:“對!如琢一塊兒來過年,咱們一起放炮仗多好玩啊。還有甲班的幾個同窗,我和他們說好了,一塊兒去?炸魚!”
謝如琢看了謝藺一眼,得到許可后?,乖巧點頭。
“嗯,我背完書就來。你們不用給我壓祟錢,我爹會給。”
幾個孩子的吃食買完,又上燈會各提了一盞小?兔花燈。
逛街逛到晚上,各個孩子都體?力不濟,下巴一點一點,犯起困。
車夫先把謝家人送回宅邸。
謝藺抱著?熟睡的謝如琢下車。
他單手解開大氅,蓋在兒子的頭上,防止寒風凍到謝如琢的耳朵。
紀蘭芷秉持禮節(jié),下車與謝藺道別。
她說了幾句場面話,也沒其他家常話可以說,干站著?太尷尬,她作勢想離開。
“二娘子,留步。”
偏偏這時,謝藺忽然喊住她。
紀蘭芷不解地回頭,轉(zhuǎn)身時,衣裙微動,下巴的兔毛沾上染了牡丹口脂的紅唇。
她問:“謝相公,還有事?”
謝藺看著?嬌小?的妻子,朝紀蘭芷走近一步。幾乎是瞬間?,男人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又要渡來,紀蘭芷不討厭清淡松香,只是裹挾雪意,這一味香熏得人有點頭暈目眩。
她剛想躲,卻聽到謝藺清冽如雪枝的嗓音,響在耳側(cè)。
他說:“再過一個時辰,賜婚的圣旨應該會送往侯府,二娘子此時回府,恰好能趕上接旨。”
聞言,紀蘭芷目瞪口呆:“……………………”
嗯?不過一夜不見?,前夫終于瘋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紀蘭芷呆呆的, 站在?原地。
今年的冬天實在?寒冷,才停了一會兒的雪,又飄起漫天棉絮。
一縷白絨花落到紀蘭芷的鬢角, 隨后有兩根修長?的手指探來,輕輕捻了去。
指腹溫熱, 觸在?臉頰, 親昵地撫過,而?后留下細微的草木香。
紀蘭芷像是被謝藺的手指燙到, 她急急退后兩步。
隨后,她有點語無?倫次地拜別謝藺,匆忙回到馬車里。
“回侯府吧!”紀蘭芷吩咐完, 馬車開始行駛。
紀蘭芷依舊驚魂未定, 她按了一下心口的位置。
回想了一下方才出神被謝藺凝視的畫面……他的臉色鄭重,似乎沒有笑話她的失態(tài)。
紀蘭芷的馬車抵達建康侯府,御前大太監(jiān)德方親自來宣的婚旨,他早就在?院中?恭候多時。
老夫人換了命婦的禮服, 由盛氏攙扶著?,上?前院接旨。
紀侯爺也?換上?官服, 等正堂擺好香案, 他帶著?紀蘭芷跪地, 謹聽圣旨。
雖是圣旨,卻是賜婚的私事, 宣讀完文書,紀侯爺忙給幾位宮里來的大監(jiān)遞上?利市封紅包。
德方推搡兩下,還是笑著?接了。
在?紀侯爺心中?, 戍守皇城的羽林衛(wèi)指揮使徐昭,與主掌文官生殺大權(quán)的宰輔謝藺, 那自然是后者?更體面,往后能幫扶府邸更多。至少他的庶長?子?紀明衡有了謝藺這樣的權(quán)貴作為?妹夫,官場上?再無?人敢為?難他。想給紀明衡小鞋穿,也?得?看看閣老答不?答應。
紀侯爺春風得?意,拍了拍紀蘭芷的手,對?她道:“我一早就知道博衍與咱們枝枝有緣,琢哥兒這孩子?也?乖巧伶俐,又好管教,往后定會好好孝敬你。不?過你既成謝家主母,總該有個自己的血脈,如此才好家宅和睦。”
謝藺的字是博衍啊,紀蘭芷倒是第一次聽說。
不?必紀崇德把話說清楚,紀蘭芷也?明白,這是要她再生養(yǎng)一個孩子?,鞏固繼室娘子?的地位。
紀蘭芷不?想再吃生育之苦,而?謝藺的家宅正好有個她生養(yǎng)的親兒子?,只養(yǎng)大琢哥兒一個便好了。如此一想,紀蘭芷又覺得?和謝藺重修舊好,好像也?沒那么難接受,總歸嫁誰都是嫁。
倒是徐昭……紀蘭芷唯一對?不?起的,恐怕就是他了。不?過皇命難違,徐昭真要計較,也?只能去找謝藺的麻煩。
紀蘭芷猜的倒不?錯,婚旨下來后,整個京城都在?飯后閑談這一樁婚事,都在?感嘆紀蘭芷命好,二嫁還能嫁個頂尖的權(quán)貴。
徐家也?聽到了風聲。
徐夫人感嘆:“我就說了,蘭芷才貌雙全,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
徐夫人只是遺憾自己沒能早點下手,徐昭卻知道謝藺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人前裝得?和紀蘭芷不?熟,背地里搶人定下的媳婦!
誠然,徐昭心里對?紀蘭芷,還是敬重多于愛慕,但他剛接受紀蘭芷成為?自家夫人的事,謝藺就橫刀奪愛,這分明是落他的臉面。
徐昭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他忍不?了。
下值的當天便去找謝藺麻煩。
沒等謝藺解開馬廄里的韁繩,徐昭手持繡春刀,從宮闈夾道里殺出。
刀光劍影,橫亙于琉瓦紅墻間。
徐昭的凌冽長?刀,自敵人的下盤掃出,刃器呼嘯而?至,迅疾如風。
若非謝藺旋身躲開,恐怕這把刀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削下他半只臂膀。
謝藺看了一眼來人,心中?怒火漸消,鳳眸里倒是露出一絲諷刺的意味。
娶到枝枝后,著?急的人可不?是他了……
徐昭哪里看不?出謝藺的戲謔,他火氣更盛了,一邊揮刀劈砍,一邊破口大罵:“你這個卑鄙小人!偽君子?!奪人妻子?的敗類!”
謝藺翻身上?馬,冷道:“徐將?軍慎言。何為?奪人妻子??枝枝本就是我的妻。”
說完,謝藺不?欲和一個小郎君戀戰(zhàn),策馬便狂奔出宮。
倒是徐昭這一通發(fā)難,把各位同?僚的駿馬都放跑了。
眾人沒了代步的馬,氣得?跳腳,勢必要羽林衛(wèi)和十二監(jiān)衙門給個交代。
很快,徐昭在?宮中?濫用“御帶(帶刀)”職權(quán)的事,捅到皇帝跟前。
乾寧帝罰了徐昭三個月俸銀,用于給臣子?們買新馬,此事才作罷-
還有十多天就過年了。
婚旨下來的時候,謝藺請葉祭酒的夫人作為?媒人,親自來建康侯府一趟,交換男女雙方的八字庚帖,進行合婚,走尋常的議親三禮。
葉祭酒并不?知葉婉君受傷的事是謝藺所為,欣然同?意幫學生提親的事,倒是葉婉君沒料到謝藺在臨婚前還要特地點一下她,拿此事戳她心窩子?,恨得?大病了一場。
提親的隔天,謝藺還命仆從送來近五十抬綾羅綢緞、珊瑚貝母、金銀珠寶、細點飴糖作為?下茶聘禮,用于兩家定親。
一系列流程走完,只用了兩三天。
有皇權(quán)作保,加上紀侯爺?shù)姆e極配合,婚期定得?也?十分順利,年后再過兩月,正好是冬雪消融,萬物復蘇的初春,合適成婚。
等婚期定好,謝藺也?安下心。只待婚前半個月,準備好各項婚禮儀式便能抱得?佳人歸。
為?了表示禮待未婚妻,謝藺沒有唐突地提出要見紀蘭芷。
正好,紀蘭芷也?還不?知該如何面對?謝藺。紀蘭芷生他那日?冒犯自己的氣,但如今要成夫妻,紀蘭芷是個很會權(quán)衡利弊的人,她又覺得?沒必要因為?這些舊事鬧得?關(guān)系不?和。如果今后和二哥只是粉飾太平,一起過日?子?,她便是裝,也?會裝得?柔善,和二哥和睦相?處。
紀蘭芷想得?開,紀晚秋就想不?開了。
她的婚期只比紀蘭芷早半個月,她要嫁的崔三郎只是京中?小官。
她從小到大都被紀蘭芷壓一頭。
明明她終于成婚,看著?紀蘭芷依舊孤苦伶仃一個人,心里有說不?清的快意。
可是如今,所有美夢都成了泡影。
她的夫君沒有紀蘭芷的丈夫權(quán)勢大,她汲汲營營至今,還不?如紀蘭芷回京籌謀的幾個月。
紀晚秋生出一股無?力感。
她不?明白,為?什么紀蘭芷總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想要的人生?
她為?何命就這般好?
只可惜,紀晚秋上?躥下跳的挑釁,一點都沒能影響到紀蘭芷。
即便婚事定下,紀蘭芷也?半點不?見緊張,沒有和紀晚秋一樣,到處和貴女們討論養(yǎng)膚駐顏之術(shù),她隨心所欲地活,依舊吃好睡好,心情放寬。
偶爾紀蘭芷上?盛氏的院子?,陪阿娘打打葉子?牌,雖然沒打幾圈,她就被阿娘半路抓去學掌家中?饋了。
紀鹿和紀宴清聽到二姑姑要嫁給謝藺的事,嚇得?下巴都要掉了。
紀鹿不?高興:“二姑姑成了如琢的娘親,她是不?是更疼如琢,不?疼呦呦了?”
紀宴清想的比妹妹更深一些:“謝伯父看起來兇兇的,他真的會對?二姑姑好嗎?他們平時話都沒說幾句,怎么忽然就成親了?”
紀宴清曾經(jīng)聽過甲班的宋麗說,她想日?后嫁給謝如琢,她喜歡算學好的人,譬如謝如琢那樣。
可是謝如琢一次都沒有搭理過宋麗……姜鋒譏諷,謝如琢連話都不?愿意和宋麗說,他怎么可能喜歡宋麗,更別說長?大后還想成親了。很明顯,宋麗是單相?思。
那謝伯父和二姑姑這么冷淡,看著?可疏遠了……他們究竟為?什么要成親啊?
小孩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
婚期在?即,謝如琢自然也?知道了紀蘭芷要成為?他母親的事。
謝如琢很高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院子?,東面有一間空曠干凈的暖閣。
他吩咐劉管事從庫房里搬出雞翅木架子?床、梨木衣櫥、擺放古玩的博古架、桌椅妝鏡……除此之外,謝如琢還把幾床父親給自己準備的新棉花被褥拿出來,專程放在?這一件暖閣里,準備給紀蘭芷用。
謝如琢拿出自己藏錢的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倒出一些銅板與碎銀。
謝如琢抿唇微笑:“劉管事,下次你帶我出門,我想去集市看看,能不?能再給紀姨母的房間添一些家具。”
他想收拾好房間,這樣紀姨母嫁過來的時候,就能住在?這間屋子?了。
劉管事欲言又止,他的小祖宗肯定不?清楚,新婚夫妻自然是要夜夜睡一起的……
謝如琢確實沒有想過,往后紀蘭芷會和謝藺共住一室。
謝如琢甚至以為?,謝藺迎娶紀蘭芷,或許是為?了他。
謝如琢曾經(jīng)說過,他很想母親。
而?紀姨母很像他的娘親-
臨近年關(guān),宮中?放假,乾寧帝罷免半個月的早朝會,普天同?慶。
雖然不?必參朝,但諸部衙門并沒有完全閑著?。
各部尚書還是要處理一些公務,免得?新年一回官署,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
謝藺不?得?清閑,他成日?案牘勞形,在?工部衙門以及政事堂來回奔波,批文議事。
謝閣老以身作則,夙夜匪懈,他麾下的官吏又怎敢馬虎,只能忍著?想要年節(jié)松快松快的心,繼續(xù)跟著?謝藺當差。
不?少門閥世家的權(quán)貴受苦受累,私底下唾罵謝藺裝模作樣,他的婚期就定在?兩個月后的初春,不?去操辦婚事,成日?扎進官署,也?不?知道是想表忠心給誰看!
還有十天便是除夕。
一大早,工部侍郎溫理被頂頭上?峰謝藺抓住,二人乘坐馬車出京,前往京畿附近的苗鎮(zhèn)。
苗鎮(zhèn)雖是京城附近的鎮(zhèn)縣,卻因位處深山腹地,地荒人稀,進山的車馬不?便,通不?了貿(mào)易,日?漸貧困。
幸好,人有腿有手,不?會被困在?深山老林里,凡是壯丁青年,都跑出大山,去別的州郡過活,留在?山里的,只有那些腿腳不?便的老弱婦孺。
秋季天旱,山林植被繁茂,苗鎮(zhèn)起了山火,燒毀不?少房屋,幸好沒有人喪命于火海。
朝廷得?知此事,派下賑災銀兩,委托當?shù)氐目h官周康寧幫忙修葺房屋。
然而?周康寧貪墨賑災銀兩,只發(fā)下一小筆銀錢用于招募瓦匠修屋。
苗鎮(zhèn)出入不?便,那些瓦泥匠見官府給錢太少,不?愿意幫忙,兩方扯皮,鬧騰半天,誰都不?愿讓步。
終于有一日?,秋末天氣冷,深山降雪,積雪壓塌了本就被山火燒漏的檐頂。
屋舍漏風,一位老翁凍死在?家中?。
街坊鄰里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身體都凍硬了。
鎮(zhèn)長?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他們不?敢去衙門里狀告周康寧,畢竟他們聽說了周康寧是周皇后的旁支,論親疏輩分都算得?上?皇后族弟,不?然一個胸無?點墨的紈绔怎么可能當?shù)?上?地方知縣?可今年冬天來得?太早,秋末就有大雪,可見初冬必有雪災。年輕人全跑到外地做活,留在?苗鎮(zhèn)的,都是些帶孩子?的婦孺,還有一些腿腳不?便的老人。
鎮(zhèn)長?說了,屋子?必須要修,夏汛沖垮的吊橋也?得?重建,不?然冬天還得?死好幾個人。
有人給鎮(zhèn)長?提議,聽說京城里有一位高官,家住在?外坊,府上?的門房好說話,先前別的州府有難民就是去求的這位謝老爺。外地來的流民不?止沒受官老爺責罰,還幫他從欺良壓善的縣官手里要回了田地,他們走投無?路,可以求一求這位大官。
村鎮(zhèn)里的老人們湊足了一籮筐雞蛋,還有一些紅布包的現(xiàn)銀,讓略通一點筆墨的鎮(zhèn)長?找上?謝藺。
鎮(zhèn)長?承諾鎮(zhèn)民的時候信誓旦旦,可真當他來到天子?腳下的繁榮都城,他又心生畏懼。
在?這些官老爺眼里,他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碾死他不?費吹灰之力。若是這位謝大人得?知他們的困境,非但不?幫忙,還將?他檢舉給周康寧,那他該如何是好?鎮(zhèn)長?的兒子?兒媳也?在?外做生意,老伴走得?早,家中?只剩下一個剛換牙、會喊“祖父”的小孫女了。
鎮(zhèn)長?自己嚇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了謝府,并沒有官差驅(qū)趕他,也?沒有狗眼看人低的門房。
姓劉的管事很和氣,謝大人也?很客氣。
謝藺從鎮(zhèn)長?口中?得?知了苗鎮(zhèn)的困境,但他對?周康寧下手,相?當于挑釁周皇后,對?關(guān)南周家這樣的百年世族巨室宣戰(zhàn)。
乾寧帝與周皇后伉儷情深,還育有嫡出太子?李泓治。
太子?淑慎謙恭,在?世家門閥間口碑頗豐,也?深得?皇帝倚重與喜愛。
乾寧帝默許外戚出仕,也?是為?了給嫡長?子?栽培母族手足,帝政忠臣。
乾寧帝顧念太子?,不?會希望孩子?失勢,將?來即位舉步維艱。
而?謝藺打壓世家,雖然合乎君王的心意,卻不?可盲目出招,更要見風使舵。
為?了幾個貧戶,謝藺開罪后黨,甚至可能搭上?一條命,真的值得?嗎?
謝藺沉默不?語。
鎮(zhèn)長?卻放下竹筐,討好地揭開一整片覆沒雞蛋的枯草與松針,露出底下一個個擦得?白凈的農(nóng)家蛋。
鎮(zhèn)長?說話帶點地方口音,要重復很多遍,才能讓人聽懂他話里的意思。
他局促地遞上?雞蛋,告訴謝藺:“都是自家養(yǎng)的雞,很干凈,吃了對?身體好。府上?有小公子?娃娃,吃這個能長?高。”
謝藺接過雞蛋。
他看到鎮(zhèn)長?的棉鞋已經(jīng)磨破了后跟,鞋幫子?沾了泥,指縫里也?有泥星子?,唯有那個竹編的籮筐干干凈凈,纖塵不?染。
謝藺明白了,鎮(zhèn)長?一路背著?籮筐走出大山,他怕雞蛋損壞,會招致京官厭棄,不?敢放下籮筐休息片刻。
螻蟻的命,也?是命啊。
謝藺鄭重接過雞蛋,對?鎮(zhèn)長?說:“多謝老先生送的禮,您且放心,入冬的時候,家宅一定會修好,鎮(zhèn)上?的人不?會再受凍了。”
謝藺要還那一只雞蛋的恩情,他幾經(jīng)暗地查訪,終于收攏周康寧疏忽職守,濫用職權(quán),貪墨災銀的罪證。
于是謝藺親自撰寫題本,轉(zhuǎn)遞內(nèi)閣議事,再將?奏章呈至御前。
就此,周康寧革職落馬,問斬午門。關(guān)南周家將?其一房逐出族譜,撇清干系,保住本家聲譽。
但謝藺此舉還是太耿直莽撞,若是他想和世家交往融洽,分明可以事先告知周康寧所犯之罪,待人改過自新,兩邊都體面。可謝藺心狠手辣,半點朝臣同?僚的舊情都不?念,直接將?人送上?刑臺。
這廝的心腸,真是比閻王還冷硬。
高門世族聞風喪膽,對?謝藺這樣的酷吏敬而?遠之。
謝藺開罪了關(guān)南周家,也?就是開罪了背靠周家的未來儲君李泓治。皇帝總有一天會殯天,他與后黨積怨頗深,又如何能討得?了好?謝藺下場凄涼,只能做一朝臣子?,幾乎是顯而?易見的事。
如此一來,除了沒有根基的寒門官吏,無?人敢再拉攏他、攀附他。
謝藺真正做到了乾寧帝想要的,舉目無?親的孤臣。
不?過,朝中?的一場動蕩,并不?影響苗鎮(zhèn)的百姓們。鎮(zhèn)長?看到狗官問斬,苗鎮(zhèn)來了修繕房屋橋梁的匠人,心里甭提多高興了。
鎮(zhèn)長?給街坊鄉(xiāng)親買了京城的吃食,他大包小包抱著?,回鎮(zhèn)子?的時候,坐的是車費便宜的牛車。
鎮(zhèn)長?到了家門口,下車時發(fā)現(xiàn),車板上?除了他新買的米面、棉鞋,還有一個籮筐。
竹筐里的東西,用干凈布頭包好,蓋得?嚴嚴實實。
鎮(zhèn)長?掀開布塊,正是他留在?謝家的那一筐雞蛋。
謝藺做了利民的好事,卻分文未取。
鎮(zhèn)長?老眼濕潤:“世上?還是有好官的。”
……
時隔數(shù)年,到了今年年關(guān),謝藺再次來到苗鎮(zhèn)。
山路崎嶇,溫理坐了一路馬車,剛下地便扶著?車壁吐了一地。
很快,有小娘子?看到了謝藺,上?前捧著?一籃橘子?,遞給溫理:“大人吃點橘子?,壓壓嘴里的苦味。”
謝藺拿起一個橘子?,遞給溫理。
他看了眼年幼的女孩,問:“這是之前種下的紅橘?”
小娘子?是鎮(zhèn)長?的孫女,如今都八歲大了,她認識謝藺,高興地點點頭:“是!大人之前說了,山勢險要,不?合適開墾種地,卻合適培育果樹。多虧大人帶來了耐寒的紅橘樹苗,如今家家戶戶都在?幫著?種植果樹,好多叔叔嬸嬸都回家來種紅橘了!”
謝藺當時想的是,苗鎮(zhèn)天氣嚴寒,而?紅橘恰巧在?秋冬出果,正合適高山氣候。再者?紅橘易儲存,橘皮曬干也?可入藥,成為?“陳皮”,有通絡(luò)化痰的功效,便是賣到京城藥鋪,也?能得?些銀錢。左思右想,種橘子?、林檎、鵝梨最為?合適。
謝藺不?止幫助苗鎮(zhèn),他還照看了京畿附近幾個擁有同?樣困境的貧鎮(zhèn)。
謝藺身為?工部尚書,本就該負責工匠、墾田、水利相?關(guān)的民事。
他招募了匠人,為?這些不?方便進行貿(mào)易的貧鎮(zhèn)開山造路,一旦通往官道的山路好走,那么百姓有了出路,日?子?自然會越來越紅火。
謝藺監(jiān)督完修路的公事,又提點地方縣官一些關(guān)于人丁、田租、谷租等等稅賦款項的征收改進,即便法度冰冷,也?要依照當?shù)刎殤糇陨砬闆r,留情斟酌,以己度人。
夜里,謝藺本想帶溫理回京,他們在?外待了六七天,再過兩三日?便是年關(guān)了。
謝藺想回家和兒子?一塊兒過年,他還想見一見紀蘭芷。
但苗鎮(zhèn)的鎮(zhèn)民熱情好客,宰了跑山豬,煮一桌豐盛的燒豬宴,請謝藺和溫理來吃。
老百姓盛情難卻,而?近年家家戶戶小有余錢,也?確實沒有家境貧困。一頓肉食,即便謝藺吃了也?心安理得?。
謝藺和溫理留下來,喝了幾杯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兩人都不?好葷食,只吃了幾口燉肉與窖藏的腌白菜。
謝藺不?打算在?苗鎮(zhèn)留宿,為?了招待他們這些京官,當?shù)匕傩談荼匾獎趲焺颖姷厥帐胺课荩泶蹭仭?br />
謝藺拉起喝得?微醺的溫理,兩人夜里坐上?馬車,啟程回京。
溫理酒量不?行,馬車搖來晃去,他捂嘴又要吐。
謝藺愛潔,不?想溫理吐得?滿車污穢,喊馬夫停車。
馬車停下,車外卻不?聞馬夫的詢問聲。
冬夜又開始簌簌落雪。
鵝毛大雪紛飛起舞,落到車棚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謝藺凝神細聽,意識到不?對?勁,他從馬車軟墊底下摸出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
不?過瞬息間,車簾外閃過一記凜冽銀芒。
刺皮裂骨聲響起,濃郁的血液濺射上?車廂。血氣頃刻間彌散,催人作嘔,溫理望著?噴滿鮮血的車簾,嚇得?吐了一地。
他不?敢想車外發(fā)生了什么,但傻子?都知道,那名車夫一定被刺客劈成兩截。
如此血腥畫面,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謝藺鳳眸凜然,小聲說:“知章,你留在?此地莫動。”
他舍下溫理,持劍殺出。
車外的黑衣刺客似乎沒料到,謝藺反應 如此之快。
他愣了一會兒,躲開謝藺橫掃而?來的磅礴劍風,朝后空翻,身姿輕盈如鷹隼,借著?雪松的枝干,挪到樹梢。
嘩啦啦,幾聲撼樹的響動,松枝上?的雪塊如雨淋地。
謝藺輕功絕佳,身法極快,不?過余光一掃,便記下刺客藏身之處。他很快躡影追風,直襲而?上?。
刺客沒想到謝藺還敢應戰(zhàn),他本就是為?刺殺謝藺而?來,自然要放出殺招。
一記刀光應勢而?出,帶著?冬日?的料峭寒意,徑直揮向?謝藺面門。
朦朧寒霧把人的視線遮蔽,若非謝藺耳力敏銳,他尚且不?能分辨出刀刃的方向?。
謝藺心中?有數(shù),后仰腰身,任鋒利的刀面從他的鼻尖堪堪擦過。
一招落空。
謝藺順勢擰腕,斜刺里掃出一劍。
薄刃出鞘,見血而?歸。
謝藺出手既快又狠,壓迫感如潮涌至。
刺客避不?開他的迅猛出招,腰側(cè)猝不?及防被鋒利的長?劍破開衣布,留下一道細小的血口子?。
刺客也?如法炮制,他故意不?躲開謝藺窮追不?舍的劍招,另一手摸出后背別的一柄匕首,趁亂刺向?謝藺胸膛。
謝藺騰身避開,卻仍聽到一聲刺耳的脆響。那把匕首還是穩(wěn)穩(wěn)扎向?他的腰腹,力道巨大無?比。
眼見著?刺客得?手,謝藺即將?受到皮肉之苦,幸得?他的玉佩庇佑。匕首的刃尖只刺穿了那一塊美玉,沒能插.進謝藺的皮骨。
刺客錯愕不?已。
謝藺趁他分神之際,身手敏捷地旋身,順著?流雪霜風的風勢,拉開距離。男人一雙眸子?黑沉,殺意騰騰,手中?纖薄的長?劍席卷飛雪,縱身擊來,再次殺向?刺客。
謝藺半點不?慌,他方才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綻,誘刺客出招抵抗。
謝藺已勘破刺客的殺招,恐怕刺客今日?想殺謝藺,難于上?青天。
接連幾下劍招,殺勢直逼人面,刺客不?敵謝藺,不?住踉蹌后退十多步。
刺客的鞋跟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一道轍子?,他為?了避劍,左躲右閃,可謝藺像條咬人的瘋狗,遲遲不?松口。
刺客自知自己低估謝藺,再斗下去,恐要命喪謝藺之手。
刺客見好就收,他不?再戀戰(zhàn),揚袖掃出一片蒙蔽敵人的煙粉,消失得?無?蹤無?際。
雪地里,謝藺負劍而?立。
待煙塵散后,他召出坐山觀虎斗的以觀,冷道:“去查此人來歷。”
以觀蹲坐樹梢,看了半天戲。他被主人家抓包,心里一點都不?慌,輕輕點了一下頭。
待以觀離開后,謝藺摸向?懷里那塊老奴留給他的玉佩。
刻著?“崔”字的玉石開裂,謝藺感到遺憾。
他在?想如何修復玉佩,手上?摩挲一番,卻發(fā)現(xiàn)玉石的內(nèi)壁竟是鏤空構(gòu)造。
謝藺從一堆玉屑中?,摸出一張字條,上?面寫了一句話:“青玉坊木樨古樹下,藏著?吾兒之物?。”-
刺客一路躥房越脊,直到了皇城,他才脫下沾滿血跡的夜行服,向?內(nèi)廷守衛(wèi)出示了銅符后,垂眼低頭,走向?覆滿明黃琉璃瓦的坤寧宮。
刺客其實是周皇后膝前最倚重的宦官大拿炳壽。
坤寧宮上?上?下下都知周皇后對?炳壽的器重,往來巡夜的宮人看到炳壽,都要屈膝行禮,客客氣氣地喚一句“公公安好”。
炳壽點頭,交掖雙手,進殿叩問周皇后。
暖閣的簾子?打開,地龍的暖氣便一蓬蓬直熏人臉,燒茶的泥爐子?在?窗臺底下冒出紅光。
周皇后剛吃完一碗棗泥燕窩粥,炳壽便侍立在?屋檐底下,靜候周皇后的召見。
周皇后抬指,攏了攏鬢角,“讓炳壽進來。”
“是。”值夜的大宮女燕麗走出殿門,對?大太監(jiān)炳壽道,“皇后剛用完夜膳,精力有些乏,公公還請諸事小心。”
這是坤寧宮的老傳統(tǒng)了,每逢宮人交接,總要提醒一句后來的人,當心伺候。
服侍帝后,一點疏忽都是掉腦袋的事,奴才們不?敢有絲毫怠慢。左不?過一句話的瑣碎工夫,卻能在?無?形中?救下許多人。
炳壽點頭:“咱家明白,多謝妹妹提點。”
“你我都是鳳駕前當差的兄妹,一家子?人又怎好說兩家話。”
燕麗說完便退下了。
炳壽進殿,剛見到周皇后一角衣袍,人便跪下了。
“奴才沒能刺殺謝藺,奴才失職,請娘娘責罰!”
周皇后聽到這句,倒也?沒動怒。
她只站起身,抬起剛涂抹好蔻丹的那只手。
啪的一聲脆響。
一記清脆的巴掌便利落地摔在?炳壽的頰側(cè)。
打得?不?重,卻足夠讓人感到羞辱。
炳壽不?但不?能喊疼,還得?磕頭,討巧地說一句:“謝娘娘賞,娘娘可別傷了手。”
周皇后想到崔貴妃生前椒房專寵的模樣,心中?怒意橫生。她本以為?,崔貴妃就該帶著?她腹中?的孽種一起赴死,哪知她竟留了一手,把孩子?送出宮去。
若非周皇后從崔貴妃生前調(diào)教的宮人口中?,得?知她親兒子?的下落,恐怕真要被崔貴妃騙過去,留下如此大的禍端。
周皇后怎么都沒想到,崔貴妃的兒子?,竟是如何內(nèi)閣獨攬大權(quán)的謝藺。
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周皇后明明監(jiān)視著?崔家,沒有人幫助過這個流落在?外的皇子?,甚至連二郎君尚在?人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謝藺又是如何出仕為?官的?他怎會有如此神通。周皇后想到往事種種,想到謝藺打壓世家門閥,與乾寧帝關(guān)系匪淺,心中?一陣毛骨悚然。
但她篤定,乾寧帝一定不?知自己的二皇子?還活著?……
那謝藺又知道多少?他究竟是毫不?知情,還是回到朝堂來尋她報仇的?
周皇后神色凜然。
她不?由嗤笑一聲:“他娘是個禍害,生出的孽種也?是個禍害。不?過崔氏活著?的時候斗不?過我,死了又能耐我何?”
周皇后不?能允許謝藺活命。
此子?陰險,若是做大,日?后必將?威脅中?宮-
除夕前夕,各個官署衙門的印信、關(guān)防都貼上?封條封印住了。
今夜熬過子?時便是新年元旦,待夜深的時候,宣德門前后廣場還會燃放好看的煙花架子?。
今晚,京城每家每戶都會出游逛街。
大家一邊賞煙花,一邊游玩。
紀蘭芷也?不?例外。
紀宴清和紀鹿白日?出門放炮仗去了,他們和紀蘭芷約好,晚上?一塊兒賞煙花,遲些時候,謝如琢也?會來。
紀蘭芷幾乎瞬間就想到謝藺一定會同?往。
她已經(jīng)有十多天沒見到謝藺了,也?不?知道她今日?的打扮算不?算明艷照人。
紀蘭芷可不?愿被未婚夫嫌棄,比起“女為?悅己者?容”,她的狀態(tài)其實更符合好勝心重,絕不?能讓前夫看出她的窘迫……
于是,紀蘭芷挑了一件蝶戀花紋水紅襖裙,頸上?掛金鑲玉瓔珞項圈,發(fā)綰成雙環(huán)髻,兩邊各戴一只兔尾絨毛紅絲帶。
長?長?的絲絳垂下來,朱赤色的紅繩迎風飛舞,更顯得?紀蘭芷明麗嬌俏,美得?驚心動魄。
她猜得?不?錯。
果然,到了夜里,謝藺和謝如琢聯(lián)袂而?來。
謝藺恭而?有禮,他先和盛氏、紀侯爺、老夫人打過招呼,拜過年后,又邀請紀家的孩子?們一同?出門觀燈、賞煙火。
最后才和紀蘭芷打上?照面。
謝藺今日?穿的是槐花黃綠的圓領(lǐng)袍,外披一件玄色的狐毛氅衣。他難得?不?戴玉冠,墨發(fā)僅用一根竹骨簪子?束起,頗具文人的溫柔氣質(zhì),風流蘊藉。
紀蘭芷不?知為?何,看到謝藺的一瞬間,忽然語塞,有點笨嘴笨舌。
她理應和他冰釋前嫌,彼此做一對?相?敬如賓的未婚夫妻。
可當紀蘭芷意識到,眼前是同?她親密無?間生活過一兩年的二哥時,又不?知該如何和謝藺相?處。
好在?謝藺神色如常。
他從懷里拿出四封塞了銀錢的利市封紅包,分別遞給謝如琢、紀鹿、紀宴清。
小孩們彼此對?視一眼,抱著?紅包,眼底俱是笑意。
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封紅包,謝藺緩步上?前,輕輕遞到紀蘭芷的手里。
紀蘭芷捏著?這一個紅包,心里疑惑。
她實在?忍不?住,小聲嘟囔:“您為?什么連我都發(fā)紅包?我不?是小孩子?了。”
謝藺唇角輕彎一下,沒有解釋原因。
第40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夜色濃郁, 冬雪消停。
坊市街巷往來的達官貴人很多,差役們怕地上積雪太厚,萬一摔了哪個貴人就不好了, 他們連夜掃雪,拿鋤頭撬開踩實?了的冰面, 從寅時?一直忙碌到卯時?, 方才清出場地。
左鄰右舍的孩子?皮實?,趁著天黑, 往侯府外墻丟炮仗,轟隆一聲響,地老鼠的火星子?滿庭院亂竄, 這?是赤.裸裸的報復, 氣得紀晏清揎拳捋袖,從荷包里摸出一把摔炮,對紀蘭芷說:“二姑姑,我先?去教訓教訓那幫小子?!咱們待會兒再出門玩!”
紀鹿高興地尖叫一聲, 她?抓了一下謝如琢的袖子?:“我們也去!哥哥摔炮的時?候,如琢擋在呦呦前面, 這?樣呦呦的新衣裳就不會臟了。”
紀鹿前兩天貪玩, 趁著廚娘在伙房燉蘑菇雞湯的時?候, 非要湊上去幫忙往灶膛塞柴禾,結(jié)果火一下躥出來, 燎到她?裙擺的一圈雪白貂毛。這?是呦呦最喜歡的新裙子?,她?當場氣得癟嘴大哭。
謝如琢今日和?父親一起出門拜年,衣裳是謝藺幫忙挑選的, 他很珍惜。
謝如琢看到方才紀家兄妹東拉西扯,在他袖緣留下的一圈黑手印, 深深嘆一口?氣。
他扯回被紀鹿拉著的袖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要牽我的新衣裳,我就陪你們一起出去。”
“好。”紀鹿大方地松手。
三個小孩做出要和?那些鄰居皮猴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氣勢洶洶地沖出家府。看孩子?的嬤嬤見狀,趕緊上去追。
一來二去,外院里的人都散了。
院子?空空蕩蕩,大敞開的院門,時?不時?有夾雪的寒風吹過,掠起紀蘭芷頸上琳瑯瓔珞,發(fā)出細小的玎玲聲,清脆好聽。
項圈的流蘇輕響。
紀蘭芷不知為何,腦子?里忽然浮想起之前和?謝藺在草原上的會面。
至少今日她?沒有穿單薄夏衫,臂上也沒有挽長長的披帛,不至于縱容細紗去纏謝藺的手骨,詮釋她?的萬種風情。
紀蘭芷站著不動,她?的指尖按在貼于胸口?的那一封紅包之上,一圈圈摩挲、打轉(zhuǎn)。
她?不知道和?謝藺獨處時?,應該聊些什么?。
墻外光影流轉(zhuǎn),謝藺身材高大,壓下來的黑影仿佛也有一股沉重的力量。
紀蘭芷被他的影子?籠罩其中,那一縷淡雅的松香又要渡來,浸沒她?的口?鼻。
她?下意識后退半步,卻聽到謝藺輕輕喚她?:“枝枝。”
嗓音清冷,咬字很輕,認真聽謝藺講話,能聽出一種天然的溺愛與縱容。
謝藺在人前正顏厲色,私下卻會用極其柔軟的語調(diào),喚紀蘭芷的小稱。
紀蘭芷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總不能裝聽不見。
于是,她?還是收回了想要逃離此地的腳,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藺低聲:“那日的事,是我太過沖動,對不起你。你若心氣不順,可以罰我。”
不必謝藺挑明,紀蘭芷也知道他在說什么?事……她?確實?記恨謝藺,可是真論起來,她?也強迫過他幾次,那一團理不清的惡事就當是扯平了吧。
不過,既然謝藺主動遞來花枝,紀蘭芷是個趨利而為的人,她?不會拒絕謝藺的示好。
紀蘭芷唇角微彎:“二哥何必向我道歉?你不過是娶妻的心愿得償,才想與我和?睦相?處。若你沒有求到婚旨,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吧?”
紀蘭芷的杏眸里明明泛起笑意,可說出的話卻夾槍帶棒,綿里藏針。
她?很聰慧,是該著惱。
謝藺薄唇輕抿,認命地道:“是。”
紀蘭芷釋然一笑,她?就知道,謝藺只在在獨占她?一事上恣意妄為。他對外是光風霽月、憂國?憂民的謝青天,唯獨對她?的時?候,私德有虧。
可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婚事對于紀蘭芷而言,也不過是一場交易。
她?受過盛氏的恩情,世上唯一記掛的人是母親,她?要償還養(yǎng)恩,而謝藺甘愿為她?所用。
紀蘭芷朝前一步,主動靠近謝藺。
她?仰頭,笑問謝藺:“我可以心甘情愿嫁給二哥,可是有一事,您婚后務必要替我辦到。”
紀蘭芷給的獎勵太豐厚,謝藺幾乎沒有拒絕的余地。
即便知道,這?是陷阱,謝藺也甘之如飴。
謝藺:“什么?事?”
紀蘭芷:“我要倚仗二哥的權(quán)勢,逼迫我爹爹,助我母親和?離,不論她?離開侯府之后,清瀾盛家還愿不愿意接納她?,我都不會舍下母親。”
謝藺低頭,審視與他只有一步之遙的小娘子?。
紀蘭芷仰著頭,一雙彎彎如月牙的笑眸里,滿含倔強。她?固執(zhí)地和?謝藺談條件,小心翼翼和?他打交道,可所有的算計與私心……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
不知為何,謝藺的心臟被針輕輕扎了一下,泛起細微的刺痛與酸澀。
他想,紀蘭芷在建康侯府生活的十多年,應該過得一點?都不好。
她?吃過苦,才會那么?執(zhí)拗地,抓住盛氏給她?的一點?甜。
他好像,誤會她?諸多……
紀蘭芷深知自己今日的言辭太過尖酸刻薄,她?若想成事,大可先?和?謝藺成婚,再同他小意溫存,吹一吹枕邊風。
可她?今日太莽撞了,她?不確定這?些話會不會讓謝藺生氣……二哥最不喜歡她虛情假意,討價還價,同?他相?處時?千般算計。
紀蘭芷的骨氣不由自主散了一些。
她?生出一重怯意,她?想逃跑。
而謝藺依舊是低垂眼睫,靜靜注視紀蘭芷,那一雙漆黑鳳眸,深若幽潭。
就在紀蘭芷幾乎要放棄,或是換一種委婉說辭的時?候。
一只寬大溫熱的手掌,忽然覆上她?的發(fā)頂。
修長的五指攏在紀蘭芷柔滑的發(fā)髻上,輕輕地揉了揉,動作別樣柔情、別樣體貼。
紀蘭芷仰起的腦袋被大手按下去。
她?低下頭,感受謝藺似水一樣的溫柔安慰。
不知為何,紀蘭芷一貫巧舌如簧,今日竟有點?笨口?拙舌。
她?不想說話。
夜涼如水,晚風靜謐。
小娘子?安安靜靜,任由謝藺像一位值得依靠的兄長,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fā)。
謝藺:“和?離后,侯夫人若是不嫌棄謝府的屋舍簡陋,可以請她?長住家院。”
紀蘭芷聽到這?句話,心里明白謝藺的打算。他不但?愿意幫忙,還允許紀蘭芷把盛氏接到家里,長長久久地陪伴她?。
紀蘭芷的鼻尖忽然有點?酸,眼睛也有點?熱脹脹的。對謝藺的一點?恨意與怨氣,好像頃刻間煙消云散了。
謝藺看她?杏眼水光瀲滟,分?明在哭,一時?失神。
謝藺探出白皙的長指,抵在紀蘭芷下頜,一點?點?抬起她?的臉,溫熱指腹按在眼角,他小心翼翼幫她?掖去眼淚。
郎君清雋的面容近在咫尺,炙熱的氣息,一蓬蓬翻涌,幾乎融入小姑娘的眼簾。
紀蘭芷被迫與謝藺對視,她?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睫毛,心里在想,她?哭得是不是一點?都不柔情似水,一點?都不楚楚可憐,是不是惹人厭煩……
她?櫻唇微啟,正要講話,卻聽謝藺對她?道。
“枝枝,我知你難處。我不會再迫你,所以,不要再哭。”
他許下承諾,他愿意退至高臺,再當回紀蘭芷心中那個克己復禮的二哥。
所以,紀蘭芷能不能不要怕他,能不能不要再躲著他。
紀蘭芷怔忪一會兒。
她?看著謝藺清冷眉眼,聽他輕聲哄勸,忽然噗嗤一聲笑。
謝藺觸碰她?的手,僵在原地,指骨微蜷。
男人不知所措。
紀蘭芷唇角上翹,她?第一次對謝藺露出真誠的笑臉。
小娘子?從謝藺的懷里退出來,朝男人盈盈行?禮,巧笑嫣然。
紀蘭芷說:“二哥,謝謝你。”
沒一會兒,小孩們你追我趕地跑回來了。
除了謝如琢的臉是白凈的,另外兩個紀家小孩,一個臉上全是黑印子?,另一個發(fā)帶松垮,抿得一絲不茍的長發(fā)蓬松,像是被人拿爆竹炸過似的。
嬤嬤們搶先?孩子?一步,和?家中主子?告狀。
鄭氏行?色匆匆跑來,一看自家兩個孩子?在宰輔謝藺面前失了體統(tǒng),嚇得簡直要尖叫。
還是紀蘭芷為紀鹿和?紀晏清解圍。
她?攬著兩個孩子?,朝謝藺俏皮地眨眨眼:“謝大人宅心仁厚,寬宏大度,必不會怪罪兩個無知小兒的冒犯,對不對?”
明明都是未婚的夫妻了,紀蘭芷還要在人前鬧謝藺,故意生疏地喚他“大人”。
但?紀蘭芷之前對謝藺多有防備,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像從前對二哥撒嬌那樣,親昵地和?謝藺開玩笑了。
謝藺怔愣片刻。
他似乎覺察到紀蘭芷態(tài)度上的和?緩改變,冷峻的面容逐漸變得柔和?。
謝藺溫聲道:“小孩頑劣,實?屬常事。紀家的哥兒姐兒童心未泯,即便嬉戲笑鬧也可親可愛,我并不著惱,鄭大娘子?不必擔憂。”
鄭氏平常在官夫人圈子?里游走?,為紀明衡拉攏權(quán)貴。紀明衡今年擢升戶部?倉部?主事,也不過是正六品的小官。鄭氏為了夫君官運亨通,見到個侍郎夫人,都得做小伏低地奉承,對方也司空見慣一般接納旁人的諂媚討好。
像謝藺這?般高官,明明身居高位,卻半點?架子?沒有,實?在難能可見。
鄭氏拎得清,她?知道這?份體面是紀蘭芷為自己掙的,她?朝著小姑子?感激地笑了笑。
“我讓呦呦還有清哥兒下去換一身衣裳,擦把臉。”鄭氏看了一眼謝如琢,欲言又止,“謝小公子?可要換一身衣?早前為清哥兒準備的冬衣里還有沒穿過的……”
鄭氏不是一個膽子?大的人,她?不知謝如琢秉性,貿(mào)貿(mào)然開口?,也不知會不會討小公子?的嫌。
謝如琢沒有回答。
小郎君抬起唇紅齒白的一張小臉,看了紀蘭芷一眼,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紀蘭芷捏了一下小孩的臉蛋,悄悄問:“要不要姨母陪你一塊兒去換衣?”
謝如琢彎起嘴角,臉上浮起一個梨渦,點?頭:“好。”
紀蘭芷牽起謝如琢的手,跟在紀晏清身后,母子?兩人一道兒走?進內(nèi)院。
正打算出府觀賞煙花的柳姨娘和?紀晚秋,遠遠看見這?一幕,不由嘖嘖稱奇。
紀晚秋揪著手帕,幽怨地道:“紀蘭芷倒是厲害,略施手段便籠絡(luò)了謝相?公的嫡長子?,難怪能入他的家宅,當首輔的繼室夫人。”
女兒心氣不順,柳姨娘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也不喜歡和?盛氏過于親近的紀蘭芷,但?事已至此,恨也無用。
柳姨娘捧著紀晚秋的臉,扶正她?鬢邊的步搖,安慰乖女:“何必去羨慕她?!如今孩子?小,心性不堅,容易被一句好聽話一顆糖果子?騙去,待日后長大了,終究不是紀蘭芷肚子?里爬出來的種,又怎可能在她?膝前盡孝,且看他們母子?日后會不會生出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