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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杜姜:夢中夢

    “親愛的玩家。”姬無瑕放在一旁的黑龍法杖突然說話了, “聽說您對本任務有疑問想要咨詢。”

    姬無瑕:“……對,你出來的正是時候。”

    “啊啊啊啊啊——”小杜姜嚇得跳了起來,“排山倒海噴水黑龍杖說話啦!”

    姬無瑕道:“大驚小怪!排山倒海噴水黑龍杖是個高級法寶, 自然有器靈,它的器靈就是黑龍嘛, 現在是黑龍在跟咱們交談。”

    這名字實在是太長了, 姬無瑕內心吐槽, 早知道喊起來這么麻煩就算了。他轉向法杖,問:“你昨天告訴我,任務完成的條件是拯救杜姜。”

    系統道:“對啊, 沒錯。”

    姬無瑕憤怒道:“我已經救了啊!你看, 他就在這里!你問問他,我救了他沒有啊?!”

    姬無瑕指著小杜姜,小杜姜頭如搗蒜,趕忙道:“救了救了,仙女姐姐已經把我完好地救出來了!同樣也謝謝黑龍!”

    姬無瑕:“他自己都說自己獲救了,怎么這個夢還沒結束呢?”

    系統:“任務是拯救杜姜, 不是拯救六歲的杜姜啊。杜姜目前還很絕望, 不想從這個夢里醒來呢。”

    姬無瑕:“……”

    姬無瑕:“你們這個任務也太不講理了!杜姜那女鬼都不出來,我怎么救?而且他是靈魂啊,也沒有人追殺他,你告訴我怎么救?”

    系統悠悠道:“任務確實有些難度, 但我不是也幫你建了一座江陰城了嗎?給你的助力還不夠?這并不是真實的三十年前, 只是杜姜的夢,你需要讓他確實地感覺到被拯救了, 他才會從夢中蘇醒。”

    姬無瑕:“可是被不被拯救,只是一個心理感受而已!這到底有什么用!”

    系統道:“這個本系統就不知道了呢, 但策劃給出的通關條件確實是這么寫的沒錯。等杜姜被拯救完,你們就會通過江陰地下的古老法陣傳送出去,回到現實里。”

    “等等!”姬無瑕發現了問題,“你是說,這個法陣真有穿越作用?能回到現實世界?”

    系統道:“現實世界指夢的外面,杜姜睡下去的地方,三十年后。”

    姬無瑕:“誰要回那里!我要回現實,真的現實!夢的外面只是古風乙游啊。”

    系統冷酷道:“古風乙游就是我們的現實,至于你的現實,我作為一個正經系統,無從考證。”

    姬無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心境,看來還是要把杜姜的鬼魂逼出來才行。

    旁邊的小杜姜方才聽得一頭霧水,只因顧仙子和她的神器級別法寶用了很多復雜的詞匯來交流,可能是天人的語言,他根本聽不懂。

    現在顧仙子神色猙獰,兩眼放射出兇光,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姬無瑕瞪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伸出手去,掐住小杜姜的脖子猛搖:“你給我出來!給我靈魂出竅!你敢出賣我,怎么不敢出來跟我對峙啊?!”

    小杜姜猝不及防被他掐得連連咳嗽,系統也弱弱道:“這位親愛的玩家,掐死了重要NPC,任務更無法通關了。”

    姬無瑕:“不用你管!”

    小杜姜:“仙子……咳咳,我的命是仙子的,仙子想什么時候……咳咳,拿回去都可以……”

    他這么乖巧,姬無瑕反而下不去手了,松開了小杜姜。

    小杜姜也沒有跑,伏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姬無瑕也覺得自己確實太沖動了。

    姬無瑕訕訕道:“對不起,你沒事兒吧,喝口水。”

    他拍了拍小杜姜的背,其實剛才姬無瑕也沒使多大力氣,小杜姜片刻后就恢復了正常。

    姬無瑕簡直拿這個任務和杜姜沒辦法,他心里想著,要么先算了吧,在這個夢里過幾天再想辦法,反正夢里好吃好喝呼風喚雨,倒也不急,讓杜姜多睡會兒。

    小杜姜可憐,系統可不可憐。姬無瑕轉頭又起了主意,要不要把這黑龍頭折斷了,或者拿煙熏,不知能不能起到一種對系統刑訊逼供的作用?

    姬無瑕這么想著,嘴角不禁升起一絲獰笑。

    “你在打什么壞主意?”杜姜的鬼魂突然又從姬無瑕耳后吹氣,姬無瑕被嚇得魂都飛了,大叫道:“你怎么剛才不出來?!”

    杜姜道:“我是鬼嘛,自然要出其不意。”

    姬無瑕撫著胸口,道:“哎,我是來拯救你的,你到底怎樣才能覺得被拯救啊?”

    杜姜若無其事地說:“這很簡單啊,你把其他人都殺了,把那些祭品、楚王、江南的所有人都殺了,我就會被拯救。”

    姬無瑕懷疑自己聽錯了:“哈?”

    杜姜攤手道:“就是這樣。”

    姬無瑕:“為什么?你瘋了嗎?”

    杜姜道:“或許是瘋了?我心里恨他們,包括我的同伴們。”

    姬無瑕道:“到底為什么?!只是因為他們把你推出去?”

    杜姜道:“我也恨你,我恨這個虛偽而虛假的世界,我恨我自己不生在真實里,我想要擊碎這一切。”

    姬無瑕:“即使要放棄來之不易的幸福?放棄你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江陰城?放棄秦若、韋壺這些同生共死的同伴?”

    杜姜滿臉詫異:“難道你覺得我很舍不得他們?難道你覺得我經營江陰三十年,我很幸福嗎?”

    姬無瑕突然語塞了,說起來經營一座城市,不就等于是上班嗎?有誰上班能說是幸福的呢?

    “而且,”杜姜接著道,“你我都很清楚,他們,包括小時候的我,都是我的夢境創造的,他們每一個都不是真實的人。”

    姬無瑕只得道:“你說得對。”

    杜姜道:“救他們所有人,還是救我?只能選擇一個。他們都是幻影,是夢中之夢的造物,而我是實實在在,能讓你回到‘現實’的條件。”

    姬無瑕怒吼道:“喂!”

    杜姜道:“現在,你跟我處于同樣的境地了,想要去往真實的世界,卻分不清什么是真實。”

    姬無瑕道:“但他們在我心里都是真實的。”

    杜姜:“雖然你明知道……”

    姬無瑕:“雖然我明知道他們是夢中人,但他們讓我產生了真實的感受,那種真情實感做不得假。”

    姬無瑕接著道:“像我看到六歲的你這么懂事的痛心,看到小女孩給我送花時的喜悅,以及對楚王和他的爪牙的憤恨,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

    “那你會把我們帶回現實嗎?”杜姜問。

    姬無瑕:“或許……我想我會的,如有機會。”

    杜姜聳肩,道:“那么或許,我也會走出來的。”

    杜姜的鬼魂得到了一個遙遠的承諾,他攤開手,擁抱了姬無瑕,姬無瑕感覺到一陣涼風穿過身體。隨后,杜姜便再次融入小杜姜的身體里,小杜姜悠悠醒轉。

    “我怎么站著睡著了?”小杜姜道。

    姬無瑕道:“沒事兒,你還覺得恨這個世界嗎?”

    小杜姜:“???”

    姬無瑕覺得一時半會兒可能是完成不了這個艱巨的任務了,畢竟杜姜這么固執,要消解他女鬼一般的怨氣,讓他覺得被拯救,還是很困難的。

    而且,不管是否要再多待一陣子,姬無瑕都得替留下的人著想,即便他們也都是夢的造物。他想起了前面韋壺的話,心道還是不能這么輕易放過楚王,至少要整得他失去王位,沒有報復的機會。

    “走,我們再去看看囚犯。”姬無瑕道。

    臨去之前,他吩咐小杜姜從廚房拿了一塊孩子們吃剩的燒餅,姬無瑕就這么提了一塊燒餅在手上,去見楚王。

    楚王也被關在地下的囚牢里面,姬無瑕讓小杜姜在門口等著自己,自己一個人進囚牢里,省得他看到自己過一會兒的行為三觀盡毀。

    只因姬無瑕吩咐不給楚王吃飯,楚王正餓得前心貼后背,姬無瑕提的這塊燒餅香噴噴,上面還撒了大量的芝麻,對他產生了莫大的吸引力。

    姬無瑕便對著勾引他,從囚牢外面伸手,他把燒餅往左,楚王也往左,他把燒餅往右,楚王也往右。

    姬無瑕:“想吃嗎?”

    楚王咽了口水,點點頭。

    姬無瑕:“想吃也很容易,你寫一道詔書,讓位給我,讓整個江南都聽我的,我就把這塊燒餅給你吃。”

    楚王雖然饞得要命,但還沒到為了一塊燒餅出賣王位的程度。楚王搓著手,焦急道:“啊,這,仙女啊,這不太好吧,別說您是天人,不合適長期留在人間,就是您是女子,也不適合拋頭露面當王啊,多丟人啊。”

    姬無瑕直言不諱:“雖然我也不覺得女子當王有什么不丟人的,但其實我是男的,現在你覺得合適了嗎?”

    楚王:“???”

    姬無瑕:“你不信?你看看這喉結,看看肌肉。”

    姬無瑕又毫不在意地擼起袖子,給他看了肱二頭肌。

    楚王仿佛這才正視了他,驚道:“你你你你是男的!你是仙人,不是仙女啊!”

    姬無瑕道:“對啊,不過其實也沒什么區別。”

    楚王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好啊,原來你此來就是為了占我的王位啊!”

    姬無瑕道:“你可別胡說,我沒這個意思,其實你的王位我還看不大上,我要爭也是爭大周的皇位呢。”

    楚王跳腳道:“你就是覬覦我王位!不要狡辯了!”

    姬無瑕詫異道:“你生什么氣啊?”

    楚王道:“沒有王位就沒有美女、沒有美食、沒有榮華富貴!若是王位也失去了,我我我……”他大哭起來,“我還求什么長生啊!這種痛苦的人生是越長越痛苦啊!”

    姬無瑕快無語了,道:“哦。”

    楚王:“你不能因為我求長生,就連我現在有的東西也奪去!上天不能這么殘忍!”

    姬無瑕:“……”

    楚王的聲音有點大了,小杜姜忍不住從囚牢外面探頭進來,問:“顧仙子,您還好吧?囚犯有沒有試圖傷害您?”

    楚王馬上道:“我能傷害他?開玩笑!他就是個心機渣男!對,”楚王大吼起來,“顧小月是個男的!他根本不是什么仙女!顧小月的名字也是假的!哪有大男人會起名叫顧小月啊?!”

    姬無瑕:“!!!”

    他的大腦一時還沒分析出發生了什么,只是直覺楚王的話很有些不妥。

    而小杜姜明顯震驚了,震撼地看看姬無瑕,又看看楚王。

    姬無瑕道:“呵呵,對不起啊,前面騙了你,不過性別也不重……要……”

    他話未說完,就聽到地牢的上方,城市里傳來轟隆隆的響聲,夾雜著孩子們驚恐的大聲呼喊。

    姬無瑕也顧不上楚王了,他沖出地牢,仰望暮色中的天空,竟然發現整個天空又現出銀色發綠的極光,將江陰城的每一棟建筑、每一塊巨石都被依次吸上天去。

    “天吶!”姬無瑕道。

    身旁屋頂的瓦片在銀光中消融,街上鋪路的青石在空中飛舞,排成一整列,緩緩又飛回南方大山去了,整個城市都在一種莫名的力量中分崩離析,景象如同末日一般。

    而這種力量,正是杜姜的“信任”之力,杜姜已對姬無瑕失去了信任!

    小杜姜也從囚牢里跑了出來,看到他剛得到的家園又迅速地失去,幾乎要害怕得要昏了過去。

    他直挺挺朝后仰倒,姬無瑕連忙抱住他,道:“現在不是昏過去的時候,你得堅強,你得努力!”

    小杜姜哆嗦道:“咱們,咱們快逃吧!顧仙子,我就算死在這里也會保護你……不,你不是顧仙子,你是誰?”

    姬無瑕在一片城市崩塌的聲音中,抓住小杜姜的肩膀,急切道:“你就不能再相信我一會兒嗎?!”

    小杜姜身上的衣服也偏偏飛散,變回他早些時候穿的一身破布,他蜷縮在姬無瑕懷里,喃喃道:“你不是顧仙子,但你也是我的恩人,你給過我希望,我,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嗚嗚嗚……”

    姬無瑕覺得完全沒法勸了,只好抱起小杜姜就跑,等他平靜下來講不定還有機會挽回。

    他把小杜姜扛在肩膀上,這時候身邊又撞過來一個小女孩,姬無瑕一看,正是小秦若。于是他便一手抱著小杜姜,一手牽著小秦若,狂奔在即將煙消云散的城市里狂奔。

    城內的地面已經完全塌陷了,姬無瑕差點一腳踩空,又掉回地下去。等他剛出城時,發現大部分小孩兒已經逃出來了,在江邊的曠野上飛奔。

    江陰城已經被拆得不剩下什么了,祭壇重新又隆隆升起,楚王在祭壇中央發瘋地大笑大叫。

    “早上建起來的城,這時候就崩毀了,這都是天意!是上天的力量!誰也無法掌控!”楚王嘶吼道。

    只片刻間,高樓就塌了。先前被姬無瑕嚇退的楚國士兵又逐漸聚攏,楚王喊道:“來啊,都來,把這群小雞仔都抓回來,包括那個半男不女的假仙人,我要將我的苦痛,讓他們成倍奉還!”

    姬無瑕帶著兩個小孩兒跑不快,眼見楚王的軍隊又列陣開始追擊,其中有些人還有馬,他似乎都聽到了馬蹄聲在耳邊震響。

    姬無瑕跑得氣喘吁吁,看到前方漆黑的江邊,韋壺在劃著小船在等他們!

    “快來,這里還有艘船!”韋壺招呼他們。

    姬無瑕幾近情緒崩潰,后面大軍在追他,而肩上扛著的杜姜的身體在發燙。

    如果杜姜死在自己的夢里……姬無瑕不敢細想會發生什么,還是盡量避免。

    他們幾個逃上船,韋壺長桿一點離岸,好歹是暫時躲過了騎兵的追蹤。

    姬無瑕把杜姜放進船艙里,發現他果然發燒了。小孩子經過這輪番折騰,到了后半夜,又眼見夢想之城崩塌在眼前,撐不住也是很正常的。

    “喝水。”小秦若給了他們一點干凈的水,又用江水浸濕一塊布巾,給小杜姜敷在額頭上。

    姬無瑕道:“醒醒,我們已經逃掉了。”

    小杜姜喃喃道:“仙子,城沒了,江陰城沒了,其他人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我們都會被殺的……”

    姬無瑕道:“哎,沒了就沒了,城可以再建,你打起精神來!”

    小杜姜不說話,姬無瑕又有點恨鐵不成鋼,道:“你心中還是害怕,不肯相信我。其實只要你相信我,我們就能絕地翻盤。”

    這話雖然聽上去毫無邏輯,但其實卻是這個世界里最大的邏輯。

    這時候江上也來了追兵,楚王終于出動了他的艦隊,幾艘樓船追著姬無瑕他們的一葉小舟,往長江下游逃去。

    姬無瑕覺得這場景簡直熟悉,他剛來江南的時候不就被這么追過嗎?那時候是杜姜施法解圍,但這一次……姬無瑕看著還在說胡話的小杜姜。

    姬無瑕嘆了口氣道:“我不是顧小月,你就不相信我了,你只相信顧小月說的,何嘗不是一種盲從。杜姜,做出你自己的判斷!”

    小杜姜道:“不行,我做不出來,我改變不了……”

    姬無瑕道:“你問問你的內心,對得起我嗎?你我之間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的真情和信任?”

    小杜姜道:“我相信你,但我……”

    “但你不信任我!”姬無瑕道,“在夢的外面,你不信任我,所以你不跟我商議,不告訴我你想要的,直接執行了自己的計劃,把我出賣給楚王;在夢里,你也不信任我,所以江陰才塌了!”

    小杜姜抱著頭大叫道:“我做不到!這一切都是假的!”

    姬無瑕扯著他,大聲道:“你做得到!你能救這許多的人!能救秦若、韋壺,能救你自己!你說他們不是真實的,但夢里的,夢外的,他們陪你長大,照顧你,被你照顧,只要你心中產生過絲毫的波瀾,他們都是真實的!”

    姬無瑕道:“杜姜,醒醒啊!不要再逃避現實!只有你能救我們!你的人已經長大了,只是心還在那祭壇上而已!”

    小杜姜發出尖叫,把自己蒙頭埋進被子里。

    楚王的船越追越近,船上已有人向小舟放箭,一根利劍釘在船篷上,嗡嗡作響。秦若道:“怎么辦,顧仙子,我覺得他要崩潰了!”

    姬無瑕深吸一口氣,道:“崩潰了也給我起來!”

    那一刻,說是借題發揮也好,說是假公濟私也罷,姬無瑕把杜姜從床上揪起來,惡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怒吼道:“你給我起床——!!!”

    杜姜捂著臉,驚異地看著姬無瑕,似乎在詫異他心狠手黑,竟然連小孩兒都打。

    隨后,杜姜把頭低下,臉埋在掌心,發出壓抑許久的痛哭聲。他哭得撕心裂肺,與此同時,他的整個身軀也發出七色幻光,并不斷拉長、變大、生長,他的手腳不斷抽動,在短短幾秒鐘內便走完了一個人三十年的滄桑歲月。

    最后,成年版的杜姜嘆了口氣,放下手,露出一張被淚水洗刷后清麗的面龐,只是半邊臉頰帶著一個火紅的巴掌印。

    “你怎么還是回來了?”杜姜眼眶發紅,故作若無其事地側頭道。

    姬無瑕道:“我不回來,你就在江陰的地底淹死了!”

    杜姜嘆道:“你就讓我淹死,本也無妨。”

    杜姜攜起他的手,一手牽著姬無瑕,一手牽著小秦若,道:“走吧,后面都是我的事情了,我來把這個丑陋的世界打個稀巴爛。”

    他出了船艙,修長身軀站在船尾,剛好一根箭射來,杜姜不躲不閃,劈手將箭握住,鐵質箭頭在他面前不斷顫抖,他又隨手將箭扔進江里。

    他的左手上,只剩下最后一枚戒指,姬無瑕本以為他要用這枚戒指放什么大招,但杜姜把那枚戒指摘下來,塞進了姬無瑕手心里。

    姬無瑕道:“這?”

    杜姜道:“這是顧小月送的戒指,現在用不著了。既然你肯冒險回來救我,我今后就只信仰你一個。”

    杜姜說著,便抬手施法,他沒有借用任何戒指的力量,也沒有吟誦,但整個長江的江水都在他的法力推動下沸騰起來,如深夜里咆哮的巨獸,向著上游倒涌,卷向楚王的樓船。

    無風的靜謐夜里,巨浪突然掀起十丈高,幾乎是水神怒吼一般的力量。雖然不在浪潮正對的方向,但因為小舟下的江水幾近被抽空,驟然降低的水面使小舟也失去平衡。

    “啊啊啊啊——!”兩邊船上的人都在大叫。姬無瑕道:“好了好了,打贏就行了,我也要掉下去啦!!!”

    杜姜于是伸手把姬無瑕抱著,姬無瑕腳下一空,被杜姜抱著升到半空中。

    楚王的船都翻了,士兵們在水里高聲呼救,杜姜又手掌下壓,把浪平復下去,讓他們能游上岸求生,并把韋壺和秦若乘坐的小舟也推到了岸邊。

    隨后,杜姜伸手,招來一塊江陰城地基廢墟里的石頭,跟姬無瑕就坐在石頭上,并再次在半空中展開純金色的設計圖紙。

    上次的圖紙只是一座空城,但這次的圖紙卻像三十年后繁華鼎盛的江陰城,街邊的酒旗招展,貨物盈車,買賣商販的小人兒在城中來去,雖然是米粒大小的虛影,形貌動作卻惟妙惟肖,好像真的是一座充滿勃勃生機的城市。

    “現在開始重建。”杜姜道。

    他將圖紙撒下去,這次從四面八方飛來的,不僅是石頭、磚瓦,還真的有人和貨物。

    一個西域貨商以及他的駱駝商隊從姬無瑕面前飛過,發出了恐高的怒吼。

    “我也恐高啊!”姬無瑕對著杜姜的耳朵吼。

    杜姜叫苦不迭:“別喊了,我在搭城,再喊城又要塌了!”

    為了讓城不塌,姬無瑕只好閉嘴,但他估計這么飛過來的商人,雖然省了路費,暫時也很難有心情馬上開始做生意。

    房子和人貨都齊了,最后杜姜還給城市加上了一點防衛力量。

    “九臺粒子炮太少了。”杜姜道,“好歹得有個八十一臺吧?”

    他說著,那些粒子炮就像影分身一般,懸浮在江陰城的上空,圍繞城市迅速旋轉一圈,不僅防住了陸路,還防住了整條長江的水路,將城市守衛得鐵桶一般,姬無瑕簡直哭笑不得。

    杜姜又道:“城搭完了,我的仙女,您還滿意嗎?”

    姬無瑕道:“在夢里搭個城還真是快。”不到十二個時辰的功夫,城搭了拆,拆了搭,還升級改造了一番。

    杜姜問:“還整楚王不?把他扔江里怎么樣?要么讓他把王位禪讓給秦若?”

    姬無瑕連連擺手,道:“江陰城沒有危險就行。”

    杜姜耐心道:“你讓他發過天打雷劈的毒誓的,要么還是來個天打雷劈吧,否則顯得仙女說話不算數。”

    姬無瑕:“我說不必了!”

    杜姜笑道:“嗯,好的,你說了算。那咱們就回去吧?這里交給韋壺、秦若,和其他五百九十九個小孩兒。”

    姬無瑕嘆氣,道:“我擔心缺了你不成。”

    杜姜淡淡道:“缺了誰都成,我不重要。這夢里的江陰城,只會比現實里的更幸福,因為祝福它的是你,你比顧小月更愛這個世界。”

    姬無瑕道:“若說愛不愛的,更愛的應該是你才對,這城現在是你建的了,你也跑不掉關系。”

    杜姜道:“不錯。那就走吧,咱們一起走。”

    他左手上唯剩下四個破碎的戒指,但手一揮間,萬千星光落在他們的周身,回旋包裹著他們,如一道發光的半透明的綺夢。

    無數人在江陰城中抬頭仰望這一幕神跡。在眾目睽睽之下,繁星的璀璨光點一收,杜姜與姬無瑕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中,而他們乘坐的那塊青石,則徑直掉入長江,發出“撲通”的一聲巨響。

    第52章 聶染

    姬無瑕眼前一黑, 再次睜眼時,竟然是在江陰城杜姜的宅子里,大水早就退去, 清晨窗外的花園中鳥語花香,歲月靜好。

    姬無瑕頭痛得想死, 呻吟一聲, 聶染馬上伸過頭來看他。

    “終于醒了!”聶染摸著他的臉。

    姬無瑕道:“天吶, 我這是睡著了?”他被杜姜拉入夢境,說睡著了也不為過,只是這夢實在太消耗體力和精力了。

    “那日你進入罩子, ”聶染比劃了個半球形的手勢, “我進不去,就在外面摸,結果沒摸兩下罩子就消失了。我還以為你即將掉進水里,趕緊去撈你,結果水也立刻退了,這城塌陷的部分還重新升上來了, 真是怪事, 房子居然能自己修自己。”

    姬無瑕苦笑道:“怪事是怪事,但也是件好事,畢竟城保住了。但我腰酸背痛,感覺像一夜沒睡啊!”

    聶染道:“實際上你睡了三天三夜。我把你撈上來的同時, 秦若也把杜姜撈上來, 之后宅子里的床單不知怎的自行蒸干了,所以就帶你們回來休息。你餓了嗎?”

    姬無瑕道:“嗯, 餓了。哎,我燒餅呢?”

    他依稀記得他在夢中的江陰逃命時, 手上攥著一塊燒餅,但路上肯定不知丟哪里去了。

    人家是黃粱一夢,姬無瑕是燒餅一夢,夢完只覺得肚子餓得不行。

    聶染于是給他找了點吃點,回來順道告訴姬無瑕,杜姜還沒醒。

    姬無瑕道:“沒醒就沒醒吧。”

    聶染道:“我差點以為你要跟他一起一睡不醒呢。”

    姬無瑕道:“我說回來,自然會回來的,諾,這不是回來了?咱們還是照舊去和光峰。”

    聶染道:“可是他還沒醒,你不打算道別了?”

    姬無瑕猶豫了片刻,夢中杜姜那震撼的創世之力猶在他的眼前,但同時也像遠在天邊。他與杜姜只做了三日三夜的夢,卻仿佛在夢中相伴,過了整整一輩子一般,夢里的他完全遺忘了這個世界,而現在的他又對夢境的內容感到十分陌生。

    稍后,姬無瑕嘆息道:“算了,他……也不須道別,沒什么好道別的。這就走吧。”

    聶染于是點頭。兩人現在有馬了,便還是跟從塞外草原出來時一樣,一起騎著那匹小紅馬出城。

    小紅馬無奈地搖了搖頭,載著他們向西去了-

    去和光峰路途遙遠,但是有馬總歸快不少。聶染告訴姬無瑕,其實也不是沒有迅速上山的方法,只是要剛好趕上時候。

    姬無瑕問:“什么時候?”

    聶染道:“設在白帝城的傳送門開的時候。派里女孩子喜歡逛街購物,所以得設這么個門,但也不能一直開著,耗仙力太多。”

    姬無瑕:“那什么時候開?”

    聶染道:“當有人想逛街的時候就開了,得碰運氣。”

    姬無瑕:“你就沒有一種向山上傳訊的方法嗎?”

    聶染撓頭,道:“確實沒有,也沒考慮過這種情況,畢竟平時也沒人下山這么久啊。”

    姬無瑕問:“若是等不到傳送門開呢?”

    聶染道:“那就只能爬山了,先爬峨眉山,上了金頂之后,大喊大叫,看掌門能不能聽見。好的時候掌門聽到了,就垂下一根釣魚線,把門人拉上去。若是掌門沒聽到,那可就麻煩了,因為和光峰它懸在半空中,需要從峨眉山的金頂跳過去。”

    “跳過去?”姬無瑕疑惑道。

    “是的,”聶染答道,“稍微有點遠,不過可以用繩子之類的蕩到和光峰最底下,再慢慢爬上山去。”

    姬無瑕問:“這山很難爬吧?”

    聶染道:“直上直下的懸崖峭壁,沒有路,一不小心就摔個粉身碎骨。”

    姬無瑕道:“喔。”他是不可能選擇這種險路的。

    兩人反正無其他事項,便一路邊吃邊玩,慢悠悠地逛到了白帝城。

    白帝城坐落在蜀地,此處要風景有風景,要美食有美食,只是當地做菜的大師傅全無顧忌,放辣子能辣到人泗涕橫流,放糖又能甜掉食客滿口大牙。

    姬無瑕不禁感嘆,現在自己經歷的算是個全息游戲?就算在這個游戲中不談戀愛,吃吃喝喝也是極為幸福的啊!

    兩人在白帝城盤桓了幾天,聶染每天出門看云,就是怕錯過山上人開傳送門的時機。

    “開了嗎?”姬無瑕問。

    “沒有。”聶染答道。

    “開了嗎?”

    “今天也沒有。”

    “怎么還沒開啊!”姬無瑕有些無聊了,想著是不是要跟當地人打打麻將,不知策劃有沒有給他設計這種小游戲?

    和光峰的仙人下山都是上午,下午聶染就無事了,給姬無瑕吹竹哨聽。

    聶染一會兒吹得像幾只小鳥在山谷中和鳴呼應,一會兒又給姬無瑕吹小曲兒。

    姬無瑕點菜:“來個二泉映月!”

    聶染道:“二泉映月是什么?”

    姬無瑕有心學這吹哨的功夫,但怎么學都學不會,那哨子上沒有一個摁孔,能吹出來音調全靠內力調節,于是姬無瑕無論怎么學,吹得都宛如驢叫,還是三天沒喝水的嘶啞的驢。

    姬無瑕把哨一扔,躺平放棄。

    還有的時候,聶染也無聊得緊,在客棧前的馬路上扮瞎子,拿著根竹竿點來點去,手里摸摸索索,等著姬無瑕跳出來大喝一聲:“哥,你怎么又自己出門了,好危險的!我來扶你過馬路!”

    兩人這雙簧演到整條街都認識他們了,成天被人指指點點,和光派還是沒開傳送門。

    這一日聶染照常陪著姬無瑕在街上瞎逛,小攤上挑挑揀揀,白看不買,突然姬無瑕余光就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先別動!”他扯住了聶染的袖子,盯著杜姜從十字路口的橫街上走過去。

    杜姜還穿了一身繡金線的白衣,身形俊秀,面上卻已無那種勝券在握的驕傲,反而帶著一絲隨遇而安的淡然。在這蜀地喧鬧的生活氣氛中,他比任何人都像個脫凡出世的仙人。姬無瑕深深地望著他,但卻在杜姜轉過臉時,迅速縮回了樹后。

    既已決定要去和光派,就不能再反悔。

    他隱約聽到,杜姜好像在向城中居民打聽和光派的事,但仙人的事情哪有這么容易被打聽到?就連仙人自己也模模糊糊,一知半解。

    聶染小聲道:“你怎么很怕他的樣子?”

    姬無瑕笑得有點勉強,道:“哪里有,我只是怕再招惹上他,麻煩甩不掉。”

    兩人最終還是躲過了杜姜,姬無瑕這一夜輾轉反側,怎么都睡不好,清晨頂著一對熊貓眼。聶染看云回來,欣喜地告訴他:“天門終于開了!”

    “啊,開了嗎?”姬無瑕道。他已等了太久,偏偏在杜姜找來白帝城的第二日,這門就開了。

    姬無瑕心中五味雜陳,但還是說:“咱們立刻就走吧。”

    “走!”聶染道。他結了房錢,還是背著姬無瑕,手里牽著小紅馬,出白帝城,去尋找開在峨眉半山腰的傳送門。

    姬無瑕索性不再想杜姜的事,畢竟想了也沒用。他出城時剛好與四處尋人的杜姜擦肩而過,但兩人誰也沒看到誰。

    和光派今日不知是哪位仙人下山來,與姬無瑕他們并未在山間遇上。姬無瑕問:“門呢?”

    聶染道:“他們用傳送門下山之后,就會扯過一團云姑且遮住門,諾,在那邊。”

    姬無瑕遠遠望去,看到山腰落單了一片普通的云,真看不出背后居然別有一番玄機。

    聶染帶他走近了,將門外的云了扯開,如同扔掉一塊棉花糖一般隨手拋在一邊,露出背后的一道不銹鋼門。

    姬無瑕:“???這什么材質?”

    聶染:“我也不曉得,隕鐵吧?”

    姬無瑕:“好歹也搞個純金的啊?面子不要了?”

    聶染笑道:“這個耐用。”

    聶染拉著他,把他推進幻光閃耀的門內,姬無瑕剛要習慣性“啊啊啊”,便感覺根本沒有下墜的過程,直接便站在了和光派的山門前。

    “小心腳下,”聶染道,“這里沒有山路,退一步就從懸崖上掉下去了。”

    姬無瑕回頭一看,頓時腿都發軟了。聶染把他往山門內的廣場上推了推,又把小紅馬也牽了進來,讓它啃廣場上長出的雜草。

    “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一名穿著道袍的中年人坐在旁邊,背對著他們,支起一條腿,往山門外旁白茫茫的云海里拋竿釣魚。

    “掌門。”聶染道。

    中年人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果真是聶染,大驚失色,道:“怎么是你?”

    聶染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掌門,你不歡迎我?”

    掌門道:“嫁出去的侍衛,潑出去的水,我就沒指望你會回來啊。”

    聶染道:“看,我把小月師姐的兒子帶回來了,這是你外孫呢。”

    掌門馬上拋了魚竿,湊上前來,扶著姬無瑕的肩膀,道:“啊!真的是小月的孩兒啊,都長這么大了!”

    姬無瑕猶豫了一下,道:“掌門你好,額,外公你好。”

    他心想,初來乍到,還是入鄉隨俗,不要得罪親戚。

    掌門道:“你喜歡喊老頭子什么都無所謂啦,不叫外公也沒關系,叫我李掌門。”

    “哎?”姬無瑕懵了,“你不姓顧哦?”

    李掌門道:“有什么問題嗎?我姓李啊。”

    姬無瑕:“你為什么姓李,顧小月不是你的女兒嗎?你們怎么不一個姓?”

    李掌門道:“我們是仙人,哪講那些凡人的規矩。小月雖名義上是我的女兒,卻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養的,她來和光派的時候,就有二十多歲那么大了。”

    姬無瑕無比納悶,道:“她,她是你養女?”

    李掌門又道:“也不能說是養女,只是設定而已。小月是游戲策劃嘛,她代入她自己設計了你娘這個角色,同時也用了她自己的名字和年齡。畢竟大學畢業就要二十多歲呢,我們門派又不興聘用童工。”

    姬無瑕:“……”

    槽點太多,姬無瑕反而不知從哪里吐起了。李掌門道:“反正來都來了,后面還有時間慢慢了解。小朋友,你叫什么?”

    姬無瑕答了自己的名字,掌門撫掌笑道:“姬無瑕,好名字,好名字啊!好適合這個魔幻的世界。”

    姬無瑕再次無語了。

    李掌門坦言道:“你一定爬山爬累了,讓聶染帶你去休息,我們稍后再細聊。我這邊還釣著魚呢,不釣魚沒有晚飯吃。”

    聶染也道:“走吧,我先帶你去顧師姐的房間。”

    姬無瑕抬頭望向山門,山門是漢白玉石雕成的,一側的柱子上雕著盤龍,另一側是飛鳳,龍的鱗片、鳳凰的羽毛都纖毫畢現,形態栩栩如生。門頂上橫向雕著三個大字:和光派。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出自李耳的《老子》,取“和其光,同其塵”之意。

    姬無瑕:“你一個山門還給自己標明出處啊!”

    聶染道:“這不是為了讓你們看懂嘛!來,這邊還有更多有意思的東西。”

    和光派依山而建,建筑如千層酥一般,層層疊疊地延伸向山頂。聶染在廣場的雕塑上擰動一個絞盤,就有纜車一般的設施下來接他們,將他們載往山頂。

    姬無瑕從纜車上向下望,整個門派的色調都似水洗過的青磚,屋頂、地面沒有一絲灰塵,而整座山上的樹林的葉子也全部瑩瑩發亮,真的好像印象中的超凡脫俗的仙門一般。

    姬無瑕被聶染帶著拐了個彎,進了接近山頂位置的二層小樓。聶染雙手推開門,笑道:“這里是顧師姐日常呆的工坊,她的臥室便在樓上,屋子里的擺設這么多年都沒動過。”

    小樓的一層四面全都是實木書架,姬無瑕四下隨便看了看,居然還有什么python入門,什么交互設計之類的書,另外也有時尚雜志,不愧是游戲策劃的工作室,姬無瑕不禁扶額。

    而正中的書桌前,硯臺上還擱著毛筆,并攤開了一本顧小月的筆記。姬無瑕先看封面,確認不是日記,而是工作日志,他便放心翻了幾頁。

    “2030年7月30日,天氣:大蒸籠。”顧小月如此寫道。

    “熱得人想死,地鐵下來這幾步路就能把人烤熟,根本無心上班。”

    “今天要交三個男主的人設了,煩煩煩,本小姐只想寫女主高光,要這些臭男人干嘛……算了,給錢的。”

    姬無瑕點頭:可見你愛得死去活來的乙游劇情,往往不過是策劃面無表情完成的工作任務。

    “我也好喜歡美強慘啊,尤其是那種看上去溫文爾雅,實則性格偏激執拗的,嘿嘿,讓人特別想扇他大耳刮子。”

    姬無瑕:……我幫你扇過了。

    接著翻,后面寫著:“傲嬌倒是不必了,不合性癖。”

    姬無瑕:這是哪位?

    文字底下畫著一個簡筆火柴人,騎著一匹四仰八叉的馬,旁邊又畫了一個奇形怪狀的面具,面具四周延伸出放射性的線條,表示其如太陽般锃锃發亮。

    于是姬無瑕知道了:哦,是蕭驍吧?

    筆記接著寫:“至于公孫衡,公孫衡是個老實人吶,這年頭還有女玩家喜歡憨厚老實人?只有基佬才喜歡吧?”

    姬無瑕突然膝蓋中了一箭,只見下面還標注了公孫衡的三圍,寫明要去約立繪。姬無瑕突然起了興趣,想多了解一點,但顧小月的筆記亂七八糟的,下面又畫起了神州地圖。

    姬無瑕想著,講不定里面就有他回去現實世界的關鍵線索,認真看了好幾頁,并成功催眠了自己,開始打哈欠。

    這時候,李掌門在外叫聶染,聶染便出去了,稍后返回,告訴姬無瑕:“因為咱們不小心用掉了鐘長老回山的傳送門,鐘長老回不來了,正在峨眉山頂罵街,掌門得下去接她,等會兒人到齊就可以開晚飯了。”

    不片刻,所有人齊聚和光派正殿,姬無瑕這才發現,門派里只有四個人,李掌門,鐘長老,瞎子聶染,以及姬無瑕自己。

    人這么少?姬無瑕不禁有些詫異,畢竟山上的屋子都有幾百間。

    李掌門道:“我和光派本應有不少門人弟子的,但此處的設定只編寫了一小段,還未完成,小月便不寫了,結果有名有姓的就只有我們三人。”

    姬無瑕道:“她沒寫完就爛尾?”

    李掌門呵呵笑道:“怎么能說爛尾呢,只能說留白,留白。”他轉向鐘長老:“這位是無瑕,就是小月說過的,以后一定會前來我們世界的異次元玩家。”

    鐘長老是名矮小的女童,看著只有十來歲,梳著雙髻,但神色相當鄭重,與她長老的身份匹配。

    鐘長老冷淡道:“我叫鐘小紅。”

    李掌門又道:“至于我本人,已經介紹過了,我是你名義上的娘顧小月名義上的爹。”

    姬無瑕道:“她倒也不能算是我娘……就跟你天降一個女兒一樣,我也是她天降的女……兒子!我來到這個世界時,已經快二十歲了!”

    李掌門道:“我叫李二,可能因為策劃起名的時候想的是李耳,畢竟和光派的名字就是從李耳的書里來的嘛,但又不能直接用,侵權,就改成同拼音的‘李二’了,并不是說我有一位哥哥叫‘李大’。”

    姬無瑕:“其實有種很好用的工具叫隨機起名器來著……”

    李掌門道:“和光派必須有一位掌門,哪有修仙門派沒有掌門的呢?所以小月最初就設定了我的存在。另外,一個合格的修仙門派還應該有一位身懷絕技而面冷心熱的長老,就是小紅。”

    鐘小紅站在一旁,點了點頭:“我負責扮演小月的授業恩師,我非常愛她,同樣也會愛她跟凡人生的女兒,你有困難來求我,我雖擺著冷臉,但最終都會為你撐腰。”

    李掌門道:“我負責扮演嚴父,就是通常滿口倫理道德,傲氣十足,覺得一切凡人都配不上我的外孫女的那位。我雖不表面刁難,但會想方設法考驗你的每一個男友,令他們知難而退。”

    姬無瑕:“……你們可真夠了。”

    姬無瑕又想起來:“門派里通常有三個人,那聶染又是什么角色?他似乎也不是男主,難道是個炮灰男配?”

    聶染道:“我是你的侍衛呀?”

    “準確地來說,”李掌門道,“聶染是你游戲內的助理。本游戲設定為玩家可以自設智能助理的性格外貌,聶染就是由你設定的。”

    姬無瑕詫異道:“我?”

    “因為你在游戲上線前就填過調查問卷,在和光峰的藏經閣里就有存檔。今天正好你來,我就把問卷找了出來。”

    李掌門抖了抖手上的問卷,姬無瑕頓時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李掌門“咳咳”兩聲,道:“第一題,請留下你的年齡、性別和游戲ID,你填寫的是,20歲,性別男愛好男,ID為‘猛男脫衣秀愛好者’。”

    姬無瑕:“……”

    李掌門接著念道:“第二題,各位公主,如果可以在游戲里有個侍衛,你們喜歡什么樣的?你答‘百依百順的,性格溫柔的杏……奴’?什么意思?”

    姬無瑕:“…………”

    “‘如果可能的話,還希望他是個瞎子,最喜歡臍橙蒙眼的瞎子了。’”

    姬無瑕:“………………”

    姬無瑕被念了個調查問卷,頓時社死了,趕忙道:“我當時只是看了一個瞎子攻的本子!我不慕殘的……至少不常年慕殘!不管怎么說,大部分時候我還是喜歡……胸大的,肌肉多的……”

    “猛男脫衣秀愛好者。”李掌門禮貌地說。

    聶染誠懇道:“我可以為你長胸的。”

    姬無瑕:“那倒不必了!”

    李掌門道:“那么,您對聶染的服務還滿意嗎?”

    姬無瑕看了一眼聶染,如果說這是個紙片人的世界,那其他人是別人捏的紙片人,聶染則是自己親手捏的。雖說紙片人不分高低貴賤,但……姬無瑕禁不住對聶染又多了一份爹的慈愛,看他的眼神都溫柔了幾分。

    吃完晚飯,聶染陪他坐在顧小月的屋外,高山上的雪水融化為小溪,從他們面前潺潺流過,夏日的傍晚霧氣蒸騰,將植物的翠綠罩上一層朦朧,卻絲毫不覺得炎熱。

    姬無瑕在涼水里泡腳,小聲道:“哎,你真的是單單為我一個人創造出來的嗎?”

    聶染也小聲道:“誰說不是呢?你喜歡嗎?”

    姬無瑕:“真是奇妙,咱們竟就這么相遇了,緣分始于我亂填的一個問卷?”

    聶染道:“原來我是你亂填的,我生氣了。”

    他的語氣中卻沒有一絲氣憤,姬無瑕笑道:“也不能算完全亂填……”

    姬無瑕的話語停了,瞳孔放大,只因聶染俯身過來,搭著他的肩膀,主動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稍后唇分,聶染道:“怎么說?能不能給小侍衛升個級?”

    第53章 杜姜:0

    “什, 什么叫升級?”姬無瑕期期艾艾地說。

    聶染道:“以后我不做你的游戲小助理啦,我要做你的情人!……或許是情人之一,可以嗎?”

    他的說法近乎卑微, 姬無瑕有點愣住了,他其實完全沒有思考過, 聶染在他的心里, 是什么地位?

    他如何看待聶染?毫無疑問的, 聶染十分可靠,他總是一次一次毫無怨言地來救他,跟聶染的相處也輕松愉快, 就像現實中的舍友、家人一樣。

    但他對杜姜又如何呢?一想到杜姜, 姬無瑕有種莫名的心悸感,若說是愛情,可又不完全是,哪有愛情會讓人如此后怕?那么再往前,還有蕭驍和公孫衡,他們又得到他的愛情了嗎?

    姬無瑕陷入了一種迷茫, 他感覺好像對他們都不錯, 但又對他們不怎么好,把他們每個人都放在心上過,但又每個人都不怎么上心。

    想到最后,姬無瑕甚至覺得自己可能還挺渣的, 畢竟這世界里的一切, 對一個現實穿越過來的人來說,都是過眼云煙。

    最后, 姬無瑕嘆氣道:“我不配擁有一個情人。”

    聶染問:“為什么?因為我的身份不是男主嗎?”

    姬無瑕道:“當然不,只是因為……我與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聶染道:“但我與你就是一個世界的人, 現在。”

    姬無瑕道:“額,我可能會很快離開。”

    聶染道:“我一定會去找你。”

    姬無瑕坦誠地說:“這樣太不公平了,就像公孫衡一樣,我以為我對他付出了許多情感,但其實我還是居高臨下的……”

    聶染的語氣有點急:“這是我們雙方的責任,我會負責追上你,跟你站在同一水平線。”

    姬無瑕愁眉苦臉:“那也很困難,而且,憑什么要你們如此付出呢?我難道值得嗎?”

    兩人默默無語,一時間只聞溪水流淌的聲音,清脆如玉石碰撞,一路歡快地奔向和光峰山腳,并化作雨水降落到蜀地的田野里。

    姬無瑕動了動腳趾,突然感覺溪水沖來了什么東西……

    姬無瑕:“?”

    不知名的物體有點大,蹭過了他的腳背,打了個轉,擱淺在下游不遠處的溪底。

    姬無瑕探頭去看,然后發出了一聲狂叫:“啊——!!!這里有一具浮尸啊!”

    和光峰連人都沒有幾個,哪來的浮尸?!何況這溪水只有半米深,也淹不死人啊。聶染被姬無瑕的怒吼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把那具浮尸撈上岸來。

    他撈的過程中,姬無瑕就覺得一陣陣的不妙,只因此人的身形太熟悉了,好像是……姬無瑕小心翼翼地把他翻過來,發現這個臟兮兮、濕漉漉、渾身傷口綻開、被水泡得翻白的死人,果然是杜姜。

    姬無瑕:“……”

    姬無瑕顫聲道:“他,他怎么在這里?”

    聶染靜了一會兒,道:“傳送門是自動關閉的,就連鐘長老也回不來,他只能是從峨眉山跳到山腳,再從山腳爬上來。”

    姬無瑕眼前浮現了杜姜穿著白衣,從峨眉金頂一躍而下的景象。那畫面中,杜姜險險抓住懸崖底下一棵老樹的裸露的氣根,慢慢攀到橫向生長的兩寸多寬的樹杈上,艱難地穩住平衡。

    所以他的手掌里才有幾道勒痕,甚至劃破了,掌紋里全是濃厚的血。

    然后,杜姜就靠著雙腳和雙手,慢慢爬到了和光峰頂上,爬了一整天,爬到了距離姬無瑕不遠處。最后,他渾身是傷,精疲力盡,一頭倒進了冰冷的溪水里。

    杜姜的頭發上凝結著血塊,白衣撕裂了好幾處,更是臟得不成樣子,但金線還斷斷續續地綴著。

    姬無瑕試了試他的鼻息,已然沒氣了,但他還是努力把自己送到了目的地——姬無瑕的身邊。

    聶染也摸了摸杜姜泡在冰水里涼透了的尸體,道:“我還有點可憐他了。”

    姬無瑕聽了這句,忍不住有點要哭了,他忍了一會兒,才想到忍著杜姜又沒法活,還是放聲大哭了出來。

    “哎。”聶染嘆了口氣,也不去攔他,他只是一個小助理,不是什么男主。

    聶染站起來走了。

    姬無瑕的眼淚落到杜姜身上,謝天謝地,這眼淚還有藥效,杜姜疲憊地張開了雙眼。

    “終于找到你了,”杜姜緩緩眨眼,“我不是又在做夢吧?”

    姬無瑕鼻子酸楚,小聲嘟噥道:“你就不能等我下去再找?”

    杜姜道:“等不及,萬一你不下山,就在和光峰上過一輩子怎么辦?”

    姬無瑕悲憤不已:“你讓我好好過一輩子啊!為什么要打擾我!不能讓我清靜兩天嗎?!”

    杜姜顫顫巍巍地伸出手,道:“無瑕,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你……咳咳,不要你為我流淚……”

    姬無瑕深吸一口氣,控制住了情緒:“實在太浮夸了,別裝了好嘛?你現在身上一毛錢傷都沒有。給我起來。”

    “哦。”杜姜坐了起來,衣服雖破,人卻已經好了。

    姬無瑕道:“你是不是算計好了,只要千方百計能找到我,就能復活,你就不會死?”

    “是吧?”杜姜竟然承認了,但他的表情也有幾分茫然。稍后他道:“可是我渾身都痛,無瑕。”

    杜姜把頭往姬無瑕懷里鉆,就像姬無瑕抱著夢里六歲的小杜姜時的姿勢,但此時杜姜比姬無瑕高一個頭還不止,他們的姿勢顯得無比滑稽。

    姬無瑕把他的腦袋推出去,惡狠狠道:“不許哭,也不準給我茶里茶氣。”

    杜姜道:“我沒哭,一直是你自己在哭。”

    他這句話說完,姬無瑕又放聲大哭起來。他覺得心中有一種完全無法宣泄的情緒,卻說不出這情緒到底從何而來,姬無瑕怒吼道:“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明明該說的話我都已說完了!”

    “不為什么吧。”杜姜道,“只為你走了之后,我心里空空落落的。是你告訴我要面對現實的,但現在你自己反而在掩耳盜鈴。”

    杜姜又道:“你就不能面對我嗎?”

    姬無瑕又吼道:“不!能!”

    姬無瑕轉身就跑,杜姜馬上拽住他,把他抵在一堵院墻上,不讓他走。

    姬無瑕發現一遇到杜姜,自己的血壓立刻飆到一百八,他喘息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杜姜道:“想你跟我回去。”

    姬無瑕:“不可能的,我不回去,我要在和光峰上,跟聶染在一起。”

    杜姜:“那我就等到你回去。”

    杜姜攥著他的手腕,低頭便要親他,姬無瑕則抵死不從,開始抬腳踹杜姜,但杜姜差點把自己玩死了都沒放棄,怎會怕被他踹兩腳?兩人頓時扭成一團。

    他們實在太吵了,整個和光峰都被折騰得雞犬不寧。李掌門從高處的窗戶探出頭來,道:“怎么又來客了?門派里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

    姬無瑕這才抹了眼淚,道:“對不住掌門,是來尋我的。”

    李掌門道:“那便也在山上住下吧,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倒是比姬無瑕想得開,下樓來給杜姜也開了個房。

    李掌門:“哎,你手上這幾個碎的戒指,是小月給你的吧?”

    杜姜恭敬道:“是的,掌門。我沒保管好貴派賜予的寶物,來日一定備上禮物,登門致歉。”

    “不用不用,”李掌門道,“凡間能有什么好東西是和光峰上沒有的……”

    杜姜笑道:“確實沒什么特別的,唯有黑龍尾巴上抽出來的龍筋還有些存貨。這龍筋編織成釣魚線保留了少許龍力,對大部分想要化龍的高級水族都有無與倫比的誘惑力,想釣什么魚都能上鉤。甚至為咬這個鉤,它們還得先行廝殺一番,最強壯的魚才配來咬。”

    李掌門頓時動心了,搓手道:“啊,啊呀,那可真的是萬年難得一遇的好東西。客人有所不知,老夫正缺一條合適的漁線呢。”

    杜姜道:“甚至還省下魚餌了。”

    姬無瑕冷眼旁觀,見杜姜一句話便把李掌門拉到了自己一邊,不知不覺間,李掌門就把他帶到了姬無瑕住的那座小樓的隔壁,幾乎是給他安排了最好的位置,就連聶染都沒這么好的待遇。

    他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感覺自己這個外公簡直胳膊肘往外拐。

    姬無瑕湊到杜姜耳邊問:“你怎么知道掌門喜歡釣魚的?”

    杜姜答道:“昨日打聽的。只要舍得錢撒出去,至少能聽個回音,我又不是你,鎮日在白帝城閑逛。”

    姬無瑕道:“我也不是你,心里琢磨著這么多鬼念頭。”

    杜姜:“我就當你是夸我了。”

    杜姜又對和光派的風景樓閣好一頓吹捧,聽得掌門興高采烈,還想在他的住處多坐一會兒,多聊一會兒,反而是姬無瑕聽得直打瞌睡。

    杜姜道:“在我腿上睡會兒?”

    姬無瑕道:“免了。聶染,聶染?”

    聶染沒有回應,姬無瑕有些擔心聶染生氣了,想吹哨強行喚他,又覺得憑什么他要對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

    姬無瑕于是百無聊賴,趴在矮幾上,聽掌門與杜姜聊天。

    杜姜衣衫又破又臟,但勝在幾乎游歷過大半個神州,見識廣博且擅長察言觀色,談笑風生起來,比李掌門更像超凡脫俗的仙門中人,數次逗得掌門撫掌大笑。

    姬無瑕則半睡半醒,聽到杜姜竟講起自己的悲慘身世來。

    杜姜的聲音道:“我特別羨慕無瑕,他的性格這么溫和寬容,一看就是泡在蜜里長大的孩子。我則從小就是孤兒,六歲差點被人殺死祭天,那時才明白,命運早已被人寫好在紙上,只能順服。”

    李掌門道:“我以為你是來改變命運的。”

    杜姜笑道:“焉知改變命運不是命運的一部分呢?”

    李掌門敲了敲矮幾,道:“不錯,就像我是和光派掌門,卻依然違逆不了我的設定,我愛釣魚,每天在云里啥都釣不到,還要硬釣。若是我覺得釣魚是我的命運,我就不釣了,不釣又變成我的命運了。”

    姬無瑕抬頭,不悅道:“你們聊天就聊天,敲什么桌子,把我都敲醒了。”

    李掌門道:“無瑕,你覺得呢?”

    “什么?”姬無瑕問,“命運嗎?你們覺得有命運,就不過了嗎?命運命運他的,我過我的就是了。”

    姬無瑕埋頭接著睡,李掌門一愣,陷入深思。

    杜姜坐在一旁,靜靜注視著姬無瑕。

    姬無瑕半夜睡得腰酸背痛,一個激靈爬起來,發現李掌門已經走了,杜姜還在像孤魂野鬼一般看著他。

    姬無瑕道:“喂,你怎么不睡覺?”

    杜姜道:“舍不得睡,還想看你。”

    姬無瑕:“別肉麻……對了,你怎么找來的,就靠問路?一路從江陰到白帝城?山下凡人自己也沒上過和光峰啊,這也太離譜了吧。”

    杜姜道:“你戴走了我的戒指,我能大體感覺得到它……”

    姬無瑕:“神經病吧?!你在夢境里送的戒指,怎么會……”

    姬無瑕若有所感,低頭發現無名指上戴著杜姜最后一枚完好的戒指,月光石的,杜姜原本把它戴在小指上。

    姬無瑕的內心產生了相當的混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應該是還沒醒,我去繼續睡了。”

    杜姜發出了震天動地的爆笑,道:“是我剛才趁你睡著套上的,哈哈哈哈哈……”

    姬無瑕拍案怒吼:“媽的你耍我!”

    他從坐墊上一躍而起,把杜姜撲倒在地上,一頓亂啃亂撓,杜姜道:“輕點,癢癢癢……心肝兒……”

    姬無瑕道:“媽的看見你就生氣。”

    杜姜道:“好好,背叛你是我的不是。”

    姬無瑕:“差點淹死自己也是你的錯!”

    杜姜:“確實,確實是的,仙女大人。”

    姬無瑕:“逃避現實也是你的不對!”

    杜姜:“我一錯再錯,還好有仙女救我,仙女饒命啊。”

    姬無瑕覺得氣還沒出夠,又道:“爬和光峰找我也不對!”

    杜姜話鋒一轉:“這我可不承認。我還沒醒,你就跑了,我心都碎了。你明明剛承諾過要帶我走的……”

    姬無瑕蠻不講理:“我騙人的!”

    杜姜:“你怎么能騙小孩兒?!”

    姬無瑕又道:“我當時說的是或許!”

    杜姜:“我不爭取,或許就等于不會,我爭取了,或許就成真了!”

    姬無瑕放低了聲音,柔聲道:“那你問問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成真呢?”

    杜姜道:“唔,想要你帶我去現實世界吧?”

    姬無瑕:“啊?”

    姬無瑕:“不是想要跟我在一起啊?!”

    杜姜:“你帶我去現實,就是你所出生的那個現實,我就不纏著你了。”

    姬無瑕怒從心頭起:“我去你大爺的!”

    杜姜一臉茫然:“???”

    姬無瑕本以為他是來找自己的,想不到他真是來逆天改命的,但又不知這個該怎么罵,差點憋出了一口老血。

    夜黑風高,鐘小紅在窗外搖頭道:“癡男怨男,愛恨情仇喔。”

    室內室外都沒聲兒了,杜姜翻身把姬無瑕抱在矮幾后面,低頭道:“現在你什么感覺?嗯?只許你傷害我,不許我傷害你?”

    姬無瑕道:“又是耍我的?!你嘴里就沒一句真話是吧?!”

    杜姜道:“不想聽假話,就把我嘴堵上。”

    杜姜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姬無瑕腰背發力,惡狠狠地彈起來,給了他一個眼冒金星的頭槌-

    第二日一大早,杜姜瘋狂騷擾姬無瑕:“下山了,快下山。”

    姬無瑕:“這里好吃好喝,我不下!”

    杜姜:“你不管人間哪些事了?你的那些情債,什么金狼小王子蕭驍,什么鎮東大將軍公孫衡,你都放著不管,讓他們自生自滅?”

    姬無瑕明顯猶豫了一下。

    杜姜道:“可憐的公孫將軍喲,還指望你帶糧食回去呢。他把過冬的糧食都耗光了,你不回去接濟他們,只怕冬天要有人餓死。”

    姬無瑕想起臨濤城認識的那么多人,公孫衡的弟弟、參將、士兵,不禁嘆了口氣。

    杜姜兩句話正中姬無瑕軟肋,姬無瑕道:“再待幾天吧,我還有想查清楚的事情。”

    午后,姬無瑕把整個顧小月的書櫥翻了個底朝天,他心里帶著一大串疑問:顧小月是怎么來這個世界,又怎么回去的?雖然她過來的形式不見得跟姬無瑕一樣,但依然具有巨大的參考價值。

    李掌門道:“她已經有十幾年沒來了,臨走不讓我們動她的書呢。”

    姬無瑕道:“她來過這里幾次?”

    李掌門思索了一下,道:“很多次吧?每次春天都會來,五月六月,然后7月回去天上,八月九月又來,緊接著,便會有大半年不來,直到第二年的五月再來。”

    姬無瑕:“?”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周期,聽起來像上班一樣。

    姬無瑕托腮想了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候杜姜來了,杜姜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該不會是她只有每日的早上下凡,中午回去吃飯,下午再來吧?”

    姬無瑕粗略一算,還真是這個周期,頓時傻眼了。

    但好消息是,自己穿越半年,可能在宿舍也只是過了大半夜?回去照常念書考試,一點都不慌。

    姬無瑕又想,去年學了什么專業課來著?一毛錢也不記得了,完蛋……

    李掌門道:“她每次回去,也不會布什么法陣,一般就是一看表,說一句‘哎呀加班一秒都是牛馬的自我PUA’,然后就咻的一聲不見了。”

    姬無瑕:“這個‘咻’的一聲的法術有地方學嗎?”

    掌門道:“至少和光派無此典籍。”

    姬無瑕道:“好吧。”

    可見顧小月是可以自己隨意穿回去的,但姬無瑕卻無此權限。

    姬無瑕大喊:“系統,系統!”

    杜姜在一旁問:“系統是什么?”

    姬無瑕耐心解釋道:“是天人的一種輔助工具,一般裝在一塊金屬平板上面,這種平板天上人人都有,叫做手機……”

    杜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姬無瑕比劃了個手機的形狀:“手機就像天人的第二個大腦,幫他們處理各種各樣的事務,也像一個千里傳音的法術,能隨時跟不在身邊的人聯系……”

    杜姜:“唔,那你也有此‘手雞’是嗎?”

    姬無瑕又道:“我曾經有過,但失去了,它曾經就像我的戀人,剛失去時簡直焦慮到不行,但后來也就慢慢習慣了。”

    杜姜道:“那我做你的手雞?”

    姬無瑕失笑道:“不能這樣,額,應該不能吧,你是個大活人啊……”

    “聽說您召喚我。”聶染的聲音在顧小月的書房里響起,姬無瑕嚇了一跳。

    他環顧四周,發現聶染并沒來,這次來的是沒有形體的“系統”。

    杜姜明顯聽不到系統的聲音,被姬無瑕跳起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姬無瑕示意杜姜稍后解釋,問系統:“憑什么顧小月來去自如,我則必須完成任務才能返回現實?”

    系統:“策劃顧小月具有開發者權限,能深入控制本游戲的底層,而您只是一位普通的公主,將來會登基成為普通的女帝……”

    姬無瑕:“停停停,別說這些廢話!”

    系統改口道:“其實您也可以返回現實,只要將手機上的APP關閉即可。”

    姬無瑕:“我自己在APP里,怎么關閉APP?”

    系統道:“那么,建議您還是得完成主線任務:登基成為女帝。”

    姬無瑕勃然大怒,道:“我登基你就完成KPI了是吧?催催催,就知道催。”

    系統道:“只是提示您最便捷的方式罷了,系統竭誠為您服務。”

    姬無瑕有大半日沒見聶染了,這時聽著系統的聲音,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是不是助理用什么語音,系統提示默認也是同樣的語音,所以系統才跟聶染的聲音相同啊?

    “聶染,聶染。”姬無瑕喊道。

    “在呢。”聶染有氣無力地說,從通往二樓的樓梯底下伸出頭來。

    姬無瑕放心了,道:“你在就好。”

    “無瑕你想回去了嗎?”李掌門問。

    姬無瑕道:“是啊,我得回去打仗,打贏了還要登基,后面還有很多事要辦。”

    李掌門道:“打仗?登基?那好辦,我送你一把‘千里之外取敵首級’劍,還有‘勾魂攝魄全都愛我’鏡,再拿著這枚‘只要是門統統打開’鑰匙,嗯……”

    李掌門像個哆啦A夢一般往外狂掏道具,姬無瑕趕忙道:“夠了夠了,其實用凡人的方式打也能贏的。”

    李掌門道:“那不是打仗麻煩嘛!還是盡量多做點準備。”

    姬無瑕道:“小月的筆記我可以帶走嗎?”

    李掌門道:“當然可以,畢竟你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她的東西任你處置,你也隨時可以再上和光山來。”

    姬無瑕感激道:“多謝了!”

    李掌門又道:“若你以后有機會,在另一個世界再次遇到顧小月,請她時不時回來看看我們。這些年來,我跟鐘長老一直都很想念她。”

    姬無瑕道:“只要我能見到她,一定把話帶到!”

    稍后,李掌門把姬無瑕的打算告知了鐘長老,鐘長老聽聞姬無瑕是要回去登基的,不是回去泡男人的,很是滿意,又給姬無瑕追加了不少道具,額外還有一本《孫子兵法》,讓他回去惡補三天。

    姬無瑕哭笑不得:“我又不自己帶兵!再說三天也學不會啥啊。”

    這些道具多到裝不下,但李掌門指著姬無瑕手上那枚月光石的戒指,說:“這是顧小月的空間戒指,都塞里面就好。”

    “啊?”姬無瑕看了看那枚戒指,這就是玄幻小說里面常寫的空間戒指?但這個世界比較低魔,這種戒指只怕沒有第二枚了,且顧小月的遺物,杜姜說送就送,要不還是還給他?

    杜姜含笑看著他,只當那戒指本就是姬無瑕的。

    李掌門道:“好像有個使用咒語來著,是什么?哦,對,‘芝麻開門’!”

    姬無瑕:“……”這咒語也太傳統了!

    他摸著戒指,念出咒語,戒指里突然彈出一條巨大的尾巴。

    姬無瑕:“啊啊啊——!”

    他匆忙躲過了尾巴的抽打,一條一彈一彈、探頭探腦的黑龍被從戒指里放了出來。黑龍太長,圍著顧小月的工坊繞了整整三圈,才堪堪盤下它自己。

    姬無瑕驚喜地慘叫道:“怎么是你?!”

    黑龍發出呼嚕呼嚕滿意的聲音,好像在說:怎么不能是我?

    姬無瑕大喊著撲上去,抱住一個巨大的龍頭,親了它濕漉漉的鼻子好幾口。

    第54章 姬無瑕:歸程

    姬無瑕抱著黑龍又親又蹭, 黑龍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嘴合上,省得尖牙蹭到姬無瑕的細皮嫩肉。

    姬無瑕又哭又笑,道:“你怎么把它帶上來了?”

    杜姜道:“我路上在江邊遇到它, 就順手裝進戒指里了,本想著實在不行, 爬山的時候能當根繩用, 最后也沒用上。”

    黑繩一臉純良地看著姬無瑕。

    姬無瑕故作嫌棄, 道:“太占地方了,等會兒還是放回戒指里。等等,杜姜, 你原本就持有這個戒指?”

    杜姜:“嗯?”

    姬無瑕反應過來, 怒吼道:“你本來就能跨長江運糧對不對?!你是故意把我拖延在江陰城的!”

    杜姜:“……啊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嗎?”

    姬無瑕:“老子想揍死你!”

    杜姜:“莫生氣!以后不會了!相信我一次……哎!”

    杜姜被姬無瑕追殺,跳過龍背逃走了。

    下午姬無瑕繼續收拾東西,把龍裝回空間戒指之前,龍示意自己餓了,姬無瑕只好找李掌門要吃的, 李掌門給了他幾條拇指大的小魚干。

    姬無瑕:“這夠它塞牙縫嗎?”

    李掌門嚴肅道:“你侮辱了我的釣魚技術。”

    姬無瑕只好拿著這幾條小魚回來喂龍。不過, 李掌門又言之鑿鑿地說,龍是天地靈物,其實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死,多喝點水就行。于是姬無瑕把黑龍放在小溪里, 龍頭朝著上游, 讓他盡情喝涼水。

    這戒指的空間不知有多大,但能裝下一條黑龍, 可見不算小。姬無瑕試了一下,能把顧小月的大部分書都裝進去, 干脆就不再仔細挑選,什么書籍法寶一通亂塞,留著后面慢慢研究。

    最后,姬無瑕只把寥寥數樣東西留在身上,就連玉璽和楚王的金印都塞進戒指了,只留下蕭驍的耳環、公孫衡的折紙小鳥、杜姜的……杜姜的戒指,以及聶染的竹哨。

    聶染來了,蹲在姬無瑕腳邊,看他往戒指里狂塞。

    姬無瑕絮絮叨叨地說:“你來得正好,咱們要回去了,先給公孫衡解決糧食問題,再讓他出兵,打回洛陽城去,不知當前洛陽城的局勢如何了……”

    聶染道:“真要回去?你要回去我就不去了。”

    姬無瑕一時還沒意識到他在說什么,道:“當然要回去啊,我還得登基,后面事情還很麻煩,需要你幫忙……啊?”

    姬無瑕轉過身來,問:“你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聶染像條完全沒淋雨但渾身濕透的傻狗子,認真道:“你見一個愛一個,我不想跟你好了。”

    姬無瑕:“……”

    姬無瑕頓時有一種拆了東墻補西墻的錯覺,剛跟杜姜和好,聶染這邊又塌房了。

    然而姬無瑕只會吵架,實在不會哄人。他跟杜姜能和好,也是杜姜遷就他——總不能是最后夢里那一巴掌扇好的吧?

    但聶染又沒做錯什么,不至于也扇聶染。姬無瑕心知聶染說的是實情,自己就是見一個愛一個,虧欠了所有人。

    然而他又確實離不開聶染,一想到聶染不跟他了,姬無瑕心里空落落的。

    “你……”姬無瑕最后決定接受現實,“你也陪了我許久,辛苦了。要么你就留在和光峰吧,我自己去爭霸天下就好。”

    聶染道:“哦。”

    聶染也不爭取,蔫頭耷腦地,轉身就走了。

    姬無瑕下意識想叫住他,但又缺乏合適的理由。聶染總是對姬無瑕毫無保留,隨叫隨到,兩人趕路時,聶染能背他的時候,就不用姬無瑕走路。聶染還闖進楚王宮里救他,沒有他救他這許多次,姬無瑕也走不到這和光峰上,早就GAME OVER了。

    但姬無瑕什么都沒法承諾聶染。

    直到他打包好了所有物品,拜托李掌門開傳送門,準備離開和光峰時,姬無瑕還是沒想出拿聶染怎么辦。

    這次,換杜姜幫姬無瑕牽著小紅馬,杜姜站在山門外,見面就問:“他呢?”

    姬無瑕:“誰?”

    “你的小侍衛啊。”杜姜道,“他不是跟你形影不離嗎?”

    姬無瑕努力克制住心里的落寞,淡淡道:“他累了,需要留在和光派休息一段時間。”

    杜姜道:“你不留他?齊人之福都不要了?反正等你登基了,三宮六院,多封幾個男妃又沒什么,名分還有得多。”

    姬無瑕道:“看不出來,你還挺寬容的,一點都不吃醋。”

    杜姜道:“若你只能有一個皇后,肯定也不是我,我撐死了也只是后宮佳麗之一嘛。不說別的,公孫衡我就爭寵不過,正好跟你的小侍衛拉幫結派一下,以后才有生存空間。”

    姬無瑕簡直哭笑不得,杜姜這么快就代入角色了,一副興致勃勃馬上就要開啟宮斗的樣子。

    姬無瑕嘆了口氣,道:“這登基還八字沒有一撇呢。”

    杜姜意味深長地說:“馬上就有一撇了。”

    兩人一馬,下了和光峰到達白帝城后,姬無瑕才發現杜姜帶了一隊七八匹馬,就寄養在城里,足夠他們日夜兼程趕回江陰,他們的行程頓時加速起來。

    杜姜回到江陰,不再拖延時間,迅速便安排往北岸運錢、運糧、運人。

    江陰城經了一次水淹,竟沒有受到大的損失,短短半個月內便完全恢復了繁華生機,并在杜姜的命令之下高速運轉起來。那次大水就像發生在夢里一般,但姬無瑕撫摸城墻中的青石時,眼前還能浮現出它們從山中依次飛來的奇妙場景。

    “這次便直接運。”杜姜如一陣風般在宅子里飄來飄去,吩咐各項事宜,“咱們不怕楚王。”

    “他最近在干嘛?”姬無瑕問。

    隨侍在旁的韋壺答道:“托您的侍衛的福,楚王麾下的士兵被殺得都怕了,好久沒來騷擾江陰城,我們在江上行船他也不管。”

    杜姜道:“他管不了,現在咱們手上有龍,還有一個法師,他哪里敢管?”

    姬無瑕看到杜姜手上僅有四枚殘破的戒指,道:“你還能用法術?”

    杜姜道:“勉強可以,要么你給我升一下級?”

    姬無瑕道:“好啊……哎,等等,你怎么知道升級的事情?”

    姬無瑕不記得跟杜姜講過此事。杜姜答道:“小月的筆記里面有這個游戲的玩法設計,我粗略看了一下,你是可以給我們幾個升級的。”

    姬無瑕:“咳咳,我可不是故意不給你升,我就是,沒想起來。”

    杜姜道:“現在升也來得及,有什么稀有材料嗎?”

    姬無瑕:“稀有材料是……讓我看看啊。”他打開系統,念了出來:“……一本高等數學教材?”

    “啊啊啊這什么鬼東西!”姬無瑕五雷轟頂了。

    杜姜道:“你別說,顧小月的藏書里面還真的有呢?”

    姬無瑕吐槽道:“你是個乙女游戲啊!不要讓人想起高等數學這么痛苦的東西好不好?!杜姜,你把她留下來的書都看了一遍?!”

    杜姜輕描淡寫地說,道:“唔,沒全看呢,趕路間隙在空間戒指里大體翻了翻。”

    姬無瑕將空間戒指里的書往外狂亂一倒,頓時占滿了整個屋子,韋壺被成噸的書擠到了廳堂門外。

    他剛要翻找這本高數,杜姜就兩指拈著,將其從書堆里撿了出來。

    姬無瑕道:“你怎么認出來的?”

    杜姜道:“這本書最厚最沉。”

    姬無瑕翻開高數的扉頁,發現上面顧小月的手寫體:“納悶為什么法師升級要用高數書?因為數學,就是魔法。”

    姬無瑕:“……”

    姬無瑕簡直無力吐槽,杜姜問:“除了這個稀有材料,還用到什么?”

    姬無瑕道:“普通材料……額,金子五兩。”

    杜姜道:“這個倒有得多。”

    姬無瑕肉痛道:“這還是第一級,第二級就翻倍了。”

    杜姜道:“沒關系,咱們有的是錢。”

    杜姜取了不少金子出來,跟不要錢一樣,姬無瑕便坐在旁邊給他哐哐升級,不一會兒,杜姜就升完了五級,并用高數書進了階。

    后續升不動了,只因需求的材料從高數變成了線性代數,而顧小月的藏書里面并沒有這個。

    姬無瑕道:“現在能放什么法術了?”

    杜姜道:“小的火球冰劍不成問題,還能稍微在空中飛一飛,不過流星火雨那種禁咒還是放不動。”

    姬無瑕道:“你還敢提流星火雨?!”

    杜姜趕忙賠笑道:“下次不敢了。也不用給我升太高級,保護你打個仗夠用就成。”

    姬無瑕歸心似箭,想要盡快解決皇位的問題,而公孫衡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們在江南這么折騰,公孫衡也沒收到消息,已等得有些心焦了,終于接到傳訊后,他與杜姜迅速約定在濟水入海口處匯合,再向西打回大周的首都洛陽去。

    趕路半個月,好久沒見到公孫衡了,姬無瑕本以為自己會有點膽怯,但一見面又忍不住撲上去,差點把壯實的鎮東大將軍都撲倒了。

    公孫和跟著來的,在旁說風涼話:“喲,公主嫂子,又見面了。”

    公孫衡有點臉紅,道:“快別胡說。”

    姬無瑕從不記仇,婚約的事情反正他自己想通了,便無所謂,管公孫衡心里還喜不喜歡他呢?

    公孫衡能守諾,過來幫他打仗,姬無瑕已是感激不盡,斷斷不能再擺臉色給他看,大家就當從未有過婚約,也從未有過婚約帶來的尷尬,也就是了。

    “哎,”姬無瑕道,“謝謝公孫將軍,也謝謝你,弟弟。”

    他說完這句話,公孫衡的臉色反而變得難看了不少。

    杜姜從旁過來,將糧草和賬目給他們二人過目,示意都交接好了,剩下都是公孫衡的事情。

    公孫衡道:“感謝杜先生帶來的錢糧,若無先生助力,殿下斷斷無法這么迅速起兵。他日若殿下榮登大寶,定要重重酬謝杜先生。”

    杜姜溫柔笑道:“哪里哪里,我跟無瑕在江陰城仔細探討過,單靠錢也無法買到鎮東軍這樣的精兵良將,正需要公孫將軍的協助,將來入住洛陽,公孫將軍當記首功。”

    姬無瑕聽出了兩人這看似客氣的話語中的微妙之處,兩人這都是把自己當姬無瑕的自家人,并把對方推出去稱為外人,所以才會代表姬無瑕感謝對方。

    姬無瑕神煩他們茶里茶氣的,但場合如此,不得不跟著茶:“呵呵,大家都是自家人,應該不用這么客氣吧。”

    公孫衡與杜姜互翻白眼,大概意思是:誰跟這廝是自家人。

    公孫和擔心自家哥哥吵不過這伶牙俐齒的杜姜,于是道:“我哥將殿下托付給杜先生,目的是請杜先生給殿下介紹門親事的,現在親事有著落了嗎?”

    杜姜道:“殿下可是公孫將軍‘親手’把無瑕托付給我的,王妃人選我定然要用心好好挑選。”

    這“親手”二字念得特別清晰,明顯是提醒他們,姬無瑕是公孫衡自己趕出臨濤城的,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公孫和剛要接著嗆,公孫衡反而看出來姬無瑕與杜姜的關系與過往大大不同,于是攔住弟弟,道:“那便麻煩杜先生繼續留意了。”

    公孫衡轉頭便走,公孫和“哼”的一聲,也跟著跑了。

    姬無瑕簡直無語,他感覺杜姜對聶染就不錯,但對公孫衡就各種挑釁,不知是不是不愛欺負瞎子,但壯漢就無所謂。

    第一天匯合扎營,事情太多,姬無瑕想著晚上都忙完了,再找公孫衡解釋一下。時過境遷,大家把話說開,有什么誤會笑一笑就過去了。不過他跟公孫衡間確實也不是“誤會”的事兒。

    然而姬無瑕剛要出門,杜姜就往他的帳篷里鉆,姬無瑕道:“哎哎,人公孫衡忙得要死,你怎么就這么閑?”

    杜姜道:“我該出的錢都出完了,我現在是個大閑人,只能過來聽你指派,陪你解悶。”

    姬無瑕道:“你去聽公孫衡指派去。”

    杜姜小聲道:“公孫將軍吃醋著呢,我現在過去,他沒好臉色給我,講不定還要折騰我。”

    姬無瑕道:“瞎說什么,公孫將軍不會的。你上次在臨濤城,他也沒把你怎么樣不是?”

    杜姜道:“上次他是以大局為重,心里惦記著擁立你登基需要錢糧,才忍痛放你走的,他心里其實一直有你。”

    姬無瑕道:“他心里有我,你更不能被他見到三更半夜跟我在一起了,否則他一氣之下跑了,不幫我打仗了,我怎么辦?”

    巧舌如簧的杜姜都被姬無瑕說了個啞口無言,只好吃了個閉門羹回去了。

    姬無瑕心想,老子真的封心鎖愛了,誰都別來勾搭我,早點登基早點完事兒回去,以后你們愛跟誰好,就跟誰好,反正別惦記我了。

    夜里,外面巡邏的士兵有些吵,在外打仗總是沒有在江陰城杜姜的宅子里住得舒服。姬無瑕捏了捏胸前拴著的哨子,在這心緒嘈雜的夜晚,他真的很想召喚來聶染,讓他守著他,給他吹小曲兒聽,就像之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

    但他不能。姬無瑕嘆了口氣,感覺到自己犯賤,人在身邊時不好好珍惜,現在人不跟自己了,也不好好珍惜身邊的杜姜和公孫衡。

    他深刻地感覺到,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鎮東軍往濟州行進,按公孫衡的計劃,臨濤城距離此處有些遠了,鎮東軍最好占據一個稍大些的城池作為半長期的據點,也就此向洛陽城送出信息勸降,講不定還有少打一仗的機會。

    這方面公孫衡是專業的,姬無瑕只會背幾句沒用的“上兵伐謀”,肯定是全盤聽他的計劃。

    他們沿著濟水前進,即將到達濟州城時,發生了一個小意外。

    一日午后,一隊異族騎兵抵達濟水一條支流的河對岸,跟他們遙遙相望,共同往西行進。

    鎮東軍是騎兵步兵混編,帶了不少攻城輜重,對面的騎兵理應跑得比他們快許多,但對面放慢了腳步,緩緩而行,保持跟鎮東軍隔河相望,顯然是為他們而來。

    公孫衡立時加強了河邊的守衛,沿著河岸的步兵都帶了長矛大盾。只因支流不如濟水主干道深,若是有騎兵從水淺處強行渡河,便能用長矛戳,用盾牌擋,將其趕回河水里去,令其上不了岸。

    但若對方沒有敵意,公孫衡也不想在這個時刻多生事端。

    姬無瑕來到河邊觀望看熱鬧,士兵們告訴他:“是烏桓人的旗子。”

    烏桓人跟鎮東軍甚至還在塞外打過仗,彼此不說是世仇,多少也有些不合。姬無瑕看過去,隱約見到河的對面,有個熟悉的挺拔身影騎著馬望向他。

    那人臉上戴著金狼面具,炫光在夕陽下一閃。

    姬無瑕扶額,就知道蕭驍來了,這下可好,人都到齊了。

    夜里蕭驍也是駐扎在河水的另一邊,星星點點的火把亮起來,蕭驍騎著鵝黃直接渡河,被鎮東軍士兵攔在河邊的卵石淺灘處。

    蕭驍一語不發,就騎馬停在水里,直到姬無瑕吃完飯遛彎的時候看到他,站在河岸,讓士兵們散開。

    有士兵對姬無瑕的安全表示擔心,姬無瑕道:“怕什么,對方是我故人,這次特地來找我的,我去跟他聊聊。”

    姬無瑕要卷起褲腳下水,士兵們給他牽來馬讓他騎,并還是在他們周圍虛虛圍了半圈。

    姬無瑕一看,牽來的馬正是從烏桓族里騎出來的小紅馬,士兵們不知情,都以為這就是姬無瑕的馬。

    于是,小紅馬跟鵝黃在這樣的場景下重逢了,小紅馬主動跟鵝黃打招呼,鵝黃倒是對它有點愛理不理的。

    姬無瑕騎馬涉水,道:“你來了。”

    蕭驍戴著面具,身上多了些配飾,姬無瑕感覺到他的裝束似乎比先前更鄭重了,還戴著一頂五彩的羽冠。

    姬無瑕看了看那頂極為顯眼,孔雀開屏一般的貓子,問道:“你是……繼承了單于之位嗎?”

    蕭驍道:“是的,我父王身體不好,退位休養了,現在是烏桓的單于了。”

    姬無瑕毫無誠意地說:“恭喜恭喜。”

    蕭驍道:“塞外有傳聞,說你跟劉皇后打了一仗,馬上要奪回洛陽城復位了,我就來……”

    蕭驍停頓了一下,道:“我就來看看你,是否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姬無瑕多了三分真情實感,道:“謝謝。”

    蕭驍道:“不過現在看來也幫不上什么忙。”

    姬無瑕道:“確實。”

    蕭驍道:“那我就回去了。”

    姬無瑕道:“走好不送,等我登基了再來洛陽玩。”

    蕭驍聽到洛陽二字,不知為何,停頓了一下。姬無瑕突然想起來,他曾經說過,小時候認識自己便是在洛陽的,那里對他應有些不同的意義。

    但他認識的也是白璧公主,不是姬無瑕本人,姬無瑕對此毫無實在感,只覺得蕭驍的傷感穿透了十年多的光陰,沉甸甸的分量壓在心頭,如同兩人之間的濟水一般,清淺,緩慢,但又無可逆轉,無可抗拒。

    姬無瑕靜靜地望著蕭驍,見他緩緩轉過身去,預備著再渡水回到對岸。然而突然間,蕭驍勒馬,轉頭沉聲道:“過來!”

    姬無瑕都準備回去了,聞言道:“誰會過來啊?!啊!!!”

    他被馬顛得一聲驚叫。姬無瑕雖不想再跟蕭驍走,但蕭驍那句確是對著小紅馬說的,同時,鵝黃也叫了一聲,小紅馬不聽姬無瑕的話,被鵝黃一叫就跟著跑了。

    姬無瑕:“哎哎哎——”

    小紅馬踏著水,四蹄濺起水花,帶著無上的熱情徑直沖向了鵝黃。

    姬無瑕大叫道:“蕭驍!你怎么一來就耍我?!”

    第55章 姬無瑕:歸程

    危急時刻, 破風之聲響起,公孫衡出現在岸邊,一箭射向蕭驍, 蕭驍則拔出彎刀,將箭挑開。

    周遭的士兵一擁而上, 在淺灘中將蕭驍包圍住, 并有人控住了姬無瑕的小紅馬。

    姬無瑕雖不怎么害怕, 卻著實被嚇了一跳,靜下來才想到,公孫衡可能是在岸邊默默觀察了有一會兒了, 現在眼見事態不妙才出手的。

    內圈的士兵舉盾, 外圈則紛紛上箭,不放蕭驍回去,就等公孫衡一聲令下,便要將這異族將領格殺在當場。

    對岸的烏桓人明顯也發現了此處氛圍不對勁,也在岸邊列好了隊伍,只是蕭驍獨自被圍, 他們投鼠忌器, 不敢輕舉妄動。

    姬無瑕趕忙道:“別傷他,他沒有惡意的。”

    杜姜在岸邊搖扇子,遠遠道:“他要拐走你,這還沒有惡意?”

    姬無瑕道:“哎, 公孫衡不認識他, 你可以是認識的,不要煽風點火!”

    公孫衡問:“無瑕, 這人不是當初在洛陽劫走你的金狼王子?”

    公孫衡先前在臨濤城的時候,就沒詳細問過姬無瑕被搶走后的情況, 不知是不是覺得問這個姬無瑕不太……不太方便講。

    不過實際倒沒什么不方便講的,姬無瑕大大方方道:“他是把我劫回去了,不過很快我就跑了,他對我也沒什么不好的。”

    姬無瑕言下之意是,他跟自己也沒什么仇。

    杜姜陰陽怪氣道:“不僅沒什么不好的,還相當要好呢。”

    姬無瑕:“你別煽風點火。”

    公孫衡也看出這明顯是一筆糊涂賬了,對著蕭驍行禮,道:“不知王子殿下再次前來,可是找白璧公主有什么事?”

    蕭驍想了想,對公孫衡道:“我不會說漢話。”

    姬無瑕道:“你瞎扯什么?!這句就不是漢話了?”

    蕭驍道:“只會這一句。”

    姬無瑕高聲道:“現在兩句了!”

    蕭驍從面具下瞟了姬無瑕一眼,不言語了。

    公孫衡也有點難辦,蕭驍先后兩次意欲劫走姬無瑕,現在放他走明顯不合適,但是即刻跟烏桓人開戰,更是對他們奪回洛陽的計劃大有阻礙。

    姬無瑕道:“我覺得他真沒什么惡意。”

    杜姜道:“你看誰都沒有惡意。”

    公孫衡道:“慎重起見,還是……要不先把他關起來吧。”

    這次杜姜和公孫衡倒是一致對外了,姬無瑕真該感謝蕭驍,為他解決了兩人互不相讓的口水仗。

    姬無瑕道:“你們關著他,才是讓他在軍營里惹事,到時候如一鍋粥一般,放了放了。”

    公孫衡不知是否是意識到,蕭驍也是他的情敵之一,把他關在軍營里就等于是讓他待在姬無瑕身邊。他想了想,揮手讓鎮東軍士兵們放走蕭驍。

    “那便走好不送了。”公孫衡道。

    “下次再見。”杜姜笑吟吟道。

    蕭驍保持了他不會說漢話的臨時人設,回頭看了姬無瑕一眼,便沉默著回去了河對岸。

    次日,姬無瑕發現烏桓人并沒有走,一直跟著他們跟到了濟州城。

    根據鎮東軍先前打探的消息,濟州牧是皇后一派的人,看到姬無瑕他們到來,當即關閉城門,并發了一封信來,譴責姬無瑕身為公主,竟覬覦皇位,罔顧人倫,不聽他母后的安排。

    姬無瑕早有心理準備,道:“那就打咯?”

    反正姬無瑕能救活人,也就不怎么怕死人,鎮東軍明顯也不怕。濟州城的守軍則明顯很忐忑,常常在城墻上暗中偷窺鎮東軍的隊伍,可能是揣測傳說中姬無瑕的復活能力到底當不當真,或者,姬無瑕還會不會復活敵軍了。

    畢竟濟州守軍還是怕死的。

    公孫衡道:“濟州也是一座古城,城墻堅固耐用,軍士訓練有素,要正面攻下來不難,但需要相當的時間。”

    姬無瑕道:“聽你言下之意,應該是已有了辦法了?”

    公孫衡道:“濟水穿濟州而過,水道沒有封,可以考慮從水道潛入,趁夜半時打開城門試試。”

    姬無瑕想了想,道:“派人潛入太危險了。”

    公孫衡道:“只要是打仗,總會有些危險的,從水道進入已是最迅捷犧牲最少的手段了,何況,他們都知道你有復活的能力,上陣拼殺時必然悍不畏死。”

    杜姜道:“你曾經哭活的大量的敵方士兵,現在也編入鎮東軍了,他們都不介意為你再死一次……”

    姬無瑕馬上把杜姜拉到角落里,威脅道:“你猜鎮東軍介不介意我告訴他們,之前在臨濤城一戰,殺死過很多人的流星火雨就是你放的?”

    杜姜撇嘴,只好結束他一整天的陰陽怪氣,走了。

    姬無瑕留下跟公孫衡以及其他鎮東軍將領繼續開會。

    他們開始研究濟州城的水閘,怎么才能無聲無息地撬開,要派多少人,進城后攻打哪里,怎么從內部打開城門。

    姬無瑕插不上嘴,托腮在一旁看。軍事會議冗長,過不久,姬無瑕竟然睡著了。

    醒過來,其他人都走了,營帳中只剩下他與公孫衡,公孫衡在一旁寫寫畫畫。

    姬無瑕看到他在一張水道的草圖上做標記,便問:“這道閘門是不是很難打開?”

    公孫衡道:“是的,鑄鐵的,這么多年過去,只怕都銹死了。”

    姬無瑕總覺得自己從和光峰上帶下來什么跟水很有關系的道具,想著想著,突然靈光一閃道:“有辦法了!我有一條黑龍啊!給你看看?”

    公孫衡頓時嚇得頭發毛都炸了,側目道:“無瑕,這可萬萬使不得!”

    姬無瑕道:“哎呀沒什么大不了的嘛,就是普通黑龍,長了一點粗了一點占地方了一點……”

    公孫衡緊張道:“不不不這于禮不合……”

    姬無瑕手一動,公孫衡立刻雙手捂臉,并把眼睛緊緊閉上了。

    姬無瑕:“?”

    姬無瑕:“不是那個,是真黑龍,又黑又龍的黑龍。”

    公孫衡悶聲道:“不要。”

    姬無瑕去扒拉他的手指,道:“你睜開眼看看啦……”

    公孫衡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空氣中的魚腥味,這才半信半疑地放下手。

    這只黑龍自從跟了姬無瑕,已經非常習慣在室內盤旋了,它非常知道怎么讓自己不占地方,不把主人的屋子營帳等搞塌,并且跟人類玩耍時,也會注意收起鋒利的龍鱗和牙齒。

    公孫衡震驚地仰望著它,道:“無瑕,你怎么收服一條黑龍的?等等,它從哪里進來的?這么大一條龍進入營地,竟無人發覺?”

    姬無瑕炫耀道:“這是個空間戒指呢。”

    公孫衡看了他的手指,沒有說話,似乎是認出了這本是杜姜手上的戒指。

    姬無瑕則沒注意到他的心緒,接著說:“你看這龍,乖乖的一條呢。”

    黑龍應聲乖巧點了點頭。

    姬無瑕道:“它的力氣也很大,能抽非一條客船,你看這肌肉——”

    黑龍從盤旋的身體底下抽出一根爪子,對公孫衡秀了強壯的肱二頭肌。

    公孫衡:“……”

    公孫衡忍不住道:“這是……杜先生的龍吧?”

    姬無瑕道:“不會不會,是我的龍,它聽我的。就這樣,讓它代替士兵,從水道偷偷潛入進城去,制造一點混亂,順利的話,還能把城門頂開。”

    公孫衡疑惑道:“它能有這么聰明,還能會開城門?”

    姬無瑕只好實話實說:“大部分時候不太聰明……我試試吧,但一條龍出現在城里,已經足夠混亂了,何況這龍還這么蠢,講不定能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當晚,他們就把龍帶到濟水邊放了下去。這龍好久沒在寬敞的水里游玩了,頓時開心得不行,尾巴啪啪啪打水花。

    姬無瑕道:“看到那座城了沒,進去啊,把這扇門打開。”

    他給龍出示了一張城門的簡筆畫示意圖。

    黑龍似懂非懂地繼續玩自己尾巴,姬無瑕再喊,它便把頭湊到姬無瑕面前,要舔他的臉。

    “太臭了!”姬無瑕怒道,“不許舔!你這蠢龍,去,快去。”

    姬無瑕扳著龍角,讓它往濟州城的方向看,龍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公孫衡遙望著龍遠去的背影,道:“我總覺得會出一點意外……”

    姬無瑕道:“意外也并不總是壞事,讓士兵們準備好吧,萬一城門真的開了呢?”-

    黑龍在夜色中,奔著濟州城的水道而去,公孫衡點了兩隊士兵,一隊下水,遠遠跟著黑龍,如果龍能成功把水閘撞開,就趁機潛入城去,另一隊騎兵則在城門外丘陵的樹林里蹲守,待城內混亂一起,便伺機攻城,也不見得一定要龍給他們開城門。

    姬無瑕也等在城外,公孫衡請他回去休息,姬無瑕便道,龍是他的龍,關鍵時刻,可能還要他下令。

    這時,就聽到濟水下面傳來“鐺”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正是龍在撞擊水閘。姬無瑕他們所在的位置距離水閘足有三里遠,這聲音從水下出來還這么響,足以證明黑龍撞水閘用了多大的力氣。

    “成功了嗎?”姬無瑕緊張道。

    馬上,更為沉悶的另一聲音響起,仿佛地震一般,響在他們腳下。

    姬無瑕:“???”

    當時誰也不知發生了什么,只看到水閘附近的河水好像突然水位陷下去一截,激流狂卷,城內傳出士兵們恐懼的吶喊。

    那吶喊聲一路穿過濟州城,姬無瑕道:“它進去了?”

    跟著龍的另一小隊派人來報,道:“殿下的黑龍撞不開水閘,還用力過猛,被水閘上的鐵刺劃傷了鱗片,當時便狂性大發,不撞水閘了,改為用尾巴狂甩水面上方城墻,現在那處城墻已經塌陷了!”

    雖然不是姬無瑕期待的方式,但殊途同歸啊!

    公孫衡當機立斷:“騎兵都跟我走,從城墻塌陷處進城,讓營中準備著的步兵都起來,攻城門牽制守軍力量。”

    姬無瑕忙道:“我也要去,帶我帶我。”

    把姬無瑕扔在城外也很放心不下,公孫衡只好帶著姬無瑕一起進城去。

    濟州的城墻莫名其妙就塌了,此時城中大亂,好多百姓從睡夢中被巨響驚醒,卷著鋪蓋四處逃竄。

    “不要傷害平民!”公孫衡馬上道。

    進城便是黑龍橫沖直撞開出來的一條路,它發起狂來,根本不沿著正常的街道前進,而是遇到什么建筑,就是一頭撞進去,夷平出一條與正街斜斜交叉的新路。

    公孫衡帶騎兵沖上主路,道:“擒賊先擒王,隨我去州牧府上捉人!”

    他抱著趕緊結束戰斗的想法往前沖,可姬無瑕騎馬本事不行,加上這條怪路到處是殘垣斷壁,很快就跟不上了。

    州牧府門外正對著濟水上的一座橋,公孫衡進入府內抓人,留下一隊十幾個士兵照顧姬無瑕,沿街慢慢走。

    姬無瑕道:“我這座橋下面躲著,你們快去。”

    公孫衡很快便出來,下了河堤,道:“州牧逃走了……”

    他的話語停了,看見一名刺客,用匕首夾在姬無瑕的脖子上,而保護姬無瑕的士兵橫七豎八地慘死一地。

    姬無瑕臉上的神情似乎還挺震驚的,刺客來得太快,他自己也沒注意到怎么回事。

    刺客背對著濟水,道:“都別過來,我知道你們的龍在江水里,讓它也離遠點。”

    此時龍早跑沒影了,姬無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劫持了。他又有點懷念聶染,若是聶染在身邊,定不會放任自己被抓的……

    姬無瑕小聲道:“聶染。”

    刺客道:“你說什么?”

    他沒持匕首的手捏著姬無瑕的脖子,道:“這殺人可是個精細活兒,一個錯手,馬上血濺五步,你們可當心不要嚇到我,我害怕時,手就會抖。”

    刺客匕首一偏,姬無瑕被迫抬起頭,匕首在他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公孫衡馬上攔住眾人,道:“你想要什么?咱們可以談談,不要傷害公主殿下。”

    遠處傳來喧嘩,好像是城門被攻下了,鎮東軍正在進城。城破后,杜姜也騎馬進來,站在公孫衡等人的身后,手指微微動了動。

    姬無瑕都沒怎么感覺到痛,就是有點,脖子上涼涼的,血流下來時有些發癢。他想著,杜姜會用法術救自己嗎?但法術也有些慢,冰箭火球飛過來不要時間嗎?足夠刺客殺了自己了。

    杜姜顯然也是這么想的,皺著眉頭,冷冷盯著那刺客。

    刺客冷冷道:“你們怕什么?你們的公主殿下不是能復活所有人嗎?只不知道萬一她死了,能不能復活自己?我還真的很好奇呢。”

    公孫衡道:“閣下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只不知是哪派的人,留下個名號吧。”

    刺客道:“別套我話!我就是純粹地恨她而已!等會兒,我就把她丟到江里去喂魚,這下你們總不能復活一堆被魚啃干凈的白骨吧?”

    姬無瑕心道,不好意思,若是換了別人,一堆白骨我也復活得了。

    公孫衡和杜姜都是真心為他著急,姬無瑕不免有些感動,他自己反而沒他們這么急。

    畢竟在這個世界的生生死死,都是如此兒戲。

    姬無瑕不知道的是,刺客這句話音剛落,蕭驍從他們背后的河道里探出頭來,公孫衡&杜姜:“!!!”

    兩人雖面上不動聲色,心下都是巨震,公孫衡不確定蕭驍會不會救姬無瑕,杜姜卻是篤定的。

    蕭驍渾身是水,像個水鬼一般,伏在河岸上,距離刺客只有一丈遠。

    他上岸時頭發上的水滴在岸邊,發出微小的聲響,杜姜趕忙對刺客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刺客:“!!!”

    杜姜說這句話只為掩蓋聲響,轉移刺客的注意力,其實并不知他是誰。

    但話已經說出來,必須接著說下來,不能讓蕭驍被發現。杜姜心念電轉,道:“你不是皇后一派的人,你若是她的人,早些攻打臨濤城的時候,你就該來了。”

    刺客瞇起眼睛,道:“猜得不錯。”

    杜姜的神情豁然開朗,敲掌道:“啊,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刺客警惕地看著杜姜,姬無瑕也期待地看著杜姜,指望他像柯南一樣,說出個所以然來。

    那一刻蕭驍將彎刀一掛,從后方撥開刺客的匕首,只因他使的是彎刀,那刺客發出驚呼,一時調轉不了匕首方向,情急間將武器扔了,又從腰間掏出另一把匕首,捅向姬無瑕的胸口。

    姬無瑕“啊”的一聲,蕭驍也把刀隨手扔了彎刀,一手護住姬無瑕心臟,另一手空手抓向刺客的匕首。

    刺客用力,但匕首在蕭驍手掌中不得寸進,鮮血從他手掌中不斷流下,轉瞬間便在姬無瑕腳下積成一小攤。

    公孫衡馬上拔劍,從河岸高處俯沖,指向刺客背心。

    刺客感覺到風聲,立時棄了第二把匕首,扎進濟水里,潛往水下逃走。

    公孫衡撲到姬無瑕身旁,撕下袖子給姬無瑕按住脖子上的傷口,姬無瑕則捂著蕭驍不斷流血的手掌,杜姜過來無人可按,只得在旁邊看。

    蕭驍滿手鮮血根本止不住,四根手指還被白骨連著,算是沒斷。

    姬無瑕心痛,道:“我馬上給你治!”

    他推開公孫衡,便努力開始哭,公孫衡也很無奈,只得吩咐人在河中搜尋那逃跑的刺客。

    折騰了大半夜,后來黑龍才從遠處游了回來,它已經從濟州城的另一道水閘撞出去過了,回來時眼冒金星。姬無瑕趕緊安慰了它,讓它躺在戒指的空間里休息一會兒。

    眾人休整,又有專門的一隊人,拿著姬無瑕的眼淚出去,救活戰爭中死去的雙方士兵和民眾。

    蕭驍的傷好了以后,獨自坐在姬無瑕的營帳里發愣,姬無瑕柔聲跟他說話,給他水喝,他便沉默地喝了。

    公孫衡懷著敵意過來看了一次,突然醒悟過來:“不對,你明明會說漢話的,我第一次在洛陽城遇到你,你還在城下說了話!”

    姬無瑕道:“算了算了,人都受傷了,裝聾作啞一下又能怎么樣呢?”

    公孫衡道:“至少不能住在公主的營帳中,像什么話?”

    姬無瑕:“你也看到了,聶染現在不要我了,我確實需要一個人在身邊保護我。”

    于是,原本最不吃香的蕭驍反而住到了姬無瑕營帳里,跟他同吃同住。

    這次若沒有他,姬無瑕也沒法平安回來,公孫衡也只得捏著鼻子,留下了這位“不會說漢話”的情敵。

    好在只有蕭驍一個人在鎮東軍軍營里,其他烏桓人都跟在大軍后面,跟隨姬無瑕開往洛陽的整個隊伍越來越長。

    第二日,他們收拾收拾入住濟州城,這里官最大的濟州牧跑了,剩下的人也不抵抗,讓姬無瑕等人白撿了不少糧食裝備,還收編了少量的濟州軍。

    “那刺客究竟是誰的人?”晚間開會,姬無瑕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

    杜姜道:“我根本不知道,我當時是亂說的,故意遮掩金狼王子上岸的聲音。”

    他看向公孫衡和杜姜:“你們二位跟他短暫地交手過,他的功夫好嗎?”

    公孫衡道:“說不上。但根據護衛姬無瑕的軍官的說法,他當時在橋底下剛發現刺客,不到一秒就失去了意識——他的頭被干凈利落地削了下來,事后才救活。”

    姬無瑕沒想到自己的復活術還有這種額外效果,能得到現場的第一手情報。

    杜姜道:“也就是說,刺客的身手很不錯,還擅長潛水,否則也無法從濟州城里逃脫。”

    蕭驍站在姬無瑕背后,點頭表示同意這個說法。

    公孫衡道:“他是沖著無瑕來的。我們攻打濟州幾乎是公開的消息,若是有心人在州牧府附近蹲點,多半可以蹲到合適的出手時機。而且他也知道無瑕的復活能力,可見也下過功夫打聽調查。”

    杜姜道:“那什么人會想要殺無瑕?”

    在場三雙眼睛都看向姬無瑕,那人選可就太多了。不說別的,大周的政局現在一團亂,各地自立為王的屢見不鮮,姬姓外姓都有,首先這些人就都有動機,還要加上皇后,以及楚王之類被姬無瑕一路得罪過的人,數不勝數。

    姬無瑕道:“我是什么香餑餑么?”

    杜姜安慰道:“你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先前四處躲藏也就算了,現在正式起兵奪回皇位,免不了樹大招風。”

    姬無瑕道:“真是夠了,你們存點我的眼淚啊,別真把我玩死了。”

    杜姜又道:“不會玩死的,另外眼淚保存久了藥效會丟失。”

    公孫衡道:“我們會保護好你。”

    蕭驍則在他的背后,拍了他的肩膀。

    姬無瑕道:“我就有點擔心,萬一我要是死了,是不是魂魄會直接飛回另一個世界?”

    “什么?”公孫衡有些驚訝。

    姬無瑕道:“畢竟我娘是仙女嘛,我跟杜姜研究過,真有一定的魂魄飛了的概率,這樣用眼淚也救不活了。”

    姬無瑕無所謂地攤手。公孫衡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頓時眉頭緊鎖,道:“咱們行軍的路線是一定的,還是要把那刺客找出來,否則太危險了。”

    杜姜想了想,道:“你們有沒有覺得,那刺客說話好像有一點熟悉的口音,就像……蜀地那邊?”

    “好像是的!”公孫衡馬上醒悟,“就跟聶染說話有點像?”

    姬無瑕腹誹:怎么聽出來的,不都是普通話?

    “但是刺客并不可能是和光派的人,和光派也沒幾個人,而且刺客也并不會什么奇奇怪怪的法術。”姬無瑕意指杜姜。

    杜姜道:“難道是白帝城陸家派來的人?”

    姬無瑕頭痛,只因勢力實在是太多了,猜誰都合適。

    “反正不是劉皇后的人。”姬無瑕樂觀地說,“好歹排除一個選項。”

    “不管怎么說,”公孫衡道,“后面都得有人日夜不斷守著無瑕了。”

    姬無瑕道:“哎,蕭驍會守著我嘛。”

    公孫衡禮貌地說:“后面打到洛陽附近,金狼王子少不了還得帶烏桓騎兵作戰,而且照顧人也是個苦差事,我們幾個人就輪流吧。”

    姬無瑕挺無語的,看三人定好了排班,三班倒。公孫衡帶兵已經夠辛苦的了,還要擠出時間來陪姬無瑕。

    夜里,姬無瑕翻來覆去,一會兒想著聶染不跟自己了,有些失落,但確實承諾不了他什么,一會兒又疑惑那蜀地口音的刺客來歷,萬一真跟和光派,不,萬一真跟聶染有什么瓜葛呢?

    公孫衡打著地鋪,閉著眼睛躺在房間地上,道:“你想他,就吹竹哨。”

    姬無瑕道:“倒也沒怎么想。”

    公孫衡道:“這世上人人都是口是心非,就連你也不能免俗。”

    姬無瑕索性道:“那我還是吹一個吧。”

    第56章 姬無瑕:歸程

    竹哨姬無瑕一直隨身帶著, 從懷里摸出來便吹,不一會兒,晴天一道雷劈, 鐘長老嬌小的身影出現在窗子外面,把姬無瑕嚇了一跳。

    姬無瑕大驚:“我是吹錯了哨子?怎么來的是你啊, 師祖?”

    他還記得輩分, 鐘小紅是顧小月的師父。

    鐘小紅道:“聶染不想來, 又怕你有什么危險,讓我代替他過來。李掌門也讓我過來,他想要討那條龍筋。”

    姬無瑕從空間戒指里扒拉出一根筋, 給到鐘小紅, 鐘小紅爬進窗子來接,差點踩到地上的公孫衡。

    她淡淡道:“你這不是有別人保護?既然沒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姬無瑕問,“你們和光派,除了聶染之外, 還培養過別的刺客嗎?”

    鐘小紅道:“和光派門人弟子又不是批發來的, 小月寫了幾個就是幾個,不能隨意增加。除非小月在外面還收了徒弟。”

    姬無瑕道:“謝謝,不是懷疑你們的意思。麻煩給聶染帶句話,就說我很想他。”

    鐘小紅瞥了眼地上坐著的公孫衡, 道:“你想他, 就自己回去跟他說,帶這種話算什么呢, 讓他回來繼續倒貼你?”

    姬無瑕啞口無言。

    鐘小紅走了,姬無瑕躺回床上, 道:“我還是相信和光派,不會背后暗害我。”

    公孫衡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沒去過,但若是顧神醫出身的門派,我也相信斷不至于明里一套暗中一套。”

    杜姜道:“你沒去過我去過啊,我也覺得李掌門他們人不錯。”

    姬無瑕:“你什么時候來的?!”

    杜姜:“從你‘口是心非’那時候就來了。”

    姬無瑕:“你偷聽我們說話?!”

    杜姜:“換班時間早到了,是公孫將軍想留下來偷聽你跟聶染說話,才拖著沒有走。”

    公孫衡爭辯道:“我給無瑕出的主意,總要陪著他聽聽結果的!”

    “你快起來吧,”杜姜聲音道,“哎,這地鋪鋪得不錯,你回去睡松軟的鵝絨大床了,應該不介意我睡你鋪上吧?”

    公孫衡:“……”

    杜姜的嘴皮子殺傷力巨大,一句話就干脆利落把公孫衡擠兌走了。

    姬無瑕道:“你覺得刺客是哪兒來的?”

    杜姜道:“還真不是和光派的人,但白帝城陸家……其實你在白帝城的時候他們下手更容易。我懷疑鐘長老說得對,是顧小月在外面培養的人。”

    姬無瑕:“嗯?”

    杜姜道:“我比你們都了解顧小月,顧小月辦事既溫柔又潦草,留下任何奇怪的東西都是正常的。”

    這刺客的事情,暫時只能當作一樁懸案了。三人都用心守護著姬無瑕,至少沒讓他再出什么差錯。

    仗就這樣打打停停,七月初,他們打到了洛陽附近。公孫衡使人往洛陽送了戰書,但洛陽八門不閉,皇后回信說:“公主殿下要回宮,回來就是了,有什么非得拒之門外的?”

    這個答復比較出人意料。杜姜看了皇后的回信,道:“先前還打得要死要活的,現在又不介意了,可能是城中的政局又有什么變數。”

    姬無瑕道:“也可能是打算把我誆到城里抓起來?再逼我結婚什么的,這事兒又不是沒有過。”

    公孫衡道:“鎮東軍屬于地方軍,按大周律令,是萬萬不能進都城的,若不想雙方撕破臉,只能在城外候命。假如她真存著抓無瑕的心思,進城相當危險。”

    杜姜道:“不行便御龍沖出來?依我看,皇后在洛陽的根基也不穩,可能她也需要城中形勢增加一些變數。”

    杜姜是贊同進城的,公孫衡則明顯不贊同,蕭驍不說話,戴著個面具出神,最終還是得姬無瑕拿主意。

    姬無瑕道:“不過能少打仗總是好的,我也不怕她,咱們就進去吧!”

    于是,洛陽尚在勉強運行的大周朝廷,擺出最隆重的儀式,大開城門、宮門,迎接白璧公主這位大周先帝唯一的子嗣。雖然是公主,但他們也沒有王子了。

    皇后甚至還向他示好,給他送了一身公主祭拜先祖時穿的繁復的禮服出來,以及一整隊的宮中女官。

    “殿下,是我啊!我是馮嬤嬤,您不記得我了嗎?!”其中一名老婦哭著抱住姬無瑕,姬無瑕完全不認識她,只得敷衍道:“唔唔唔……”

    馮氏道:“我是您的嬤嬤啊!”

    姬無瑕:“……”

    馮氏:“當年您的母親,顧娘娘親手挑選的我,讓我從小照顧您的長大,怎么就被天殺的烏桓人劫走了呢?!”

    馮氏開始痛罵不知禮義廉恥的烏桓人。臨濤城一戰之后,皇后對外公布了消息,說公主是烏桓人劫走的,她知道此事倒也非常正常。至于皇后有沒有污毀白璧公主名節的心思,就另當別論了,不過姬無瑕倒也不在乎。

    蕭驍冷不防迎頭遭了一通痛罵,在隊伍后面沉默地摘下面具,假裝自己不是金狼王子,什么都不知道。

    姬無瑕躲在營帳里,在一群宮女的幫助下套上那禮服,他換衣服時穿著一身素白里衣,胸雖然極度平坦,卻無人敢當面質疑。

    難道還能說,公主殿下,你胸像飛機場一樣平哦?

    他換衣服的同時,洛陽外官道上,出城迎接的隊伍已經按官階等級迅速排好了。等他從營帳里出來,聽到外面的隊伍齊齊抽了一口涼氣。

    先前只聞白璧公主容貌傾國傾城,沒想到她在外流落了半年,居然容貌愈發嬌艷,甚至舉手投足間,還多了三分高貴矜持的氣質。

    迎接的隊伍交頭接耳,姬無瑕耳朵尖,似乎聽到他們在討論什么“公主駙馬”的人選。

    “不知是誰有幸配得上這么美麗的公主!”有人道。

    “本還想誰娶公主都是高攀,但好歹還要挑挑才貌,這下才貌都高攀了。”又有人道。

    “公孫將軍護著殿下回來的,豈不是說當初顧貴妃許下的婚約還作數?其他人干脆就別妄想了。”最后有人道。

    我根本不想嫁人好嗎?姬無瑕心道,你們討論這個也沒有用。

    “若是入贅皇家成為駙馬,是不是有機會登基為帝?”

    “哎喲那要看各家角力的結果咯,這可說不好!”

    “對對,不是還有那個,運州侯姬徹嘛!也算是個天家的血脈了。”

    姬無瑕也想不起這個姬徹是誰了,杜姜過來,在他耳邊道:“是舒太宰不知從哪里找出來的你的遠親,太宰是外姓,總得有個人擁立,不能直接自己登基吧?”

    姬無瑕想起來了,只因這人是唯一一個也姓姬的,他不免留了點意。

    他乘上專門預備好的八駕馬車,沿著皇城的主干道前行——就是當初蕭驍抓著他,被擠進洛陽城后跑的路線,現在又重走。蕭驍、公孫衡和杜姜各自騎馬,在車后頭形成一個松散的扇形,護衛他前進。

    道路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男男女女,議論的焦點迅速從白璧公主的美貌,轉向了公主面首們的瀟灑風姿上面。

    “唉,分我一個也好啊。”姬無瑕聽到有圍觀者大聲道。

    姬無瑕翻了個白眼,心道,你們看什么看,這三個都是我的。

    馬車一路進宮,閑雜人逐漸少了。劉皇后親身站在金鑾殿門口迎接,見姬無瑕下車,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兒回來了。”

    姬無瑕本沒答話,被身后的馮氏戳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不情愿地叫道:“母后。”

    劉皇后:“哎,進屋再說吧。”

    她向姬無瑕伸出手,姬無瑕便只好攜著她的手,兩人在側殿里坐下。

    宮人來來往往,上茶上點心,給姬無瑕捧了毛巾來。劉皇后道:“可算是回來了,先前派人去臨濤城請你,還請不動呢。”

    姬無瑕道:“母后派的人太多了,反而辦不成事,有些人也隨著公孫將軍的隊伍回來了呢。”

    公孫衡給皇后行禮,笑道:“名冊已寫好了,還是將他們還給羽林軍,重入編制。”

    劉皇后撇撇嘴,道:“從臨濤城回來的人,被公孫將軍教導過,本宮也不敢要啊。”

    公孫衡道:“娘娘言重了,他們還是忠于大周的。”

    劉皇后眼神飄到杜姜和蕭驍身上,有氣無力地問:“這兩位又是誰?”

    杜姜答了自己的名字,自稱是江南商賈,順便又告知皇后,蕭驍是個來歷不明的啞巴。

    劉皇后道:“已為公孫將軍收拾出臨時官邸,請往官邸休息,其他江湖人士、閑雜人等,護衛公主歸朝的,重重有賞。”

    稍后,她補了一句:“拿了賞錢就出宮吧,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姬無瑕馬上就不高興了,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怎么就不能住在宮里?”

    劉皇后也有些不悅,道:“外人住宮里,不合規矩。”

    姬無瑕道:“有太監凈身沒凈干凈,在宮里穢亂宮闈,也挺不合規矩的。”

    劉皇后:“……”

    當初姬無瑕被蕭驍擄走之前,跟皇后假扮成太監的情夫在床底下打過照面的,當時還有段太宗,他們兩個事后多半會告訴給劉皇后。

    劉皇后顯然明白姬無瑕指的正是此事,陰沉著臉,似在猶豫到底怎么處置杜姜和蕭驍,還要不要強行趕人,給姬無瑕一個下馬威。

    姬無瑕盯著她的雙眼,突然發現,劉皇后似乎生病了,至少是長期心緒不寧,她的氣色比先前見到時差了不少。

    此時段太宗求見,皇后顯然跟他甚是親近,直接放他進來了。

    段太宗一瘸一拐地進來,一見劉皇后與姬無瑕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便道:“娘娘息怒,咱們此時正是要跟公主結盟的時候,公主多幾個青年才俊助力,咱們該開心才是。”

    姬無瑕心道:我知道了,你這是派兵打不過我,只好捏著鼻子跟我結盟。看來舒太宗和那個姬徹那邊給了挺大的壓力的。

    但姬無瑕最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直接便問:“請問太宗大人這腿腳……”

    段太宗悲憤道:“半年前被家里的惡婆娘使人打的!”

    姬無瑕:“……”

    姬無瑕滿眼同情:“這是家暴啊!休妻了嗎?”

    段太宗道:“她她她有她哥哥替她撐腰,直接便回娘家了,我休書送進舒家,直接被撕碎了扔出來……”

    段太宗說了一半,快氣得撅過去了,旁邊宮女趕緊給他拍背順氣。宮女那姿勢自然又熟練,顯而易見練過挺多回了。

    “還有那姬徹,”劉皇后不知為何,緊接著也咬牙切齒地說,“辜負了哀家多年的恩典,是個不忠不義狼心狗肺的小人!”

    姬無瑕聽著這句怪怪的,段太宗罵自己老婆,劉皇后怎么突然共情了?她為什么情緒這么激烈?難道跟姬徹之前就認識?

    劉皇后罵完這句,似乎突然便想開了,對姬無瑕道:“你的這幾位……朋友,那便一起住下吧,東宮里有的是地方。至于當前政局,我們明日再詳談。”

    這情形太奇怪了,姬無瑕的人住滿了空置多年的東宮,而皇后還雷打不動地住在她的西宮里,兩撥人涇渭分明,但又井水不犯河水。

    姬無瑕問:“這姬徹有什么說法嗎?”

    杜姜道:“我使人出去打聽了,不過時間尚短,也沒打聽到什么。”

    公孫衡道:“皇后與段太宗一派,舒太宰與運州侯姬徹一派,皇后攻打臨濤城失敗后,應該是落了下風。而且你不來,她就沒有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耗下去對她全無好處。”

    杜姜也道:“舒太宰擁立姬徹,則完全沒有理由跟咱們結盟。”

    姬無瑕點頭,明白自己現在反而跟皇后是一幫的,要對抗太宰了。

    東宮里換了公孫衡親自點的鎮東軍的侍衛,前來通報,說運州侯姬徹求見白璧公主。

    “他來干什么?!”姬無瑕很是意外。

    杜姜道:“后面免不了斗來斗去,事先見見也好,熟悉一下其行事風格。”

    姬無瑕于是在東宮主位端正坐好,把方才狂吃點心水果蹭掉的口紅補了,端莊嫻靜地等待他名義上的遠房堂兄進來。公孫衡等人各自持劍帶刀,在他身后簇擁,嚴陣以待。

    姬徹進來時也沒帶幾個護衛,但姬無瑕一見他馬上就驚呆了。

    “臥槽你不是那個?!”姬無瑕指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喝道:“皇后的情夫?!”

    姬徹道:“哎你小點聲!我又不是名字叫情夫,我本名就叫姬徹好嗎?!我家祖上十二代的祖奶奶,是高祖陛下的婢女,高祖跟祖奶奶生下我十一代的祖爺爺就沒管了,他就流落民間,只留下一個完全無用的姬姓。”

    姬無瑕道:“那你怎么跟舒太宰一伙了呢?你本來不是皇后的人嗎?”

    姬徹道:“就是那一次,你和……”他抬頭看了看姬無瑕背后神色不善的蕭驍,道,“你們把我抓出城去,剛回來,太宰便疑心我跟他的妹夫,就是太宗大人通奸,便使人去查了我的來歷,順便翻了宗譜,發現我真是姬家人。”

    姬無瑕完全不信:“你真是?”

    姬徹:“貨真價實,而且還是男的。”

    姬無瑕懷疑地看著他:“那你進宮當什么太監?!”

    姬徹道:“哎假的啦,其實我跟皇后青梅竹馬,但她爹一定要把她嫁給先帝,我們沒辦法,才整了這么一出,把我也搞進宮里來。”

    “正好太宰需要一個姬家血統的人,你就投靠了他?”

    “是這樣沒錯,”姬徹道,“但我也是因為想做出一番事業啊,想有自己的身份地位,總不能一輩子靠女人吧?靠女人很容易挨揍的。”

    姬無瑕想起來,上次遇到他確實是挨揍了,不禁對他追求自由戀愛被棒打鴛鴦的事實也有點同情。

    姬無瑕道:“不過,她看起來挺恨你的,應該是覺得被你背叛了吧。”

    姬徹嘆道:“難免的嘛!其實等我當上了皇帝,我還是會娶她做皇后的。”

    姬無瑕:“你跟她說了?”

    姬徹道:“說了,她不信我。”

    姬無瑕心有戚戚焉:“換了我也不信你。”

    姬徹道:“但我會做到給她看的!你看,我現在是運州侯了,這個侯還是剛封的呢。”

    姬無瑕道:“哦,那你今天來找我,是來炫耀你的爵位的?”

    姬徹:“倒也不是,就是想勸勸你,你看你也抓過我出過氣了,我也不容易,你能不能就放過我,不要跟我爭這個皇位了?”

    姬無瑕:“這個不行,皇位對我很重要呢。”

    姬徹:“能有我挽回老情人的心重要?”

    姬無瑕:“你若是不傷害她,她也不會跟你離心啊,說起來還是利欲熏心造成的不是?”

    姬徹道:“好吧,你也看不起我,那咱們便各憑本事斗一斗,走著瞧!”

    姬無瑕:“走著瞧!”

    兩人互放狠話別過,姬無瑕道:“想不到竟是他。”

    他看了看蕭驍,蕭驍沉吟片刻,開口道:“早知道當初還是殺了他,省去好多麻煩。”

    姬無瑕道:“算了,他實在也沒做錯什么,罪不至死。不是他,還會有別人,舒太宰總歸找得到一個頂替我的姬家人。”

    杜姜道:“怕也沒那么容易。”

    姬無瑕道:“現在局勢稍微明朗些了,舒太宰有姬徹這個繼承人,皇后與他水火不容,但手里沒有合適的繼承人,只能指望我……”

    杜姜道:“我看未必,她指望的,應該是你將來的夫婿以及子嗣。她該不是想找個自己人嫁給你吧?”

    姬無瑕道:“她也只能如此,只不知她合意的人選是誰。”

    公孫衡道:“但咱們的目標是讓無瑕登基,等于說,皇后實際上也與咱們是對立的。”

    杜姜道:“不錯。這樣至少有三方勢力了,咱們,皇后與段太宗,還有舒太宰與姬徹,加上朝堂上其他目的不明的官員,局勢還有渾水摸魚的余地。”

    “現在來初步分析一下,”姬無瑕道,“咱們與皇后姑且結盟,皇后控制著宮里的上上下下,段太宗也聽她的,但舒太宰又掌握著朝堂走向……”

    “而你除了一個公主身份什么都沒有,”杜姜道,“空手套白狼。”

    姬無瑕翻了個白眼,道:“我與先帝的親緣關系近啊。”

    公孫衡道:“我覺得也不能說一無所有,咱們其實還有幾點優勢。首先,就像無瑕說的,正統血脈方面,無瑕是先帝唯一的親生子嗣。”

    杜姜看了一眼姬無瑕,道:“只是陰錯陽差在宗牒上上成了公主。”

    “但無瑕其實是一位王子,”公孫衡道,“在我看來,開誠布公地公布身份,名正言順宣布繼位即可。”

    姬無瑕道:“那就必將立刻失去皇后的支持。”

    公孫衡略一思索,道:“確實也是個問題。”

    姬無瑕道:“皇后雖然接觸不多,但可以看出她的脾氣很有些任性,若是發怒起來,把咱們關在宮里關門打狗也很正常。”

    杜姜道:“哪有人說自己是狗的。”

    公孫衡道:“那就要把握好揭露身份的時機。”

    姬無瑕:“記下了,我會妥善考慮。”

    “第二,”公孫衡道,“局勢混沌不明,但百官之中,未必沒有可以爭取的對象。”

    姬無瑕道:“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是個大問題。”

    公孫衡道:“雖說能不打仗盡量不打,但兵權仍有決定性作用。除公孫家之外,另有兩位上將軍控制著兩支地方軍,袁家原本就是支持大長公主的,他們暫未進洛陽;陸家的老太師則已經年逾古稀了,不知會不會出來摻和這趟渾水,他們常駐白帝城,過來也需要相當一段時間……”

    這蜘蛛網般錯綜復雜的關系,簡直讓姬無瑕頭皮發麻。

    杜姜道:“但其實也沒那么難懂,首先,皇位就是最大的利益,所以各派要么不站隊,要么就非得捏著鼻子先擁立一個候選人,等他成功登基之后,才能再開始爭權奪利。按這個思路,再怎么也不外乎擁立運州侯、無瑕、無瑕未來的駙馬這三派。”

    公孫衡道:“對了,還有一事,大長公主還健在,無瑕若無事,這皇位如何也輪不到大長公主家,但若無瑕出了什么事……”

    杜姜道:“哎,公孫將軍說得對呀,講不定孟家才是最想干掉無瑕的,有重大的行刺嫌疑。”

    姬無瑕道:“辦法沒想出來,黑名單小本本倒記了一長串。”

    他給兩人看他手上寫寫畫畫的紙,現在有三派敵人,分別為舒太宰(擁立姬徹)、皇后與段太宗(挑選白璧公主駙馬)、孟家與上將軍李家(刺殺我),另外還有立場不明的白帝城陸家。

    公孫衡補充道:“陸老太師無子,但滿朝文官武官不少是他的學生,影響力極大。”

    姬無瑕用筆桿指了指他,道:“我本來以為你是要說我的優勢的,結果反而說了一大堆困難,還不趕緊補充點好聽的?”

    公孫衡不禁笑了,道:“你想聽嗎?第三,嗯,無瑕秉性真摯,心思純善,難道不能作為登上皇位的一項優勢?”

    姬無瑕道:“謝謝夸獎,但大可不必硬夸……”

    杜姜道:“我倒覺得這還真是一大優勢。”

    姬無瑕道:“公孫衡說這話我還有點開心,換了你說,我總覺得你在諷刺我。”

    杜姜大喊:“冤枉啊主公!”

    姬無瑕小筆記記得差不多了,于是按照排班,把公孫衡和杜姜打發去睡覺,留蕭驍陪著他。深夜里,他又忍不住取出聶染的竹哨來。

    蕭驍道:“這不是當初那一只了。”

    姬無瑕:“你怎么看出來的?”

    蕭驍答道:“這個聶字應是手刻,兩個竹哨上不完全一樣。”

    姬無瑕道:“你是不是挺恨聶染的?他把我帶走了。”

    蕭驍道:“是你自己要走的,我要恨也該恨我自己留不住你。”

    “哎?”姬無瑕從床上探頭,看地鋪上的蕭驍,問,“那你為什么后來又改變主意,來中原找我了呢?”

    蕭驍仰面躺著,枕著自己強壯的手臂,道:“是我的心自己改變的,我也不知道。”

    姬無瑕想,心是會自己改變的嗎?

    蕭驍緩緩道:“我之前總想著把你留在我的身邊,所以才失去了你,我從沒問過你怎么想。現在看來,你要拿到手的東西,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姬無瑕道:“其實我也沒有這么固執……只是皇位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蕭驍道:“不必說。我反思許久,你不來就我,難道我就不能來就你?從此我面具也不再戴,金狼王子烏樓漸的名字更不再提,就只在你身邊做一個蕭驍便可。”

    姬無瑕嘆了口氣,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犧牲?為他犧牲自己原本的人生軌跡,又真的值得嗎?

    蕭驍道:“現在只要你想怎么樣,我都支持你,僅僅做你出鞘的一把刀也無妨,你開心就行。”

    姬無瑕凝視著他。除了杜姜之外,蕭驍與公孫衡并不知道姬無瑕要回現實去的心思。這使得姬無瑕內心產生了極大的愧疚,他們來幫他,他卻最終會辜負他們的心意,離他們而去。

    但若是向他們照實說,他們會不會就此拋棄他……就像聶染一樣?

    姬無瑕手上玩著哨子,蕭驍也道:“想吹就吹,別猶豫了。”

    于是,姬無瑕還是吹了下竹哨,不好聽,驢叫一般,他倒也習慣了。

    這次來的還是鐘小紅。鐘小紅一來,就站在床前,道:“謝謝,我也很想你。”

    姬無瑕:“???”

    鐘小紅道:“上次你說想聶染,這是他讓我給你帶回的話。”

    姬無瑕:“……”

    姬無瑕道:“為表誠意,我這次寫了一封信給他,手寫的。”

    鐘小紅也不避諱,拿過來展開一看,道:“字有點丑。”

    姬無瑕嘆道:“不會用毛筆,其實我鋼筆字還可以的。”

    鐘小紅道:“寫得也挺短。”

    姬無瑕道:“紙短情長。”

    鐘小紅道:“那我就去送信了。你近日有危險嗎?我覺得還是沒有。怎么床前又換了一個壯漢?”

    蕭驍道:“聽說您是仙家中人,若是覺得我礙眼,我也可以走開。”

    鐘小紅道:“免了。”

    這時公孫衡帶著鋪蓋進來了,蕭驍便真的卷鋪蓋走人了。

    鐘小紅道:“下次盡量別在換班的時候叫我成不成?”

    姬無瑕道:“一定一定!”

    鐘小紅也走了,公孫衡躺下,道:“無瑕,你若是需要人陪,我還是可以陪你的。”

    姬無瑕在臨濤城的舊恨涌上心頭,淡淡道:“上次是你趕我走的,我只能感激不盡了。”他還待再說幾句風涼話,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慘叫!

    姬無瑕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起來,東宮外墻上,一道清冷月輪勾勒出聶染的輪廓。

    姬無瑕一見那剪影便認出來,大叫道:“聶染!”

    聶染還是來找他了!姬無瑕心情激蕩,不管不顧就要去爬墻。

    聶染歸劍入鞘,從墻上向他比了個“噓”的手勢,另一手提著一個昏過去的人。姬無瑕才發現他這次沒系蒙眼的絲帶,而是戴了一副墨鏡!

    古風美男戴墨鏡!那畫風極其詭異,姬無瑕簡直哭笑不得,道:“你來了就下來,陪著我,怎么戴墨鏡了?”

    “顧小月的東西。”聶染意味深長地說,“你沒拿走,就是不想要。”

    姬無瑕道:“我拿人女孩子的墨鏡做什么?!”

    聶染不答話,反而道:“這個刺客我帶走了。”

    姬無瑕:“哎哎哎,我給你送的信——”

    他未說完,聶染已經提著捉到的刺客一溜煙地跑了。

    第57章 姬無瑕:歸程

    聶染走了姬無瑕也睡不好, 琢磨著聶染是不是其實一直守在他身旁?至少上次在濟州的河邊應該是沒有的,否則他也不會被那不知名的刺客抓住。

    那現在呢?姬無瑕恨不得再來個刺客驗證一下,又轉念一想, 自己上個吊、投個井,聶染是否也會跳出來救?

    這念頭折磨著姬無瑕, 姬無瑕的翻來覆去又折磨著床底下的公孫衡。兩人都睡著沒多久, 便被皇宮里的鐘聲敲醒了。

    晨鐘暮鼓, 這聲音乃是通知各位大人以及皇帝本人,該上朝了。

    “無瑕,醒醒。”公孫衡道。他嘗試了一會兒, 實在叫不起來姬無瑕, 只得自己先走了。

    換了杜姜坐在姬無瑕床邊,剝那個毛毛蟲一樣的被子卷,一邊剝一邊叫道:“心肝兒,你再不起來,就只能嫁給我咯。”

    姬無瑕一驚,唰地睜開了眼睛。

    就算貴為帝王, 也會非常痛恨鬧鐘吧?!但姬無瑕現在不得不勉強起床, 只因今日他必須首次在朝堂上正式露面……或許只正式,并不露面,畢竟后宮女眷上朝還有專用的珠簾。

    姬無瑕帶著杜姜大搖大擺地從后宮走向大殿,不出所料地被侍衛攔住了。

    “公主, 公主, 容臣等先去通報一聲……”

    姬無瑕不耐煩地將侍衛們扒拉開,看見劉皇后坐在龍椅背后、珠簾圍成的小空間內, 那里只有一張椅子,其他手捧帕子拂塵什么的宮女們都站著, 簇擁著她。

    劉皇后還是周身矜貴氣質,對著朝堂嬌滴滴地道:“婚姻大事向來由父母做主,此事不必等公主殿下自己首肯……”

    姬無瑕:“不必我首肯什么?”

    他將珠簾一挑,步入其中,滿朝文武頓時鴉雀無聲。

    姬無瑕使了個眼色,想讓杜姜給他搬個椅子過來,然而杜姜馬上打手勢,示意他大殿的御階之上只有皇后坐的一張椅子,總不能把皇后趕下去?

    姬無瑕愣了一下,看到劉皇后嘴角諷刺地勾了勾。

    他轉頭四顧,發現墻角放著一個大鼓,似乎是在上朝時維持秩序用的,姬無瑕便費了點力氣,把鼓搬進了珠簾里,高矮剛好坐下。

    但那畢竟是個鼓,坐下時難免響起了“咚”的一聲。

    劉皇后的臉立刻氣成了豬肝色,對他怒目而視,不知是因為姬無瑕強行分享了她專屬的珠簾,還是因為姬無瑕坐的鼓比她的椅子還高一截。

    姬無瑕一笑置之,轉頭便又看到殿內前排站著公孫衡正在嘴角抽搐。

    姬無瑕于是對公孫衡露出一個真誠又得意的微笑。

    隨后,姬無瑕肆無忌憚地開口:“諸位卿家在討論什么?接著說啊?”

    然而他們又不說了,皇后是氣的,其他人則是不合適先開口。

    此時,有一位老大臣走上前來,躬身行禮道:“公主殿下,初次覲見,臣乃陸靜。”

    這老人說話不緊不慢,不講自己的家世官銜,只說名字,既矜持又胸有成竹,仿佛這世上人人都該知道他的名字似的。

    姬無瑕不禁對他多看了兩眼。

    “這位就是陸太師。”杜姜小聲提示道,“陸家控制著白帝城已逾五百年,在三大世襲的上將軍家族里面,排名猶在公孫家之前。”

    杜姜也擠了進來。這珠簾后面的空間有限,坐了姬無瑕與皇后兩個人,站了一大批侍女以及杜姜,頓時就有點擁擠。杜姜想了想,干脆單膝跪在姬無瑕腳旁,大家像一群高貴冷艷的珍珠雞,擠在珍珠簾子里。

    姬無瑕點頭,和氣道:“老將軍可是剛到的洛陽?”

    陸靜道:“不錯。”

    姬無瑕和顏悅色道:“坐下慢慢說吧,這個座位……”

    他從屁股下抽出那個鼓來,想了想似乎將其讓給老人家也不太合適。

    陸太師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胡子顫巍巍,道:“別人都喊老頭子太師,只有殿下喊將軍,為了殿下這稱呼,老頭子也不能在大殿上坐著,沒得讓人瞧不起,以為老臣騎不動馬帶不動兵了。”

    姬無瑕道:“人生在世,有沒有被瞧不起,倒也不在于坐著還是站著。”

    陸太師道:“也不在于是否坐在鼓上。”

    這一老一少仿佛對上了一種奇怪的電波,相視一笑。

    陸太師道:“臣從白帝城過來時,聽人說過,殿下心思冰雪聰明,又善解人意,乃是十分有趣之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姬無瑕心道,你聽誰說的,這么有道理?他嘴上道:“好說好說。”

    姬無瑕轉向皇后,捏著嗓子道:“母后,到底什么事情不需要兒臣首肯,說來聽聽啊?”

    劉皇后“哼”了一聲,道:“正討論公主殿下的駙馬人選。”

    “喔!”姬無瑕道,“母后想把我盲婚啞嫁給誰?”

    劉皇后雖然現在理論上講與姬無瑕是結盟的,卻經不起他這么一激,馬上道:“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兒!”

    “母后發怒了好可怕哦,”姬無瑕后怕地拍著胸口,道,“那兒臣可不敢待在這洛陽城里了,說不得只好趕緊出城去,免得再惹母后生氣。”

    “你!”劉皇后馬上明白了姬無瑕的意思,是說如果自己硬要強逼他嫁人,他便再次跑路,失去了合適的繼承人的皇后是萬萬斗不過舒太宰的。

    劉皇后無言以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殿內舒太宰出列道:“不若為公主公開擇駙馬,讓有意的青年才俊都來報名,再由臣等組成評選團,評出文才武藝最佳的駙馬候選人,皇后娘娘以為如何?”

    姬無瑕不認識舒太宰,但杜姜給他做了口型,姬無瑕便認識了。他心里想著,你這是要選秀呢?你又想把我嫁給誰?

    轉念一想,舒太宰的意思也不難猜,若姬無瑕嫁給了他的人,他直接便少了最大的威脅,勝券在握了。

    皇后既說不過姬無瑕,也說不過舒太宰,兩邊受氣,不禁有點急了,脫口而出道:“公主婚事乃皇家家事,后宮的事自然由本宮做主!”

    舒太宰嗤笑一聲,道:“娘娘的見識只怕難以當此大任……”

    劉皇后與舒太宰眼神如斗雞一般,馬上便要開始爭執,陸太師捋著胡須往前一站,擋在兩人中間,道:“娘娘與舒大人都聽老頭子一言罷!若是普通的公主婚配也就罷了,白璧殿下是先帝唯一血脈,其駙馬與子嗣也是繼承大統的合適人選,說是皇家的家事,其實也是天下事,怎能不廣泛征詢眾位大人的意見?”

    “何況,”陸太師又轉向殿內群臣,道,“公主本人也繼承了先帝的膽識,頗有巾幗不讓須眉之風,何不讓公主自己也挑挑呢?”

    姬無瑕眉毛一挑,發現這陸太師顯然是來幫自己的,至少今天是,只不知道他的善意是從何而來。

    而且這個方案也算是在皇后和舒太宰中間取了個平衡,兩人都默默無言,于是陸太師道:“那便由老臣去安排,請皇后和公主殿下都放心。”

    散朝之后,眾人告退,姬無瑕將簾子一掀,幾步穿過大殿,追出殿外。

    “謝謝老太師仗義執言!”姬無瑕跟在陸太師后頭,大聲道。

    身旁大臣紛紛側目,不過姬無瑕做的出格事情本來也不少,也不多這一件,而且,他此舉算是嘗試跟陸太師當眾結盟,對方若善意回應了,便成了半個自己人,即便他不想跟姬無瑕一伙,旁人也會這樣認為。

    這道理姬無瑕知道,陸太師怎么可能不知?

    所以陸太師停步時,姬無瑕便自然而然地笑了。陸太師道:“殿下又不喊我將軍了?”

    姬無瑕道:“我沒怎么念過書,太師這頭銜該是天家的老師的意思吧,正值多事之秋,正要邀請太師多多教導。”

    姬無瑕將手一擺,示意請他借一步說話,但陸太師卻不移步,而是仔細端詳了他的面容,姬無瑕有些忐忑,他是在找自己臉上顧小月的痕跡嗎?

    姬無瑕道:“我……我有什么不對勁嗎?”

    稍后,陸靜搖頭笑道:“殿下氣宇軒昂,朝氣蓬勃,沒什么不對勁的。”

    他這句話顯然是形容少年人的,不是形容公主的,姬無瑕稍有些意外,心中閃過一絲不太明晰的念頭。

    隨后,公孫衡走到姬無瑕身邊,本只是想護著他,但陸太師又轉向公孫衡,禮貌道:“公孫將軍。”

    若是排資論輩,陸靜算是公孫衡長輩,公孫衡連忙拱手行禮。

    陸靜道:“公孫將軍一路護送公主殿下辛苦,到了洛陽,總可以松一口氣了,不必天天緊跟著。”

    姬無瑕:“?”

    陸太師這話說得古怪,且對公孫衡像有些敵意。

    公孫衡倒是心態平和,道:“陸太師教訓得是。”

    陸靜道:“那老頭子便告退了。”

    “哎哎哎陸老太師,”姬無瑕雖然也會打啞謎,本性卻是個有話直說的現代人,見狀趕緊道,“您到底是有什么吩咐,請明言。”

    陸太師笑道:“殿下是很好的,也無甚大事,明日殿下便知曉了。”-

    姬無瑕一回到東宮里,便問:“他啥意思?”

    劉皇后也好,舒太宰也罷,加起來都不如這位陸太師令人困惑。

    這問題顯然誰也回答不了,姬無瑕自言自語道:“他說從旁人哪里聽說過我,是誰呢?”

    杜姜進來,像看傻子一樣看他,遞給他一張單子,姬無瑕打開看到密密麻麻一大串名字,頓時就暈了。

    姬無瑕用手指提著那張鏤空雕花墜金絲的單子:“這是什么?!”

    杜姜道:“陸太師使人整理送來的,你的相親名單。”

    姬無瑕:“知道的以為是相親,不知道的以為是群面呢。”

    他不以為意,也沒想到第二日這群人便來了。次日他午睡起來,發現東宮的前殿里頭吵吵鬧鬧,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人。

    “哎哎哎你怎么就直接出來啦?!”杜姜趕緊攔著姬無瑕,把他往后殿兜,“至少等我先放個屏風啊。”

    杜姜和蕭驍住在東宮里實在身份尷尬,連劉皇后都看不下去了,給他倆安了個頭銜,一個是公主少師,一個是公主少保,今日剛下來的旨意,還說這兩個官銜是自古就有的。

    姬無瑕心想,這肯定是策劃瞎編的,給玩家搞點福利,到底哪朝哪代有給公主比照皇子,安排幕僚班底的啊?!

    至于公孫衡情況更復雜一點,他是姬無瑕十來年前的未婚夫,雖然雙方現在絕口不提這婚約,這種場合也多少要回避一下。

    其實外面也一直有議論,白璧公主都拒了公孫衡的婚,公孫衡為什么還要一路保護她回洛陽城呢?除了兩位當事人,只怕沒人知曉了。

    今日相親這種場合,安排在東宮里,合該新任的公主少師杜姜安排,杜姜令人搬了屏風過來,姬無瑕道:“這些人都是來跟我相親的?!”

    杜姜道:“是啊,不過還有隨從,世家公子出門前呼后擁很正常。你別探頭看,太明顯了,矜持一點好不好?從屏風縫里看。”

    “哈?”姬無瑕道,“這么多?”

    杜姜道:“嗯呢,傳統的七大家貴族都派了人,就連舒家都來了個侄子,還有陸太師義子。你想,誰萬一被你看上了,那不是一步登天?”

    姬無瑕道:“這跟菜市場似的,怎么挑啊?”

    杜姜湊他耳邊,小聲道:“你還真挑啊?!我要吃醋了!”

    姬無瑕:“你說句正經的!”

    杜姜道:“你想挑就挑,不想挑就打發回去唄?我以為你要看美男,才把他們都留下的嘛!”

    杜姜與姬無瑕嘀嘀咕咕的,擠來擠去搶著看屏風外面的人,把屏風都擠歪了。蕭驍站在外面,踢了屏風一腳,將其正過來。

    姬無瑕這才好好坐下,清了清嗓子,殿前頓時靜了,都等公主發話。

    姬無瑕靜了一會兒,小聲道:“這隔著屏風也看不清啊,哪個是美男……”

    杜姜道:“我替你看過了,至少都相貌周正,不缺胳膊短腿。”

    姬無瑕:“那你這標準也太低了。”

    杜姜指了指自己:“全殿最美的在你眼前,你都視而不見,其他的好看點難看點又有什么要緊?”

    姬無瑕道:“你也就一張臉值得稱道,心里還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滿屋子人等著姬無瑕問話,結果他倒是跟杜姜打情罵俏起來了。

    于是有人便不耐煩,當眾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公主殿下,我們來都來了,請您還是挨個相看一下吧。”

    姬無瑕只覺得聲音很耳熟,驚道:“怎么是你?!”

    劉白白道:“我也不是心甘情愿來的,是我大姐逼我來的。你這母老虎,一想到要娶你,我心里都發毛。”

    姬無瑕大怒:“你還嫌棄上了?!”

    姬無瑕要轉出屏風去揪劉白白,杜姜趕緊扯住他,道:“殿下,注意點跟皇后的關系!”

    姬無瑕稍微冷靜一點,便能想明白,劉白白出現在此處實屬再正常不過了,皇后打算把他嫁給她的自己人,后續便好控制,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她弟弟更自己人呢?

    但皇后打算皇后的,姬無瑕顯然自有盤算。

    姬無瑕道:“你這慫包,打仗不行,還指望靠裙帶關系上位,誰給你臉了?!”

    下面的其他相親者明顯也是聽過劉白白率軍攻打臨濤城,不僅仗打輸了,還賠了五十萬兩白銀的故事,頓時紛紛議論起來。

    劉白白道:“那五十萬兩就當聘禮了,你要是不嫁我,就把錢還給我啊?!”

    姬無瑕大怒道:“你信不信我再揍你一頓,讓你再多出點醫藥費?!”

    他卷起袖子又要去揍劉白白,不過蕭驍動作比他快得多,見劉白白出言不遜,便一語不發,拔出彎刀便逼向劉白白,劉白白頓時排開其他相親者,在大廳里抱頭鼠竄。

    其他相親者被他擠來擠去,不停有人喊:“別踩我的腳!我今天穿了白鞋!”又有人叫道:“啊啊啊刀拿遠點啊我暈血!”

    大廳里的氛圍像菜市場一樣,杜姜道:“算了!烏樓漸!”

    這局勢亂得連杜姜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叫了蕭驍的烏桓名字。蕭驍停步,將彎刀脫手擲出,刀刃的閃光在殿內不斷回旋,堪堪擦著劉白白的發髻,削下了他的幾縷發絲,一聲破風銳響釘在東宮的門框上。

    劉白白:“啊啊啊啊啊啊!!!”

    姬無瑕:“蕭驍,打得好!”

    劉白白:“你給我等著,我回去要告訴我大姐,好好治治你!”

    劉白白放完狠話,轉身跑路了,被他這么一鬧,其他相親者也都不太敢招惹姬無瑕,縮頭縮腦地在殿內坐著。

    杜姜的神色也慘不忍睹,道:“算了,按順序相一遍,相中哪個回來再說吧。”

    他開始挨個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便上來給姬無瑕看,姬無瑕也不知該問什么,只好按照面試的套路,讓對方先自我介紹一下,好空出時間來看看單子上的簡歷,背景是誰家的子侄,高考,不,科舉考了啥名次,后來當了啥官、有啥功績之類的。

    除了主要看臉,其他流程其實就跟面試沒什么兩樣。

    姬無瑕道:“看不中,我一見他,就想起舒太宰那張苦瓜臉來。”

    杜姜道:“這是舒太宰侄子,長相類似說明是親生的。”

    姬無瑕道:“舒家人更不行,打發走吧。”

    杜姜高聲吩咐宮人:“給舒公子備禮。”這便是打發他走的意思。

    “看不中也要送禮?”姬無瑕不滿道。

    杜姜道:“咱有的是錢,送個禮還是送得起的,就一罐茶葉,別這么小氣。前面劉皇后的弟弟你都沒送呢。”

    姬無瑕道:“怎么沒有呢?蕭驍賞了他一把刀,現在還釘門框上呢,只是他沒帶走罷了。”

    杜姜哭笑不得,兩人本來也不想把姬無瑕嫁出去,跑流程一下午,拒了足有幾十人。所有人都滿懷希望而來,指望著公主眼瞎看上他們,好一步登天,卻各個失望而歸,其中許多人還不滿意,便留在東宮院內,打算看看公主到底能看上啥樣的,以便回去八卦。

    于是午后一屋子的人,到了快日落,還是一屋子的人。

    “最后一個了。”就連念名字的杜姜都有點厭煩了,“陸太師的義子——怎么沒寫名字?請上前來,人呢?”

    下面的人互相對視,發現屋里人都已經上去介紹過了,再沒有其他人了,于是不少人小聲道:“都快結束了人還沒來啊?這么大架子,放公主殿下的鴿子?”

    正在這時,一名黑衣青年騎著一匹黑馬,帶著兩個隨從,就這么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騎馬徑直闖進東宮里來。他身形俊秀,袍帶飄飛,引來一陣黃昏時清爽的晚風,在殿前將馬一勒,干凈利落地翻身下馬。

    “來晚了。”青年道。

    青年神采飛揚,黑衣白膚,眼珠顏色非常淺淡,近乎銀色,令人見之難忘。

    姬無瑕漫不經心地往屏風外一望,這次誰都沒來得及攔他,他直接將屏風一推,站起來大喊道:“啊啊啊啊怎么還有你啊?!”

    “這位是陸太師的義子,聶染聶公子。”隨從跟著青年人跑都來不及,趕緊介紹道。

    聶染走進殿中來,看沒有留他的座位,一瞬間似乎想要跳到某個他專屬的位置上去,好歹是努力按捺住了,只微微抬了抬頭。

    好在他的隨從帶了墊子,給他排開眾人,鋪好坐下。

    這世家公子版本的聶染既沒有戴蒙眼的絲帶,也沒有戴墨鏡,反而像一般的閑散公子哥似的,帶著笛子和玉佩。他就這么微微睜著淡色的眼珠靜靜坐著,看著渺茫的遠方,睫毛像小刷子一般刷在姬無瑕心上。

    隨從站在旁邊,一本正經地介紹道:“聶公子向來病弱,自幼有目疾,不會舞刀弄劍,平時只愛寫寫畫畫。”

    聶染點頭,道:“是,我很少出門。”

    圍觀的相親者既心折于聶染與眾不同的脆弱風采,又嫉妒他出場便獲得了姬無瑕的極大關注,不由得鼓噪起來:“不是吧?!太師是不是故意的,這樣的病秧子也介紹給公主殿下,豈不是刻意為難她?!”

    “公主快將此人亂棍打出去!”

    “但也沒聽說陸太師有義子啊。”

    隨從彬彬有禮地答道:“少爺是我家老爺剛收的義子。”

    “剛收的?什么時候?”姬無瑕疑惑地問。

    “前天。”聶染答道。

    姬無瑕發覺,聶染這次是專專過來跟他作對的了。但是他怎么又成了陸太師的義子了?現在想來,陸太師說有人跟他提起過姬無瑕,定然是聶染了,怪不得他話里話外似乎知道姬無瑕的很多事,還非要安排姬無瑕相親,原來便是為了聶染的請托。

    姬無瑕現在騎虎難下,心里有一百個問號想要問聶染,還想揪著聶染又親又踹,卻無法當眾施為,這一屋子的人、陸太師義子的身份,反而成為他們對話的障礙。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聶染這周身貴氣的打扮,比起他做江湖人士時的刺客裝束,另有一番好看。本已打定主意相親只看不買的,姬無瑕卻感覺拒絕聶染,比拒絕其他人的話更難說出口。

    杜姜端著一罐茶葉在手上掂了掂,正是姬無瑕拒絕別人時要送的禮物。

    聶染的目的不明,但顯然他已有了他自己的想法,不再是姬無瑕說什么他便做什么,不再是姬無瑕的影子了。

    姬無瑕想了想,還是壓住心中的激蕩,道:“聶公子遠來辛苦,也請收下我從江南帶回的禮品吧,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

    聶染鼻子動了動,道:“茶葉?江陰城的茶葉雖不錯,我卻不想喝。”

    姬無瑕失笑道:“嗯,你不愛喝茶,那我送你一只竹哨如何?”

    聶染:“嗯?”

    姬無瑕道:“這竹哨是我朋友送我的,現在朋友沒了,只剩下竹哨了。”

    聶染道:“是把我當那位朋友的意思嗎?我雖然沒什么特別的,卻不想做別人的替身,也不想再當別人的朋友。”

    他話里有話,姬無瑕道:“那你想做什么?你來跟我相親,卻不要我的禮物就走了?”

    不想聶染說:“我身有殘疾,本就配不上公主殿下,是央求著義父非要過來見上一見的,便是公主沒看到我,我躲在暗處看看公主殿下,也足以令我心滿意足。”

    聶染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看”,姬無瑕簡直哭笑不得。

    聶染道:“假使……假使有幸也能入得公主殿下的眼,聶染想做殿下的情人。”

    大庭廣眾之下示愛,這句話換個人說出來一定油得不行,但聶染氣質清淡,說這句話卻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真誠,姬無瑕的話便有點接不下去了。

    聶染又道:“哨子殿下還是留著,天長日久,總還有用得上的時候。”

    姬無瑕:“……”

    天色暗了下去,公主相親不比選秀,本來也不會當眾宣布公主看上了誰,就這么把所有人打發回去也不為過,只是今日在場的人心里都清楚,只有一個人在公主心中是特別的,那便是聶染。

    杜姜當晚便指示江陰城跟來的人:“回去送信,多喊幾個人來,尤其是要會探聽消息的。讓洛陽商會的人進宮來,我有事情吩咐。”

    姬無瑕問:“有什么事?”

    杜姜道:“你今日直接露了面,城里的傳言要翻天了。我本來帶的人只打探舒家和長公主駙馬家,現在還得使人打聽陸太師和聶染的事情,忙不過來。”

    姬無瑕道:“唔,是得打聽一下……”

    “而且,”杜姜神色憤憤不平,“他們兩個出身尊貴,都有帶兵來就算了,現在連聶染都有自己的人了,憑什么我不能帶?我的人又不比他們差。”

    姬無瑕道:“你這是赤裸裸的嫉妒吧?!”

    杜姜叉著腰,道:“我嫉妒怎么了?”

    姬無瑕道:“關鍵是,他怎么勾搭上陸太師的,他們又究竟對我是什么態度?”

    相親完,躲出去的公孫衡也回來東宮了,在旁淡定道:“對你總是好事。”

    姬無瑕道:“我看陸太師言辭中對你頗有意見。”

    公孫衡道:“只要于你有利就好,等你登基完,我還是打道回府,回去臨濤城,他怎么想我又不重要。”

    姬無瑕:“哎你說這話真絕情!”

    姬無瑕心中一團亂麻,不僅沒有因為見了聶染而得以解開,反而越來越亂,得用快刀斬了。

    他相親時看中了周太師義子的消息,都還沒到第二日便全城皆知了。吃過晚飯,夜里劉皇后派人請他過去敘話,一上來便說:“聽說殿下今日相中一個漂亮的瞎子。”

    姬無瑕答道:“好說,陸太師義子,也不是一般的瞎子。”

    劉皇后道:“我那弟弟……”

    姬無瑕禮貌地說:“您弟弟繡花枕頭一個,傻得很,就別拿出來丟人了。”

    他本以為劉皇后要暴怒趕人,結果她幽幽嘆了口氣,道:“我也這么覺得。”

    姬無瑕:“……”

    姬無瑕馬上對她態度就有點改觀,劉皇后嘆道:“我本也不想讓他來相親的,他對付不了你,也不想讓他帶兵打仗,還不如安穩在家做個富貴閑人,是我父親和段太宗非說他行,我才不得不同意的。”

    看來皇后也有皇后的難處,皇帝老公死了,太監情人跑了,三代單傳的弟弟不爭氣,姬無瑕簡直也想替她嘆氣。

    劉皇后伸手拍了拍姬無瑕的肩膀,道:“這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

    姬無瑕出神道:“我覺得,倒也未必如此。”

    第58章 姬無瑕:歸程

    “什么?”東宮內, 除了姬無瑕之外的全家都大驚失色,“你這就要公布身份了?”

    因著那句“男人靠不住”的共情,姬無瑕從皇后那里捧回了一籃子荔枝, 正吃得津津有味,點頭道:“是啊, 我想公布, 你們覺得呢?”

    杜姜猶豫道:“要么還是再看看形勢?你這一公布身份, 不就立刻變成眾矢之的了嗎?”

    公孫衡也道:“皇后和舒太宰兩派都會立刻想方設法除掉你,而其他觀望的朝臣會被迫在短時間內站隊。長公主還沒來,態度也不明晰, 看起來, 會支持你的只有陸太師。依我看,是否再建立一點班底再說?”

    蕭驍道:“我無所謂,大不了搞砸了,我還帶無瑕回烏桓去,天高皇帝遠,誰也抓不住我們。”

    姬無瑕道:“說得好, 賞你吃荔枝。”

    杜姜道:“那敢情好, 把我和公孫將軍也帶過去?”

    杜姜明顯在說反話,姬無瑕道:“你們真是夠了,我也明白現在公布會有很多問題,杜姜自然是為了我好, 但我不想鬧劇再反復重演……”

    杜姜道:“你這么在意聶染?”

    姬無瑕道:“我不是在意他!只是厭煩了這說話要藏著掖著的環境!”

    杜姜道:“你就是在意, 昨天你還沒主意,今天便要公布了, 明天是不是又要上和光峰出家?”

    姬無瑕道:“……等等,上和光峰也不算出家吧?!”

    公孫衡:“你都上過和光峰了?顧神醫她人還在嗎?”

    姬無瑕道:“不在了……不, 不是那種不在了。你吃個荔枝吧,很甜的。”

    公孫衡臉上悲戚的神情一僵,姬無瑕道:“跑題了!總之,我想開誠布公地說話,又有什么話不能說呢?如果他們覺得我不合適做皇帝,就改變他們的想法,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一時間場面沉默,姬無瑕道:“既然大家有不同的意見,那便投票表決!”

    場面很明顯,兩票對兩票,蕭驍支持姬無瑕要公布的想法,其他兩人則不贊同。

    杜姜道:“現在人是雙數,這也沒法決定啊?是不是還要把聶染喊回來?”

    蕭驍道:“無瑕是主公,本來就不需要征詢其他人的意見。”

    公孫衡:“……”

    公孫衡:“他說得對,我要改成支持無瑕。公布身份說不定會突然打開僵持的局面?”

    杜姜難以置信:“你們這是孤立我?!我說錯了什么嗎明明就是……”

    姬無瑕剛好剝好一顆荔枝,便直接塞進了杜姜的嘴里,道:“沒人孤立你,也賞給你,吃罷。”

    于是杜姜也大體上消了氣,幾人開始商議要在什么場合公布,其他各派又會有什么想法和意見,誰又可能會支持姬無瑕。

    “你這是要跟滿朝文武打個遍。”稍作討論之后,杜姜總結道。

    “就沒有支持大周正統的嗎?”姬無瑕道,“故事里不是都說,一旦占據正統和大義的天子登高一呼,便會義士云集,八方來援?”他自己是沒有什么正統的自覺的,但是故事的套路都這么編。

    杜姜給了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道:“你話本看多了,這既然是個真實的世界,當然人人為己,哪還有什么義士?”

    “萬一矛盾急劇爆發,”公孫衡道,“鎮東軍還在城外,烏桓騎兵人數雖少,機動力卻極強……”

    蕭驍向他略點了頭,公孫衡便接著說:“還有陸老太師帶來的一部分西南的白衣軍,不知指望不指望得上,從聶染的關系上來講……得看無瑕自己的手段了。”

    姬無瑕道:“他麾下的兵士為什么叫白衣軍?聽起來很窮的樣子。”

    公孫衡被他逗笑了,道:“西方屬白,所以叫白衣,不是一窮二白的意思。”

    姬無瑕道:“他們夜間作戰一定很明顯……”

    公孫衡:“會換衣服的!不知白衣軍來了多少人?”

    杜姜:“已打聽過了,比鎮東軍人數還多一些,公孫將軍帶了五萬人,但白衣軍足有八萬。”

    姬無瑕:“他帶那么多人干什么?”

    雖然雙方都暫時進不了洛陽城,但帶八萬人來,一定有比較大的戰略意圖。還好皇后放姬無瑕進來了,若是不放,陸家又站在洛陽一邊,這仗還真的不好打。

    “你處理好跟你小侍衛的關系,”杜姜道,“人家現在是八萬人的小少爺了。”

    話題又轉回到聶染,姬無瑕再吹哨,來的還是鐘小紅。鐘小紅怒道:“你又沒事兒吹哨,下次吹我可就不來了!”

    姬無瑕連忙安撫:“鐘長老來回辛苦,給你吃荔枝。請教一下,你們和光派跟白帝城的陸靜有什么關系嗎?”

    “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不認識!”鐘小紅道,“走了!”

    她揪了一串荔枝,又比劃了個手訣,一秒便消失了。

    沒有任何線索能夠表明聶染怎么變成陸靜義子的,姬無瑕道:“總不見得是來洛陽的路上遇到,一見如故,所以……”

    蕭驍指了指眼睛,示意好像瞎子也沒法一見如故。

    姬無瑕道:“啊啊啊不管了,便擇日不如撞日……最近有什么場合……”

    杜姜道:“七夕節。”

    姬無瑕納悶道:“啊?這就要七夕了嗎?”

    杜姜道:“嗯呢,今日初六,就是明日。”

    他隱約還記得,這游戲是個乙游來著,既然是乙游,七夕就多半會有大的活動收割一波流水。

    但姬無瑕最近在這個世界過得太沉浸了,什么游戲的規律,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一般,朦朧而不可觸及。

    公孫衡道:“七夕與其他節日不同,各種儀式活動都以女子為主。每年都會由當時的后宮之主出面,在宮內宴請群臣及其家眷。”

    姬無瑕道:“你被請過?”

    公孫衡道:“小時候有幸參加過一次,當年還是由顧神醫主持的。”

    第二日,姬無瑕便向皇后詢問,這七夕的宴請公主本就有份,而且是作為宴席的主人出場,皇后也沒有名目阻攔他,直接扔給他一份菜單。

    不過姬無瑕倒也不是為吃菜,而是為了自曝去的,于是杜姜操辦,給他準備了一套皇子的禮服,男裝。

    臨到晚上,姬無瑕的社恐病又有點犯了。七月初還是盛夏,王宮池塘的蓮花開得熱烈,宴請用的宮殿剛好在水邊,風從水面上吹來,掀起殿外圍的白紗,帶來陣陣薄荷似的清香,并將彩線穿著的精致巧果吹得四處搖晃。

    姬無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大殿正中皇后坐著,矜持地接受各官員和家眷的道賀。

    他因為換了一套男裝,出去肯定會被眾人矚目,心里暗暗盤算等下被問到了要說的話。

    正當他打算就這么走進去,徑直坐到皇后身旁時,殿內異變突生。

    “你這潑婦竟還敢來?!”是段太宗的聲音,嗓音顫抖,顯然悲憤至極,姬無瑕生怕錯過了八卦,趕緊探出頭,隔著輕紗往里看。

    大殿中排布著不少座位,各自擺放著茶水小吃,但中間是空的,段太宗站在正中靠前的位置,看似剛向皇后行禮完畢,就一眼見到前排舒太宰帶來的家眷——他休也休不掉的老婆、舒太宰的妹妹、名義上還是太宗夫人的舒氏。

    “怎么?只有你能來,我不能來?”舒氏也不看他,嗑著瓜子反唇相譏,“喲,一個人嗎?怎么不帶你的小妖精們來啊?現在是男的女的小妖精,怕帶出來讓我看到?”

    拜見皇后的隊伍都停了,大部分人都想看這熱鬧,傳菜的宮女磨磨蹭蹭不肯走,就連皇后自己都豎起了耳朵。

    舒氏道:“這半年我不在,你舒服了吧?自由了吧?日子開心得很吧?”

    段太宗反唇相譏:“沒你這潑婦,我自然舒心快樂!早知道你要來,我就把休書帶來了,當面甩你臉上!”

    “你還配甩我臉上?!”舒氏大怒道,“我都沒甩你臉上!皇后和我哥都在此處,你讓眾人評評理,是不是你出去亂搞,才毀了我們好好一個家的?!”

    “你莫要血口噴人!”段太宗吹胡子瞪眼,“說話要拿出證據的!”

    “證據?我眼見你跟一個衣衫不整的太監一起,從床底下出來的,還要什么證據?!”舒氏憤怒道。

    姬無瑕心道,這都半年了,這事兒還沒說開?

    皇后明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她總不能跳出來說,那太監是我情人,不是段太宗的情人,于是她只能按捺住內心的波瀾,保持表面上的沉默不語。

    舒氏開始哭了,道:“我從十六歲便跟了你,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僅在外亂搞,還搞男人,完事兒還要休妻,我這一輩子都錯付了!”

    段太宗見狀也要哭了,道:“你看看我這腿!”他還拄著拐杖,“這不是你使人打的?半年還沒好!”

    這場景十分詭異,雙方都在哭訴,但又沒什么詭異的,只因天下怨偶多半如此,古今中外都難以幸免。

    等等,姬無瑕心想,偷情的太監等于運州侯姬徹,等于舒太宰的擁立對象,這么說起來,目前她豈不是跟她的假想敵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半年都沒見過姬徹嗎?

    姬無瑕驚恐地看了看舒太宰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來。皇后似乎也想起她的情人,面上若有所思。

    此時,有太監扯著公鴨嗓子,在外喊道:“運州侯到——”

    姬無瑕、皇后:“……”

    在最緊要的關頭,此次宴會集齊了互相怨恨的老夫老妻、心懷不軌的大舅哥、被冤枉的奸夫和奸夫實際的老情人,眾人和和美美、齊聚一堂,姬無瑕覺得自己這公主是男人這消息都不勁爆了。

    姬徹進來,打扮得花枝招展,左顧右盼便要向皇后行禮,似乎還打算給她拋個媚眼來著,完全沒注意到現場僵直的氣氛。

    “天殺的!”所謂情敵見面分外眼紅,舒氏第一個認出來了,“你還真敢帶這狐貍精出來!你又是怎么給他搞了個侯爺的位置的?!”

    舒氏從座位上跳起來,提著桌上的酒壺就去潑姬徹,姬徹也不認得她,馬上抱頭鼠竄,繞著大殿跑,嘴里狂喊“舒太宰救我”“皇后救我”。

    劉皇后毫無辦法:“哎哎哎……”

    舒太宰也解釋不了,一臉“你們不要問我我耳朵聾”的神情。

    一場七夕宴會馬上變成鬧劇,請的戲班子都不用唱了。姬無瑕心想,這不行啊,我要公布身份的事情雖然可以放一放,但這一對怨偶因為誤會冷戰半年,真的沒問題嗎?

    姬無瑕躲在柱子后面,高聲喊:“不要打小三啦,小三又沒跟你成婚啊,先揍老公!”

    他喊完馬上換了根柱子,也沒人注意到是他喊的,但是舒氏聽了之后,一想也對,便放過了姬徹,來追段太宗。段太宗腿不好,被她一追就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舒氏便騎在他身上,把酒壺扔了,繼續大哭,皇后神色戚戚地看著她出神。

    姬無瑕清了清嗓子,從柱子后走出來,道:“幾十年夫妻,就不能互相容讓,這么點小事便鬧半年。”

    舒氏哭道:“怎么能說是小事呢?這在我心里是天大的事!”

    皇后詫異道:“無瑕,你怎么穿這么一身衣服?”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從舒氏那里,轉到了姬無瑕身上。姬無瑕這身衣服是杜姜挑的,以藍白色為主,墜著銀邊,戴碧綠色的玉佩,款式既雅致,又顯出他少年人跳脫活潑的氣質,不由讓人多看兩眼。

    姬無瑕先不理會皇后,走到正中,對著舒氏道:“你不是疑心那日,段太宗到底在床底下干嘛嗎?”

    舒氏淚眼蒙眬,道:“是啊!”

    “我給他作證!”姬無瑕道,“只因那日,我也在床底下!”

    滿堂皆驚,啊?你也在床底下,那得多大的床啊?!

    姬無瑕陳懇道:“那日先帝駕崩,金狼王子追著我逃入宮中,段太宗則是進宮向皇后報喪的。”

    舒氏疑惑道:“你怎么證明?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跟他一伙的?”

    姬無瑕道:“我為什么要跟他一伙?不過證明方面,我另有辦法。”

    姬無瑕從懷中掏出玉璽,道:“你看,那日先帝駕崩,段太宗是想拿這個玉璽給皇后,這是我那天晚上從他身上順來的。”

    其實不是順來的,是搶來的。

    皇后、舒太宰:“……”

    這半年里,無數人都找過玉璽,只有他們兩派隱約知道玉璽在姬無瑕手里,不想姬無瑕就這么當眾輕輕松松地拿了出來。要知道牌拿在手上才是牌,打出來之后,便無法再做任何威脅和交換了。

    杜姜站在白紗帷幕后,對姬無瑕翻了個白眼,同時比了個大拇指,不知是夸他還是罵他。

    舒氏聽完姬無瑕的話愣了一會兒,顯然有點信了,畢竟誰會拿出玉璽給偷情這種小事作證呢?

    姬無瑕之前也萬萬沒想到,這玉璽沒在他的奪嫡路上起到什么關鍵性的作用,反而是用在段太宗的家庭和睦上。

    姬無瑕適時誘導:“你看,你這么揍他,他都沒反抗,難道不證明他對你的愛嗎?”

    舒氏道:“確,確實啊,我誤會了他,可他還這么愛我……嗚嗚嗚……”

    段太宗本來腿腳就不好,被她騎著,可能確實也沒法反抗,道:“你你你先下來。”

    舒氏:“哦。”

    “那段太宗,你還愛不愛你老婆呢?”姬無瑕又問。

    段太宗還端著架子,道:“只要她肯認錯……”

    姬無瑕痛心疾首,道:“你們男人啊!心里就只想著自己的面子!給老婆認個錯,道個歉,又能怎樣呢?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老婆幫你操持家務幾十年,你對得起她嗎?!”

    段太宗:“哼。”

    舒氏哭道:“你的腿啊!我記得你的老寒腿這兩年一直便也不太好,這下可是再也好不了了啊!”

    姬無瑕:“你看,你這么對她,她還關心你的腿!”

    段太宗的臉色就有點變了,猶豫了一會兒,道:“其實我的腿也沒啥事兒,我快好了,拄拐只是來賣慘的!你看看,我走得挺好的,這一頓打還把我老寒腿的經脈打通了!”

    姬無瑕:“……”

    你們倒也不必如此便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了啊!

    姬無瑕面上慈愛道:“其實本來也沒什么大誤會,還是一起回家,好好過日子吧!”

    段太宗夫妻二人聽了他的話不禁抱頭痛哭,痛心疾首地訴說這半年來互相間的思念之情,段太宗又道:“這家里還是少不了你啊!”

    兩人行禮,謝過姬無瑕,又謝皇后舉辦了這次七夕的宴會,給了他們和好的契機。劉皇后簡直目瞪口呆,道:“啊,那就,如公主殿下所說,好好回家吧。”

    夫妻二人飯也不吃了,宴會也沒心思參加,雙雙攜手歸家,出門時還小心地繞過了躲在門口,隨時準備逃走的姬徹。

    他們算是皆大歡喜了,但姬無瑕的身份問題還是沒解決。

    皇后欲言又止,看了姬無瑕的少年皇子裝束,又看他手里拿的那塊玉璽,剛要盤問,就見姬徹走上前來,先向她行禮。

    皇后:“……”

    姬徹:“請娘娘將公主殿下借給我,我有幾句話想說。”

    皇后出神道:“你帽子歪了。”

    方才被舒氏追了許久,還潑了壺酒,姬徹本來精致的裝扮搞得亂七八糟。聽皇后這么說,他便整了整帽子,還對她笑了笑,帶著姬無瑕出去。

    姬無瑕跟他走到湖邊,倚著欄桿,面對著湖里成片的蓮花,道:“你又有什么事?咱倆可是政敵,不好這么私下說話的。”

    姬徹道:“你要么,也給我說和一下?”

    姬無瑕:“跟誰?”

    姬徹:“還能跟誰?”

    他使了個眼色,示意殿內的主位。

    姬無瑕一個頭兩個大,道:“你真看得起我,她算是我后媽,你想做我后爸?”

    姬徹道:“你連吵了半年的段太宗夫婦都能說和,我和皇后還沒吵這么久呢,我看你行。”

    姬無瑕道:“段太宗沒長嘴,你也沒長嘴?自己說不行嗎?”

    姬徹道:“她不聽我的。”

    姬無瑕:“那我也能幫什么忙?要么我登基之后,給你倆蓋個玉璽大印,讓皇后改嫁?”

    “哇,那敢情好,”姬徹馬上說,“你以為我為什么要答應舒太宗篡位啊?就是因為篡位后能娶先皇后啊!”

    姬無瑕扶額道:“你這種也不叫篡位吧!別亂說話,要殺頭的,撐死了就是個奪權。”

    姬徹道:“嗯嗯奪權。”

    姬無瑕道:“你就為了這個奪權,大可不必啊!”

    姬徹道:“你若是真能保證將她賜婚于我,我不奪權也行!皇位就讓給你!”

    “你說真的嗎?”姬無瑕又道,“你還不如不要搞這出,就好好跟著她,有沒有那個名分又能怎樣呢?”

    姬徹道:“名分倒是不重要,否則我也不會進宮當太監了,只是總這么偷情,幾十年如一日,讓我覺得我跟她是不平等的,真愛出自平等,你懂嗎?”

    姬無瑕心中忽然一動,想到了自己跟聶染。聶染是覺得不平等嗎?不能跟自己平起平坐?

    姬無瑕停了一會兒,道:“你們雖然不平等,但她心里有你的,否則她為什么恨你呢?恨就是愛……”

    姬徹陷入沉思。

    姬無瑕又道:“你想想看,她心里沒有你,你就像路邊一棵樹,宮里一只凳子,她看都不看你一眼。”

    “你說得對。”姬徹終于道,面現喜色,“她心里有我,有我的!”

    姬徹開心起來,差點在湖邊狂喊,姬無瑕心道你有病吧,滿朝大臣都在殿里呢。

    還好他最終忍住了,姬無瑕又想,自己這是干嘛來的啊,好像是來洛陽奪嫡的吧?怎么秒變老娘舅了?

    不過他嘴上還是接著說:“我不反對你尋找平等,但你得先安她的心,不要傷害她。”

    姬徹道:“她也不跟我說話,我沒機會表明心意啊……”

    姬無瑕道:“你傻啊,寫封信,寫個字條也行,我給你送!”

    姬徹恍然大悟,當即便摘下一片蓮葉,問路過的宮人要了筆,靠著湖邊欄桿,在蓮葉上寫了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姬無瑕心中酸酸的,心想蓮葉上寫字,還挺風雅的,怎么都沒人給我寫。

    他接過蓮葉,轉身就進了殿內,把蓮葉獻給劉皇后,劉皇后不明所以,打開蓮葉看了一眼,趕緊又包好了,故意左顧右盼。

    姬徹這才進殿里來,坐在角落,姬無瑕則坐在主人位,皇后身旁。

    折騰這許久,開宴的時間都延遲了。皇后說了兩句場面話,起身祝酒,杜姜給姬無瑕倒酒,順便小聲道:“你怎么進進出出的,又看上誰了?”

    姬無瑕:“沒有!”

    杜姜顯然也只是開個玩笑,順手在姬無瑕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他不要緊張。

    姬無瑕的心思又回到了自曝身份上面,壞了,這好像當眾論文答辯啊,等下怎么說啊!

    正在這時,他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聶染也來了。陸老太師的瞎子義子坐在暗處,但整個人秀美得就像在發光一樣。宴會開始后,不斷有大臣的家眷找他搭話,尤其是姑娘小姐們,簡直絡繹不絕。

    聶染坐著,能笑一笑的,便不開口,不得不開口時,便簡單答兩三個字,更顯得文弱溫潤。

    “笑了笑了!”有姑娘道。

    “他一笑我的心都化了!”又有人跟閨蜜議論。

    姬無瑕豎起耳朵,甚至聽到:“啊他好溫柔好美,氣質又楚楚可憐,好想照顧他……”

    姬無瑕心道,他一點都不需要你照顧,拔出劍來能在幾萬人中來去自如,況且,以前可都是他照顧我的,走到哪里都背我去。

    他的身旁,皇后在祝酒的間隙,不停地低頭看那片蓮葉。姬無瑕今晚大略是撮合了兩對怨偶,自己腹中卻滿是怨氣,甚至還有一絲絲嫉妒。

    如果自己登基為帝,是不是真像他們所說,就能得到愛人的認可了?能得到幾個呢?

    “諸位大人,”姬無瑕起身道,“各位姑娘小姐,請先讓讓,我有話要講。”

    下面的大臣們神色各異,圍著聶染的小姐們倒是讓開了。

    姬無瑕舉起酒杯,做了個祝酒的手勢:“今日借著這節日的時機,想向眾位坦白一件大事。”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了他的裝束,又看皇后。皇后心思都已不在這里了,正在出神,別人看她,她只好也去看姬無瑕。

    第59章 姬無瑕:歸程

    姬無瑕端著酒杯, 接著道:“諸位大人想必猜到了,無瑕不是公主,是先帝的皇子。”

    全場嘩然后, 開始議論紛紛。女眷們較少來宮里走動,但對八卦更為敏感, 馬上便有人議論起姬無瑕的容貌風度, 怎么看也不像個女孩兒啊?

    公孫衡今日沒有入席, 而是持劍守在殿外,以防萬一;杜姜在簾后不遠處,手持著姬無瑕的酒壺方巾;蕭驍則稍微遠些, 也在關注著他;聶染坐在席上, 雙眼雖不聚焦,卻直直看向姬無瑕的方向。

    有個老大臣顫顫巍巍道:“公主殿下,此言不好亂講,這七夕佳節,可是來耍我們開心的?!”

    姬無瑕道:“自然不是。無瑕本打算以公主的身份逍遙一輩子,但現在大周沒有合適的繼承人, 說不得我就必須站出來, 肩負起天下的責任來。”

    舒太宰起身道:“除了殿下之外,倒還有運州侯可以繼承大統,殿下這番話大可不必。”

    姬無瑕道:“運州侯長于鄉野,有些道理, 生在這深宮之中才能明白。”

    眾大臣無不陷入深思, 姬無瑕又道:“何況,運州侯已與我說好了, 他會退出皇位之爭。”

    “這!”舒太宰大驚失色,但是轉頭去看姬徹, 姬徹卻毫無反對之意,反而對著姬無瑕微微頷首,顯然已被買通了。

    舒太宰道:“男男女女的,荒唐!”

    姬無瑕道:“是男的荒唐,還是女的荒唐?舒太宰妹妹與夫君吵架歸家,太宰大人不說和也就算了,哪有資格嘲笑替你說和的天家的子嗣?”

    舒太宰:“……”

    姬無瑕道:“無瑕作為天家子嗣,自然有義務保護這萬里江山及其上的百姓們,也包括段太宗夫婦。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都脫不開干系,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皇子公主都是同樣。”

    舒太宰嘆了口氣,其他在座的王公大臣們倒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姬無瑕見得到了初步的認可,便笑道:“這第一杯酒,就敬過往,敬大周開疆擴土的先祖血脈傳承,若無先祖披荊斬棘,也無我們今日相聚于此。”

    有不少人起身向姬無瑕鞠躬,將杯中的酒喝了。姬無瑕也一飲而盡,杯子一放,杜姜便給他舔滿。

    有個穿皮甲的中年人不悅道:“年少無知,還引經據典、談論先祖,未免輕浮可笑。”

    姬無瑕道:“這位大人怎么稱呼?”

    “臣垚城袁毅。”

    “袁將軍。”虧姬無瑕還記得他是三位上將軍之一,似乎與大長公主有舊。袁家從未露面,這次還是登場了,可見背景故事沒有白白交代的。

    姬無瑕點頭,道:“不知袁將軍您可曾年少過?”

    眾人失笑,只要是人,自然年少過。

    姬無瑕道:“高祖起兵于草莽之時也才十八歲,無瑕比他還虛長兩歲呢。不知將軍年少時,是否發過什么誓言,說過什么大話,現在后悔了不曾?”

    袁毅突然一震,陷入沉思。姬無瑕心道,我瞎蒙的,你還真有年少往事啊?

    姬無瑕柔聲道:“少年時敢說敢做,膽大妄為,好高騖遠,都是自然而然。然而沒有高祖的好高騖遠,便沒有我大周朝建國,可見年少輕狂倒也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袁毅遲疑道:“不錯。”

    宮中飲用的酒味道清甜,唇齒留香,姬無瑕不禁越說越快,道:“第二杯酒敬當下,各位大人年少時寒窗苦讀,現下為官多年,當初的夢想是否還在,是否還能堅持初心,還是被權力腐蝕成一地雞毛,這是無瑕初登朝堂最想要了解的。”

    老頭子看不起年輕人,但又都年輕過。姬無瑕說這話,便是想要激起在場這些老頭子們與膽大妄為的自己共情。眾人都聽得此言,多少都想起了年少時光,這次幾乎所有人都將酒喝了。

    陸太師放下酒杯,替眾人問了個關鍵問題:“不知當初,先帝與顧貴妃,為何要隱瞞殿下身份,當作公主來養?”

    姬無瑕真誠道:“只因我娘愛我。”

    陸太師失笑道:“此話怎講?”

    “皇子生在這世上,自幼又要讀書,又要習武,明槍暗箭中長大不易,長大了還要爭權奪利,實在是太苦了。”姬無瑕搖頭感嘆,“我娘想讓我活得自由自在。”

    “但女子在宮中也不見得輕松,”姬無瑕轉頭看劉皇后,“這皇宮對女子來說,也像監牢一般,只有將我作為一個普通女孩子嫁出去才成,離皇宮越遠越好……”

    他看到劉皇后轉過身,用帕子遮住臉,稍后轉回來時,眼角發紅。

    “不過最終我還是沒有按她的意思遠嫁。”

    公孫衡神色平靜,從殿外與姬無瑕對視一眼。

    姬無瑕道:“假使這皇宮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大監牢,也需要一個人來改變它,為什么這個人不是我呢?”

    “假如這世界真有什么問題,為什么不由我來戳穿?我想關照所有人,無論是宮人還是大臣,將軍還是黎民百姓。為此,從今日起,無瑕也將加入皇位的角逐,我想,選擇這條路,才暗合我娘對我‘自由自在’的期待。”

    姬無瑕站起來,再次祝酒:“諸位大人中洛陽本地人不多,大多背井離鄉,到這洛陽城為我大周效力,短則數年,長則數十年,也該回家看看家中的老父老母了。顧小月已故去,但各位的老父老母還在,莫要錯失光陰,事后追悔莫及!”

    下面文武大臣的神色都戚戚然的,顯然是被他激起了對故鄉和父母的思念。

    “我也想我娘了。”姬無瑕眼眶中淚水打轉,“這最后一杯酒,就敬生我們養我們的父母親。”

    姬無瑕唇間酒液閃爍,將眼一閉,杯中溫酒潑在大殿之上,轉身走了-

    片刻后的東宮里,公孫衡:“無瑕,你沒事兒吧?”

    姬無瑕呆坐了一會兒,道:“無事,就是想家了。”

    杜姜走過來,捧了毛巾給他擦臉,道:“你的演技也太精湛了,換了我也演不成你這么逼真……”

    姬無瑕頓了一下,坐在榻上,突然就捶著床號啕大哭起來。

    他哭得像個一百來斤的孩子一樣,蕭驍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姬無瑕便把臉埋在他胸前,把大把的鼻涕抹在蕭驍衣服上。

    公孫衡慌了神,道:“怎,怎么,別哭,你還有我們陪著呢!”

    姬無瑕一邊哭一邊哽咽道:“我沒事兒,真沒事,就是編瞎話把自己也編進去了,我媽還在外頭等我呢嗚嗚嗚哇哇哇……”

    公孫衡:“???”

    姬無瑕這一刻確實想起了自己還在現世的媽,媽媽也不知道怎樣了,有沒有因為自己的失蹤傷心欲絕。

    杜姜只怕姬無瑕說漏了嘴,講出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秘密,趕緊岔開話題:“公孫將軍安定下來之后,也得將明澤郡主早日接過來盡孝才是。”

    明澤郡主就是公孫衡的母親姬玲瑯的封號。公孫衡猛然醒悟,點了點頭。

    杜姜又轉向姬無瑕:“別哭了心肝,今天是七夕,洛陽城里有得好玩,咱們出宮玩去?”-

    姬無瑕走后,一群大臣酒喝了一半,既迷幻又清醒地坐在座位上。他們的公主殿下在一場酒宴之間變成了皇子,并揚言要登基為帝。

    眾大臣相顧無言,一般這種場合,都會等皇后或者舒太宰開口定調,兩人甚至常常會直接吵起來,但在這七夕之夜,牛郎織女相會之日,他們似乎都在神游太虛。

    皇后失神地攥著手里的荷葉,舒太宰心里則裝著他的妹妹,反而是陸太師開了口,道:“不知各位大人以為如何?”

    他雖未明說,但人人都知道問的是姬無瑕的事。

    袁毅道:“這公主殿下,我倒敬他是條漢子。”

    百官:“……”

    “百善孝為先。”陸太師屯接道,“依我看,白璧公主,不,太子殿下,倒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舒太宰開了金口,道:“不錯。”

    陸太師道:“這些日子,老頭子一直心中惴惴,只因先帝死得不甚光彩,更是被外族騎兵長驅直入到都城,可見我大周國運已現出些不祥的跡象。”

    這話只有他這種三朝老臣敢講,一般人是不敢說的,眾人目光都落在陸太師身上,他又道:“該如何作為,才能將大周重新推回正軌,老頭子近日總在思考這個問題。國不可一日無君,可咱們大周已有半年無君了。”

    “這么久居然朝廷還在運轉,還開得出七夕的國宴來,皇后娘娘居功至偉。”陸太師道。

    劉皇后這才回神,向他微微頷首。

    陸太師道:“不知皇后娘娘屬意何人繼承大統?”

    劉皇后想了想,道:“本來沒什么合適的人選的……都是勉強……”

    “不錯,”陸太師道,“幾位繼承人都很勉強,大長公主有子,但非正統血脈,運州侯的親緣又太遠,而且,這兩位都未顯露出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舒太宰也不得不點點頭。

    陸太師道:“唯有公主……不,無瑕太子殿下,他心思聰敏,能言善道,又是先帝唯一子嗣,正合繼承大統。”

    陸太師環視四周,又道:“而且,他甚至還宅心仁厚,寬容忍讓,擁立一位這樣的帝王有不少好處,至少在座諸位,不必擔心后路。”

    有大臣問:“太師大人,此話怎講?”

    陸太師道:“你說說你們,太宰大人,你擁立運州侯,若是別人登上皇位,你定會擔心被事后清算,是以現下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肯放權;皇后娘娘呢,又擔心你得勢之后被你清算。大家心里都是一樣,何嘗不是另一種冤冤相報、沒完沒了?”

    眾大臣若有所思。

    陸太師道:“有了這些前提,他手里有沒有玉璽都不重要了,玉璽只顯得他更是天命在身……依我說,還不如大家各讓一步,一起擁立個仁德君主,在座的都能安心過完下半輩子,為國家社稷做更多的實事。”

    “一退便是一進。”陸太師環顧四周,道,“老頭子言盡于此,我擁立無瑕殿下。”

    皇后道:“太師大人說得是。”

    殿內靜得針落可聞,久久的沉默之后,舒太宰嘆了口氣,道:“也只得如此了。”

    宴散,陸太師快步走出大殿,對身后跟著的聶染道:“你確定他需要你保護?他這招釜底抽薪,玩得可真老練嫻熟啊。”-

    同一時間的東宮里頭,杜姜哄姬無瑕出去約會未果,姬無瑕又哭又鬧,還不停地要酒喝。

    姬無瑕:“可樂……再上十桶!最大桶二十五升的,勞資有的是錢……”

    公孫衡解釋:“宮里的酒太甜,入口沒什么感覺,喝完過許久酒勁才上來。”

    杜姜:“那也只喝了兩杯啊,他這是怎么了?”

    蕭驍:“撒酒瘋?”

    杜姜:“我看是失心瘋吧!”

    公孫衡:“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格外容易醉。”

    杜姜:“跟個小孩兒似的,喝多了找媽。”

    姬無瑕躺在床上,先是叫媽媽,過了一會兒又叫家里名喚“歡歡”的狗。

    公孫衡:“歡歡是誰?他養狗了?”

    杜姜:“只養了一條和光派的瞎子狗,你們又不是不認識。”

    這“瞎”字不提還好,提了姬無瑕頓時被帶歪了,朦朧里有人過來給他換衣服、蓋薄被,姬無瑕拉住那人的手,喊道:“聶染,聶染。”

    那人不說話,把手抽了,姬無瑕撲上去攔腰抱,道:“看你今日在席上冷冷淡淡的樣子,我真有點心癢……”

    手再次伸過來,像夏日里的一塊冰,彈了彈姬無瑕的腦瓜子。

    姬無瑕閉著眼笑道:“你怎么?要罰我嗎?我輸給你了?”

    他把臉伸出床鋪外,噘著嘴摟著那人便要親,說時遲那時快,一瓢冷水“啪”地潑在姬無瑕臉上,姬無瑕大叫一聲,從酒醉里醒了。

    “不是我潑的!”杜姜跳開三米遠,“我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你就算拿我當替身死死抱住我狂喊別的男人的名字還要跟別的男人親嘴我也不至于潑你啊!”

    姬無瑕抹了臉上的水,又橫了蕭驍一眼,蕭驍也道:“不是我。”

    最不可能做這事兒的就是公孫衡,公孫衡對所有家里人,脾氣就像一團棉花,對姬無瑕更是百依百順。

    姬無瑕道:“扯淡!肯定是你們兩個!給我老實交代。”

    “冤枉啊!”杜姜大喊,蕭驍則有點生氣了,把頭別過去。

    杜姜道:“你去外面看看?”

    姬無瑕走到院子里,看到公孫衡提著一個水瓢和木桶,坐在門檻上發呆。

    竟真的是公孫衡潑的?別人總不至于把水瓢塞他手上啊?!

    然而公孫衡能做出這種事來,明顯是動了真火,姬無瑕小心翼翼道:“衡哥,你生氣啦?”

    他好久沒這么喊了,公孫衡像被雷擊中,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

    姬無瑕討好道:“正事兒辦差不多了,要不我帶你出去逛街?”

    公孫衡:“……”

    稍后,杜姜目瞪口呆,看著姬無瑕扎起烏黑長發,挽著公孫衡上街了。

    杜姜:“早知道我也耍小脾氣?”

    蕭驍:“那你會被他直接扔進井里。”-

    公孫衡出門時甚至還有點不太情愿,但走出來看到這滿街燈火,臉色頓時柔和了。

    天色晦暗不明,但城中的花燈次第點亮,掛在屋檐下的,提在女孩手中的,流淌不息。還有無主風燈直上云霄,飄向天頂璀璨的銀河。

    人間的燈,天際的星,倒映在姬無瑕的眼眸中,形成一道斑駁陸離的絢麗畫卷,所謂的萬丈紅塵也不過如是。

    兩人走到西市,公孫衡掏出幾個銅板,給姬無瑕買了一盞兔子燈拎在手上。

    姬無瑕道:“有錢了?”他還記得公孫衡一直都挺窮的,衣服盔甲都很舊。

    公孫衡道:“出門在外,講究一個窮家富路,就連我娘那么摳門,也得給我點路費。”

    姬無瑕笑道:“她也只對你摳門……”

    公孫衡道:“就算了,一切都會好的,我現在也不介意那么多。”

    燈火流轉,姬無瑕道:“現在都快下半夜了,居然街上還有這么多游客和商販。”

    公孫衡道:“七夕節日期間不宵禁,差不多要持續十四日。”

    “這么久?”姬無瑕詫異道,“過七夕要過倆禮拜嗎?”

    公孫衡道:“七夕自古都是辦整整十四日的,你小時候不過七夕嗎?”

    姬無瑕:“……”

    姬無瑕:“那春節呢?”

    公孫衡:“春節也是十四日,剛剛好半個月。”

    姬無瑕倏然意識到,七夕,是乙游最重要的節日之一,甚至與春節的分量等同,是廣大游戲廠商收割騙氪的絕好時機。

    而七夕卡池好歹也得開兩周,哪有開一天就關的啊?!

    姬無瑕扶額,道:“那咱們做任務去?有抽卡嗎?”

    公孫衡茫然道:“抽什么卡?我正要帶你去月老廟。”

    兩人穿過西市,盡頭是一間小廟,雖然已是夜半,廟里還是燈火通明,擠滿了求簽的年輕女孩子。

    姬無瑕擠進鋪著彩綢的簽桌前,發現桌上有兩只簽筒,一只寫著“X1”,另一只寫著“X10”。

    一名道姑在招攬生意,姬無瑕問:“你家的簽筒,能抽到什么?”

    道姑將拂塵一擺,道:“抽到故事。”

    姬無瑕疑惑道:“故事?故事也能抽到?”

    道姑:“你不信?姻緣就是故事,故事就是姻緣,你來月老廟,難道不是為了得到一段故事?”

    姬無瑕若有所思:“那就來一發十連!”

    公孫衡尷尬道:“沒錢了十連,只能抽一張。”

    公孫衡與他交握著的大手張開,給了他一枚銀錠。

    姬無瑕:“誒這簽還挺貴的,沒關系,一張就一張吧。”

    姬無瑕心道,正經應該是我為你氪金的,用你的錢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道姑道:“不不不這簽筒不能用凡間的錢抽,只能用另一個世界的錢。”

    姬無瑕一臉疑惑,道:“冥幣?”

    道姑:“……”

    姬無瑕道:“別人游戲開活動都送抽,你們難道一抽都不送嗎?”

    道姑:“送,送的吧?”

    她無奈地從桌下掏出一張金色的花箋,道:“把這個從簽筒里塞進去,就會出簽。”

    姬無瑕:“唔。”

    他依言而行,簽筒果然自動跳出來一張紫光閃爍的竹簽。雖說是竹簽,但并不算小,足有大臣們上朝用的笏板那么大,頂端刻著兩個英文字母:SR。

    姬無瑕:“……”

    看來單抽并沒有出奇跡,翻過簽子,背面寫著:“七夕特典劇情《刺客之夜》其一”。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首次指定男主抽取,可贈送專屬禮品”。

    “啥?”姬無瑕茫然道,“我抽到了一堵可以翻的墻?”

    他試圖將簽子遞給道姑換取獎勵,簽子卻化作一股金色的香煙,消散在夜風里。道姑說:“獎品別找我,你等下出門自然會得到。”

    姬無瑕:“這么玄的嗎?騙錢的吧?”

    道姑示意“你說話注意點”,將他轟走了,開始招待別的女孩子。

    姬無瑕憤憤不平:“別人抽簽給銀錠怎么就可以?!”

    公孫衡道:“抽到一根就走吧,別得罪月老。”

    兩人開始在城里瞎逛,走上正中的主干道時,一輛馬車從他們面前駛過,車窗的窗簾以華貴絲綢刺繡而成,顯然是什么達官貴人家的車。

    “哎等等,”姬無瑕道,“這車夫怎么這么眼熟?”

    公孫衡道:“袁將軍。”

    姬無瑕想起來,先前在宴會上見過的,那位袁毅將軍還質疑過他。現在袁將軍脫了甲胄,換上一身素色黑衣,在花燈爛漫的夜間絲毫不起眼,就像是位普通車夫。

    姬無瑕:“怎么是他?以他的身份,為什么會給人駕車?”

    公孫衡道:“那要看車里的人是誰,應是大長公主殿下到了洛陽。”

    姬無瑕:“我姑?她跟袁毅有什么關系?”

    公孫衡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方才在七夕的宴會上……”

    姬無瑕:“大放厥詞,怎么了?”

    公孫衡道:“你說人年少時,總說過大話,發過誓,正勾起了袁將軍的傷心事。”

    姬無瑕:“他發過什么誓?”

    公孫衡道:“他曾求娶過大長公主,但是當時的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的爺爺,要求戰勝西南的滇人才肯許婚。他發誓三年必橫掃滇國,讓大長公主等他……”

    姬無瑕道:“后來自然是沒成?”

    公孫衡道:“五年才歸來。滇國山高路遠,軍旅中傳訊不便,回來時大長公主已嫁了別人。”

    姬無瑕想起來了,道:“她嫁給了西昌侯孟氏。”

    姬無瑕站在馬路當中唏噓,這袁將軍都這個歲數了,還是對大長公主念念不忘,她來洛陽,他便馬上去為她駕車。

    這袁將軍竟然是個舔狗!

    不過也得大長公主的駙馬沒意見才行啊?難道是她一個人來的?

    等等,在這個八方匯聚風起云涌的節骨眼上,大長公主到洛陽來,多半有什么目的,難道是……要跟姬無瑕爭奪帝位?

    姬無瑕立馬提著兔子燈豪爽一揮,道:“咱們跟上去看看!”

    第60章 姬無瑕:什么修羅場?

    大長公主的馬車行駛得飛快, 為了不被甩下,公孫衡幾乎是提著姬無瑕在跑,姬無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在車轉了兩個彎便停下來。

    大長公主與袁毅進入一間宅院,自然有仆從來處理馬車, 牽著馬從側門進去。公孫衡指給姬無瑕看, 宅院門外掛著“袁”的牌子, 應是袁將軍在洛陽的宅邸。

    姬無瑕篤定道:“他們倆有一腿。”

    公孫衡尷尬道:“這倒也未必……”

    姬無瑕:“你尷尬什么?偷情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公孫衡臉色慘不忍睹,岔開話題,道:“要進去嗎?”

    姬無瑕道:“那豈不是正看到他們偷情?”

    話雖這么說, 姬無瑕卻忍不住往宅子的門口挪步, 躲在馬車后面。

    仆從牽著馬,馬突然一聲長嘶,嚇了仆從一跳,連連呵斥。

    姬無瑕趁亂便鉆進馬車去,連著公孫衡一起,被帶進了宅院。

    公孫衡手長腳長, 大長公主又在車里擺了太多東西, 繡團錦盒茶壺應有盡有,導致他很不自在,又不敢亂碰,只得縮手縮腳老實坐著。

    姬無瑕:“哎, 這個青瓷茶杯好漂亮。”

    公孫衡小聲道:“別亂摸人家東西, 回去我給你買。”

    馬車在后院里停下,姬無瑕道:“出去看看。”

    公孫衡扯著姬無瑕上房頂, 姬無瑕道:“去那邊,那邊是主臥!”

    兩人趴在主臥上面, 揭開一片瓦,公孫衡看了一眼馬上道:“別看了,里面只有大長公主,非禮勿視。”

    公孫衡試圖阻止姬無瑕,但姬無瑕還是探頭看了看,她正在對著燈發呆,房間里床鋪是鋪好的,但并無其他人。

    姬無瑕發現他這名義上的姑姑,居然長得很美!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姐姐,說起來已逾不惑之年,歲月卻無損于她纖細的五官容貌,尤其是舉止間帶有一種溫婉氣質,就算看著燈臺,神色也是淡淡的,我見猶憐。

    姬無瑕不禁生出欣賞之意,贊嘆了片刻,道:“再去那邊看看吧。”

    兩人又來到廂房頂上,公孫衡道:“袁將軍在這里……別揭瓦,他警醒得很,很容易被發現!”

    他帶著姬無瑕繞路到后窗附近,姬無瑕倒垂下來,從窗縫里看了一眼,道:“確實啊,他們倆也不住一起?”

    公孫衡道:“看來是話還沒說開。”

    姬無瑕道:“好的,是我錯怪他們了。哎,有什么話說不開呢?不就是陰錯陽差地已婚了嗎?”

    他確實全無古人的貞潔觀念,畢竟現代人離婚就像離職那么容易。

    公孫衡突然摁住姬無瑕的頭,把他摁在房頂上,幾道黑影飄過,看來這袁將軍的宅子,今晚除了他們,還有其他的不速之客。

    姬無瑕:“哇!刺客!來殺誰的?”

    這問題簡直就是白問,這批刺客手腳不如公孫衡利落,馬上袁將軍就發現了。

    “誰?”袁毅警醒地提著劍出來,幾個刺客立刻上前攔住他,其他人則奔向長公主所在的主臥。

    袁毅大聲呼嘯,但他是孤身住在此處的,并無他的侍衛出來幫忙。

    在袁毅被阻住這短短的時間里,刺客們已風一般地沖向大長公主所在的正屋,正屋里傳來一聲尖叫。

    “他們要殺我姑!”姬無瑕看不下去了,狂搖公孫衡。

    公孫衡拔劍出鞘,道:“殿下稍待。”

    他把姬無瑕獨自留在房頂上,自己跳下來,迎面阻住正屋那一撥刺客。姬無瑕在房頂上小心觀望,發現刺客們似乎沒想到還會遇到其他敵人,互相對視一眼。

    不知為什么,姬無瑕從刺客們進攻的動作中看出了一絲猶豫。他們認得公孫衡?

    他還不及細想,下面已經叮叮鐺鐺地打起來了,公孫衡守在堂屋門口,劍法絲毫不亂,游刃有余。

    刺客們剛圍攻了兩輪,姬無瑕正待慢慢觀賞公孫衡的英姿,遠處宅子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哨聲,刺客們又像一陣風一樣,全都飄走了。

    我還沒看夠呢,姬無瑕心道。

    此時阻攔袁毅的刺客也撤走了。袁毅站在地面上,看得遠不如姬無瑕清楚,沖進堂屋門前時以為公孫衡也是刺客,黑燈瞎火的,一劍刺向公孫衡。

    姬無瑕嚇了一跳,但見公孫衡回劍一圈,竟借力打力,在一招之內將袁毅的劍引得脫手飛出。

    袁毅那把劍只怕也是名劍,摔在臺階前一聲清鳴。

    袁毅驚怒交加,大喊著“冰瑩快走!”,然后合身撲向公孫衡,竟是不要命也要保護大長公主,去撞公孫衡的劍尖。

    姬無瑕趴在房頂,趕忙大喊一聲:“袁將軍!”

    袁毅好歹剛在七夕酒宴上跟姬無瑕爭吵過,認出了他的聲音,這才停手,跟公孫衡一齊抬頭張望。

    姬無瑕:“別打了,誰先接我下來,這房子太高我不敢跳。”-

    片刻后,姬無瑕坐在廳里,袁毅連連道歉:“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

    姬無瑕突然覺得挺有趣,這位袁將軍雖然好像打不過公孫衡,氣質卻跟公孫衡挺像的,看來也是個老實人。袁毅心里清楚,這次要是沒有姬無瑕在,他與大長公主是死定了,所以絕口不提姬無瑕二人怎么逛街逛著逛著,闖進他家里的事。

    這贏得了姬無瑕的少許好感,所以姬無瑕也甚是禮貌,沒有直接盤問大長公主來洛陽的原因,也沒有糾結袁毅與她之間的關系,而是問了個相對和緩的問題:“我姑來洛陽城,怎么也不住宮里?”

    袁毅道:“她人不太清醒,以我的身份,也不太好送她進宮……”

    姬無瑕:“怎么說?”

    袁毅愛憐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大長公主,她一直靜靜坐著,不說話也不動。

    袁毅收回視線,道:“簡單地說,她瘋了。”

    姬無瑕:“啊?”

    袁毅道:“成婚之后不久就瘋了,不說話,也不笑,每天就坐著發呆。”

    姬無瑕看大長公主還挺正常的,剛才有刺客來時,她還叫了。不過瘋子與常人本來就不見得有明確的界線。

    大長公主聞言又干巴巴地叫了一聲。

    姬無瑕道:“那你怎么……怎么把她接過來的呢,畢竟她人本來在西昌吧?”

    言下之意,她的丈夫難道不管她?

    大長公主聽到西昌兩個字,倏然激動起來,緊張地左顧右盼。袁毅趕忙道:“冰瑩,我在這里,沒有西昌,不回西昌去。”

    大長公主眼眶里淚水打轉,喃喃道:“不回去……”

    袁毅柔聲安慰道:“不會回去的,我不放你回去。”

    姬無瑕道:“她的婆家待她不好?”

    “我……我不清楚……”袁毅道,“上個月她偶爾清醒的時候,寫了封信給我,讓我護送她回洛陽探親,并跟我約定了匯合的地點,但到了此處,她的瘋病又犯了。”

    袁毅也的神色很無奈,大長公主姬冰瑩清醒的時候少,瘋著的時候多,他雖一直對她心存仰慕,也不知該如何救治。

    姬無瑕端詳大長公主,突然道:“她該不會是想跟你私奔吧?”

    袁毅:“……”

    公孫衡:“……”

    姬無瑕:“你看,她孤身出來見你,連個侍女或侍衛也不帶,只是現在傻了說不出話……”

    袁毅大驚失色,道:“小殿下快別說了,袁毅只想保護殿下,其他心思是萬萬不敢有的!”

    姬無瑕突然就心酸了,道:“怎么就不能有其他心思呢?”

    后來,他們又問起來今日刺客的來歷,袁毅表示確不知情。

    回到東宮后,姬無瑕道:“他要是知情,就不會不帶任何護衛,只單獨跟大長公主住在那宅子里,連仆從都沒兩三個。”

    杜姜:“你真信他們兩個是私奔的,不是來跟你爭奪皇位的?”

    姬無瑕:“這有什么不信的?皇位又不是人民幣,人人都愛。”

    公孫衡:“我的人能進城的數量有限,只能撥幾個人去保護他們。”

    姬無瑕憤憤道:“我姑無權無勢,手無縛雞之力,為什么還有人刺殺她?說起來,這群刺客怎么都怕死呢?故事里都說死士,沒有一打就跑的道理吧?”

    公孫衡:“因為落在咱們手上,等于都留了活口。”

    姬無瑕一想也確實是,可以嚴刑拷打好幾輪呢。

    杜姜道:“還是得查查這群刺客的來歷。”

    姬無瑕:“說起來,我覺得他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蕭驍:“普天下的刺客都長得一樣,黑衣蒙臉,目的就是為了讓人認不出來。”

    “不,無瑕說得沒錯,”公孫衡道:“那些刺客的身法輕功真的有點熟,感覺像在濟州城刺殺過無瑕的刺客同伙。”

    姬無瑕:“什么?!”

    杜姜道:“確定嗎?他們在無瑕剛入主東宮的當晚又來過一次,不過這次沒有跟我們交手,是被聶染抓走的。”

    姬無瑕:“難道說,這幫刺客的目標是所有姬家人?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大長公主跟我的共同點啊!”

    幾人都陷入沉思,杜姜道:“這幾日七夕,不得不出宮,出去時都小心點。”

    這七月七日過得無比漫長,姬無瑕本打算就這么睡了,想不到公孫衡還請他借一步說話。

    到了東宮的花園里,公孫衡這才將準備好的七夕禮物拿出來,正是另一只五顏六色閃著靈光的折紙小鳥。

    姬無瑕想起來,他抽簽時有提示說,還會附贈男主專屬的禮物,于是道:“這也是送給我的?”

    那小鳥跟原先姬無瑕那只差不多大,只是色澤更為虛幻,像是一出海市蜃樓的把戲,不像一件實實在在的物品。

    “是的,”公孫衡道,“你原先那只呢?”

    姬無瑕把懷里一直珍藏的折紙鳥掏出來,公孫衡道:“據說和光派有類似的法術,但我沒辦法上去,只能拜托鄭叔,幫我去臨濤城西北大山中的北寺去求。”

    姬無瑕問:“什么法術?”

    公孫衡道:“傳音法術。”

    他將新舊兩只七彩小鳥往掌心中一合,再展開時,兩只小鳥合二為一。七夕徹夜不休的燈火穿過東宮的院墻,照在七彩小鳥上,它閃爍著晶瑩剔透的明光。

    公孫衡又道:“以后你想傳什么話,直接對著這只小鳥說,我就能聽到,因為我把另一只灰色小鳥放在這里……”公孫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其實你跟杜姜離開臨濤城后,我就有點后悔了。”

    姬無瑕喃喃道:“晚了,你都不早點來找我?”

    公孫衡道:“我去求了這個法術后,一直都猶豫著要不要送給你,今日見了袁將軍與大長公主后,我的心里……”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又道:“我心里不想像他們那樣。”

    姬無瑕:“哪樣?”

    公孫衡道:“一次錯過,一生都難再相逢。無瑕,咱們是否還有再在一起的機會?”

    姬無瑕凝神道:“我得仔細想一想。”-

    姬無瑕悵然地把開過光的七彩小鳥收在胸口,回到寢殿里,只覺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袁毅與大長公主的事情,自己與公孫衡的事情,都在他腦海中反復打轉。

    “你干嘛?跟公孫將軍談戀愛沒談夠?”今日杜姜守夜,在地鋪上打哈欠。

    姬無瑕無奈,只得跟自己這唯一的穿越參謀討論起來:“你說這月老廟的抽簽是怎么回事?”

    杜姜道:“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抽卡嗎?”

    姬無瑕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自己今日的經歷,杜姜道:“按你這么說,公孫將軍的禮物難道不也是活動獎勵的一部分嗎?”

    被他一說,姬無瑕恍然大悟:“對,這是活動點擊就送……原來是定好的啊。”

    在這一瞬間,姬無瑕心底生出異樣的難過:這樣珍貴的禮物和公孫衡的心意,原來只是游戲公司的抽卡贈品?

    杜姜道:“你再怎么留戀,還不是要登基要飛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少四處留情吧。”

    姬無瑕心虛道:“還不知到底能不能登基呢……”

    杜姜道:“這么謙虛?這話說得可不像你。”-

    然而登基的事居然很快便有了答案。

    第二日早朝,陸太師就正式上表,洋洋灑灑幾千字,先歌頌了大周先祖、再歌頌了姬無瑕太子的仁德(雖然此仁德主要體現為說和了臣子破碎的婚姻)、最后反復證明他是天命所歸,連玉璽都自動飛到了他的手上,哦對了,他甚至還有一條黑龍追隨,這不是真命天子是什么?!

    嗯?姬無瑕心想,這世界又沒有八卦小報和社交媒體,你們怎么知道我有黑龍?

    不過這不重要,陸太師就是知道!他念完了這又臭又長的八股文“勸進表”之后,諸位大臣,包括珠簾后的皇后在內,都一致表示贊同,并贊頌了陸太師絕佳的文筆。

    實在很難相信,這“勸進表”是一夜之間趕出來的,姬無瑕很是滿意,道:“那成吧,就擇吉日登基!”

    “陛下,”有禮官出列,恭敬道,“您是臣子擁立,不是先帝冊立,不好這么快答應的,需得三請三讓。”

    姬無瑕翻了個白眼,不過走流程并沒有妨礙大家實際做事,登基的日子馬上就定下來了,安排在七月十八日,農歷。

    姬無瑕道:“這么急?今日是初八,只有十天了。”

    陸太師笑道:“剛使欽天監看過日子,下半年就這天最吉利,可護佑我大周千秋百代,太子殿下福澤綿長。”

    姬無瑕撇嘴,心道,千秋百代是不可能的,不過早日登基早日回家,假使不小心被炸飛了,可能也是一種另類的“回家”吧。

    于是,雖未正式對外宣告,但禮官這就開始籌備登基典禮了,十日時間,簡直忙得起飛。

    這一日,無數裁縫手提軟尺,飛奔前往東宮,給姬無瑕量身定做龍袍,以及符合規制的常服,登基穿什么、吃飯穿什么、逛花園穿什么、睡覺穿什么,僅僅是各種場合用的等級不同的禮服就有幾十套。

    姬無瑕考慮到自己真的要穿越回去了,做這么多衣服都浪費,道:“節儉持家,奢靡誤國,有得穿就行了,不用這么麻煩。”

    杜姜在旁說風涼話,道:“哦喲,那可不行,你知道嗎,如果你見一個妃子時,穿得比見另一個妃子好,妃子都會心里暗暗嫉妒,覺得你不重視她的!”

    姬無瑕:“這么小心眼,這是你自己吧!”

    杜姜柔弱地說:“你登基后記得要迎娶我啊!好歹得封個貴妃!”

    姬無瑕也打趣道:“哎,記得了。”

    他這幾日都只讓蕭驍、公孫衡、杜姜等三人近身照顧,沒用太監宮女嬤嬤什么的,但今日人多事雜,不得不讓原本的宮人都進來幫忙。

    那位“從小照顧他”的馮嬤嬤顯然非常興奮,將姬無瑕臥室的地板擦了三遍,又拎起他的床單來回翻動。

    “這個不用洗,登基后用不著這床床單啦,要換明黃色的。”姬無瑕略顯尷尬地說,床單上還有少量酒漬。

    馮嬤嬤馬上道:“用不著了嗎?可以送給我嗎?”

    姬無瑕道:“送你是沒什么關系啦……但你要這個做什么?”

    馮嬤嬤道:“留作紀念啊!我好想要!我要終生收藏!”

    姬無瑕:“……額,那就給你吧?”

    “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馮嬤嬤道,“怎么上面也沒有那種常見的白斑呢,哎有一點點遺憾……”

    姬無瑕:“……”

    “不過也不急,”馮嬤嬤又道,“等您登基之后,就可以娶四個了!我一直擔心您要挑哪位大人做夫婿呢,是年輕力壯的,還是沉穩多情的,還是瀟灑多金的?現在不用擔心了!都娶了就好!大被同眠嘛!”

    姬無瑕差點噴了:“你還真是個嬤嬤?!”

    馮嬤嬤道:“對啊,我就是您的嬤嬤啊!”

    她滿臉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抱著姬無瑕的床單跑了。

    姬無瑕被各種禮官和下人擺弄了一個白天,內心充滿了對游戲世界的不舍,反而對登基倒無所謂。等他走后這群人、這個世界會怎樣呢?七夕璀璨的銀河、絢爛的花燈,是否就此淹沒在虛幻的數據流里?

    夜幕降臨,姬無瑕抬起頭,剛好看見蕭驍打扮停當,挎了彎刀等在大殿外頭,對姬無瑕道:“去抽簽,走。”

    蕭驍的神情毫無疑慮,似乎就是想專心與姬無瑕約會,姬無瑕的心境頓時靜了下來,向他伸出手去。

    兩人同樣穿過西市的花燈之海,來到月老廟,此廟一如昨日,門庭若市。

    蕭驍也不給錢,只跟他說:“去抽。”

    姬無瑕問道姑:“今日還送抽嗎?”

    道姑翻了個白眼,道:“你以為這是簽到呢,天天都送抽?”

    姬無瑕道:“連個簽到活動都沒有,你們不要日活的?”

    道姑道:“窮鬼別玩。”

    姬無瑕:“……”

    姬無瑕只得轉回來,對蕭驍道:“沒有錢,他們不讓我抽簽,不抽簽就沒有劇情拿。”

    蕭驍略想了想,自己擠進人群。前方的姑娘道:“別擠,月老廟只接待女孩兒,你排隊去!”

    姬無瑕心道,你不讓他進來月老廟,但是又讓他排隊,這合邏輯嗎?

    道姑道:“男女不限,但只要肯抽卡的。”

    于是蕭驍只好老老實實在女孩兒后面排隊。姬無瑕頓覺有趣,問:“你不是沒有錢嗎?”

    蕭驍道:“確實沒錢,我們烏桓人出門都不帶錢。”

    姬無瑕:“那你怎么抽簽?”

    此時正好排到蕭驍,他彬彬有禮地等前面的女孩兒走遠,然后站在供桌前,飛起一拳,頓時一聲巨響,打爆抽卡的簽筒。

    姬無瑕:“啊啊啊我的簽子!”

    道姑:“啊啊啊我的筒子!”

    姬無瑕佯怒道:“你們這抽簽筒子里,只裝一根簽啊?!那抽出什么還不是你們說得算?這是欺騙玩家!退錢!退錢!”

    道姑道:“你抽都抽了!不能退!”

    姬無瑕于是順勢從地上撿起來這次的簽,發現也是一張“SR”,上面果然也寫著:“七夕特典劇情《刺客之夜》其二”“首次指定男主抽取,可贈送專屬禮品”。

    姬無瑕:“這次出門往哪邊轉?”

    道姑:“往哪邊轉都行,你們快滾吧!!!”

    姬無瑕出了月老廟,沒遇上什么怪事,先對蕭驍說:“你給我準備了什么禮物?”

    蕭驍茫然地搖了搖頭,姬無瑕道:“沒有禮物?怎么可能,每個男主都有禮物的!”

    姬無瑕把蕭驍攔在大街上,上上下下地拍他的衣服,果不其然啥都沒有。

    旁邊的路人見他們不知在干什么有傷風化的事情,不禁對他們指指點點,然而姬無瑕的性格就是如此,全無顧忌。

    “無瑕。”

    背后有人喊,姬無瑕一轉頭,看到黑衣的聶染閉著眼,手中拿著根桿子試探著,從街盡頭慢慢走過來。

    姬無瑕道:“怎么又裝起來了?”

    聶染道:“聽說你即將登基,將整個天下握在手中,我前來恭賀。”

    “謝了,消息還挺靈通的。”姬無瑕道,“也謝謝你的一路護送。”

    聶染想了想,道:“我想為你慶祝一番,是否能插隊給我一晚上的時間?”

    姬無瑕還未說話,聶染銀色的眼睛慢慢睜開,轉向蕭驍,蕭驍道:“不成。”

    聶染眉毛一揚,傲然道:“手下敗將,你說了不算,把無瑕交給我!”

    姬無瑕見他不僅忽視自己的意見,還欺負(自己的小老婆)蕭驍,頓時不悅道:“我吹哨子讓你來見我,你不來,現在憑什么又來找我?!”

    “你吹哨子時我不能來。”聶染答道。

    “為什么?!”姬無瑕問。

    “因為,”聶染將手中桿子一扔,慢條斯理地說,“你要的是我跟你走,但我要的是你跟我走。”

    姬無瑕:“這有什么區別——”

    他話音未落,一道夏末的風吹過長街,圍觀的大姑娘小媳婦都不由自主地被風吹退兩步,讓出街道中央,聶染正對著姬無瑕的一條通路來。

    聶染起步,如一只俯沖的黑色巨鷹沖向姬無瑕二人,蕭驍隨即拔刀,攔住聶染沖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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