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紀蘭芷人逢險境, 也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果決。
她反正?不要臉面了,倒不如再厚著臉皮撒點小謊。
紀蘭芷心?生急智,坦蕩地道:“這是我遠房嬸子所書的注語, 和我干系不大。”
謝藺也沒說信不信的話。
他實?在是個很沉著的人,紀蘭芷的謊話拙劣到都能漏風了, 郎君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雋, 眉眼藏著事兒,城府幽深得很。
兩人邊走邊說, 很快來到僻靜的小廂房里?。
屋子擺著紫檀桌椅,角落的茶爐子咕咚咕咚沸著熱湯,茶具擺在一側, 顯然是劉管事特意落下的, 想請自家王爺在女眷面前露一手泡茶的好手藝。
謝藺看了一眼,從善如流地落座,手里?掰開茶磚,請紀蘭芷坐下了。
謝藺慢條斯理地道:“哦, 枝枝遠親的字跡,倒是盡得你真傳。”
紀蘭芷:“……”原來他不信啊。
紀蘭芷羞得面紅耳赤, 恨不得把春圖冊子丟到爐子里?用火燎了。
偏偏謝藺心?壞, 故意用泡茶的功夫吊著她。
紀蘭芷如坐針氈, 可她都要吃茶了,又怎好拂謝藺的顏面。
紀蘭芷灰心?喪氣, 看來她一時半會?兒跑不了。
屋內昏燈如豆,茶爐里?炭火猩紅的火光照出,緋金色光暉落到謝藺的頰側, 男人下頜輪廓在一半灰蒙一半明亮里?變得分明,骨相清棱棱的, 連帶著喉結也嶙峋,鼓如雪垅。
紀蘭芷目不暇接地看著謝藺煮茶,男人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女孩兒的目光,一下落在他玉琢的指骨,一下落在他濃長的眼睫。
不得不說,謝藺這副皮相實?在是好,單看著不佐菜,都能吃下半碗飯。
茶快沏好了,紀蘭芷彎腰靠近,除卻清雅馥郁的茶香,她還聞到一股淺淡的藥材苦香。
紀蘭芷最?討厭吃藥,因?此對藥材的氣味極為敏感。
她忍不住,好奇地問謝藺:“二哥身?上怎會?有藥味,你病了?”
聞言,謝藺手指一顫,險些灑出茶湯。
“無事。”謝藺輕描淡寫把此事壓了下去。
并非他不想說,不過內情?確實?是有些難以啟齒。
謝藺這些時日不但備婚,還向西域胡使尋過一味男子節育的藥。
早年?他去邊城做地方官時,曾聽蠻族胡人說過,西域有諸多部族小國崇拜生育,以母族為尊,小國女王豢養面首美男,卻并不想懷有卑賤侍夫的種,于是麾下巫醫便配煉出可供男子服用且不大傷身?的丹方藥湯,男寵每幾日喝上一次,可避免在床笫間,令女子受孕。
謝藺見過紀蘭芷產子的痛苦,他對子嗣并無執念,也不想枝枝吃苦。
兩人膝下養育謝如琢一子便夠了。
紀蘭芷想起謝藺極為隱忍的性格,當初在牢里?,幾十牛皮鞭打在謝藺的背上,衣布都刺進?肉里?,但他咬牙閉目,竟也生生忍過去。二哥總是這樣,哪里?疼了難受了從來不說。
紀蘭芷體貼地勸:“若是二哥身?體不好,婚事可以暫緩,我都可以……”
“不必。”謝藺薄唇輕抿,終于道了句,“無需擔憂,只是一些男子節育的藥膳,于身?體無礙。”
紀蘭芷臉一下子燒紅。
比起謝藺都提早服用避孕事的湯藥,她看點春圖算什么事兒,值得大驚小怪嗎?!
但紀蘭芷沒想到……謝藺表面一副云淡風輕的禁欲模樣,原來暗地里?竟是這般道貌岸然。
紀蘭芷:“您一直打著這個算盤啊?”
謝藺坦蕩:“婚后夫妻私下相處,同床共枕,又都是盛年?時期……若你偶有意動,我并非惡人,不忍心?拒絕,或是拘著。與其你情?動時擦.槍走火,倒不如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謝藺神情?自若,語氣清冷,聽不出一絲欲.色,一副全為紀蘭芷考慮打算的體貼性子。
男人看著還是光風霽月的俊秀郎君。
“……”紀蘭芷簡直要為自己喊冤。
天老爺啊,到底誰才是色中餓鬼,她自請蒼天辨忠奸!
兩人相顧無言,最?終還是喝茶對坐了半天。
紀蘭芷沒有在王府久留,她吃了一杯茶以后,跟著盛氏回了妃家。
謝如琢聞訊趕來,依依不舍地目送紀蘭芷踏上馬車。
許是快到了吃晚飯的時間,紀蘭芷一進?馬車,便聞到了一股甜糕的香味,還有一個羊皮水袋。
她拿起放在一旁軟緞坐墊上的吃食,打開油紙包,是剛剛蒸好的桂花糕,又摸了摸一旁尚有余溫的水袋,牙齒咬開木塞,竟是煮沸起泡后放涼了的羊奶。
不必說,紀蘭芷知道,這是二哥為她準備的。
他擔心她到了飯點沒吃上東西,肚子會?挨餓。
紀蘭芷看到吃食,心?里?溫暖,那一團郁悶頓時煙消云散了-
京城以北,遠去千里?,正?是衢州邊境的外域草原。
風雪交加的凜冬過去,草場的植被繁茂,牧草瘋長,牛羊遍野。
雪峰積年?不化的霜雪也消融,沿著沙石流淌,匯聚成?無數條小小溪流,最?終涌入橫亙荒原的賽月納大湖。
北戎狄人最?艱難的時期過去,他們畜養的健馬有了糧草,牲畜不會?在冷風里?受凍,忍饑挨餓。原本衰敗的兵力又上漲,屬于部族勇士的春天來臨。
一年?前,德木圖老單于死?在齊國大將謝藺手上,部族親衛只帶回老單于的頭?顱,沒有找到他的尸體。
德木圖的大兒子清格勒,自小仰慕自己那位戰神一般的父親。他因?德木圖的死?,對謝藺痛深惡絕。
清格勒還不曾完全鎮壓西域諸國,他要攻入衢州關隘,勢必要經過西域,眼下不是開戰的好時機。
清格勒是德木圖最?看重的大兒子,他沒有像蠢貨弟弟們那樣缺乏耐心?。
他知道英勇的狼王若是想獵殺強敵,勢必要設下戰陣,布好戰局。
清格勒痛恨漢人,甚至對那個教唆父汗攻打大齊國的漢|奸張靖也心?生厭惡。
不過張靖暫時還有用處,清格勒不會?殺他。
遠處墨色的天穹傳來尖利的呼嘯聲,深目高鼻的狄人王子振臂一揮,一只展翅近乎一丈寬的蒼鷹,張著銳爪,從天際旋落,牢牢把住了清格勒的手臂。
蒼鷹的黃喙沾滿新鮮血肉,喉嚨滾動,似乎還在努力吞咽葷肉。
清格勒揚唇一笑,金色的眸子里?滿是贊許。
沒一會?兒,幾名部落勇士策馬而來,他們的身?后風塵揚起,黃沙里?影影綽綽可以看到幾個被繩索拖在馬后,看上去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隊出塞貿易的漢人商隊。
他們做完生意,穿越沙丘與草原,恰巧被狩獵歸來的清格勒看到。
清格勒燃起熊熊殺心?,他挽弓拉弦,將鋒利的黑羽煎射中漢人的腿骨。
清格勒把這些久居在西域的漢人,當成?自己的獵物,逐一抓回了牙帳。
夜幕降臨,篝火被風沙吹得狂舞,濃煙彌漫。
清格勒目光森然,他持刀走來。
刺目的刀光晃動人眼,剛被獵鷹啄傷后背的漢民哭喊著求饒。
漢民在外做生意多年?,會?一些胡語。
他大聲哀嚎:“我們大齊國和北狄有和約,兩方互不犯境,你不能殺我!”
清格勒不為所動,他仍是冷笑。
漢民又喊:“我家中還有妻子,還有兒女,我不能死?在這里?……求您,求您饒了我。”
他一邊求饒,一邊發狠了掙扎,掙脫繩索,他從懷里?摸出一個撥浪鼓,還有幾個買來送給女兒的舞姬土陶娃娃。
“這是我給孩子的,我真的有孩子……”
沒等他辯解完,清格勒的大刀猛然落下。
嘩啦一聲,削鐵如泥的長刀瞬間斬斷了漢民緊握撥浪鼓的手。
血霧噴薄,白帳上染滿黑色的斑點。
漢民慘叫連連,沒等他匍匐爬走,又聽得一聲破皮的悶響。
人頭?骨碌碌滾落。
漢民在滿地血污里?,閉上了眼睛。
清格勒方才好像聽到漢人垂死?掙扎下,發出的囈語。
他問:“為什么……殺我?”
清格勒現在心?情?好了,他有興趣解答他的疑問:“因?為這片草原,不是你們這些卑賤的漢人能夠踏足的地方。”
清格勒沒有留下活口?,這一支商隊全員喪命于他的刀下。
等張靖找到大王子清格勒時,他正?在帳篷里?擦拭刀面上的血跡。
滿室的血腥味催人作?嘔。
張靖看到矮案底下那幾顆皮肉蒼白的人頭?,險些沒忍住胃里?的翻涌。
又是漢人。
清格勒又殺了漢人。
張靖忽然覺得,自己這顆項上人頭?遲早也要搖搖欲墜。
他不敢有半點隱瞞,對清格勒稟報道:“謝藺如今成?了大齊國的二皇子……齊國皇帝寵愛謝藺,他把衢州作?為封地賞賜給謝藺,其目的就是為了贊頌這位抗狄英雄,讓邊城百姓夸贊他,意圖用他來震懾我們北狄!”
清格勒聽到張靖的話,臉色陰沉,金眸布滿陰鷙,他揮刀而下,木屑飛揚,一張桌案就此砍為兩半。
偏偏是由謝藺來鎮守衢州!
這分明是大齊皇帝的陰謀,他想借謝藺,羞辱他們死?去的父汗德木圖。
清格勒嗤笑一聲:“來得正?好,我正?愁沒機會?殺他。”-
京城,盛家。
結婚前兩日,宮中派了管事姑姑來教導紀蘭芷禮儀,親王婚儀代?表天家的顏面,半點差錯都不能出。
紀蘭芷好歹是世家貴女,規矩上沒有半點問題,言行舉止斯文嫻雅,接物待人落落大方。
只是有一點,婚前兩日必須節制飲食,清空脾胃,免得婚禮行一半又是著急出恭又是排惡氣的,教賓客們看笑話。
也就是要紀蘭芷少吃些大葷大肉,過寅時則不食。
紀蘭芷低頭?,看了一眼飽滿的胸口?,珠光豐腴的小臂。雖說她腰肢纖細,腿骨纖長,但該長肉的地方半點沒少。身?上每一寸豐滿軟肉,都非一日之?饞,一斤一兩都是她這么多年?硬生生吃出來的,哪里?忍得住吃喝啊。
這天晚上,紀蘭芷摸了摸空空的小腹,端過盛氏背著宮中姑姑偷偷送來的羊奶甜羹,忍不住鼻尖發酸。
她原本覺得嫁給二哥也沒什么壞處,但她要忍饑挨餓的話……壞處可真是太?多了。
夜里?,紀蘭芷睡不著,晴川偷偷摸摸給主子送了些摻羊肉碎末的酥餅。
她一邊給紀蘭芷端茶湯,一邊想到一樁陰司事,小聲對主子道:“王妃,奴婢想和您說一件事。”
紀蘭芷一日后便要出嫁了,晴川是陪嫁丫鬟,會?跟著季嬤嬤一塊兒去王府,因?此她為了不落人口?實?,早早改了口?。
紀蘭芷咽下一口?肉香四溢的酥餅,被丫鬟偷餅喂主的忠心?感動得眼淚汪汪。
她問:“什么事兒?”
晴川猶豫半天,開口?:“盛三娘子之?前故意送糕奉茶,親近王爺與小世子的事,被奴婢瞧了個正?著。奴婢怕自己多心?,不敢和您說,直到昨晚奴婢聽到盛家長輩在背地里?罵三娘子,說三娘子沒用,竟哄不到晉王……三娘子沒敢吭聲,都被罵哭了!”
早在盛三娘、盛五娘頻頻和紀蘭芷打聽謝藺的事時,她就對盛家的心?思有所覺察,可紀蘭芷看著三娘子和五娘子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是青春年?紀,大好芳華。
這個年?紀的小娘子,愛爭愛搶愛斗,年?少慕艾,思慕俊俏郎君,都是人之?常情?,她不愿意將女孩兒想得太?壞。況且,她們也沒有使出太?下三濫的手段。
若是真傷到琢哥兒和謝藺,不必晴川告狀,紀蘭芷也會?下狠手懲治她們。
紀蘭芷喝了一口?茶水,朝晴川眨眨眼,俏皮地問:“晴川,你覺得,三娘有我漂亮嗎?”
晴川看了一眼自家王妃。
紀蘭芷還在暗送秋波。
她明明夜里?連發髻都沒梳,但烏黑墨發垂落,柔柔地搭攏雙肩,別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婉,女孩兒的耳珠被燭光照出一片瑩潤玉色,一雙杏眼天生水波瀲滟,朱唇榴齒,明媚多情?,無論從哪里?看,紀蘭芷都是世間少有的標致。
紀蘭芷還在哄小姑娘玩,故意朝她拋媚眼。
晴川被主子逗笑了,大聲道:“這倒沒有,這世上就沒有比王妃還要漂亮的人!”
紀蘭芷的杏眼笑瞇成?月牙兒,她端起茶碗,繼續啜飲:“這不就對了,如果王爺真的被外頭?的鶯鶯燕燕勾走,那就說明他眼光太?差。品行不佳的男人,爛地里?,我都不會?去撿,又何必怕他拈花惹草呢?”
晴川若有所思地點頭?,“也是!大不了到時候和離!不過天家王爺和離,是不是很麻煩啊?”
紀蘭芷皺眉,發起了愁。
女孩兒捧了捧臉,小聲嘀咕:“我也是第一次嫁王爺,我也不懂,等下次我去問問二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明日就是出嫁的良辰吉日, 盛氏來陪女兒紀蘭芷入睡。
室內,千枝銅燈盞置著好幾?支紅燭,融化的燭油滴下來, 紅淚點點,火光煌煌。
一旁的雞翅木紅漆衣架上, 撐著親王妃成婚的艷紅對襟纻絲大衫、云鳳紋圓領鞠衣, 嫁衣肩上披拂兩條深青鳳紋霞帔,燈光輝映, 金流傾瀉。
桌上還擺放著一對金鳳簪、一只口銜珠滴九翟冠,用的都是深海珍珠、寶石鈿花,除此之?外, 還有數不勝數的珠花寶釵, 用文王百子紋的紅帕子蓋著,單瞧一眼也知,定是極盡奢華,富麗堂皇。
這是親王妃至高無上的尊榮, 只比宮中?皇后要低一階的冠服,如?何不惹人?眼紅?
白日里?, 盛家姐妹僅僅遠遠看一眼, 心中?的酸味便接連翻涌, 若是能?穿上這樣的錦衣華服,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下完成婚禮, 她們便是死也甘愿了。
幸好,盛氏覺察到幾?個堂侄女的心思,她親自敲打?了隔房親眷一番, 如?今盛氏是朝廷命婦,有品階在身, 無人?敢頂撞她的話。
盛氏雖是個性子軟綿的,可事關女兒枝枝,她從來不心慈手軟。
盛家的叔侄挨了一頓罵,心中?雖有不甘,卻也不敢想開罪晉王,只能?忍下這口悶氣。
晚上,盛氏和?紀蘭芷躺在一張床上。
紀蘭芷又是試衣裳,又是試妝,還要背婚儀的流程,忙里?忙外一整日,骨頭都累散架了。
她沐浴后,換了一身質地柔軟的中?衣,拉著母親一塊兒上榻。
“娘,我好困,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盛氏刮了刮她的鼻子:“都是要嫁人?的姑娘了,還撒嬌啊。好好躺著,娘陪你睡。”
盛氏怕紀蘭芷著涼,即便天氣變熱,盛氏還是拉過薄被,輕輕蓋在紀蘭芷的胸口。
母親的手溫柔地拍了拍,同女兒頭抵著頭,深夜清談。
“盛家這邊賓客就有百人?,還要宴請其他官家夫人?,雖說光祿寺和?禮部官自會操持酒宴,但?咱們也得搭把?手,不能?讓人?小瞧了去。這些不必枝枝擔心,阿娘早就提前一個月訂了酒釀還有喜餅點心禮盒,到時候按人?頭數送去,各家還得按照親疏遠近備禮,這些阿娘熟悉,名帖和?禮單都備好了,不必你擔心。”
“枝枝啊,明日就好好當你的新娘子,等著你的夫婿迎你進門,莫要害怕,萬事有阿娘呢。”
盛氏抱了抱懷里?的孩子,她的眼眸濕潤,嘴角帶笑。
這一次的婚事,她拿出近乎萬兩的錢財置辦。盛家人?得知盛氏這些年經營有方,即便拿了不少陪嫁去填補建康侯府這個無底洞,她還是留下不少錢財傍身,一時間心里?都有些發酸,暗地里?怪盛氏鋪張浪費。
盛氏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
女兒的第一次婚姻完全是一場無妄之?災,為了保護盛氏,紀蘭芷才忍住那些屈辱與苦難,好好活下來。
盛氏知道,一定有人?罵過紀蘭芷福薄克夫,生得一臉禍水相貌。她的女兒什么?都沒做,僅僅是因為長得美麗動人?,婚事坎坷,就要受千人?難,萬人?責。
她心疼紀蘭芷,這一場盛大的婚事,是補償也是贖罪。
盛氏希望紀蘭芷往后的日子,不要再受委屈了。
盛氏抱了抱紀蘭芷,她想到女兒小時候的樣子。
乖巧的女孩兒,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少,被姨娘養得瘦小。
一雙葡萄似的杏眼又大又圓,小姑娘躲在門邊上,時不時探頭來看盛氏。
盛氏覺得紀蘭芷好玩,會對女孩兒微微一笑,小姑娘也朝盛氏抿唇笑,頰邊浮起一個淺淺的梨渦。
后來,盛氏將紀蘭芷養在身邊,她捏捏女兒肥嘟嘟的小臉蛋,笑著問紀蘭芷:“為什么?總是看著阿娘笑?”
紀蘭芷那時候才六七歲,剛換牙,說話漏風。女孩兒要面子,她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說:“因為阿娘一直在哭,可是枝枝笑了,阿娘也會笑。”
盛氏怔住。
她回?想起在建康侯府的那些灰暗過往,她以為她忍住了蹉跎的歲月,忍住了時光的無情?,原來在這個孩子眼里?,她一直在哭。
盛氏鼻尖發酸,心臟變得莫名其妙的柔軟,她抱住了紀蘭芷,抱得很緊很緊。
盛氏忽然想滿足這個孩子所有的愿望,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她。
在那一刻,盛氏知道了,紀蘭芷就是天賜給她的女兒,她永遠都不可能?舍下枝枝。
……
紀蘭芷挨著母親的懷抱,柔軟的臉頰輕輕蹭了蹭盛氏,她聽到壓抑的啜泣聲,忍不住看了母親一眼。
“阿娘,不要哭。”紀蘭芷以為盛氏在擔心自己的婚事,她伸手,一點點抹去娘親的眼淚。
盛氏發現,紀蘭芷的手已經不是小時候那樣肉乎乎的了,她的指甲圓潤粉嫩,指骨纖細,是書里?說的美人?柔荑。
俏生生的女孩兒還在對母親笑。
“我能?嫁給二哥,心里?很高興。我不討厭二哥,我想,我甚至是有些喜歡二哥的。能?和?二哥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心、很歡喜。”
“阿娘,我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的。”
盛氏如?釋重?負,她含笑點點頭,終于抱著乖女睡去。
紀蘭芷半睡半醒,時間久了,混混沌沌,她有點陷進夢里?。
紀蘭芷又夢到了七年前的事。
那天夜里?,紀蘭芷和?謝藺出門觀賞煙花,逛燈會。
可是,那一場絢爛煙花很快寂滅了。
天地變得灰暗,街巷懸掛的花燈也一盞盞摘落。
紀蘭芷看著燈火闌珊的街景,心里?莫名感到傷感,她仿佛什么?也沒能?留住。
她好孤單。
紀蘭芷忽然停下腳步,望向這個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她主?動朝謝藺張開手臂,對謝藺笑得溫柔。
紀蘭芷任性地提要求:“二哥,背我。”
謝藺沒有說話,他只是深深看了紀蘭芷一眼。
隨后,冰冷的男人?聲音在小姑娘的耳畔響起。
他問:“枝枝受傷了?崴了腳,還是方才上樹的時候,剮蹭到樹枝了?”
他怕她受傷。
紀蘭芷抿唇一笑,搖搖頭:“都沒有。”
謝藺低頭,凝視她,鳳眸里?滿是探究。
紀蘭芷抬頭,仰望他,一雙杏眸里?俱是柔軟的溫情?。
她噘嘴,像個孩子一樣撒嬌。她竟然敢對匪寇撒嬌了,她一點都不怕二哥。
紀蘭芷說:“我就是想讓二哥背著,想讓二哥抱著。我是二哥的妻子,想和?二哥親近一些,這應該是人?之?常情?吧?”
在今夜,在什么?都會離紀蘭芷而去的夜晚。
她留不住煙花,留不住人?潮,留不住燈火。
但?她想留住二哥。
這是紀蘭芷眼下,唯一能?死死抓住的東西,她很害怕,她不想放手。
謝藺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這是小妻子想要的親昵。
男人 ?的漆黑眼眸褪去冰寒。
他扯了下嘴角,隱隱帶笑。但?是隔著易容面皮,紀蘭芷看不清他眼底的情?愫,深藏的心思。
她只看到謝藺屈起長腿,彎下挺拔的脊背,他在她面前俯首稱臣,他任她予取予求。
謝藺背對紀蘭芷,等著她趴上后背。
二哥會滿足紀蘭芷所有無理?取鬧的要求,即便他沉默寡言,不喜歡笑,偶爾說話也沒什么?柔軟的語氣。
不知為何,紀蘭芷看著謝藺寬大的腰背,她的眼睛有些發燙。
紀蘭芷把?兩只伶仃的手臂搭在謝藺的肩膀,整個人?貼了上去。
等到濃郁的松木香味鉆進鼻腔,紀蘭芷被一雙健碩的手臂牢牢托起。
謝藺背起她,一步步朝黑暗的街巷里?走去。
郎君走得很緩慢,腳步四平八穩,沒有一點顛簸。
紀蘭芷忍不住低下頭,用臉輕輕磨蹭男人?裸|露在外的脖頸。
皮肉相近,耳鬢廝磨。
二哥身上,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謝藺背著紀蘭芷走,他為她遮風擋雨,她仿佛什么?都不用再怕。
紀蘭芷緊緊摟住謝藺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間,她竟以為這是很好的一輩子。
她一定昏了頭,為什么?想在二哥身邊?這是一個錯誤,她只能?暫時沉溺,不可沉淪。
可是,紀蘭芷今晚就是糊涂的。
她昏昏欲睡,腦子里?都是和?二哥相處的點點滴滴。
二哥的廚藝很好,人?也賢惠。雖然說一位郎君賢惠太奇怪了,但?她就是想這么?夸贊他。
即便家里?有王婆子,二哥也會時不時下廚。
他會熬煮蒸燉很多好吃的,一年四季有什么?時鮮山果,他了然于胸。便是草木凋零的冬天,倘若紀蘭芷饞葷食,他也可以去雪地里?為她獵兔子,鑿冰釣魚,即便二哥在雪原間待上一整天,眼睛險些患有雪盲癥,他也毫不在意。
紀蘭芷有時覺得謝藺對她的好是別有居心,可她其實?心里?清楚,她沒什么?地方可供謝藺圖謀的。
他為什么?對她這么?好?僅僅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還是因為二哥喜歡她?
可是,她好像對二哥也并非……
紀蘭芷如?夢初醒,她小聲喊著“二哥”。
謝藺聽到妻子的呼喚,以為她是哪處不適,困惑地回?頭。
可是偏頭的一瞬間,男人?骨相冷硬的下頜,就貼上了一片柔軟之?物。
紀蘭芷退開,她笑得眉眼彎彎,像一只偷魚得逞的貓崽子。
她給謝藺獎勵,偷偷親了一下二哥的臉。
謝藺怔忪了一會兒,他沒有停頓,繼續往前走,步履快上很多。
夜深了,天氣冷了,紀蘭芷穿的衣裳很單薄,他不想她吹風。
可是,紀蘭芷卻抱緊了他。
她把?臉埋在二哥的肩膀,小聲嘟嘟囔囔。
“二哥,你走得慢一些吧。”
“這樣,我就能?留得更久一些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明日是謝藺迎親的日子。
晉王府里?, 張燈結彩。
每一道烏木廊廡都掛上了紅綢扎的花球,空曠的庭院建起照明的竹骨燈架,琉璃窗上貼了紅艷艷的喜花剪紙, 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景象。
謝藺很看重這場婚事,他并沒有當甩手掌柜, 將一應事都交給?宮中派來的女官置辦。
除了一些王侯婚事的禮制由禮部全權負責, 謝藺還私下里?請教盛氏,關于紀蘭芷日常起居的習慣。
謝藺悄悄置辦了妻子慣用的家居用具。
譬如?紀蘭芷有午睡的習慣, 用的美人?榻務必要紫檀木的,還得鋪上最細軟的兔毛氈毯。
又譬如?紀蘭芷平素喜歡熏香,一到初春她就喜歡往房間角落里?放南果子, 把整間房都烘上果子香。
謝藺不愿改變紀蘭芷的生活, 他竭盡全力為紀蘭芷辦到這些看似瑣碎、無關緊要的小事。
謝藺娶她,并非為了琢哥兒著想。
若謝藺心疼兒子沒有母親關照,他不至于在孩子出生至今的七年里?,不去相看任何一家的女郎。即便他知道, 就算從前自?己娶妻,新妻也一定會?看在他的面子上, 對兒子很好很好。
什么?琢哥兒需要一位母親。
什么?孩子太小不能沒有長輩關懷。
全都是謝藺哄騙紀蘭芷的借口。
他千般手段用盡, 不惜違背他的君子守則, 也要利用賜婚這等卑劣手段,獨占紀蘭芷。
謝藺心知肚明, 是他離不開紀蘭芷。
他的妻子,非枝枝不可?。
只是,謝藺也明白, 紀蘭芷未必對他有多?上心。
之?前,紀蘭芷為謝藺的牢獄之?災四下奔波, 興許只是可?憐謝如?琢往后沒有父親照顧,又或許是對于謝藺蒙冤受難的際遇,心生不平。
她對他有憐憫與心疼,卻未必愛慕他。
謝藺望向屋外一片花團錦簇的婚禮布置,鳳眸的冷色褪去,泛起柔和。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
紀蘭芷肯留在他的身邊,他已心滿意足-
迎親前夜,劉管事作為晉王府的總管大拿,他四處奔走,敲打那些宮里?頭派來的姑姑與女官們:“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可?別在王妃面前擺宮中女官的譜子!甭管你們是皇后宮里?來的,還是貴妃宮來的。便是咱們家的小世?子和王爺,都對這位王妃恭敬、疼愛有加,說句言聽計從也不為過?,到時候沖撞了,爾等可?別想仗著宮中主子的臉面,輕飄飄糊弄過?去!”
劉管事煞有其事的敲打,令眾人?心中一凜。
特別是那幾位得了周皇后的指點、妄圖留在晉王府的美貌大宮女們。
她們彼此對視一眼,心中有了數,比起在晉王這邊碰釘子,既開罪了王妃,又不能得到晉王青睞,得謝藺開恩帶去封地……
那她們還不如?回宮里?老老實實當差,往后放出宮去還能當正頭娘子,再不濟往東宮使?把勁兒,保不準還能得個恩典,服侍太子爺去,往后儲君即位,她們不也高升了?
劉管事雖說沒在宮里?當差過?,但他好歹也是掌宅多?年的老管家,如?何看不懂這些下人?窩里?的腌臜心思。
下人?們求上進是好事,可?也要看看他們是不是在癡心妄想!
劉管事瞥一眼那幾個心懷鬼胎的宮女。
這些宮人?時不時換簇新衣裳、戴貴重首飾,上謝藺面前打轉,還暗地里?收買府中下人?,想方設法去給?謝藺送湯、送點心、送箱籠。
劉管事看她們心有戚戚,知道這一次的話,她們聽進去了。
那就好!
別以為她們心里?的小九九沒人?知道。
他家王爺早早就吩咐了,不可?讓這些后黨派來的宮人?在后宅里?閑逛,免得出什么?差池!
等婚禮結束,把她們統統送回宮里?去,一個不留!-
晚上,主人?家的院子沒有仆從敢打擾,萬籟俱寂。
謝如?琢食欲不佳,只吃了一碗河蝦蛋羹。
明日明明是父親成親,可?他卻有點焦慮。
一腔煩悶,謝如?琢無處紓解。
他只能跑到書房里?練字靜靜心。
可?湊巧的是,謝如?琢正好撞見在書架前尋書的謝藺。
謝如?琢疑惑地看了一眼父親。
謝藺的長發還有些濕潤,沒有用巾帕絞干,身上的衣裳換過?,穿的是玉髓綠的寬袍直裰。
父親洗漱過?了,卻沒有去休息,明日便是婚禮,他深更?半夜還在找書看嗎?
還是說,父親也和自?己一樣,期盼母親要來王府,夜里輾轉反側睡不著呢?
父子倆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謝如琢給父親請過安后,踩上太師椅,研磨寫字。
謝藺隨意抽了一本書,坐到一側梨木高椅,默默讀書。
滿室靜謐,唯有毛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以及書頁翻動的簌簌聲。
良久,還是謝如?琢打破了寂靜。
他放下蘸墨的毛筆,捋起袖子,一邊清洗手上的墨跡,一邊問:“爹爹,明天來婚宴的賓客并不知道阿娘是我的生母,那我還能去觀禮嗎?還是不要出面比較好,只在院子里?待著?”
謝如?琢不在意旁人?怎么?想,他只是不知該怎樣給?母親體面,他待在院子里?一兩天沒什么?事,他不會?寂寞,只要阿娘不受委屈就好。
謝藺放下手里?那本早已倒背如?流的經集。
他看了一眼過?分懂事的兒子,溫聲道:“為父請了紀家兩個孩子當陪床的小儐相,你跟著他們便是。”
謝藺知道,盛氏和紀蘭芷都很疼愛紀鹿與紀晏清。
謝如?琢雖然性子清冷,不喜交友,但他在無助的時候得到過?朋友們的幫助,心里?其實也把那兩個孩子當成摯友,因?此謝藺也給?紀家大房遞了參加婚宴的帖子。
頓了頓,謝藺又說:“明日行婚禮,你阿娘定是一整日沒有用飯。我去前頭應對賓客的時候,你記得帶些點心,送到新房里?。為父照顧不周,只能托付給?你,好好照顧阿娘了。”
謝如?琢一聽他還能私下親近紀蘭芷,而且父親也將他視為府上的小主子,鄭重其事地叮囑他,委以重任。
謝如?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小孩歡喜地點頭:“好,爹爹放心,我一定送到!”-
紀蘭芷一覺睡醒,天色熹微,窗上蒙著一層蟹殼青的霧色。
全福人?和梳妝丫鬟已經來到屋里?。
為了紀蘭芷今日氣?色好,女官為她端來一盅紅棗蓮子羹,不過?只許紀蘭芷吃幾勺,不可?多?飲,免得婚禮進行到一半,她內急要上茅房。
全福人?幫紀蘭芷梳頭發,口中念著熟稔的祝詞:“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等紀蘭芷烏黑的頭發抿上一點香馥馥的桂花頭油后,梳妝丫鬟又用泡過?松柏葉的溫水為紀蘭芷洗臉,用棉繩絞面。
侍女們幫紀蘭芷上妝,只不過?上了口脂,涂抹了一點香膏。她的皮膚本就細膩白皙,膚光勝雪,不必上太多?脂粉,已是妍姿艷質。
梳妝打扮好的紀蘭芷,被人?小心翼翼領出閨房。
盛家早已派來背新娘的表兄弟,在門外靜候。
紀蘭芷被裹在沉重的鳳冠霞帔中,她手中執扇,裊裊婷婷踏來。
女孩子明明只露出一雙遠山黛眉、玲瓏杏眼,那半遮半露的婉麗姣好的眉眼,卻依舊讓觀禮的男女老少?感到驚艷。
他們交頭接耳,感嘆道:紀二娘子果真是國色天香的美人?,難怪謝藺如?今成了龍子龍孫,還非她不娶。
吉時已到。
紀蘭芷手中扇子被撤下,一塊方方正正的紅蓋頭攏在她的發頂,遮住她的眼睛。
她攀上盛家表兄的肩膀,腳不沾地,一路被人?背到了盛家門口。
紀蘭芷的視線被遮擋,她只能看到足尖的一小塊天地。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身邊的喧鬧聲減弱,人?潮疏散。
一只骨相清癯的手,闖進了她的天地。
男人?寬大的掌心朝上,邀請紀蘭芷搭手。
紀蘭芷認出,來的人?是謝藺。
她沒有絲毫猶豫,把手穩穩地放進他的手心。
謝藺牽起她,朝前走去。
這一次,紀蘭芷低頭的時候,眼前多?了一雙男人?的靴子。
赤色的衣袍隨著大馬金刀的腳步晃動,艷麗的紅,如?同一團炙熱的火,是婚禮的喜色。
不知為何,紀蘭芷想到眼前的男人?是二哥,她忽然不害怕了。
今日如?同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前路再黑,有謝藺引路,她便無所畏懼。
二哥總會?護好她的。
紀蘭芷抿出一點笑意。
她促狹,故意蜷縮指骨,用指尖撓了撓謝藺的掌心。
謝藺拉著小妻子上轎。
前往王府的途中,郎君虛握的手心,忽然感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癢意。
不必說,定是紀蘭芷在同他開玩笑。
她還有心思作怪,說明她的心情不錯。
嫁給?他,并非一件委曲求全的事。
謝藺的唇角微微一揚。
神情一貫清冷肅穆的男人?,竟也有了幾分顯而易見的笑容。
紀蘭芷與謝藺拜過?天地與高堂。
夫妻對拜后,送入洞房。
各家各院的女眷們親親熱熱圍過?來,喜娘與小儐相往床帳里?拋灑紅棗與胡桃。
做完撒帳儀式后,客人?們被請出婚房,晴川親自?奉來合巹用的酒樽,她不敢看這位不怒自?威的晉王一眼,很快躬身退下。
新房僅剩下夫妻二人?。
遠處的龍鳳燭噼里?啪啦,燃著火光。
謝藺取玉如?意掀開妻子的蓋頭。
紅布挑起,鳳冠下的牡丹珠串輕顫,露出一張唇紅齒白的嬌容。姑娘家皮膚雪膩,吹彈可?破。
紀蘭芷明明穿戴了最為奢華富麗的冠服,可?即便是珠光寶氣?的華服,也難掩她與生俱來的艷麗姿容。
此情此景,佳人?在側,與謝藺夢到過?的畫面,一模一樣。
只不過?,新郎官并非旁人?,而是他。
紀蘭芷的蓋頭扯下,光亮涌入。
紀蘭芷驟然見光,她的眼睛微微瞇起,待她適應了龍鳳燭的亮光,這才睜開眼,小心翼翼朝謝藺望去。
謝藺今日穿的是大紅纻絲團龍禮服,郎君的身量頎長,腰上系了窄窄的玉帶,勒出勁瘦的蜂腰、挺拔的肩背。光是一個側影都能看出,郎君定是瓊枝玉樹,莫說再看到謝藺這張眉清目朗的俊臉了。
紀蘭芷迎上男人?深邃的目光,莫名有點緊張。
她傻里?傻氣?地問:“我雖是二婚,但也是第一次成親行婚禮,接下來是不是該喝交杯酒了?”
女孩嬌憨的聲音響在耳邊。
謝藺冷寒的眉眼軟化,他斟滿兩杯酒,遞給?紀蘭芷一杯。
“喝完合巹酒,婚禮便成了。你我從今日起,便是受過?禮法、拜過?天地的正經夫妻。”
謝藺說完這話,他勾上紀蘭芷伶仃的手骨,飲下酒水。
紀蘭芷有樣學樣,也把酒水一飲而盡。
婚禮已成,她是謝藺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謝藺深深看了紀蘭芷一眼。
他抬指,指腹冰冷,像是一塊寒冰,輕輕擦過?紀蘭芷的眉眼。
謝藺心情愉悅,他有一絲的安心、一絲的放松、一絲的釋然,他不必患得患失,他肖想了七年的夢愿望成真,他終于和紀蘭芷成了親。
紀蘭芷不明白謝藺的動作是什么?意思,但他指腹纏繭,不落實處,若即若離的撫動,摸得她很癢。
紀蘭芷忍不住往后躲,小聲問:“二哥不用去招待賓客嗎?”
“現在去。”謝藺垂下眼睫,他蜷回手指,耐心地叮囑她,“若是餓了,待會?兒有琢哥兒給?你送食,不要特意等我。累了的話,也有仆婦守在屋外,喊一句,自?然有人?幫你卸下冠服,內室還設有浴桶,可?以供你換衣安置。”
謝藺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
紀蘭芷看了一眼用圍屏隔開兩半的內室,里?面備好了熱水,云蒸霧繚,像是剛燒好的沸水。
紀蘭芷眨眨眼:“放心,我不拿二哥當外人?。”
她半點沒有新嫁娘的嬌羞膽怯,倒讓謝藺不知該失笑還是無奈。
橫豎她自?在便好。
謝藺頷首,不再說什么?。
他起身離去-
謝藺走后,紀蘭芷獨自?一人?待在新房里?。
紀蘭芷打量四周,看到了許多?她在建康侯府用慣了的家具。
剔紅梨花紋香幾、梨花木如?意云頭紋方凳……甚至好幾樣都是從模仿她閨房里?的舊物重新雕制的,其中不少?家具也添了一點巧思,譬如?那一張睡榻,除了一層軟乎乎的毛墊子,上面還鋪了用來納涼的竹席以及玉枕。
最近正是溽暑,紀蘭芷嫌熱,不想躺到帷幔遮擋密不透風的床架里?休息,就能靠在榻上瞇一會?兒,定會?很舒適。
紀蘭芷逐一盤算過?去,她對屋里?陳設都很滿意。
看在二哥待自?己這般用心的份上,她之?前那種?緊張的情緒,瞬間煙消云散了。
紀蘭芷的脖子被鳳冠壓得酸痛,剛想喊人?幫忙拆卸簪花與發髻。但她想到,這場親王婚禮,是禮部官吏與宮里?派來的宦官宮人?一同置辦的,人?還沒回宮里?,指不定外頭人?都在外頭看她笑話呢。
紀蘭芷怎可?沒規矩到晉王還沒回房,自?個兒就拆發冠安置了,因?此紀蘭芷沒有喊晴川幫忙,她自?力更?生,自?己小心翼翼將鳳冠摘下。
腦袋沒重物壓著了,她感到輕松。
正當紀蘭芷想換下禮服的時候,屋外響起清脆的敲門聲。
“阿娘,我能進來嗎?”
稚氣?柔軟的小郎君嗓音。
是謝如?琢來了。
小世?子親親熱熱喊剛過?門的繼母,還想進新房見一見母親。饒是宮里?見多?識廣的宮女也沒見過?這般關系親昵的養母子,一時間不知該攔還是不攔。幸而有劉管事屁顛顛跑來解圍:“這里?不用你們伺候,王爺有吩咐,都退下吧!”
宮人?們不敢違抗晉王的命令,即便有周皇后的吩咐,他們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紀蘭芷聽到響動,松一口氣?,她隔著門,道:“琢哥兒,進來。”
謝如?琢拉門進屋,又細心關好了房門。
他抱著一個紅漆桃木葵花紋食盒,擺在桌上。
謝如?琢放好食盒,又來給?母親行禮:“夜里?驚擾到母親了。”
紀蘭芷捏了捏小孩軟乎乎的臉頰,笑話他的守禮:“有琢哥兒給?阿娘送吃食,阿娘心里?高興得很,怎么?會?是打擾?”
謝如?琢抿唇一笑。
他踮腳,掀開精心準備的食盒。
“阿娘,爹爹讓我給?你帶好吃的。”
蓋子一打開,各式各樣的細點香味撲鼻而來。
許是知道紀蘭芷空著脾胃,不好一下子吃太多?葷腥,謝藺為她準備了芋泥粉團、軟香糕、百果糕……這些吃食,大多?都是好克化的糕點與蜜果。
除此之?外,食盒中間還擺著兩碗香噴噴的奶茶飲子,撒了點葡萄干與蜜桔絲,喝起來既暖胃又解膩。
紀蘭芷端出奶茶,一碗給?謝如?琢,一碗給?自?己。
小孩夜里?能和娘親一塊兒用食,待在同一座府邸,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謝如?琢那張一貫板肅的小臉上滿是笑意,他跳坐上高凳,偏偏個子太矮,腳沾不到地,只能一下一下虛虛地晃著。
不過?他沒覺得不好意思。
紀蘭芷是他親生娘親,他什么?樣,紀蘭芷都不會?嫌棄的。
謝如?琢喝一口奶茶,就朝紀蘭芷笑一下。
紀蘭芷覺得兒子乖巧得不行,還給?他喂了一口桂花糕。
甜湯下肚,紀蘭芷腹中的饑餓感驅散,她舒服到就連眼睛都要瞇起來。好似午后攤開肚皮曬太陽的橘紋貓。
娘倆悶頭喝甜湯,沒一會?兒,奶茶碗子就見了底。
謝如?琢吃完幾個點心,肚子滾圓,可?他還有點戀戀不舍,不想回房。
謝如?琢猶豫了一會?兒,低聲問:“娘,你可?以幫我問問爹,今晚我們能不能一起睡?”
謝如?琢還是太年幼了,他受父親耳濡目染,或許有比同齡小伙伴更?淵博的學識,但是對于男女之?事,新婚秘事,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實在是一竅不通。
他想,娘親和爹爹只是在一塊兒睡覺。
和謝如?琢之?前思念母親,整夜賴在紀蘭芷身邊睡覺是一樣的。
娘親和爹爹好不容易團聚,他也很想念紀蘭芷。他們一家三口就應該每天待在一起才是。
但紀蘭芷想到“連避孕湯藥都能盡早服下,以備不時之?需”的二哥,謝藺為人?柔善,只他私下里?,或許不是那么?清心寡欲的人?……
既如?此,謝藺又怎可?能讓謝如?琢也在婚房里?安睡?
只是,紀蘭芷看了看兒子萬分期待的眼神,她又不好意思拒絕兒子。
壞人?總不能由她來做吧?
于是,紀蘭芷輕咳一聲,為難地道:“按規矩來說,新婚夜似乎是不能帶孩子一起睡的。但你爹爹那么?疼愛琢哥兒,興許等他迎完賓客吃完席回房了,你可?以問問他?”
主要是,紀蘭芷其實也有些害怕,男人?寡素了七年的火氣?……
謝如?琢沮喪的心又一次復燃。
他歡喜地點了點頭。
爹爹那么?疼愛他,一定會?答應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謝藺如今是圣人寵愛的親王, 從前又任內閣首輔,多年柄權,積威甚重, 無?論哪個身份搬出來都很唬人。
喜宴上,那些?吃過謝藺癟的世?家臣子?們噤若寒蟬, 根本沒人敢灌他的酒。甚至有的臣僚臉皮夠厚, 還特地端酒向謝藺道歉,希望兩家多多往來, 將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今日是謝藺和紀蘭芷的婚禮,謝藺不愿生事。敬來的酒,他來者不拒。
只是謝藺飲下酒水, 卻一言不發, 臉上依舊漠然,沒什么表情。
那些?敬酒的官吏猜不出謝藺的心思,他們面面相覷,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謝藺到?底是記仇, 還是不記仇啊?
不過看著晉王越來越冷的臉色,最擅察言觀色的朝臣們算是看明?白了, 謝藺壓根兒不想多喝……既如此, 他們也不敢再勸酒, 紛紛使眼色,提醒管事趕緊扶謝藺下去, 還謊稱新郎官看著都要醉倒了。
謝藺終于從婚宴上脫身,他喝了一碗劉管事送來的醒酒湯后,走向寢院。
夜風颯颯, 將凌霄花吹落,萬千芊蔓在一片濃蔭里晃蕩。偶有花瓣落到?郎君火色荼蘼的婚服上, 更添了一筆濃墨重彩。
謝藺沒有吃醉,只是喝了酒,那雙鳳眼泛起潮意,狹長眼尾微微暈紅,瞧著戾氣深重。
謝藺在婚房前的廊廡里站了一會?兒,等?風吹散他身上的酒氣,他才拉開門,邁步進屋。
謝如琢剛和紀蘭芷分食完一碟芋泥團子?,房門恰好被謝藺拉開了。
小孩回頭望去,一眼看到?高大的父親。
他歡喜地跳下高凳,朝謝藺撲去,大聲喊:“爹!你可算回來了!”
謝藺被一團東西撲了個滿懷,底下小孩抬起頭,是親兒子?的臉。
謝藺探出玉琢的指節,按了按額角。像是不解兒子?為什么還留在婚房,兩道劍眉也輕輕擰起。
“琢哥兒怎么還不去睡?”
男人的鳳眸淡掃紀蘭芷一眼,詢問她原因。
紀蘭芷偷偷搖頭,以無?聲的口吻,解釋:琢哥兒不想走。
她才不會?說是自己故意留下的小孩,兩邊都不得罪才好。
謝如琢凝望父親身上艷紅如火的禮服,靦腆一笑:“爹,我今晚想和你們一起睡。”
聞言,謝藺怔住了。
郎君袖中指骨顫動一下,濃長眼睫低垂,居高臨下審視著兒子?。
確認謝如琢沒在說笑后,謝藺耐心地道:“你睡相不好,會?吵到?阿娘。”
謝如琢慌張地回頭,望向母親:“阿娘、阿娘,如琢睡相很差嗎?”
紀蘭芷當然不會?當一個壞母親,她摸了摸小孩的頭,說:“我們琢哥兒睡相最好了,躺在那里雷打不動……你爹在逗你玩呢!”
謝如琢得到?紀蘭芷許可后,心滿意足,他又怯怯看向父親。
阿娘不嫌棄他的睡相,這次只要征求謝藺的同意,他就能留下了。
謝藺沒想到?紀蘭芷為了挽回兒子?的心,竟睜著眼睛說瞎話。眼見著洞.房花燭夜,還得多一個兒子?,男人薄唇微抿。
紀蘭芷哄完兒子?,頭都不敢抬,她已經能預料到?二哥的臉臭成什么樣了。
謝藺寒寂的鳳眸瞟來,目光仿佛也有實物,猶如泰山壓頂,氣勢熏灼。
紀蘭芷覺得脊背發麻,偷瞄了一眼,對上男人黑沉幽暗的黑眸。
她有點心虛,更不敢看二哥。
好在,謝藺的脾氣還是很好,他沒有和兒子?生氣,清俊的眉眼舒展,臉色平和,沒有一絲陰鷙。
謝藺拉過謝如琢的手,說:“這幾日,為父沒見你練字看書。之?前,我給?你布置的功課,做完了嗎?”
謝如琢很少在學業上偷懶。
這兩天沒有看書,是因為他忙著監督王府的婚宴流程,雖然他看不懂那些?復雜的人情往來,但謝如琢心系母親,必須要替紀蘭芷監督婚宴部署,免得有誰辦事不盡心,沖撞到?紀蘭芷。
謝如琢荒廢學業,實乃情有可原,但謝如琢一直聽從父親教導,他要成為言行一致的君子?,小郎君不會?找借口狡辯。
謝如琢老實點頭:“少抄了幾卷書。”
謝藺慢條斯理地道:“今日看在你娘親的面子?上,我不罰你,明?日記得補回來。琢哥兒,你來,我再問你幾句四書里的篇章。”
謝如琢剛被父親抓到?學習上偷懶的事,心里愧怍得很,又聽謝藺提出要考問他學過的儒學經典,不敢有半點拒絕之?意。
謝如琢年幼,甚至還很吃激將法?這一套,他怕父親失望,恨不得馬上答出謝藺提問的文?章,也好證明?自己還是從前那個篤志好學的小郎君。
紀蘭芷看著被謝藺三言兩語哄騙走的兒子?,一時語塞。
謝藺的招數實在是高,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紀蘭芷傻站著不動。
謝藺的目光掠過她,“我帶琢哥兒去背幾頁書,枝枝可以先沐浴更衣,休息片刻。畢竟新嫁娘臉上覆粉,衣冠也很重,想必你坐了一天轎子,定是很勞累了。”
男人管教兒子?時嗓音寒峭清冷,對上紀蘭芷,反倒變了一種?柔潤又溫和的語氣。
謝如琢覺察到父親的細心,臉上又是一紅。
他方才只知道纏著阿娘講話、玩耍,沒有發現阿娘穿著笨重的嫁衣。
他太疏忽了,還是父親會?照顧人。
謝如琢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娘,你累一天了,快去洗漱吧,我和爹爹背書,不出一個時辰就能背好了。”
紀蘭芷確實累了,她沒有異議,點了點頭:“等?阿娘換完衣裳就來找你們。”
謝如琢歡喜,應了一聲好。
送走了父子?倆,紀蘭芷喊來晴川幫忙更衣。
侍女們魚貫涌入,提來新煮沸的沸水,摻進放涼的水中。很快,泡澡的浴桶就調整成剛好合適洗澡的溫度了。
晴川取來香皂子?幫紀蘭芷卸下妝粉,又往木桶里倒入紀蘭芷最喜歡的杏花香丸。
手腳麻利的侍女們幫紀蘭芷脫去繁重的禮服,卸下發簪,將紀蘭芷從禮儀教條包裹的厚繭子?里剝出來。
紀蘭芷衣裙委地,她浸沒在溫池中,從頭到?腳都被熱水包圍,尾骨激出一重戰栗。
她舒服地喟嘆一聲。
紀蘭芷趴在桶沿,任由?晴川幫她擦拭手臂。
足足洗了小半個時辰,指腹都要泡出褶子?了,紀蘭芷終于從木桶里起身。
紀蘭芷渾身上下都香噴噴的,甜膩得簡直在崖蜜缸子?里腌過一回。
女孩家無?端端想到?謝藺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清苦的松香……和她的味道截然不同。
謝藺是清雅松柏,紀蘭芷就是華貴牡丹,富麗堂皇綻瓣兒,大張旗鼓地顯擺花香,一點都不知收斂。
也不知道會?不會?熏到?二哥。
紀蘭芷鼓了下腮幫子?。
可她不愿意改變,還是讓謝藺來遷就她吧!
今夜不熱,紀蘭芷換上里衣與衫裙后,又挑了一件質地薄紗的豆蔻紫長褙子?披身。
紀蘭芷懶得再盤發,只讓晴川虛虛擰了一個小髻,別一支色澤瑩潤的玉蟬簪了事。
侍女們收拾完寢院,紛紛退下。
紀蘭芷也放晴川去睡,夜里不用她在屋外守著。
前院的婚宴已經散了。
仆從們來來往往,負責清理筵席留下的殘局。
紀蘭芷喊來廚娘,幫她切一些?瓜果過來。
紀蘭芷還是很懂籠絡人的,她去探望父子?倆的時候,還親自端來廚娘削皮切塊的桃子?,好讓二哥和兒子?能趁機歇歇嘴。
婚房旁邊的正堂里,燈火通明?,讀書聲清朗。
紀蘭芷還沒走近,就聽到?謝藺冷聲問:“《論語》里仁篇有言‘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此句何意?”
謝如琢思索了一會?兒,口齒清晰地回答:“見到?賢德的人,我應該多加思考,如何能同他看齊;見到?庸夫小人,我也得反省己身,看看有沒有和他一樣的、被人唾棄的缺點。”
謝藺滿意地點頭,又要再問,紀蘭芷卻已經捧著果盤入內,“二哥,如琢,你們先吃點東西歇一歇。都背了半個時辰了,可別累著。”
《論語》身為四書之?一,也是科舉明?經科必考的儒學書目,然而謝如琢才七歲,就要將文?章精讀背熟,實在太辛苦。
紀蘭芷見不得小孩吃苦。
她想,幸好有謝藺嚴厲教導孩子?,不然她一定會?把小郎君寵壞。
謝藺沒有駁紀蘭芷的面子?,他本不想夜里欺負兒子?,實在是小孩不懂事,不讓謝如琢背困背累了,恐怕不愿意回房睡覺。
思及至此,謝藺放縱謝如琢休息一刻鐘,又問了一些?錦囊佳句。
謝如琢才思敏捷,書中文?章倒背如流。
兒子?越背越精神,反倒是紀蘭芷聽得昏昏欲睡。
又過了一刻鐘,旁邊傳來“咚”的一聲輕響。
謝藺側頭,看到?紀蘭芷枕在小臂上,臉頰暈紅,呼吸勻稱,她早已熟睡。
原來,枝枝不喜歡聽人讀書嗎?
謝藺出了一會?兒神。
他想到?從前,紀蘭芷總讓他夜里念書。難道她并非好學,而是想借他的讀書聲催睡?
謝藺一時無?言。
謝如琢悄悄問:“阿娘睡著了?”
謝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小孩捂住嘴,又從指縫里擠出字眼:“我們帶阿娘回去睡覺嗎?”
謝藺想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今晚如琢自己回房睡吧,阿娘很累,你不要吵她。”
謝如琢雖然遺憾,但也不想鬧紀蘭芷。
他乖巧爬下凳子?,辭別父母親:“那我去睡了,明?早再來給?阿娘請安。”
謝藺:“去吧。”
等?兒子?走后,謝藺挪動紀蘭芷 的腦袋,等?她溫熱的臉頰貼上他的手臂,謝藺躬身,摟住她的腿窩,將小妻子?輕巧抱起。
紀蘭芷似乎感受到?了動靜,她皺了皺柳葉眉,往謝藺懷里挨得更緊。
謝藺怕衣上酒味熏到?紀蘭芷,脊背緊繃,久久不敢動。見她沒反應,男人邁開長腿,往寢室走去。
進屋后,謝藺靠近床榻,把紀蘭芷小心翼翼放到?床上。
彎腰時,男人健碩的臂骨抵在枕邊,滾沸的呼吸恰好落到?紀蘭芷的頰側,她覺得癢癢的,不適地偏頭,露出隱沒于發尾的一節蟬翼。
謝藺緩緩抽下她腦后的玉簪。
筋骨清雋的手指,順勢纏進流瀉滿枕的烏發里,手骨細致攪動,把紀蘭芷綰好的發髻逐一捋散、捋順。
紀蘭芷沒醒,她睡得很香。
郎君扯了一下唇角,不再管她。
謝藺吩咐下人們往隔壁送水。
他不想打擾紀蘭芷休息,等?熱水備好,走向另一間專供主人家盥洗的暖閣。
謝藺沐浴更衣,他絞干墨發,換好安寢的雪色中衣,回到?房中。
桌案上,龍鳳燭泣淚,蠟油與金箔混淆在一塊兒,徐徐往下淌,流溢滿桌。
火花噗嗤一下爆開,星光四濺。
床帳里的光線昏暗,只能看清紀蘭芷熟睡的半張臉,女孩兒杏臉桃腮,眉目如畫。
輕薄的褙子?滑下肩頭,露出一片雪肌,膚若凝脂。
謝藺看了一眼,鳳眸微闔。
他拉過薄被,蓋上紀蘭芷的手臂,被角輕輕掖在她的下巴。
男人一片好心,紀蘭芷卻悶出一頭汗,熱得要掙開。
紀蘭芷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翻身,衣上浸了大汗,又要睡不著了。
紀蘭芷煩悶地睜眼,她偏頭,杏眸被一片燭光刺痛。
她看到?側身上榻的謝藺。
男人脊背挺拔,身材精壯,雪色中衣裹不住那一具緊實健碩的身體?,寬闊的肩胛骨撐開單薄的衣布,隱隱可見底下線條流暢的肌理。
這是紀蘭芷時隔多年,第?一次和謝藺這么親昵地相處。
她反應過來,謝藺已經是她的夫君了。
男人回頭望來。
鳳眸深邃,鼻梁刀裁,五官被忽明?忽暗的燭光映照,骨相都變得冷硬,便是再豐神俊朗,也自帶一種?兇相。
紀蘭芷莫名有點怕他,忍不住往后縮了縮,連呼吸都放緩了。
謝藺沒有說話,他上榻,掀開錦被,側身躺著,旁邊空出一大片位置,示意紀蘭芷過來。
眼前的二哥沒有溫和的神色,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難以忽視的侵略感,紀蘭芷不免疑心,她貿然靠近,會?不會?被二哥拆吃入腹?
紀蘭芷紋絲不動。
她又在怕他。
謝藺薄唇輕抿。
“你若害怕,我不碰你。”
他克制住所有瘋長的情愫,忍下所有蠢蠢欲動的沖撞。
“枝枝,過來。”
紀蘭芷覺得自己真?是奇怪,她已是二哥的妻子?了,怕他做什么?他又不會?吃了自己。
紀蘭芷一個哆嗦。
好吧,好像真?的會?。
但紀蘭芷還是躡手躡腳靠近,躺到?謝藺身邊。
郎君一手墊過紀蘭芷的肩窩,虛虛環住她的脖頸,修長的指骨自紀蘭芷的唇瓣摩挲,沿著下巴,一路碾下。
紀蘭芷總有種?謝藺把她當小貓逗的感覺,指上滿是粗糲的繭子?,卻剮蹭她的喉頭,癢意翻涌。
紀蘭芷被釘在謝藺的懷里。
他猶嫌不夠,另一手翻山越嶺,又纏上她的腰身。
寬大的掌心很溫暖,煨著小腹,紀蘭芷又有點犯困了。
她靠在謝藺懷里,被他按在身前,汗水都濕了滿衣。
謝藺果真?說到?做到?,他沒有其?余動作,僅僅是想抱著小妻子?入眠。
可偏偏紀蘭芷還是戰栗不止,她稍稍往后靠,挪動尾骨。
不慎與凜冽刀鋒相抵。
一瞬間,她杏眸生出潮熱。
她只能猜測那是二哥的七寸。
滾沸如熔巖。
鋒銳的刀刃,幾乎要絞進肉里。
紀蘭芷一動不動。
她甚至覺得,二哥的確……天賦異稟。
小姑娘的腦袋混混沌沌。
她忽然想起之?前,二哥親口告誡她的話。床幃之?中,夫妻夜話,難免會?擦|槍走火。
紀蘭芷欲哭無?淚。
竟是這么個擦法?么?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紀蘭芷發起怔忪, 身體僵硬,紋絲不動。
她?垂下長睫,目光所及之處, 是?男人?攬在她?肩膀的那一只手臂。
健壯的手臂用力,青筋在皮下輕顫, 骨相嶙峋。
紀蘭芷不知為何, 想到謝藺面不改色拉斷一張重弓,或是?徒手捏碎一顆胡桃的樣子。
他分明力大無?窮, 卻不敢將紀蘭芷緊緊鎖在懷里。
他怕揉碎了她?。
床帳里光線昏暗,氣息微弱,紀蘭芷不知為何, 耳朵開始發燙, 她?緊張不已,連呼吸都開始吃緊,絲毫不敢被謝藺察覺。
懷中的妻子謹小慎微的樣子,倒惹得謝藺眸色發沉。
他低眉, 目光深邃,借助床簾透進的些微金暉, 看清紀蘭芷蜷成蝦的背影。
女?孩兒脊背弓起, 后勁的骨珠微突, 潤著一層白釉。
謝藺明明說?了不再欺他,可郎君低頭, 還是?在她?的耳后落吻。
紀蘭芷能?感受到肩背上濕濡的流連,以及耳珠被牙關輕咬,帶來的溫熱碾磨。
有一點疼。
她?往前躲, 小腹卻被粗糲的手掌壓回。
這?一次,她?距離刀鋒不再是?一步之遙。
幾乎貼得嚴絲合縫。
裙擺被硬朗的指骨撩起。
一絲冷風漏進來, 吹得她?不覆衣布的腿骨生寒。
紀蘭芷受了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腰帶松開,身外之物被郎君無?情剝離。
七寸沒有了束縛,鋒芒畢現。
紀蘭芷捂住眼睛,嚇得兩股戰戰。
紀蘭芷不免想到,謝藺從前的柔善。他克己復禮,即便觸,碰,都要經過她?的同意。原來他私下里壓著這?么濃烈的情緒嗎?他忍了整整七年。
紀蘭芷竟有點害怕,她?究竟能?不能?忍受這?樣令人?畏懼的謝藺。
她?偷偷看他一眼,男人?的薄唇緊抿,鳳眸漆黑,他眼神分明燒著火,灼灼令人?不敢逼視……
隨之,利刃將至,沖勢雷霆。
紀蘭芷忍不住躲。想逃跑,卻無?路可退。
她?認命似的,膽戰心?驚地接受謝藺。
袍擺與衣裙相交,紀蘭芷的腳踝被謝藺的長腿壓制。
她?被囚于他的懷里。
紀蘭芷忍不住發抖,又覺得有點冷。
可二哥抱著她?,耐心?地安撫她?戰栗的情緒,以手,以唇,以清冷繾綣的言語。
他同她?耳鬢廝磨。
明明那么冰冷的人?,卻有無?盡的耐心?,知道如?何哄她?,如?何誘她?,如?何教她?卸下心?防。
紀蘭芷的杏眼蒙上一層水霧,她?只能?看到謝藺的手指與她?相扣,交織在指縫里的骨節都有些滾沸。
他們肌骨相近。
紀蘭芷不止眼角催出?淚花,想哭一下教謝藺心?疼,可郎君偏偏更加熱情了,她?躲閃不及,只能?被迫忍受。
紀蘭芷的頭發松散,覆在枕上,和?男人?的長發卷在一起,兩縷青絲,難舍難分。
紀蘭芷伶仃的手臂,也?被按在那一團墨發里,男人?的虎口掐著她?的腕骨,不容她?逃離分毫。
二人?體型相差很大,紀蘭芷像是?被圈在懷里。
謝藺細細咬過她?的肩窩、后頸,像是?雄獅叼著貓崽子的脖子肉,掌控著獵物的一舉一動。
紀蘭芷既氣又羞,美眸含淚,回頭瞪了謝藺一眼。
謝藺的眼尾潮紅,松了口,手指沾了紀蘭芷的東西。
指骨又按在她?的下顎,逼紀蘭芷再轉過一點頭。
“你是?喜歡的。”謝藺這?樣對她?說?道。
紀蘭芷聽?懂了謝藺的言外之意。
若是?不喜,她?不會?欲拒還迎。
還有他手上的濕漉。
紀蘭芷被他搞得頭皮發麻,她?完全沒想到謝藺竟是?這?促狹的人?,簡直壞事做盡!
她?咬緊牙關,也?不想讓男人?得逞。
可是?她?越躲,他越追。
最后紀蘭芷不想他再吻背。
女?孩兒自暴自棄地翻過身,故意平躺著,哪知她?如?此,恰好順了謝藺的意,郎君能?傾身覆下,將她?完完全全困在身前。
紀蘭芷看著謝藺漸近的身影,眼睛一下子變得很忙,不知道該落在他汗濕了的烏黑鬢角,還是?刀刻斧鑿的鋒利鼻梁。
直到謝藺的眉尾落下一滴汗,砸到紀蘭芷的鎖骨,涼涼的觸感,似隆冬雪,似夏夜風,一下子令她?回魂。
明秀英朗的男人?再次俯身,微涼薄唇吻上紀蘭芷的嘴角,舌|尖勾纏,他抵著她?的唇瓣,細致地吮舐。
紀蘭芷滿腔的怨氣,都要在那一啄一吮間消散。她?的火氣都發在這?個?纏綿悱惻的吻里,這?一次,不是?謝藺束縛她?的手,而是?紀蘭芷主動勾上男人?的脖頸。
女?孩兒的指甲分明已經剪過,卻還能?在郎君寬闊的肩膀上留下劃痕,她?的掌心?汗濕,沾著的全是謝藺脊骨上的汗。
她?擁住他,貼得密不可分。
床帳里的溫度漸高,也?不知是?溽暑本就炎熱,還是?小登科的夜晚太粘稠。
當謝藺手抵她的腰|窩,溫柔地抬起紀蘭芷時,冷刃抵達戰地。
一叢深丘茂壑,潮水涌至,烏草鋪陳的兩岸滿上溪水,澆灌至濕淋。
紀蘭芷整個?人?都好似被攔腰劈開了,她?鬢角生疼,艱難地收容。
紀蘭芷許久不曾飽腹,忽然來一場饕鬄盛宴。
她?丈量了自己食量的尺寸,可還是?吃不下謝藺布置的所有。
實在太撐了。
紀蘭芷收納太多,消化不了。
紀蘭芷舉步維艱,一邊倒吸氣,一邊塌腰往后躲,小姑娘如?一片風中瑟瑟的枯葉,她?放軟了聲音,哽咽懇求:“二、二哥,求你,緩一些,我實在累……”
謝藺也?在忍耐,他既要體諒小妻子,又得憋住熊熊燃燒的火氣,進退兩難。
“枝枝別?怕。”
他輕聲安撫她?。
男人?沾了欲,有了幾分人?情味,不再是?清逸出?塵的郎君。
紀蘭芷的臉上,有謝藺自下頜淌流的汗,沿著她?的眉心?,順過眼尾,和?淚水糊成一片。謝藺嘴上說?體諒,下手一點都沒有輕。
紀蘭芷受了騙,氣得發抖,她?只能?仰頭,咬他的肩膀一口。但謝藺肌骨太硬,咬不動,還牙酸。本來是?紀蘭芷在以下犯上沖撞謝藺,最后成了他不甘示弱,為所欲為。
不知是?痛楚,還是?惱怒,謝藺禁錮住紀蘭芷,他收斂所有和?顏悅色的話語,鳳眸蘊含兇悍之色,
暗潮洶涌,雨聲淅瀝,雨打兩瓣兒芭蕉葉,雨勢太大,沿著脈絡附著濕濡,幾乎是?揉碎了芭蕉的一身筋骨。
郎君戾氣濃重,他抓著紀蘭芷,下手更黑,更狠。
紀蘭芷半點沒有貴女?的高雅氣質,她?臨時想出?的市井臟話,全用在謝藺身上,可她?越叫囂,謝藺越受用,甚至還低頭,去堵她?的嘴。
紀蘭芷總算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舒坦過后,余下的便是?干澀與酥麻,還有些細細的疼痛。
紀蘭芷小死過一回,她?料想謝藺應該夠了。
柔弱無?骨的手臂還沒來得及撩開床簾,伶仃腳踝又覆上男人?修長的指骨。
她?被拉了回去。
紀蘭芷背對著謝藺,掙不開手腳,她?氣急敗壞地道:“二哥,你瘋了?!”
“枝枝。”謝藺忽然喊她?,他沒有說?話,只是?慢慢靠近。
謝藺把臉埋在紀蘭芷的肩窩里,蓄勢待發,卻久久不動。
倏忽,紀蘭芷好像覺察幾滴冰冷的水珠凝在肩上,她?聽?到謝藺聲音沙啞,低低輕喃,“我很想你。”
紀蘭芷所有的怒火與怨氣,在這?一聲深藏多年的幽怨思念里,化為烏有。
等?她?再受到二哥的迫害……紀蘭芷想起來都得自打嘴巴,心?疼什么不好,非要心?疼男人?!真是?活該!-
翌日,紀蘭芷一覺睡到日曬三竿。
熹微的陽光漫進窗戶,斜進床帳里。
紀蘭芷雙眼被刺痛,困倦地抬手遮眼。剛用一點力,臂骨便傳來沉悶的痛感,渾身都像被馬車軋過,沒一處好地。
紀蘭芷氣悶地翻身,床側已經空了。
二哥不在這?里。
紀蘭芷眨了眨眼,她?昨晚連自己什么時候睡去都不知道。
可身上換了干凈的綾羅中衣,那種低腹黏黏糊糊的感覺蕩然無?存,可見是?謝藺幫她?擦洗過,還特意換了衣。
紀蘭芷想起昨夜不下三次的男人?……耳朵一陣燒紅。
還好沒有丫鬟在門外守著,不然昨夜鬧騰一個?多時辰的夫妻房中事,白天定要傳遍王府了。
紀蘭芷掀被坐起,她?揉了揉早已凌亂的頭發。腦仁生澀,有點疼痛。
然而,沒等?紀蘭芷洗漱,房門就被推開了。
謝藺端著盛著紅棗蓮子粥的紅木托盤進門,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小跟屁蟲謝如?琢。
謝如?琢探頭探腦,尋找娘親。
他先和?紀蘭芷對上眼神。
小郎君歡喜地撲到紀蘭芷面前,“阿娘是?不是?成親累到了?爹爹說?你要睡久一些,讓琢哥兒練完字再來找你。”
紀蘭芷拎起小孩的手,果然他的衣袖上沾了一點墨汁。
紀蘭芷想到謝藺那句“受累”,分明意指昨晚的夫妻敦倫。
她?又要脖頸生熱,忙趿拉鞋子下地,表現給兒子看,“沒有沒有,阿娘不累!”
明明腿痛得要命,但紀蘭芷還是?裝出?生龍活虎的樣子,原地蹦跶好幾下。
然而,紀蘭芷強忍腫疼,人?前佯裝鎮定,這?副嘴臉落到謝藺眼中,又成了另外一種不可告人?的挑釁。
謝藺鳳眸輕掃紀蘭芷一眼,意味深長地問:“看來,王妃昨夜不覺勞累?”
紀蘭芷被男人?清朗的嗓音一激,硬著頭皮道:“無?非是?行個?婚禮,自然不累。”
謝藺難得牽了下唇角,意有所指地答:“也?是?,昨日婚禮,有為夫在旁處處提點王妃……操勞的一方在我,自然不會?累到你。”
謝如?琢聽?到父親的話,只以為是?行禮的時候,謝藺很照顧紀蘭芷。
但紀蘭芷卻明白二哥在嘲諷什么……分明是?昨晚賣力的人?,并非紀蘭芷,而是?謝藺!
她?這?么囂張,還敢挑釁謝藺,今晚怕是?不好過了……
紀蘭芷莫名一抖,她?握住兒子的手,殷切地道:“昨晚沒能?和?琢哥兒一起睡覺,阿娘心?中有憾。琢哥兒要是?不介意,這?幾日都來阿娘身邊一塊兒睡吧?”
謝如?琢忽然被一張天賜的餡餅砸懵了。
他受寵若驚,一雙鳳眼亮晶晶地望向謝藺,“爹爹,可以嗎?”
謝如?琢祈求父親同意。
謝藺默不作聲。
但他想到昨晚枝枝惹人?憐愛的哭聲,以及發紅的腳踝與腕骨……他良心?發現,還是?點頭應允了。
謝如?琢歡喜極了,他跑過去抱了抱父親。
紀蘭芷也?是?如?釋重負,她?知道謝藺不會?當著兒子面犯渾,她?終于能?安心?洗漱去了-
成親的第三日,是?三朝回門的日子。
謝藺陪紀蘭芷去盛家探望盛氏。
正好紀蘭芷也?要和?母親商量一下,往后一家人?都去封地衢州的事。盛氏既然同往,自然也?得準備好北地能?穿的日常衣物。
盛家人?沒想到,謝藺貴為親王,半點沒有王室目無?下塵的傲慢,竟也?會?遵循民間回門禮,陪妻子回娘家探望。
再蠢的人?此刻也?明白了紀蘭芷在謝藺心?中的分量,沒人?敢再礙王妃的眼。
盛家人?心?知肚明,與其往謝藺后院塞人?,給紀蘭芷使絆子,倒不如?好好奉承這?位王妃,至少他們是?紀蘭芷的母族,王妃需要倚仗母族的權勢,大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就是?盛家比之侯府的高明之處,他們很懂變通,也?知“隨機應變、順勢而為”的道理。
謝藺給幾位盛家長輩問安后,留在廳堂里靜候。
紀蘭芷則和?母親私下談話。
盛氏拉過紀蘭芷的手,牽她?坐到一旁的梨花木美人?榻上。
母親含笑打量女?兒,見紀蘭芷眼波瀲滟,面色紅潤,肌骨豐腴,一點都不消瘦,她?便知新婚養人?,紀蘭芷沒哪里不好。
盛氏出?于關心?,還是?問了句:“王爺待枝枝如?何?”
紀蘭芷想到謝藺除了房.事上沒有節制,旁的事情都算細心?周到,就連她?腰酸背痛,不想下地吃飯,郎君也?會?親自端粥端補湯來喂她?吃喝。
紀蘭芷老實地道:“除了一些事太貪了些,王爺待我并無?不好的地方,王府一應事也?由我做主。”
盛氏是?老輩人?了,如?何聽?不出?紀蘭芷說?的“貪事”是?什么?
她?抿唇一笑:“人?家到底等?了你多年,心?思重些也?是?人?之常情。晉王明明疼愛孩子,還一直鰥身,不肯續娶。為娘也?相信,王爺待你一定是?真心?的。如?今枝枝有了親兒,又有疼愛你的夫婿,阿娘便放心?了。”
紀蘭芷噘嘴,她?靠到盛氏的膝上,撒嬌:“枝枝不喜歡聽?阿娘說?這?種話,好似您放心?了,就要舍下我一般。”
她?要帶著盛氏一塊兒去衢州,她?想和?母親永遠生活在一起。
可盛氏卻一反常態,沒有接紀蘭芷的話。
紀蘭芷困惑地抬頭,盛氏含笑看來,還是?如?同往昔的和?藹慈祥的眉眼。
盛氏輕輕撫了下女?兒的頭發,對她?道:“枝枝,這?次衢州,阿娘不與你同往。”
紀蘭芷聽?到她?說?的話,心?慌意亂,起身坐直。
“是?盛家有誰同阿娘說?什么了?別?管那些碎嘴子!衢州是?王爺的封地,地方官吏以他為主,論他最大,等?我們到了衢州,便是?一州之主,定無?人?敢說?三道四,阿娘不必心?有顧慮。”
盛氏搖搖頭,她?捧著乖女?的臉:“沒有人?敢和?我說?什么,我不愿意去衢州,是?有自己的理由。我好像從來沒有和?枝枝說?過,關于我家人?的事。”
這?是?盛氏第一次用“我”來自稱,她?的身份從來是?掌家祖母、宗婦、侯夫人?、嫡母。
紀蘭芷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一言不發,怔怔地聽?著。
她?聽?到盛氏說?起生母。
盛氏的母親,是?盛家老宗主第一任嫡妻,是?商女?,并非名門貴女?。生母容貌標致,引得地方豪族宗子傾心?,終成一段佳話。但士族與民商終有區別?,盛家宗子利用妻子家宅里的錢財,在兵荒馬亂的當年,招兵買馬,保下全族,隱居中州后,便對妻子冷淡下來。
盛氏的生母也?漸漸明白,她?的婚姻,無?非是?一場情愛包裹的利益交易罷了。丈夫對她?的新鮮過后,留下便是?無?窮盡的隱患。
盛氏的生母嫁入高門,生活得并不好,她?被妯娌譏諷規矩,被婆母刁難出?身,最終郁郁寡歡,一病不起。
盛氏之所以陪嫁豐厚,并非盛家待她?多體貼,全是?行商的外祖家心?疼外孫女?,女?兒死后,非但沒有把她?的嫁妝帶回本家,而是?留給盛氏,作為外孫女?日后的陪嫁。
只是?清瀾盛家自詡名門望族,即便羨慕商賈的富庶,骨子里還是?士人?的傲慢。父親瞧不起外祖家,等?他如?愿以償續娶了第二任世?家出?身的妻子后,盛氏也?被父親逼著和?外祖家斷了明面上的聯系,只敢私底下和?外祖父通信聯系。
盛氏掌家有方,少不得有外祖家的指點,可她?為了世?家的體面,也?為了不讓人?看輕母親的商女?出?身,一直謹言慎行,做一位可當各家豪族典范的、毛施淑姿的世?家淑女?。
然而,一切在盛氏嫁入建康侯府后,全都破滅了。她?不能?生育,留下瑕疵,她?在侯府委曲求全,幾十年竭力在忍……直到紀蘭芷打破了她?的桎梏。
盛氏逃出?來了。
她?發現,即便自己不能?生育又如?何?即便世?人?看輕商賈又如?何?
她?在盛家做小伏低,盡心?竭力討好后娘以及嫡妹,也?換不來旁人?的一點真心?。
她?活得這?么苦了,為什么還要迫害自己。
盛氏抱著紀蘭芷。
“我不會?回盛家,我想去外祖家看看,我想見一見那些年邁的表兄弟、表姐妹。”
“我想接受母親的產業,想將她?舍下的東西重新撿起來。”
“枝枝,這?一次,阿娘想做自己。”
紀蘭芷心?里很難過,她?知道阿娘要舍下自己,可她?也?打心?眼里為盛氏感到高興。
盛氏不會?再被人?束縛,也?不會?再被清瀾盛家,或是?建康侯府挾持,只要盛氏放下尊貴的貴女?身份,她?有錢有閑,便能?活得很幸福。
如?此,紀蘭芷也?就不會?再為了保全母親,而做出?任何不得已的犧牲。
盛氏放飛了自己,何嘗不是?放飛紀蘭芷。
紀蘭芷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盛家的,她?只知道,她?看到謝藺的第一眼,眼淚就撲簌簌往下落。
謝藺看到妻子淚水漣漣的臉,心?中一緊。
郎君高大如?松柏,快步走來,他將紀蘭芷納入懷中。
紀蘭芷猛地撞進一個?充滿松木香味的懷抱,溫暖的觸感,腦后溫柔的撫摸,無?一處不令她?放松心?神。
“有誰欺負你了?”謝藺盡量放緩聲音,以柔和?的語氣詢問紀蘭芷。
雖說?盛家無?人?敢給晉王妃擺臉色,但謝藺還是?要以防萬一,問一句。紀蘭芷是?他的妻子,她?受辱,他必不會?善罷甘休。
紀蘭芷聽?出?謝藺暗藏在溫柔話語里的騰騰殺意,她?噗嗤一聲笑開。
小姑娘又哭又笑,鬧得謝藺困惑不已。
紀蘭芷牽著謝藺上車,她?今日太嬌氣了,非要靠著二哥的手臂才肯講話。
紀蘭芷哭過,一雙眼睛紅得像是?小兔子。
“沒有人?欺負我。只是?阿娘不跟我去衢州,她?也?不回盛家,她?想一個?人?生活。我很可能?會?有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見不到阿娘了。”
謝藺明白原委,他心?疼妻子,沒有說?話。
寬大溫暖的手掌,覆在紀蘭芷埋向他胸膛的腦袋,輕輕地,逗貓似的揉撫。
紀蘭芷蹭了蹭謝藺的衣襟,任性地把眼淚全部糊到二哥身上。她?哭過以后,心?里覺得有一點沉悶、有一點輕松、也?有一點釋然。
她?好像能?放下很多東西,也?意識到自己即將開始一段新的旅途。
不知不覺間,紀蘭芷被樓到了謝藺的懷里,她?坐在他的膝上,乖巧地靠著。
紀蘭芷像是?要和?過往告別?一般,她?對謝藺敞開心?扉,告訴他許多關于小時候的事。
“姨娘死后,阿娘把我接到身邊。她?總問我記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其實我還記得。”
“我記得姨娘總盼著要個?弟弟,我記得姨娘有時會?抱著我,溫柔地喂我甜湯,有時候幫我洗澡看我不是?個?男孩兒就大發雷霆。那段日子,說?好也?不好,我怕阿娘傷心?,從來沒有和?母親提起過。”
“后來,我跟著阿娘。紀晚秋有的漂亮衣裙,我也?有;紀晚秋有的珠花發帶,阿娘也?會?為我置辦。但我知道,我不是?阿娘親生的女?兒,她?只是?我的嫡母。我要乖巧、要懂事,要盡力讓阿娘的寵愛維持得久一點。”
“最開始的幾年,我很惶恐不安,我害怕什么時候,阿娘會?舍下我,就像姨娘不要我一樣。”
“我敬愛阿娘,卻不敢真正同她?親昵,我怕她?厭煩,怕她?覺得我沒規矩。”
“可是?,阿娘主動抱我、主動摸我的頭,親自喂我吃喝。她?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樣養育,我忽然不再害怕,也?不會?患得患失了。”
“二哥,可是?阿娘走了,我沒有家人?了。”
她?只是?有點害怕。
她?和?盛氏相依為命的那些年,雖然要護著母親,和?柳姨娘母女?明爭暗斗,但她?知道身后有人?,心?里很安定。
紀蘭芷從來沒有渴望過誰能?解救自己,她?踩上那些鋒銳荊棘,披荊斬棘,心?甘情愿一路走下去,無?非是?心?里還惦念盛氏。
可是?,母親走了。
這?一次,她?回頭,身后會?不會?變得空蕩蕩?
紀蘭芷踽踽獨行,她?很不安。
謝藺摟著妻子的手臂緊了緊,他托著紀蘭芷,柔聲安慰。
“別?怕,往后有我。”
男人?的聲音寒寂悅耳,如?雨打青蓮,清微淡遠。
教人?很安心?。
紀蘭芷松了一口氣,她?有點困倦,竟在二哥的懷里睡去。
這?一次,夢里闃然無?聲。她?無?憂無?愁,什么都沒夢到-
又過了三日,謝藺帶著新婚妻子一同進宮面圣。
乾寧帝雖然不滿意紀蘭芷的出?身,認為此女?配不上自己疼愛的親子,但看皇孫謝如?琢和?母親相處融洽,紀蘭芷看著也?是?個?性情溫順、月貌花容的標致女?子,和?謝藺站在一塊兒,也?是?郎才女?貌。
他也?算個?縱容孩子的父親,便也?沒說?什么了。
來宮里的時候,謝藺提醒過紀蘭芷,他母親崔善伽的死,和?周皇后脫不了干系,興許皇后那邊會?出?言刁難。
紀蘭芷想著,再如?何刁難,也?不過是?言辭上沾點便宜,她?早就領受過各種風言風語,那些綿里藏針的話落到身上真是?不痛不癢。
可惜,謝藺太過擔憂了,周皇后再蠢也?不至于人?前發難。
她?夸贊紀蘭芷貌美,果真是?娟好靜秀的世?家閨秀。
還喊了謝如?琢上前,賞下綢緞玉飾,作為對于兒媳婦的見面禮。
紀蘭芷和?謝如?琢在宮里用了一碗喜粥才回了王府。
喜粥味道不錯,加了燉得軟爛的老雞頭、紅豆、松子、蜜餞,紀蘭芷想著謝藺沒嘗到,還悄悄和?送粥的宮人?偷師,記下熬粥的方子,回王府的時候告訴家中廚子,命他好好鉆研,也?煮出?宮里的味道。
官宅里的下人?,即便是?個?燒火的小廝也?大有來頭。
這?個?掌勺的沈廚子正是?宮中御廚的兒輩,一聽?王妃被一碗粥忽悠過去,頓時起了抵抗父權的逆反心?理,當天晚上捧著家族傳下的菜譜苦心?鉆研,力求熬出?讓王妃贊不絕口的粥品。
一連到月底,謝藺早食已經喝了十多天的粥了。
他實在不喜流食,隔天出?門,上街拎了幾個?羊肉馕餅回家。
紀蘭芷吃了一口,覺得不錯,又語重心?長地對沈廚子道:“沈御廚的廚藝高超,我自然是?欽佩的,只是?家中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市井小食也?極為爽口。你不如?也?研究研究,這?馕餅可有什么改進之處?”
紀蘭芷說?這?么多,無?非是?不想出?門買吃食,家里的廚子會?的越多,方便的不就是?主子嗎?
聽?到這?話,剛研究出?更美味粥譜的沈廚子,忽覺天都塌了。
五月初的時候,三皇子李瑜以及四皇子李章平前后腳成婚,皇帝賜下封旨冊書,李瑜被封為韓王,李章平封為燕王,彼此的封地都在遠離兵戈擾攘、物阜民豐的江南一帶。
可以說?,他們往后定是?吃穿不愁,日子清閑散漫。
朝中官吏議論紛紛。
有人?覺得皇帝并不疼愛謝藺,不然為何要將他趕到貧瘠的邊城去?過了夏季,很快便是?草木凋零的秋冬了,幾乎每年這?個?時候,北狄諸國部落為了搶奪物資,渡過漫長的、摧折人?心?志的寒冬,都會?舉兵南侵,滋擾邊城。
謝藺過去鎮守邊州,那便是?每日都活得水深火熱,半點清閑都不得。
有人?說?,既然認了兒子便要物盡其用,謝藺打過勝戰,既是?文臣也?是?儒將,為官時,忠心?為君,派他鎮守邊關最合適不過。
臨近端午,五月底,謝藺便要啟程前往衢州。
離開之前,乾寧帝又召謝藺入宮,將封地衛所募兵遣將的軍權符信交到謝藺手中。若有戎狄擾邊,謝藺身為親王,可調遣治下軍所,領兵應敵。
謝藺真正得到兵馬實權,朝中文武百官皆是?側目,喧嘩不止。
就連周皇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但仔細想想,謝藺不過是?能?調動一個?貧州的軍馬,哪個?地方世?家沒有私下偷偷豢養私兵?就連他們關南周家也?以服侍家主為由,廣攬親衛豪奴,謝藺實在不為懼。
周皇后定下心?神,也?安撫嫡長子,切莫打草驚蛇。至少乾寧帝肯把這?些得力的兒子趕去封地,那么他的儲君之位便很穩固,切莫因一時急躁而喪失君心?。
朝中動蕩不休,紀蘭芷卻沒有被那些事驚擾到絲毫。
前往邊城的箱籠行李都已經打點好了,紀蘭芷親自去看了幾眼,確定沒有疏漏后,終于放下心?了。
幾天后,盛氏和?紀蘭芷道別?,前往外祖所在的柳州。
盛家人?攔不住盛氏,又不敢為難這?位朝廷命婦,只能?任她?離開。
紀蘭芷抱了抱母親,謝如?琢也?和?外祖母鄭重道別?。
盛氏看著眼睛紅紅的女?兒,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見枝枝了,等?為娘待夠了,也?會?抽空來探望枝枝的。”
紀蘭芷和?盛氏拉鉤:“一言為定,每年還要往衢州多多送信。”
盛氏 點點頭。
送走了母親,紀蘭芷和?二哥他們回了家。
這?兩日便是?端午節了。
紀蘭芷聽?說?艾葉能?祛除邪祟與災厄,命下人?把整座王府都熏了個?遍。
謝藺和?謝如?琢每日下午都要在書房看書,謝如?琢年滿七歲,已經要開始在父親的監督下,每日練習弓馬,打拳習武,多多強身健體了。
紀蘭芷看不得孩子吃苦頭,她?索性不管父子兩人?,只看著仆婦們抱著香糖果子、木瓜、艾葉花卉,來來往往地奔波,籌備節禮。
紀蘭芷發了一會?兒呆,心?里想著另外一樁事。
最終,她?還是?走向書房,打攪正在練字看書的一對父子。
“二哥,如?琢。”
父子兩人?放下筆墨,困惑看來。
紀蘭芷咬了一下唇,好奇地問:“今年粽子,你們愛吃甜口還是?咸口?”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謝如?琢聽到粽子?, 眼睛一亮:“我要?吃蜜汁肉餡兒的,還要?吃筍干炒肉餡兒的!”
每年只有端午節才能吃到粽子?,謝藺會?為謝如?琢準備許多肉餡兒的粽子?, 他自小都是吃這幾個口味的。
紀蘭芷心里?有數,她?寵兒子?, 笑說:“放心吧, 不但有咸口肉粽,還會?給你準備五色水團, 不過糯米水團吃了不好?克化,至多吃兩個。”
謝如?琢的脾胃不算特別好?,因此?太粘牙的糯米團子?, 謝藺不肯讓他吃。
謝如?琢知道母親還會?準備五色水團, 歡喜地抱了抱母親,同她?撒嬌說:“我想要?桃形的,還想要?文房四寶!”
點心鋪子?會?把糯米團子?染上很多艷麗的顏色,再將它們捏成精巧的形狀, 當作午后茶點來吃,極為賞心悅目。
記下?小孩要?吃的點心, 紀蘭芷的一雙瀲滟杏眼, 又掃向清雋的郎君。
謝藺對上小妻子?詢問的目光, 慢聲道:“蜜棗。”
紀蘭芷柳眉微蹙,有點不解。
二哥居然愛吃蜜棗甜粽嗎?分?明他不愛吃米糕與蜜果。
想到這里?, 她?忍不住問出了聲:“為什么愛吃甜粽?二哥分?明連甜飲都不喝。”
謝藺想了想,說:“咸肉餡的粽子?,比起蜜棗的, 價格貴上幾文錢。幼時,我吃蜜棗粽子?較多。”
他的語氣清冷岑寂, 眉眼沉靜,不喜不悲,像是在?說一樁稀松平常的小事。
少時,崔老奴會?給謝藺買蜜棗粽子?、甜豆粽,咸粽大?多都是菜干腌肉,或是筍干炒肉。
謝藺小時候家貧,他買不起兩個咸粽,但他可以買兩個蜜棗粽子?,分?崔老奴一個。
雖說那時候的院子?很小,墻是黃泥混草桿砌的,他的床榻是山中砍幾根木塊拼接起來的,沒有繁復的雕花紋,也不會?拋光上漆,甚至一床柳絮被子?能蓋上好?多年,柳絮壓扁了、壓塌了、不暖和了,崔老奴會?拿去給自己蓋,再偷偷花錢為謝藺買一條厚被來。
棉花被子?其實?很貴,尋常人家攢個一年閑錢可以買一床,但對于商賈世族來說又是看不上眼的小玩意兒,他們可以選擇更昂貴的毛貨獸皮用于保暖,可那時的謝藺捉襟見肘,家底淺薄,于他而言,便是無上的奢侈品。
隆冬天寒的時候,謝藺看著懷里?抱著的羊皮水囊,里?面煨著煮沸的暖水,抱起來很暖和。
水袋是崔老奴自制的,專門給小主子?冬夜里?取暖用,畢竟煤和炭都太貴了,他們還要?攢錢以備不時之需,壓根兒用不起。
羊皮味道很膻,謝藺明明愛潔,卻還是把臉貼在?上面,感受崔老奴的體貼與照顧。
小時候家里?很窮,但謝藺和崔老奴一起生活,他不覺得日子?很苦。
雖然崔老奴故去了,但他有妻有兒,已經心滿意足。
紀蘭芷聽到謝藺說起從前的事,心里?有點悶悶的疼。
少時的二哥,也不過和謝如?琢一個年紀。小小的郎君,卻為了生計奔波,日子?過得辛苦。難怪他的指尖覆滿厚繭,對庶務家事都十分?嫻熟,難怪他很擅掌家,能夠把衣食住行布置得井井有條。
吃盡苦頭的謝藺長大?了,他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自哀自傷。他持著中正無私的品格,成為了胸懷磊落的君子?。
紀蘭芷想到方才謝如?琢說喜歡吃肉粽。
謝藺認為肉粽貴重,是好?物,因此?從小給謝如?琢吃咸口肉粽,自己繼續吃甜粽。
他對兒子?真的很好?很好?。
紀蘭芷有點為謝藺感到難過。
從前她?心疼母親,今日好?像有點心疼二哥了。
紀蘭芷握住謝藺的手,嘴角上翹,杏眸彎成月牙尖尖。
紀蘭芷狡黠地說:“那么,從今天開始,二哥跟著我吃肉粽吧!”
謝藺不該總是為旁人著想,他也要?善待自己。
什么好?的、貴的、特殊的。
凡是別人有的東西,她?要?讓二哥也嘗一嘗-
端午的時候,紀蘭芷設了一場家宴。
季嬤嬤跟著盛氏走了,王府關系好?的舊人只剩下?劉管事、晴川、以觀了。
以觀來無影去無蹤,平時很少待在?王府,不過只要?謝藺傳信,他都會?在?兩個時辰內回到王府。就連過幾日去衢州,謝藺也說,不必管以觀,他自會?跟上。
今日喊他回來,是紀蘭芷給少年郎準備了一串粽子?、用來辟邪的佛道艾草、還有一份紫蘇葉包著的羊肉。
以觀沒有說話,他蹲坐在?屋檐上看了一會?兒,等紀蘭芷走后,少年郎輕巧落地,撿起那一個熱氣騰騰的大?包袱。
沈廚子近日被紀蘭芷質疑廚藝,人都要?郁悶了,正好?有一次大?展身手的機會?,他自然要好好操辦這一場端午家宴。
紀蘭芷看著桌上香味四溢的飯菜,滿意點點頭。
她?像是要?嘉獎沈廚子?的盡心,同他道:“沈御廚的廚藝實?在?精湛,沒你做飯,我恐怕連膳食都吃不下?幾口。過幾日,我與王爺一同前往衢州,不知沈御廚是想留在?京中,還是隨王爺一塊兒北上?”
紀蘭芷打聽過了,沈家世代名廚,子?子?孫孫輩都在宮中御膳房摸爬滾打,還有好?事的宮人戲稱,膳房里?的奴仆就連洗菜的都姓沈,也親熱地喊他們“沈家班”。
沈廚子既然被圣人分到官宅里?,那他便是晉王的人,哪能好?高騖遠,挑三揀四啊?與其守著這一座不知王爺何事再回來小住的宅子,倒不如?和王妃一同上封地去。
好?歹晉王是一地之主,那就是土皇帝、地頭蛇,他跟著謝藺能不吃香喝辣的嗎?
沈廚子?幾乎沒有異議,當即跪地表忠心:“奴才是王府的廚子?,自然跟著王爺走!王妃上哪,奴才就上哪!”
“好?,你倒是個忠心耿耿的,很不錯。”紀蘭芷夸贊幾句,收買了人心。她?不放心伙房里?安插不熟的廚子?,還是帶個自家的人上封地比較好?。
安頓好?了奴仆,紀蘭芷沒有煩心事,神清氣爽。
晚上吃飯,她?心情好?,不由多喝了一杯雄黃酒。
雄黃可以辟邪驅蟲,謝如?琢沒到喝酒的年紀,因此?紀蘭芷只在?他的手臂上涂抹了一點雄黃粉。
謝藺覺得雄黃一味藥不合適摻酒飲用,沒有讓紀蘭芷多喝,只往酒里?灑了一丁點,用作紀蘭芷解饞之用。其余的酒壺沒有放藥材,還是尋常酒鋪自釀的黃酒。
大?齊國的世家女孩大?多都會?騎馬、吃酒,從前世家地位尊崇,小娘子?們壓根兒不愁婚嫁,夫婿要?才貌雙全,女孩兒也不甘示弱,不止要?學?琴棋書畫,還得略通弓馬,如?此?才是十全十美的淑女。
紀蘭芷并?非一杯就倒的淺顯酒量,她?閨閣時也有赴宴飲酒,能喝上兩盞。
今晚心情好?,紀蘭芷把酒斟滿,挪到謝藺面前,“二哥也吃點酒?”
謝藺放下?筷子?,淡掃妻子?一眼:“你喝便是。”
紀蘭芷喝了酒便上臉,她?的雙頰緋紅,杏眼清亮,說話帶點嬌憨的意味。
“二哥明明會?飲酒。”
謝藺壓低了聲音,道:“若是你我二人都喝醉了……恐會?生事。”
謝藺言簡意賅,沒有說更多。
而謝如?琢埋頭苦干飯,時不時還要?吃劉管事夾來的雞腿,吃得不亦樂乎,也沒在?意父母親之間的打情罵俏。
紀蘭芷想到這幾日她?嚷著有些疼,不讓謝藺近身,至多只用手幫他……
二哥明明那樣持重的一個人,夜里?卻一點都不節制,一邊埋在?她?的肩上,一邊扣住她?的腕骨,逼她?持刃。
謝藺的聲音清冷,帶著一點沉悶的喘.息,他掰正紀蘭芷的臉,鳳眸深邃,溫柔蠱惑她?,喚她?的名字。
謝藺說:枝枝,幫我。
紀蘭芷臉上燒紅。
那時她?的掌心像是窩了一塊炙炭,怎么都合不攏。
她?用虎口丈量過。
一只手都有些吃力,根本握不下?。
紀蘭芷急忙喝了一口酒。她?沒敢再勸,選擇了老實?閉嘴。
夜里?回房。
紀蘭芷吃得腦袋昏昏,她?沒站穩,一下?靠到謝藺身前。
郎君扶住紀蘭芷,他的手掌有力,扶穩了妻子?。
謝藺在?外君子?端方,一進羅帷便有些駭人,僅僅是滾沸的鼻息相近,也自帶一種天授的威懾力。
直到紀蘭芷沐浴后,腦仁清醒了。她?剛上榻準備睡覺,謝藺卻側身,擁住她?,男人寬大?的手掌,順勢握住了紀蘭芷的腕骨。手背上,青筋虬結,力道強勢。
紀蘭芷本來想躲的,可是那時,謝藺衣裳半褪,她?順著他結實?健碩的肌理,看到他腰側的一道舊疤。
之前洞房花燭夜,她?一直是正面或背對謝藺,她?從來不知他身后的傷痕。
紀蘭芷忽然有點心慌意亂。
她?撩開謝藺的衣袍,沿著那一道已經褪痂的猙獰傷痕,找到了更多的或新或舊的傷痕,無數疤痕,像一張網,密密麻麻橫陳了滿背。
有守衛邊關時留下?的刀傷,有蒙冤入獄時留下?的鞭刑,有為民請命卻開罪世家、惹怒君王留下?的杖刑……
紀蘭芷的眼淚盈眶,鼻尖發酸,一雙杏眼紅得幾乎不能見人。
謝藺怔怔出神,他忍下?逗弄女孩兒的心思,寬大?的手掌捧著紀蘭芷的臉,另外一只手的指尖輕輕掖去她?搖搖欲墜的眼淚。
“為什么哭?”
紀蘭芷心里?燒起一團無名火,她?忽然覺得謝藺很可恨。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居高臨下?壓制他。
她?跨在?他身上,倔強地瞪著他。
紀蘭芷生氣地問:“要?是哪次,二哥算錯了計策,沒有保住命怎么辦?你身上那么多傷,哪一次不是以命相搏,不是拿命在?賭?不說為了我,便是琢哥兒,你置他于何?地?!”
紀蘭芷想到過往種種,想到每一次謝藺都死?里?逃生,她?心知肚明,謝藺雖然聰慧過人,算無遺策。但他偏偏是個瘋子?,一個篤定自己一定能運籌帷幄掌控全局的瘋子?!
若有一次閃失,他必死?無疑!
謝藺忽然明白?了,紀蘭芷是在?擔心他。
男人的胸腔震顫,輕輕悶出一聲笑。
這是紀蘭芷第?一次看到謝藺揚唇淺笑,雖然笑聲很短促很輕,稍縱即逝,但她?還是發了一會?兒愣,連眼淚都忘記收。
紀蘭芷被謝藺弄得有點莫名其妙,沒等她?收回手,后背卻忽然被一雙張開的大?手攬住,男人將她?按到胸口。
紀蘭芷無措地倒下?,趴在?謝藺身上,側臉抵在?郎君的胸膛,她?能聽到謝藺蓬勃有力的心跳,滿腔怒意又在?瞬間煙消云散。
謝藺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紀蘭芷的肩膀,他想了許久,低聲說:“我不會?死?的。”
紀蘭芷翻了個白?眼,不想理他。
謝藺抽去女孩家的衣裙系帶,如?此?不著絲縷,才算真正的坦誠相待。
男人修長的指節,覆在?她?纖弱的腰身,手掌擠攘,指縫墳出豐腴雪丘。
謝藺一面四處煽風點火,一面肆無忌憚游走、逡巡。
紀蘭芷的一團火氣下?去,又有另外一團難以言說的火氣上來。
她?不知什么時候又被男人扶著爬起,又被迫小心翼翼坐下?。即便適應了成千上萬次,紀蘭芷想以一己之力,緩慢吞食粗糲的私物,但她?不得要?領,還是一如?既往的生澀艱難。
紀蘭芷的尾骨都酸到發麻,她?承不住駭人的東西,鼻翼又生出密密的熱汗。
紀蘭芷瞠目結舌,她?進退兩難,又想逃跑。
腦中天人交戰時,卻聽到謝藺隱忍住所?有情.潮,嘆息一聲。
他鳳眸柔和,語氣溫柔,他對紀蘭芷道。
“我有枝枝,我舍不得死?。”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不愧是夏季, 天才剛蒙蒙亮,屋里便悶熱起來。
紀蘭芷睡醒的時候,渾身上下那?股酸勁兒又泛上來了。昨夜太勞累, 她的胯骨有?些酸疼。
紀蘭芷睜眼,難得看到熟睡的謝藺。
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一動不動。
男人的眼睫烏濃狹長, 唇峰如山,鼻梁高聳, 日光渡進來,骨相深刻,猶如一尊既靜又艷的泥胎神像。
紀蘭芷第一次見謝藺睡得沉, 她本?想逗逗他。
可是, 腿骨一動,濁浪便翻涌。
紀蘭芷想到夜里太困倦,她趴在二哥身上睡著了,還?不許他動。
因此, 二哥的東西一直留在她這里。
一蓬蓬極為?濃稠的白潮。紀蘭芷無措極了,女孩兒的耳朵紅彤彤, 她只能取來一側揉得皺皺巴巴的小衣, 探至腰.腹, 毫無章法?地胡亂擦去。
紀蘭芷不想吵醒謝藺,她忍住小腹的酸麻, 起身跨過夫君,輕巧落地。
紀蘭芷隔門喊來守夜的晴川,命她在隔壁屋里備下擦身的水, 她要沐浴更衣。
紀蘭芷隨意?穿了衣裳出門沐浴,隔壁盥漱暖閣里早就放了好些主人家的衣裳箱籠, 以備不時之需。
十?多天后,他們要啟程就藩,紀蘭芷今日想和去拜訪一些京城里的舊友,同他們辭路。
因此,她換了一身合適見客的簇新夏衫。草珠紅的長褙子,梔子黃的百迭裙,雪臂上挽一條團鹿紋的披帛,烏黑濃密的頭發綰了小髻,委委垂落,周圍還?簪了一串桂花流蘇釵。
紀蘭芷一通打?扮下來,端的是千嬌百媚,仙姿佚貌。
“王妃今日真?漂亮。”
莫說?丫鬟晴川,就是來給母親請安的小郎君謝如琢都看呆了。
謝如琢抿唇一笑:“阿娘的打?扮很好看。”
紀蘭芷頗為?得意?地眨眨眼:“自然,阿娘好看,才能生出我們這么標致的琢哥兒呀。”
謝如琢被娘親一哄,耳朵都要紅了。
母子倆還?沒說?多久的話?,房中洗漱好的謝藺便走?了過來。
謝藺早已換了一身蟾綠色竹紋圓領袍,郎君腰纏玉帶,束出勁瘦窄腰,墨發收進竹節玉冠里,臉上神情淡然,眉眼清潤,竟有?一種溫文儒雅之感。
紀蘭芷想到昨晚謝藺做到最?后,舉止從溫柔變到兇悍,一連要了幾回,惹得她淚水漣漣,還?不肯罷休。
那?時的男人滿眼陰鷙,布滿戾氣,哪里是現在這般如沐春風?
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衣冠禽.獸,此言不虛。
謝如琢每天一睡醒就能看到爹娘,心里高興,他笑問:“阿娘今天要出門和朋友道別嗎?”
紀蘭芷點頭:“要和幼學共事過的教諭先生們辭別,徐將軍家里也得去一趟。”
謝藺聽到妻子要去探望徐昭,一雙鳳眸立刻變得銳利,猛地掃來。
謝藺皺眉,問:“為?何還?要親自上徐家?我已替你送過辭別禮。”
徐昭曾與紀蘭芷有?過一段,謝藺私心不喜二人見面。
紀蘭芷:“當?初二哥出事,多虧徐將軍護我安危,我才得以脫險。既然要走?,總該去道一句離別,如此才算知禮數。”
紀蘭芷倒沒有?覺得謝藺是在吃醋,畢竟她人都是二哥的,還?和徐昭斷得這么干凈,男人能吃哪門子的醋?
然而,她高估了謝藺的肚量。
謝藺在意?得不行,理由也找得冠冕堂皇。
“既然徐將軍曾于危難間,朝夫人施以援手?,那?我承他恩情,理應同行道謝,待會兒我們一塊兒去吧。”
紀蘭芷想了想,她和謝藺結為?夫婦,夫妻一體,倒是可以一起登門。只希望徐家人不要因是親王大駕光臨,而忙得手?足無措。
她是來還?人情的,可不想特意?添亂。
紀蘭芷備了厚禮,前往徐家。
徐昭知道紀蘭芷要離京遠行,心中傷感。
他將紀蘭芷視為?敬重之人,本?想著護她一世,可今后紀蘭芷遠在衢州,他鞭長莫及,怕是不能及時庇護她。
想到這里,徐昭問:“王妃,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要私下同紀蘭芷許諾,若是謝藺待她不好,她可以往徐家送信。
只是這樣的私事,卻不好讓謝藺聽到。
紀蘭芷愣了一會兒,沒等她反應,主座上已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茶盞敲擊聲。
紀蘭芷循聲望去。
原是謝藺失手?,將剛飲的瓷盞輕磕在桌案上。
“王爺?”紀蘭芷不解。
謝藺抬眸,寒聲道:“難不成徐小將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辛秘,竟連我這個夫婿都聽不得,還?要讓王妃借一步說話。”
謝藺從來都是言辭圓融的一個人,他第一次這么狠厲地表態,用夫婿身份壓制這些居心不良的男人。
謝藺眉峰輕擰,不滿之色溢于言表。
很明顯,他不喜歡徐昭親近枝枝,也不想她離開他的視線。
紀蘭芷似乎意?識到二哥強盛的獨占欲,她忽覺好笑,只能對徐昭道:“徐將軍,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王爺不是外人,他肚量大,便是不慎言語開罪,他也不會怪罪你的。”
紀蘭芷故意?給謝藺戴高帽,他既同意?旁聽,那?么再令人心生火氣的話?,也不能當?場發作。
謝藺垂眸飲茶,沒有?接話?,不置可否。
徐昭百般不甘心,但他沒辦法?,只能對紀蘭芷道:“王妃,我答應過你,一定會保護好你。即便你我無緣,此誓也不會更改。若是他日,王妃遇到事情,或是王爺待你不好,你告知于我,能幫的地方,我定會鼎力相助。”
徐昭這話?說?完,紀蘭芷不用看也知道二哥的臉該有?多黑了。
這分明是明目張膽搶媳婦啊!
什么你照顧不好你媳婦,我自會幫你照顧……謝藺怎可能讓他代勞!
果不其然,自打?從徐家出來,謝藺便冷著臉,一言不發。
就連上馬車,男人也在車內閉目養神,保持緘默。
紀蘭芷瞧著謝藺這團火氣一時半會兒下不去了,她咬了下唇,往謝藺的臉上親一口。
女子幽香襲來,臉側覆上柔軟,郎君施施然睜開眼,眼底依舊冷意?森森,如積年?不化的雪峰。
紀蘭芷眨巴一雙黑葡萄似的杏眼,討好地扯了扯謝藺的衣袖。
“我不會和別人跑的,我只跟著二哥。”
謝藺深深地看紀蘭芷一眼,抬起修長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顎。
像是要確信紀蘭芷話?中有?幾分可信度,他細細打?量她。
沒等紀蘭芷再說?什么話?,謝藺忽然封住她的唇齒,柔潤的舌側,輕輕地碾磨丁香小舌。唇瓣交織,津/液交.融,鼻息撞在一塊兒,溫度滾沸。
謝藺把紀蘭芷撈到懷里,以舌行事,在唇腔里吮.吻,細致地推挪。
男人肆意?玩/弄,像是疼愛,又好似懲罰,直至催出紀蘭芷眼尾泛起牡丹紅。
謝藺終于松了口,一雙鳳眼冰冷,目光如炬。
他摟住她。
“枝枝,不要騙我。”
“唯獨待你,我并非善心腸的君子。”-
到了出發前往衢州的日子,紀明衡和鄭氏帶著一雙兒女送行。
紀晏清知道謝如琢要走?,他哭得眼睛都腫了,一看到謝如琢,雙唇一癟,又要哭。
“別哭了,再哭下去,我要聾了。”
謝如琢有?點不耐地皺眉,他在同齡人很要臉,半點都沒有?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紀晏清深吸氣,止住眼淚。
紀鹿嫌棄地看了哥哥一眼,朝謝如琢遞過去兩個包袱。
“這是呦呦和哥哥一起,給你準備的禮物。聽說?衢州很冷,呦呦讓阿娘做了一雙手?套,花不是呦呦繡的,兔毛是呦呦挑的。哥哥送的是一條狐貍毛風帽,你要是冷就戴著。”
謝如琢知道朋友們的好心,小郎君恭恭敬敬行禮道謝:“多謝你們。”
紀晏清總算不哭了:“如琢,你去衢州別忘了我們,等我再長大一些,能獨自出門游歷的時候,我去找你玩。”
謝如琢點頭:“好,我等你。”
小孩們依依惜別,紀明衡夫妻也上前同紀蘭芷道:“雖說?王妃已經?和建康侯府沒有?干系,不過因著從前的舊故,我在心中依舊把王妃當?成妹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還?請王妃一定開口,不要客氣。”
紀明衡雖是柳姨娘親子,卻從小被養在外院。紀家老夫人并非世家出身,想要培養一個飽讀詩書的郎君難免疏忽,是盛氏按照清瀾盛家培養后輩的方式,指點紀明衡學識,時不時請族中大儒寫信教學。
紀明衡能有?今日造化,盛氏功不可沒。
而紀蘭芷自小乖巧,對待這位長兄也是尊敬有?加,柳姨娘不會害自己親子,盛氏也不至于刁難一個往后要挑起侯府門楣的長子,平心而論,紀明衡算是侯府里活得最?松快的人。
他承過紀蘭芷和盛氏的恩情,自當?涌泉相報,即便紀蘭芷如今貴為?晉王妃,沒有?需要他的地方。
紀蘭芷笑了下,揉著紀晏清和紀鹿的頭,說?:“大哥放心,如我有?需,定會來找你。我雖然不再認紀侯爺為?父,但心里還?是記掛著兩個侄兒,如今我要去衢州了,只盼著兩個孩子能平安。”
說?完,她又蹲下身子,對孩子們道:“要好好長大,以后來衢州找二姑姑玩。”
紀家兄妹聽到紀蘭芷還?承認自己是他們的姑姑,頓時眼淚盈眶。他們被父母親敲打?過,他們不能再喊紀蘭芷“二姑姑”了,心里十?分難過。幸好,紀蘭芷還?認他們。
小孩子們一左一右抱住紀蘭芷,哭得驚天動地。
謝如琢煩心地捂住了耳朵。
謝藺也下車陪同妻子,他們和紀家大房道別后,終于踏上離京的旅途-
六月初,從京城前往衢州,足有?數千里之遙。若是顧念女眷,不急著趕路,滿打?滿算也要一個多月。
紀蘭芷成日待在既熱又悶的車廂里。
拉開車簾,涌進來的風也帶著熱氣兒,趕路實在辛苦,她悶得渾身難受。
好在還?有?晴川幫著打?扇,或是謝藺時不時取水浸帕子,為?她擦拭脖頸、手?腳散熱,三伏天里也沒那?么難熬。
越往北邊走?,紀蘭芷越能清晰感受到北地的不同。
先是天氣漸漸變涼,不再如靠近南方的都城那?般炎熱,再是深山植被也有?所差別,草木大多都是耐旱的胡楊樹,沙丘里長著梭梭草與沙棘。肉眼望去,風沙漫天,官道旁滿地黃莽,可謂是人煙罕至,荒涼無涯。
到了七月,天氣變涼,紀蘭芷不再脫下輕薄的褙子,而是穿了一件北地漢人常穿的翻領窄袖織錦胡服。
在驛站停靠休整的時候,紀蘭芷還?從西域行商的商隊那?里,買了幾塊波斯毛毯、當?地的葡萄種子、還?有?一尊天竺供奉的銅佛像。
謝藺來過衢州,他盤算還?有?十?多天就能抵達封地了。
然而,就在這天夜里,衢州的軍士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兩日,接連跑死?了兩匹馬,趕到謝藺面前。
中郎將孫白良策馬前來稟報:“左軍中郎將孫白良,參見晉王!”
謝藺眉峰輕蹙,看著眼前身著甲胄的兵將,心生困惑。
便是知道他們即將抵達衢州,也不至于半道上領兵相迎。
孫白良此舉,更像是衢州發生了什么大事,他拿不定主意?,只能冒死?前來相迎地方藩王。
謝藺沉聲問:“發生了何事?”
孫白良早知謝藺“文能定朝綱,武能鎮狄亂”的威名,他不敢在晉王面前扯謊托大。
孫白良摘下盔帽,擦去臉上汗水,對謝藺道:“西域都護府傳來軍情急報,治下的巴林、克勒兩大部落,被北狄汗國單于清格勒慫恿,起了反齊的謀逆之心,如今他們在西域境內召集兵馬,連同北狄貴族一起暴亂,意?圖推翻駐扎西域的都護府,將西域納入北狄汗國的版圖!”
“事出緊急,都護府連發三封軍信求援,卑職沒有?調將遣兵的符信,不得組建軍隊應敵。若是等到軍情送往朝廷,一來一往再快也要五六天之久,到那?時,西域諸部必定死?傷慘重,那?就來不及了!”
西域位處于衢州之外,像是一片屏障,橫跨東西兩面,隔開雪域高原的草原勢力,與地廣物博的中原國土。
為?了加固齊國邊城關隘的防線,君王以仁政籠絡那?些西域的部落小國,不但不需要這些歸附于大齊帝國的部族年?年?朝貢,還?會時不時撫恤胡民,賞賜絹帛書籍與糧食瓜果的種子。
胡民歸順于大齊國,他們阻止外敵侵入西域,還?能在草原敵情動蕩的時候,第一時間給大齊國通風報信,這些都是因為?他們和齊國位處一線,福禍相依。胡民不蠢,他們深知唇亡齒寒的道理。
可若是齊國不能第一時間策應戰事,護住治下胡民,那?齊國便是就失信于外族子民。
一旦知道他們忠心向齊并不能獲得一條生路,便會有?更多的部族情愿歸降于不斷崛起的北狄汗國。
屆時,邊城的戰事會變得更加頻繁、更加詭譎莫測,而清格勒亂齊謀國的陰謀就得逞了。
謝藺要治理好衢州,便不能允許此事發生。
他打?了一個響指,召出以觀:“護好王妃與世子,我不在的期間,家人便托付給你了。”
以觀知道事出緊急,他抽出腰間長劍,橫于臂中起誓:“我會護好他們,主子放心。”
謝藺頷首,他正要走?。
遠處,一抹紅影翩然而至。
謝藺沒來得及看清,一團玉軟香溫的身子,便鉆進了他的懷里。
紀蘭芷緊緊抱住謝藺的腰身,她聽到方才孫白良說?的話?了,她知道謝藺一定要走?,但她很不安。
這一次送行,總算不是從前那?樣嘴上客套,隨意?送個平安符打?發二哥。
紀蘭芷真?心實意?擔心謝藺,祈禱他平安歸來。
“二哥,萬事小心。”
謝藺低頭,對上一雙滿含擔憂的杏眼。
他的鳳眸褪去霜寒,神色溫潤,鄭重許諾:“我會的。”
謝藺拉開紀蘭芷,翻身上馬。男人肩背挺拔,如松如柏。高大的身影隱入夜色里,跟著那?群策馬追來的軍將們,一同往衢州的方向奔去。
謝藺手?持韁繩,眉眼堅毅,他怕自己看到紀蘭芷憂心忡忡的眉眼,他一次都沒有?回頭。
謝藺手?中有?御賜掌軍的符信,他得知叛軍人數后,點了幾員曾隨行他征戰沙場的老將,又召集了五千兵馬,出關行軍,駐扎西域。
待謝藺領兵進入戰事最?嚴重的小邦國時,他看到了滿地的尸骸。
戈壁荒漠間,到處都是土砌的城墻、屋舍,熊熊烈火焚燒那?些土墻,余下的唯有?斷壁殘垣。北狄的兵戈鐵馬來勢洶洶,他們踏足之地,只剩下一片荒蕪廢墟。
城中壯丁盡數被屠戮,老人小孩死?于斬刀之下,女人則作為?能夠繁衍后代的資源,被野蠻的狄人擄走?,作為?犒賞三軍的戰利品。
謝藺看了一眼燒成焦炭的尸體,他明白,戰況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
這分明是已經?亂了小半個月,絕非孫白良口中的剛剛爆發的叛亂。
謝藺薄唇輕抿,問孫白良:“軍情可有?在幾日前上報朝廷?”
孫白良忽然啞了聲音,支支吾吾不敢答。
謝藺覺出貓膩,劍眉緊皺,面露兇相:“說?!”
孫白良當?即便跪下了:“事出緊急,若是等待朝廷應援,恐怕西域早就是一片尸山血海,因此州官們建議卑職直接去尋王爺,如此便能第一時間調兵遣將,平定叛亂。”
謝藺不是初出茅廬的士人武將,哪里不懂這些地方官的想法?。
邊防受創,危及國土,乃是大罪,況且他們手?中沒有?軍權,無法?及時抵御外敵。
偏偏衢州之主謝藺要來了。
他是地方藩王,可以領兵征戰,還?是皇帝親子。若他平定不了叛亂,那?么便是他辦事不力;若他平息了兵亂,論功行賞,也有?州官們及時報信之功。
他們不過是外人,犯錯要論罪懲處,可謝藺是皇帝親子,兒子犯錯,老子自會包庇。
為?了保住官帽,這些官吏可謂是費盡心思,機關算盡!
謝藺知道如今不是責難部將的時候,他雖然疑惑州官為?何不敢把兵亂上報朝廷,但他眼下沒有?那?么多時間思考旁的事。
軍情緊急,謝藺沒時間猶豫。他根據胡民尸體,以及鐵騎留下的部隊腳印,判斷敵人行軍的方向。
待兵馬休整好后,謝藺穿上寒光凜凜的甲胄,他縱身上馬,追隨先鋒隊伍,絕塵而去。
謝藺深諳兵法?,謀無遺策。不過幾日,便救下數個圍困于硝煙之中、死?傷慘重的小部落。
謝藺的臂上受傷,濃郁的鮮血沿著銀光冷冽的冰冷戰甲,逐一滴落,落地成梅。
篝 火燃燒,煙熏火燎,被夜風撕扯的火焰旗幟,映照出男人神采英拔的偉岸身姿。
謝藺扯開鎧甲的攏袖,用烈酒澆灌傷口,清理臟污。
酒液刺骨,謝藺感到疼痛,卻沒有?皺眉。
他在思忖這幾日的戰情。
雖說?北狄陰險狡詐,擅長平原戰,但謝藺帶來足夠多的兵馬與軍需輜重,又有?軍策輔佐,驅敵出境不算難事。
可就在前幾日,他于兵禍中,解救各個遭遇炮火的邦國部族。
本?想和北狄決一死?戰,可幾乎每次,謝藺的兵馬前腳剛至,北狄鐵騎后腳便應聲退下,狄人最?喜殺戮,生性好戰,這一次卻毫不戀戰。
謝藺解救西域的兵亂一事,變得易如反掌。
仿佛北狄只是如同從前秋冬季節那?樣,帶兵前來掠奪諸國物資,拿到東西后便走?,沒有?占領土地的意?愿。
可是,眼下才是夏季,草原的水草茂盛,牛羊遍地,河流也沒有?結冰凝霜,狄人的物資并沒有?短缺。
他們為?何會違背天性,執意?攻入西域?
倒像是……一步步引著謝藺去往某個地方。
謝藺的指骨輕顫。
他決定再找孫白良一次,若他還?有?隱瞞,必將招致彌天大禍。
謝藺不會心慈手?軟-
百里開外,一座佇立于沙丘之上的土城被火光包圍,城中傳來無數男女老少的哭喊與哀嚎,刀光劍影被竄天的烈焰映亮,一時間光焰萬丈。
北狄汗國單于清格勒坐在城外的篝火前,他脫去身上染血的鎧甲,聽著城中的悲聲,如聽天籟。
清格勒咬了一口烤過火的羊胛肉,金眸里唯有?冷漠的神色。
待一城的貴族都被屠戮殆盡,張靖上前詢問:“可汗,您是要引謝藺前往日月山天坑,再將他誅殺嗎?”
張靖深知,北狄剛經?歷過艱難一戰,他們的軍事戰力還?沒有?恢復,各族勇士們也需要休養生息,若是謝藺能夠召集其他齊國州郡的援軍,恐怕他們非但無法?攻入中原,傷亡也會很慘重。
清格勒冷笑一聲:“誰說?我要今日和謝藺對上,我不過是知他來到衢州,想親自送他一份大禮。”
清格勒看了一眼距離天坑最?近的綠洲小國。
他知今日功德圓滿。
清格勒發號施令:“全軍戴上遮面的紗巾,防止中原邪祟疫病侵體,我們往日月山行進,繞過天坑,再趕到王庭!”
張靖懂了清格勒的籌謀,清格勒見好就收,他拿到物資,是時候回草原腹地了。
而天坑之中,清格勒留下的東西,張靖自然知道是什么……他不得不說?,這位新可汗比起他的父親,手?段真?是高明多了,也殘忍多了-
謝藺并沒有?如清格勒所愿的那?般中計。
他深知清格勒決不會在戰力最?微弱時,同他們爭斗,清格勒一定已經?帶著掠奪來的金銀財寶、軍需輜重,回到草原深處的王宮。
謝藺命殘余的軍將們留城鎮守,他獨自帶了一支先鋒小隊,沿著清格勒前幾日留下的健馬足跡,登上豐草長林的日月山。
他頭戴鎧帽,臉上用紗布遮擋口鼻,他沒有?沖動上前。
等手?中硝石點燃火把,照亮黑峻峻的天穹。
即便隔了很遠,謝藺也看清楚了天坑的全貌。
暮色幽冥,無邊黑暗。
謝藺掄臂拋擲火把,一束強烈火種劃破天際,遠處撩起洶涌山火。
猩紅的火光,終于照亮了天坑。
漫山遍野,血雨腥風。
天坑之中,到處都是殘肢斷臂,滾落的人頭與尸身。一片尸山血海,處處血流成河。
此情此景,堪比慘厲哀苦的阿鼻地獄。
謝藺置身其中,仿佛業障纏身,他還?能聽到那?些枉死?的孤魂,化作猙獰厲鬼,圍著他喊叫。魑魅魍魎心存怨恨,他們愴地呼天,不得解脫。
謝藺鳳眸驟縮。
孫白良說?了,一共四?千人。
眼下的尸體,是足足四?千人。
而這四?千漢民,全死?在清格勒的手?上。
他們本?該活在衢州境內,卻被州官們殘忍地驅逐出境。
因他們染病,因他們會連累地方官丟官落馬,所以他們命如草芥,所以他們必不能活。
去年?,謝藺戰勝了老可汗德木圖,收復被鐵騎侵占的衢州。
他看到那?么多死?在炮火里的尸體,擔心尸體腐爛后會引發疫病,特地留下戰后如何行政的文書,指點地方官吏:一定要把尸體火化,再用莽草、嘉草、燒熏廢屋,以此長久往復,才能防疫。
可是,地方官為?了貪圖那?些賑災的銀兩,不肯購買藥材,他們只將尸體草草土埋,以此掩蓋。
然而,他們的貪欲,也自此爆發了瘟疫。
疫情來勢洶洶,衢州百姓剛脫離炮火紛擾,又陷入疫病泥潭。
州官們害怕貪墨重案敗露,不敢將瘟疫一事告知朝廷,他們將病患驅逐出境,任由疫病傳播至西域。死?幾個胡民算什么?只要他們城中百姓沒事就好。
清格勒痛恨漢民,又知齊國邊城爆發瘟疫,他聽張靖對于國情的分析,屠殺了那?一批染病的漢民。
清格勒想誘惑謝藺前往天坑,害他染病患難。
若是此計不成,那?也沒有?關系。
清格勒下手?狠厲,他親自殺了這些病人,為?謝藺排憂解難。
謝藺見到了,定會心存感激。
今日這一幕駭人聽聞的屠戮慘狀,是清格勒送給謝藺的禮物。
郎君立于山徑,他緘默地看著這些死?于非命的難民。
山風呼嘯,猶如鬼哭。
謝藺的鎧甲被凄風吹出嘯鳴,袍擺獵獵作響。
他的手?骨緊攥,鳳眸冰冷,面無血色,心中恨意?橫生。
他還?是來遲了一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謝藺離開已有好幾天, 不知是?他事務繁忙還是?其他緣故,連一句口信兒都?不曾送來。
紀蘭芷自己擔心也就罷了,她不想?讓兒子惶恐不安, 因此行路的這幾日?,她故意不提起過二哥。
接連幾天趕路, 紀蘭芷睡不飽, 每天昏昏欲睡,時不時還要靠在兒子的肩膀上, 瞇一會?兒眼睛。
馬車軋在石頭上,一個趔趄。
紀蘭芷被驚醒,揉了揉有點疼的額頭, 瞥向謝如琢。
小孩撩起車簾不知道看什么, 隨后又取炭條,在紙上記下幾個字。
紀蘭芷好奇地問:“琢哥兒在寫?什么?”
謝如琢默了默,說:“在記衢州金陽洞的壁畫,還有之前商隊說的敦遙佛窟。晏清曾背著?他爹買過一本《燕山游記》, 他喜歡名勝古跡,我?可?以記下來一些, 改日?寫?信告知他。”
紀蘭芷之前瞧著?小孩們道別, 謝如琢沒什么反應, 還當他不記掛朋友,原來小孩只是?寡言少語, 習慣性把想?念都?放心里。
紀蘭芷覺得謝如琢乖得不得了,溫溫柔柔地抱他,打趣道:“你?既然喜歡晏清和呦呦, 他們來送行的時候,怎么都?沒看到你?哭啊?”
謝如琢奇怪地看了一下母親, 皺眉道:“又不是?生離死別,為什么要哭?往后有機會?,他來衢州尋我?便是?,我?又不會?將他拒之門外。反倒是?他,每次哭,必要拎我?的衣角抹淚,我?不想?被他弄臟衣裳。”
說完,謝如琢又怕紀蘭芷對他印象不好,小聲問:“阿娘是?覺得琢哥兒太不近人情?了嗎?”
小郎君幽幽嘆一口氣。
早知道會?被母親討厭,他不介意裝得和顏悅色,讓旁人再好親近一些。
紀蘭芷噗嗤一聲笑開:“我?覺得琢哥兒這樣?就很好,有自己的底線,不輕易妥協,往后也不至于被人用人情?拿捏。你?按照自己喜歡的做法做事便是?,只要不傷人不作惡,沒什么不行的。”
謝如琢得到母親的肯定,嘴角輕抿,梨渦淺淺。
他把冊子和炭條收回腰上掛的荷包里,問紀蘭芷:“阿娘,爹爹是?不是?早就到了衢州,他會?在城中等我?們嗎?”
紀蘭芷也不知道,但她不想?讓兒子失望。
“爹爹一定很快就回家了。”
八日?后,紀蘭芷和謝如琢來到衢州。
當地州官接到藩王就封的旨意,早早將一座四進的府邸清理出來,作為晉王往后入住的家宅。
他們烏泱泱擠在城門口,迎接王妃和小世子的到來。
一群州官各懷心思,彼此對視一眼,又細細叮囑身邊的妻兒,定要好好和晉王妃打交道,這是?關乎腦袋的事。
官夫人們受到敲打,沒人敢怠慢晉王妃。
她們早就聽聞晉王妃紀蘭芷是?破瓜的二嫁女,卻有一身籠絡人的媚術,既蠱惑了前頭生的嫡長子謝如琢,又勾得謝藺非卿不娶。
她們翹首以盼,說是?期待紀蘭芷入城,倒不如說想?看看這千年的狐貍精,到底生得何等花容月貌。
馬車剎住車輪,車簾撩起,一只蔥白的手,輕輕勾起對鹿團花紋樣?的簾子。
高髻上珍珠流蘇輕晃,砸在美人玉潤的耳垂上。紀蘭芷躬身鉆出車簾,抬起的一張俏臉,朱唇榴齒,明麗多情?。連陽光都?偏愛她,直照得紀蘭芷頰邊金珠燦燦,艷如牡丹。
在場的諸位官夫人全看癡了,她們沒想?到紀蘭芷的容色比傳聞中更甚,難怪能虜獲晉王的心!
而且聽說紀蘭芷今年二十有四,明明是?美婦人的年紀,可?她看起來依舊年輕嬌嫩,比之剛及笄的女孩兒,也不輸分毫。
也不知紀蘭芷是?如何保養的。
諸位女眷討好紀蘭芷的心思熱切,不止是?為了丈夫升官發財,還有人是?想?和紀蘭芷討教駐顏美容、把持夫婿之術。
她們不僅僅討好紀蘭芷,還熱絡得為大丫鬟晴川引路。
“王妃一路舟車勞頓,定很辛苦吧?”
“還不給?王妃打傘,這日?頭曬的,可?別曬脫皮了!”
“沒點眼力?見的,有你?這么搬箱籠的嗎?摔了王妃的物什可?如何是?好?王妃,家中奴婢沒眼力?,您可?千萬別往心上去。”
紀蘭芷本就是?世家貴女,她自小見過的奉承諂媚太多,對于官夫人們競相討好她,倒也沒什么意外的地方。
她擺出一個和善圓融的笑容,牽著?謝如琢的手下馬車,對眾人道:“有勞諸位盛情?迎接,往后我?與晉王在衢州長住,還有不少地方要倚仗各位大人、夫人,到時候你?們可?別嫌棄我?一介婦人說話太聒噪。”
紀蘭芷貴為王妃,便是?拿鼻子看人,官吏們瞧著?謝藺的臉面,都無人敢說她不是。但她不愿意為謝藺樹敵,說話半點架子沒有,極容易討好的樣子。
諸位官老爺心里都偷偷松了一口氣。
他們沒敢讓紀蘭芷在日?頭底下暴曬,等紀蘭芷的箱籠都提前送回府中打點后,又為她換了一輛鋪滿柔軟毛毯、擺上冰鑒的涼爽馬車,一伙人浩浩蕩蕩送晉王妃回府休息。
到了晉王府,紀蘭芷一下車便四處打量起來。
衢州接壤西域,商路暢通,漢胡貿易頻繁,因此當地宅院和那些外域邦國的土城王宮相近。屋舍樣?式上,與都?城的磚瓦房相比,有很大不同。
首先是?墻壁大多是?用土砌的,穩固性強,也好防風。其次是?北地風大,建屋時木材用得較少,免得用材風化,木板顏色暗淡,紋理開裂。
紀蘭芷看了看屋子,定下一間?窗明幾凈的小院,用作謝如琢的寢室。
紀蘭芷:“劉管事,你?先吩咐下人收拾屋子,這間?給?琢哥兒。我?看他今日?沒睡多少,待會?兒熱一碗羊乳喝下,先讓小郎君休息去。”
謝如琢原本以為一進城就能看到父親,他強忍住困意沒有睡。結果?進了城,謝藺不知所蹤,謝如琢大失所望,眼下疲憊襲來,人都?要昏睡過去了。
劉管事點了點頭:“噯,老奴這就去辦。”
謝如琢給?母親行禮辭別后,老老實實跟著?劉管事回院子睡覺。
其他的官夫人還不肯離開,硬是?尾隨紀蘭芷忙里忙外,她們熱情?周到得有些異常,讓紀蘭芷感到詫異。
紀蘭芷往佛堂壁龕,擺上她買來的天竺銅佛像,又燃了幾炷旃檀香,布置好用來供奉蜜瓜甜果?。
紀蘭芷雖不信佛,但對于神佛還是?心存敬畏,不會?冒犯。
邊城外域的胡民信奉佛祖比較多,婦人們看到紀蘭芷敬佛,還以為她注重佛國,心里百八十個點子晃過。
她們已經想?好了,改日?登門,定要帶上金佛像,或是?請沙門高僧將小乘佛教著作的《阿毗曇經》,專門寫?在金箔錦書上,用以討好紀蘭芷。
紀蘭芷不知貴婦人們心中小九九,她只覺得大家幫著?自己忙里忙外,可?她連一張宴席都?沒布置,實在太過虧待。
于是?,紀蘭芷命晴川出門一趟,讓車夫帶她去附近熱鬧的坊市,定一桌筵席回來。
紀蘭芷要設宴款待,諸位官夫人巴不得多留一會?兒,連聲說好。
她們不敢讓紀蘭芷破費,又不好幫忙設宴,免得太過僭越,會?讓晉王妃以為她們在暗諷她不知北地風俗禮數。
倒是?紀蘭芷心胸沒有那么窄,她主?動詢問女眷們要如何設宴,北地的硬菜又是?哪些。
眾人愿意為紀蘭芷解惑,她們幫忙紀蘭芷設下黃楊木食案,北地大多喜歡席地而坐,因此食案下還鋪了厚重的佛花卷草毛毯。
經過一番指點,晴川帶回來一只燒煮全羊、羊肚包子鵝,果?子酒釀,以及一些在京城被奉為貢品,但在北地很尋常的瓜果?,譬如清甜解暑的西瓜、顆粒飽滿的馬奶葡萄、漠北椰棗。
紀蘭芷邀請女眷們入座,她身為晉王妃,自然是?坐在主?位,左右手邊依次坐下官夫人,按照她們座位的次序,紀蘭芷便知她們夫婿的官職高低。
郡守夫人知道自家丈夫近日?犯下的禍事,她有心討好紀蘭芷,待幾杯酒下肚后,悄悄靠近紀蘭芷。
“我?與王妃一見如故,瞧著?您,總覺得像是?遇見家中妹妹一樣?可?親。王妃可?知,外域教派眾多,異族巫醫盛行。相傳天竺龜茲等國,除了有女子青春永駐的秘方以外,還有能讓人一舉得男的秘藥。我?想?著?王妃膝下無子,總該為自己多多籌謀,我?今日?托大,奉上這一紙懷胎秘方,還請王妃笑納。”
郡守夫人不知道紀蘭芷有兒子,晉王世子就是?她的親子。
她還當紀蘭芷一定想?盡早懷胎,只有生下與紀蘭芷血脈相連的親兒子,她方能在王府里站住腳。
郡守夫人特地來投其所好,紀蘭芷總不至于傲慢到拂她的人情?吧?
哪知道,紀蘭芷沒有接這張秘方。
她靠近郡守夫人,低聲道:“夫人說笑了,我?怎會?膝下無子?如琢便是?我?的親子呀!況且王爺此人有些霸道,怕是?不喜我?這等后宅婦人在房事上搗鬼,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方子還是?收回去吧。”
紀蘭芷三言兩語就推了此事,言語間?甚至還裝作和郡守夫人關系親昵,特意托底的樣?子。
可?郡守夫人何等的人精,自然明白紀蘭芷是?不想?落人口實,這才對外也厚顏故意說,謝如琢是?自己親子!
此女做事滴水不漏,果?然有幾分馭夫的本事,不可?小覷啊。
其實,紀蘭芷推脫,只是?不想?讓謝藺看到這張生子秘方。
她知道二哥于房事上不大節制。
若讓他知道這張方子,保不準會?以懷胎之說,夜里故意多要幾次,把紀蘭芷折騰得下不來床。
而且紀蘭芷背地里也沒長眼睛,怎么知道謝藺有沒有斷了那碗避孕湯藥。若是?二哥明明服了湯藥,又執意說是?次數太少了,紀蘭芷才遲遲懷不上孩子……
夫婿萬一趁機增加榻上的花樣?,蓄意折騰紀蘭芷怎么辦?
罷了,紀蘭芷想?想?就頭疼,她還是?維持現狀吧。
已經有了乖巧可?親的謝如琢,真沒必要再生個小子閨女來鬧騰家宅。
一頓飯吃完,紀蘭芷的禮數盡到,是?時候送女眷們回家。
等官夫人一個個出了大門,紀蘭芷回頭一瞧,竟還發現一位年輕婦人坐在矮案前,遲遲不肯離去。
紀蘭芷挑眉,笑問:“夫人,時候不早,府上可?曾備了馬車?若是?沒有,我?請管事捎帶你?一程?”
她下的逐客令足夠明顯,婦人聞言,忽然在紀蘭芷的面前跪下。
紀蘭芷被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么?”
婦人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做派實在沒規矩,可?她被逼上絕路,只能以此懇求紀蘭芷想?幫。
“王妃,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夫君!”
紀蘭芷不會?當濫好人給?謝藺惹禍,她扶起女子,“你?若是?有冤情?,該上郡守家喊冤,來尋王府做什么?”
婦人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便是?郡守要害我?家宅!他們犯下的惡事,竟想?讓我?的夫君當替罪羊,要他擔責,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早聽說過晉王公正廉明的清名,我?想?求王妃救救我?夫君!”
從婦人的口中,紀蘭芷得知。
這位夫人姓朱,是?沐陽縣的縣令許松閔之妻。
衢州瘟疫最先開始的地方,便是?沐陽縣。
但許松閔不過是?品階最低的縣官,他全然不知,瘟疫正是?上司們貪污作惡而引起的,他只知道他的轄縣里出現疫情?,他隔離那些病患,遏制疫情?散播,但瘟疫還是?來得太急太快,他需要錢財購買大批的藥材,但上峰縱容災情?蔓延,遲遲不肯撥款。
直到他治下的那一批病患不見蹤跡,而西域境內爆發兵亂,上峰們趁機苛責他防疫失利,任由疫情?傳播外域,禍及胡民。許松明這才反應過來,事情?已經發酵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一頂頂問罪的帽子蓋下來,許松閔還有什么不懂的?這是?逼著?無權無勢的他去當那個替罪羊!
朱夫人是?小戶之女,她幫不上夫君的忙,只能來懇求紀蘭芷出手相助。
聽說晉王曾是?守正不撓的內閣首輔,更是?有耿介美名,他不會?見死不救。
朱夫人說到這里,紀蘭芷已經懂了。原來五寸長的人心,也能作出這么多的惡事。
紀蘭芷拍了拍朱夫人的手,安撫婦人:“王爺還沒回府,這等大事我?做不了主?。不過聽我?一句勸,今日?之事,不要同第三個人說,一切等王爺回來再做定論。”
紀蘭芷沒有一口回絕朱夫人的話,她已是?心存感激。
朱夫人含淚道別,臨出門前擦干眼淚,不敢讓外人瞧出絲毫端倪-
衢州郡守的家宅,馬郡守與親近的幾個郡縣官吏,圍在書房里。
王通判沉吟一聲:“據線人來報,晉王已知瘟疫一事,還查明我?等為了私吞災銀,罔顧民生,私自驅逐病患出境。待他平定西域兵亂回城,這些舊事定會?被他清算!”
縣官們各個大驚失色,脊背覆上一層冷汗。
貪墨官銀、時逢兵亂知情?不報、草菅人命致使四千人喪生外域天坑……
幾樁罪名,無論哪個拎出來,都?是?夷三族的重罪!
有的官吏嚇到昏厥過去,還是?同僚狠掐人中,方才清醒一些。
縣官怯怯地問:“不是?都?推出許松閔認罪了嗎?我?們把事情?全推在他身上不就好了?”
馬郡守冷嗤一聲:“若是?尋常的人也就罷了,偏偏咱們遇到的是?晉王!他任內閣首輔時,便有鐵面無私之說,這小子軟硬不吃,周皇后的人說殺就殺,舊時同僚說斬就斬,你?們盼著?他顧念情?分?簡直做夢!”
馬郡守也害怕啊,他早知道謝藺有成為龍子龍孫的造化,還會?接管衢州,他就是?有九顆腦袋,也不敢在謝藺眼皮底子下搗鬼啊。
謝藺可?不好糊弄,人精得很,他隨便一查便知許松閔是?個好筍,孬的是?他們這伙人。
王通判嘆氣:“看樣?子,只要晉王回來,咱們的人頭便都?不保了……聽說他十分疼愛那位王妃,也不知能否讓王妃從中搭線,幫著?美言幾句。”
馬郡守喝了一口茶,眉峰微皺:“可?省省吧。當初晉王鋃鐺入獄,沒人敢救,不正是?這位王妃四處游走,為他奔波……這樣?重情?重義的婦人,不見得能讓咱們幾個策反。”
縣官的氣兒都?要喘不上來了:“大人們吶,東不行西不行,您看這事兒要怎么辦?”
馬郡守:“為今之計,只能保佑這位晉王千萬別有命回衢州了。”
眾人皆是?駭然:“這、這……”
誰都?沒想?到,馬郡守膽大至此,竟敢對王孫皇親起殺心,這可?是?謀逆重罪!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敢接話。
倒是?王通判勸慰:“不好好想?想?,待他回來,咱們腦袋都?得搬家,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是?了,死一個謝藺,能救下這么多人的命,人心都?是?自私的,又怎會?不劃算?
再不濟,不是?還有那位晉王妃與小世子做人質么?
幾人對視一眼,心里有了答案-
晉王府。
夜里,紀蘭芷躺在軟榻上,輾轉反側睡不著?。
即便身子底下墊的是?柔軟的綠葉枇杷紋絨毯,天花壁板上繪有大羅神仙救世圖,她還是?覺得心慌意亂。
今日?朱夫人所說之事實在古怪,再加上謝藺半道被中郎將孫白良叫走御敵,諸位官夫人近乎詭異的熱情?……諸事纏身,一件件怪事未免撞得太巧了一點。
倘若朱夫人所言屬實,那么衢州的官吏撞上二哥,怕是?得死一半了。
誰會?希望謝藺平安回到王府?
恐怕會?生事端。
紀蘭芷有了一個膽大的念頭,她收拾了包袱,悄悄潛入謝如琢的院子。
紀蘭芷喊醒兒子:“帶上幾件你?日?常要穿的衣裳,我?們得出幾天王府,在外避避難。”
謝如琢伸手揉了一下眼睛,他看出母親并?非說笑,許是?遇到了什么要緊的事,小郎君沒有二話,他整理好衣裳后,乖乖握住紀蘭芷的手。
只要阿娘不丟下他,哪里他都?愿意去。
紀蘭芷捏了捏小孩的臉,看到小郎君懂事,她的心里安定不少。
紀蘭芷吹響謝藺留下的哨子,召出以觀。
清越的哨聲在庭院里回蕩。
不過眨眼間?,穿著?窄袖玄色武袍,馬尾高束的少年郎,從屋檐輕巧躍下。
以觀神出鬼沒,不知他藏在何處,但紀蘭芷有需要,他總會?第一時間?出現。
少年郎懷抱寶劍,單膝跪地:“王妃有何吩咐?”
謝藺既然留下以觀護院,可?見他身手之高。
紀蘭芷相信以觀定能護住她和謝如琢。
“以觀,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你?能不能護送我?和如琢出城,帶我?們去找王爺?”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 衢州的官吏們,帶來一批武藝高強的差役與豪奴。
他們團團圍住王府,將一座院子, 守得?固若金湯。
馬郡守意圖用“邊城境內潛入逆黨,為護晉王妃安危, 特意派人守住王府”的借口, 圈禁紀蘭芷母子。
哪知,他們的人前?腳剛到, 后腳就有縣官急得?焦頭爛額,匆忙稟報:“不好了,馬大?人!王妃和小世子不見了, 連府上的奴仆都?不知他們去哪兒了!”
馬郡守臉色陰沉, 指骨都?險些攥碎了。
“快去查王妃去向,去問守城巡崗的軍士,看看他們有沒有出城!務必攔下王妃和小世子!”
馬郡守連臉面與禮節都?不要了,他心里慌得?很, 生怕紀蘭芷聰慧至此,早早預料到他們的陰謀, 昨晚乘人不備悄悄逃出關隘。
若是紀蘭芷前?往西域, 與謝藺會?合。那馬郡守的勝算就小了, 衢州的天也會?變了。
馬郡守騎上快馬,馬不停蹄奔向城門。
只可惜, 他還是晚了一步。
守城軍來報,昨晚紀蘭芷出示晉王妃的冊寶,執意出城。他們看到封妃冊文, 以及專屬王妃的金印,又哪里敢攔紀蘭芷, 即便他們疑惑紀蘭芷深夜出城的目的,但也只能老實放行。
馬郡守聞言,哐當一聲坐倒在地。
他面如死灰,如喪考妣,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不遠了。
開罪人最忌諱這種,動了手又沒下死手,結了仇又給對方能翻身報復的機會?。
馬郡守得?罪慘了紀蘭芷和謝如琢,謝藺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與其?落到謝藺手里,倒不如他掙一掙,再拼死一搏……
馬郡守目光堅毅,牙關緊咬:晉王,絕對不能活著回到衢州!-
趕在衢州官吏要圍困紀蘭芷之前?,他們母子已經驅車逃出關隘了。
以觀幫忙馭車,紀蘭芷和謝如琢二人則在馬車里補覺。
紀蘭芷撩開車簾,望向馬車外茫茫無邊的草原。
西域是化外之地,晝夜溫差大?。
白日行在荒漠戈壁間,酷暑逼人,夜里因山地海拔高,氣溫驟冷,即便是夏季,旅人在外過夜也要多披幾層衣。
紀蘭芷遙望遠處的重山峻嶺、層巒疊嶂,遠處的山尖依稀有白色雪絨。據說那是千年?雪峰,無論?四季更迭,云崖山巔滿覆的白雪終年?不化。
紀蘭芷遙望外域美景,焦躁不寧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她叮囑以觀:“西域太?遼闊了,我們一時半會?兒怕是找不到王爺。前?面有一座土城,應該是域內的部落小國,我們去換一身當地胡民的衣裳,順道喂喂馬、歇歇腳。”
以觀是個?知恩圖報的少年?人,之前?領了紀蘭芷一包燒肉的恩情?,眼下也愿意聽她差遣。
少年?郎沒有應聲,只等土城近在眼前?的時候,停靠下馬車。
剛經歷過戰亂,土城里的住民遇到一點動靜就風聲鶴唳。
他們聽到馬車行駛的聲音,一個?個?關緊了房門,不敢和紀蘭芷交談。
紀蘭芷不懂胡語,但她帶了不少金銀,她知道胡民防備心重,但眼下她必須挨家?挨戶去敲門,換一些糧食和水。
深目高鼻的胡民見紀蘭芷帶著孩子,孤兒寡母,身上還穿著中原齊國的衣裙,漸漸放下戒心。
他們是西域都?護府治下的一個?小國,因地勢險要,土城周圍崖岸壁立,北狄可汗清格勒認為山地不利于?鐵騎攀爬,貿然?攻城耗損太?大?,因此他們有幸逃過了一劫,土城中的傷亡不算慘重。
紀蘭芷拿著金錠,又指了指衣裙上的臟污。
善心腸的胡女拿出她們洗過的干凈衣裙,遞給紀蘭芷,哪知道紀蘭芷沒有要裙子,而是指了指另外一身為以觀準備的翻領男式胡服,比了個?“二”的數字,意思是想要兩件。
胡女們會?意,為紀蘭芷準備好兩身長款的胡服,以及一身孩子穿的衣裳。
紀蘭芷感激不已,把?手里的金子交給胡女們。
土城的百姓得?蒙齊國派來的藩王謝藺相救,戰火平息,胡民的日子得?以恢復平靜,他們對齊國人很有好感,不愿意收錢。
但紀蘭芷再三遞金,胡民們無奈,只能去取了西域內流通的銀幣,扣除買衣的錢后,將余下的錢,交給紀蘭芷。
這一次,紀蘭芷沒有拒絕,收下了錢袋。
她想打聽謝藺的去向。
雖然?以觀送去平日傳信的信鷹,但謝藺不知是不是軍務纏身,還沒有給她回信,紀蘭芷只能自己沿途詢問二哥的行蹤。
紀蘭芷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謝藺的樣貌。
她想了想,還是找了一根枯枝,在黃沙上畫畫。
謝如琢看了一眼,問:“阿娘,你畫的這串糖葫蘆,不會?是爹爹吧?”
紀蘭芷沉默了片刻,解釋:“有胳膊有腦袋的,怎么是糖葫蘆呢?為了顯示你爹的英偉,娘還畫了一把?刀呢!”
謝如琢皺眉:“菜刀能上陣殺敵嗎?”
紀蘭芷:“……”她覺得有時候小孩子太?直言不諱也不是什么好事。
紀蘭芷不理兒子,她指著地上的畫,問:“你們認識這個?帶兵打戰的男人嗎?他是晉王,從前?也來過衢州幫忙御敵。”
紀蘭芷用漢語說了半天,沒人能聽懂,但他們看了看地上的打戰圖,又聽到紀蘭芷口中的“藺”字,他們知道那一位驅趕野蠻狄人出域的英雄將軍名叫“藺”,幾人立馬交頭接耳,討論?一番。
胡女們對紀蘭芷道:“桑格。”
他們一直重復這個?詞,紀蘭芷猜測,桑格可能是一座城池或者草原部落。胡女是想告訴他們,謝藺人在桑格。
紀蘭芷道了謝,又和胡女們買了蜜瓜、甜果,換了一些水。
以觀喂過馬后,三人分食一個?蜜瓜,繼續上路。
草原綠草如茵,牛羊遍野,三兩成群,牧民們即便經歷了炮火,等風平浪靜后,做的第一件事也只是放牧,他們把?家?中生還的牲畜趕出來,遠遠看著牛羊吃草、曬太?陽。
紀蘭芷心情?沉重,忍不住摸了摸謝如琢的腦袋。
謝如琢莫名其?妙得?到母親的關懷,抬起鳳眸,望向紀蘭芷。
“阿娘,怎么了?”
紀蘭芷搖搖頭:“就是覺得?,活著真?好。能和琢哥兒一起生活,真?好。”
謝如琢心里高興。
他笑?了一下,把?方才舍不得?吃的甜果子擦干凈,遞給紀蘭芷。
紀蘭芷咬下一顆甜果,拉過謝如琢,取來紅色絲帶,幫他編頭發。胡民大?多不會?梳髻,沉甸甸的高髻不合適騎馬放牧,因此他們都?是盤著一頭辮發示人。
紀蘭芷故意換上男裝,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既如此,他們的發飾也該入鄉隨俗。
一路上,紀蘭芷只要看到路人,就會? 上前?去問“桑格”的下落。
一支常去漢城貿易的商隊胡人懂幾句大?齊語,他們告訴紀蘭芷,桑格是一座古城,離此地不遠,藩王謝藺帶領的軍隊就駐扎在城中。
近日西域爆發了瘟疫,不過在謝藺的管控之下,疫情?已經遏制,沒有往別的部落邦國蔓延,許多染病的病患被隔離于?桑格古城中。雖然?疫情?穩住了,病患也在治療,但他們建議紀蘭芷也不要貿然?入城,以免不慎染病。
紀蘭芷明白了事情?嚴重性,她不想給謝藺添亂,不打算帶孩子入城。
紀蘭芷在桑格古城旁邊的朵圖部落歇歇腳,想著等謝藺收到書信,再和二哥會?合。
得?知謝藺平安無恙后,紀蘭芷松了一口氣,她終于?不必成日提心吊膽了。
兩天后,紀蘭芷三人抵達了朵圖部落。
朵圖部落的胡民是最早一批歸附齊國的胡民,他們并不排斥漢人,甚至很歡迎紀蘭芷在村子里落腳。
紀蘭芷分給朵圖胡民一部分銀幣,在村子里租賃了一間可以過夜的土屋。黃泥砌成的小院,一共有兩個?房間,一個?灶房。紀蘭芷分給以觀一間屋子,另外一間則給她和謝如琢住。
由于?三人都?不會?生火做飯,紀蘭芷決定在這一段等待二哥來信的時間里,幾人先花錢上外面的食肆里吃飯。
紀蘭芷知道朵圖部落就在桑格古城旁邊,她在謝藺的治下,不必擔心烽火兵戈,或是衢州那群心懷鬼胎的貪官污吏。
紀蘭芷的心情?平靜不少,也有閑心好好逛街,感受感受異域風情?。
朵圖人在這片綠洲定居百年?,建起村落。
朵圖人聰慧,很擅長經商貿易,他們不但與齊國漢城往來,還與高昌、樓蘭、龜茲互通往來,將那些從齊國買來的錦緞瓷器,再轉手賣給西域外的遙遠古國。因此,朵圖部落的一些年?輕人,不但會?說多種語言,而且家?底殷實,部落酋長的財力更是富可敵國。
紀蘭芷牽著謝如琢走在街上,她看到那些火坑里烤出爐的馕餅,先花一枚銀幣,買了十多個?熱騰騰的胡餅,作為這些時日的干糧。
謝如琢肚子不餓,他的眼睛全落在那些胡民手里牽著的牦牛、駱駝、馬匹身上。
他第一次看見駱駝,驚訝不已,心中猜測駱駝身上的駝峰里藏著什么。
紀蘭芷找了一間酒坊休息。
她為謝如琢點了一壺奶茶,又給以觀買了葡萄酒。除此之外,她還讓店家?切了幾斤烤羊肉,撒上越椒與茱萸粉,可以夾在烘餅里吃。
三人趕路十多天,他們之前?風塵仆仆,沒日沒夜地趕往桑格古城,許久沒吃到肉食。別說本來就喜歡吃肉的謝如琢,便是以觀也悶頭啃肉,一伙人吃得?不亦樂乎。
紀蘭芷胃口不算大?,半個?胡餅下肚,她已經有些撐了。
紀蘭芷放下羊肉馕餅,正?打算結賬,忽然?聽到一旁的商人們用漢文閑談,聊得?熱火朝天。
紀蘭芷看了一眼,認出這是一支在西域里行商的漢人商隊。
她忍不住豎起耳朵,旁聽他們聊天。
一名年?輕人說:“你們聽說了沒?波斯國的小公?主依娜來桑格古城訪親的時候,不慎遭遇叛亂兵戈,被囚于?古城,險些要被北狄人帶回去當女奴。是咱們齊國的晉王出手相助,保住了桑格古城所有貴族的性命,還救下依娜小公?主。桑格國王是依娜小公?主的外祖父,國王大?喜,想將依娜小公?主許配給晉王。”
這等風流韻事人人愛聽,簡直是茶余飯后的最佳談資。
另一人端來酒盞:“不是說晉王新婚燕爾,嬌妻在側,早就拒絕了婚事嗎?”
“拒絕歸拒絕,可天底下哪有男子能抵抗依娜公?主的美貌?你們不曾見過依娜小公?主,我卻在一次巡禮上見過小公?主,聽說她是西域第一美人,當初她初次出使朵圖的時候,就連神鷹‘迦陵頻伽’都?飛來慶賀!”
“迦陵頻伽?就是那一只每逢夏季便會?飛往佛塔筑巢孵蛋的神鷹?”
他們聽說過迦陵頻伽的傳說。
據說這只鷹隼是天竺神鳥,在佛國被喚作“妙音鳥”,神鷹通體黑紋羽毛,生著奇異的紅喙,鷹唳婉轉動聽。
每逢六月,它會?回到朵圖部落供奉的五丈佛塔頂端,在那一座善跏趺坐的鍍金佛像懷里,筑巢孵蛋。妙音鳥本就是佛鳥,它所奏之音皆為梵唱,能普度眾生。
商隊的人神秘兮兮地道:“聽說依娜小公?主見到英明神武的晉王,一心要嫁他為妻,便是平妻也愿意做!”
“她被晉王拒絕聯姻請求后,仍不死心,今日她試圖去降服那一只名喚‘迦陵頻伽’的神鷹,以此代表她是上蒼賜名的神女,可以與戰神‘藺’結合。這是天意,而部族百姓崇佛,或許會?懇求晉王順應神諭,與依娜公?主結合,以此來庇佑西域諸國。”
紀蘭芷聽得?愣住,沒想到她就和二哥分離十多天,這廝連小媳婦都?要討上了!
謝如琢憂心忡忡:“阿娘,爹爹不會?有事吧?我不想再多一個?娘親……”
紀蘭芷頭疼地扶額。
她湊到商隊的飯桌上,低聲問:“請問……神鷹孵蛋的佛塔在何處?”
眾人敢用漢文議論?紛紛,其?實是知道胡民鮮少會?說漢語,他們說了什么冒犯的話,也不怕胡民怪罪。
忽然?被一名同胞抓包,他們的臉上紛紛流露尷尬之色,老老實實回答了地址。
說完,幾人抬頭看一眼紀蘭芷。
女子雖不施粉黛,身著低調樸素的大?翻領青色寬緣胡袍,卻依舊容色懾人,端麗萬分。
幾人看癡了,直到以觀拔劍出鞘,斬下一只喝空了的酒壺。
桌上一聲巨響,酒壺四分五裂。
幾人回魂。
他們知道以觀武藝高強,趕緊轉回眼珠子,不敢再看紀蘭芷。
紀蘭芷被兒子哀求著,勢必要拿出正?房夫人的魄力,趕走這些鶯鶯燕燕。
她沒辦法,只能根據商隊所說的地址,一路找向那一座佛塔。
佛塔是遠近聞名的一處佛跡,許多高僧禪師都?會?來此地講學,弘揚佛法。
佛塔高聳入云,檐角密集,各個?飛翹的屋檐懸掛一只古銅駝鈴,風沙拂過,鈴聲清脆悅耳,如聽天音。
塔頂上方。
一只展翅足有兩臂寬的鷹隼,窩在寶相莊嚴的佛菩薩懷中。神鷹鼓吻奮爪,收攏豐茂的羽毛翅膀。它鷹瞵鶚視,像是巡視領地,一瞬不瞬地注視塔底的胡民。
塔下,香車寶馬,華蓋健馬。
巷弄里擠滿了人,熙熙攘攘,到處都?是前?來湊熱鬧的胡民,他們千里迢迢趕來,圍觀依娜小公?主馴服神鷹的神跡。
甚至除了普通百姓,還有不少沙門的僧人,也想來觀瞻“神鷹降下神諭”的場景。
紀蘭芷擠不進人群,她只能拜托以觀持劍開路,帶她走向佛塔。
紀蘭芷遠遠看到了那一位,被奉于?高臺之上的依娜小公?主。
胡女公?主身穿紫紅落地蹙金紗裙,頭戴折枝紅寶珠發冠,一雙貓眼嫵媚,五官深邃,姿容動人。
她明顯是有備而來,不但帶了鷹隼愛吃的肉干,還帶來了招鷹的器具,甚至是能夠吸引老鷹的耀目寶石。
紀蘭芷明白,外域的胡民宗教?繁多,大?多數人信奉神佛,若是依娜真?的招鷹成功,便是謝藺執意不娶她,恐怕也會?惹來一場風波。
紀蘭芷雖說相信二哥人品,但她也不想和旁人共侍一夫,陷入難堪之中,她何必忍讓依娜。
思及至此,紀蘭芷三兩步跳上高臺,與依娜對峙。
依娜為了虜獲謝藺,近日學習了不少齊國漢語。
她正?打算召鷹,一轉身看到紀蘭芷那張美麗的漢人臉,頓時驚呆了。
依娜語調古怪,用蹩腳的漢文,大?聲驅趕:“你是誰?!快下去!”
紀蘭芷恍若未聞,沒有理她。
紀蘭芷反倒抬頭,仰望佛塔上那一只神鷹。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要嚇一跳。
所謂的神鷹迦陵頻伽,壓根兒不是什么佛陀派來的神鳥。
它不正?是那一只,為紀蘭芷送信的信鷹小黑嗎?!難怪二哥遲遲沒有回信,原來小黑根本沒有送信,它玩忽職守,上佛塔孵蛋來了。
紀蘭芷一時語塞。
就在依娜小公?主的親衛軍跳上高臺,意欲推搡紀蘭芷的時候。
紀蘭芷振臂一呼:“小黑!”
女孩兒的聲音婉轉悠揚,如余音繚繞,穿透云霄。
圍觀的百姓皆是面面相覷,不明就里。
依娜小公?主明白了,紀蘭芷分明是想先她一步召喚神鷹!她也是晉王的愛慕者之一!
依娜小公?主才不在意手段拙劣的漢女。
她抱臂旁觀,她在一旁幸災樂禍,想看紀蘭芷笑?話。
可是,原本閉目養神的神鷹,卻像是被這一聲呵斥撼住。
它忽然?鼓動羽翅,朝著紀蘭芷,縱身旋來。
神鷹的翅膀英偉有力,沙塵拔地而起,聲勢驚天動地。
信鷹見到熟人,分明很興奮,他的羽翅在空中翱翔,挾著凌冽風聲,猛扎向紀蘭芷。
紀蘭芷抬起手臂,半點不知危險蒞臨。
她還在得?意小黑的識時務。
倏忽間,一道迅捷的身影閃過。
一只肌理結實的臂膀橫來,緊緊環住了紀蘭芷的腰身。
紀蘭芷被迫踉蹌兩步,倒在男人的懷里。
只聽得?一陣悶哼,一滴殷紅色的血液,落到紀蘭芷的眉心。
灼灼一點紅,猶如一粒朱砂痣。
利爪入肉三分,鮮血淋漓。神鷹足浴鮮血,棲于?男人的臂骨之上。
紀蘭芷錯愕地抬頭,望進一雙壓抑怒氣的鳳眸。
竟是二哥!
謝藺面容英俊,薄唇緊抿。他一手攬住紀蘭芷,一手高抬,擋住興奮不已的老鷹。
鷹隼從高處旋下,張開的鷹爪猶如利刃,沒有護套防護手臂,下手沒輕沒重的獵鷹,定會?抓傷主人。
紀蘭芷看了一眼遠處受驚的健馬,而懷抱她的男人胸腔震動,喘息不止。
謝藺分明是策馬趕來,他知她有難,臨時棄馬,飛上高臺。
二哥怕小妻子受傷。
思及至此,紀蘭芷莫名有點心虛,一動都?不敢動。
謝藺緩和下鳳眸里的冷色,他的聲音緊繃,隱隱含怒。
他深吸氣,聲音壓抑,問。
“玩夠了嗎?夫人。”
第60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鷹隼的啼鳴裂石穿云, 響徹云際。
悅耳的鷹唳傳進高臺下的百姓耳朵里,眾人歡欣雀躍,口中用胡語高喊:“天女?!天女?!”
各位得道高僧看到這一幕肖似佛窟壁畫《凈土變》的畫面, 閉目低喃,他們捻動蜜蠟持珠, 口中誦經?。
梵音裊裊, 八方?來賀,馴鷹的場面變得神圣隆重。
謝藺早年領兵來衢州御敵時, 為了方?便和胡民溝通,苦心鉆研過胡語。他知?道百姓們在喊什么?,西?域的部落諸國信奉神明?, 將“天”視為最高神, 他們朝紀蘭芷山呼“天女?”,意為紀蘭芷是天降之女?。
雖是謬論,但紀蘭芷有天女?身?份庇護,至少胡民待她都會有幾分尊敬, 紀蘭芷行走于西?域中,便不會有胡民違抗天意, 蓄意刁難她。
等紀蘭芷能站穩后, 謝藺松開了手。
小黑通人性, 許是知?道主人臉色不虞,它松開抓臂的利爪, 老實站在謝藺的肩上,不敢動彈。
謝藺心中有火氣,但大庭廣眾之下, 他不會教紀蘭芷難堪。
郎君低頭,靠近紀蘭芷耳畔, 低語一句:“先隨我回軍營。”
紀蘭芷最擅察言觀色,怎會不知?謝藺心里壓著火呢?不過確實是她召鷹沒有經?驗,險些受傷,還害得謝藺抬臂擋鷹,反被小黑抓到血肉模糊。她有錯認罰,也不敢反駁什么?,蔫頭聳腦跟著謝藺走。
然而,沒等他們兩人邁下高臺,依娜小公主便快步跑到謝藺的面前。
小姑娘在這么?多貴族與子民面前顏面盡失,她難堪到美眸含淚。
依娜對謝藺獻殷勤,三不五時送去乳酪、馬奶酒、番石榴。
一國公主為了討好齊國的藩王,竟紆尊降貴,做一些扈從的勾當,不少從前被小公主輕慢過的貴族女?子,都在背地里偷偷笑話依娜。
但依娜甘之如飴,只有難得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譬如白日的金烏,夜里的月亮。
但她看到一貫冷心冷情的謝藺,竟會為了其他人慌張失措,不惜受傷也要將那個女?人死死護在懷中。
說老實話,比起嫉妒,依娜心中更多的是不甘心。
她事事爭第一,不甘心被那個狡猾的、故意裝柔弱的漢女?比下去。
依娜原地跺了跺腳,用漢語,憤恨地喊:“藺,我對你的真心,你難道看不見嗎?”
夫君的桃花債找來了,垂頭喪氣的紀蘭芷忽然活過來了。她故意頓住腳步,想?看一看熱鬧。
謝藺原本牽著紀蘭芷在走,小妻子停下來,他的步履也不由一滯。
郎君回頭,冷淡的目光落在紀蘭芷清亮的杏眸上。
紀蘭芷努力鼓腮忍笑,分明?是覺得有趣,但又怕笑出聲會傷依娜的自尊心。
謝藺默然。
小妻子待他不上心,半點飛醋都不吃,他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謝藺的臉色黑沉,但還是不想?依娜過多糾纏。
高大的男人轉身?,修長手指輕輕搭在紀蘭芷的肩膀上。鮮紅的鮮血沿著謝藺筋骨嶙峋的手指,一路順下紀蘭芷的翻領,像是一條連接兩人命脈的紅線。
謝藺用胡語,對臺下所有人道:“是藺福薄,配不上公主。我已?成婚,天女?便是我的妻子。我鐘情天女?,會護她一世,矢志不渝,還請公主另擇良婿。”
謝藺故意說胡語,解釋原委給西?域胡民們聽,也是為了讓依娜死心。
謝藺對紀蘭芷的回護之意很明?顯,但天女?和戰神本就?該如此登對,臺下的胡民不怒反笑,他們喜溢眉梢,大聲恭賀,呼喊聲比之前更甚。
依娜公主瞪大一雙貓眼,看了看那個美貌的漢女?,又看了看謝藺,她哪里知?道,這個狡猾的女?子便是謝藺的正妻啊!
小公主臉丟盡了,她唇色發?白,抖若風中枯葉。
最終,那兩串眼淚還是落下來。依娜咬了咬下唇,轉身?跑回了公主的轎輦。
紀蘭芷眨眨眼,她聽不懂胡語,不知?道謝藺說了什么?殺傷力極強的話,把小公主都氣崩潰了。
她抬頭,迎著丈夫那雙冷漠的黑瞳,悄聲問?:“二哥說了什么??”
謝藺淡道:“沒事,走吧。”
紀蘭芷安心跟在謝藺的身?后,夫妻倆找到以觀和謝如琢后,四人一齊離開佛塔-
佛塔旁邊的一座土樓里,樓下守著蒙頭遮面的持刀勇士,樓上坐著一位身?穿豹皮胡袍,濃眉鋒銳的年輕男人。
他喝一口西?域葡萄酒,金眸掃向窗外的佛塔。
天女?貌美如花,鐘天地之靈秀,不知?是何等的瓊脂玉露奉養,才能養育出這樣的嬌人。
偏偏她還是晉王謝藺的妻子。
清格勒放下手里的酒樽,揚唇一笑:“真是有趣。”
清格勒本不該出現在西域。
他領兵回城,行至半路,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點子。
清格勒故意出城,先讓北狄的鐵騎主力軍回王庭休養,他則帶著寥寥幾個勇士,喬裝折返西?域。
西?域里的部落邦國分散各地,草原地廣遼闊,不設關隘,也沒有像齊國城池那樣用來圍域的高聳城墻,因此無論誰都能輕而易舉進入西?域境內。
沒人能想?到清格勒膽大妄為,竟還敢返回西?域。也因他勢單力薄,清格勒不會蠢到單槍匹馬暴露身?份,反遭追殺。
清格勒故意在謝藺所在的城邦附近徘徊,他只是想?看看,這位能斬殺自己父親于馬下的賊人,究竟長什么?樣。
今日運氣不錯,不但讓他見到了謝藺,還看到那一位被謝藺藏在家?中的美人王妃。
北狄人天性愛掠奪,美人和物資是他的戰利品。那么?謝藺的女?人,也該是他的-
紀蘭芷要帶著兒?子前往軍營,臨走前,她要先回土屋收拾落下的行囊。
紀蘭芷好奇地問?:“二哥怎么?會突然來到佛塔?小黑不是沒送出信嗎?”
謝藺垂下眼睫,思索了一會兒?,道:“依娜公主幾次糾纏,我不予理會。但今日她要借助神諭,向我施壓,意圖結為秦晉之好,我唯恐生事,只能來勸解。”
胡民崇佛,眼下又是防疫的緊要關頭。人在危難時便會六神無主,若胡民得知?神諭,而謝藺又不順從神意,他便會喪失民心,會造成混亂的時局。
若是依娜公主召出神鷹迦陵頻伽,還被謝藺拒婚,那么?她便可以散布“謝藺違抗神命,開罪天神,他乃是一切瘟疫災厄的源頭”的消息,屆時胡民與漢人的矛盾便會加劇,狄人更有侵城的可乘之機了。
謝藺決不允許此事發?生。
紀蘭芷聰慧,一點就?通,她沒有多說什么?。
回屋的一路上,紀蘭芷和謝藺解釋她為什么?會來西?域,她覺察到衢州城中有異,害怕生出事端,紀蘭芷決定私自前往西?域,投靠謝藺。
紀蘭芷繪聲繪色說著一路上的見聞,她臉上帶笑,一雙杏眼瑩潤明?亮,一點都沒有覺得自己在吃苦。
紀蘭芷并沒有謝藺想?象中那么?嬌氣。
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謝藺還是很后怕,聽得膽戰心驚。
他不敢想?,紀蘭芷要是運氣不佳,遇到那群殘暴的北狄軍隊該怎么?辦?她要是不慎被鷹隼抓傷該怎么?辦?比起紀蘭芷可能受苦受難,謝藺倒覺得,不如留在衢州城中更好。
即便那群貪官污吏真有反心,他們至少不會傷害紀蘭芷和謝如琢,因為這雙母子是謝藺的軟肋,他們要保證紀蘭芷和謝如琢好好的,如此才能要挾謝藺。
謝藺指骨發?緊,深深地看了紀蘭芷一眼。
謝藺希望紀蘭芷長一長記性,他蓄意冷待妻子。
回軍營的途中,紀蘭芷幾次邀請謝藺坐車,他們一家?人也好待一塊兒?,說說體己話,但謝藺每次都寒聲拒絕了。
紀蘭芷碰了壁,她摸摸鼻子,趴在車窗邊上,沉默不語。
烏金西?墜,沉入一望無際的戈壁懸崖,萬道霞光照耀于謝藺的肩上,照得他持著韁繩的那只手血線明?麗。
小黑似乎知?道自己做錯了,不住撲棱翅膀,圍著謝藺盤旋。
它時不時丟下一些沙漠毒蟲、瓜田沙鼠,意圖討好謝藺。
一同隨行的軍人被那些毒蟲叮咬,煩不勝煩,但他們也受到邊境宗教影響,以為小黑是佛國神鷹,不敢開罪,只能默默忍受。
桑格古國的國王熱情好客,他盛情邀請這些戰勝的齊國勇士入住王宮,但謝藺不想?叨擾外域城郭,他在城外設下氈房營帳,全?軍就?地安營扎寨。
西?域位處高原,天氣寒冷,地廣人稀。不像齊國漢民眾多,人口稠密,大家?居住在坊市里,一旦疫病爆發?,蔓延極快。
謝藺在地方?任過縣官,有很多防疫經?驗,局勢很快被他控制。在他的治理下,已?經?有好幾日沒有新增的病患了,也就?是說,傳染的源頭已?被切除,眼下只要治療好這一批染病的胡民,瘟疫便暫時過去了,
胡民們感激謝藺的仁厚,他明?明?是齊國的藩王,卻愿意把胡民也當成自己國家?的子民,悉心照顧。
為了感謝謝藺,軍營時常會收到胡民送來的成筐成筐的羊肉、葡萄、土茯苓、蜜柑。
將士們沒有謝藺的命令,不敢收百姓送來的一米一粟。但大家?知?道,這次平亂有功,他們回城定會被朝廷嘉獎,因此軍營條件再苛刻,他們也甘之如飴。
得知?謝藺的家?眷來到軍營,負責膳食的火頭軍急忙燒水,他們將一桶桶熱水提到主帳里,供紀蘭芷母子洗漱換衣。
謝如琢和以觀被中郎將孫白良,安排到距離主帳最近的一間氈房里,唯有紀蘭芷待在謝藺的營帳內洗漱、休息。
紀蘭芷為了出行方?便,包袱里帶的都是胡袍,還有一雙鹿皮羅靴。
紀蘭芷解開衣袍,脫去沾泥的小靴,她赤足踏進浴桶里,蹲著身?子坐下。
軍營里沐浴條件不好,浴桶只能勉勉強強供一個人,盤腿落座。
紀蘭芷沒入熱水中,她沒有挑剔那么?多。
她解開纏繞無數落霞紅發?帶的烏發?,手指揉散了長發?,掌心掬水,洗漱那一團浸在水中,猶如海藻的青絲。
難得能泡澡放松,紀蘭芷舒服得喟嘆一聲,洗完頭發?后,便趴在浴桶邊沿閉目養神。
她一覺睡過去便是半個時辰,熱水都變涼了。
等謝藺忙完軍務回營帳,太陽已?經?落山,帳篷里沒有點燈,烏壓壓一片。
謝藺皺眉,他燃起燭臺,繼而嗅到一股淺淡的熏香,甜膩膩的,好似香稠的崖蜜。
是紀蘭芷身?上的氣息。
謝藺執著燈,走近屏風。
黃澄澄的燈暉映上他鋒銳的眉眼,鬢若刀裁,下頜骨相?硬朗,如利刃出鞘,帶著一股瘆人的威壓。
許是腳步聲有些重,紀蘭芷聽到動靜,打了個哆嗦,清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肩膀吹風受涼,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她聽到人聲,知?道自己未著絲縷,心中有點害怕。
但一想?主帳外有許多守夜的將士,閑雜人等不可能進入主帳,定是二哥來了。
想?到謝藺,紀蘭芷安心了不少。
她輕輕地喊了一聲:“二哥?”
謝藺心中存氣,本來不想?應紀蘭芷,但聽她尾音發?顫,不知?是怕還是太冷。男人薄唇輕抿,還是嗯了一聲。
紀蘭芷松一口氣,她從浴桶里站起身?。
“二哥,你也要洗?我馬上好了,這就?擦拭……”
“不必。”男人態度強勢,語氣冷硬。
不等紀蘭芷擦干手臂上的水珠,人已?靠近木桶。
謝藺人高馬大,身?材頎長,包裹住手臂的胡袍被撕開,臂骨抓傷的地方?上好了藥,還用布帶包扎好。
紀蘭芷看一眼,松一口氣。
她意識到胸口沒有遮掩,耳朵發?燙,立馬蹲身?,藏進浴桶。
紀蘭芷忽然浸沒水中,一時間,營帳里的水聲嘩啦作響,溢出了大半。墊在氈房底下的毛毯都被浸濕了大半。
謝藺的手臂探進水中,托著紀蘭芷的腰/窩,將她拉了上來。
許是小別勝新婚,謝藺很熱情。
紀蘭芷整個人被按到他的胸膛前,臀月定也被一只溫熱的大手托住,他輕扣她的牙關,逼她承吻。
謝藺的態度強勢,紀蘭芷逃不開。
她只能整個人攀附著二哥,冷冰冰的衣袍被水浸濕,黏連上女?孩兒?的雪膚凝脂,紀蘭芷僅有足踝浸在水中,她受凍,又要冷到發?抖。
只是二哥是熱的,無論是手指,還是唇.舌。
他輕咬她的嘴角,吞咽下紀蘭芷所有未盡之語,欺得她眼角濕潮。
紀蘭芷的手骨輕輕抵抗,不慎下滑,猝不及防碰到郎君的七寸。
手心滾沸。她知?他意動。
紀蘭芷心猿意馬,以為二哥定會埋頭苦干的時候,他卻停下了。
謝藺眉眼清正,沒有一絲欲.色。
紀蘭芷低頭。
若非她看到郎君胡袍底下,撐出的營帳。
紀蘭芷都要以為,謝藺成了坐懷不亂的君子。
紀蘭芷迷茫地看了謝藺一眼:“二哥怎么?了?”
謝藺既要懲戒紀蘭芷,便要把冷待的態度做絕一點,至少要兩日不理紀蘭芷,讓她好好反省一回,免得下次再莽撞出城。
“無事,我還有軍情文書要批復,今夜不回營入睡。不必等我,你先睡。”
“好。”紀蘭芷不疑有他,她只知?道,謝藺在軍中事務繁忙,她不該給他添亂。
二哥沒有為所欲為,說不定是行軍勞累,體力不濟。
這樣一想?,紀蘭芷又覺得謝藺很可憐,改日定要好好燉點什么?紅棗雞蛋羹,給謝藺好好補一補。
雞蛋是好物,所謂……以形補形嘛!-
紀蘭芷回到謝藺身?邊,她沒有害怕的事情,一夜安睡。
倒是謝藺一夜無眠,只能從榻上起來,繼續跽坐于桌案前,翻動卷軸。
偶有門簾輕晃,賬外腳步聲匆匆,謝藺會抬眸看一眼。
謝藺以為是紀蘭芷深夜捧著果盤,或是湯品來同他說話。
可他等了一會兒?,沒有人進帳。
郎君又低下頭,繼續翻閱文書。
郎君一貫批閱文書的時候專心致志,可今夜連連幾次失神,倉促間,指骨都沾上了不少墨跡。
謝藺眼睫輕顫,強迫自己回神。
郎君深吸氣,呵斥自己的不盡心。
他冷靜下來,這一次靜心批文,再沒有分心失神。
等到日光熹微,已?是早晨,軍帳外響起兵丁們中氣十足的操練聲。
謝藺放下紫毫筆,清理袖上沾染的墨跡。
這時,帳外傳來孫白良的稟報聲:“晉王,卑職有事相?稟。”
謝藺:“進來。”
門簾撩起又放下。
謝藺看一眼欲言又止的孫白良,問?:“何事?”
孫白良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大事。”
謝藺擰眉:“說。”
孫白良想?了想?,還是道:“三軍將士們按照王爺的吩咐,天一亮便起身?操練,偏偏今日王妃也帶著小世子在旁圍觀。”
謝藺瞥向孫白良,心中不解。
“軍訓并非軍情機密,王妃在旁觀瞻,并無不妥之處。”
孫白良咬了咬牙:“倒不是這個,主要是近日天氣炎熱,那群新兵蛋子一個個都是大老粗,說西?域水源稀缺,衣裳幾日才能換一次,也不方?便漿洗。因此每次軍訓,他們都會褪下上衣,放置一旁,以免汗水浸透了外袍,熏出汗臭。”
“卑職怕這些粗人冒犯王妃,命他們穿上外袍。可王妃卻說,她不是高門嬌生慣養的女?子,沒什么?沖撞的地方?。軍事要緊,諸將都是保家?衛國的好兒?郎,不好為了她一人之便,破壞軍中規矩,委屈他們。王妃不想?影響軍士們操練,讓軍士們照舊便是……”
紀蘭芷這一番話,可謂是溫柔備至,誰能不被她打動?
聞言,謝藺的指骨緊攥,臉色鐵青,薄唇緊抿出青白一線。
郎君的聲音涼徹心扉,他問?:“所以,王妃非但沒有避讓,甚至在一旁圍觀,看得津津有味?”
孫白良張了張嘴。
有沒有看得津津有味,他哪里知?道啊?
孫白良低頭,話都不敢說的:“應、應當是的。”
方?才謝藺還說,不過軍訓,王妃駐足旁觀沒什么?,一聽那群體格健碩的小子會露胳膊、露健碩肩背的,整個人都變冷了。
孫白良連說晦氣。
也是此刻,營帳外忽然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喊話,無非是一些“守衛河山,忠君愛國”的宣言。
軍將們喊得比平日賣力多了,一個個熱血沸騰,群情鼎沸。
謝藺想?到紀蘭芷隨他來軍營的時候,那些將士不過看她一眼,便匆匆低頭,一個個耳朵都紅了。
謝藺一直知?道紀蘭芷容色動人,唯有小姑娘毫不自知?。
男人的面容清冷,眸光冰冷,他意有所指地道:“將士們斗志昂揚,實屬齊國之幸。我隨你出帳,看看這群小子有沒有比從前長進些,順道也可從旁指點一二。”
“是……是。”
孫白良瞥了晉王一眼。
可是,指點歸指點,您帶長刀出帳干什么??嘴皮子上下一碰的功夫,不至于上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