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繼室日常 >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棗馬識途, 不過一個時辰的奔波,便尋到了營地。

    紀蘭芷不敢勞煩謝藺抱她,執意要自己下馬。

    她心里畏懼謝藺, 嘴上還要把話說得頂漂亮,是她不識抬舉, 今晚麻煩謝藺諸多, 不好?再得寸進尺……

    然而,就在紀蘭芷傾身的那一刻, 后腰忽然抵上了一節物什。

    紀蘭芷嚇得六神無主,如芒刺背,肩骨不由?自主繃緊。

    小姑娘緊張兮兮, 連眼風都不敢瞄謝藺。

    直到謝藺后知后覺發現不對?勁……枝枝似乎真?將他當成惡徒。

    郎君臉色不虞, 薄唇輕抿。

    他額穴陣痛,指骨按了下,淡淡道:“二娘子多慮……只是劍柄。”

    只是,劍柄。

    是紀蘭芷多想了。

    紀蘭芷看了一眼他的腰側別?著的那一把利劍。

    在荒廟時, 她曾用它來?防身。

    馬上顛簸,紀蘭芷不慎碰到了冷鐵武器, 僅此而已。

    可她實在是會多想, 竟、竟以為那是……

    小姑娘微張了張嘴, 訥訥不敢言。

    一時間,紀蘭芷的耳朵滾燙, 后頸也猶如火燒。

    小娘子蔫頭聳腦,自認丟盡了大臉。

    可是,紀蘭芷又想起自己此時身份是個“身經百戰”的俏寡婦, 知道一些房中事實在不算什么?,沒必要臉皮太?薄。

    她打算硬碰硬, 和謝藺對?著干。

    于是,紀蘭芷破罐子破摔地說:“倒也是,大人?如此偉岸,想必各處都不同凡響。那般細小微弱的觸感……定是二娘想岔了。”

    謝藺似乎沒料到紀蘭芷是如此不服輸的性子,靜默一瞬,沒有說其他的話。

    良久,男人?利落下馬,再伸手去攙紀蘭芷。

    小娘子自知腿上有傷,這?一次,她沒有拒絕謝藺的好?意。

    紀蘭芷把手搭在謝藺溫熱的掌中,小心翼翼爬下馬鞍。

    落地的一瞬間,她踉蹌兩步,險些撞到謝藺的胸口。

    謝藺身上淡雅的松木香漸近,他走了兩步,高大的影子被遠處的火光拉扯,變得狹長?,籠罩上紀蘭芷雙肩,幾乎要將她裹挾其中。

    郎君比紀蘭芷高出一頭,清冷低沉的嗓音也在她的發頂幽幽回蕩。

    “二娘子慎言,你我關系……似乎還沒有密切到,可以戲說私話的地步。”

    說完,謝藺松了手。

    他與她拉開距離,頎長?的身影大半隱于蒼茫暮色中,臉上神情被夜色遮蔽,看不真?切。

    紀蘭芷古怪地看他一眼。

    這?廝假正經什么?呢?荒廟里究竟誰色令智昏,發瘋親人?,他心里沒數嗎?

    但?紀蘭芷回到營帳,遠遠看到盛氏焦急趕來?。

    她心里有了底,一陣疼痛涌上腦仁。

    紀蘭芷想不了那么?多,她好?像真?的生病了,她的杏眼迷離,頭暈眼花,很快栽倒下去。

    幸好?,謝藺一直在旁看顧。

    他眼疾手快,接住了昏迷的紀蘭芷。

    盛氏趕忙上前,看著昏過去的紀蘭芷,念了一聲佛,心疼地接過乖女。

    嫡母淚水漣漣,和謝藺道謝:“多虧謝相公搭救,否則小女枝枝落難山林,又不識歸路,真?是要遭老罪!”

    謝藺避開長?者行禮,安慰幾句“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歸來?便好?,不會有大事了。”

    他辭別?盛氏,回了營帳。

    路上,謝藺記起往事。

    紀蘭芷曾在中情.毒的那日?,一面霸王硬上弓,一面同他訴苦。

    她說她想母親,她說她不想死。

    不知小姑娘那一句戳中了謝藺的心事,又或許她明明是“暴徒”,卻哭得杏眼淚汪汪、鼻尖紅紅。

    總之,謝藺動了惻隱之心。

    他允了她。

    掌心也箍住小娘子纖細的腰肢。

    謝藺親自動手,如她所愿。

    不必紀蘭芷動用百般技藝蠱惑,事不成,反倒受苦受累-

    謝藺回帳的時候,謝如琢恰好?背完一篇詩賦。

    他用墨筆圈出了幾個不解的點,遞給父親,盼長?輩能為他答疑解惑。

    平素正顏厲色的父親,今日?不知為何,面容多了幾分柔情。

    謝藺牽過兒子,耐心為他解惑。

    講完了學,謝藺也沒有喊謝如琢立刻回帳就寢,而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仿佛在透過謝如琢稚嫩的臉龐,看其他什么?人?。

    謝如琢不解,小聲問:“爹,你怎么?了?”

    謝藺本?想同他說枝枝的事,又覺得……如今事態變得混亂,他還要了解一下這?六年里紀蘭芷發生的事,眼下不易打草驚蛇,走漏風聲。

    他伸出寬厚的手掌,覆在小兒郎的發頂,輕輕揉了揉。

    謝藺:“無事,你去睡吧。”

    謝如琢應一聲,恭恭敬敬行禮告退。

    劉管事為小公子打簾。

    就在謝如琢要走出帳篷的那一刻,謝藺背對?兒子,又說了句:“若是夜里要用細點,切記刷牙再入睡。”

    謝如琢后脊發麻,腳底心都要冒汗了。原來?他私藏一盒紀姨母送的點心的事,父親全知道啊?

    小郎君耳朵紅紅,囁嚅:“是。”-

    今夜,落了一場夏雨。

    帳外風聲瀟瀟,綿綿雨絲揉碎一叢芭蕉葉,豆大的雨滴打落樹上野果,瓜果落地,四處骨碌碌滾動,偶有野禽冒雨覓食,嘹吠幾聲,又鉆回山中。

    聽雨入眠,格外有雅趣。

    謝藺難得有一晚,不必燃安神香也能睡著。

    只是今夜做的夢并不算好?,謝藺夢到少時的事。

    自打記事起,他便跟著一名崔姓老奴生活。

    謝藺無父無母,流離失所,全賴這?位老奴做船工搬貨,或是幫人?抄書寫信,才勉強有一口飯吃。

    老奴是個口不能言的啞巴,但?他對?待謝藺十分的恭敬。

    有時過年節,老奴有了閑錢,便會給謝藺買一塊葷肉或飴糖。

    謝藺不舍得吃,掰開兩半,非要老奴也吃。

    老奴拒絕不了,只能笑著接下。

    他和謝藺分食一塊燒肉、一個炊餅,即便日?子清貧苦寒,他們相依為命,倒也沒有哪處不順心。

    那時的謝藺才五六歲,他自幼早慧,也知如何為老奴分擔家?事。

    老奴不愿謝藺出去做活,謝藺會趁老人?家?不在家?宅的時候,偷偷跑出去。

    他去市井里幫人?吆喝賣菜,去鄉紳大戶,給府上小郎君當伴讀打雜的小童……所有謝藺力所能及的事,他都做過。

    原以為苦日?子會過去,生活總能越來?越好?。

    一日?,老奴搬運海魚板車時不慎撞到一戶高門郎君,郎君今日?換了新衣,一心去畫舫一擲千金討粉頭歡心,如今身上沾染了魚味,又如何能忍?

    郎君不過一記眼風,擅于察言觀色的豪奴侍從?便舉棍上前,對?老奴拳腳相加。

    老奴一把老骨頭,受不了幾下捶打。

    等他被其余船工抬回家?的時候,已是頭破血流,鮮血淋漓。

    謝藺無措地看著癱在竹床上的啞奴,他強忍著眼淚,用手腳比劃啞語,他要典當老奴一直保管的那一枚“崔”字玉佩,他要請大夫,要買藥,要買很多滋養身體的補品,他要救老奴的命。養好?傷以后,他還要報官,他要那些惡人?血債血償!

    可老奴瞪大一雙眼,他看著家?徒四壁的宅子,到處漏雨,屋檐長?滿青苔,門板的漆都掉得一干二凈。

    他沒有讓二郎君過上好?日?子,他有負女君臨終所托,已是無顏見人?,又怎好?讓謝藺再變賣家?財,救他一個奴才的命?

    老奴別?著牙關掙扎,手腳顫抖,他嘴里咿咿呀呀,發出幾聲野獸一般的嘶吼。

    他懇求謝藺不要賣玉佩,那塊玉佩,是他女主子給的印信,有大用處。他對?女君忠心耿耿,小公子托付到他手里,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

    謝藺不敢再惹老奴生氣,他給老奴喂了幾口水,又轉身跑到存放銀錢的箱籠,用私藏的鑰匙打開了匣子。

    匣子里,放了好?幾個信封,每一個信封上都寫有一手清癯風骨的好?字。老奴識文斷字很內行,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家?奴。

    不知為何,他淪落市井,藏匿行蹤,只身拉扯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兒郎顛沛市井,茍活于世。

    謝藺翻動那些信封,仔細辨認信封上寫的字。

    一封是“留給二郎君私塾所用束脩。”

    一封是“留給二郎君年節換新衣吃糖的庶務錢。”

    一封是“留給二郎君娶妻定親的聘金。”

    聘金那一封信,存銀還不多,但?老奴有這?個念想,早早寫好?了信箋。

    他把謝藺的一生安排得妥妥當當,半點沒有私心。

    謝藺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緊攥著手里的錢,出門請了大夫,還為老奴買了燉湯的雞鴨。

    可是,老奴傷及肺腑,又有沉疴,傷情反反復復一個月,他還是沒能撿回來?一條命。

    謝藺七歲那年,那個會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喚他“二哥”的老仆去世了。

    炎涼世間,只剩下謝藺一個人?,還有那一塊不能變賣的死玉。

    ……

    謝藺自夢中驚醒。

    帳外,夏雨已停。

    他想起舊事,心中悵然。

    那時他年幼,手中無權,也無錢財傍身。幸好?,他忍辱負重,寒窗苦讀多年,終于攀上青云梯,抓住帝王遞來?的機會,成為朝堂肱骨。

    謝藺睚眥必報,不忘舊仇。

    他記得害死老奴的那一門鄉紳權貴,宅門紈绔仗著家?中叔父是地方?府官,成日?里游手好?閑,欺男霸女,作惡多端。

    謝藺查出府官結黨鄉紳,強征暴斂,壓榨百姓等的諸多罪證。

    就此,紈绔郎君犯下的小惡,終是連罪三族,舉族下獄,抄家?查辦。

    謝藺親自下令,斬的仇人?。

    崔老奴大仇得報,他不必再不平、不忿,他可以安息長?眠了。

    可是,即便老奴的仇報了,謝藺也沒有多高興。

    崔老奴帶他東躲西藏,又要守好?那一塊崔氏玉,以備不時之需。即便他身世有疑,可從?小沒有來?尋他的家?人?,似乎也不甚重要。

    遲來?的關心,謝藺不需要。

    他依舊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

    即便謝藺再位高權重,俸祿再多,他也不舍得花銷,幾件老奴留下的舊衣,他穿過多次,漿洗多次,不敢用木槌捶打,生怕衣布損壞。

    這?是舊時家?人?留給他的紀念。

    謝藺小時候狠吃過苦,衣不暖食不飽,他推己及人?,不愿再讓謝如琢受委屈。公中派下的俸祿,謝藺全留給親子日?后花用,自己一文都不舍得浪費。

    帳篷外,天?光揉碎,春山如笑。

    謝藺不再沉浸于往事中,他起身洗漱,更衣出門。

    如今他有家?人?,有兒子,還有失而復得的妻子。

    他的命很好?,再沒什么?不滿足的地方?-

    帳篷里,盛氏擰干濕帕子,幫紀蘭芷擦汗。

    紀蘭芷白日?受驚,又累了一天?,難免汗出如漿。

    盛氏一邊查看紀蘭芷身上的刮傷,一邊抹眼淚,早知道她就不該縱著紀蘭芷去獵什么?山兔,和她在帳篷里打打葉子牌,喝喝大棗姜茶該多好?!

    紀蘭芷迷迷糊糊喝了驅寒的藥湯,又睡了三個時辰。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可算是睜開了眼。

    紀蘭芷還有些馬背上折騰的后遺癥,渾身酸痛不止。她懶得爬起身,索性歪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盛氏怕吵到紀蘭芷,早早回帳里睡了,這?一頂羊皮油布小棚,唯有紀蘭芷一個人?。

    紀蘭芷抿了兩口水。

    冰冷的水減緩了她喉頭的燒灼感。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到了謝藺。

    于她而言,謝藺真?是個奇怪的男人?……最?起初待她愛答不理,見了面又私下親近她。

    紀蘭芷不是沒打聽過謝藺的事。

    都說謝藺身為寒門直臣,秉公辦事,法度嚴明。

    世家?罵他下手毒辣陰狠,百姓卻贊他嘉言懿行,憂公如家?。

    曾有百姓受地方?官吏欺壓,不遠萬里來?到上京。老人?家?坐不起馬車,偶爾搭乘牛車,走破好?幾雙草鞋,花上兩個月才走到京城。

    老翁大字不識,求告無門,受人?指引,前去謝藺的宅院里尋謝藺幫忙。

    彼時的謝藺已是掌權閣臣,官居高位。但?他沒有忘本?,待人?依舊謙和,不但?聽老者訴冤,還親筆幫老翁撰寫狀書,安排門路,舉薦刑審官……就此,老翁被公家?侵占的良田歸還,誘騙他畫押賣地的契書也作廢。

    謝藺以此事為鑒,上奏官家?,建議公中不止是為朝廷培育良才,也要讓翰林門下的弟子下達地方?體察民情,教諭百姓。免得百姓目不知書,不懂道理,受人?誆騙,也讓外邦逆黨有唆使齊國子民的可能。

    事關國土安危,皇帝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

    那些沒錢上學的地方?百姓,無不感激謝藺的深仁厚澤。

    自此,謝藺青天?大老爺的名聲算是打出去了。

    門閥世家?的長?輩說,謝藺是故意幫助愚民奪田,以此揚名四海。

    也有寒門官吏說,謝藺生來?赤子仁心,憂國奉公,實乃不可多得的好?官。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沒人?知道謝藺私下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紀蘭芷想到那一夜火光幢幢的荒廟,燭光拉出一道狹長?的交疊的人?影,郎君那一只強行束縛住紀蘭芷去留的手……至少對?于她來?說,謝藺是個壞人?吧!

    紀蘭芷正在出神,帳篷外,忽然傳來?小手拍打的聲音。

    沒等紀蘭芷回話,早有小孩們此起彼伏的叫喊。

    “二姑姑!二姑姑!”

    “紀姨母,你醒了嗎?身體好?些了嗎?”

    紀蘭芷失笑:“你們進來?吧。”

    話音剛落,三小只快步鉆進帳篷,在她榻前排排坐好?。

    他們都帶了自家?準備的拜客禮,有合適入口的果飲,也有剛摘來?的鮮桃、番石榴。

    紀蘭芷高興地收下禮物,目光落到謝如琢身上。

    小孩似有所感,抬起頭,困惑望來?:“紀姨母,你怎么?了?”

    紀蘭芷小聲問:“單你一個來?的,還是你爹也來?了?”

    謝如琢不解地皺眉,也低聲回答:“爹爹……應該來?嗎?”

    紀蘭芷不知為何,有種做賊心虛之感,慌忙在小孩面前撇清那些和他爹不清不楚的來?往。

    “不,不應該。”她與謝藺,怕是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紀蘭芷昨夜回營及時,又有謝藺相護,沒吹著什么?風。

    她不過是受到驚嚇,人?也累極,這?才昏迷過去。

    幸好?有盛氏徹夜不眠地守候,又是煎藥,又是喂湯,母親心疼乖女,照料的事不愿假借人?手,來?往的宮人?心里都納罕不已,沒想到盛氏竟偏疼紀蘭芷至此地步,比之親母女無不及!

    好?在紀蘭芷這?些年作養得還算健康,藥喝下去,人?也就清醒了。

    盛氏看她半睡半醒,呢喃一句阿娘,轉頭又睡去。婦人?放了心,熬了半宿總算回帳休息。

    紀蘭芷想到母親,心里柔軟。她不愿打擾母親休息,打算自個兒先出帳子轉轉。

    這?兩天?來?狩宴的貴婦人?多,堪稱囊括整個大齊國的高門官眷。

    這?些夫人?們心里百八十個心眼,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紀蘭芷往后還要覓佳婿,可不敢臥床養病多日?,落得她們嘴里“體弱多病”的口實。畢竟日?后紀蘭芷和她們沒有往來?,可印象留在那里,日?積月累會有諸多隱患。

    想到這?里,紀蘭芷搡了搡三個小孩,說:“呦呦,清哥兒,如琢,你們都出去,姨母先換一身衣服,也好?方?便出門。”

    紀鹿本?來?以為今日?只能探探病,沒料到紀蘭芷竟然下地出門。

    紀鹿歪著小臉,發揪揪上跌下一個小金桔絨花,驚喜地問:“二姑姑是不是要陪我們玩?”

    紀晏清也很高興:“那我們不打擾二姑姑換衣,今日?有祀天?禮,據說是那些西域胡官在狩獵前扮的謝神禮,好?多王公大吏都去了,就連徐將軍也要騎馬、表演刀舞!”

    兩個小孩躍躍欲試,唯有謝如琢憂心忡忡地望著紀蘭芷,猶豫地問:“紀姨母,您的身體吃得消嗎?我昨日?聽劉管事說了,您在野外遇難,是父親出手搭救,帶您回的營帳,可見您受傷不輕……”

    小孩忍住自己的玩心,話里話外都是對?長?者的關照。

    紀蘭芷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她輕捏謝如琢的臉,笑說:“多謝琢哥兒關照,姨母好?多了。你要不放心,姨母答應你,待會兒穿得厚實一點,觀禮時盡量不吹風。”

    聞言,謝如琢眉間的憂慮總算消散不少,他抿嘴一笑,頰邊有個小梨渦。

    紀蘭芷壞心眼地戳了一下:“呀,我們琢哥兒居然還有小酒窩!”

    紀鹿和紀晏清急忙圍過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小孩們紛紛跑去摸謝如琢的臉。

    謝如琢想到他們今早吃糖餅不擦手,臉都綠了。

    他一邊收起笑,繃著小臉,一邊悶聲往帳篷外頭跑。

    沒一會兒,三個小孩你追我趕,都跑沒影兒了。

    紀蘭芷樂不可支,郁悶的心情一掃而空。

    不得不說,謝藺古怪陰冷了些,但?他的兒子真?是教得很好?,既懂事又乖巧,還很窩心。

    紀蘭芷想到昨天?的狼狽,盡管沒有旁人?看到,但?她還是打算一雪前恥。

    因此,紀蘭芷今日?出席,特地換了顏色明艷的衣裙。

    她穿一身美人?蕉紅襦裙,挽了雅梨黃披帛,烏油油的發髻簪一叢金桂絨花,像是星子一樣點綴墨發,襯得那雙杏眸更為瀲滟嬌麗。

    甫一出面,觀禮高臺上的貴夫人?們紛紛側目,細細打量紀蘭芷。

    她們早從?親眷妯娌口中得知建康侯府回來?一個大歸的小嬌娘,雖是喪夫的孀婦,可勝在容貌動人?。

    一伙人?嘴上議論寡婦貌美,但?心里對?紀蘭芷卻是嗤之以鼻……

    一個成過婚的婦人?能美到哪里去?無非是妖里妖氣,專門兜搭爺們兒的熟艷風情!

    可是,今日?見到紀蘭芷,所有人?都不禁呼吸一窒。

    美人?裊裊婷婷,蓮步踏來?。一襲烈烈緋衣,仿佛得老天?獨厚,日?光照下,裙擺泄出流金。

    炎炎夏日?刮來?的風都鐘情小娘子,紀蘭芷籠臂的披帛被夏風輕柔吹開,勒出不盈一握的纖腰,更顯得她體態柔美,風韻婉妙。

    果然是絕代佳人?。

    貴夫人?們驚嘆于紀蘭芷的美貌,但?又覺得紀侯爺糊涂。

    這?樣的美色,莫說高嫁,便是入宮說不準都能得個偏寵,或是懷個一男半女,偏偏要低嫁鄉下,還得來?一個克夫新寡的臟名,真?是不上算!

    紀鹿、紀晏清一左一右牽著漂亮的二姑姑,雄赳赳氣昂昂地開路,像是紀蘭芷的護衛軍。

    而謝如琢一如既往秉持著小君子的風姿,雖跟在紀蘭芷身后,但?他走路不疾不徐,很得體,一點都看不出來?“跟屁蟲”的跡象。

    紀晚秋早知紀蘭芷和當朝首輔家?的小公子關系好?,可她沒料到,謝如琢竟這?樣親近紀蘭芷,他分明是將紀蘭芷當成家?人?來?看待了。

    紀晚秋心里既酸又妒,手里的帕子都要揉碎,她忍不住望了一眼臺下馬場的崔家?三郎。

    今日?,所有高門子弟都會上場打馬球,彰顯大齊兒郎的英姿風采,偏生紀蘭芷艷壓群芳上陣,分明是想人?前顯眼!特別?是讓她的三郎驚艷!二姐姐果然一肚子壞水。

    紀蘭芷不知她們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但?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她的身上,心里便舒坦了。

    女客和男客待的竹骨看臺,是禮部耗費大批人?力物力,提前半個月搭建的。

    一共兩座,左邊的高臺供官眷觀禮,右邊的看臺供王公大臣們觀賽。

    紀蘭芷憑欄遠眺,眼風輕掃,看到了右邊的熟客。

    竟是謝藺,他也來?觀禮了。

    郎君身姿挺拔,一襲緋色的官袍,腰上束帶勒出勁瘦窄腰,僅僅驚鴻一瞥,也知他風儀出眾。

    只是……那么?多官員都穿家?常綢袍游玩,偏偏謝藺穿的一身公服。

    他與紀蘭芷都穿著點眼的紅衣,乍一看去,倒像一對?新婚壁人?。

    紀蘭芷莫名感到尷尬,但?她什么?都沒說,不著痕跡地挪開位置,躲到更偏僻的角落里。

    這?時,臺下羯鼓擂動,萬馬奔騰,馬球比賽正式開始。

    徐昭代表大齊兒郎領隊出戰,與草原部族選出的精悍勇士進行球賽。

    他騎著烈馬奔來?,風沙滾滾,揚起他烏黑凌冽的發尾。

    少年郎神采奕奕,胯.下良駒迅疾如風,很快扣出第一記飛球,為大齊國奪得一分。

    少年郎英姿颯爽,手里球桿游魚一般掌在手中飛舞。

    看他游刃有余的風姿,臺上婦人?們不由?大聲叫好?,拋擲瓜果鮮花,為其鼓勁兒。

    就連紀蘭芷也被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晃了眼睛,抿唇微笑。

    徐昭似是覺察到紀蘭芷的目光,他仰頭,朝紀蘭芷粲然一笑。

    不知是刻意逗紀蘭芷開心,還是有意在人?前炫技。

    徐昭接下第二球時,縱身躍起,足尖立于馬背,迎著風浪,快速地掃出一桿。

    待馬球傳給隊友后,他方?才輕巧地坐回馬上,持住韁繩,繼續控馬,馳騁沙地。

    整個擊球的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半點都沒有錯漏,足見徐昭馬上技藝之高超。

    臺上的喧嘩聲更大了,甚至連男賓這?邊的官吏都在贊嘆徐家?英烈,滿門驍將。雖是小賽的切磋,但?也為國添彩。

    謝藺靜靜聽著,沒有搭腔。

    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冷峻,漆黑鳳眸瞥向?紀蘭芷那處。

    同僚們和謝藺閑談,這?位老閣臣卻遲遲不開口。幾人?面面相覷,猜測宰輔心情不好?,不敢多招惹。他們尋了個借口,捧茶去別?處閑談了。

    殊不知,謝藺只是在分神,他難得心不在焉,眼尾余光一直留意紀蘭芷的動向?。

    枝枝還在興致盎然觀看馬球賽,臉上笑容和煦,顯然心情很好?。

    她因徐昭而笑,對?著他的時候,卻只有眼淚……

    謝藺面色不虞。

    紀蘭芷對?他避之不及,待徐昭熱情洋溢。

    其中落差,真?如挖心煎肝一般苦。

    謝藺攥了一下指骨,心里難得生出一絲戾氣。

    他默然評判方?才徐昭的炫技一事。

    不過雕蟲小技。

    少年人?沉不住氣,一時嘩眾取寵罷了。

    偏偏很招紀蘭芷的眼。

    謝藺輕輕抿了下唇。

    若讓他來?比球,馬背上反復縱跳十個來?回,應當不在話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謝藺原地佇立很久。

    想到昨日紀蘭芷淚眼朦朧的樣子, 即便心中不快,他也?沒?有上前去?和紀蘭芷攀交。

    在世人眼中,他是朝中大臣, 而紀蘭芷是侯府貴女,他們?沒?有瓜葛, 不應太過親密。

    除非……

    謝藺墨色的眼眸漸漸柔和。

    除非, 他重新娶她。

    這一次,謝藺必然不是在鄉野小地和紀蘭芷完婚。

    他不用隱姓埋名, 更?改容貌,他可以給紀蘭芷一場盛大的婚禮,只要她歡喜, 多花一些開銷也?沒?什么問題。

    至于留給謝如琢往后家用的錢……先挪給他的母親用, 日后還能再?攢。

    他曾問過紀蘭芷想要什么樣的婚禮。

    紀蘭芷當時在睡覺,迷迷糊糊同他說:“我要金子制的鳳冠,要東州海珠鑲嵌鳳目,還要蘇州最華貴的織金緞制嫁衣……”

    說到一半, 她好像意識到二哥家貧,又小聲改口:“當然, 如果是嫁給二哥, 那么一方紅蓋頭就?好了。我這個人呢, 不挑揀的,只要能和二哥在一起, 一天三?頓飯沒?有肉都行……二哥、二哥,明?天吃燒雞?”

    謝藺失笑,輕輕嗯了一聲。

    枝枝嘴饞, 喜好葷食,他一直都知-

    謝藺又想到了六年前的冬天, 他守著紀蘭芷午睡。

    小娘子懷胎的月份大了,躺著極為不舒服,每次都要墊著高高的軟枕才能入睡。

    謝藺怕她睡相不好,磕著碰著,一直在旁邊守護她。

    不知為何,謝藺看不進書,比起讀書,他更?想盯著紀蘭芷的睡顏看。

    謝藺不曾與女子相處過,也?沒?有和姑娘家太過親近。

    紀蘭芷是個意外,但也?并非惹人厭惡的意外。

    若是知道?成親一事并沒?有這般不好,興許謝藺從前也?不會有那么多冷漠疏離的情緒。

    謝藺無事可做,時常趁紀蘭芷睡時,輕手?輕腳捏碎幾顆核桃,剝開果殼,累積滿滿一碟果肉,待紀蘭芷睡醒再?吃。

    謝藺自?我檢討過,他實在是個話少沉悶的人。比起說甜言蜜語討小妻子歡心,倒不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實事。

    幸好,他話少也?沒?什么,反正紀蘭芷聒噪得很。

    小姑娘即使身子重也?愛玩愛鬧,不是和謝藺鬧著要吃熱鍋子,就?是和謝藺說鄰家的棗樹熟透了,央求他登門幫她討棗。

    紀蘭芷每日都有新鮮事,幾乎沒?一刻清閑。

    時逢隆冬,窗外落雪紛紛,棉花似的雪粒子堆在屋檐上,廊廡底下?結了冰棱子。

    紀蘭芷睡醒后,又吵著要去?堆雪人。

    謝藺怕紀蘭芷踩雪打滑,親手?給她制木底棉靴。

    他用刀在鞋底雕刻許多凹槽,加大摩擦力道?,這樣一來紀蘭芷再?行雪路,便不會摔跤了。

    紀蘭芷看著謝藺手?腳麻利地制鞋,好奇地問:“二哥,你制鞋的技藝是從哪里學來的?”

    謝藺仔細用小錐子鑿穿鞋底板,小心拉扯那一條用來束縛鞋幫子的粗線。

    他做事一貫專心致志,頭也?沒?抬,好半晌才回答她的話:“幼時家貧,常會制草鞋去?坊間販賣,一雙草鞋能得兩文?錢,再?后來,布坊能買到一些布頭角料,制成棉鞋賣,便能多得三?文?。”

    謝藺并不覺得窮困是天大的罪過,也?不以幼時苦日子為恥。

    那時,他白日上縣學讀書,夜里便制一些  手?工小物件、幫人抄經?寫信,供給殯葬鋪子、鞋鋪、寺廟。

    謝藺即便恩科中試,也?沒?有接受那些鄉紳門閥的救濟。

    他知道?,免費之物最貴,今日受的恩情,來日都得涌泉相報。

    謝藺寧愿自?己往上爬,不欠任何人情,即便慢一點也?沒?關系。

    偶爾夜深,謝藺也?會拿出那一枚崔老奴留下?的玉佩細細端詳。

    崔是大姓,能用美玉雕刻家徽的世族,想必一定是大戶。

    謝藺曾打聽過崔家可有哪一房,從前丟失過序齒排行第二的小郎君,可是沒?有一戶崔姓人家有小郎君少時走失。

    而除了清河崔氏這樣的高門,亦有無數同姓連宗的小崔家,天底下?崔家人這般多,謝藺又如何尋得過來?

    況且,謝藺記起崔老奴帶他東躲西藏的樣子,興許他的存在,并不能為家族所容。

    既如此,他也?沒?有認祖歸宗的必要。

    謝藺單單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謝藺手?上的棉靴做完,他遞給紀蘭芷:“試試看,合不合腳。”

    紀蘭芷分明很喜歡,穿上鞋子,扶肚快步走了兩趟,害得謝藺肩背僵硬,緊張地去?追她。

    最終,調皮的小娘子還是老實被高大的郎君打橫抱起,她窩在他的懷里,晃蕩雙腳,心情愉悅。

    斗篷一圈毛茸茸的白邊圈住紀蘭芷巴掌大的臉,她摸了摸鼻子,訕訕一笑:“我知道?二哥會來接我,所以才跑得肆無忌憚了一些。”

    謝藺怕她有個閃失,心臟都高懸。

    但聽小姑娘玩心這么重,被逮個正著,還要虛情假意的道?歉,他不免又添了幾分無奈。

    謝藺告誡:“下?不為例。”

    “好。”紀蘭芷笑得眉眼彎彎。

    那時,謝藺望著懷里的小妻子,心里想的是:日后可能養的不是一個稚子,家宅里分明?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他得護好他們?。

    ……

    謝藺從回憶里抽離,轉向遠處走下?高臺的紀蘭芷。

    六年過去?了,紀蘭芷又長高了一些,比起小姑娘的嬌嫩,如今的眉眼更?有姑娘家的嫵媚。

    謝藺想起前夜的擁抱,他能輕而易舉將?她摟到懷里。

    紀蘭芷抱起來,比從前更?沉了一點。

    雪肌藕臂,處處豐腴。

    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枝枝不曾忍饑挨餓。

    謝藺眼眸里的寒意褪去?,眉眼稍稍變得柔和。

    這樣很好-

    近日多雨,馬球賽后,天氣變得陰陰。

    紀蘭芷唯恐又要淋雨染病,急忙跑下?高臺。

    她跑得太急,臂上挽的一條披帛被風吹落,纏上騎馬而來的年輕人手?上。

    紀蘭芷一怔,抬眸望去?,是個陌生的郎君。

    對方看到紀蘭芷的真容,眼里閃過一絲驚艷之色。

    他親自?下?馬,鄭重把披帛遞給紀蘭芷。

    然而,紀蘭芷看都沒?看他一眼,她維持禮數,朝人點頭致意。

    道?了謝以后,小娘子即刻馬不停蹄跑回營地。

    紀蘭芷滿腦子想的都是找盛氏吃一碗酥油奶茶,要熱騰騰的茶湯泡薄脆牛肉干,她還得找一塊毯子來披身,最好再?吃兩塊甜糕。

    若是紀鹿、紀晏清、謝如琢來找她了,她會分他們?一些牛皮紙包好的羊奶乳餅,大家伙兒一塊兒吃乳品。據說酸乳糕餅吃了對小孩子脾胃好,和山里紅糖葫蘆一個功效,多食山楂不容易積食。

    紀蘭芷自?顧自?想著私事。

    她不知的是,身后不遠處,那名郎君還在癡癡遙望她的背影。

    直到紀晚秋提起裙子追來。

    她淚盈于睫,喚男人一聲:“三?郎?三?郎!”

    崔三?郎堪堪回神,尷尬地看了未婚妻一眼,“秋娘。”

    紀晚秋明?知故問:“你方才在看什么?”

    崔三?郎搖搖頭:“沒?什么。”

    他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打消那些妄念。

    紀蘭芷不知他是誰,崔三?郎卻早在馬球賽結束后,第一時間和隊友打聽了高臺上那一位紅衣小娘子的身份。

    這么漂亮的姑娘,原來是建康侯府的庶出二娘子啊……建康侯府如今是個門庭錦繡的空架子,門第不高,嫁進清河崔家這樣的高姓士族的門第都算是高攀。

    只紀蘭芷是個喪夫的孀婦,名聲已敗,母親一定不同意崔三?郎想要紀蘭芷換嫁的請求。

    倒是可惜了。崔三?郎遺憾地想-

    紀蘭芷風風火火鉆進營帳,沒?來得及喊“娘”,眼眸一抬,先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那是紀蘭芷的父親,紀崇德。

    紀侯爺難得來見一次嫡妻,他大馬金刀地坐到妻子盛氏布置的矮案上,手?里執著一杯清茶品茗。

    紀崇德早年也?是武將?,操練兵馬也?練出一身健碩肌理,手?里舉過刀槍,沾過血,一雙虎瞳掃來,威壓凜凜。

    紀蘭芷收起那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端起桌上一碟蜂蜜酥餅,奉至紀侯爺面前。

    她屈膝,作小女兒嬌弱情態,同父親撒嬌:“爹爹,您怎么得空來帳中了?”

    紀侯爺看著這個出落得美艷無雙的次女,他有意給紀蘭芷一個下?馬威,沒?有接她的糕點,只是意味深長地問:“下?鄉六年,可將?身子骨養好了?”

    紀蘭芷不是蠢人,一聽父親的意思,便明?白了他的敲打。

    紀崇德無非是想問,下?鄉禁閉于別院六年,可吃到苦頭?可折斷筋骨?可失了志氣?可肯為侯府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紀侯爺看不慣紀蘭芷的溫吞,他要逼她尋合適的高門郎婿或朝中權貴,他從來都不肯放棄拿紀蘭芷換取錦繡前程這條路。

    盛氏還是把枕邊丈夫想得太仁善了,對于紀侯爺來說,紀蘭芷不過是一個酒后醉亂留下?的種。

    他肯重用她,是紀蘭芷的福氣。

    紀蘭芷生來便沒?得選擇。

    紀蘭芷早就?把父女之情看得極淡,聽紀侯爺的打殺也?無甚脾氣。她眨了眨眼,乖巧地道?:“枝枝自?然是養好了身體。”

    紀侯爺:“既養好了身子骨,怎不見你履諾?狩宴滿庭的才俊,你就?沒?一個看得上眼?要知道?,你母親也?年邁了,總不好讓她一把年紀,還為你的終身大事發愁。往后,母親還需事事依仗你呢。”

    紀崇德如今也?不裝樣了,他知道?盛氏是紀蘭芷的軟肋,既要逼紀蘭芷使勁手?段勾.引郎子,自?然是要拿捏她的七寸。

    紀蘭芷最不想盛氏受辱,她聽出父親的言外之意,氣得指骨發顫,臉上卻還要浮起甜笑。

    紀蘭芷:“爹爹親自?來敲打枝枝,豈不是把枝枝當成外人?枝枝冠的是‘紀’家姓,萬事不為侯府籌謀,難道?還向著外人嗎?爹爹請放心,枝枝已有相中的人選……三?妹妹攀附的是清河崔家,侯府已有高門岳家這一條退路,那枝枝自?然是要為父親另尋一條門路。”

    紀崇德總算肯捏一塊餅子了:“你說說。”

    紀蘭芷佯裝羞赧地問:“您覺得,徐家四郎,與內閣大學士謝藺,此二人如何?”

    徐昭和謝藺皆為庶族出身,背靠天子,并非門閥貴臣。

    紀侯爺自?然是聽過紀蘭芷與這兩位權貴打得火熱的說法,他沒?有阻攔,便是默許她多加拉攏。

    紀侯爺笑了聲:“謝相公才高八斗,實為良配,而徐將?軍身為天子近衛的帥將?,倒也?是年少有為。枝枝的眼光,果然不錯。”

    “自?然!”紀蘭芷挽住紀侯爺的手?臂,親昵地笑,“爹爹且看我的吧,您與母親疼愛枝枝多年,是我該報答侯府的時候了。”

    “如此甚好,真是為父的乖女。”紀侯爺拍了拍紀蘭芷的頭,放心地離帳了。

    紀蘭芷厭惡紀崇德,被他碰到發髻,幾乎要惡心作嘔。

    可她沒?有辦法,盛氏是紀崇德的嫡妻,清瀾盛家不會允許出嫁多年的宗婦和離,母親注定此生都會被困在這個后宅里。

    她想護住盛氏,暫時只能聽命于紀崇德。

    她要極力籠絡這兩位朝中權貴,至少明?面上得先穩住紀侯爺。

    幸好,謝藺是風致楚楚文?臣,而徐昭乃瓊枝玉樹的少年武將?。二者樣貌與品行都算得上是出群拔萃,無論紀蘭芷拿下?誰,倒都不虧。

    只是……謝藺此人城府深沉,或許不好拿捏。

    比之紀蘭芷誘謝藺成婚,倒不如騙徐昭入套較為容易。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幾天后?, 狩宴結束,王公大臣們收拾行?囊,跟著乾寧帝的御輦回到?京城。

    路上, 紀蘭芷歪在盛氏的肩膀昏睡,又發了一次熱。

    明顯是前?些日子, 紀蘭芷要各處見客, 強撐著精氣神不讓自己病倒。如今待在車里,又有母親關照, 一下子松懈下來便生起病。

    紀蘭芷怕病氣過到?小孩們身上,不讓謝如琢、紀鹿、紀晏清來探病。

    盛氏心疼孩子,等大批馬車停在半路休整, 貴人們紛紛下車用食的時候, 她喊宮人幫忙,從箱籠里取出一件厚實的胞羔羊皮的蘭絨襖子,讓紀蘭芷穿上御寒,也好悶出一些汗。

    這段日子時冷時熱, 貴人們嬌生慣養,跑幾天馬, 打幾下獵, 結果全?受了風, 病倒的不知凡幾。

    御醫署的醫正們哪里見過這種陣仗,一下子忙得團團轉, 看病也要先緊著那些宮里頭?的嬪妃娘娘、王孫貴族,以及封疆大吏。

    也不知紀蘭芷是對近日吃的山貨與外域瓜果感到?水土不服,還是其他什么, 盛氏帶來的藥丸不能幫紀蘭芷降溫,眼?見著女兒體溫越燒越烈, 盛氏焦心不已,只能命人一催再催,央著太?醫早點過來問診。

    宮人們被盛氏催煩了,吊梢眼?一挑,眼?風橫過去。

    “侯夫人,不是咱家不幫您這個忙。實在是年?初新封王美人懷了龍嗣,眼?下被馬驚著,動了胎氣。龍子要緊,太?醫院里的醫者全?忙著保胎,哪里來的人來給小娘子瞧病?這可是宮里頭?三年?來唯一一個墊窩兒老幺,陛下正心急如焚呢,咱家是為侯夫人考慮,可別上趕著觸霉頭?了!左不過再兩三個時辰便啟程了,進了城門,到?上京地?界,您愛請幾個大夫請幾個!”

    盛氏氣得想?落淚,卻又不好說什么。

    皇帝的孩子便是孩子,她的孩子便不是心頭?肉了嗎?

    她沒法子,卻也只能拿出銀錢塞到?宮人手里:“是臣婦不懂規矩了,只是小女病急,煩請公公再想?想?法子。”

    太?監掂了掂手里的錢袋子,嘴角溢出一絲笑:“哎呀,咱家明白?夫人疼女兒的心,這樣吧,咱家再去前?頭?瞧瞧,若是逢著個漏缺的小醫正,咱家立馬給您領來。”

    “噯,有勞公公了。”

    盛氏沒其他辦法,只恨隨天家出行?規矩太?多,但凡她能帶個醫婆隨侍,何須看這些扒高踩低的閹宦臉色。

    盛氏焦心不已地?上車,她打算再喂紀蘭芷幾顆驅寒的藥丸看看效果,總不能讓孩子一直燒下去,萬一燒壞腦袋可了不得。

    盛氏剛在馬車上坐穩,車外就響起了細微的敲擊聲。

    盛氏打簾望去,探來的是劉管事的臉。

    她記得這個老奴,他是宰輔謝藺府上的仆從。

    盛氏賣謝藺一個面子,和氣地?問:“管事有什么事嗎?”

    盛氏和顏悅色地?開口,劉管事只呼折煞了奴才身。

    他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碗還在冒熱氣的湯藥,對盛氏小聲說:“紀二?娘子還在病中吧?我家郎主看侯夫人焦急,特地?牽馬進山,尋了幾樣驅寒降熱、對腸胃克化?有裨益的草藥,還親自熬了藥湯。”

    見盛氏滿臉狐惑之色,劉管事又道?:“郎主雖略通岐黃,但也怕久未診病,醫理生疏。他不敢唐突小娘子,此處人多,也不好近前?診脈,望聞問切。不過郎主謹防藥材斤兩配比不對,特意減少?了一些用量,即便效用不明顯,于二?娘子的身體也無礙。侯夫人若是不介意,還請盡快喂二?娘子服藥,待進了城門再尋其他醫者診治便是。”

    劉管事第一次見自家郎主這么心急火燎地?牽馬進山,幸好回程的隊伍走?得慢,謝藺不過一個時辰便采藥歸來了。

    郎主累得滿頭?都是汗,后?脊的衣裳都濕了一片,不知是汗還是昨夜留在樹梢上的雨露。但好歹一通忙活,他帶來了藥材。

    等隊伍停靠路邊用飯時,謝藺顧不上吃飯,親自挪來紅泥小風爐,扣著火候煎藥。如此忙里忙外,才熬出這么一小碗藥湯。

    劉管事當即心中凜然,明白?這位紀二?娘子在郎主心中的分量。

    他托大來送藥,保管完成任務,還盼著侯夫人領情,不要讓他一個老奴難做。

    盛氏并沒有疑心藥湯不好,盛氏知道?,謝藺自小家貧,寒門子弟未必付得起看病的診金,因?此會自學醫理,也好方便抓藥自醫。

    她只是有些受寵若驚。為紀蘭芷高興,也為謝藺位極人臣還有這樣一副體貼旁人的仁心,而?感到?欣慰。

    若他待枝枝有幾分真?心實意,平日家宅里也會疼愛妻子,那盛氏倒覺得謝藺也是個不錯的郎婿人選,待他的偏見便不會那么多。

    盛氏接過藥湯,千恩萬謝:“勞你替我謝過謝大人。”

    劉管事笑瞇瞇地躬身:“侯夫人言重了,平日小公子多受紀二?娘子照顧,老奴都看在眼?里,郎主這點報答及不上小娘子付出分毫。”

    劉管事也是個會說話的奴仆,三言兩語便將謝藺的功績說成是“報恩”,既保住了紀蘭芷的顏面,又將他們“私相授受”的行?徑合理化?,不至于惹人猜疑。

    盛氏端藥坐回車里,她喂紀蘭芷喝完了藥湯。

    謝藺果真?醫術精湛,紀蘭芷服藥后?,燒漸漸褪去,等回到?建康侯府,人已經醒轉。

    盛氏喜得不知說什么好,她又請了醫婆為紀蘭芷看病,確認她身體無恙后?,開了幾帖固本培元的安神湯,叮囑侍女一日兩帖,飯后?服用。

    紀蘭芷感激母親為她忙里忙外操勞,懶懶地?賴在她膝上撒嬌。

    盛氏摸了摸女兒的臉,促狹地?笑說:“可不是母親為你奔波,你在馬車上喝的藥湯,是謝相公親自進山采摘的,你得同他道?一聲謝。”

    “謝藺?”紀蘭芷輕輕皺起眉頭?。

    她有點糊涂了。

    謝藺明明輕薄她、戲弄她,把她當一個玩意兒。可他又會冒著不服君令的風險,脫離回京隊伍,只為千里迢迢幫她采幾味降熱的草藥。

    她有點看不懂謝藺。

    但紀蘭芷知恩圖報,她知道?,她欠了男人人情,的確該還的。

    紀蘭芷笑了笑,輕輕頷首:“女兒是得尋個機會,和他好好道?謝。”-

    紀蘭芷養了幾天病,總算好齊全?了。

    溽暑過去,正是初秋。

    天氣轉涼,秋高氣爽。院子里幾棵木樨花樹結一叢叢的金色花苞,還未開瓣溢香,就被紀蘭芷摘下不少?,擺在屋里賞玩。

    東湖的食鋪開始販賣藕粉,紀蘭芷好這一口吃食,時常差遣晴川出門買幾碗來,和府上小孩共享。

    倒是盛氏前?段時間被她反復無常的病情嚇個半死,對于紀蘭芷的吃食,管束嚴格,凡是傷脾胃的點心甜飲,她半點不許紀蘭芷沾。

    除了吃喝以外,盛氏又在古剎里為紀蘭芷認了菩薩做干娘,為她點上護佑魂魄的蓮花明燈,還特地?上銀樓金鋪,給紀蘭芷打了一整套金飾頭?面以及顏色明艷的秋衫。

    盛氏幫紀蘭芷添衣,花銷的都是她自己的陪嫁私房。

    偏偏紀晚秋眼?皮底子淺,看到?紀蘭芷有新衣穿,私底下和柳姨娘嚼舌根,說主母偏心二?娘子,不把她當府上小主。

    紀侯爺聽愛妾一通抱怨,也覺得盛氏待兩個庶女親疏分明,太?過小家子氣。

    紀侯爺一通敲打,盛氏不稀罕和柳姨娘爭這些三瓜倆棗,當即派下銀子,讓柳姨娘自己去給女兒制衣。

    夏日炎熱,幼學怕孩子們上課中暑,每年?都會放小半個月的暑假。

    入秋后?,幼學重新開府,正式開始上課,紀蘭芷也備好了新一學期教授孩子們的算學課業。

    今日,紀蘭芷上完課后?,饑腸轆轆。

    甲班的孩子早早放學,謝如琢今日功課繁忙,不好多等紀蘭芷,他與紀晏清一起和紀蘭芷道?別,先一步回府了。而?丙班的紀鹿昨日非要下荷塘給小黑貓撈魚,不慎栽倒,淋了個透心涼,嫂子鄭氏怕小女兒傷風受凍,要她居家靜養一日。

    紀蘭芷難得清靜,今日只剩下她一個人回府。

    她想?上膳堂用點吃食再回家休息。

    秋日清爽的風穿過窗牖而?來,漾起紀蘭芷芥黃色的裙擺。

    烏濃發髻上束的一條蜜色絲帶被吹落,小娘子轉身去牽,發帶另一端卻恰好纏上了幾根修長玉指。

    發帶散落。

    白?皙修長的手捏住絲絳,朝前?遞了遞。

    循著那一只青筋微顯的腕骨,紀蘭芷看清了身材高大的男人。

    是謝藺啊。

    紀蘭芷想?到?之前?受過謝藺恩情,她對他沒有抵觸。

    小娘子微微一笑,對謝藺說:“謝大人是來接琢哥兒的?方才劉管事來幼學接人,小郎君應該上車不久。”

    謝藺聽到?熟悉的聲音,看到?鮮活的小妻子,心旌搖曳,面上卻淡然。

    紀蘭芷不再是殘留夢里的音容笑貌,她活得好好的,皮膚雪膩,容貌姣美,身上沒有一星半點的傷疤。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盈盈一笑,沒有一點厭惡與防備。

    謝藺緩緩搖頭?。

    似是怕驚擾到?這一場夢境,他說話的聲音很輕。

    謝藺:“我是來尋二?娘子的。”

    “找我?”紀蘭芷困惑了一下,但很快,她反應過來。

    之前?,紀蘭芷許諾過謝藺,如有機會,她定會知恩圖報。再加上謝藺給她送藥的那一次,紀蘭芷欠過他不少?人情。

    紀蘭芷記起紀侯爺的敲打,沒有刻意疏遠謝藺。

    她朝他屈膝一拜,身姿裊娜,巧笑嫣然,“膳堂應該還開著,據說堂子里的廚子是御膳房里篩下來的,各地?菜肴都擅長,還常有世家子女打發人來點菜,外送到?府里吃。如若謝大人不嫌棄,小女可否請大人用一回飯,當作謝禮?”

    謝藺溫聲說:“二?娘子有心了,只是我既為朝臣官吏,公中每月都有俸銀,斷沒有讓小娘子請客的道?理。二?娘子能抽空作陪,一道?兒用飯,已是償還我的恩情,不必再多加破費。”

    紀蘭芷想?,或許謝藺是擔心外人知曉他被女子請客一事,會讓他顏面掃地?。畢竟哪個男子愿意被人說成是吃軟飯的?

    紀蘭芷沒想?那么多,既然謝藺堅持,她就由他來請便是了。

    紀蘭芷前?頭?帶路,謝藺緩慢跟在小娘子身后?。

    偶有涼風吹過,小娘子后?腦勺的杏色發帶高高揚動,覆上謝藺的指骨,留下一點微乎其微的冷意。

    他緊攥五指,忍住糾纏綢帶的沖動。

    謝藺是克己復禮的君子。

    他不能……再嚇到?枝枝了。

    望著紀蘭芷的背影,謝藺想?起這幾日的事。

    他派人去查紀蘭芷失蹤后?的六年?歲月。

    得知紀蘭芷并沒有死在那一場地?動,她獨自回了京城。

    紀蘭芷嫁過人,消失的這六年?,她在鄉下度日,熬到?丈夫死后?,守節三年?才回了京城。

    聽到?這個消息時,謝藺徒手捏碎了一只兔毫茶盞。覆繭的指腹被建盞碎片刺穿,茶水沖淡了淋漓的鮮血,一地?血腥。明明郎君的掌心受傷嚴重,皮開肉綻,但他恍若無覺,一點都不知疼。

    直到?探人再帶來消息。

    原來,紀蘭芷的婚事是假。

    她嫁的是父親紀崇德舊時戰友之子,可那位公子早在六年?前?夏季已病入膏肓,不能人事,沒熬過秋天便撒手人寰。而?紀蘭芷是初冬才啟程下鄉,她沒能成為這位公子真?正的妻子。

    這一切,興許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幌子,只為了掩飾紀蘭芷并非完璧之身的事。

    她只和他有過肌膚之親。

    謝藺冰冷的手掌開始回暖,他又有了痛覺。

    他有心為紀蘭芷遮掩,即便往事有諸多疑點,謝藺還是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紀蘭芷很想?念她的母親,她一聲不吭離家出走?,只是為了和母親團聚。她被囚于鄉下六年?,受紀侯爺掌控,家人責難,因?此不能脫身來尋他。

    紀蘭芷是被逼無奈,她定也很想?念二?哥。

    不然紀蘭芷又怎會和他同騎一匹馬時,和他說起那么多跟二?哥有關的事。

    謝藺凝望眼?前?柳夭桃艷的小娘子,心里泛起綿軟。

    幸好,他找到?枝枝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膳堂點菜時,紀蘭芷想?到?謝藺勤儉,沒有點貴菜。

    她由著謝藺選,等菜品上桌,她看著桌上的梨炒雞、栗子鴨湯、鹵肉、連魚豆腐……每一樣葷菜都是她的心頭?好,不免心生疑惑。

    是紀蘭芷多心了,還是謝藺真?的有什么神通?他怎么會記得所有她愛吃的口味。

    吃飯時,紀蘭芷也偷偷留心謝藺的一舉一動。

    他動筷子不多,顯然不怎么吃葷肉。

    可他卻遷就她,點了這么許多。

    紀蘭芷不是矯情的姑娘,她領受謝藺的好心,不會故作矜持。

    飯桌上,大快朵頤的人,唯有紀蘭芷。

    好似這頓飯,是謝藺專程為她點的。

    紀蘭芷不再有疑慮,她放心吃飯。

    好在是膳堂雅間,她吃得再怎么津津有味,也沒人會說三道?四。

    等一頓飯用完,紀蘭芷凈手漱口后?,親自送謝藺離開幼學。

    下學時間,學子們盡數回家,偌大的學府,唯有幾個仆從收拾桌椅,看著空空蕩蕩。

    天色昏昏,學舍夾道?里,花樹旁掛的幾盞檐燈輕輕搖晃,散發黃澄澄的燭火幽光。

    花影婆娑,花枝搖曳。

    紀蘭芷剛走?到?苦楝樹下,謝藺便喊住了她。

    “二?娘子。”

    男人清寒的聲音傳來,催得紀蘭芷轉身。

    秋季天黑得早,月亮早已綴于樹梢。盈盈的一點月華,流瀉于男人輪廓分明的肩骨,寥寥幾筆,勾勒出他風致楚楚的姿儀。

    紀蘭芷也沒有離開半步。

    他們相隔一丈。

    極近,又極遠。

    四周寂靜,唯有風聲沙沙,衣香鬢影,衣袂翩躚。

    許是氣氛太?過曖昧,紀蘭芷困惑地?眨眨眼?,不解地?問:“謝大人,怎么了?”

    “今日我邀你一同用膳,其實是有一樁私事,想?討你的見解。”謝藺聲音溫涼。

    紀蘭芷似有所感,她不由掌心生汗,但小娘子秉持矜持,還是沒有戳破這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

    她笑答,嗓音柔柔:“謝大人,但說無妨。”

    謝藺沒有再上前?了,他遙望紀蘭芷,任她衣袖不斷翻飛,一厘一厘,纏繞上他的臂膀。

    長長的紫藤色披帛柔軟,又被風吹得翻涌,多情纏上謝藺的尾指,似在撈他,欲拒還迎。

    謝藺沒有避開,“二?娘子,我想?同你說的,是琢哥兒的事。”

    紀蘭芷:“嗯?”

    謝藺一雙眉眼?清正,臉上肅容,鄭重地?道?:“琢哥兒并非生來就持重早慧,他乖巧懂事,無非是不想?讓我擔心。我身為宰輔,又兼工部要職,公務難免繁忙,時常顧及不到?后?宅的親子,于衣食住行?處難免有所疏忽。小兒乖巧,事事親為,擔起家責,養成沉默寡言的性子。仔細說來,這么多年?,是我對不住琢哥兒。”

    謝藺忽然同她傾訴養家經,打了紀蘭芷一個措手不及。

    她遲疑許久,輕聲回答:“我不懂謝大人的意思……”

    “二?娘子。”謝藺再度喚她。

    聞聲,紀蘭芷抬起頭?。

    這一次,她看到?的那雙鳳眼?,不再如從前?那般驟雪霜寒。

    它有了暖意,回歸人間。自此,冰川消融,枯木逢春。

    紀蘭芷在謝藺的眼?中,分辨出一絲捉摸不透的柔情。極細極微,卻不令她討厭。

    慣來冷酷無情的謝藺,竟也有……溫柔的一面嗎?

    紀蘭芷呆住了。

    風掠動謝藺的梧枝綠的寬袍,勒出他勁瘦窄腰。月光下的郎君,自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冷雋秀美。

    謝藺便是在那么皎潔的一片月色里,對紀蘭芷慢條斯理地?開口。

    “枝娘。”

    “如琢,缺一位母親。”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謝藺這句話說得太突然。

    紀蘭芷整個人都發懵, 她腦子轉不動?,甚至沒聽清楚,謝藺喊的是“芷娘”還是“枝娘”。

    但她能確定?的是, 謝藺絕非一個會被孩子左右的郎君,他對她說這些不合時宜, 甚至是過分親密的話, 那他必然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

    他是要娶她嗎?

    紀蘭芷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艷紅的櫻唇又一下子閉上。

    她都還沒出手,怎么謝藺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可紀蘭芷知道,她必然不能喜形于色, 免得想岔了意思, 或是放低了姿態,好讓爺們兒拿捏了。

    紀蘭芷故作懵懂,一雙杏眼?含羞帶臊,癡癡地望向謝藺。

    謝藺能覺察出小姑娘眼?中?的期待, 他稍稍放了心。

    他本?想今日?同紀蘭芷暴露二哥的身份,但眼?下在學府會面, 若是隔墻有耳, 知他們曾暗通款曲, 恐怕對紀蘭芷名聲有礙。

    謝藺自己不怕丟人,不怕跌面, 他唯獨擔心枝枝受委屈。

    這些污名不該紀蘭芷來擔。

    至少,等到明日?。

    謝藺已訂下一間茶樓雅舍,在屋子里見面, 方?便?談話,也?方?便?枝枝同他互訴衷腸。

    謝藺鳳眸溫柔, 對紀蘭芷道:“你不必現在答復我?……明日?戌時,鳳梧巷天水茶樓,地字雅間,你我?見面后,再慢慢相商也?不遲。”

    謝藺適時解了紀蘭芷的圍。

    紀蘭芷并非對成婚一事不心動?,若能拿下宰輔謝藺,自然要比處心積慮兜搭徐昭來得快捷。

    況且……紀蘭芷想到荒廟里的吻。

    他分明動?情,分明將?她囚于懷中?,吻得難舍難分。

    紀蘭芷不覺得謝藺想娶她是何等真心實意,無非是拜在她石榴裙下,迷戀她這張臉的凡夫俗子罷了。

    不過,單論皮相,紀蘭芷覺得謝藺長得豐神俊秀,還是很能下得了嘴的,同他成親,她并不虧。

    因此?,紀蘭芷也?不愿意太端著,以免觸怒宰輔,讓他臨時改了主意。

    紀蘭芷嬌憨一笑,垂眉斂目間,羞赧的神情畢露無疑。

    她道:“枝枝明白了,那明日?,枝枝在茶樓里等大人履約。”

    紀蘭芷深諳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精髓,她秉持姑娘家?的矜持,沒有多問謝藺的來意,但她也?小聲將?自家?人喚的乳名字告知謝藺,意味著她愿意將?他當?成親近的自家?人。

    謝藺是好歹是個浸漬官場多年?的老官吏,他聰敏睿智,又怎會不能領受紀蘭芷的意思?

    枝枝……

    謝藺在唇齒間,默默臨摹一遍朝思暮想六年?的小名字。

    他輕揚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收斂笑意。

    謝藺不喜笑,但他的鳳眸不似從前那般冷,旁人定?能瞧出他此?刻心情不錯。

    面冷的郎君對紀蘭芷點了一下頭,行禮辭別。

    紀蘭芷回了禮,目送謝藺走出幼學。

    男人肩寬腿長,天生的衣架子。穿青竹紋圓領袍時,束帶收腰,總能將?一件寬袍撐得筆挺,如松如柏,清微淡遠。

    紀蘭芷杏眸里帶了一點笑。

    至少,謝藺長得好看,身材也?好,樣貌上還是很合她心意的,日?后也?拿得出手。

    夜里,盛氏同紀蘭芷說,崔家?三郎與紀晚秋的婚期定?下了,就在明年?開春的時候。

    紀晚秋比紀蘭芷小上四五歲,如今也?有十七八歲了,本?該及笄就定?下的親事,偏偏崔家?拿老祖父過世,房中?子弟要滿三年?丁憂方?可娶妻的說法,逼紀晚秋知難而退。

    柳姨娘也?是豬油蒙了心肝,一心想要爭一口氣,硬是勉勵親女兒等了三年?,生生吃下這個下馬威,促成了婚事。

    紀蘭芷聽到這件事,心里倒沒什么異樣,只笑了聲,說:“恭喜,那她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盛氏摸了摸紀蘭芷的頭,心里傷感她這般標致的姑娘,卻如湖中?浮萍一般,沒個好歸處。

    紀蘭芷笑說:“母親焉知我?沒有好前程?且等著吧,待我?這邊八字有了一撇,我?必來告知母親。”

    盛氏見她拿定?了主意,也?不好潑紀蘭芷冷水。

    盛氏心中?澀然,握住紀蘭芷的手,說:“枝枝,為娘只一句話,若你的前程會讓你受委屈,那么,再錦繡的坦途,咱們也?不要。”

    紀蘭芷知道盛氏一心想她過得高興,可她和母親的心是一樣的,她也?希望自己有倚仗、有能力,能保護母親余生順遂無虞。

    回房后,紀蘭芷命晴川翻出幾套新打的首飾,她要細細挑揀幾樣襯衣裳的簪子。

    紀蘭芷選來選去,最終定下一件桂紅底櫻桃綠葉紋薄襖裙,梳發么,便?梳一個小家?碧玉款的墮馬髻,插一朵蝴蝶蘭玉簪。

    既是私宴,不必那么大張旗鼓,有些小情小趣的雅致便是。

    不過,即便?明日?謝藺同她說成婚的事,她也?不能喜形于色,滿口答應。倘若他只是私下里說的幾句保話,無憑無據,卻要從她這里得一些親香的好處,那紀蘭芷可是吃大虧了。

    不管怎么說,紀蘭芷想到當?初荒郊野嶺那個吻,她仍舊心有余悸……謝藺此?人心思深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紀蘭芷收拾好衣物,夜里又用了一碗牛乳燕窩粥就睡下了。

    她一覺香甜,謝藺卻是輾轉反側。

    郎君不曾睡著,幸好明日?休沐,不必赴朝會,也?不用去衙門官署里監管下屬。

    他沐浴完,  換了一身云峰白的素衫,半濕的長發并未梳起,僅用一條草色細繩束住。

    謝藺打?開今日?金鋪剛送來的箱籠。

    燭光下,一頂珠光寶氣的龍鳳花釵冠,陳列其?中?。

    金鳳銜著一枚石榴紅的寶石,雙目潔白無瑕,嵌的是東州海珠。累累金冠底下,壓著一身織金嫁衣,面料用了蘇州最時興的緞面,紋樣也?是謝藺親手畫的小樣,普天之下,同樣的嫁衣,只此?一身。

    謝藺滿意地合上箱子。

    這是枝枝想要的嫁衣鳳冠,他為她備好了,小妻子定?會歡喜。

    謝藺推門而出,環顧家?宅。

    他住的院子太小,太僻靜,除了花圃里的幾株蘭草、一叢竹,便?什么都沒有了。

    謝藺想再移植一些桃樹或是牡丹,紀蘭芷喜歡熱鬧的花色,淡的雅的,她反倒不感興趣。

    謝藺回頭,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書房,屋里的陳設單調,沒有什么軟墊紅木靠椅,也?沒有火燒的炕桌。枝枝怕冷,若屋里燒了炕,她便?肯抱一卷話本?,待在他身邊一同看書了。

    謝藺其?實不是一個怕寂寞的郎君,這么多年?都一個人過來了。

    可是一想到日?后有枝枝作陪,他又覺得格外舒心……他是喜歡她陪在身邊的。

    原來他竟是這么粘纏妻子的人。

    謝藺想,書房也?要重新規整,多置出一個架子,供紀蘭芷放她喜歡的野史、畫冊、話本?,還要重新土砌出炕床,多織兩床新棉被,甚至連棉靴也?要備上。

    枝枝喜歡一邊看話本?,一邊吃小食。

    那他是不是要多備一個暗匣?如此?一來,一年?四季,謝藺都可以幫她擺上時令的果蔬,如今近冬了,再過些日?子,他可以置放鵝梨,再擺些熏香的榅桲……

    謝藺明明最厭惡旁人在他書房用食,以免食物殘渣沾上珍愛的經史子集,就連謝如琢用過細點沒洗手入內,都會遭到謝藺的冷待。

    但紀蘭芷不同。

    謝藺待她,簡直如縱容不諳世事的家?貓一般,她愛如何撒野便?如何吧。

    謝藺又想到,若是隆冬天下雪,紀蘭芷必然要跑到地里踩雪,她穿的繡鞋太單薄,會凍傷腳趾。

    除了書房以外,他的院子恐怕也?要再建一個小灶房。

    這樣一來,不論是夜里燒水,或是為妻子燉煮牛乳甜飲,謝藺都會方?便?許多。

    謝藺望向夜里入睡的寢室,他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他若是和紀蘭芷成婚,二人是伉儷情深的夫妻,定?會同床共枕的。

    謝藺藏在袖下的手指緊了緊,心生出一些不可言說的妄念。

    或許寢室也?要再多添一些家?具,謝藺的衣裳少,一個衣櫥、一個紅木箱子就全?塞滿了,可紀蘭芷不一樣,她是女孩家?,定?會需要一部分空間放置首飾簪花。

    他需要給她打?新樣式的柜子,也?不知她是喜歡雞翅木還是梨花木……或是她夸過很香的松木?

    謝藺回憶在一起的那兩年?,他記得紀蘭芷所有的小動?作,所有的小喜好,他一點點思索,一點點暢想這些婚后的生活。

    謝藺一點都不覺枯燥煩悶,他很期待枝枝回家?。

    謝藺會為她備好一切,他希望她能過得舒坦,能在他身邊活得很好。

    可是,這一夜,謝藺的探人又帶回了一個消息。

    他為謝藺請到了那位,曾經給紀蘭芷診過喜脈的大夫。

    謝藺希望在他的婚禮上,將?這些舊人都請來府中?當?賓客,見證他的美滿,祝福他得償所愿。

    幾碗黃湯下肚,大夫感嘆道:“謝大人啊,當?初小娘子還想要落胎呢,還是老夫勸下的。您看,府上小公子長得像是觀音座下小仙童似的,沒生下來該多可惜!”

    大夫本?來是想邀功請賞的,卻不曾想,這句話剛說完,謝藺掌中?的酒杯便?被一股大力捏碎了。

    響聲驟然響起,驚動?四座。

    瓷塊深深嵌入掌心,深入肌骨。

    這一次,謝藺再也?沒有把?它們取出來。

    他垂下濃長的眼?睫,看著合攏的掌心,任掌心破皮,一點一點流血。

    殷紅的血,浸出手掌的紋路,沿著那一條枝枝說過的,狹長的生命線……往下滴落。

    瓷片割斷了那一條脈絡,好似將?謝藺的命數攔腰斬斷。

    大夫看到謝藺滿手是血,嚇得哆嗦,忍不住道:“謝、謝大人,您的手傷著了……”

    謝藺置若罔聞。

    良久,他垂下受傷的掌心,淡淡問:“當?初,夫人是如何詢問先生落胎之事的?煩請您逐字逐句憶起,說與我?聽。”

    許是冷峻的謝藺太可怕了,大夫哆嗦了一陣,終是忍不住開口。

    他告知了謝藺所有記得的事……包括紀蘭芷如何求落胎藥,又如何聽到往后不能生育而放棄落胎。

    三更半夜的庭院里,只剩下謝藺一個人。

    他手上的傷痕還在流血,他獨自望月出神,腦中?回響大夫的話。

    枝枝一開始是想背著他打?胎,她一點都不期待這個孩子到來。

    所以那時,她聽到有孕的消息,會哭得那么傷心。

    可她分明說過,她愿意嫁他為妻,他們是一同期待這個孩子出世的。

    紀蘭芷之所以打?消念頭,生下琢哥兒,無非是身體受情.毒影響,擔心落胎后日?后不能再有孕,不能再和其?他人生子。

    她怕嫁入高門后,會淪落到盛氏那樣進退兩難的凄涼田地。

    紀蘭芷野心勃勃,她待謝藺,從來都不是真心。

    可是,謝藺也?明白。

    或許對于紀蘭芷來說,他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彼時的謝藺,在紀蘭芷眼?里一無所長,他家?貧如洗,奉養不了枝枝這樣的高門貴女。

    而那兩年?,紀蘭芷騙了謝藺,她過得一點都不開心。

    在那個謝藺一直以為是美夢的宅院里,枝枝卻被困住了。

    她很痛苦吧。

    她虛與委蛇,忍耐這般久,終于逃出來了……

    六年?前,紀蘭芷好不容易甩開他們父子倆,好不容易掙脫牢籠,可謝藺卻還要將?她抓回來。

    是他太殘忍了嗎?

    還是紀蘭芷太絕情……

    謝藺不得不承認,他對紀蘭芷付出的真心,都成一場笑話。

    那個曾伏于他膝骨,扮癡賣乖的小娘子。

    那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嬌嬌喊他二哥的愛妻枝枝。

    都是假的。

    小姑娘好手段,甜言蜜語籠絡他,將?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紀蘭芷其?實……一點都不愛他。

    她對他巧笑嫣然,應允他的求婚儀式,無非是因他這一層謝藺的皮囊……她愛重的,是他的官階,是他的權勢,她可以待任何郎君這樣,無論是謝藺,還是徐昭,她都一視同仁。

    對于紀蘭芷來說,他們一點差別都沒有。

    她不想念二哥。

    難怪紀蘭芷長袖善舞,能同所有人打?好交道。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寡情涼薄。

    謝藺沒有辦法再騙自己了。

    他游魂一般,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在謝如琢的院子前停下來。

    小孩的院落已經熄了燈,他睡著了。

    謝藺心里酸楚無比。

    可他又該如何告訴琢哥兒。

    你母親生你只是權宜之策,她是為保日?后的其?他親子……

    原來,他們父子,都是紀蘭芷不要的東西-

    初秋,正是金菊飄香的時季,京城到處開著販賣萬齡菊、蟹爪菊的鋪子。

    不少宅子里也?愛養菊,晴川為了給紀蘭芷的房間添香,上花圃里拿剪子鉸了兩株,擺到窗前的長頸瓷瓶里,供紀蘭芷觀賞。

    翌日?,紀蘭芷便?是在滿室馥郁濃香里醒來的。

    今天有要緊的事辦,紀蘭芷特意起早。

    她已經做好全?副準備,力求今夜拿下謝藺。

    晴川端水進屋,見二姑娘面上含笑,艷若春桃,不由抿唇一笑:“二娘子今日?是有什么好事嗎?”

    紀蘭芷俏皮地眨眨眼?,嘴角上翹:“沒好事便?不能笑嗎?”

    晴川也?不怕她,擰干熱巾帕遞過去,“奴婢看人最準,二娘子今早心情定?高興!”

    “確實眼?力不錯,不愧是我?調教出的丫頭,待會兒去和季嬤嬤討個賞錢吧,就說我?夸你伺候得力!”

    晴川噘嘴,嘟囔:“哎呀,奴婢要是敢拿一句賞賜去邀功,季嬤嬤還不得擰下奴婢的耳朵?還是免了吧。”

    紀蘭芷聽得直笑,也?不和晴川笑鬧。

    她洗完臉,用牙粉刷完牙后,和府上兩個小孩一塊兒擠馬車,上幼學授課。

    剛到學府門口,紀蘭芷一眼?就看到下車等待的謝如琢。

    謝如琢故意慢吞吞蹭進學府,就是想等紀家?的馬車。

    一看到紀蘭芷,小孩眼?中?帶笑。他知道人前也?要避避嫌,故意一雙鳳眼?清亮地盯著紀蘭芷,等她走近。

    待紀蘭芷挨至面前,小兒郎聲音清脆利落地喊:“紀先生早。”

    謝如琢有心在旁人面前扮演一對尊師重道的師生,奈何紀蘭芷一點都不領情。她親昵地揉了揉小郎君的腦袋,險些要將?他用發帶束好的頭發都揉亂。

    謝如琢耳朵微燙,忍不住朝后避了避。

    這時,紀鹿和紀晏清已經爭前恐后跑過來,“如琢!如琢!過兩天重陽節,上我?們家?過吧?”

    謝如琢想到每年?的重陽節,他都會和父親去殯葬鋪子買很多冥器、紙錢,燒給已故的母親。

    他抽不開空,也?不愿在祭祖的日?子里,唐突生母。

    因此?,謝如琢搖搖頭:“那天我?要待家?里。”

    紀鹿失望地攤手:“唉,真可惜,你吃不上呦呦阿娘煮的餃子,還有花糕啦!”

    紀晏清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沒事,我?第二天帶給你吃。”

    “多謝。”謝如琢搡開紀晏清的手指。

    紀晏清剛吃過芝麻糖,指腹駿黑,很臟。

    紀蘭芷遞給謝如琢一個裝點心的紅木食盒,問他:“琢哥兒,吃獅蠻糕嗎?”

    每逢重陽節前夕,京畿各處寺廟便?會置辦齋會,宣講經文,還會四處布施面蒸的獅子糕,說此?獅子是文殊菩薩麾下坐騎,有菩薩庇佑,能保小孩在陰節不掉魂魄,不被魑魅魍魎勾魂。

    膳堂在中?午的時候定?會特地蒸獅蠻糕,也?算是學府對小孩們的人文關懷。

    但紀蘭芷覺得自家?廚子蒸的不錯,紀鹿和紀晏清既然都吃了,那她還是也?給琢哥兒帶幾只。

    畢竟……謝藺昨日?也?說了,他平素公務繁忙,照顧孩子定?是疏忽不周。

    況且,若是紀蘭芷事成,她就真成了小兒郎的母親,那么體貼自家?孩子,實乃常事。

    謝如琢看到紀鹿和紀晏清手里都沒有食盒,單他一個有,心里高興。

    他道了謝,鄭重地接過食盒-

    晚間,紀蘭芷沒有回府,而是履約,去了天水茶樓的雅間。

    紀蘭芷一個人來的,沒有叫丫鬟作陪。

    好在謝藺辦事很牢靠,不必她多問,自有眼?力勁兒好的堂倌領她上樓。

    雕花紅木門板近在眼?前,紀蘭芷隔著遮光的氈簾,看到里面散出的濛濛的光。

    她躊躇不前,不知是心潮澎湃,還是畏懼難言。

    功成行滿,近在眼?前。

    紀蘭芷絕不能怯。

    她深吸一口氣,擺出最柔美婉約的姿態,推門而入。

    進屋后,紀蘭芷反手合上了房門。

    她扯了扯略微起皺的衣角,按了按發髻間簪的珠花。她勢必要時刻光彩照人,如此?才能拿捏郎君的心。

    滿室泌著濃郁的松木香,其?中?混淆著絲絲血味的腥甜。

    紀蘭芷腳下踩著柔軟的兔毛墊子,一步步向前。

    白毛出鋒,毯墊柔軟。

    繡鞋踩下去,好似陷入泥河,細長的白毛附著白皙的腳踝,顯得紀蘭芷那雙足更為伶仃無依。

    她不知謝藺待在多深的屋里,只能循著燭火顫顫的暖光,一寸寸靠近。

    撩起最后一重珠簾,紀蘭芷總算看到了謝藺。

    紅燭也?在此?刻蓽撥一顫,彈出一點火花。

    紀蘭芷借光,看清謝藺俊美的臉。

    今日?的郎君也?是盛裝出席。

    他不再穿舊衣,而是換了一身簇新的槲寄生綠圓領袍,臂袖上紋有竹骨樣。

    烏壓壓的衣色,在一盞羊角琉璃燈的照耀下,泛起暗光,兩相呼應,襯得他掌心包扎的白綢更為醒目。

    謝藺聽到腳步聲,止住飲茶的動?作。

    男人細長的指骨,把?玩手中?建盞。

    謝藺鳳眼?清寒,眉弓微皺,隱在暗處,像是溺在一片黑淵里。

    他沒有第一時間,抬頭去看紀蘭芷。

    紀蘭芷莫名有點害怕這樣不聲不響的謝藺,可她想到昨日?謝藺還算可親的樣子,壯起膽子,小心靠近。

    小娘子清甜的花香逼近,謝藺的指骨微緊。

    隨后,紀蘭芷微屈下膝骨,低謝藺一等,她憐惜地捧起謝藺受傷的手,細細打?量。

    紀蘭芷目露不忍,哀戚地關懷他:“謝郎怎么受傷了?”

    他昨日?既已喚她“枝娘”,不管這個小稱,是謝藺何時從盛氏口中?聽說,但紀蘭芷投桃報李,順藤摸瓜,自然要把?關系更進一步。

    都到談婚論嫁了,她總不能一口一個“謝大人”,平白把?他推遠。

    紀蘭芷這句“謝郎”喊得殷切,可落到謝藺耳中?,卻只覺得十足刺耳。

    她不認得他,卻依舊可以對他關懷備至。

    因他身上的一重官袍,因他手中?的一點權勢。

    謝藺的心臟悶痛,緊緊抽搐,既酸又脹,鼻尖生澀。

    他強忍住這種痛徹心扉的痙攣,一瞬不瞬地盯著仰望他的小娘子。

    紀蘭芷無論何時都這般漂亮、體面,絲毫不亂。她能當?著他的面,倒進別的郎君的懷抱,她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待他也?不會有同情。

    謝藺薄唇緊抿,寒聲道:“我?今日?邀二娘子私下會面,無非是還有幾件事想問。”

    “謝郎但說無妨。”紀蘭芷含情脈脈,低頭時,故意側了一下臉,燭火的光斑落下去,正好打?在胸口。她一低眉,露出襟口一片熱湯沃雪似的柔軟春山。

    謝藺對面前的美色無動?于衷,他輕輕抽回了手,欣賞小娘子眼?里的茫然與無措。

    謝藺聽到自己遲遲地開口,問她:“二娘子,既你我?今日?商議婚嫁,往后可能成一家?人,自是要在婚前詢問你的過往。我?聽聞,二娘子曾嫁過一任夫婿,還為其?守節三年?……可見二娘子與前夫伉儷情深,鴻案相莊。”

    謝藺知道紀蘭芷沒有再嫁,能當?她前夫之人,唯有那個被她拋諸腦后的二哥。

    謝藺是“以公謀私”,想知道二哥在紀蘭芷口中?,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謝藺還不死心,他想聽聽紀蘭芷說的真心話。

    若她還顧念一點舊情,他不至于淪落到凄涼境地。

    紀蘭芷哪里知道謝藺想的這么許多事。

    她的確只是被紀崇德關到鄉下,沒有再嫁,掩人耳目度過漫長的六年?,但謝藺既要問前夫,紀蘭芷隨口編造也?得想出一個。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二哥了……

    紀蘭芷欣賞二哥,知道他是個好人。但她對他的情誼,也?僅僅如此?。

    捫心自問,她和二哥在一場情.毒里結合,彼此?壓根兒不熟,真論起來,或許也?只是有了一個孩子的關系……

    況且,紀蘭芷已經拋下過往了,二哥吃穿不愁,待孩子上心,也?定?會照顧好哥兒,她不會放心不下。

    紀蘭芷只當?自己是個和離的妻子,把?孩子都拋給前夫照料,她則過起了新的生活。

    思及至此?,紀蘭芷垂下眼?睫毛,小聲說:“夫妻情誼實在談不上……那一場婚事,不過是錯誤的因緣際會,我?按照妻禮守節三年?,已是償了夫妻情分,我?與他早已毫無瓜葛了。”

    眼?下,謝藺問起,紀蘭芷總不能說自己對二哥余情未了吧?男人都是很善妒的。

    奈何謝藺聽到這番話,指骨不自覺攥緊。

    昨日?受的傷,今日?又被掙到開裂。

    鮮血涌出,滲透布帶。

    血腥味一瞬間彌散滿屋。

    謝藺抬手,殷紅的血順著他的手掌,落到紀蘭芷的胸口。

    一滴紅淚搖搖欲墜,沿著她微微發顫的喉頭,滾入谷峰溝壑。

    紀蘭芷的下巴忽然被一只鐵手制住,腰.窩抵上滾沸的五指,整個人再度被謝藺高高托起,囚于郎君的膝上。

    他又困住她了,又將?她逼得這么近。

    熾熱的鼻息落下,如火繚燒,灼上紀蘭芷卷翹的眼?睫毛、眉峰,甚至是嘴角。

    她無措地承接謝藺的暴戾,任由那股血氣鉆進她的鼻腔。

    可他止于她的面前。

    謝藺只是望著她。

    他沒有吻她。

    紀蘭芷覺得謝藺簡直喜怒無常,她想掙扎,手腕又被死死握住。

    可是,原本?很重的握力,僵持了一會兒,謝藺卻鳴金收兵,不再強迫。

    三番兩次折騰人,紀蘭芷咬住下唇,心里發惱,質問:“謝大人,你到底怎么了?”

    謝藺沒回答。

    他低頭,俯就她。

    這一次,紀蘭芷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謝藺的一雙鳳眼?潮紅,泛起瀲滟水光,不是預想中?的兇相,而是濃烈的哀傷。

    紀蘭芷望著他那一雙哀傷的眼?睛,心里忽然浮出一句話:謝藺看起來……好像快要碎了。

    她手足無措,她也?拼不好他。

    正當?紀蘭芷要說話的時候,謝藺先啞著聲音開口。

    “紀蘭芷,我?求你看清楚。”

    “枝枝,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誰?”

    四目相對。

    紀蘭芷聽著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眼?神,以及那一只壓在她脊骨的有力的手,她的心里浮現一個荒謬的念頭。

    一瞬間,久違的記憶猶如潮水一般,涌上紀蘭芷的心頭。

    她回想昔日?種種事……

    謝如琢見她第一眼?就喊“娘親”。

    謝藺每次要吃人的眼?神。

    荒廟里,她一摘下面紗,謝藺便?抑制不住親近的沖動?,將?她囚入懷中?。

    蛛絲馬跡,草蛇灰線,終在這一刻,編織成網,將?她束縛其?中?。

    謝藺還在逼問,一雙鳳眼?如同凝結霜雪,冷得凍人。

    紀蘭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終于怯生生地抬頭。

    “你是……二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在聽?到紀蘭芷說出?“二哥”這個詞的一瞬間, 謝藺忽然有些想笑。

    不知?是自嘲,還是絕望,他終于確定, 紀蘭芷什?么都記得。

    她沒有失憶,她沒有忘記過往, 她記得二哥, 甚至是她的兒子。

    紀蘭芷自愿離開謝藺和琢哥兒,她千里?迢迢獨自上京, 并?非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

    謝藺也終于死心,他心知?肚明,紀蘭芷離開他, 沒有任何原因, 僅僅是她想。

    她不要謝藺了。

    謝藺扶在紀蘭芷腰后的手漸漸松開,墜下去。

    一團紅色的血染在小娘子的衣上,如力透紙背的墨跡,沿著衣布經緯, 滲入皮肉肌理。

    沒等?郎君的手落地,紀蘭芷反手又拖住了他。

    她的五指強硬地纏進謝藺的指縫里?, 與他十指相扣。

    紀蘭芷將謝藺的手重新按在自己的腰上。

    緊緊按著, 她逼他托舉住自己。

    紀蘭芷抽開手, 轉而攀上謝藺的肩膀。

    女孩的兩?只纖纖玉手,柔弱無骨地纏在謝藺肩上, 漸漸收攏,像兩?根無依無靠的柔軟柳枝。

    紀蘭芷離謝藺越來越近,她知?道他是二哥, 半點不怕了。

    二哥是個好人,而好人太老?實, 好人絕對不會傷人。

    紀蘭芷的杏眸里?漾出?笑意,她軟著腰肢,嬌嬌地說:“難怪當?初生?下如琢,我覺得孩子太漂亮了,哪里?都不像我,也不似二哥,原來你長這樣?,你騙了我好久。”

    任紀蘭芷如何搔首弄姿,謝藺自坐懷不亂。

    但他還是太心軟,被紀蘭芷那一句二哥震懾住,居然一時忘記推開她。

    謝藺冷道:“你在意的,是我這一副皮囊?”

    紀蘭芷只笑不語。

    她探出?手指,袖子落下,層層堆疊在小臂,白皙的藕臂搭上謝藺的眉眼,沿著他的五官輪廓,一點點摸索過去。

    摸骨的動作很輕柔,又帶點人盡皆知?的引.誘。

    紀蘭芷的動作大膽、奔放,甚至存了輕視。

    她以為,這么多年?過去,謝藺還是她的掌中之物,可以任她擺布。

    謝藺握住紀蘭芷的腕骨,阻止她的放肆。

    這一次,謝藺的動作很重,手掌擠壓小娘子的腕骨,沁出?幾?股鮮血,狹長的幾?道血痕,猶如紅線,沿著紀蘭芷雪臂往下淌,浸沒披帛。

    “紀蘭芷!”謝藺眼帶睥睨之勢,沒有半分柔情蜜意。

    紀蘭芷有點委屈地喃喃:“二哥,我很想你……”

    謝藺看著她矯揉造作地演戲,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份真心,但他知?道是徒勞。

    謝藺閉了閉眼:“紀蘭芷,倘若你還有一分善念,你便不該騙我。”

    紀蘭芷:“二哥,我沒有。”

    “是嗎?”謝藺涼涼地扯了一下嘴角,“若你對我有情,你怎會六七年?杳無音信?你并?非被人劫走,我去查過了,你同王婆子說,你要上寺里?還愿,可你沒有上寺里?燒香,逃過那一場地動。你租賃上京的馬車,舍下嗷嗷待哺的哥兒逃回?侯府。”

    “紀蘭芷,替你診脈的大夫說了,你本想落了孩子,你只是怕日后不能再有孕,才心不甘情不愿生?下此子。你既厭惡我,又為何要許諾同我完婚?又為何要贈我一場有妻有兒的美夢?”

    “即便你真有苦衷,執意要走,為何連一封書信都沒留下?就算你被囚于鄉下六年?,不得傳遞書信,那你如今回?了京城,沒人管束你,你也還是記不起要尋二哥和你的親子嗎?”

    “紀蘭芷,我不蠢,我不會再受你愚弄……”

    倘若這時,謝藺不計前嫌,還和紀蘭芷提出?成?婚,她會欣然答應,謝藺也能再度擁有小妻子。

    但他心知?肚明,這無非是一種自我欺騙,無疑是飲鴆止渴。

    紀蘭芷從未愛過他,她仰慕的是他的權力與地位,她會再次舍下他。

    有那么一瞬間,謝藺恨極了紀蘭芷。

    她為何要讓他認出?來。

    為何要將他的夢打破?

    她既然走了,又為何還要出?現在他面前?

    她究竟有沒有心,她的心腸是不是一直這么冷硬。

    謝藺做錯了什?么,要悼念相思這樣?的人,整整六年?……

    他活該得到如此報應嗎?

    紀蘭芷縱有百般技藝,面對謝藺那一雙水光潮紅的眼,她還是啞了嗓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謝藺猜得不錯,一點都沒錯。

    她的解釋蒼白無力,只會徒增笑柄。

    紀蘭芷的手骨喪失了力氣,她破罐子破摔,小聲道:“若我想同二哥重歸于好……”

    謝藺寒了這么久的臉,終是浮起一絲嘲諷,他冷笑道:“紀二娘子,慎言。那日荒廟的冒犯,實是我誤食致幻的山果,將你認成了亡妻。你與枝枝半點不像,我對你,亦毫無興致。”

    “紀二娘子生?性輕浮,朝三暮四,不堪為婦。”

    謝藺忍心回?絕她。

    他見識過她的絕情,她的狠心,她的貪慕虛榮,謝藺吃過苦果,絕不會再上當?。

    紀蘭芷聽?謝藺的說的話?,很快明白,他是想將他們的關系撇得一干二凈,她還是低估了謝藺的干脆。

    二哥并?非那么好擺布的人,她失策了。

    如今,紀蘭芷面對的不是溫柔小意的二哥,而是冷酷無情的齊國宰輔謝藺。

    她該怕的,她該后悔的。她自知?罪無可恕,只求謝藺能顧念幾?分舊情,不要記恨她,也不要報復她。

    紀蘭芷松開纏上謝藺的一雙手,她屈膝,盈盈下拜,懇求他:“謝相公,當?年?我拋夫棄子,返回?京城,實在是家中陰司太多,母親沒我庇護定會處處受辱,我不知?你身份,難免懼你畏你。”

    “我難將母親割舍,又顧及清瀾盛家的顏面,絕不能嫁給海匪為妻,只能私自逃回?上京……事已至此,我自知?如何辯解都無用。我不會再糾纏于謝相公,也會在琢哥兒面前將生?母的身份守口如瓶……我不過是個內宅小女子,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馬,不要遷怒于我的家宅。”

    她低眉順眼,脊背佝僂,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顏面與筋骨。

    她在謝藺面前卑躬屈膝,只怕謝藺會心生?恨意報復他。

    謝藺氣得發抖,指骨在袖中微微戰栗,臉上血色全失,蒼白如紙。

    他胸腔里?的一顆心臟鼓脹,酸澀到近乎裂開的地步。

    紀蘭芷撒潑打滾也好,裝傻賣癡也罷,可她竟以為他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竟以為他會手刃謝如琢的生?母,半點情面不顧。

    她竟畏他至此!

    在紀蘭芷心中,他究竟是什?么樣?的形象?

    謝藺強忍住痛感,他艱澀地問:“紀蘭芷,在你眼里?,二哥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紀蘭芷抬頭,困惑地凝望眼前的男人。

    謝藺立于燭光前,長身玉立,風儀出?塵。他素有賢名,也有仁心,是大齊肱骨,王朝顯貴。

    他高高在上,低微如泥之人,反倒成?了紀蘭芷。

    紀蘭芷看著二哥爬得這樣?高,看著他明明能夠奚落自己,明明能夠笑話?紀蘭芷有眼無珠,但他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做,他沒有欺她辱她……他也不過放幾?句狠話?,干脆利落地和她一刀兩?斷。

    謝藺的本性,其實還是個好人吧。

    紀蘭芷笑了一聲,不知?為何,她有點釋然,脫口而出?的,是一句自輕自賤的話?:“二哥……是我高攀不起的好人。”

    謝藺也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

    她不爭不搶,既被謝藺發現惡行,那么她認罪領罰,束手就擒。

    紀蘭芷愿意和謝藺一刀兩?斷。

    往后,只要謝藺不要為難侯府,紀蘭芷自會躲著他、避著他,再也不見他。

    她對謝藺沒什?么真心可言,但若是謝藺想,為了宰輔的門楣與地位,她愿意下嫁于他。以嫵媚皮囊,以俊俏眉眼,以一具百年?后香消玉殞的紅粉骷髏身。

    謝藺想要的,不過是一雙人兩?心同,可紀蘭芷給不了。

    她沒有心。

    一時間,謝藺進退兩?難,他被傷得體無完膚,整顆心千瘡百孔,不得善終。

    他該狠心,但不知?為何,他沒有硬下心腸。

    謝藺不知?該拿紀蘭芷怎么辦。

    謝藺朝前走了兩?步,背對紀蘭芷,淡道:“二娘子不必見到我便風聲鶴唳,你生?過如琢,吃過孕育之苦,我知?你的不易。功過相抵,我不會為難你。既恩怨兩?清,還盼二娘子履諾,你我之間……不必再有瓜葛。”

    謝藺并?不怨她。

    他記得紀蘭芷分娩時的辛苦,他憐惜她,雖說那一場歡好,是紀蘭芷自己強要的。

    他只是恨她不告而別,將他欺瞞上一輩子。

    又或者說,他在恨自己。

    是他輕信紀蘭芷的話?,生?出?太多妄念。

    謝藺的手骨冰涼,他垂眸,看了一眼曾記掛于心,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心臟酸軟難受,不知?是甘是苦,是痛是澀。

    他恨自己根本硬不下心腸,再責備紀蘭芷。

    謝藺無言靜立,終是推門而出?。

    臨走之前,他留下最后一句話?:“從今往后,還望紀二娘子善自珍重。”

    這是二哥對枝枝的道別。

    他要舍下她了。

    紀蘭芷似有所感,連忙追上。

    郎君走得飛快,她沒能抓住謝藺任何一片衣角。

    紀蘭芷只能遙望男人清癯的背影,急切地高喊一句:“二哥!”

    聲音嬌柔,如多年?前的千百回?呼喚。

    聞言,謝藺的腳步,不可避免地頓了一下。

    他強忍住回?頭的沖動。

    可是這一次,紀蘭芷卻沒有繼續去追。

    她遙望謝藺的背影,輕聲說了一句:“二哥,謝謝你,今后你也多保重。”

    謝藺轉身下樓,身影消失于紀蘭芷目光所及之處。

    紀蘭芷的道謝說得那樣?輕,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聽?清。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紀蘭芷整理好衣裙, 離開茶樓,回到馬車上。

    她怕自己的衣著狼狽,教人看出端倪, 回府之前還特?地去成衣鋪子?換了一身襖裙。

    馬車沿途經過食鋪,紀蘭芷還買了一些甜糕、炊餅, 甚至是蜜糖炒的魚松。

    她囑咐小販將吃食分為三份, 兩份給嫂子?鄭氏的兩個孩子?,另外一份給謝如琢。

    紀蘭芷知道謝如琢是她親子?, 心里涌起難言的歡喜。

    她就說,這樣漂亮的小兒郎,定?和她有緣。

    只是, 她承諾過謝藺, 絕對?不?能暴露生母的身份。

    紀蘭芷對?謝藺仍有忌憚,她不?會僭越兩人的約定?。

    馬車又開始行?駛,車轱轆碾過青石路,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車簾被夜風驚動, 漏入兩側街巷的燈光,暖黃色的一點燭芒, 落到紀蘭芷掌心。

    她忽然記起, 她其?實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去回憶二哥了。

    紀蘭芷回到京城, 她知道往后的命運身不?由己,她不?能再被那些舊事牽絆, 過得擰巴、難堪,所以她選擇遺忘。

    她不?敢回想。

    紀蘭芷做了自私自利的壞人,連親生骨肉都不?要。

    可是, 現在?二哥就站在?她的面?前,逼她硬生生記起。

    紀蘭芷看著掌心的燈光, 有那么一丁點的恍惚。

    馬車外,車夫對?紀蘭芷說:“二娘子?,府前長街辦了燈會,咱們的車馬擠不?進去,恐怕還得再等等。”

    聞言,紀蘭芷撩簾遠眺,果真看到沿河而建的街巷到處都是青布看棚,一盞盞金魚花燈懸掛木桿上,火光顫抖,魚肚粼粼,驅散寂寥黑夜。

    遠處人群熙攘,攤販叫賣聲喧鬧,滿城明燈,竟是銀花火樹不?夜天。

    紀蘭芷怔怔出神,不?禁想到了從前的事。

    她也曾和二哥……如今應該喚他?謝藺了吧,她曾和謝藺出門逛過燈會。

    那時,紀蘭芷已生下謝  如琢,她坐完月子?,在?謝藺的伺候下,洗凈身子?與頭發?。

    她嬌氣得很?,懶倦得很?。

    特?別是紀蘭芷同謝藺相處一年,心里已漸漸消除了許多對?他?的懼怕。

    她開始支使謝藺做許多瑣碎的事,譬如她的發?油定?要熨在?掌心暖過才能抹頭發?,穿衣也要事先熏香,放炭盆邊上烤暖了才能上身。

    紀蘭芷對?謝藺張牙舞爪,見他?沒有半分抵抗,她的膽子?變得更大,一次次提更過分的要求。

    有時候,她也驚訝,謝藺竟會容忍她這么多事,脾氣好到簡直沒有天理。

    不?過再如何好的人,紀蘭芷既已產子?,便到了該舍下的時候。

    離別前,紀蘭芷不?介意給謝藺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二哥是個好人,值得她如此費心思善待。

    那一夜,紀蘭芷邀謝藺一塊兒賞燈會。

    白日下過一場雨,滿地泥濘,凹凸不?平的青石地積了一汪水,花燈映照其?中?,仿佛一團團灼灼的煙火。

    這樣淺的小水洼,被紀蘭芷一腳踏破。

    雨水灌進了鞋襪,凍得小娘子?一個激靈。

    謝藺看著小妻子?孩子?氣地踩水玩,心里一陣無奈。

    他?伸出手,牽過紀蘭芷,環顧左右,最?終目光落到一家小茶鋪。

    茶棚簡陋,沒有雅間,賣的茶湯也是高碎茶葉,喝起來沒有回甘,入口很?苦澀。

    但?謝藺意不?在?此,紀蘭芷注意到,二哥只是想花點錢,讓茶博士騰出一個炭盆,從茶爐里取一些紅炭,供紀蘭芷烘干鞋子?。

    謝藺唯恐她肚中?饑餓,還給紀蘭芷買了一個羊肉烘餅,哄她墊墊肚子?。

    紀蘭芷嫌棄茶糙,但?那時,她不?敢把喜怒擺在?臉上,就這么暖著腳,一口茶、一口餅地吃,竟也吃出了一些農家鄉野滋味。

    月夜下,紀蘭芷偷偷看謝藺一眼,二哥繃著一張臉,沒有任何笑意,她猜不?透他?的情緒。

    但?謝藺照料她,忙里忙外,動作細心周到,半點沒有煩悶,他?應該是不?生她的氣。

    紀蘭芷想到這里,把剩下的羊肉餅掰開一點,遞到謝藺的唇邊。

    她杏眸含笑,眼尾彎彎,對?他?道:“二哥,吃。”

    謝藺沒有咬下這口餅,只是長久地凝望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紀蘭芷舉得手酸,只能再勸:“我不?舍得二哥挨餓,枝枝吃了,二哥也吃。我和二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許是她的話太過孩子?氣,明明做母親的人,撒嬌意味還這么濃重。

    謝藺沒有再拒絕,他?就著她喂食的手,輕咬下一口。

    男人冰冷的薄唇,不?可避免觸到紀蘭芷的手指,她耳根發?燙,臉一下子?燒紅。

    也是奇怪,她分明和謝藺做過更親密的事了,為何還是會因?這一點小觸碰而感到無措?

    紀蘭芷沒有多想,她埋頭把剩下的餅吃完。

    一刻鐘后,受凍的腳趾總算回暖。

    紀蘭芷吃飽喝足,拉住謝藺的手,和他?繼續逛燈會。

    彩棚里,無數花燈垂落,遠處燈塔煌煌,偶有涼風吹動,抖出星星點點的火花,猶如天河繁星,傾瀉千里。

    凡是紀蘭芷想要的花燈,無論是猜謎或是投壺,謝藺都幫她奪得。

    沒一會兒,謝藺的臂彎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燈。

    紀蘭芷一會兒偏愛小兔花燈,一會兒鐘情寶蓮花燈,有時為了翻檢燈看,還要埋到謝藺的懷里挑挑揀揀。

    謝藺一低頭,便能看到烏鴉鴉的一顆腦袋拱來拱去,壓在?胸口。

    他?不?由輕扯一下嘴角,又怕枝枝以為他?在?笑話她,會感到難堪。郎君微微偏頭,于暗處斂去眼底的笑意。

    夜里,除了人潮擁擠的燈會,還有令人期待的焰火。

    紀蘭芷不?耐煩被人群擠壓,她一雙杏眼明亮,忽然仰頭,問謝藺:“二哥,你會不?會話本里的輕功?能不?能飛到那棵樹上?”

    她想站在?樹枝上看煙火,她要站在?最?高處,觀賞人間美景。

    紀蘭芷愛嬌愛俏,她事事都想爭先,什么都想得到最?好的。

    謝藺不?愿意令小妻子?失望,他?定?定?地看她一眼,抬臂,道:“可以。只是,若你要上樹,這些花燈必不?能留。”

    紀蘭芷心里也知道,二哥抱了花燈,那就不?能來抱她了。

    她咬牙,把贏來的小燈悉數分發?給附近的孩童。

    隨后,她大義凜然朝謝藺張開手,一副英勇就義的豪氣樣子?,對?夫婿說:“二哥,來吧。”

    謝藺怔了一下,終是被她逗笑。

    郎君屈膝躬身,雙手撈住紀蘭芷的膝骨與肩背,將她打橫抱起。

    不?過躥房越脊,郎君縱身幾個起落,一雙人便穩穩當?當?落到了枝葉繁茂的樹間。

    紀蘭芷的杏花發?帶高高揚起,裙擺微漾,又很?快垂落。

    謝藺凌冽的發?尾被風吹散,又刮到紀蘭芷的眼尾眉梢。癢癢的一重觸感,像是撓在?心上。

    紀蘭芷感受那種腳底騰空的恐懼感,她不?敢睜眼。

    謝藺站定?好久,她還緊緊摟住謝藺的脖頸不?放。

    小娘子?后悔了,原來她恐高啊。

    一雙眼閉得嚴絲合縫,半點不?敢看地面?。

    謝藺見她瑟縮的模樣,心中?無奈。

    他?很?有耐心,仍在?等紀蘭芷放松。

    半刻鐘后,紀蘭芷的心跳減緩。

    身下的那一雙臂彎實在?健碩有力,牢固地托住她。

    紀蘭芷的魂魄歸體,漸漸放下心。

    她悄悄睜開眼,迎上謝藺低垂的濃睫。

    紀蘭芷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謝藺,原來他?的鼻梁挺拔,眼睫毛也很?濃長……

    沒等她伸手去觸碰謝藺狹長的眼尾,遠處煙花忽然炸裂,花火簌簌上天,嗆人的煙味彌漫。

    黑色夜穹萬花齊放,一片柳煙花霧,美不?勝收。

    繽紛的煙火照進謝藺那一雙沉靜的眼。

    郎君的眼睛明亮。

    紀蘭芷看得怔住。

    她凝望二哥,不?知為何,心臟綿軟,溢滿甜蜜,涌起某種悸動。

    許是眼下唯有謝藺同她最?親近,也興許是她對?謝藺一直有虧欠,又或許她只是太久沒有被人這樣關照過……

    總之,此處僻靜無人,正合適情愫滋長。

    紀蘭芷意亂情迷,一雙霧氣迷離的杏眼,也被煙花迷惑到繚亂。

    她情難自禁地仰首。

    一個極輕極淺的吻,就此落在?謝藺的唇側。

    淺嘗輒止,小心翼翼,小姑娘動作鬼鬼祟祟,輕微如羽毛。

    紀蘭芷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后撤。

    她有點耳熱,不?再看謝藺。

    她轉頭去觀賞煙花,只覺得自己方才一定?昏了頭。

    畢竟,謝藺從來不?曾吻過她的唇,也沒有其?他?親近之舉。

    除了初次解開情.毒的親密,他?沒有唐突過她。

    夜里入眠,若是紀蘭芷不?需要人幫忙暖床,謝藺甚至可以在?房中?軟榻上將就過夜。

    倒是紀蘭芷膽大包天,時常以妻之名,行?“宵小”之徑,她隨心所欲,二哥不?怪罪便好。

    紀蘭芷不?敢看謝藺的眼睛。

    但?不?難猜出,他?一定?在?看她。目光熾烈又深沉,灼灼的視線,令紀蘭芷不?敢回頭。

    她是一時沖動,但?謝藺似乎不?是。

    直到,紀蘭芷聽到謝藺溫聲對?她說:“若是枝枝喜歡,回京成婚后,我每年都能陪你外出觀燈、共賞煙火。”

    二哥實在?是個不?會說情話的人,他?不?會對?她堂而皇之講述“喜歡”或是“愛”,他?只會在?紀蘭芷遇事受委屈時挺身而出,只會在?紀蘭芷使勁渾身解數撒嬌時,縱容她所有的喜好。

    有時候,紀蘭芷甚至都以為,她可能是喜歡二哥的。但?這種喜歡,或許與鐘情的愛意不?同,是她對?阿貓阿狗的偏疼,是她對?一個赤忱好人的憐惜。

    她以為這段時日,不?過是一場男歡女愛的游戲。

    可時至今日,她好像發?覺,謝藺入戲了。

    因?此,謝藺說的“歲歲年年如今朝”,她根本不?敢應。

    紀蘭芷被迫去賞煙火,不?敢回頭,她怕看到二哥深情的眼眸。

    時至今日,其?實紀蘭芷自己也分不?清。當?初她對?謝藺說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究竟是她的確有一瞬的心悸,還是為了討好海寇身份的二哥而故意捏造出的謊言。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說更多了。

    若紀蘭芷許下太多百年好合,謝藺會受傷。

    他?是個好人,罪不?至此。

    可是,世事難料。

    紀蘭芷一定?要走,而二哥一定?會留。

    紀蘭芷心知肚明,是她對?不?住謝藺,是她有負他?的真心在?先。

    虧欠太重,她償還不?清了。

    ……

    馬車再次滾動,紀蘭芷被車轱轆的顛簸驚擾,一下子?從回憶里抽離。

    她的掌心濕濘,滿是汗水。

    紀蘭芷再次憶起荒廟里的吻。

    她好像有點明白了謝藺的沖動。

    他?不?曾同她唇齒相依,耳鬢廝磨。

    直至枝枝死了,他?都沒能同她深吻過一回,沒能主動擁她入懷一次。

    那一日,謝藺一時沖動,只是在?圓曾經的遺憾。

    原來他?的從容不?迫都是偽裝,他?并非鐵石心腸。

    謝藺一直記掛妻子?,他?一直念念不?忘。

    可紀蘭芷心狠。

    是她不?要二哥。

    她把謝藺,丟棄至那一夜的燈會里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翌日, 幼學下學時?,紀蘭芷有事想打聽,特意留了一下徐昭。

    “若徐將軍無事, 我?可否邀你膳堂吃杯清茶,順道?問?一些事?”

    徐昭本就對紀蘭芷另眼相待, 又怎會不應允她?的請求。

    少?年人當即說好。

    徐昭拍了拍幼弟的腦袋, 對他說:“你先坐馬車回家,我?和紀先生說兩句話。”

    徐五郎頓時?脊背僵硬, 他怯怯看了紀蘭芷一眼:“先生,您不會是想告我?這次算學只考了五分的狀吧?”

    幼學的考試是百分制,無論哪一門課業的考試都?會有二十?道?題目, 每題五分。

    徐五郎只考了五分, 也就是說,十?九道?題統統寫錯,只對了一題?

    聞言,徐昭一腳踹上幼弟的嫩腚, 把小兒郎踹了個趔趄。

    徐昭:“你小子!前兩天被窩里私藏油蟈蟈,剛被爹打了一頓, 今兒還敢考五分?怪道?那張錯題卷子一回家便落了水, 敢情是故意欺瞞長輩。且等著吧, 回去定挨母親的罵!”

    徐五郎呆了呆,望向紀蘭芷。

    紀蘭芷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同情地說:“在?先生眼中,孩子們不論考好考砸,都?是幼學的好孩子。分數一事, 先生本想替你隱瞞的……”可你不爭氣啊……

    徐五郎這才反應過來,是他嘴快, 惹下大禍,眼睛頓時?含了一泡眼淚。

    他揪住紀蘭芷的衣袖,哀哀切切地道?:“先生,先生,你多和我?哥講點話,別讓他這么早回家……”

    徐昭事事上稟父母,他屁股一定會被打開花的。

    徐昭沒想到小兒郎心眼這么多,當即又抬腳,似笑非笑地哼了聲:“再不走,還想挨踹?”

    徐五郎屁滾尿流地跑了。

    徐昭尷尬地笑:“對不住,弟弟皮實,讓二娘子見笑了。”

    紀蘭芷看了一場家宅里的官司,輕咳一聲,感?嘆:“怎會!五郎不愧是將門虎子,確實龍精虎猛,呃,皮糙肉厚。”

    紀蘭芷也無心在?幼學里多留徐昭,她?想起自己要問?的事,比個邀請的手勢,請徐昭借一步說話。

    膳堂雅間,紀蘭芷點的漳芽小種茶上來了,一時?間,滿室茶香氤氳。

    徐昭是個武夫粗人,品茗不來清茶,他喝了一口茶,茶澀味刺得他眉頭緊鎖,卻又不想給紀蘭芷留下壞印象,只能岔開茶論的話題,轉而問?紀蘭芷:“二娘子想問?我?什么事?”

    紀蘭芷想打聽的是官場中事,若是尋常的朝政,幼學里的教諭先生娘子都?是官宦世家的兒女,她?只要問?話,定有人能答出三五句。

    偏偏紀蘭芷想知道?的,是七年前的中州謀逆之戰的內情。

    紀蘭芷記得,那一場御敵戰役,徐家兒郎是率軍主將。

    紀蘭芷問?起此事,徐昭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七年前,藩鎮吳王勾結外邦蠻狄,意圖聯軍胡族部落,南侵中原。為了完成這一場造反棋局,吳王故意設下障眼法,將中樞京官的注意力,集中于匪患頻繁、連年天災地變的中州。

    那幾年,水旱頻仍,種下的莊稼上半年被太陽曬得影響結果?,下半年被夏汛水患淹得顆粒無收。

    百姓沒有糧食,交不了稅賦,又因長年忍饑挨餓,骨瘦如柴,充不了徭役。佃戶交不出租子,世家大族拖延稅款,官府沒有進項,最終公中所?有雷霆手段,還是對準了底層的百姓。他們壓榨百姓,橫征暴斂。

    一時?間,百姓們賣田賣地賣子女,淪為流離失所?的流民,甚至為了一點活路與口糧,落草為寇。

    吳王勾結中州地方官吏,命這些百姓父母官故意隱瞞災情,或是貪墨賑災銀,縱容地方民怨沸天,生靈涂炭。

    他們逼迫京畿各個軍所?,派下鎮壓賊匪的軍隊。

    守衛都?城的兵馬削弱,京軍勢孤力薄,吳王便能趁此機會,招兵買馬,一路侵京攻城。

    幸好,乾寧帝生性多疑。他好不容易打壓了世家門閥,坐穩帝位,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地方官吏一面之詞。

    帝王疑心有詐,明面上配合中州賑災,私下里派出依附自己而生的寒門官吏謝藺,命他暗中調查。

    謝藺讓隨行同僚扮作欽差,坐鎮地方官衙,自己則潛入匪窩探查真相。

    為了防止身份暴露,謝藺隱姓埋名,只能易容的眉眼示人。

    他自小吃苦,劈柴挑水,下灶種地,農活庶務樣樣精通。加之郎君手上滿是老繭,又有武藝在?身,生得人高馬大,自然沒有引人懷疑,謝藺很快得到匪首的信賴,勘破逆黨陰謀。

    徐昭感?嘆:“說老實話,我?還是很佩服謝相公的。要知道,那些匪寨里的奸人,各個手上沾血,無惡不作。謝相公想要得到他們的信賴,必定吃了不少?苦,聽說他歸京時?,陛下賜下恩典,讓專門給老太后請平安脈的黃太醫,為謝藺診脈療傷。黃太醫診病,竟發現他身上除了數十?道?鞭傷,還有幾道?幾乎入骨的刀傷,也不知那些賊人平日的嘴臉是如何奸惡陰險,以欺壓小弟為樂。”

    不難想象,謝藺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必須忍下每一次毆打、每一次口沫唾臉的辱罵,才能討好海寇頭子,在?寨子中擁有一席之地。

    但這種苦差事,也只有貧戶子弟才肯紆尊降貴去做,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女,哪個肯向賊匪屈膝?

    因此,朝中官吏震撼于謝藺的隱忍,卻無人同情憐憫他……沒有根基的寒門學子,若是不付出這些苦難代價,又如何步步高升呢?這是謝藺應得的苦果?。

    紀蘭芷想到和二哥初遇的那一夜。

    她?一襲嫁衣烈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緋紅色的蓋頭被夜風吹落,跌在?石階上。

    她?滿眼是淚,妝都?花了,一定很丑、很狼狽。

    那一夜,若是謝藺以大局為重,甚至可以不救紀蘭芷。

    可他心軟、心慈,他還是保下她?一命。

    謝藺甚至擔起“無媒交.合”的責任,娶她?為妻。

    即便他抵死不從,是紀蘭芷強迫他要了自己。

    謝藺許諾紀蘭芷,在?他事成之后?,他會帶紀蘭芷回京城。

    紀蘭芷想,若她?沒有走,再等幾日。待地方戰役平定,謝藺也會卸下易容假面,將所?有事和盤托出。

    事關數萬百姓的性命,謝藺謹言慎行,務必要藏匿來歷,他心懷天下,不敢以蒼生之命,去賭他的私心。

    他有所?隱瞞,紀蘭芷也并?非真心。

    誠然,論上對錯,紀蘭芷和謝藺應該各打五十?大板。

    仔細想想,紀蘭芷多添一條玩弄謝藺感?情的罪過,好像確實也怪不了謝藺大發雷霆。

    可那時?的紀蘭芷亦有自己的苦衷,她?不過是一個無辜卷入災禍的孤女。為了保全?自身,只能和“海寇”謝藺虛與委蛇。

    她?只是想回家,她?只是想阿娘。

    她?很委屈,她?何罪之有。

    ……

    紀蘭芷聽完這些事,咽下一口茶。

    也是奇怪,明明以“清甜回甘”著名的小種茶,今日喝起來,竟只有淺淡的苦澀。

    紀蘭芷想,謝藺是個好人,他待她?不薄,將她?留下的琢哥兒養得乖巧懂事……紀蘭芷不該再傷害他了。

    況且,昨日她?和謝藺已經恩斷義絕。

    他既厭惡她?的無情,那她?也該離得遠遠的,至少?不要討前夫的嫌惡。

    紀蘭芷想得很開,雖說謝藺和她?一刀兩斷,可兒子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從前不知哥兒去向,不敢思?念親子。但現如今,琢哥兒乖乖巧巧,白白嫩嫩,站在?她?面前。

    前夫不要了,兒子總是自己的。

    就算不能相認,她?也該善待謝如琢-

    今日,秋風颯颯,竹篾飄逸,落葉紛紛。

    謝如琢坐在?堂中聽課,指上按的書?冊久久沒動。

    他上課有點分神。

    授課的先生看出小孩的分心,痛心謝如琢這樣的好苗子竟心不在?焉,不專心聽課。

    先生喊他起身回話:“如琢,《尚書?·虞書?》篇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句何解?”

    謝如琢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未及弱冠,不曾取字,先生只能喚他的名字。

    謝如琢的心神,很快被先生的話拉回學堂。

    先生提問?的是儒學心傳中的經典,這句治國經句內意太深,莫說六七歲的孩子,便是八九歲的兒郎都?未必能答得上來。

    其他孩子聽到這個問?題,本來昏昏欲睡的腦袋頓時?嚇清醒了,他們面面相覷,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被提問?的孩子。

    饒是一貫好學的紀晏清,聞言也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翻動善本,查找注釋。

    先生特地選此句經典提問?,意在?敲打謝如琢,若小孩答不上來,他便知書?中深奧,儒學博大精深,不可因一時?心野,荒廢學業。

    然而,謝如琢早在?家中聽過父親解讀《尚書?》,雖說他對這些治國策論一知半解,但不妨礙他記性好,能將謝藺的話原原本本復述。

    先生聽到小兒郎條理清晰地講解這句心傳,還解釋了經句中最為重要的“為人立本的中正之路”的道?理,他明白過來,宰輔謝藺必定居家時?有授小兒課業。

    謝藺畢竟是博學多識的內閣大學士,他的講義又何曾出過錯處?

    先生受益頗多,也感?慨謝如琢實乃天賦異稟的神童。

    他不再刁難小郎君。

    書?堂里,讀書?聲再次響起,清朗利落。

    謝如琢垂下濃密的眼睫,翻動書?頁,也跟著一起念起書?。

    他方才出神,是想到了昨晚的父親。

    小郎君第一次看到父親那般戾氣重、那般頹喪,他手上滿是血跡,卻沒有喊大夫包扎。

    謝如琢想和父親說話,可謝藺沒有理會他,只勸他用?膳后?早些休息,莫要熬夜看書?,傷了眼睛。

    謝如琢目送父親回屋,心里五味雜陳。

    他擔心謝藺是遇到什么難事。

    可問?了劉管事,老奴猶豫許久,只說了一句:“郎主、郎主好像是去見紀二娘子了,可老奴也不知他發生了什么事……”

    紀姨母嗎?

    謝如琢合上書?,心里困惑不解。

    紀姨母溫婉柔善,絕不可能傷人。

    興許只是父親不小心割傷了手吧。

    謝如琢不再多想。

    下課后?,謝如琢收拾好書?袋。

    他剛跨出門檻兒,遠處的月洞門便立著一抹裊裊婷婷的身影。

    小郎君止住腳步,認出對方是紀蘭芷。

    他驚喜地喊:“紀先生!”

    紀蘭芷下午只有一節算學課,她?惦念謝如琢,上完課便來甲班外的庭院等他。

    從前,她?只當謝如琢是個鄰家的小兒郎,她?疼他憐他,與紀晏清、紀鹿,沒什么不同。

    可是今日,她?看著雖才及自己腰身高,但肩背挺拔、鳳眼高鼻的俊俏小郎君,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驕傲感?。

    不愧是她?的小孩,果?真聰慧漂亮,人見人愛。

    紀蘭芷朝他招招手:“琢哥兒,你來。”

    紀蘭芷在?幼學里也親昵喚他小稱,往來的學子們一邊詫異,交頭接耳說些私話,一邊走到紀蘭芷身邊,畢恭畢敬行拜師禮。

    紀蘭芷點頭,還了孩子們的學生禮節。

    她?看著謝如琢跑近,遞去一塊蘭花手帕,道?:“跑一身汗,擦擦吧。”

    平素紀蘭芷即便和謝如琢親近,也只是在?隱秘的家宅里、無人的馬車上。

    她?從未大庭廣眾這樣照看小郎君,仿佛將他當成了自家孩子一般。

    謝如琢一邊接過手帕擦臉,一邊眼睛微燙。

    他要努力低頭,才不至于讓紀蘭芷看到他蓄滿的眼淚。

    從前,謝如琢總是沉默寡言,站在?幼學門口,等待劉管事接他回家。

    身邊的學生有母親等待,他們一下學便歡天喜地地跑出學府。

    小孩手上書?袋甩到仆婦懷里,一頭撲進母親香軟的懷抱。

    婦人們一邊擁住小孩,一邊取帕子,心疼地幫子女擦汗。

    母子二人閑話家常。

    夫人會問?孩子今日讀了什么書?,會說今晚燉什么樣的甜湯給孩子滋補,會勉勵他們用?功讀書?,往后?恩科入仕,出人頭地……

    孩子們點頭應允,爽朗的笑聲不斷。

    謝如琢遠遠看著,他待在?角落里,孤身一人,冷冷清清。

    他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可憐,因此他開始板著一張臉,不哭不笑,不喜不怒。沒人能看出他的狼狽與難堪,如此一來,他能自己全?了自己的顏面。

    可是今日,紀蘭芷獨獨接他回府。

    謝如琢不是紀蘭芷迎接紀晏清、紀鹿回家時?,順道?捎上的那一個。

    她?為他而來。

    謝如琢心有所?感?,眼淚撲簌簌地落,一顆顆掉在?手背。

    謝如琢連忙用?手帕蓋住臉。

    紀蘭芷不懂謝如琢在?想什么,可是她?想,謝如琢終于有了一個孩子的模樣。

    她?彎曲膝蓋,蹲下身,取出一枚荷花香袋平安符。

    這是今日她?去侯府附近的香寺還愿時?,買下的。

    平安香囊的荷花紋樣看著熟悉,她?好像從前也給謝藺買過一個。

    她?把塞著三角黃紙平安符的香囊,掛到謝如琢的衣帶上,她?往里面塞了曬干的木樨花,聞起來很香。

    紀蘭芷朝小孩一笑,說:“這是紀姨母買來的平安符,今早特地送到住持手中加持過,浸過香火,也受過經文恩露,想來會有諸天神佛庇佑。”

    “琢哥兒戴上這個,它會保佑你平安順遂。”-

    謝府。

    謝藺今日忙碌公務,直至深夜。

    許是心中燒著一把火,他不止操持工部的文書?,差遣衙門僚臣一同辦公,就連政事堂的其他閣臣也受其牽連,謝藺將半個月前已經由皇帝批紅的章疏,逐一翻檢出來,分發下去,命下屬查漏公批,謹防錯疏。

    一時?間,所?有人都?因宰輔謝藺燒的這團無名火受罪,叫苦不迭。

    待謝藺回家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他想到昨日兒子看到他手上傷痕的惶恐,心生愧疚,臨睡前,又去看了謝如琢一眼。

    謝如琢今天和紀蘭芷相談甚歡,同車回府的途中,還被姨母百般關照,他心里很高興。

    謝如琢一整夜睡不著,躺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

    小孩手里捏著那一只平安香囊,反復摩挲,看了又看。

    屋外響起敲門聲,謝如琢聽出是父親的動靜。

    他歡喜下地,把平安符放到桌上,大聲高喊:“爹,你回來了!”

    小孩見到長輩總是心生歡喜,衣衫凌亂,倒履相迎。

    謝藺眼底的冷意,在?看到兒子的一瞬間,煙消云散。

    他溫情地幫謝如琢整理衣襟,囑咐小郎君天冷多添衣。

    可話在?出口的一瞬間,目光不小心落在?桌側的那一只平安香囊上。

    只此一眼,久久不能移開。

    謝藺的眼尾生熱,腰腹又有灼灼火氣上涌。他喉頭發緊,艱澀地問?出一句:“這一只香囊,是紀二娘子所?贈?”

    謝如琢困惑地抬頭:“咦?爹爹怎么知道??這是紀姨母特地上寺里買來給我?的。”

    謝藺的指骨蜷曲,手背皮下青筋輕顫,隱隱有暴怒之勢。

    他強忍住如潮涌至的情緒,又問?了一句:“買的?”

    謝如琢抿唇一笑,點頭:“我?見呦呦還有清哥兒腰上也有,他們說是母親去寺廟求的,用?記在?賬上的香火錢換購,應該也算買的吧?我?也想要一個,但不好和他們提,勞紀姨母記掛,她?為我?求了一個。”

    謝如琢極力壓制得意與歡喜,可他說起這些,羞赧的笑意還是浮現眼底。

    可是謝藺卻沒有跟著笑,他無動于衷。

    郎君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一把抓過這只香囊。

    “爹爹?你怎么拿我?的平安符?爹爹!”

    謝如琢窮追不舍,但跑了兩步,還是被劉管事抱回屋里。

    謝藺揚長而去。

    他舍下小郎君,回了主院。

    謝藺腳步如風,搡開上前請安的下人,一路殺回寢室。

    門扉被凜冽掌力掃開,箱籠前的銅鎖來不及插鑰,便被謝藺一掌劈落。

    謝藺的手心又是被冷硬的鎖頭割傷,淋漓鮮血,他顧不上那些蜿蜒的紅梅血跡,急切地翻找舊物。

    終于,他找到了那一只藏在?角落的、血跡斑斑的平安符香囊。

    這是紀蘭芷在?六年前送他遠行時?,親手掛在?他腰上的平安香袋。

    朱砂筆繪制的平安符箓被折成三角,妥妥帖帖藏在?荷花紋樣的香袋里。

    紀蘭芷說,她?惦念二哥,卻因自己懷有身孕,不能陪侍身邊。這一枚平安香囊,是她?親手編織之物,能護佑他平安無憂。還請二哥保重,時?刻戴在?身邊。

    謝藺沉痛地閉眼,指骨緊攥。

    可是,這只沾了血,泛舊的荷花香袋,分明和謝如琢領的香囊一模一樣……就連荷花紋樣、緊密的針腳織法都?毫不出錯。

    這是繡坊趕制的批量貨,人人皆有,平庸普通。

    不是他所?認為的獨一無二的贈物。

    她?騙了他。

    謝藺頹喪地松開手,喉頭涌起綿密的腥甜。

    原來,從前的枝枝便不曾為他花過一分心思?。

    原來,紀蘭芷待他真的沒有一星半點的垂青與鐘愛。

    謝藺強行咽下胸腔泛起的血氣,整夜緘默無言。

    他撫動那一只香囊,心臟刺痛,猶如凌遲刀剮。

    紀蘭芷只認親子。

    她?不要他。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若紀蘭芷對謝藺當真有情, 當真不舍,怎會一句挽留都沒有,便應下斷情的承諾。

    謝藺明?明?、明?明?給了她那么多余地?。

    若他?真厭棄她至此, 又怎會在?知道真相后還履諾,又怎會在?虎口撫上紀蘭芷纖細如草莖的長頸時, 沒能?狠心用力, 折去她的命脈。

    謝藺想,或許是他?當時的賊匪身份卑賤, 令她如此嫌惡,令她如此不喜。

    所以紀蘭芷能?夠輕易說出?一些騙人的甜言蜜語。

    所以她能?夠將他?的情意反復踐踏。

    所以能?夠音信全無整整六年,留他?蒙在?鼓里, 一天天捧著枝枝的舊物思念。

    紀蘭芷不戀舊情, 也不信他?有真心。

    謝藺仿佛心死,他?捻來衣擺,漫不經心擦去手上血跡。

    郎君的墨發流瀉脊背,如同?一尾蛇, 自肩頭垂下來,覆在?掌心, 融進血肉。

    這只手, 這些時日反復傷了多次, 傷痕一時難以愈合。

    謝藺擦不完血跡,便不再理會。

    謝藺站起身, 面色嚴峻,摜來一支燈燭,握在?掌中, 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男人收斂所有外露的脆弱情緒,臉上不喜不悲, 他?又成了那個勢傾朝野的宰輔,不會輕易動搖,抑或蠱惑。

    謝藺的衣袍迎風曳動,手中的火光被?風拉長,零星火苗燎上衣角,燒起一點衣布,很快又被?流動的風撲滅。

    他?伴隨著那一團忽明?忽暗的紅艷火光,來到?祠堂。

    謝藺叮囑劉管事備好撲火的水缸,隨后將手里的燈臺擲上香案。

    香爐和蠟竿被?燈燭狠撞了一下。

    蠟燭傾倒,香灰四散,瓜果供品滾落,就連高?高?懸掛的那一幅美人畫也被?撞倒在?地?。

    那是紀蘭芷的畫像,是謝藺這些年的珍藏。

    可他?仿佛沒了心肝,冷眼旁觀,沒有去撿。

    謝藺負手旁觀,任由延燒的大火卷上紀蘭芷的牌位,熊熊烈焰,焚燒紀蘭芷存在?的一切。

    耳畔,是噼里啪啦的燒灼聲;眼前,是火光燭天的焚燒盛況。

    謝藺看著火焰一點點吞噬過?往,即便手背青筋微顫,頸骨微繃,極其難受,他?也沒有離去。

    待熱浪撲到?面前,劉管事勸:“郎主,快出?來吧!火要燒著您了!”

    謝藺仍是站立,無動于衷。

    直到?一個行色匆匆的小身影撲進火海,謝藺才如夢初醒般,闊步追去。

    “如琢!回來!”

    謝藺不顧生死沖進火海,劉管事意識到?方才跑進去的竟是本該熟睡的小公子。

    他?嚇了個半死,顧不上什么主命不主命的,抬手招呼仆婦端水滅火:“走水了!走水了!趕緊滅火!要是主子們有個三長兩短,我唯你們是問!”

    一瓢瓢水潑上屋脊房檐,灶房的人還送來掩火的草木灰,謝藺家院里的仆從不算多,他?們只能?一趟趟往來滅火。

    幸好,鬧出?的這一場火事并?不大,不過?一刻鐘,火災呈現頹勢。

    謝如琢懷抱那一幅母親的畫像。畫像被?燒了一半,那句“吾妻,枝  枝”已經燒成灰燼,只留下半個女子身像。

    謝如琢雙手死死交織,護住畫像,他?不讓謝藺碰它分毫。

    小郎君一雙鳳眼潮濕,他?不欲輸了氣勢,于是死命咬著牙齒,方才忍下哽咽。

    身著白色單衣的小郎君,仰首,質問謝藺:“父親為什么要燒阿娘的祠堂?父親是不是想要忘記阿娘了?”

    謝如琢不明?白謝藺為何忽然性情大變,他?有些怕,又對這樣的父親感到?陌生。

    聽到?小孩子一聲聲搶白與質問,謝藺啞口無言。

    他?只是朝謝如琢伸出?手,對兒子說:“你母親……已經死了。”

    他?不想告訴謝如琢,紀蘭芷舍下他?。

    他?不想告訴謝如琢,他?是母親不要的孩子。

    可謝藺知道真相,又怎能?再懷念這樣一個拋夫棄子的女子。

    他?的辯解無力而蒼白,他?想和謝如琢道歉,兒子卻只以為謝藺還要來搶那一幅畫。

    謝如琢急急后退兩步,眼淚滾落,他?嗚咽開口:“阿娘就算死了,也不該被?我們忘記!就算以后有后娘,就算如琢長大成人,阿娘還是阿娘!如琢永遠記得阿娘!”

    謝如琢不再和謝藺強辯,他?抹去眼淚,抱住畫像跑出?燒毀了的祠堂。

    劉管事看到?謝如琢哀泣逃跑,心里焦急,忙問謝藺:“郎主,這、這……”

    謝藺不知該如何哄勸孩子,只對劉管事說了句:“你去護好小公子,他?想怎樣便怎樣。”

    “是。”劉管事也不想兩位主子鬧到水火難容的地?步,他?領了命,追上謝如琢。

    祠堂里,除了撲滅火焰的水聲,唯有謝藺呆立原地?。

    他?看了一眼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牌位,供養奉育枝枝的地方已經被火災毀得一干二凈。

    紀蘭芷不會再被?困在?這里了-

    謝如琢一口氣跑到?前院,他撩簾鉆進停放門口的馬車里,抱住畫像,縮成一團。

    他?看到?火光便沖了出?來,身上連一件厚袍子都沒披,如今體溫回流四肢百骸,冷得厲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劉管事追上來,苦勸小郎君:“小公子,父子哪有隔夜仇,郎主心里也記掛你呢,咱們回屋里休息,啊?可別在?這兒受凍了。”

    謝如琢的性子其實很倔,一旦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縮成一團,重?重?搖頭:“我不回去。”

    劉管事左右為難。

    謝如琢咬牙:“我要去建康侯府,劉管事,你送我過?去。”

    “劉管事,我不想待在?家里,你送我去。你不送的話,我就是自己走也要走過?去!”

    不知為何,謝如琢很想見紀蘭芷,他?想,除了父親以外,心疼他?的人應該就只剩下紀姨母了。

    已是亥時,街巷的店鋪早早關了門,沿途的屋舍黑魆魆一片,沒有半點燈光。

    興許其他?高?門小郎君深夜出?游,還會納悶家宅里怎么不點燈,可謝如琢卻知道,百姓們賺錢不易,平素入夜便熄燈休息,不會浪費油錢。高?門大戶用的蠟燭很貴,他?們買不起,只能?點那些價格便宜,燃起來卻有煙熏味的煉油燈。

    謝如琢房中日常所用的是蠟燭,就連母親的祠堂也長年燃蠟,父親說過?母親膽小怕黑,若是不點燈,怕她的魂魄每年清明?找不到?回家的路。唯有謝藺的書房或是寢室,偶爾用油燈代替蠟燭,僅作?照明?之用的話,他?不嫌味熏。

    謝如琢的心情漸漸平復,他?其實能?想起父親許多的疼愛,許多的溫柔,他?不恨父親,他?只是想念母親。

    馬車停靠路旁,劉管事在?車壁外輕聲喚:“小公子,我們到?了。”-

    建康侯府,大門落了鑰,廊廡底下的石燈也熄了好幾盞。

    已用過?晚膳,各屋送過?沐浴的熱水后,便準備歇息了。

    紀蘭芷沒那么早休息,她還賴在?盛氏的院子不肯去睡。

    秋季正是鵝梨和牙棗的俏季,季嬤嬤想著梨湯能?清熱解毒,紅棗又益氣養神,連著半個月都燉鵝梨紅棗枸杞湯,催促紀蘭芷和盛氏每夜喝一碗。

    有時候紀鹿和紀晏清來盛氏的院子請安,也被?季嬤嬤逮住,一人喂了一碗進去。

    紀鹿喝得小臉皺成橘子餅,好幾日都推脫功課忙,不敢來上房請安。

    今晚,紀蘭芷又故意拖延喝湯,在?盛氏、季嬤嬤跟前撒嬌。

    季嬤嬤聽了直笑:“二姑娘這潑賴樣子,和夫人少時簡直一模一樣!”

    盛氏擰了一下紀蘭芷的臉,嗔道:“我哪有枝枝這般嬌氣,少時盛家就數我脾氣最好,最柔順。”

    明?明?都有小娘子的春閨嬌氣,但當著小輩面前,季嬤嬤也不拆盛氏的臺。

    她佯裝肅容,又推了推甜湯:“二姑娘快些喝吧,湯涼了可不補氣,效用要大打折扣了!”

    紀蘭芷被?催得沒辦法?,只能?小飲一口。

    就在?這時,忽然有仆婦來通稟,說是謝家小公子求見紀蘭芷。

    紀蘭芷如蒙大赦,立馬起身,對盛氏道:“琢哥兒來了,我去瞧瞧。”

    老?夫人和紀侯爺巴不得謝家多親近紀蘭芷,既是謝藺長子來訪,他?們又怎會阻攔?門房當即開門,諂媚地?迎謝如琢下車。

    晴川為紀蘭芷提燈照路。

    紀蘭芷遠遠看到?謝如琢。小郎君只穿單薄綾布中衣,臉上還掛著淚痕,她的眉心微微皺起。

    紀蘭芷知道小孩好面子,她索性什么都不問。

    紀蘭芷解開頸上的細帶,抖出?披風,兜頭蓋住了小孩。

    謝如琢驀然被?一片溫暖皮袍包裹,鼻尖嗅到?的全是馨雅花香,融融的暖意軟化他?凍僵了的四肢,就連眼眶也被?催出?一重?眼淚。

    謝如琢蒙頭躬身,對紀蘭芷行禮:“見過?紀姨母。”

    紀蘭芷含笑,原地?跺了跺腳,說:“哎呀,別見外了。這里好冷,咱們快些進屋吧。”

    她學不會當一個謙讓的大人,既然御寒的斗篷送給謝如琢,那她便要快點回屋里取暖了。

    紀蘭芷直接帶謝如琢去了一間燒有地?龍的客房,屋里熱氣騰騰,再不復秋夜的寒冷。

    謝如琢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待他?落座以后,這才意識到?自己今日的衣著有多不體面。

    小郎君耳朵紅紅,紀蘭芷怎么猜不到?他?的心思?

    她命仆婦設下湯浴,又上大房那里,從嫂子鄭氏的屋里要了一身裁給紀晏清的秋衣秋襪,衣裳鞋襪都是簇新,紀晏清沒有穿過?。

    紀晏清和紀鹿早早聽到?謝如琢來訪的動靜,紀晏清跑過?垂花門,穿堂進屋,問紀蘭芷。

    “二姑姑,如琢來了?”

    紀鹿一臉困倦,由奶娘抱著,懶懶地?問:“謝如琢是不是想找哥哥玩?這么晚了還不睡覺,呦呦都困了。”

    紀蘭芷失笑,拍了拍紀鹿的背:“把小丫頭帶下去睡吧。”

    待紀鹿回房后,她又看了一眼紀晏清:“清哥兒要不要去看看如琢?”

    紀晏清一直認為整個紀家,屬他?和謝如琢關系最好,二姑姑這樣問他?,無非是覺得只有他?這等摯友,才能?問出?謝如琢的心里話。

    小兒郎當即挺著胸膛,接下任務:“二姑姑看我的吧!”

    屋里,謝如琢沐浴完,看著烤過?火塘,溫暖柔軟的新衣,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摸了很久的秋衫,這才慢吞吞穿上身。

    小郎君一番梳洗打扮,又是端莊得體的模樣。

    花廳里,紀蘭芷早早命人熬煮了芡實青棗粥,也就是農家人常說的雞頭米甜粥。

    她舀了三碗甜湯,分別端給紀晏清、謝如琢。

    謝如琢:“多謝紀姨母,今晚實在?叨擾。”

    小郎君成日里老?氣橫秋守著禮制,紀蘭芷心疼兒子,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胡說什么,看到?琢哥兒來家里,紀姨母心里不知如何高?興。快吃些粥暖暖身子,手都凍僵了。”

    謝如琢點頭應是。

    紀晏清問:“如琢,你出?什么事了?”

    謝如琢聽到?這話,也不答,只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鉆進碗里。

    良久,他?說:“沒什么事。”

    紀晏清問不出?話,也不管那么多了。

    吃完粥,他?拿出?自己日常私藏的玩意兒哄謝如琢開心,有草蟈蟈、草龍、木陀螺,甚至還有一只灶房養的黑貓,他?常和呦呦偷偷去摸貓,但鄭氏嫌棄黑貓是地?府陰差使者,會招鬼,怕勾小孩魂,不讓他?們把貓抱到?房里。

    謝如琢家里不養小動物,看到?黑貓也有點驚奇。不過?他?沒有碰貓,只是一雙鳳眼直愣愣盯著。

    紀蘭芷看出?小孩的心思,她輕輕握住兒子的手,牽引他?撫摸黑貓的脊背。

    小黑貓剛剛吃完魚干,花廳里又烘了炭盆,舒服得直瞇眼,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謝如琢第一次撫摸小貓,掌心的觸感新奇,又很溫暖。

    他?漸漸放松了防備,由著長輩拉他?的手,輕輕揉弄貓崽子。

    紀晏清玩過?一通,被?仆從抱回房里睡了。

    謝如琢不想回家,強撐起精神,再陪紀蘭芷說幾句話,然而夜已深沉,他?很快便打起了瞌睡,歪倒在?廳堂的炕床上。

    紀蘭芷脫下鞋襪,坐到?床榻旁邊,她取來芙蓉花紋漳緞棉被?,小心蓋在?謝如琢的下頜底下,動作?輕柔,沒有吵醒小孩。

    目光落到?一旁,紀蘭芷看到?那一卷被?謝如琢抱得死緊的畫像。

    她攤開畫軸,畫上的女子柔美溫婉。

    正是自己。

    不難猜出?,這幅畫是謝藺親筆繪制。

    難怪謝如琢一眼就能?認得母親的樣貌。

    只是……

    紀蘭芷的指腹落到?燒焦了的一角灰燼,久久不言。

    她猜到?,謝藺今晚,是想將她的過?去抹殺,付諸一炬。

    難怪小兒郎要鬧脾氣。

    又過?了半個時辰,季嬤嬤親自來通傳,說是謝相公親自來府上接兒子回家。

    紀蘭芷望向旁邊睡得正香的小郎君,再不舍也只能?推醒他?:“琢哥兒,你爹來接你了。”

    謝如琢一睜眼便看到?娘親姣好美麗的面容,不由怔忪,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這是紀蘭芷,并?非生母。

    他?沒有立刻應聲。

    紀蘭芷還以為謝如琢怕謝藺,因此心里不情愿。

    她甚至疑心,謝藺私下喜怒無常,會打孩子。

    思來想去,紀蘭芷還是親自送謝如琢出?門,陪他?一段路好了。

    紀蘭芷道:“來,我陪你一塊兒去見謝相公。”

    謝如琢點頭,掀開被?子,利落下地?,整理衣著。

    紀蘭芷不愿讓謝藺久等,免得他?火氣更盛,她連羅襪都忘記穿,趿著繡鞋便牽起兒子朝屋外走去-

    謝藺親自來建康侯府接人,紀侯爺喜不自勝,他?特地?披衣起身,同?這位孤直的朝堂肱骨寒暄幾句。

    謝藺雖不喜歡和侯爵門閥攀交,但明?面上應盡的禮數不會落下。他?關切幾句紀侯爺的身體,委婉勸他?回屋休息。

    紀侯爺得了體面,滿意回到?院子。

    外院的客廳,唯有謝藺一人獨自等待親子。

    謝藺品了一口清茶,凝神望向檐外。

    秋夜風大,枝椏上的枯葉被?風吹得撲棱棱地?落,苦夏過?去,便是滿庭的草木榮枯。

    謝藺沒有穿先前那一件沾了灰燼的舊袍,他?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古銅綠江涯紋圓領袍,墨發束進玉蟬小冠,鳳眼劍眉,目光銳寒。

    他?肩背挺拔,坐在?圈椅之中,巍然不動。似是等得不耐,玉琢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擊桌案,計算時間。

    直到?屋外人影幢幢,謝藺的手指動作?徐徐止住。

    遠處,緩步行來一雙母子。

    紀蘭芷穿秋意濃重?的橘黃褙子,搭了谷黃抹胸里襯,并?一件玉簪綠百褶裙。

    女子烏發如瀑,肌膚如雪勝玉,最是容貌嫵媚,風姿毓秀。

    她手里牽著親子,動作?放慢,配合小兒郎的腳步。

    很溫柔的畫面,謝藺卻沒有多看,待人走近,他?避開眼去,瞥向庭中滋生的幾處草芥。

    謝如琢怯怯地?喊了一句:“爹爹。”

    謝藺聽到?兒子的聲音,雖不想在?紀蘭芷面前落下氣勢,但也無可奈何擺出?慈愛的姿態。

    他?躬身,朝謝如琢伸出?手:“今日,是爹爹不對,往后再不會了。”

    謝如琢聽他?誠心認錯,如釋重?負,沒有多加苛責。

    他?把小手放到?謝藺的掌中,任由謝藺健碩有力的雙臂抱起自己。

    謝藺接回兒子,這才按照禮數,看向紀蘭芷。

    謝藺的目光冷漠,沒有繾綣,他?凝視紀蘭芷,如同?接洽尋常的外人。

    謝藺道:“今日多謝紀二娘子照看小兒,勞你費心了。”

    明?明?是樸素的一句道謝,不知為何,落到?紀蘭芷耳朵里,平添幾許諷刺。

    她對小郎君不聞不問六年,可偏偏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像是有母子連心的感應,謝如琢竟親近她至此地?步。

    紀蘭芷受之有愧,又不能?多說什么,只繼續和謝藺逢場作?戲。

    她笑道:“謝相公言重?了,哥兒乖巧可人,我也十分喜歡他?。”

    謝如琢旁聽紀姨母和謝藺的切磋,明?明?是和諧的道別場面,他?卻在?昏昏欲睡中,聽到?謝藺胸膛里悶出?的一聲冷笑。

    謝如琢睜眼,好奇地?打量父親。

    紀蘭芷被?那一聲極輕極短促的嗤笑,撼得呆住,她如芒在?背,巴不得快點回內院。

    可偏偏,謝藺還有閑談的心思。

    他?似有所感,忽然意味不明?地?問了句:“琢哥兒今日所佩香囊,可是二娘子親手編織的?”

    紀蘭芷猜想,定?是她今日親近兒子的事引起謝藺不滿了,她心里十分委屈,卻又無可奈何。

    紀蘭芷小聲道:“其實是買的,我不會女紅。”

    謝藺垂下眼睫,低喃:“甚好……”

    是他?癡心妄想,竟以為那一枚平安符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內情。

    謝藺不再看她,他?打算打道回府:“夜深了,本官不欲打擾紀二娘子休息,先行回府。”

    紀蘭芷松一口氣,忙側開身子,讓出?退路:“謝大人一路走好。”

    謝藺頷首,錯開紀蘭芷的時候,鳳眸下意識一瞥。

    紀蘭芷的秋裙恰好被?晚風漾起,裙擺如池中錦鯉,褶皺一尾尾散開,露出?她沒穿羅襪的、伶仃的腳踝。

    踝骨藏有太?溪穴,最容易受凍傷風。

    不問也知,紀蘭芷下地?匆忙,又不穿厚襪,趿鞋來迎人。

    也不知是謝藺于她而言無關緊要,不值得她鄭重?對待,還是將謝藺視為熟人,不擺客套疏離的嘴臉。

    紀蘭芷垂眉斂目,靜候謝藺走遠。

    可偏偏,男人停在?她跟前一丈,駐足不前。

    紀蘭芷等了許久,困惑地?望來,正對上謝藺那一雙探究的眉眼。

    紀蘭芷腦中嗡鳴,她被?鳳眼里的冷意嚇得后退半步,險些失聲,喚一句:“謝相公?”

    謝藺收回目光,偉岸身形隱在?暗沉夜色里,令人捉摸不透。

    他?遲遲不走,紀蘭芷也不敢動。

    良久,謝藺還是動身了,只在?臨走前,留下一句語氣冰冷的話。

    “紀二娘子,秋夜露重?,謹防受涼。”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天末涼風將謝藺的話送到紀蘭芷耳朵里。

    不知是否真的受涼, 她的后脊浮起一層戰栗。

    紀蘭芷偏頭?去看謝藺,可?夜色濃郁,父子二人拐出垂花門, 她已經看不清了。

    紀蘭芷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興許謝藺對?她沒有關心之意,只是礙于謝如琢在?懷里, 他不能在?小郎君面前反唇相譏, 因此換了一種話術,提醒她趿拉繡鞋來見人, 很失禮。

    如此一想,紀蘭芷有點氣悶,當晚主動去喝了安神清火的鵝梨紅棗湯, 等心情平復以后, 她才拉過錦被,躺下?休息-

    翌日,謝藺將兒子送上馬車后,便入宮城里任職。

    齊國皇宮的分為內外兩城。

    外城建有六部二十四司的衙門官署, 內城除了帝后妃嬪與未出閣的皇嗣的宮闕,還設有掌管宗府內務的十二監衙門, 近身衛戍皇帝的羽林衛軍所, 以及閣臣議事票擬的政事堂。

    像謝藺這樣, 既是工部尚書,掌管外城部司, 又兼內閣大學士,內廷外城來往自如,自然是地位獨尊, 位極人臣。

    然而,世家門閥皆心知肚明, 乾寧帝從來不是蠢材,既敢放權,便有收權之法。

    且看酷吏謝藺如今成君王手?上一柄削鐵如泥的尖刀,來日若要?折其羽翼,跌下?云梯時,又該是如何粉身碎骨的慘況。

    謝藺協助皇帝推行衛所制已有六年,然而地方世家大族明面上配合中樞遏制兵權,私下?里還是會有畜養豪奴、私攢親兵的亂象。

    乾寧帝心知肚明,卻鞭長莫及,沒有多加干涉。

    反倒是近日,謝藺又進行了一次土地變革。

    他推崇均田法,由?公家授田于民,進行耕種,從而為農業創收。

    此次變法,粗看一眼,好似只與貧民百姓有關,然而其變革核心,卻是幫皇帝收復地方世家大族的私有土地。

    本來乾寧帝裝聾,地方門閥作啞,天高皇帝遠,他們偏安一隅,守著?家業,那些未經開墾的荒地盡是州府豪族的私產。

    如今官家派下?均田的敕令,不止限制了世家大族的田地所有數量,還扶貧百姓,授人以農田,甚至將那些本該屬于州府豪族的荒山野田,標記為公中田產。

    少?了土地,便是另一種削藩奪權的手?段,軍權集中都城,掌于皇帝手?中。從此戰爭減少?,四海昇平,社稷也能更加安定。

    只可?惜,此舉大大損傷了世家門閥的利益,遭到高門諫臣的強烈抵制。

    誰人不知這些餿主意都是出自皇帝之手?,可?誰又敢忤逆尊長,唾罵圣人,他們只能對?寒門出身的謝藺口誅筆伐,以此泄憤。

    一時間謝藺又被推至風口浪尖。

    門閥大族恨不得將謝藺碎尸萬段,寢其皮,食其肉。

    幸而謝藺意志堅定,并不為惡言所傷,也不會有所動搖。

    高門官吏罵累了,而謝藺毫發無損。

    他們又不得不佩服,乾寧帝看人真準,若是換一個膝骨軟的孬貨,早被他們用?錢財策反,倒戈權貴了。

    謝藺忙碌一整日,詳復完最后一份文?書,已是酉時。

    離開工部衙門后,謝藺照常上馬廄牽馬。

    皇城宮道不允許外臣策馬奔馳,因此騎馬趕來皇城上朝的馬匹,全?部由?御馬監的馬奴拴在?馬廄里看管。

    謝藺偶爾要?在?三法司里來往奔波,身上難免會磕碰上死囚的臟污血跡。

    他和看守牢房的老差役閑談時,曾聽老者?說?起:牢獄陰氣重,萬一招惹來不干不凈的鬼魅,會鬧得家宅不寧,小孩子受到驚嚇,恐怕會丟了魂魄。他那邊有個娃娃初生牛犢不怕虎,上山打豬草的時候,往野墳頭?撒尿,被孤魂野鬼嚇住,神婆來了也沒能治好,最后成了個癡傻。

    謝藺從前不信鬼神,但顧念家中還有稚子與亡妻,不管是驚嚇到謝如琢,還是孤魂進門作威作福,壓制枝枝的魂魄,他都于心不忍。

    謝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于是,他幾乎每次回家,都會在?官署里先換成居家的常服,再攜帶臟了的官袍,前往馬廄牽馬。

    今日換完衣裳,已是月上中天。

    謝藺拉動棗馬的韁繩,人還未走,遠遠看到徐昭大馬金刀走來的身影。

    謝藺是廟堂老油子,即便和各司官吏有政見齟齬,也不會明面上鬧不和。

    郎君停下步子,等徐昭走近。

    謝藺不喜徐昭,濃黑鳳眸輕瞥一眼,淡聲道:“徐將軍今日下值倒遲。”

    論出身,徐家和門閥士族沾不上干系,和謝藺這等庶族倒是沾邊,這個月朝堂上的風波,他聽說?了。

    徐昭心思淺,又在?邊關吃過戰苦,他不懂那些公產分割、權衡門閥的政治。他只知道,百姓困苦,手?里沒田耕種等同于餓死。謝藺敢和世家較量,虎口奪食,從他們手?中爭利給積貧百姓,那他就是個值得人欽佩的好官。

    因此,徐昭待謝藺倒是十分熱情,少?年郎的眉眼清亮,朝他大力揮手?,“謝相公,巧遇啊!今晚月色不錯,咱倆找個酒肆喝一杯如何?”

    少?年人聲音清潤,沉沉鎧甲因徐昭的晃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擾人心神。

    謝藺皺了一下?眉峰,面上露出些許不耐。

    他冷漠拒絕:“不必,本官不飲酒。”

    徐昭被謝藺掃了興致也不惱怒,他翻身上馬,輕夾馬腹,遺憾道:“那好吧,下?次再邀謝相公小聚。”

    說?完,徐昭躍馬揚鞭,胯.下?快馬追風掣電般,狂奔而出。

    謝藺不過隨意一瞥,看到徐昭腰上系著?的一道香囊殘影。

    他心有所感,臉色頓時發沉。

    謝藺顧不上安撫愛馬,直接縱身上馬,朝徐昭疾行而去。

    徐昭本來悠閑騎馬,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急促的馬蹄聲。

    他困惑回頭?,看到謝藺持韁狂奔而來。

    謝藺身為文?官典范,一貫整衣斂容,風致楚楚。平時在?官署里,謝藺處事不驚,八風不動,無人不贊他官風得體。

    哪里像今日,謝藺趁月騎馬奔來,衣袖被夜風吹到鼓囊,濃黑眉眼不復平日的運籌帷幄,多了一絲不寧與急躁,與往常判若兩人。

    徐昭納悶,勒馬停下?,等謝藺靠近。

    謝藺放慢速度,終是停在?徐昭跟前。

    他緩了一口氣,沉聲問:“徐將軍腰上的香囊是何處得來的?”

    徐昭扯下?香囊,懸掛指間,笑了下?:“謝相公是說?這個啊?這是舍弟給我的,他聽說?我今日要?上軍營操練新兵,還要?在?御前和弓斧兵比試,生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特地把?平安符轉贈于我,保佑我安康。謝相公,你是不知道,區區十幾個弓斧兵哪里是我的對?手?,想當年我御敵胡戎,以一人一馬,槍挑一隊騎兵,打得他們是落花流水,再不敢犯我邊境……噯?噯?謝大人,我還沒說?完呢,后邊才叫精彩!謝大人?!”

    徐昭沒能喊住謝藺。

    郎君聽得厭煩,早已夾馬跑遠。

    謝藺以為,便是他不得紀蘭芷青睞,小兒總是招她疼愛的。不曾想,她倒是如從前的回信上說?的一致,真心喜愛孩子,將所有幼學小子視若己?出,一視同仁。

    只可?惜,謝藺不知的是……

    幼學最早只有三個小孩佩了平安符,一個是常年考試第?一的謝如琢,一個是常年位居第?五的紀晏清,一個丙班倒數的紀鹿。

    前兩個都是天之驕子,至于紀鹿嘛,難保不是想掛一枚平安符沾一沾小文?曲星的才氣。

    至此,接孩子的官夫人們爭相打聽平安符的出處,一個個都跑到古剎里上香求符,還點名?要?大和尚燃燈加持香囊。

    就連徐夫人也不能免俗,巴不得沾一點謝家小子的文?氣,讓徐五郎別再考個五分回家丟人,吃一頓竹筍炒肉(竹帚鞭笞嫩腚)。

    徐五郎煩不勝煩,要?是戴了平安香囊,他還考五分,他面子不要?了嗎?

    思及至此,徐五郎把?香囊轉贈給四哥徐昭,假裝自己?平素皮實,但內心柔軟,時常關心兄長。

    翌日,謝藺辦公時,羽林衛的一個禁軍侍衛犯到他面前。

    聽說?這名?軍士早上為趕公差,于坊市間騎馬疾馳,驚嚇到集市買菜的百姓,還險些踏斷老人的肋骨。

    軍士囂張跋扈,有傷天子近衛的名?聲,理應當眾廷杖十下?,以儆效尤。

    為了避免徇私,徐昭身為羽林衛指揮使,特地把?這一樁小事轉交到謝藺手?里,由?他裁決。

    本來依法懲處便好,謝藺忽然加碼增刑:“天子腳下?也敢驕矜滋事,目無王法,廷杖二十。”

    跟隨謝藺辦事的工部侍郎溫理有點猶豫。

    先不說?徐昭把?案子遞交到他們手?里,實有親近討好之意,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兩司都是皇城里走動的近臣,關系鬧砸了不大好。

    溫理悄聲提醒:“謝大人,依律裁決,這位禁軍侍衛只需杖責十下?。”

    謝藺批完一張文?書,白皙長指擱下?墨筆。

    他倏忽出聲:“我記得,溫大人家中母親年邁,令慈年逾六十,卻已患有眼疾,白日能見之物也有限?”

    謝藺說?起老母親的病情,溫理聽著?心里十分難受。

    他也是貧戶出身,當年母親為了供他讀書,深夜就著?熏眼的油燈,織布縫衣,勉強攢下?銀錢,拉扯兒子長大。等他入朝為官,能夠報答母親,阿娘的那雙眼卻已患沉疴,藥石無醫。

    溫理嘆氣:“不錯,您怎么忽然說?起這個?”

    謝藺再度提筆辦公,冷聲道:“若有人當街縱馬,傷及令慈,可?對?方位高權重,你求告無門,亦無力懲戒他,只能心生怨懟,忍下?委屈。知章,你會如何判?”

    知章是溫理的字。

    謝藺所言,句句平淡,卻震耳發聵,溫理驚訝自己?為官多年,竟險些要?失去護民仁心。

    他羞慚不已,又想到萬千貧戶位卑言輕,生活上的不易,咬牙道:“此子該死!就二十廷杖,罰他,不冤!”-

    暮秋時分,青山綠水褪去蔥綠,染上一蓬蓬紅楓,金桂飄香十里。

    幼學膳堂時不時蒸煮秋社糕,或是鋪陳豬肉、羊油、鴨餅的社飯,供孩子們用?食。

    秋社這一天,宅院里除了主母宗婦,其他房的媳婦都能回娘家省親,鄭氏便回家了一趟。次日回到建康侯府時,鄭氏給紀鹿、紀晏清帶了兩個曬干的葫蘆。

    葫蘆很小,穿孔系了紅線,里頭?掏空,裝了牙棗。

    據說?葫蘆棗是孩子的大舅舅準備的。

    秋社回門由?媳婦帶回去給外甥們,可?以保佑孩子們百事大吉。

    第?二天,幼學里,無數孩子都在?炫耀自己?拿到的葫蘆棗,有的孩子母族昌盛,舅舅多得不知凡幾,腰上掛了一串葫蘆,也讓同班同學知道,他們不是好惹的,欺負他們,自有舅兄撐腰!

    英國公府的小公子姜鋒,近日又聽家里人說?謝藺的壞話。

    他記吃不記打,還敢招惹謝如琢。

    可?是這一次,小孩學聰明了。

    他不用?言語挑釁謝如琢,只在?腰上別了好幾個葫蘆,揚一揚衣袖,在?謝如琢的桌案前,走過來,走過去。

    姜鋒時不時拍動小葫蘆,說?起舅舅們的疼愛,給他買了好多玩具還有吃食,家里一個庫房都是他的禮物。

    言下?之意,分明是姜鋒想提醒謝如琢,他沒有母親,沒有舅舅,他孤苦伶仃,沒人疼愛。

    謝如琢看了一眼,雪睫低垂。

    小郎君不蠢,當然知道姜鋒的言外之意,可?他無動于衷。

    謝如琢口中念念有詞,繼續套用?九因歌的公式,解答算學題目。

    倒是紀蘭芷幫幼學院長巡察學堂紀律的時候,遠遠瞥見姜鋒“耀武揚威”的畫面,心里不滿。

    她眉心一皺,回家時,央著?兄長紀明衡,往葫蘆里塞幾顆新棗,她有用?處。

    紀明衡算起來,也是謝如琢的大舅舅了,有他送葫蘆棗,能保小孩平安。

    第?二天,吃飯時,紀蘭芷偷偷給謝如琢開了小灶。

    她不但給謝如琢單獨送了一份社糕,還從袖子里獻寶似的掏出一只小葫蘆,掛在?他的腰帶上。

    謝如琢的珠篁綠腰帶,不止有平安符,還有一只塞棗的小葫蘆。

    他有人疼愛,和其他孩子沒什么兩樣。

    謝如琢心里生出隱秘的歡喜,忍不住抿唇微笑,珍惜地摸了摸小葫蘆。

    紀蘭芷見小孩總算有了點笑臉,心里安定多了。

    她拍了拍小孩的腦袋,道:“我把?琢哥兒當成親兒子一般疼愛,別人有的,你自然也該有。”

    謝如琢鼻尖酸酸,他點頭?道謝:“多謝紀姨母。”

    夜里下?學,謝藺來接兒子。

    謝如琢獻寶似的拍了拍腰間的葫蘆,同父親說?:“紀姨母給我的!”

    兒子鳳眸亮晶晶的,說?起紀蘭芷,眼底滿是歡喜。

    謝藺知道秋社送葫蘆棗的含義,這是妻子的兄弟該給外甥準備的賜福棗。

    紀蘭芷并沒有短了謝如琢什么,她真心疼愛孩子。

    謝藺臉上的冷意緩解不少?,他憐愛地摸了摸謝如琢的頭?。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對?謝如琢道:“帶為父去和你紀姨母道個謝吧。”

    謝如琢迫不及待地牽住父親的手?,鄭重道:“是該如此!”-

    紀蘭芷今日批閱算學的卷子。

    她自打成為算學教諭以后,苦學了算經,如今已經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繡花枕頭?了。

    就是孩子們一學算術,錯漏百出。

    她看到一題,說?是:“一只雞生了兩枚蛋,五天后一共有多少?顆蛋?”

    紀鹿靈機一動,寫下?:一顆都沒有,因為阿兄每天早上起來要?吃兩顆雞蛋!

    紀蘭芷終于被氣暈過去。

    她扶額,端起一側養生的枸杞菊花茶,小飲一口,嘴里默念:親侄女親侄女,打不得……

    紀蘭芷還在?和考卷廝殺,學堂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紀蘭芷放下?筆墨,拉開虛掩的門板。

    秋風颯颯,木樨花落滿石階。

    抄手?游廊底下?,站著?一雙父子。

    大郎君肩背挺拔,風儀出塵,小郎君玉雪可?愛,溫文?乖巧。

    紀蘭芷看到謝藺那張英朗的冷臉,心里不由?發怵。

    她飛快思考,近日有沒有哪處開罪過謝藺,以至于他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來尋仇……

    思索半天,無果。

    紀蘭芷蔫頭?聳腦靠近,笑問:“謝相公是來接如琢的?”

    謝藺看她一眼,深寒目光落于她沾滿墨跡的袖口。

    隨后,謝藺漫不經心地道:“可?否請紀先生借一步說?  話?”

    紀蘭芷頭?皮發麻,求助似的看了謝如琢一眼。

    小孩一臉莫名?,眨眨眼,對?紀蘭芷搖了搖頭?。

    紀蘭芷猜不出謝藺的目的,但她想,如今兩人身在?幼學,大庭廣眾之下?談話。而二哥早年這么柔善,不至于官場沉浮多年,養成一具毒辣的肝腸,更不會喪心病狂對?她下?手?吧?

    紀蘭芷沒理由?拒絕,只能跟著?謝藺走向另一處僻靜的風亭。

    謝藺忽然止步,紀蘭芷心不在?焉,險些撞上她的后背。

    小娘子后退兩步,唯唯諾諾,看著?很是膽小。

    倒有點,惹人發笑。

    謝藺的視線落于別處。

    直到紀蘭芷散落的一縷烏發,猶如靈蛇,被風吹得纏繞,略動他垂下?的指骨。癢癢的一點觸碰,膩理而矜持。

    他蜷回指骨,記起自己?要?說?什么。

    謝藺傾身靠近,俯就紀蘭芷。

    如山巍峨的身影忽然壓來,即便是黑影,也予人一種難以忽視的威壓。

    紀蘭芷想后退,卻又忍住逃心。她不該露怯,況且謝藺也沒說?要?將她怎樣。

    直到謝藺靠近她耳側,用?僅此二人才能聽到的低音,同她說?。

    “雖說?你我沒有瓜葛,可?琢哥兒也是你親子,如你記掛,可?以來探望。”

    “二娘子,我沒有那么心狠,逼你斷絕母子倫常。”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紀蘭芷實在算不上一個見好就收的姑娘, 她聽著謝藺話里有漏洞可鉆,不由小聲問:“謝相公的意思是,我可以告知琢哥兒, 我是他?生母?”

    聞言,謝藺不知想到了什么, 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 道:“二娘子此話何意?若是告知琢哥兒真相,豈不是要說明你?我之間?有夫妻之實, 且不說于二娘子名聲有染,便是你?往后再嫁他?人,琢哥兒日日親近親母卻?不能與你?相認, 他?心思纖敏, 又該如何自處?”

    謝藺話已說得直白,言下之意便是:若為了孩子之故,兩廂結合,再續前緣, 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倘若紀蘭芷真的舍不下謝如琢,謝藺也?不是不可為大局考慮……

    然?而?, 紀蘭芷早早吃到謝藺遷怒的火氣?, 深知他?對她恨之入骨, 又怎會再來觸霉頭?況且,紀蘭芷若是一心攀高, 能選的郎婿也?眾多?,實在沒必要陷入和謝藺的愛恨糾葛。萬一她努力引.誘謝藺,結果沒成, 偷雞不成蝕把米,他?日再相遇, 可就沒有今日這樣和顏悅色的對話了。

    這位謝相公慣愛睚眥必報!

    紀蘭芷對于現狀其實很滿意,親子和她還算親密,即便沒有相認,也?對她十分敬愛。前夫也?是個君子,幫她竭力隱瞞當年?的情.毒丑事,若她之后再尋個稱心如意的郎君,能助盛氏脫離侯府的苦海,母女在位高權重?的夫家團聚,那就真是人生美滿了。

    因此,紀蘭芷才不會花大力氣?打破僵局,她喜歡勝券在握的感覺。

    于是,紀蘭芷抿唇一笑,頷首道:“謝相公說的是,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如今彼此都?有很好的生活,實在沒必要戀舊再攪和一塊兒。不過謝相公放心,琢哥兒乖巧可愛,就算不能相認,我也?會將其視若己出,好好疼愛。即便我往后有了其他?姻緣際遇,我待琢哥兒的慈愛之心也?不會變。”

    紀蘭芷趕緊投誠,擺出一副慈母的姿態,也?好獲得謝藺的好感。

    殊不知,紀蘭芷這句話沒心沒肺的話,險些?把謝藺氣?到嘔血。

    謝藺鳳眸深寒,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個什么賤東西,不遠萬里前來自討苦吃……甚至不惜低聲下氣?,再求紀蘭芷眷顧一回。

    他?下頜緊繃,還守著所剩無多?的自尊心,“如此甚好……看來二娘子一拍兩散的心,倒是很誠。”

    謝藺的臉幾乎要黑如鍋底,偏偏紀蘭芷夜里有些?輕微雀目,倒是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

    紀蘭芷眨了眨眼?,賣乖地?道:“我答應過謝相公,往后再不糾纏于你?,自然?說到做到!枝枝已經?洗心革面,從此再不騙人了。”

    紀蘭芷還在努力給謝藺留下一個極好的印象,她要同他?重?新?開始,至少日后見面也?能是個點頭之交。

    怎料,謝藺實在難以討好。

    郎君目光含怒,冷冷看她一眼?,道:“你?……很好。”

    紀蘭芷羞慚,靦腆地?笑了笑:“不值當謝相公的夸贊。”

    謝藺終是敗下陣來,他?臉色蒼白,抿唇不語,長指收攏于衣袖間?,沒有貪戀紀蘭芷一眼?,徑直負手離去。

    紀蘭芷目送謝藺遠行,她想,她和謝藺的前塵舊憶,今日一定是說開了的。雖然?心里會有幾分對于二哥的記掛和遺憾,但她也?可以重?新?展開自己的新?生活,依照心意去挑選新?的郎君了-

    一個月后,天降瑞雪,四野茫茫。

    大雪圍擁都?城的日子里,恰逢榮安縣主李微七歲生辰。

    十天后,縣主府會設小宴,宮中皇帝親自下帖,幫忙縣主宴請朝中大臣、世?家子女登門慶賀。

    李微是親王李昌舟之女,也?是乾寧帝的侄女。

    乾寧帝并非先帝嫡長子,而?是次子。當初凌太子蠹政害民,滅公奉私,乾寧帝領兵圍宮,規勸凌太子禪讓皇權。乾寧帝顧念舊情,沒有賜死?皇兄,只將其圈禁皇陵。

    六年?前,乾寧帝夢到已故的先帝,想起幼時他?和凌太子也?是兄友弟恭,這么多?年?的關押反省,乾寧帝以為凌太子早已幡然?醒悟,便帶著兄弟一同探望兄長。

    誰知,凌太子心思奸惡,一心想殺乾寧帝,以泄心頭之恨。幸有皇弟李昌舟舍命擋刀,護住乾寧帝,這才保下一命。

    李昌舟子嗣不豐,留下的嫡枝子女唯有李微。

    乾寧帝感念弟弟,他?將李微接進宮中,封為榮安縣主,享公主的采地食邑。

    乾寧帝細心照看這位侄女,便是膝下嫡親公主,也?比不得李微得寵。

    因此,朝中大臣們賣皇帝一個薄面,自然?要欣然?前往縣主府邸,為一個七歲小丫頭慶生。

    紀蘭芷也?收到請柬,她聽到盛氏私下談起宗族秘聞,心里不屑一顧。

    先不說那位凌太子已是花甲之年?,便是乾寧帝手段雷霆,又怎會讓凌太子在皇陵里療養生息,還有一副能刺殺人的好體魄。興許就是乾寧帝多?疑,對李昌舟起了殺心,故意將災禍栽贓給凌太子,也?好一舉將兩個心腹大患處死?于皇陵。

    對李微的體貼關照,難保不是因殺害皇弟產生的愧疚。

    當然?,這些?也?不過是紀蘭芷這樣的門閥子女們的猜忌,做不得真。

    要為縣主慶生的消息,兜兜轉轉還是風靡了整個幼學。

    近乎所有幼學的孩子都?會上縣主的宅邸游玩。

    為了給榮安縣主撐場面,乾寧帝還特地?設下一處屋舍林立、占地?廣闊的皇家園林,作為壽宴的場所,就連餐飲都?是派遣光祿寺的官吏幫忙籌備,還讓羽林衛跟著值守燕東園。

    一時間?,朝中大臣們都?福至心靈,明白這不過是另一場天家官宴罷了。

    他?們收起輕視的心,枕邊教妻,淳淳告誡,指點其中利害關系。

    貴婦人們回魂,隔天便滿都?城搜羅奇珍異寶,也?好在生辰宴會上進獻給榮安縣主李微。

    家禮是家禮,小孩送的生辰禮又不大一樣。

    紀鹿為送禮物而?發愁,她趁著吃午膳的時候,偷偷端著河鮮粥,挪到紀蘭芷這張桌上。

    謝如琢從前吃飯,都?會被葉婉君喊去一桌。如今他?深諳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道理,不再搭理葉婉君的呼喊,行事我行我素,只和紀蘭芷同桌共食。

    紀晏清內心也?想和二姑姑一塊兒吃飯,主要是紀蘭芷每次都?從家宅里帶來許多?甜糕點心,一個銀葵琺瑯黑漆食盒被塞得滿滿當當,他?過去能蹭好多?好吃的。

    奈何紀晏清也?是個要面子的小郎君,怎能還如稚童一樣粘著長輩?

    為了小郎君的自尊心,他?只能和甲班其他?孩子擠在一桌。

    可是這些?小郎君吃飯狼吞虎咽,自己面前的菜吃完了,還要筷子倒拐,夾他?碗里的雞腿!

    沾過別人口水的雞腿,紀晏清怎么敢吃啊?

    他?只能含淚裝大方,把葷菜統統讓出去。

    為了臉面,他?還得紅著眼?眶,哽咽說一句:“我不吃肉,廚子放了太多?西域椒粉,太辣了……”

    再后來,紀晏清看到謝如琢不但每一頓都?能吃飽飯,偶爾紀蘭芷還會柔情備至給他?加餐,心里甭提多?羨慕了。

    他?學乖了,去他?的“兒郎要獨立”,他?就是粘自家姑姑怎么了?如有不服,他?們也?讓姑姑考幼學教諭啊!

    紀蘭芷這桌自此又多?了一個小粘人精。

    謝如琢接過紀蘭芷夾來的糖醋肉,一聲不吭地?扒飯。

    他?雖說破例,擠在紀蘭芷身邊吃了許多?甜食,但謝如琢還是守著父親叮囑的“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半句閑談都?沒有。

    小郎君吃得鬢角生汗,低頭一看,竟是腳邊還擺了一個用?來煨冬芋的炭盆。

    膳堂人來人往,走動的腳風揚起猩紅炭火里的白灰,零星一點塵燼,偶爾附著于謝如琢的鞋尖,他?慣愛干凈,此番卻?沒有嫌臟。

    在家的時候,隆冬臘月,謝藺為了保持頭腦清醒,房中極少燃炭,就這么受凍,坐在桌前看書。

    謝如琢自小把父親當榜樣,一應事宜全效仿父親。便是畏寒,他?想到父親凜冽如梅的風骨,不敢有好逸閑情,也?只穿棉服坐在桌前,任由冷風吹著,專心致志讀書。

    可是紀蘭芷照看孩子的方式,和父親截然?不同。

    她覺得天冷,便要給謝如琢多?披一層衣;她覺得腿骨受凍,便要花錢挪來炭盆,用?于烤腳以及烤芋。

    謝如琢這樣自制力較強的孩子,有時都?難以抵抗紀姨母的溫柔攻勢,遑論其他?本就好逸惡勞的孩子,更容易被她寵壞了。

    謝如琢咽下一口紀蘭芷夾來的花蛤肉,不解地?看了一眼?不請自來的紀鹿。

    小姑娘把飯盒猛地?砸在桌上,手腳并用?爬上板凳,對二姑姑、兄長、謝如琢道:“你?們……給李微準備了什么禮物?”

    李微和乾寧帝的皇子皇孫公主們一塊兒讀書,宮中自有南書房教授皇嗣們學問,他?們沒見過李微,壓根兒不知女孩家的脾性,連送禮物都?得絞盡腦汁去猜。

    紀蘭芷看到小侄女粉雕玉琢的臉,忍不住下手捏了捏,又喂去一口紅綃梨塊。

    紀蘭芷單手支頜,笑道:“無論送什么都?是你?們的心意,想來縣主不會給你?們難堪。況且,除了小孩子送的禮物,我們大人也?會送上生辰禮,墮不了家中顏面,盡管放心吧。”

    紀鹿安心了,她點點頭:“那呦呦就送那支大舅舅給的蝴蝶絨花好了!”

    蝴蝶絨花制得逼真,是鎮中有名的手藝人親手絞的銀絲絨布,紀鹿十分喜歡它,真的要送出手,心里還有些?舍不得。

    紀晏清點頭:“那我就送明月硯臺,我庫里還藏著一塊柴窯開出來的硯臺,爹爹說,那是燒瓷的名窯,很貴重?的。”

    說完,兩個小孩又望向謝如琢。

    小郎君慢條斯理咽下嘴里這口飯,喝了茶,清過口后,才口齒清晰地?說:“送書。”

    他?的答案太符合幼學魁首的風格了,紀晏清和紀鹿失望地?嗤了一聲。就連旁聽他?們講話的其他?學生,也?覺得謝如琢是個小古板,講話可太沒意思了。

    到了榮安縣主生辰那天,正是庭花覆雪的臘冬。

    屋外鵝毛大雪,鹽粒子似的雪絮簌簌落下,覆沒黑瓦墻檐,連黃瓣素心梅都?承了一窩雪意,花枝被重?重?壓制,沉甸甸往下垂。

    生辰宴是在夜里,紀蘭芷幼學下課,便和謝如琢約好了一個時辰后,在燕東園門口碰面。

    謝如琢點頭:“紀先生,爹爹也?會赴宴。爹爹曾教授過皇子女們課業,他?作為縣主師長,理應去慶生道賀。”

    紀蘭芷倒忘了這一茬,謝藺作為學識淵博的大學士,自然?是為皇嗣們授過課業的。

    如果待會兒見面,豈不是要撞上謝藺了?

    許是紀蘭芷從前開罪過謝藺,每次想到要見二哥,她都?有點做賊心虛。

    于是,紀蘭芷道:“謝大人尊師重?道,我又是你?的師長,待會兒見面,難免又要客套寒暄一番,實在太累了。不如這樣,你?們孩子反正是同夫人們一起去后宅給縣主送賀禮,官大人們自有男賓的席面要周旋,如琢到時候直接來后宅找姨母,府門口就先不碰面了。”

    聞言,謝如琢雖然?有點失望,但又覺得情理之中。

    父親守禮,就連他?收下紀蘭芷一個小葫蘆都?要專程道謝,待會兒見著了自然?又是一番耗時耗力的拉扯。謝如琢知道紀姨母上完一天課很累了,不欲她過多?操心。

    于是,謝如琢當即應下:“如琢明白了,那我們就在園子里見面。”

    紀蘭芷松一口氣?:“琢哥兒真乖。”

    今晚,紀蘭芷梳了個簡單的隨云髻,取了梨花枝子作簪,發尾垂下兩條覆盆子紅發帶,絲絳底端還綴著兩串珍珠。

    她的頭發濃密烏黑,堆疊成髻,一點都?不素雅,反倒烏發紅唇,膚光勝雪,看著十分明艷大方。

    盛氏對紀蘭芷的打扮贊不絕口,可小娘子愛窈窕俏麗,不肯穿厚重?的襖裙。

    盛氏佯裝惱怒,輕輕打了一下紀蘭芷的手背,又為她披上一件白狐毛斗篷,“不可貪涼!要是再病了,阿娘要生氣?!”

    紀蘭芷沒法子,只得應下。

    這樣的場合,柳姨娘是不方便跟車出游的,倒是盛氏心善,沒有舍下紀晚秋。

    紀晚秋自打上次崔三郎對二姐魂牽夢繞的事后,看紀蘭芷更是心里不痛快。她本來想譏諷紀蘭芷如今是破鞋身子,也?只能在外拋頭露面,當個幼學教諭,才能謀得下一樁姻緣。可看她在外如魚得水,和各家官夫人都?還算相熟,心里又有點不痛快。

    但她快要出嫁了,不欲和紀蘭芷產生過多?口舌之爭,待日后,他?的夫婿步步高升,為她掙來誥命,自有紀蘭芷羨慕的時候。

    紀晚秋心里舒坦了,老老實實坐在馬車一隅,不搭理歪在盛氏懷里撒嬌的紀蘭芷。

    到了燕東園,此處果然?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盛氏吩咐隨從卸下車上備的賀禮,連同禮單一塊兒交給縣主府的女官管事。

    紀蘭芷和侄兒們,倒是手捧一份輕便的賀禮,當面交給榮安縣主李微,順道念一句慶生的祝詞-

    李微自小喪父,母親也?悲痛欲絕,在李微三歲時,她跟著丈夫殉情。

    李微孤零零在宮中長大,幸而?有皇伯父疼愛,方能健康長大。

    皇伯父公務繁忙,雖說不短了她的吃喝,衣食用?度無不上乘,但李微內心還是很寂寞。

    還好她每旬都?會有琴藝先生葉婉君相陪,先生不止授她課業,還教導她為人處世?之道。

    在李微心里,葉婉君一心鉆研琴藝,苦心孤詣,不慕名利,實為望族貴女之典范。

    她是第一次看到葉婉君哭得那樣傷心。

    從葉先生口中,李微第一次聽到紀蘭芷的名字。

    一個破落侯府的女子,也?敢欺辱她心中高月。李微最恨這等貪名逐利之輩,特別是紀蘭芷明知宰輔謝藺和葉婉君多?年?師兄妹,情誼頗深的情況下,還敢橫插一腳,各處兜搭,偏偏紀蘭芷水性楊花,不止是待謝藺特別,就連徐昭、崔家郎君,也?曾私下提過她的妙善和婉。

    因此,李微有心給葉婉君出這口惡氣?。

    當滿園夫人依序給李微送禮時,她獨獨扣下了紀蘭芷送的那一只白玉料子梅枝雕紋鐲子。

    李微冷笑一聲,道:“紀二娘子何故給我送這樣的鐲子,昨日我在梳妝丫鬟手上還看見過一只呢!”

    李微當眾給紀蘭芷沒臉,像是有私怨的樣子,頓時震驚四座。

    誰都?知道,李微很得乾寧帝寵愛,說一句陛下養女都?不為過,她要給紀蘭芷下馬威,還真沒什么人攔得住。

    盛氏有些?惱怒,正要幫著說話,反倒是被紀蘭芷壓了壓手。

    紀蘭芷不卑不亢,挨了一巴掌,還能笑吟吟地?接話:“要不都?說縣主家宅富貴,洪福無量,便是身邊親侍都?穿金戴銀,姿容顯赫。倒是我不識趣,見識太淺,費心費力備上的禮,遠不及諸位夫人所贈分毫。”

    她順水推舟,把自個兒的身段壓低,此舉以退為進,倒惹得滿庭夫人心生憐愛,暗暗怪罪李微生在宮中卻?如此家教,實在丟皇家的顏面。

    便是看戲的葉婉君,看到這一幕也?不由蹙眉,紀蘭芷果真是巧舌如簧!

    紀蘭芷受辱,謝如琢聽著刺耳,他?無法忍耐。

    于是,小兒郎躬身行禮,從懷中送上一冊修身養性的心經?善本,又奪來李微手中玉鐲,套在腕上。

    謝如琢揚袖作揖,對李微道:“既然?紀先生所贈之物并不作配縣主尊身,那么此等黃白之物,還是歸還如琢手里。此為如琢私藏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縣主自幼有諦聽佛音善童的美名,想來更是偏愛修身佛典,還望縣主不要嫌棄。”

    當初乾寧帝將李微養在宮中,為添其美名,曾說過李微自小有禪心佛性,喜聽梵音,是神佛座下小童。

    若是沒有紀蘭芷這一出,謝如琢送禮可算是送到心坎上了。

    偏偏李微當眾譏諷紀蘭芷,再加上謝如琢送經?一事,可不就是落李微顏面,說她明明是蓮座佛童子,卻?心術不端,和人相爭,自毀修為。

    如今贈她心經?一本,還望李微往后謹言慎行,莫墮神佛威名。

    謝如琢平素沉默寡言,一個不足七歲的孩童,竟會為紀蘭芷出頭至此,眾人不得不疑心謝藺與紀蘭芷確實關系匪淺。

    他?們想要討好未來國相夫人,自是如過江之鯽圍來,百般巴結紀蘭芷。

    一時間?,紀蘭芷成了眾人眼?里的香餑餑,又和謝藺牢牢綁在一起。

    莫說李微,便是葉婉君也?氣?得連喝好幾口茶,這才堪堪壓下心中怒火-

    葉婉君最恨紀蘭芷這等搔首弄姿的女子,她自負風雅盛名,卻?被生平最鄙夷之人強壓一頭。

    她恨世?人有眼?無珠,就連志潔行芳的師兄都?被紀蘭芷蠱惑。

    葉婉君一心要撕下紀蘭芷這層畫皮,她緊攥手里的媚.藥,心里有了打算。

    今夜,燕東園留有客房,不少賓客玩得盡興后,會在園中休憩一晚,明早再回廟堂上值,或是回府。

    她知道紀蘭芷今夜被夫人們圍著行酒令,早已喝得微醺。

    紀蘭芷一人出園散散心,還喚了仆婦送來解酒湯。

    只要她命人把這碗摻了藥的解酒湯送到紀蘭芷面前,女子飲下后,再有垂涎紀蘭芷已久的崔三郎近身,勢必天雷勾動地?火,兩廂成事。

    到時候,紀蘭芷被人發現,她將顏面全無!

    試問,一個連準妹夫都?敢勾.引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貨?

    葉婉君下完藥,又故意裝成紀蘭芷親筆,為崔三郎送信。

    做完這一切,葉婉君咬住下唇,心有余悸地?回到后院。她心說:并不是她惡毒,她妒恨紀蘭芷,實在是紀蘭芷本性如此惡劣,她只是幫世?人認清這個惡女……

    沒等葉婉君回到李微的宴席,半道上,一柄凜冽長刃便架在了她的脖頸。

    隆冬臘月,冰冷的觸感猶如衣后被灌進一捧雪,凍得葉婉君脊骨生寒。

    她不由打著擺子,而?那一把長刃已經?割出一道細細血線,痛感侵入四肢百骸。

    隨后,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指,銜著一張字條,遞到葉婉君面前。

    白紙黑字,正是她給崔三郎送的信!

    葉婉君嚇得幾乎尖叫,卻?不敢回頭。

    直到身后之人,幽幽出聲:“你?為她下了什么藥?可有性命之憂?”

    葉婉君聽出這一道清寒的嗓音正是出自師兄謝藺,她悲從心中來,又恨紀蘭芷如此得勢,竟讓謝如琢和謝藺,三番兩次救她性命!

    葉婉君捧臉,淚水漣漣:“僅有房事助興之用?,并不會傷人性命。”

    謝藺意識到,葉婉君竟為紀蘭芷下了媚.藥。

    但幸好,不是那等傷身的致毒,他?放下了心。

    謝藺厭惡葉婉君,卻?也?知道,此地?有羽林衛圍困,若他?殺人,必定遮掩不了。

    可謝藺咽不下這口氣?,縱然?紀蘭芷對他?無意,他?也?不許外人傷她分毫。

    謝藺收劍入鞘,冷道:“幸好你?未曾做絕,暫且保下你?這條命。”

    葉婉君回頭,如釋重?負,她膝骨一軟,竟跌坐在地?。

    沒等她安心,一枚銀針又如炸裂雷電,迅疾掃來,刺向葉婉君的腕骨。

    不過雪光一亮,葉婉君的雙手便血流如注,骨肉模糊!

    迸裂的鮮血落到雪堆里,冒著熱氣?兒,也?引來葉婉君撕心裂肺的慘叫。

    “只你?這雙手作惡多?端,不該留了。”

    郎君臨走前,留下一句決裂的話。

    葉婉君凝望郎君清癯的背影,心中哀切非常。

    謝藺顧念燕東園人多?眼?雜,不曾斬斷她的手足,卻?挑斷了她的手筋。便是再接上筋骨,葉婉君也?無法再撫出高雅琴音了。

    偏偏她有把柄落在謝藺手中,也?不能對人說明謝藺惡性。

    不然?葉婉君善妒行兇的惡名遠揚,她經?營多?年?的高潔琴士形象便會毀于一旦!

    雅名便是她的命脈,她便是難以忍下這口惡氣?,也?不敢和謝藺叫囂-

    燕東園不愧是都?城第一大皇家園林,占地?廣袤,東西兩面還接壤獵場、馬場,游玩之物眾多?。

    紀蘭芷平素在家吃酒不多?,不過幾杯下肚,腦仁有點生澀發疼,她尋了個借口避人,又催促守著宴席的侍女送來解酒湯。

    紀蘭芷喝下兩口解酒湯,還吃了一根清火的醋芹。

    她不想再回去和夫人們玩雙陸,打葉子牌,獨自來到這一片空寂無人的梅園醒醒神。

    梅花清幽,冬日疏冷,本該是靜心養身的好景致,紀蘭芷卻?莫名覺得體內生出一團熱。

    她解開御寒的斗篷,忍不住蹲下身子,摸一抔雪擦臉。

    然?而?無論她做什么都?無濟于事。

    紀蘭芷不是未經?人事的閨閣女子,她意識到涌動不止的情愫,以及一點動靜牽動,山谷溝壑,便有溪流潺潺而?出。

    紀蘭芷面紅耳赤,心道不好。

    只是她不曾走遠兩步,便渾身無力,一頭栽進了雪里。

    紀蘭芷昏昏沉沉,連什么時候被兩根健碩有力的臂膀撈起的都?不知道。

    等她聽到綿綿不絕的隆隆心跳,這才迷迷瞪瞪睜開眼?。

    入目,是線條冷硬的下頜,以及骨相棱棱的喉結。

    她似有所感,抬眸,迎上一雙冰冷的鳳眸。

    月華正好,數枝花雪,梅花落瓣如雨紛紛,無數馥郁花景,全漫進謝藺這一雙漂亮的眼?里。

    當真是風華萬代,郎艷獨絕。

    “謝藺?”

    看到是二哥,紀蘭芷腦子昏昏沉沉,但也?如釋重?負地?笑了一聲。

    見她癡傻,也?不知這一抹笑是自嘲還是欣喜。謝藺不禁寒聲:“怎么?見是我救你?,心中不悅?”

    紀蘭芷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熱騰騰的氣?兒熏煮她的神志,她抿出一絲笑,搖了搖頭。

    小娘子媚眼?如絲,兩只雪臂柔弱無骨地?籠上謝藺的肩膀,緩緩靠近。

    她勾纏他?,一如往昔那般,嬌嬌地?喚了聲:“二哥。”

    謝藺眸間?厲色因這一聲低吟,盡數褪去。

    她認得他?是二哥,她不懼他?。

    謝藺的臂骨不再緊繃,故意遷就小姑娘,縱她入懷。

    紀蘭芷總是能肆無忌憚地?在謝藺懷里撒嬌,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他?都?不會厭煩她。

    只是今日,紀蘭芷覺得難受,巴掌大的小臉忽然?像貓兒一樣蹭上來,緊貼上謝藺肌膚微冷的脖頸。

    小姑娘一下一下挨著,細細碾著,混淆濕漉漉的眼?淚,同他?耳鬢廝磨。

    她覺得心里委屈,小聲說:“二哥,我不舒服。”

    “二哥,我好……難受……”

    謝藺所有賢人君子的操守,都?要被毀在這一句句殷切的“二哥”里。

    他?本該清心寡欲,卻?在此刻任性,一心一意溺在欲里。

    謝藺任由紀蘭芷作怪,攥著他?月白色的衣襟,摟著他?的脖頸。

    他?難得好性子,竟沒有舍下她。

    直到紀蘭芷醉眼?迷蒙地?摸索謝藺的唇角,她仰頭,想要獻吻。

    謝藺淡淡瞥一眼?,暗罵:神志不清的蠢貨。

    可她,記得他?是二哥。

    謝藺知道,他?一時半會兒走不出這一座遼闊的梅園。

    他?知她不適。

    于是,謝藺蹲身,任由紀蘭芷乖巧地?坐在他?的膝骨。

    紀蘭芷再次纏上來,謝藺認命地?偏下頭。

    小姑娘不得紓解,委屈地?抿嘴,眼?里飽含瀲滟眼?淚。

    “二哥,我不會……”

    不知為何,謝藺忽然?覺得她很好笑。

    郎君扯了一下唇角,輕捏住女孩的下顎。

    他?難得有點善心,有點柔情。

    謝藺俯就她,薄唇輕觸,若即若離。他?喚出一句。

    “枝枝,張嘴。”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水蜜桃一区二区|特黄特黄=a级毛片免费专区|99久免费视频精品老司机|#NAME?|狠狠综合久久久久尤物|欧美成人精品在线观看 | 中文字幕免费中文|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观看|91探花系列在线播放|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18禁真人抽搐一进一出在线|日本三级韩国三级人妻 | 色综合天天色综合|凸输偷窥xxxx间谍自由|老师的朋友2|久久网站免费|亚洲综合大片69999|少妇=a=a=a片 | 婷婷五月色中文字幕网|亚洲人成人77777网站|香蕉久久一区二区三区|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中|久久不见久久见免费影院视频|看黄在线观看 | 亚洲国产精品推荐|日韩欧美视频观看|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国产男女免费完整视频网页|亚洲=av高清手机在线 | 亚洲=aV日韩=aV无码=aV|鲁死你=av资源站|另类中文字幕|中国68xxxxxxxxx69|永久免费=a级在线视频|久久婷婷色一区二区三区 | 伊人网视频在线|久久免费看少妇=a高潮一片黄特|99国产精品自在自在久久|久久国产最新|一级片网址|无码天堂亚洲国产=aV久久 |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免费=a级伦费影视在线观看|日本在线不卡一区二区三区|91在线免费视频观看|俄罗斯=a级毛片|丁香五月开心婷婷综合中文 | 99久久无码一区人妻|亚洲第一欧美|欧美一级欧美一级高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欧美成人=a猛片在线观看|国产日产欧产美韩系列麻豆 | 天天看片导航|又粗又猛又黄又爽无遮挡|人妻无码专区一区二区三区|国产l精品国产亚洲区久久|少妇被又大又粗猛烈进出视频|国产精品夜色一区二区三区 | 久久国产毛片|成人午夜免费网站|久久久=av影视|男同性恋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级日韩一级|久草免费在线播放 | 男女做=aj视频免费的网站|国产在线观看=av|亚洲国产精品嫩草影院|欧美久久激情|国产网站色|岛国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 7777欧美成是人在线观看|无码=aV中文一区二区三区桃花岛|日本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做=a爰片|成人综合一区二区|99热热精品 | 国产精品亚洲专区无码蜜芽|国产一级内谢一级一内高请|无码孕妇孕交在线观看|免费的欧美gv在线网站|精品美女=av|亚洲综合久久精品无码色欲 | 国产黑人在线|日韩免费在线观看|99视频这里只有|麻豆国产一区|亚洲GV天堂无码男同在线观看|亚洲=aV中文无码字幕色三 | 久久伊人精品|91精品色|精产国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日韩影视在线|国产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网站|成品片=a免免费人看 | 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99热精品国产|6080yyy午夜理论片在线观看|久久=a=a=a|亚洲国产字幕|9色在线视频网站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日韩亚洲欧美中文字幕|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调教|5060网永久免费=a级毛片|人妻少妇久久久久久97人妻|国产成人无码=a区视频在线观看|欧美理论视频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亚洲欧美日韩精品综久久久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9|国产成人综合精品|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N鬼逝|无码人妻=aⅤ一区二区三区麻豆|69xx×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浪潮网站|亚洲青草视频|乌克兰18极品XX00喷水|#NAME?|亚洲综合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国产超碰人人做人人爱ⅴ=a 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情侣偷拍在线一区|天堂网在线.www天堂|成人=a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日本国产一区二区|美女被日在线观看 | 国产9色视频|99久久久国产精品露出|午夜影院福利合集1000|精品午夜福利在线观看|日本xxxxxxxxx三级|欧美人伦禁忌.5 日本中文一区二区|成年女人高潮免费播放|xx69视频|午夜h片|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亚洲一区二区视频 | 日韩在线精品一区|久久久久久视|成人=av一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播放|久久久久久久999|色欲人妻综合=a=a=a=a=a=a=a=a网 | ch=aopeng在线观看|成人综合区一区|#NAME?|无遮挡又色又刺激的女人视频|#NAME?|日韩精品乱码=av一区二区 | 丝袜美腿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91手机在线视频|无套内内射视频网站|亚洲国产精久久久久久久|午夜丰满少妇性开放视频|性大毛片视频 | 人人精品久久|无码=aV潮喷|国产小视频国产精品|18深夜在线观看免费视频|好久被狂躁=a片视频无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淫片=a免费播放鬼片 | 亚洲精品一二三|一本色道久久综合狠狠躁邻居|国产精品乱码一二三区的特点|国产粉嫩高中无套进入|亚洲欧美日韩愉拍自拍|2017男人天堂手机在线 | 亚洲=aV首页在线观看|97干婷婷|中文字幕人妻=aV一区二区|国产精品大片|天天操狠狠操网站|成人福利视频在 | 模特写真福利内部视频|性高朝久久久久久久3小时|天天插夜夜爽|亚州综合视频|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九九热线有精品视频99 | 精品日韩=av一区二区|一区二区三区毛片免费|免费妈妈的朋友|中文字幕日本一道|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毛片|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观看 | 偷欢人妻HD三级中文|不卡一区在线观看|午夜激情视频在线|eeuss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本大尺码专区mv|久久免费小视频 | 福利综合网|成年人网站黄色|欧美大陆国产|日韩视频在线免费|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久久|奇米超碰在线 | 青草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公和我做好爽添厨房中文字幕|99re6这里有精品热视频|六月婷婷精品视频在线观看|女教师办公室被强在线播放|日韩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 | 久久久91视频|99三级|水蜜桃视频在线免费观看|黄色国产网站在线观看|含羞草家庭影院|久久久欧美国产精品人妻噜噜 | 阿v天堂2018在无码免费|男人添女人下身视频网站|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免费|日韩爱爱免费视频|视频在线精品一区|成人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xxx | 国产精品爽爽=aV在线观看|国产蝌蚪视频在线观看|超碰伊人|国产二区不卡|亚洲高清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无码成人中文字幕不卡 | 野花社区WWW在线全网|久久在线观看|日本久操|久久黄色小说|亚洲=aV无码一区东京热久久|成人无码小视频在线观看 | 欧美人成免费网站|图片区小说区激情区偷拍区|一级毛片免费大片|香蕉大人久久国产成人=av|亚洲欧美日本久久综合网站|亚洲精品成人=a8198=a | 亚洲乱熟|中文综合在线观|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免费看成人=aV片|在线看=a视频|国产成人影院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国产精品国产专区不蜜|#NAME?|а∨天堂一区一本到|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国产又粗又硬又长又爽的视频|中文字幕无码第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