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公孫衡:150
公孫衡處理完公務, 說是帶姬無瑕他們回家吃晚飯,卻還要處理家里堆積的家事。
恰逢月底,十來個管家一字排開, 等著給公孫衡審閱鎮東將軍家的賬本,各種田莊和租子, 家人的花銷, 還有佃戶被鎮東軍征作后備役的名單。
在一眾動輒幾百兩的唱報之間, 公孫衡打著兩個補丁的便服袖口尤為顯眼。
姬無瑕對公孫和道:“你一個月花在松翠樓這么多錢?七十五兩?窮奢極欲啊!”
公孫和道:“莫秋后算賬,這錢可是我哥批了的。”
公孫衡一心二用,插言道:“好好訓練, 本月不要再去了。”
姬無瑕在旁聽著, 心里特別不是滋味,晚飯都少吃了大半碗,從三碗變成了兩碗半。公孫衡奇葩的叔叔、弟弟和妹妹也就罷了,就他的父母這么待他,他憑什么還能毫無怨言,勤勤懇懇當這一大家子的老媽子呢?他操持叔叔們、弟妹們的生活, 經營鎮東軍和臨濤城, 但自己卻省吃儉用,當這冤大頭。
姬無瑕替他不平。
公孫衡算完了賬,還問幾名管家吃飯了沒,他們紛紛答曰吃了。公孫衡便很自然地坐到桌邊, 端起姬無瑕冷掉的大半碗剩飯, 開始扒拉。
姬無瑕內心尖叫,那里面有我口水啊啊啊啊!
不過公孫衡不以為意的樣子, 姬無瑕也只好板著臉,裝作若無其事。
公孫衡問:“先前我換衣服的時候, 你們剛才在說什么?”
姬無瑕干笑道:“呵呵,沒說什么。”
先前就是在八卦公孫衡,突然被正主發現,姬無瑕能說什么呢?
公孫和發現話題不妙,立馬頭一縮,道:“哥,我吃完先走了!”
公孫衡也不阻攔,一邊扒飯,一邊對姬無瑕道:“嗯?難道不是在說我小時候挨我爹娘混合雙打的事?”
姬無瑕裝傻功力獨步天下:“什么爹娘?什么混合雙打?我完全不知道啊!”
公孫衡用筷子點了點他的鼻尖,道:“凡是有姑娘看上我,跟我三弟打聽,我三弟便會給人家講這個故事。”
姬無瑕:“……我看他沒安好心。”
公孫衡笑道:“我讓他去講的。因為我打小就跟你定了親,自然要疏遠其他姑娘。以前曾有姑娘聲稱愿意給我做小,雖然她可能是說說罷了,我卻不得不讓她們了解下將軍家的艱辛復雜。”
姬無瑕不裝了:“你爹娘好過分,你什么都沒做錯,他們怎么能欺軟怕硬,拿你撒氣。”
公孫衡道:“欺軟怕硬乃是人之常情,所以后來我就練武了啊。其實當時也已經打了基礎,天天扎馬步,就是還不夠抗揍。”
公孫衡神色中并無憤慨,反而似乎對自己年少時的孱弱有點不好意思。他稀里呼嚕地吃完那碗飯,道:“不過,禍福相依,正是因為此事,我才得以跟你定親。你不記得了嗎?”
姬無瑕:“……”
等等,敢情你們每個人都跟我青梅竹馬是嗎?!說來也是啊,兩人是怎么定親的,劇情也沒交代?
姬無瑕茫然道:“我真不記得了。”
公孫衡:“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傻乎乎的,大半年時間沒說一句話,只會傻笑。我爹娘請城內的大夫給我看,沒有效果,本來打算就算了,反正他們不止一個兒子,是那個參將一直都很內疚,后來下跪求我爹娘同意,帶我去了洛陽看病。”
公孫衡悠然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是當年他放任我當個傻子,講不定今日我要過得快活得多。”
“哦,那你讓你娘再打你一頓就是了。”姬無瑕無情地說。
公孫衡笑道:“不做傻子也有不做傻子的好。”
姬無瑕:“知道就好。”
“嗯,到了洛陽以后,”公孫衡道,“是你把我治好的。”
姬無瑕:“啊?我?”
公孫衡道:“那個參將帶我在洛陽轉了三個月,幾乎把城里的名醫都看過了,花光了所有盤纏,最后才找到出宮給人看診的你娘。”
姬無瑕:“……”
“你娘原本不是嬪妃,是被請進宮的和光派醫神顧小月。”公孫衡道。
姬無瑕神情甚是古怪,畢竟聽這是在聽別人介紹自己的媽。公孫衡道:“那時候你還小,可能不記得你娘的門派了?和光派是西蜀的修仙門派,里面都是仙人。你娘為什么要嫁給皇帝,我就不太清楚了。”
姬無瑕若有所思:“原來我娘是個神醫?”
公孫衡道:“她入宮后還時不時出來問診,專門給人看疑難雜癥。”
姬無瑕問:“那不就是我娘把你治好的,怎么又說我治的?”
公孫衡道:“她的治法比較特別,讓我跟你結了親。”
姬無瑕難以置信:“……那你就好了?!這算沖喜嗎?!”
公孫衡:“沒有馬上好。她開了個方子,需用藥七七四十九天,藥方是一塊麥芽糖,每日一塊,晨起服用。”
“每天一塊麥芽糖?”姬無瑕心想,這也太玄了吧?
公孫衡道:“沒完,重點在于藥引,藥引便是你。”
姬無瑕詫異地指了指自己。
公孫衡道:“每日早上起來,先讓你過來抱抱我,抱好再吃糖,七七四十九日后,我便好了。”
公孫衡笑了,說:“這也是那位參將后來講給我聽的,當時你父皇反對你娘這診治的法子,說讓公主出去抱男人何成體統,你娘便大發雷霆,說我的命不該是這樣,又說公孫家也足夠資格尚公主的,就把你嫁予我又如何呢?”
姬無瑕問:“那你后來徹底好了嗎?”
公孫衡道:“后來便逐漸會說話,會笑了,只是人還有點笨……你看,直到現在還笨笨的。”
姬無瑕真心實意地說:“你不是笨,只是為人大度,不愿跟他們……跟我們這些俗人計較。”
“我都有你了,這輩子夠幸運了,還計較什么?”公孫衡難得說了句聽上去輕浮的話,“所以你在我心中,一直是甜的,像麥芽糖一般香甜。”
公孫衡最后道:“無瑕,你就是我對抗這紛擾俗世,活下去的動力。”他說完,略有點不好意思,轉過了臉,稍后起身,離開了餐桌,繼續去看他的公文。
姬無瑕呆呆地坐在餐桌旁,感覺心中有什么東西不斷地涌出來,堆積在他酸澀的眼睛里,沖散了他對這個虛擬世界的陌生感,又沖垮了他的眼眶。
姬無瑕深吸一口氣,忍不住用手指反復捏眉心,勸自己不能這樣。他還要回家,必然無法給公孫衡一個回應。
何況公孫衡還崆峒。這簡直是夾在兩人中間的兩座無法逾越的大山。
當下只得一直瞞著他,不暴露真實性別,等要回去之前……就說我不愛他了,再給他找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兒結親,想辦法讓他忘了我。
公孫衡只坐在遠處昏黃的燈光下看公文,并不抬頭看姬無瑕,放空間給他自己消化。
姬無瑕莫名其妙地想到,雖然公孫衡的爹媽都不是什么合格的爹媽,但公孫衡一定是個好父親。將來結了親,有了兒女,定不會再重復他父母的悲劇,更不會再跟別人藕斷絲連。
別人:指姬無瑕自己。
接下去的數日,姬無瑕幾乎不敢面對公孫衡溫柔且縱容的目光,兩人一同吃飯的時候,去軍營的路上,處理公務時公孫衡的時常一瞥,都讓姬無瑕心中悸動而煩躁。
姬無瑕煩惱到甚至都不想偷看他的大胸了。
這樣一直持續了不少日子,到四月底,雖然錦衣玉食日子安穩,姬無瑕也實在受不了了:皇后怎么還不打來!讓我離開他吧,早一天也好!求求了!
“因為起兵要準備的東西甚多,我們要準備,皇后也得準備。”公孫和在旁道。
“你怎么來了?離我遠點。”姬無瑕亂發脾氣。
公孫和道:“小嫂子,我是給你解釋。三名上將軍家都不怎么支持皇后,其他二人雖然不見得像咱們公孫家一般旗幟鮮明地反對,但現下都稱病在家,自己打自己的小算盤。皇后那邊,只有段太宗為她備戰,經驗不足,籌備的速度會更慢。”
姬無瑕猶豫道:“她若是知難而退,不打了,倒也不錯……”
公孫衡道:“她不打咱們,咱們也得打她,總不至于讓你終生偏安于臨濤城。”
公孫衡的神色帶著一種坦白后的淡定自若,姬無瑕自己卻忐忑得不行。
千呼萬喚間,皇后的軍隊終于開到了。
臨濤城四門緊閉,姬無瑕從城墻頂上張望,發現對手也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敢情雙方都是第一次打仗。
第一日上午,兩邊并未開戰,而是互放狠話。已值初夏,雙方身著全套盔甲,都熱得想跳河,卻還要列隊聽姬無瑕的老熟人段太宗沒完沒了地廢話,滿口聽不懂的之乎者也。段太宗隨軍監軍,領兵的則是一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將領,姓劉。
“是皇后的弟弟。”公孫和告訴姬無瑕。
姬無瑕熱得掏出杜姜的羽毛扇扇風,道:“皇后這有十萬羽林軍?”
公孫和跟他交頭接耳:“只怕是四舍五入的。”
公孫衡見兩人在大太陽底下閑聊,便道:“沒這么快打起來,殿下先去陰涼處休息,三弟拿溯月弓來。”
公孫和小聲道:“我也想休息……”
公孫衡橫了他一眼,他只好乖乖地拎著弓,問:“射哪個?”
公孫衡:“射那張展開的圣旨。”
公孫和:“嘖,打人不打臉——”
公孫和隨手扯開溯月弓,弓身上光華流轉,竟毫不遜色于盛夏的萬丈驕陽。
“段氏小老兒,看箭!”
那支箭直飛向段太宗雙手捧著的圣旨。羽林軍打仗本事雖然不夠,保護達官貴人卻是老本行,馬上兩名士兵雙手持大盾攔在段太宗身前,然而只聽“嗚”的一聲響,周遭突然起了一陣怪風,帶著那根箭以蛇形走位繞過兩面大盾,釘上了圣旨正中。
段太宗差點嚇得癱倒,手持圣旨連退四五步,然而那根箭就只穿透了寫圣旨常用的明黃色絹布,并未傷到段太宗本人。
羽林軍大嘩,整個戰陣都在向后畏縮,遠離公孫和與他的那把弓。有人喊道:“這是公孫家的妖術!”
公孫和怒斥:“什么妖術?!這是箭術!沒見識別講話!”
公孫衡:“怎么不射人?”
公孫和:“是你讓我射圣旨的!你沒讓我射人!而且這溯月弓不見血是慣例,你又不是不知道!”
公孫衡搖頭,道:“罷了。”
他轉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段太宗,朗聲道:“皇后隱瞞先皇陛下的死因,秘不發喪,居心叵測,事后不思悔改,還妄圖追殺唯一的先帝血脈,罪不容誅。我公孫家此戰乃是維護大周正統,先皇在天之靈定會護佑我們戰無不勝!”
姬無瑕心想,先皇可能不太想護佑我。不過沒關系,這兄弟兩個還能打嘴炮開玩笑,多半能輕松打贏。他四下一看,鎮東軍士兵臉上也都寫著“這戰贏定了”,于是姬無瑕便施施然下了城墻,去墻根底下找涼水喝。
有個小兵見他下來,趕忙給他獻上清涼的井水。小兵憨厚笑道:“剛打上來的,殿下多喝點,省得中暑。”
姬無瑕今日穿了件淡藍色紗裙,雖算不上暴露,比小兵穿得還是涼快多了。姬無瑕同情道:“你也喝點吧。”
小兵道:“將軍吩咐,這桶水就是留給殿下一個人的,若是殿下不喝,等會兒被太陽曬熱了,別人才能喝,同時再給殿下打新的。”
姬無瑕:“……沒這么嬌氣,下次告訴公孫衡,大可不必。”
小兵能被派來專門照顧他,神色很是興奮,說話也有點結結巴巴的:“我,我今日只有一個任務,就是侍奉殿下,給,給殿下打水喝。這榮幸我回去能吹噓一輩子,也不枉我對,對殿下的一片忠心。”
姬無瑕抬頭,茫然道:“什么?”
小兵:“……一片忠心?我們鎮東軍自公孫將軍起,個個都是對殿下一片忠心的。”
一瞬間,姬無瑕好像在對方的話語里捕捉到了某些重要的關鍵詞,但那感覺一閃而逝,很快便在烈陽下蒸發了。
小兵又道:“殿下不須擔心,羽林軍打不進城來,便是打進來,我也會豁出命保護殿下!”
小兵拍了胸脯,姬無瑕卻覺得不太對勁。鼓勵別人為自己豁出命不對勁,勸別人不要豁出命同樣不大對勁。
姬無瑕又不好給他潑冷水,只得道:“你跟著我,小心一點。”
他站在城門內側,忽聽到城內城外的雙方終于放完了狠話,走完了開戰流程,開始擂鼓,各種喊叫聲、馬嘶響聲形成一片,形成一種奇異而恐怖的混沌聲響,像一個令人窒息的致密蓋子,覆蓋住整個臨濤城。
姬無瑕覺得自己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空氣如凝固一般。
“殿下?”小兵道。
姬無瑕懵懂地望向城門。就在那一瞬間,城門突然被攻城錘重重撞了一記,轟鳴久久不絕,姬無瑕差點被震出內傷。緊接著,城上的鎮東軍開始向下放火箭、倒火油,焚燒裝載攻城錘的戰車。
世界又劇烈地晃動起來,城門口越來越熱,聲浪一波接一波,如黃河滾滾而來,而姬無瑕就像河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只能順著大勢被裹挾而去,毫無反抗余地。
那小兵趕忙拉了他一把,道:“殿下別站這里,危險。”
姬無瑕失魂落魄,被小兵推著送回去軍營里。這一整天,他都沒吃下飯,時刻擔心著公孫衡或者公孫和或者別的什么他認得的人的尸體被送回來,但來的只有一些傷兵。
到夜里雙方姑且鳴金收兵,公孫衡一身風塵仆仆回來了。姬無瑕松了口氣,卻感覺像不認識公孫衡了。他熟悉的公孫衡脾氣溫吞,容易受欺負,從不像這樣身上帶著血,鋒芒畢露。
公孫衡見他神色蔫蔫的,開玩笑道:“做將軍跟做戲子差別不大,都要看身段、看武功、看演技。我今日演得如何?”
姬無瑕卻沒笑。
公孫衡擦干凈手,又問:“怎么了?上戰場嚇到了?再耐心等等,很快就贏了。”
確實也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姬無瑕覺得相當不對勁,明明剛穿來的時候就在戰場,也經歷過烏桓人與匈奴人的混戰,為什么只有這次感覺十分不適?
他預感到,有什么事在暗中發酵。
姬無瑕頓時有些喘不上氣來,道:“咱們還是先回府吧。”
公孫衡就像忙碌了一整天,回家還被傲嬌妻子甩臉色的倒霉丈夫。他試探著看看姬無瑕,拿不定主意是繼續哄,還是讓他早點休息。
反而自己的辛苦公孫衡倒沒放在心上。
公孫衡一直把姬無瑕送回那小院內。明月之下,杏花已經謝了,院中樹上結了小小的青澀杏子。姬無瑕視若無睹,徑直進了房躺在榻上。
公孫衡掂量了一下,也跟著他進門,蹲在床前。
姬無瑕有氣無力地說:“做什么?你不累嗎?”
公孫衡柔聲道:“給你講個故事?”
姬無瑕道:“什么?”
公孫衡道:“從前,有一只七彩色的小鳥。”
姬無瑕閉上了眼睛:“七彩小鳥。”
公孫衡道:“她的朋友是一只灰色小鳥。”
姬無瑕不說話了。
公孫衡自言自語,接著道:“有一天,七彩小鳥對灰色小鳥說,阿灰啊,我要去尋找太陽出生之地。”
“灰色小鳥說,可是太陽出生在東海彼岸,如何跨越東海呢?”
“七彩小鳥說,只要我每日飛,飛得夠久之后,慢慢就到啦。”
姬無瑕漸漸睡著了,但公孫衡繼續在他床前繪聲繪色地講道:“灰色小鳥趕緊勸阻,那你豈不是要飛一輩子?”
“七彩小鳥道,可我若停在這里,也得遠遠看著太陽過一輩子。可怕的不是飛,而是一輩子。”
“七彩小鳥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去了。灰色小鳥等啊等,天色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四季輪轉,枯葉重新爬滿枝頭,七彩小鳥都沒回來。”
“灰色小鳥十分想念它的朋友,很擔心它,過了這么久,七彩小鳥也該回來了吧?太陽出生之地有那么遠嗎?是不是因為東海上沒有落腳的地方,所以飛不回來了?”
“于是灰色小鳥叼來小樹枝、小石塊,開始設法填東海。”
“只要我每日填,填得夠久之后,慢慢會分開東海的波濤,鋪出一條前往日出之地的路。我再銜來種子,讓路上長出郁郁蔥蔥的樹木,成為鳥兒快樂的家園……”
公孫衡低聲道:“然后我會迎接你回來……”
他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下去,融化在夜色里。姬無瑕倏然睜開眼睛,醒了!
他心臟悸動,坐在榻上用力喘息。不對,天怎么已經這么亮了?!公孫衡呢?這,這是什么聲音?!
城外傳來比攻城錘更可怕的爆炸聲。姬無瑕穿著睡衣飛奔出門,遠方的天際線上,出現覆蓋半邊天空的銹紅色的陰云。
陰云之下,燃燒的流星帶著修長的焰尾,如天譴般降臨于塵世間-
“公孫衡!”姬無瑕喃喃道,“別死,別死啊!”
他奔向臨濤城的西門,一路越跑越快。火雨流星落地激起的聲浪迎面沖來,差點把姬無瑕掀翻。
“城要破了!”有平民大喊著,從他身邊匆匆跑掉,又有兵士拉住姬無瑕,道:“公主,請留在將軍府,自有人保護!”
姬無瑕馬上甩開那陌生兵士,道:“不!”
城中十分混亂,但認得姬無瑕是他們將軍夫人的人不少。稍后,那兵士喊來一整隊人,都跟著姬無瑕,逆流往西門去。
第32章 公孫衡:300
姬無瑕一路上看周圍的兵士服飾, 并無多少羽林軍的人,勉強沖到西門附近,發現門扇上雖有一個巨大的洞, 鎮東軍的士兵卻列陣密密麻麻地堵在那處,用身體填住了那空隙。
門洞四周都是焦炭一樣的痕跡, 可見是被先前燃燒的流星砸出來的。
“你們將軍呢?”姬無瑕好容易擠到近前, 士兵們卻茫然無法作答。
“公孫和, 你哥呢?!”姬無瑕看到城墻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喊道。
公孫和大喊道:“在城外!”
姬無瑕登上城墻,只見公孫衡已出了西門, 純鈞劍懸在腰間, 以一桿長槍守住了西門護城河外的空地。
姬無瑕明白了,不是他主動出擊,鎮東軍也無法搶回西門。
然而公孫衡身邊的士兵數量不多了,很多時候,羽林軍列隊沖擊他們的戰陣,公孫衡還要分神保護附近的其他士兵, 已是強弩之末。
上天保佑, 沒死就好,沒死還能救!姬無瑕心道。想想辦法,怎么能再蹭出點金手指次數。
“又來了!”無數人發出恐懼的吶喊。
姬無瑕抬頭,馬上明白了他們在說什么。又一枚流星在陰云中逐漸成型, 它仿佛有一個內核, 無數熔巖圍著內核旋轉,形成一團火球。
“當心!”姬無瑕發覺流星的目標正是公孫衡附近的陣地, 馬上大叫起來。
千萬要撐住啊!雖然是個無神論者,姬無瑕都要祈禱了。
不知是否他的祈禱起了作用, 這一枚流星砸下來時失了準頭,砸進了羽林軍自己這邊的陣地里。
姬無瑕:“……”
公孫和也道:“好險好險。萬一把我哥當場砸死也就算了,要是砸個殘廢……”
姬無瑕怒道:“喂!”
公孫和道:“他就會毫無反抗之力,被敵人活捉。到那時候,我只好遠遠一箭射死他,以免他失身于皇后……”
姬無瑕道:“你給我閉上狗嘴!好好射箭!”
公孫和:“射哪個?”
姬無瑕:“還能真射你哥嗎?!”
公孫和:“哦。”
“不不不這流星又要砸了!”姬無瑕隨即又納悶了,對面召喚流星火雨的術師,他怎么施法都沒有冷卻的呢?!
這不破壞游戲平衡嗎?
得趕緊想個辦法!姬無瑕的手捂在胸前,心臟狂跳,突然想起了還有一個人可用。
他摘下胸前掛著的竹哨,惡狠狠地吹出一個破音。
“呼啦”一聲,聶染從天而降,單膝跪地,緩沖,順勢跪在姬無瑕面前。
聶染眉間的黑絲帶尾端在風中飄飛,道:“這次的降落點地面有點硬……”
“等下再抱怨!”姬無瑕道,“十萬火急,不得不喊你幫忙。”
“明白了!”聶染馬上道,俯身把姬無瑕扛在單肩上,“馬上就帶您離開!”
姬無瑕道:“別!我不跑,快放我下來……”
公孫和看傻了眼,道:“你是從哪里出現的啊!”
姬無瑕:“別管閑事!射你的箭!”
公孫和只得走了,去代替他哥哥指揮守城。
姬無瑕對聶染道:“幫我一個忙。”
聶染:“請您隨意吩咐。”
“你去敵營里面,找到對面放流星火雨的術師,干掉他。”姬無瑕道。
他心中忐忑,城下這么多敵人,會不會害聶染也死在亂軍里?雖說他很可能是仙人……但如果公孫衡沒有救回來,又搭了聶染進去,算不算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不能這么想,這豈不是說公孫衡是夫人,聶染是兵?他們都是姬無瑕在這個世界的朋友,而姬無瑕再也無法接受失去更多的朋友了。
然而聶染想都沒想自身安危,翻身就往城外跳了下去,頓時嚇了姬無瑕一跳。
“有危險你記得跑路啊!”姬無瑕在后面喊。
聶染單手掛著城墻外壁下滑,另一手兩指一揮,瞬間就消失在人流不斷漂移的戰場上。
下一顆流星在所有人的瞳孔中緩緩成型,姬無瑕急得直搓手,聶染就算能成功,也不知需要多久,但公孫衡這邊已經有點撐不住了。
千萬不要砸公孫衡啊!姬無瑕發現這流星法術的準確性不高,只得心中祈禱,不要啊!
他緊盯著那顆流星的軌跡,由慢至快,突然發現,祈禱成真了,流星真沒砸公孫衡,而是沖著自己在城墻上所站之處砸了下來。
姬無瑕:“……”
流星不斷加速,仿佛只過了一瞬間,便占據了姬無瑕的全部視野!
姬無瑕這才感覺到它的分量,說是像土方車,或者坍塌的高樓,都不足以描述它的威能,它就是一顆星星,能碾碎所有在它前進路徑上的血肉之軀,是人類無法抗衡的天罰。
他甚至還有余裕去想,我會回到原本的世界?還是就這么死掉呢?
公孫和在城墻的另一端,公孫衡在城下,同時發出恐懼的大喊,然而他們都救不了姬無瑕。
姬無瑕感到突然被人推了一下,可能是一個靠近他的鎮東軍士兵。他推得非常用力,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將本就不太強壯的姬無瑕推得凌空飛了出去。
流星砸上城墻,巨響與火光之中,城墻塌了外側的一半,姬無瑕重重摔在還沒塌方的內側,全身劇痛,而那個最后關頭保護了他的士兵則被流星徹底壓在下面,血肉混著碎磚,飛濺到了姬無瑕臉上。
姬無瑕的視線只剩下一片赤紅。
“叮——”他耳邊一聲清脆鈴響,“獲得特殊素材,一片忠心。”
姬無瑕抹了把臉,從臉上抹下一團血肉的泥來。
“材料已滿足進階要求,是否現在進行進階操作?”
這時,他才聽清了系統提示。
因城墻塌了一小半,進攻方羽林軍士氣大振,而鎮東軍則慌張奔逃,立刻城門前的守衛陣營露出一絲破綻。
公孫衡全身浴血,大吼一聲,長槍掃開一波不要命般進攻的敵人。
不管為姬無瑕而死的人是誰,他都沒時間再悲傷了,他要趕緊去救任何還有救的人!姬無瑕慌里慌張地點進了系統,都沒來得及仔細看,馬上操作了公孫衡的進階。
一道金光閃過,公孫衡進階!他的血量原本已消耗到5/150點,狀態岌岌可危,這次進階后,不僅上限提升到了300點,還把現有血量也拉高到155點。
公孫衡頓時補到了半血以上,精神滿滿,并自然而然地感覺到力量充盈全身,使出了一個進階新技能:純鈞月輪斬!
在姬無瑕呆滯的目光中,公孫衡拔出了純鈞劍,向前一劍,斬出一個新月般明亮的弧光。
那弧光起初不打眼,但在陰云籠罩之下,它在灰暗的大地上越擴越大,如純白月輪降世,推倒一切阻擋它的敵方士兵。
那些士兵統統如一股大力捶在胸口,受傷吐血倒地,失去戰斗力。
西門外的正面戰場被瞬間清空,還站著的只有鎮東軍的將士。
“贏了!要贏了吧!”
“將軍太厲害了!”
城墻上的士兵焦急地喊著,但是流星法術的威脅尚在。
這個流星已經成型一大半了?!姬無瑕仰望天空,既擔心流星砸下來,也擔心聶染……就算是一半大的流星也是流星啊。
流星本應繞著它的星核緩緩成型,但在姬無瑕的注視下,它的旋轉逐漸停了下來。
姬無瑕:“!!!”
聶染手持匕首,出現在半空的陰云間隙里,踏空而起,閃身一揮,喝道:“給我下去吧!”
他在喊誰?
隨著聶染的動作,一時間陰云碎裂,一道陽光透過他砍出的縫隙射向大地。而在那光影里面,似乎又有一個穿長袍的瘦削人影從云間墜落。
姬無瑕:“!!!”
是那個術師!他并沒有藏在敵軍的陣營里,而是躲在陰云里操縱一切!
聶染一擊得手,身形馬上又消失在云里。
停下的流星一時失去了控制,雖然還沒膨脹到預定的大小,但似乎又要顫顫巍巍地向它瞄準的臨濤城落下來。
公孫衡大喊:“所有人,離開城門!把殿下帶走!”
他的最后一句是沖著公孫和喊的,公孫和也叫道:“快跑!咱們已經贏了,城墻不守了,要塌了!”
姬無瑕道:“哎!”
幾人在城墻上狂奔,但流星的落點實在不妙,正是他們前方下城墻的樓梯處!躲不過了!姬無瑕心中悸動,回首望向空中的流星。
流星越來越近,遮天蔽日。然而城墻下忽然亮起一道炫目光芒,整個臨濤城出現一種奇異的景觀:城外的地面比天空還要亮,那無法直視的明光,源自公孫衡手中雪白的純鈞寶劍。
公孫衡雙手握劍,畢生功力在劍身上來回沖刷。隨后,他擰腰揮劍,大喝一聲,純鈞的月輪自劍鋒掃射而出,將半空中的流星切成兩半。
鎮東軍士兵都看呆了,全場一片寂靜。
還是姬無瑕先反應過來,大喊道:“啊啊啊公孫衡你切干凈點!半個下來也能砸死人的!”
公孫衡慌忙重新蓄力,開始用劍氣不斷地給流星削土豆皮。
流星逐漸被切成一團松軟的土,紛紛揚揚撒在鎮東軍將士的頭上,并覆蓋了敵人的尸體。
摧枯拉朽的戰斗業已結束,鎮東軍因先前的幾顆流星損失了上千人,而羽林軍則死了只怕有幾萬人。公孫衡對城墻上的姬無瑕比了個“在那里別動”的手勢,鎮東軍陣營里發出一片歡呼。
終于勝了!
姬無瑕癱倒在城墻上,閉上眼,眼前還閃爍著公孫衡揮出月輪那一刻的炫目明光。
然而他睜開眼,再次看到腳下一大片的鮮血,都浸濕了他的衣裙,頓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灰意冷。勝了又怎么樣呢?
在那歡呼聲中,姬無瑕似乎隱約聽到系統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但根本就聽不清。
系統:“技能……群……次數……”
姬無瑕:“你在說什么啊?!”
有一隊鎮東軍將士上來,請姬無瑕讓讓,然后小心翼翼地將砸到城墻上那顆流星順著塌方處推下城去,好為下面被壓死的同袍收尸。
一聲巨響,流星滾向臨濤城外的曠野,露出下面幾乎都面目全非的尸體。但姬無瑕依然認出,最邊緣的那具尸體就是方才以身相護,救了他一命的小兵,也是昨天給他倒水喝的不知名小兵。
他被埋在流星下面,死了。
姬無瑕愣了一會兒,終于受不住了,跪坐在堆滿了尸體的城墻上,當眾號啕大哭起來。
“無瑕,冷靜點!”公孫衡爬上城墻,抱緊他的肩膀,“戰爭不可能不死人的,這是必要的代價!”
姬無瑕哭得喘不過氣來,猛捶公孫衡胸口,道:“那我就不要復位了,不回洛陽了!到底是為什么?!我又憑什么?!你也會死,他們都會死,只是為了我虛無縹緲的愿望,我想回家……”
公孫衡道:“虛無縹緲……?你是說洛陽皇宮嗎?”
此時姬無瑕耳邊響起一串耳鳴般的叮叮亂響,他茫然收住眼淚。
系統提示:“眼淚治愈術技能已升級為群體眼淚復活術,使用次數不限。”
姬無瑕:“……”
系統:“還沒聽到嗎?需要我再重復一次?!”
姬無瑕大喊一聲:“啊啊啊啊啊——”
他算是徹底被這個世界整崩潰了!
公孫衡差點以為姬無瑕瘋了,他猛地推開公孫衡,手腳并用,爬到那小兵不成人形的尸體上,把自己的臉湊上去。
公孫衡:“!!!”
姬無瑕臉頰上的淚滴上尸體,尸體金光一閃,所有傷口都開始緩緩愈合,破損的肢體從創面長出,宛如時間逆流的奇跡之術。
城上城下諸多鎮東軍,包括公孫衡兄弟在內,都看呆了。
公孫衡哆哆嗦嗦道:“無瑕,你,你也會顧神醫的法術……”
姬無瑕閉著眼,無聲垂淚,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斷下落。
在無數人屏息的目光里,小兵倏然睜開雙眼,腦子里只想著要救姬無瑕。
“殿下當心!”他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姬無瑕在城樓上又撲了個屁股墩。
“我的天吶。”公孫衡喃喃道。
姬無瑕抱著傷勢痊愈卻滿身是血和腦漿的小兵又哭又笑。
“公主殿下的眼淚有復活作用!”公孫衡馬上發現了問題的關鍵,“快快快拿個碗來,不,拿水桶來,把全城的水桶都拿過來!”
這一會兒間,姬無瑕把眼淚抹在被壓死的幾個人身上,將他們一一復活了。
復活的人都一臉茫然,如大夢初醒,不知發生了什么。有些人去摸自己破了的腦袋,還有人找到了一只自己先前飛出去的斷手,用新手握著老手。
其他鎮東軍則歡喜瘋了,簡直比獲勝還開心,只要有公主在,每個同胞手足都可以活下來!
但姬無瑕哭的速度明顯不夠快,供不應求,于是公孫和出了個餿主意:“將眼淚稍作稀釋,應該不影響復活效果。”
鎮東軍馬上把一滴姬無瑕的眼淚滴在木桶里,然后一桶稀釋成兩桶,兩桶稀釋成四桶。
“還是別再稀釋了吧?萬一效果沒了呢?”
“先拿這四桶試試吧!可以再繼續稀釋。”
公孫和使人試驗了一番,四桶都是可以的,只是復活速度會相應變慢,八桶則幾乎看不出效果了。
“殿下!殿下!求你再哭哭吧,求你了!我哥哥剛才死在城外遠處,沒趕上這次的四桶!”
“還有我爹!”“我的兒子啊!”
姬無瑕道:“可是我有點哭不出來了……”
公孫和趕忙吩咐屬下去取東西,稍后,一個品種特異、巨辣無比的洋蔥被獻了上來,并專門有一個副將負責給他剝這個洋蔥,不僅要剝,還要捏碎了給他聞。
這下姬無瑕不僅是眼圈發紅,整個臉都快憋紅了:“你們是想讓我脫水啊嗚嗚嗚嗚……”
姬無瑕一陣狂哭。
鎮東軍得到了充足的淚水,幾個人提桶,從城上往城下狂撒。
“你們別這么撒啊!”馬上有人提醒,“城下的死人大部分都是羽林軍!”
“等等,羽林軍也復活了!”“該怎么辦?”“再一刀砍死?”“人都是爹媽生的,要不先綁起來吧……”
一下午,城下綁了足足五萬人。鎮東軍儲備的繩子不夠用,到得最后,把附近牧民拴牛拴羊的繩子都征用了,一大群牛羊在城外的荒原上自由地溜達。
姬無瑕從城上往下望,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
姬無瑕滿臉淚痕未干:“哪來的這么多敵人?!”
公孫和道:“我告訴你了,真的是四舍五入十萬,有這么多人的。”
旁邊捏洋蔥的副將道:“殿下別說話了,一說話臉就抖,眼淚要浪費了。”
那副將同樣被熏得雙目通紅,另一手小心地端著一個飯碗,卡在姬無瑕柔嫩的臉蛋上,去收集流下來的淚水。
姬無瑕喜不自勝地想:媽的。
他今日哭了太久,一時剎不了車,鼻子也塞住了,便要擤鼻涕。副將趕緊把碗拿走了,小心地護在懷里,以免珍貴的眼淚被鼻涕污染。姬無瑕臉上留下一道碗邊卡出來的紅痕。
“殿下,再喝點水,多喝點才好哭……”第一個被姬無瑕救活的小兵兢兢業業地繼續他的送水任務。
姬無瑕道:“我受不了了嗚嗚嗚怎么還要哭!救完了沒有!”
“差不多救完了。”在姬無瑕哭的期間,公孫衡又出城打掃了一次戰場,以免還有殘軍騷擾百姓。他回來時見姬無瑕這副樣子,很有點心疼:“停停再哭吧,眼泡都腫了……”
姬無瑕剛好急需一塊布擦鼻涕,便揪著公孫衡的衣服擦了兩下,公孫衡道:“給殿下找塊干凈的布來。”
“不用,”姬無瑕道,“我不嫌棄。”他轉頭又問:“人都活了嗎?”
副將道:“正在活!還有一點淚水,夠用了!”
姬無瑕疲憊不堪,徑直掛在公孫衡身上。公孫衡公主抱他下城樓去。一路上兩人路過之處,俱是鎮東軍在大笑歡呼,公孫衡不得不把要撲上來親吻姬無瑕的腳的士兵們踹飛。
城下又有幾萬個被綁著的羽林軍在哭,不知是哭自己差點死了,還是哭自己怎么又活了。城上城下,一片鬼哭狼嚎。
公孫衡終于將姬無瑕抱回了軍營里的休息室,就是上次姬無瑕做血量實驗的那個。
姬無瑕實在是哭累了,但神情楚楚可憐中又帶著一絲狠厲,坐在椅子上喘勻了氣,道:“公孫衡,你過來。”
公孫衡在戰場上被圍攻時沒怕,見姬無瑕這神情卻嚇得噔噔后退了兩步。
姬無瑕積蓄了半天的力氣,站起來一個窩心腳:“我去你的吧!”
公孫衡效果浮夸地自行“啊”了一聲,主動摔了一個四腳朝天,姬無瑕則踢到了貨真價實的鐵板,抱著腳跳。
腳好痛,姬無瑕痛得眼淚再次掉下來。不過他腳上這個傷明顯比戰場上開膛破肚那些輕多了,眼淚還沒流出眼眶,就自己把自己治好了。
“知道為什么揍你嗎?!”姬無瑕坐回去,開啟審訊模式。
公孫衡坐在地上,劍眉的尾端有點耷拉著,神情像一條平白無故挨揍的傻狗。他知道主人不高興,卻不明白他為什么不高興,明明仗也打贏了,還沒死人。
“下次絕對,絕對,不要半夜悄悄跑掉!”姬無瑕雖然是理科生,但語言表達能力絕對不差,只是此時大腦不自覺地欠費停機,只會不停重復:“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害怕?!”
姬無瑕指著他怒吼道:“我差點以為你被流星砸死了!”
公孫衡辯解道:“早上打仗快遲到了,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沒吵醒你,畢竟你上戰場也幫不上什么忙……”
他倏然想起姬無瑕今天“幫的忙”,話語停了。
稍后,公孫衡改口道:“是我錯了,下次絕對不會了!”
姬無瑕的氣已消了大半,心想這不行,還是得再罵他一會兒加深印象,省得下次再犯。
公孫衡意識到他其實是擔心自己,嘴角帶起掩飾不住的笑意,道:“其實那個流星來了的時候,我也以為這次死定了。”
姬無瑕道:“哎!怎么又說死?!”
公孫衡小聲道:“是你先說的!”
姬無瑕怒道:“我說是我說,你不能說!”
公孫衡只好答道:“是是是,都聽公主殿下的。”
姬無瑕道:“不管是流星還是什么,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要一個人走!叫我一起去!”
公孫衡大聲道:“知道了!”
姬無瑕蹙眉,蹺起二郎腿,戾氣十足地看著公孫衡,公孫衡從地上坐著挪了兩步,上前去握姬無瑕的手,道:“無瑕,我真的知道了。”
他的鐵甲手套本是銀色的,現在卻沾滿了臟污,關節縫里都是血泥。他輕輕觸了一下姬無瑕的指尖,便把手套摘下來扔了,咣啷一聲,然后用大手包裹住姬無瑕,晃了晃。
姬無瑕滿臉不悅,道:“還有,小鳥們的故事最后怎么了?灰色小鳥的朋友到底回來了沒?你只講了一半便走了。”
公孫衡一怔,猶豫了片刻,道:“……其實這個故事到那里就結束了。這是灰色小鳥一只鳥的故事。”
姬無瑕道:“回來了。”
公孫衡道:“什么?”
姬無瑕道:“七彩小鳥回來了,你明白嗎?”
公孫衡恍惚地抬頭看他,姬無瑕的眼睛在黃昏的柔光中閃爍,臉頰如牛奶上漂浮著一片蜜桃。他透過姬無瑕看到了一個遙遠的夢,夢里有橫穿東海的樹林,有七彩小鳥撲閃翅膀的聲音。
“你還不明白嗎?公孫將軍,你等的一定會回來的。”姬無瑕低聲道。
第33章 公孫衡:300
兩人一個坐在椅子上, 一個坐在地上,姬無瑕看著公孫衡,感覺他根本不像灰色小鳥, 反而像一只笨拙的大狗熊,回了窩里縮手縮腳怕把家撐塌了那種。姬無瑕突然就想親他一下。
姬無瑕一向是想親就親, 想親就立馬揪人脖領子。人高馬大還穿了一身沉重鎧甲的公孫衡被他這么輕輕一扯, 就靠在他的膝旁。
姬無瑕剛要低頭, 休息室的門發出一聲巨響,公孫和抱著一名柔弱少年闖進來,把門一摔, 便將人按在門后親嘴。
全程公孫和頭也沒抬, 反而是那少年從公孫和肩頭看到房間里還有倆被打斷的人,“嗚嗚嗚”地叫個不停,并不斷敲擊公孫和的背。
但公孫和以為他“嗚”只是象征性地反抗,根本不管,還是堵著人深吻。
姬無瑕:“……”
公孫衡:“……”
下一秒,公孫衡“刷”地扭頭, 姬無瑕馬上配合地縮腳, 公孫衡的崆峒病當場發作,開始嗷嗷亂吐。
公孫和聽到聲音,這才放開那少年,回頭詫異地看向姬無瑕。
姬無瑕滿腔旖旎心思消散得無影無蹤, 對著公孫和怒吼道:“你搞什么鬼啊啊啊啊還換了一個!那個小張到哪兒去了?!”
少年也馬上道:“小張是誰?!你給我說清楚!”
公孫和茫然反問:“小張是誰?!”
少年道:“好啊, 你敢騙我!”
少年轉身就跑,公孫和馬上追了出去, 嘴里喊著:“沒騙你啊!我是真的不認識什么小張!”
公孫和的聲音漸漸遠去,姬無瑕回過頭, 看著地上公孫衡又吐了一小攤,意識到一個天大的問題:公孫衡還是崆峒。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可以發展到親吻的步驟,畢竟性別不同,嘴唇都是同樣火熱的,但他們卻無論如何發展不到最后一步。
姬無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愛到底能不能超越植物神經的條件反射,這是一個靈魂問題。
雖然他感覺他跟公孫衡兩情相悅了,但公孫衡的胃可并不這么覺得。
姬無瑕有點忐忑地看著公孫衡,如果我現在向他坦白,會怎么樣呢?姬無瑕拿帕子緩緩給公孫衡擦嘴,視線落在他的嘴唇上,心中蠢蠢欲動:要么先親了再說吧,要什么天長地久,要什么未來?這整個世界有沒有未來還不好說。
公孫衡道:“習慣了,我弟走了就好。無瑕,剛才要說什么?”
姬無瑕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道:“你先把眼睛閉上。”
公孫衡也意識到了什么,緊張地緊閉雙眼。
姬無瑕摸著他的側臉,又緩緩低頭,然而這次門沒事,是窗戶發出一聲輕響。姬無瑕大怒,道:“公孫和,你給我滾!”
聶染蹲在窗口,腳踩著窗欞,一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連我名字都叫錯”的愕然神情。
姬無瑕這才想起來,自己把聶染忘在天上了。
姬無瑕有危險時想到聶染,抱上自家男人就把他忘在腦后,妥妥一個大渣男。他心虛地對聶染假笑,道:“啊,你還沒走啊,辛苦你了。”
公孫衡也睜開眼睛,恢復了他將軍一面的冷靜。他剛才在城墻上沒見過聶染,不由問:“你是何人?”
聶染答道:“瞎子是公主殿下娘家派來的侍衛。”
公孫衡蹙眉道:“和光派的人?”
他警惕地盯著聶染,像盯一個不好對付的情敵。
“正是,公孫將軍。”聶染側耳,似乎用耳朵努力去“聽”他跟姬無瑕二人的姿勢。姬無瑕抱著公孫衡的臉,公孫衡扶著姬無瑕的膝頭。
聶染道:“公孫將軍,您想比劃兩下嗎?”
姬無瑕感覺不太對勁,聶染從不用這種語氣說話。聶染對著公孫衡一揚眉,如果他不瞎的話,這個動作就是在挑釁公孫衡了,可惜他瞎。
公孫衡道:“能領教和光派的絕學,榮幸之至。”
“不過話說回來,”聶染道,“我是個刺客。我和光派向來只殺人,比劃的時候不會留手。”
公孫衡漫不經心道:“那就殺了我,試試?”
聶染又道:“你剛下戰場,我勝之不武。”
公孫衡道:“反正可以請無瑕用大復活術,你放開手出招便是。”
姬無瑕覺得這兩個男人簡直莫名其妙,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啊!其中一定有姬無瑕沒想明白的深奧道理。
“是男人淺薄的自尊啦。”公孫和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與姬無瑕站在校場邊看戲。
姬無瑕向他翻了個白眼,道:“你的小張二號如何了?”
公孫和嘆了一口氣,道:“是小受淺薄的自尊啦。”
公孫衡的劍氣在滿場亂飛,聶染則整個人在飛。兩人一著銀鎧,一著黑衣,一舉一動或沉穩大氣,或瀟灑飄逸,在黃昏黏稠的風中顯得煞是好看,加上黃沙漫天,很有種武俠片迷離夢幻的意境。
姬無瑕打了個噴嚏,后知后覺今天這么大的風沙,應該是前面公孫衡切得稀碎的那顆流星造成的。
姬無瑕發現公孫衡最近拿劍的次數多,整個人的氣質便不似平時窩囊。聶染則一如既往不太靠譜。
不,已經十分靠譜了,剛才就是聶染刺殺了對方的術師,阻止了流星繼續形成。他又是怎么飛到天上去,怎么下來的呢?
要是聶染也可以升級進階就好了,升成一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頂尖刺客。到時候自己一個眼神,就能做掉世上的任何人,手掌生殺大權……哼哼,這樣自己派公孫衡到處打仗也不需那么辛苦。
姬無瑕對公孫衡和聶染都有些喜歡,不同的是,他對公孫衡還有點古怪的不滿,那是一種恨不得拿鞭子抽他兩下欺負他兩下的陰暗想法。
公孫衡現在血條很長了,應該很耐抽吧。姬無瑕遐想著。
他暫時不能回去休息,只能打著哈欠端詳面板,聶染確實直到現在也沒出現在面板上,此角色不可用。
突然,姬無瑕發現一件怪事,除了公孫衡,杜姜的名字竟也亮了起來,而且,杜姜的血條只剩下10點,藍條則空了。
杜姜也來了?!在哪里?在戰場上?
姬無瑕頓時有種特別不祥的預感,再來個蕭驍人都要到齊了。
“哎,等等再打!”姬無瑕急需人參謀一下杜姜的事情,但場上兩人一時又收不住手。
“著!”公孫衡喊道。
聶染畢竟沒進階,今天又在天上飛了許久,有點飛不動了。他動作稍稍遲緩,便被公孫衡抓住了破綻,一劍斬了下來。
“還真殺啊!”姬無瑕崩潰了。聶染如一片破碎的風箏一般落在校場地上,胸前一道猙獰傷口,只怕肋骨都統統斬斷了。
聶染本就蒼白的嘴唇涌出鮮紅的血水來。
“來了來了來了!”一個副將提著前面用剩下的眼淚水,過來給聶染用,還剩個桶底兒。
反正現在也沒別的死人了,姬無瑕提著桶就往聶染身上倒,果真很快便復活了。
公孫衡道:“是我下手太重了。不過不盡全力也贏不了你。感覺還好嗎?”
聶染道:“額,我剛才感到意識模糊,靈魂在天上飄……”
公孫衡道:“還打嗎?”
聶染道:“打!”
姬無瑕道:“打個屁!”
不過公孫衡與聶染顯得都很興奮,可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又或許是難得棋逢對手,公孫衡將聶染的手一扯,兩人相對站定,又開始斗了起來。
第二輪是聶染贏了,他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也把公孫衡捅死了。匕首從公孫衡的護心鏡側邊斜插進去,鮮血飆了一丈高。
姬無瑕打著瞌睡,頓時又嚇清醒了,雖然知道肯定能復活,那場景也十分駭人。
姬無瑕又拎桶往公孫衡身上澆。
第三輪公孫衡勝,第四輪聶染勝……兩人發瘋一樣,你捅死我一次,我捅死你一次,姬無瑕終于顛了,把桶一扔,怒吼道:“都!給!我!停!手!”
姬無瑕滿腦子欲求不滿,根本不想看倆男人打架:“再打就在地上死著吧!”
公孫衡和聶染訕訕停手,旁邊跟姬無瑕一起看戲的公孫和道:“也捅我一劍?我還沒死過呢,很好奇死是什么感覺。”
姬無瑕炸毛道:“沒眼淚啦!你看這桶都見底啦!”
公孫和道:“無妨,你再哭點嘛!”
“老子叫無瑕,不叫無妨!都給老子爬!”姬無瑕道,“打死我也不哭了,老子要吃晚飯!”
說完便拂袖而去-
晚,公孫將軍府,飯廳。
姬無瑕終于獲得了一個公主殿下應得的上座,大概就是平時姬玲瑯坐的位置,姬玲瑯只得坐在她側方,另一邊則是公孫衡。
姬玲瑯諂媚道:“哎呀今日殿下辛苦了,哭了好久呢,快多吃點菜補補身體。這廚子可是臨時從外面請的,我們府上平日也不吃這么豐盛呢。”
姬無瑕也不答話。臨濤城臨海,水產豐富,他餓得狠了,嫌桌上的蝦蟹剝殼麻煩,只肯吃魚。
公孫衡便坐在一旁給他剝蝦,剝好沾了米醋放他碗里,姬無瑕才風卷殘云般吃了。
一桌子人不是姓姬的,就是姓公孫的,姬玲瑯小心翼翼地問:“這位是?”
聶染端著一碗白飯,蹲在房梁上吃:“我們刺客都是不上桌的。”
姬無瑕嘴巴塞得滿當當,含糊地說:“別管他,隨他去。”
姬玲瑯雖看不順眼這刺客,卻也不好落姬無瑕的面子。
她食欲不好,吃了沒兩口就放下了碗,猶豫了一會兒,才感慨道:“想不到啊,風水輪流轉……”。
姬無瑕都不用抬頭看她的神色,就知她想說的是,風水輪流轉,今日竟然轉到她自己了,她這個便宜兒媳婦竟真有異能,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這樣一來,鎮東軍出場爭霸天下時,根本就不會減員。這也就罷了,意義更大的是,只要能對此事善加宣傳,全天下都會知道鎮東軍才是天命所歸,永遠戰無不勝。此事對戰局的影響,比實際上拯救士兵們的生命更加重要。
姬無瑕懶得細想,埋頭干飯:“那個魚子醬給我吃點……”
公孫和趕忙將魚子醬供奉到姬無瑕一個人面前。餐桌上的十三位叔叔,以及公孫衡的妹妹,均以敬畏而貪婪的眼光盯著姬無瑕。
姬無瑕于是得以一個人吃了整桌的魚子醬。
一般貴族女子吃飯最多吃七成飽,還要掩著嘴怕被人笑話,但姬無瑕一口氣吃了個十七成飽,也沒人敢對他稍加微詞。姬無瑕吃滿意了,摸著肚皮,道:“公孫衡,議事吧。”
他越來越囂張了,本來當眾的時候還喊“衡哥哥”,現在直接叫名字。
但公孫衡不生氣,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公孫衡淡淡道:“主公要現在議事咱們就現在議,喊幾位副將過來。娘和叔叔們請先回避下。”
公孫雅道:“說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呢?我也要參加!”
姬玲瑯嗔道:“你哥商量事,你摻和什么?好像你很懂嗎?”
這句話說得姬無瑕也有些心虛,因為姬無瑕也不懂,就是裝模作樣而已。
稍后幾位副將來了,包括公孫衡、公孫和在內,將軍府的池塘邊的水榭里坐了一整桌,有侍衛給他們換了茶。
夏夜的風帶來蓮子清香,吹得姬無瑕舒服地瞇起眼睛。
雖然他算主公,但話還是得公孫衡說。公孫衡道:“一件一件來,先從最壞的事情說起。”
公孫和道:“無人料到對方會有術師,險些就全軍覆沒了。”
公孫衡道:“不錯,皇后麾下怎么會有術師?能操縱流星……聞所未聞,難道是和光派的法術?”
姬無瑕道:“我看不像,否則我的家里人該認識。”
聶染從水榭的頂上探出一個腦袋來,姬無瑕道:“你先下來說話。”
聶染道:“家里人說誰呢?”
姬無瑕笑道:“還能說誰,肯定是說你啊。”
聶染于是滿意了,靠著姬無瑕坐下來。
姬無瑕道:“術師是你殺的,你來說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聶染道:“那人沒死。”
全場:“……”
姬無瑕驚叫道:“什么?!你確定嗎?”
戰場上那個術師沒死?!挨了聶染一劍,然后從天下摔下去都沒死嗎?!命這么硬?
聶染道:“那人帶著續命的玳瑁咒符,十二個時辰之內,無論如何死不掉。你就算把他切成肉泥,他也能緩緩復生。”
姬無瑕詫異得很:“這看起來比眼淚群體復活術還高級不少?!”
聶染道:“這符咒我見過,和光派的古書里有記載。”
姬無瑕面無表情地道:“這古書還是盲文的吼?”
聶染問:“盲文是什么?”
姬無瑕:“算了這不重要。”
“如果那人沒死的話,”公孫衡把話題不動聲色地引回來,緩緩道,“就有一定的概率再次報復咱們。”
公孫和道:“是啊,所以他到底跟臨濤城有什么仇,寧可花費這種價值連城的符咒,也要跟咱們作對?”
姬無瑕道:“難道不能是皇后養的方士?”
公孫衡道:“我看不像。”
公孫衡雖未明說,但姬無瑕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皇后若是能驅使這種能人,早就自己強行登基了,怎么還會到處找名正言順的姬氏繼承人呢?
但如若不是皇后的人,那只剩下一種可能,他真的跟臨濤城有深仇大恨,或是公孫家,或是姬無瑕自己。
姬無瑕穿越而來,幾乎啥都沒干,莫名其妙就多了個天大的仇人。
公孫衡思考片刻,道:“想破腦袋也無益處,稍后直接審問俘虜就是,講不定有人認識。”
姬無瑕道:“等等,我還有個想法。這么多戰俘怎么處理?”
公孫衡道:“人太多了,就算收繳了他們的兵器,也很容易集體嘩變,只能暫時分開關押,有些人就關在羊圈里。”
姬無瑕:“你們平時都怎么處理戰俘?”
公孫衡:“沒抓過這么多……現在再春耕有些晚了,再派人補種也沒用,派出去打魚、打獵人數又實在太多,到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黑壓壓的人,還打什么獵?”
姬無瑕想了想,道:“要么,讓他們家中各自出錢來贖?羽林軍中走后門的不少,都是洛陽富庶人家的子弟。”
公孫和喃喃道:“走后門的不少。”
姬無瑕怒吼道:“不是那個后門!”
姬無瑕又想起來:“哎對了,監軍的段太宗抓住了嗎?帶兵的那個年輕將軍呢?”如果這劉將軍是皇后的弟弟,那豈不名義上還是白璧公主的小舅?
眾副將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段太宗本來就在敵軍大后方,所以成功逃了,但劉將軍卻被抓住了。姬無瑕恍然大悟,決定去脅迫劉將軍一番,順便飯后消消食。
他要去地牢,公孫衡本打算跟去保護他的,但是相當多的善后事宜等著公孫衡安排,又脫不開身,公孫衡只得讓公孫和陪姬無瑕去-
“哎呀小舅!”姬無瑕一進鎮東軍地牢,馬上熱情地喊起來,看這位劉將軍的眼神,就像看一尊財神。
劉將軍好歹是個將軍,公孫家也沒怎么苛待他,還給他準備了三菜一湯的套餐,甚至有一杯小酒。他們這種將軍世家的都有慣例,勝敗乃兵家常事,虐待戰俘就是虐待未來的自己。
姬無瑕熱情洋溢地問:“小舅啊,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輕人看起來比姬無瑕還嫩,被他叫了兩聲小舅臉就紅了,小聲道:“末將劉白白。”
姬無瑕驚嘆道:“好名字啊!好名字!你家的名字起得可真上心啊。”
姬無瑕還記得他姐姐,也就是皇后名叫劉青青。
劉白白解釋道:“是按照青紅皂白來起的。我是家中老幺。”
姬無瑕煞有介事地點頭,道:“請問你們劉家,住洛陽城中哪片啊?”
劉白白一臉茫然:“家父扈陽侯,有資格在洛陽東坊置宅,就在皇宮出來左轉走一刻鐘的位置。”
姬無瑕根本不知道什么扈陽、東坊在什么地方,只是為了散心消食來閑聊的,緊接著又問:“封地在哪里?面積幾何?歲收多少?”
他問了住宅,又問封地,劉白白差點以為面前這公主是來跟自己相親的,不由得挺了挺胸膛,答道:“歲收應該還,還可以吧。家里只讓我讀書練武,其他事宜有我二姐、三姐操持。”
姬無瑕一撇嘴,這種上面有三個姐姐的獨苗,十個有九個是被寵壞的廢物。
但也正是個適合敲詐的肥羊。
公孫和狗腿地給姬無瑕端來一把椅子,請姬無瑕坐下。姬無瑕把二郎腿一翹,道:“那你家年收入五萬兩有的吧?”
劉白白想了想,問:“白銀嗎?”
姬無瑕:“……”
姬無瑕差點咬到舌頭:“還能是什么?!”
劉白白若無其事地炫富,道:“黃金啊?如果是白銀,五萬兩明顯少了點吧,是不是看不起我老劉家?”
公孫和在旁聽了,趕緊澄清:“雖然我也不管賬,但是我們公孫家一年入賬是肯定沒有五萬兩的,都拿去養鎮東軍了。”
姬無瑕心想,這俘虜家這么有錢!還是家中唯一的小兒子!要他們十年收入來買他的命不夸張吧!
姬無瑕立時兇相畢露,呲牙咧嘴道:“讓你的姐姐們掏錢來贖你!五十萬兩白銀,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否則我就把你分批送回洛陽城去,今天送手,明天送腳,最后再送腦袋!”
劉白白大驚,道:“五十萬兩不算多,我姐姐們一定會付錢的,殿下你可千萬別沖動!像你這么可愛的女孩,這五十萬兩當聘禮送給你也可以啊!”
公孫和送了他一個大耳刮子,道:“別妄圖勾搭我嫂子!”
他又喊我嫂子哎,姬無瑕不知該笑還是該生氣,喊得早了點,不過倒也沒錯。
姬無瑕心中已暗暗認同了公孫衡這個老攻,但公孫衡沒開口,姬無瑕總不至于自己開口吧?他還是很有幾分高冷小受的矜持的。一定要他開口也不是不行,就是得先想好崆峒怎么辦,這可不好辦啊……
姬無瑕胡思亂想這片刻,公孫和吩咐給劉白白紙筆,逼他往家里寫信。剩下的,就是要等信送出去,等贖金送回來,再想辦法花贖金去買糧,填補臨濤城耽誤春耕帶來的麻煩。
千頭萬緒中,姬無瑕道:“還有一事,你們那位放流星火雨的術師是誰?”
若是直接問劉白白認不認識那術師,只怕他要賴賬說不認得,姬無瑕故意詐他一下,說得好像已經篤定他們是一伙的。
劉白白放下筆,叫苦不迭:“我就知道你們要問!我真不知道!他就是突然出現的!突然就放法術了!也沒跟我們商量啊!”
姬無瑕冷漠道:“我可不信你的鬼話,是皇后的人吧?”
劉白白道:“不可能,若是我姐請的,也不會拿流星連我一起砸啊!”
姬無瑕疑惑地看了眼公孫和,公孫和小聲解釋:“他也是用你的眼淚救活的,先前被流星砸死在城下呢!”
姬無瑕:“……”
姬無瑕剛知道自己是劉白白的救命恩人,這下錢拿得更心安理得了。
公孫和:“別說廢話!接著寫你的信!”
劉白白只好把筆又拿起來了。
姬無瑕與公孫和盤問未果,從地牢一出來,就有個王府侍衛等在外頭,喊走了公孫和。
姬無瑕道:“我也去我也去。”
侍衛禮貌地攔住他:“我家將軍只請了三公子,請殿下先回房休息。”
到底干什么?竟還背著我,神神秘秘的。越不讓姬無瑕聽,姬無瑕越想聽。他想了想,沖頭頂上的空氣招了招手。
聶染從一棵大樹的枝杈間探出頭來,道:“殿下有何吩咐?”
姬無瑕道:“你悄悄跟去,聽聽他們兄弟倆說什么。”
聶染道:“好嘞!”
他剛要一個消失,姬無瑕心癢難耐,又問:“能帶我也去嗎?”
聶染道:“可以啊,殿下想去嗎?”
姬無瑕忐忑道:“我笨手笨腳的,不會害你被發現吧?”
聶染道:“沒事,相信我!我們和光派的刺客偷聽是專業的!”
于是聶染請姬無瑕騎在他脖子上,無聲無息地躍上房頂。
第34章 公孫衡:300
姬無瑕只騎過馬, 還沒騎過像聶染行動這么迅捷的坐騎,至少也有摩托車的速度。聶染時不時從一座建筑躍向另一座建筑,姬無瑕的體驗就如過山車一般跌宕起伏, 在樹影婆娑的樓宇間穿行。
“噓——”聶染道,“這是哪里?”
兩人若即若離地跟著公孫和, 來到一個陌生的院落。
姬無瑕道:“不是公孫衡的房間, 難道是公孫和的?”
聶染用腳勾著屋檐, 整個人一個大回環,倒掛在屋檐上。姬無瑕小聲道:“我頭好暈。”
聶染這才反應過來他背著姬無瑕,他倒著姬無瑕也得倒著, 趕忙正過來。兩人跑到屋脊附近, 掀開一塊碎瓦。
聶染小聲道:“他家屋頂好久沒修繕,瓦碎了不少,掀哪塊都行。”
姬無瑕:“……”
屋內談話的正是公孫兄弟二人。
公孫和打了個哈欠,道:“哥,今天都這么累了,你還來我這里干嘛啊?”
公孫衡道:“有點事情想請教你。”
公孫和:“喲, 還用上‘請教’二字了!哥, 什么天大的事?!”
公孫和捅了捅公孫衡,公孫衡沉吟片刻,似有點開不了口。
公孫和道:“等等,我突然想起來, 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你今天突然在戰場上使出來咱家失傳已久的純鈞月輪斬, 是怎么回事?”
公孫衡道:“此事我正想與你討論,只因往后若是我……嫁, 嫁入皇家……”
他說到這里,開始結結巴巴, 公孫和“噗”地笑了出來,道:“知道了,你嫁入皇家,咱家絕學就要靠我來傳承了。”
公孫衡臉紅了,道:“正是。”
公孫和道:“你可是翻到了什么家傳的藏書、古籍?”
公孫衡搖頭,道:“并非。我是在戰場上頓悟的。”
公孫和道:“聽起來太稀奇了!”
公孫衡道:“也沒有那么稀奇。你想,雖然純鈞月輪斬是咱家絕學,但也是某位先祖在數百年前自行領悟的。先祖能領悟,咱們怎么就不能呢?!”
一句話點醒了公孫和,他驀地陷入沉思之中。
公孫衡道:“但若說靠自己,我就太自大了。我左思右想,結論其實還是依靠了某種外力。”
公孫和關切道:“什么外力?”
“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全身充盈的感覺,然后我就自然而然地使出了純鈞月輪斬。”公孫衡背著手,面對窗外盛開的純白荷花,說道,“雖然我不太明白,但我能感覺到,這種力量來自無瑕,當她注視我時,我的心底就一片清明,使出的劍術就可不斷精進。”
公孫和道:“……我不太能信服。”
公孫衡又道:“最早在……對,就是無瑕來了之后的不久,有一日我陪她去軍營附近的酒樓如廁時,我就感受到了這股力量,是她賜予我的。”
公孫和:“……”
公孫和沉思道:“一定是因為嫂子她不愛我,才不賜予我。”
公孫衡:“……”
公孫和:“你看,她就不會懇請我陪她上廁所。”
公孫衡:“……”
公孫和突然反應過來,趕緊賠笑道:“哥,我不是那個意思啊!你可千萬別當真!”
公孫衡自然不會生氣,他知道自己這弟弟雖不靠譜卻從無惡意,更何況公孫和向來也不喜歡女孩兒,再漂亮也沒用,姬玲瑯早就充分試驗過了。
公孫衡嘆道:“說了這么多都是廢話,我想,只有等哪天,你有了一個真正心心相印的人,你的劍術才能更上一個臺階。”
“等到那天,你出劍是為了保護他,你的劍鋒上帶著對他的牽掛,你才能頓悟。”公孫衡道。
公孫和又想了想,突然問:“出弓呢?也一樣嗎?”
公孫衡一下被問住了,茫然道:“應該……也,也能吧?”
公孫和若有所思。
“其實我先前說要請教你的問題,也跟這事兒有關系。”公孫衡道,“弟,我到底該怎么討得無瑕的歡心?我每時每刻都在惦念著這件事,我想向她提親。”
姬無瑕聽得這句,心臟驟然一停,緊接著又瘋狂跳動起來,他的整個胸口都快炸開了。
身旁的聶染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朝向姬無瑕側的耳朵微微動了一動。
公孫和道:“你們不是早有婚約了嗎?還要提?直接拜堂洞房吧!”
公孫衡道:“現下無瑕已是父母雙亡,我更要給她足夠的尊重,不能欺負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
公孫和道:“嫂子不愛你,才算欺負她,我看她挺喜歡你的。”
公孫衡嘆道:“我只希望你說的是對的。但很多時候,我覺得她對我有所保留,并未暢所欲言。”
房頂上的姬無瑕心想:你怎么知道的?
人與人之間就是有一種神奇的感應,即便像公孫衡這么直的直男,也會偶爾感覺到姬無瑕吞吞吐吐的氣場。
公孫衡又道:“何況,她的母族都是仙人,她的侍衛也是仙人,能上天入地斬殺術士,是你哥我配不上她。”
姬無瑕戳了戳聶染手臂,示意你能干得很。聶染驕傲地比劃了一個拿小匕首捅人的手勢。
公孫和道:“哥,你還真吃那個瞎子的醋哦?!咱們的純鈞月輪斬比那瞎子的小刀厲害多了!”
公孫衡嘆道:“可真不好說。”
公孫和道:“想知道她喜不喜歡你?我有個好辦法!”
姬無瑕心道,喜歡啊,我喜歡,過來問我啊!
公孫和道:“你找個沒人的角落,把她攔在路上,抱著她親,不扇你兩耳光就是喜歡你。”
姬無瑕心道:我草,收回剛才那句,不喜歡了還不行嗎?
公孫衡大驚,道:“那肯定是不行的,萬一她嚇到了,以后再不理我了怎么辦?”
其實那倒不至于。姬無瑕心里幻想了片刻被公孫衡壁咚的場景。公孫衡身材像一堵墻一樣,被他壁咚就等于被夾在兩堵墻之間,想想還真有點怦然心動。
“等等,”公孫和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要傳授給你我珍藏的愛情秘籍!”
公孫衡疑惑:“什么?”
公孫和馬上進里屋片刻,出來時雙手端著一只紫檀木匣子,其上掛著七竅玲瓏連環鎖。他認真地凈手,對著盒子拜了一拜,才解開機關,從中取出一本《龍陽專用房中術》來。
公孫衡本來伸著脖子等著看,這下轉頭捂嘴就跑。
公孫和:“哎哎哎哥你拿著啊別客氣!”
公孫衡落荒而逃,跑得比有狗追他還快,公孫和嘟噥著:“畫在紙上的斷袖你也恐?”
姬無瑕見公孫衡走了,指了指后方,聶染會意,再次背上他,從房頂上尋了回無瑕所住的小院的路。
姬無瑕思索了一會兒,道:“我還真的挺好奇那本房中術的,不知道文案有沒有具體寫。”
聶染道:“文案是什么?”
姬無瑕道:“不重要,就是好奇。”
聶染道:“你喜歡房中術?和光派也有啊。”
姬無瑕:“啊?你們派還研究這個?”
聶染:“當然研究啊,仙山上無聊得很,除了種花和練武,每日只能研究這個。”
姬無瑕:“……”
“你想學?我可以教你。”聶染一本正經道,“包你將那土包子將軍迷得神魂顛倒。”
姬無瑕心想還是算了,不解決崆峒的問題,萬一雙方真坦誠相見,公孫衡只怕是吐得神魂顛倒吧!
啊啊啊啊大好的漢子,奈何崆峒不能嫖啊!
姬無瑕想了想,對聶染說:“其實我是男的。”
聶染正在房頂上飛檐走壁,聽到這話轉過頭對著他:“我知道啊。”
姬無瑕大驚:“你看路!”
聶染:“我又看不見。”
姬無瑕一想也對,稍后詫異道:“哎?你知道我是男的啊?”
聶染道:“一直都知道。”
姬無瑕道:“我打扮得這么像女孩,你怎么看出來的?”
聶染道:“我看不見。”
姬無瑕:“……”
話題進入一個死循環,但總感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因為看不見,所以也看不到姬無瑕的女裝,所以反而不會上當受騙。
姬無瑕問:“那你怎么知道的?我外公告訴你了?”
聶染茫然地站在房頂上,稍后道:“也不是,我從最開始就知道,從一開始就認得你。”
姬無瑕:“……一開始是什么時候?”
聶染:“噓……”
兩人進屋,聶染把姬無瑕放在床上,自己蹲回房梁,道:“先別脫外衣,他來了。”
姬無瑕:“誰?”
“篤篤”的清脆聲響在靜謐夜里響起,公孫衡在他窗下輕敲,溫聲問:“是我。睡下了嗎?”
姬無瑕剛才被聶染背著還有點瞌睡,這下又清醒了。
姬無瑕打開房門時,公孫衡便隨意一瞥,看了高處的聶染一眼。聶染坐在屋頂的陰影里,一腿支起,一腿懸著,像一朵不高興的陰郁蘑菇。
“無瑕,”公孫衡道,“借一步說話。”
姬無瑕遲疑了一下,關上門。
漫長的一天到了子時,但天空并不晦暗,只因有一道銀河懸于天穹。
大半夜的,公孫衡竟換了件深青色文武袖武服,袍襟繡有銀絲飛魚紋,式樣極為典雅,且沒打補丁。方才姬無瑕偷聽他與公孫和對談時,他還穿著便服,頭發也是隨意一束,這會兒卻又扎高,沉甸甸的烏黑發絲懸于腦后。
公孫衡要說什么?姬無瑕緊張起來,他他他是不是要表白了呀?媽呀等等我把衣領稍微整一下……咳咳,手應該往哪里擱,表情是該歡喜還是震驚?
公孫衡深吸一口氣,姬無瑕馬上像一只警惕的鵪鶉一般,后跳小半步。
公孫衡神色肅穆,開口道:“無瑕,有件要事要與你商量。”
姬無瑕:“你說吧,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公孫衡引著他出了小院,在將軍府內沿著回廊緩緩前行,道:“晚上你走后,我們討論,后續的一個月,咱們最好不要對洛陽用兵。”
姬無瑕的臉上現出顯而易見的失望神色:“啊?”
公孫衡耐心解釋:“不是我們故意拖延,只是這次的俘虜太多了,需要安頓,不能鎮東軍去打仗,把幾萬的俘虜留在臨濤城附近,太不安全了。如果要編入隊伍,也需操練磨合,一個月的時間也比較緊張。”
姬無瑕心想:原來你是來說這的?
“怕你著急,特意來跟你商量。”公孫衡道,“不過他們是經由你的仙術救活的,對你都十分敬畏,忠誠度倒問題不大。”
公孫衡似乎還在思考怎樣說服姬無瑕,但姬無瑕只傻乎乎道:“好啊。”
公孫衡:“你……沒有意見?”
姬無瑕道:“都聽你們的,我又不懂打仗。”
對姬無瑕來說,不過是早一點晚一點回家而已,他現在也看開了,反正都拖了這么久,家里的爹媽只怕都不認他這個兒子了。但若是拖過了七月的期末考試,只怕有被退學的風險……
不過人生難得能穿越一次,期末考試可以補考,穿越不能補穿。
想通了這一點,姬無瑕的心態還是很樂觀的。
公孫衡端詳他的神色,知他是真不在意,才笑道:“這樣也有時間做萬全的準備。”
姬無瑕道:“我今日去勒索劉白白付贖金了,若是能順利拿到這筆錢,物資、糧食自然不愁。”
公孫衡不以為然道:“怎么會不愁?幾萬人的吃穿開銷。你問劉家要了多少錢?”
姬無瑕:“沒多少,也就……五十萬兩白銀吧!”
公孫衡倏然停步,姬無瑕猛地撞在他背上。
公孫衡旋風般轉身,握住姬無瑕的雙肩,顫聲道:“多少錢?”
姬無瑕笑道:“不多,五十萬兩。”
即使是鎮東將軍,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大一筆錢,公孫衡激動道:“那可是……那可是五十萬啊!你確定嗎?!十六兩一斤,就是三萬多斤,一輛雙駕馬車可拉四千斤,足足需要八輛馬車,從洛陽左近拉到臨濤城來……”
姬無瑕對五十萬兩完全沒概念,先前只是單純獅子大開口罷了,這會兒道:“也就八輛嘛!”
公孫衡:“……那可都是錢啊!足足八輛馬車的錢!”
姬無瑕得意道:“劉白白是我救的,快謝謝我養了這么肥一頭豬!”
公孫衡淚流滿面:“謝謝你!無瑕,你就是大財神!”
姬無瑕極度膨脹,一時差點感覺鎮東軍都是自己給公孫衡的,不過細想下來,好像又什么都沒有。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姬無瑕,鎮東軍都不會死人,就更不會出現用眼淚復活這種匪夷所思的恩賜。
公孫衡帶姬無瑕往回走,送他回所住的小院落。兩人站在院門口四目相對,姬無瑕本指望公孫衡說點什么,表白,或者其他隨便什么,但是公孫衡什么都沒說。
姬無瑕有點著急,問:“除了正事,你就沒有別的話想說嗎?”
公孫衡一臉茫然:“已經說完了,我沒有別的話。”
姬無瑕賭氣道:“那我就回去了!”
公孫衡:“你不開心嗎?”
他滿臉詫異頓時惹得姬無瑕更生氣了,姬無瑕道:“我回去睡了?我真的回去睡了啊!”
公孫衡道:“今天太累了,你早點休息。”
姬無瑕大聲道:“是你非要大半夜跑來找我的!”
他這一嗓子回蕩在寂靜的夜空里,喊醒了兩只狗,受驚的狗開始狂吠。
公孫衡突然挨了一頓罵,還沒反應過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姬無瑕,惹他不快,明明今日自己還聽取了三弟建議,特意換了件壓箱底的漂亮衣服的。
公孫衡斟酌措辭,最后只好實話實說,道:“明日早點起來,我還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姬無瑕不悅:“誰啊?讓他自己來見我!”
公孫衡耐心道:“那人是長輩,必須得咱們去見他。咱們能相識,他是最該感謝的人。”
姬無瑕:“啊?你是說……我媽還在世?”
公孫衡哭笑不得,道:“自然不是。”
姬無瑕道:“那是誰?”
公孫衡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公孫衡似有點不好意思,主動拉了一下姬無瑕的手,姬無瑕才略微轉怒為喜,老實回去睡覺-
當晚,姬無瑕不知怎地,夢到了傳說中生長于白云之上的和光峰。局限于他有限的閱歷,和光峰的景色跟廬山上差不多,從峰頂往下望,都是一團團棉花糖似的煙云。
和光峰正殿里,擺著他跟公孫衡成婚的喜堂,正中是白璧公主父母的牌位,其中一個寫著“顧小月”,另一個則因為不知道名字,就草率地寫著“已故老皇帝”。
姬無瑕心道:就算你是夢,也講講道理好嗎?
他跟公孫衡拜堂成親,紅燭飄搖,公孫衡蓋著喜帕,五大三粗地穿著紅色的鳳袍,走上前來與他并肩。
姬無瑕自己則穿著一襲金紅交織的龍袍,手持一個秤桿。
四周賓客大聲起哄,聶染也在其中觀禮。姬無瑕與公孫衡拜過天地,姬無瑕得意并滿懷憧憬地,用秤桿去挑公孫衡的紅蓋頭。
只因姬無瑕比公孫衡矮了一個頭,剛挑起一個小角,便能自下而上看到對方的下半張臉。
喜帕下,露出蕭驍極具異族特色的棱角分明的下巴,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姬無瑕頓時嚇得一聲慘叫!
“無瑕,無瑕!”聶染慌忙從房梁上跳下來,抱緊他。
姬無瑕又踢又叫,踹了聶染兩腳,聶染大聲道:“天已經亮了!”
姬無瑕這才醒來,打著哈欠愣了一會兒,開始換衣服,還是穿女裝。
聶染說:“我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姬無瑕道:“沒關系,反正你瞎嘛!”
聶染問:“今天要去哪里呢?美美的小公主殿下。”
姬無瑕道:“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但姬無瑕還是興高采烈跟著公孫衡出門了-
這幾日大戰結束,城中百姓臉上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興奮,拼了命地在經營自己的生活,街上行人衣著光鮮,談笑生風,連小巷內販賣的水果都清亮了不少。
公孫衡今天就沒騎馬,以免踢翻小巷里的攤子。轉出小巷,面前突然出現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河上視野開闊,惹得姬無瑕忍不住“哇”的一聲。
這條不大不小的河自城北入城,又從城東注入東海。河上有漁民劃著小船,自水道進城來賣魚。于是河上又有畫舫酒家,現成的魚買了現做現吃,食客都不需上岸。
公孫衡推著姬無瑕上了一艘畫舫,時間還早,上面沒有別的客人。畫舫搖搖晃晃,公孫衡對那跑堂的小二道:“不吃飯,找你們老板。”
小二道:“哎,這可不巧,早上我們老板出去買魚了!”
公孫衡道:“無妨,我們等會兒。”
兩人在船邊對坐,清新的海風向河的上游吹來,帶著淡淡的咸味,吹在姬無瑕臉上。
過不了多久,就見一個高大的中年人,自己撐著小船回來了。
“衡兒?”中年人遠遠便看到他們,詫異道,“你怎么來了?”
小船靠在畫舫邊,中年人讓手下卸貨,自己則過來找公孫衡,道:“你昨日才打了仗,今天也不好好休息一番?現在還早,沒有酒給你喝。”
公孫衡向他行禮,道:“鄭叔,我帶無瑕來給你看看。”
姬無瑕有點懵,這人是誰?但公孫衡對這位鄭姓中年人顯然比對家里的叔叔們還尊敬,只得學著公孫衡也認真行了一禮。
“你是無瑕!”中年人認出來了,道,“我在洛陽見過你,現在都長這么大啦?”
公孫衡道:“無瑕,鄭叔便是當初帶我去洛陽治病的參將。”
中年人笑道:“在下鄭珉。”
姬無瑕倏然嚇了一跳,這難道不就是說,這位鄭珉就是跟公孫衡的爹搞在一起的參將……姬玲瑯竟然后來沒找他算賬?他怎么還生活在臨濤城里?應該是公孫衡把他留下來的吧?畢竟他還帶公孫衡去洛陽看病,于他是有大恩的。
鄭珉是公孫衡家的小三,公孫衡的爹當初暴揍他也是因為鄭珉,但鄭珉又帶公孫衡去看病,姬無瑕真的很難想象這樣復雜的關系之下,公孫衡會怎么看待鄭珉。
當小爹看?可真是一筆糊涂賬。
鄭珉也長得很帥,眉眼還隱約有些年輕時銳利的痕跡,眼角雖已生出了少許的魚尾紋,但無損他的風采,反而笑起來多了幾分溫潤可親。
鄭珉看著姬無瑕,比劃道:“那時候衡兒還小,而你更是只有這么一點,像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姬無瑕道:“哎,是,是嗎?”
公孫衡道:“鄭叔,無瑕她當時太小了,都不記得了。”
姬無瑕突然緊張起來,他該不會是認出我是個男的了吧?!媽呀,他見過小時候的我,不,小時候的白璧!他能認出我不是原裝白璧來!他能認出白璧是男的來……不,白璧倒也不一定是男的。
姬無瑕一時不知該緊張哪個,好像有很多穿幫的事情,共同令他頭皮發麻。
鄭珉笑而不語,稍后道:“衡兒,這個給你。”
鄭珉從桌下掏出一只紙折的小鳥來。那紙粗糙喑啞,好像是草紙,但公孫衡歡天喜地地接了,揣進懷里。
鄭珉又道:“今日我沒空,你去幫廚工殺一下魚。”
公孫衡答道:“好。”他什么都沒問,就這么平白被支走了。
鄭珉坐在船舷邊,給自己和姬無瑕倒了熱茶。姬無瑕忐忑道:“鄭叔,您有話跟我說?”
鄭珉答非所問:“兩只小鳥的故事,是我給他講的。”
茶香之中,姬無瑕突然隱約感覺到了鄭珉要講什么。
第35章 公孫衡:300
鄭珉注視著姬無瑕, 道:“他那一次從洛陽回來之后,很快便完全好了,但總想去洛陽找你, 沒心思念書和練武。我說你還小,不能馬上嫁給他, 讓他等著你長大。”
“然后, 我就編了一個‘等待’的故事。”鄭珉道。
“兩只小鳥的故事是你編的?”姬無瑕道, “我還以為是個民間流傳的老故事。”
鄭珉喝了一口茶,道:“是我編的,你鄭叔沒什么別的才能, 只擅長哄小孩兒。”
姬無瑕道:“那你可以編得美好一點嘛, 為什么不給它們一個好的結局呢?讓七彩小鳥回來呀,讓它們在一起。”
鄭珉把茶盞放下:“只因我當時確信,你是不會來嫁給他的。”
姬無瑕:“……”
鄭珉說:“我早就知道顧神醫忽悠衡兒。你是個男孩,是先帝唯一的皇子,不是什么小公主,怎么可能來臨濤城嫁給他?”
遠處傳來漁人的叫賣聲, 又有女孩在河畔一邊打鬧一邊浣衣, 人間熱鬧非凡。姬無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姬無瑕垂著頭道:“對不起,我……他還不知道我是男的,我一直在騙他。”
“但這不重要。”鄭珉說。
姬無瑕道:“他惡心斷袖,我不敢告訴他……”
鄭珉道:“他不惡心斷袖, 只是看到會吐罷了。”
姬無瑕愕然:“有什么區別嗎?”
鄭珉道:“我也是斷袖, 公孫家的三弟也是,你覺得他惡心我們嗎?會故意躲著我們?”
姬無瑕陷入沉思。
鄭珉道:“月前我聽說你來找他了, 鎮東軍老兵們都在八卦,說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說衡兒馬上要成親了。”
鄭珉抬起頭,帶著威壓感,肅然發問:“告訴我,你是真心要嫁給他,還是僅僅想利用他復位?”
姬無瑕:“……”
姬無瑕瞬間被問住了。他來時確實主要是想復位,但現在……姬無瑕也說不清楚。想復位嗎?想回家?還是更想跟公孫衡在一起?
鄭珉也不催他回答,而是從桌下又掏出一張漂染的彩紙來,修長手指飛快折了一只七彩小鳥,遞給姬無瑕:“拿著吧,孩子。”
姬無瑕道:“我……”
鄭珉道:“顧神醫大慈大悲,你們母子是我和衡兒的恩人。就算你再怎么欺騙衡兒,這只小鳥也是你應得的,拿著。”
姬無瑕小心地接過那只七彩小鳥。
“況且,”鄭珉道,“你若能騙他一輩子,又怎么不算真的呢?”
鄭珉淡淡道:“鄭某不配這么要求你,但衡兒叫我一聲鄭叔,我不得替他求你,求你騙他一輩子。不是騙他你是小公主,而是騙他你對他是真心的。”
“我對他是真心的。”姬無瑕最后鄭重道。
鄭珉注視著姬無瑕的雙眼,道:“我姑且信你。”-
稍后公孫衡凈了手,回來接姬無瑕時,姬無瑕還沉浸在方才的對話中。
公孫衡詫異道:“無瑕,你怎么了?”
鄭珉笑而不語,道:“你們聊,我先去做魚。”
鄭珉走了,公孫衡坐下,怕自己手還腥,小心翼翼地用指甲蓋拈著那只灰色折紙小鳥,問姬無瑕:“鄭叔給你了不曾?”
姬無瑕忙將彩色小鳥拿出來給他看,道:“給了。”
“那你可要收好。”公孫衡滿意了,似乎這就是他們能相伴一世的保證。
“那么我就……”公孫衡道,“無瑕,其實你可能早就知道了,我……”
姬無瑕道:“衡哥。”
公孫衡:“嗯?”
姬無瑕:“你先別說,好嗎?”
公孫衡蹙眉:“怎么了?”
姬無瑕:“算我求你啦。咱們今晚再來這河邊吧,就來這里。我看這附近景色不錯,還想夜里再來看看。”
公孫衡道:“當然可以,但首先……”
姬無瑕又道:“另外我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秘密?”公孫衡迷惑道,“什么秘密?”-
下午,姬無瑕轉了一大圈,在松翠樓揪住了喝酒的公孫和,跟他敲詐到一兩銀子。
隨后,姬無瑕去城內的成衣鋪,買了一套少年人常穿的淺藍色男裝、瑩白色腰帶,連帶一抹紗織的束發帶,夏日里系著輕飄飄的,清爽可人。
他付好錢,打包回將軍府時,竟然注意到從不走路、只在天上飛的聶染走在大路上。
他一回頭,聶染像條會飛天遁地的狗一樣,提著匕首灰溜溜地跟著。
姬無瑕回屋內換衣服,聶染就照例捂著眼睛,蹲在桌子上。
聶染道:“你要做什么?怎么換回男裝了?”
姬無瑕道:“我晚上要出去。”
聶染道:“我知你要出去,你要跟公孫衡攤牌了?”
姬無瑕動作一頓,道:“攤牌?或許吧。”
聶染道:“殿下……難道你,要跟他表白?”
姬無瑕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聶染腦回路不知怎么轉的,蹲著想了一會兒,控訴道:“殺那個法師明明就是我的功勞,這公孫衡搶我風頭。”
姬無瑕道:“什么你的我的,你的風頭就是我的,公孫衡的也是我的。”
聶染被繞暈了,坐著扒拉手指。
稍后,聶染突然反應過來了,問:“你該不會真喜歡他吧?”
姬無瑕:“啊?”
聶染:“你喜歡他是不是?所以偏袒他。明明大家都有風頭出,但你就是喜歡他。你來臨濤城時本來只想騙財騙色的!”
姬無瑕道:“財色當然也要騙。”他套衣服的手停了一秒,喃喃道:“可是我也好想喜歡他啊!”
聶染問:“什么叫喜歡?”
姬無瑕道:“等你有喜歡的人,你就知道啦。”
聶染道:“我有喜歡的人啊,我喜歡你。”
姬無瑕指著他道:“你給我閉嘴。”-
已是初夏了,天黑得有點晚,姬無瑕坐立不安地等到日落,才穿著男裝來到河邊。
他一時沒有找到公孫衡,正四處張望之際,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他的名字。姬無瑕轉頭一看,許久未見的杜姜站在不遠處的石橋上。
“杜姜?你怎么來了?”姬無瑕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忐忑。
杜姜道:“怎么,我不能來?”
姬無瑕還記得,昨日杜姜也出現在養成列表里,說明他早就來了,但并沒有第一時間來見自己,不知是因為打仗的兵荒馬亂,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緣由——這杜姜的心眼可實在是太多了,比公孫衡和聶染加起來還多。
但杜姜笑得人畜無害,另外那張云淡風輕的臉也起到了一定的消除姬無瑕戒心的作用。
姬無瑕道:“這剛打完仗,你就趕著進臨濤城,做生意還是找人?”
杜姜用一把新的羽毛扇指著他,道:“確實是來找人的。”
姬無瑕注意到他換了一把扇子,但同樣綴滿了碩大的珍珠。可能把杜姜哄開心了,找他直接要錢也是個辦法?不用等劉白白家出錢贖人。
姬無瑕于是姑且對著杜姜露出了一個面對金主的禮節性笑容。
杜姜反而把扇子收了,笑道:“現在不能給你。”
姬無瑕馬上轉身就走:“你誰啊,不認識!”
杜姜追著姬無瑕走在河邊,姬無瑕道:“我很忙,你不要纏著我。”
杜姜道:“我有要事要稟報您呢,殿下。”
姬無瑕:“去你的!別影響老子表白!”
杜姜道:“哎哎哎!”并拉住了姬無瑕的衣袖。
姬無瑕轉身把他甩開,余光突然看到杜姜衣襟上有一道鮮紅的血跡,似是剛流出來的,還在不斷延長。
姬無瑕:“!!!”
杜姜低頭,也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好像同樣嚇了一跳。
杜姜道:“啊我衣服臟了。”
何止是臟了,姬無瑕心道。姬無瑕不情不愿地說:“你受傷了嗎?要么……我帶你去城中醫館包扎一下?”
杜姜道:“不必了。殿下,我知道你想跟公孫衡在一起,但你們是無法長久的!”
姬無瑕:“關你屁事。”
杜姜道:“言盡于此,你早晚還是會跟我走,不如少受點委屈。殿下……”
姬無瑕不聽他的,一溜煙跑了-
小河日落,姬無瑕終于跑到了鄭珉的畫舫附近,卻發現畫舫這次停在對岸,公孫衡則靜靜站在岸邊。
兩人隔河相望,公孫衡看到他,眼里閃過一瞬間的驚艷與錯愕。
姬無瑕的心臟在胸腔中沉沉跳動,帶著一絲鈍痛。
黃昏時分,河上畫舫都點起了燈,姬無瑕與公孫衡隔岸相望。一條船嗚嗚地開過去,扯斷他們之間的視線。
姬無瑕的緊張到了頂點,公孫衡分明看見他了,但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
姬無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從橋上過河,走向公孫衡。
他其實很擔心公孫衡突然抱著河邊欄桿,吐上個三天三夜,或是拔出劍來給他個一了百了,但公孫衡只在燈火闌珊之中,靜靜地低頭看他。
姬無瑕走到他面前,公孫衡緩緩開口:“我以為顧神醫只有一個女兒,想不到竟還有個兒子。”
姬無瑕一口氣堵在胸口:“……”
公孫衡側頭端詳他:“你是來找你姐姐的嗎?你們姐弟長得一樣好看。”
姬無瑕:“我……”
公孫衡又道:“你姐姐他還沒來,我是你姐的……不,我只是他的一個普通仰慕者。”
姬無瑕本以為公孫衡第一眼就能看出來,自己就不必再多說,可到了時候,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
公孫衡若無其事地牽起他的手,道:“先上船吃點點心。你姐還沒來,我得等他,不能走。”
他們上了鄭珉的船,晚班換了另一個小二待客,認得公孫衡,道:“將軍,這是你書童嗎?”
公孫衡道:“別瞎說,這是我小舅子。”
小二詫異道:“公主殿下的弟弟?那,那豈不是個皇子?”
小二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敬畏,但公孫衡也不答他,只吩咐他上幾碟小菜、熱茶,還要了壺酒,但只要一個酒杯。
“小孩兒不能喝酒。”公孫衡解釋道,“你姐可兇了,會擰我耳朵。”
桌上一盤白蝦,公孫衡自斟自飲,道:“你怎么不說話?你姐話多,早上還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還以為什么天大的事情,原來只是有個弟弟。”
姬無瑕郁悶得快失聲了,他既怕一開口,公孫衡就聽出弟弟就是姐姐,又怕他聽不出來。
公孫衡接著道:“不必擔心,不論你姐弟是誰登基為帝,都會得到公孫家的支持。雖然我娘、我叔叔可能會考慮對家族地位的影響,但我支持你們不是因為利益。”
姬無瑕盡可能壓著嗓子,道:“那是因為什么?因為你……你喜歡我……姐嗎?”
公孫衡溫柔地說:“自然喜歡。這世上能有人不喜歡他嗎?人人都愛天上的明月。”
姬無瑕悵然道:“你把她想得也太好了。”
公孫衡道:“他就是這么好。但明月不會只屬于一個人,我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姬無瑕不敢去細瞧公孫衡的臉色。雖然他已下定決心要向公孫衡坦白,但此情此景,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姬無瑕又問:“那你也喜歡我嗎?我們年齡、身材相似,聲音也差不多。”
公孫衡拿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道:“不喜歡。”
姬無瑕很是意外,抬起頭怔怔地看向他。
周遭酒客船工來來去去,喧鬧之中,姬無瑕剛要說些什么,他們身邊正抬上船的一筐魚卻翻倒了。其中一條最大的魚寧死不屈,撲棱一聲投水自盡,河水濺了姬無瑕一身。
公孫衡下意識地趕緊站起,俯身越過矮桌,用一塊手帕給他揩臉上的水珠。姬無瑕順勢摁住公孫衡的手,把他的手摁在自己臉上。
姬無瑕蹙眉,不滿地盯著公孫衡:“你為什么不喜歡我?”
公孫衡道:“我不配喜歡你。”
姬無瑕聞言才緩緩放手,任由公孫衡坐回去。
兩人就這樣無語對坐著,公孫衡飲了三杯酒,將杯子隨手放下。
蒼穹漸如玄墨,河上的燈火卻愈發輝煌,照耀天際。畫舫開過一座橋下,姬無瑕看到橋上杜姜正在向下張望,看他們的熱鬧,并不斷搖頭苦笑。
去尼瑪的幸災樂禍的東西,姬無瑕沖他翻了個大白眼。
姬無瑕的視線回到公孫衡身上,鼓起勇氣,道:“我覺得你該喜歡我,我比我姐差了什么?”
公孫衡道:“殿下,我已說過了,非是你不好,只是臣不配。”
姬無瑕耐心地說:“你現在接受不了,我能理解。既然出兵還有至少兩個月,我可以等你慢慢接受,再不濟,可以等我登基后咱們再成婚也不遲。”
“咱們不會成婚了。”公孫衡道。
什么東西?姬無瑕的怒火突然就爆發了,將面前的桌子一推,起身大吼道:“難道你之前對我的一片深情都是假的?!是演出來的?!我問你,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嗎?!”
公孫衡道:“殿下,你先前并未言明……”
“可以啊公孫衡,”姬無瑕根本停不下來,“喜歡不喜歡,都是你說的算,收放自如!你們公孫家本來就都是這種人!我算是看透了!”
公孫衡也不分辯,坐著任姬無瑕罵。姬無瑕想如劇里常演的捉奸一般,將面前的熱茶潑他臉上,摸著茶杯又有點燙手,舍不得。
整個嘈雜的畫舫酒樓都被他的吼聲鎮住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們,姬無瑕站著,手里還摸著茶杯,公孫衡坐著。全場針落可聞。
一樓酒客都不敢說話,二樓的則開始竊竊私語:“又是公孫家的呀,招惹了少年郎后始亂終棄,這出戲我在松翠樓見過好幾場的。”
小二趕忙跑過來打圓場,道:“殿下,殿下,您別發怒!老板請您換件衣服,去三樓休息下,這頓酒他請了!”
姬無瑕一時騎虎難下,既不想放過公孫衡,又不想鬧大,奈何公孫衡軟硬不吃。
姬無瑕道:“你喜歡的到底是我的人,還是我的身份?!”
公孫衡有點懵,弱弱地問:“皇子公主,身份不是差不多嗎?”
姬無瑕情急之下說錯了話,只好糾正道:“是‘到底喜歡我的人還是我的性別’。”
公孫衡:“……”
姬無瑕恨鐵不成鋼,道:“你不要自欺欺人好嗎?你看看我,我是個男的就不可愛了嗎?”
姬無瑕伸手揪著公孫衡的衣領,迫使他抬頭。畫舫內雖人人都認識公孫將軍,卻沒人敢上來解救。
眾目睽睽,但姬無瑕也顧不上面子了,索性便去親公孫衡的嘴唇。
公孫衡猛地將他一推,“撕拉”一聲,姬無瑕把公孫衡的衣領扯下來一塊布。
姬無瑕:“……”
公孫衡一瞬間眼圈發紅,轉身對著船舷外狂吐了起來。
姬無瑕萬念俱灰,面無表情地看著公孫衡夸張而荒誕的反應。
“將軍喝醉了。”鄭珉下樓來,對四周的酒客們宣布。
“啊哈哈哈將軍也難免喝醉啊!”酒客們趕忙打哈哈圓場,四周氣氛無比歡樂,僅僅是河水里留下一道含有酒精的嘔吐的痕跡。
最后還是鄭珉駕車把他們送回去的。將軍府門口,公孫和大驚:“怎么喝成這樣?”
姬無瑕有點想去扶公孫衡,但公孫衡躲開了他,自己搖搖晃晃地進了府。
公孫和又看著姬無瑕道:“你們出去干嘛了?咦,嫂子,你怎么穿男裝?”
姬無瑕道:“別叫我嫂子!”
“不過你穿男裝真好看啊!”公孫和又道,“鄭叔也來了?你們去鄭叔家喝酒了嗎?”
公孫和跟鄭珉攀談起來,鄭珉瞟了姬無瑕一眼,見他垂頭喪氣的,于是莞爾一笑,也不多作解釋。
姬無瑕簡直萬念俱灰,也沒答公孫和的話,只是麻木地走回自己的小院,手里還攥著那塊深藍色的布料。他并不清楚,自己剛毀了公孫衡唯一一件貴重衣服。
聶染在屋里等他,問他怎么不開心,姬無瑕腦袋埋進被子里,盡情發出一聲凄厲的尖銳爆鳴。
聶染改蹲到床邊,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姬無瑕,問:“他不喜歡你啊?”
姬無瑕有氣無力地道:“別說了,不喜歡就算了吧。”
聶染眉間冰冷氣息一閃,道:“我去殺了他。”
姬無瑕把被子掀開,哭笑不得:“哎哎干嘛呢,人家不喜歡我就要殺啊。”
“當然啊。”聶染道,“喜歡你是這世上的真理,是我們所有人活著的意義。”
姬無瑕突然覺得心中一動,聶染好像若無其事間說出了一句了不得的話。如果這世界真是乙游的世界,其中的人可不就是為了愛主控活著的嗎?
姬無瑕忍不住問:“為什么?”
聶染茫然道:“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喜歡我是活著的意義’?”
聶染道:“啊,這是掌門說的啊,我師父。我師父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和光派掌門,白璧公主名義上的外公。姬無瑕心中疑惑頓生:他是什么人?他是否知道這個世界的本質?
姬無瑕問聶染:“你能帶我回和光派一趟嗎?”
聶染答道:“你想回去嗎?隨時可以,就是要走很遠。和光山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之中,你又不會瞬移,可能得走……兩三個月吧?”
姬無瑕舉棋不定,去和光派雖然可能可以解答他的一些疑惑,但臨濤城還有公孫衡的問題沒解決,緊接著還要起兵奪回帝位,他現在只怕走不開。
而且要回家,還有更簡單的登基的路,畢竟登基是游戲的主線劇情。如果無法成功登基,再考慮去和光派也不遲。
姬無瑕道:“罷了,以后再去。”
聶染道:“真不殺公孫衡啊?”
姬無瑕道:“不殺吧?我再感化一下試試。”
聶染道:“那你別喜歡他了。你若是想要男人陪睡,我可以陪你睡啊!”
聶染掀姬無瑕的被子,姬無瑕裹得緊緊的,像一條毛蟲,怒吼道:“滾蛋!”
聶染于是只好又飛回房梁上蹲著。
第36章 公孫衡:300
第二日, 姬無瑕睡眼惺忪地去吃早飯。愛情可以沒有,但早飯是萬萬不能不吃的。
他透過窗子,看到廳里的公孫衡換了件衣服在扒飯, 旁邊姬玲瑯掐著腰,拎著他那件沒了領子的漂亮長袍。
姬玲瑯正指著他鼻子罵:“人家斷袖, 你斷領子!這么貴的衣服都弄破了, 糟蹋東西!”
公孫衡和旁邊的公孫和都不敢回嘴, 低頭老實吃飯。
“吃吃吃就知道吃!”姬玲瑯恨鐵不成鋼,“男的怎么你了?皇子比公主哪里不行?沒用的東西,你看你弟怎么就行?!”
公孫和道:“啊, 我可以隨便找小受了嗎?”
姬玲瑯大怒:“你找的哪個不是賠錢貨?!不行!”
公孫和嘟噥了一會兒, 敢怒不敢言。
越是壞事傳得越快,看來姬無瑕是男的的這件事,公孫家已經全家都知道了,而且,姬玲瑯對此的態度大為喜聞樂見,畢竟一個皇子的利用價值, 可比公主大多了。
姬無瑕欲言又止之際, 姬玲瑯看到他在外面,熱情地迎出來:“哎呀皇子殿下,招待不周,快快來吃飯吧!”
姬無瑕嚇了一跳, 道:“還是算了!我我我今天出去吃!”
姬玲瑯還待硬拉, 聶染從樹上跳下來,拿匕首指著她, 她只好訕訕地把手縮了回去。
姬無瑕不敢跟公孫衡搭話,怕他早飯白吃, 灰溜溜地跑走時,聽到姬玲瑯大聲吩咐:“給殿下收拾間干凈屋子,這次不要在衡兒旁邊的,搬走!越靠近老三越好!”
姬無瑕:“……”
他逃到早市上買包子吃,賣包子的大媽慈祥地看著他:“三個包子還不夠啊?少吃點吧,長太高就沒有小姑娘的可愛樣子了,不討將軍喜歡呢!”
姬無瑕:……這大媽什么意思,還故意戳我痛腳?!
聶染掏出四個銅板付錢,一本正經道:“我家殿下愛吃幾個包子就吃幾個。”
姬無瑕觀察大媽的神色,可能確實不是諷刺他,是真的關心,也只好罷了。
他憤怒地啃著包子,沿著長街走向軍營。姬無瑕對這地方可挺熟悉的,前面天天來呢。這會兒,他就坐在校場邊一邊吃包子,一邊看士兵們出早操,欣賞小麥色的肌肉美男們下飯。
“啊殿下來了!”士兵們轟然炸裂,隊伍都排不齊了,伍長訓斥了好幾次才穩住隊形。
“殿下,”有穿鎧甲的軍官過來,單膝跪在他面前,進諫道,“您跟將軍快成婚了,得為名聲著想,不好再在男人堆里拋頭露臉了——穿男裝也不行。”
姬無瑕翻了個白眼,什么老封建思想呢。
他穿的雖然是男裝,但公主形象深入人心,影響確實不好,沒辦法又只得走了,總不能現在就明說自己是男的,否則跟公孫衡的婚事只有更難辦。
姬無瑕感覺到一種做女孩的艱辛。
到底要怎么辦才能讓公孫衡接納自己?不就多了點東西嗎?姬無瑕有些后悔了,不該這么草率攤牌的。他想對公孫衡坦誠,但坦誠換來的不一定是真愛,還可能是避之不及。
姬無瑕想,還是得揪著他說說清楚。
他回到將軍府門口,卻發現公孫家的十四叔鬼鬼祟祟地在府門外徘徊。
姬無瑕對這十四叔的印象不多,但還記得個把月前他搶東西,被自己用玉璽砸了個大包。這明顯不是啥善緣,姬無瑕便想繞道走。
想不到十四叔就是沖著他來的,上來攔住他,放低了聲音悄悄說道:“殿下!”
姬無瑕只得停步。
十四叔道:“臣想給殿下獻個寶。”
姬無瑕看在他好歹是公孫家人的份上,勉強搭理一下:“什么寶?”
十四叔取出一大張紙,給姬無瑕看上面的印鑒一般的八個大字。
姬無瑕一愣,這八個字他雖然不認識,卻能隱約看出,這就是玉璽上刻的字。
十四興奮道:“臣發現,臣上次昏死過一次之后,后腦勺竟長出了一塊玉璽!”
他轉過去給姬無瑕看剃光的后腦勺,竟然一個月還沒完全消腫,上面還隱約有紅印泥的痕跡。
“您看,‘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是吉兆啊!天大的吉兆!”十四摸著頭道,“還好我是個平頭,正適合承載這塊玉璽!”
姬無瑕:“……”
十四:“這塊玉璽誕生在我老公孫家,不正說明您擁有天命嗎?這玉璽一定是上天給殿下您準備的!”
姬無瑕:“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砸你腦袋的石頭,剛好長成了玉璽的紋路呢?”
十四:“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殿下您看,這樣您就不用跟我侄子公孫衡糾纏了,玉璽在手,還兼有復活異能,最重要的,您就是先帝唯一的血脈,還是個皇子,找誰輔佐登基不是找呢?不必偏偏在那個不識相的公孫衡身上吊死啊!”
姬無瑕往屋內走,十四連珠炮般勸姬無瑕:“您帶我走,我肯定好好侍奉您,定不會像公孫衡那小子推三阻四的!”
“人就不必了,腦殼倒是可以帶走——聶染!”姬無瑕仰天大叫一聲,聶染匕首的輝光爆閃,就要一刀將十四的腦殼切下來。
十四嚇得大叫逃竄,姬無瑕又覺得萬分索然無味,道:“趕走就行,別追了。”
聶染道:“這公孫家的人對你都沒安什么好心。”
姬無瑕喃喃道:“可我相信,公孫衡他一定還是愛我的。”
聶染做了一個“無所謂,隨你”的手勢。
目前攻守之勢易,本來是公孫衡喜歡姬無瑕,偏要支持他登基,而公孫家的人不同意;經過復活異能、公主變皇子這兩輪意外,現在公孫家的人同意得不得了,恨不得舉雙手贊成,反而公孫衡不愿跟他成婚,總是躲著他。
我倒要看看你躲到什么時候去。姬無瑕聽到公孫衡的聲音在正廳,便主動湊過去看。
廳內,公孫和抱著一個陌生的少年親吻,兩人椅子就放在廳堂正中,而公孫衡坐在一側,面無表情地看。
“這是干嘛呢?”姬無瑕問。
“奉我娘的旨意,給我哥治病。”公孫和答道。
這明顯是一種崆峒的脫敏療法,公孫衡身旁放著一個盆,給他時不時吐用的。
公孫和抱著那少年也不甚親密,兩人就單單抱著,做個樣子,也沒什么輕薄的動作,每隔半刻鐘機械親吻一次。
姬無瑕已經麻了,經觀察發現公孫和抱著的少年,居然還不是前幾日見過的那位。
他懷里那少年道:“三爺,一個鐘一兩銀子,還續鐘嗎?”
公孫和道:“續!這還沒完呢!”
那少年又道:“這是抱著的價錢,親嘴半兩,買二贈一哦。”
公孫和道:“好,沒問題。”
姬無瑕:“?”
公孫和解釋道:“這位是我從松翠樓雇來的,花名叫做‘小菊花’。”
姬無瑕:“松翠樓竟還有這生意?你為什么要雇?前幾日在軍營休息室里看到跟你親嘴那個呢?”
公孫和道:“那少年是我的心頭肉,我可不舍得給我哥抱!哦對了,我打算讓我哥先看我,初步適應一下,等會兒就把他塞我哥懷里繼續適應來著……”
姬無瑕肉眼可見地臉色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公孫和趕忙打哈哈道:“既然你來了,自然就不必了,不必了……”
公孫和把小菊花換了個邊抱著,省得擋他跟姬無瑕說話,又道:“要么你去讓我哥抱著你唄?”
姬無瑕冷冷道:“不了,不想讓他難為自己。”
公孫衡在旁道:“不為難啊嘔嘔嘔嘔嘔……”
姬無瑕:“……”
只姬無瑕看的這會兒,公孫衡就往盆里低頭了四五次,茶水也喝了一整壺,否則快沒東西吐了。
姬無瑕憤怒道:“你就這么嫌棄我?!”
公孫衡虛弱地說:“沒有,我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生理反應克服不了……”
公孫和道:“哎呀沒辦法,我娘還打算讓你們趕緊成親呢,讓我哥當穩了這太子正妃。要么我去松翠樓,跟老板買點助興的藥,你倆試試?”
姬無瑕崩潰道:“松翠樓怎么什么都經營?!不不不不是讓你現在去,別去,哎!”
公孫和把小菊花放下來,小菊花道:“真要嗎?不用去我們酒樓,我帶了全套,三兩銀子一包。”
姬無瑕:“……”
這藥居然還挺貴的!
公孫和道:“不用擔心,我娘說她出錢。”
姬無瑕:“……”
姬無瑕不是擔心錢,只是有點心疼公孫衡,萬一除了吐之外,又增加了點別的毛病呢?比方說陽痿。
但他又有點忍不了的憤怒,他可能是史上最慘的乙游主控了,心儀的男主一見他就吐。從這個角度上講,要是公孫衡陽萎了正好,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姬無瑕暗挫挫地在心里扎小人,但表面上還給公孫衡續了一次茶水。
“那你們慢慢適應哦。”姬無瑕陰陽怪氣地說。
然而姬無瑕剛走,公孫衡便起身要走,不玩了,茶水也不再喝。
公孫和有點納悶:“哎哥你要做什么去?”
公孫衡道:“還有軍務要處理。”
公孫和:“我難得雇個人來,一次多治一會兒唄?”
公孫衡:“我沒事。”
公孫和:“我不信。”
公孫和摟著小菊花要親,小菊花捏住他的嘴,道:“要給錢,一兩。”
公孫和道:“好好好。”他也不細算,反而是一旁的公孫衡討價還價:“你剛才不還說半兩?對了,還有買二送一送的那一次呢?”
小菊花翻了個白眼,心想這有病的將軍怎么記得這么清楚?于是改口:“那這次算送的吧。”
公孫和與小菊花噘起嘴,對著猛親了一口。
唇分,公孫和大驚:“哥,你真的好了?”
公孫衡神態鎮定,臉色也不發青,淡淡道:“就說沒事了呀。”
公孫和一頭問號,還未細問,便有侍衛來通報,有人求見鎮東將軍。
送進來的名帖上,貼滿了昂貴的鏤空雕花金箔-
江陰城主、富可敵國的江南商盟盟主杜姜打扮得像個花孔雀一樣,搖著扇子進了鎮東將軍府。
窮逼公孫家上上下下嚴陣以待,丫鬟很有眼色,給他倒了一杯一片茶葉都沒有的涼水。
“杜先生有何貴干?”公孫衡問。
“實不相瞞,公孫將軍,”杜姜一臉矜持微笑,“我此行來,是打算帶白璧公主走的。”-
“啊啊啊他到底怎么回事?!”姬無瑕在屋內的床上翻來翻去。
“我去給他一刀,省得你心里煩。”聶染道,“往哪兒捅你說的算。”
姬無瑕的翻滾馬上停了,道:“你打不過他。”
聶染抱著匕首,道:“是你希望我打不過他吧?”
姬無瑕眉頭緊鎖地躺在床上,倏然生出一個念頭,講不定公孫和的想法真的能行呢?用一點藥……一旦成功一次,后面是不是就好了?可以HE了?
這個念頭在姬無瑕心中縈繞不去,究其根源,其實是因為,有些東西太甜蜜,他實在太想要得到,比如說毫無保留的愛,或者完全屬于他一個人的鉆石王老五攻。
而這些東西,可能是作為現代男大學生的姬無瑕,畢生也無法企及的,但在紙片人的世界里,他大可應有盡有。
正在他猶豫又心動的時候,侍衛來請他再回正廳去,只因將軍有要事與他相商。
姬無瑕一頭霧水,回了正廳,發現杜姜坐在廳里。
“你怎么又來了?”姬無瑕正有點欲求不滿,很不待見杜姜。
杜姜慢悠悠道:“我已與公孫將軍談妥了,請公主殿下去我的江陰城小住幾日。”
“為什么?!”姬無瑕倏然就怒了,他剛不在一會兒,這兩人居然就談妥了?你們兩個有什么貓膩吧?!
公孫衡道:“去一趟江陰城,對殿下復位大有裨益……”
姬無瑕道:“我沒問你!我問這只老狐貍!”
杜姜柔聲道:“公孫將軍,還是讓我來說吧。不知殿下是否知曉當今天下的局勢。”
姬無瑕:“我……”
他發現自己來了好幾個月,且是要登基的人,真的是一點都不知曉。這真是一件怪事,按理說,就算教學樓新換了個掃地大媽,或是食堂上個了月餅炒番茄的新菜,以他的八卦程度,也是第一時間知曉的。
為什么會對這世界一無所知?姬無瑕陷入了沉思。他只知道皇后是他登基的主要敵人,但按理說,這種奪嫡之戰里,有十幾二十個競爭者都算少的。
杜姜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似乎有點嘲諷的意思,道:“你不知道嗎?”
公孫衡淡淡道:“你得尊稱公主為殿下。”
姬無瑕:“?”
杜姜馬上又變回笑靨如花,道:“既然不知道,就讓我為殿下稍作介紹哈。”
那危險的氛圍一閃而逝,杜姜道:“如今的江北,大體上以皇后為尊,但三位上將軍都不聽她的,太宰、太史、太祝又各有心思,可以說是亂成一鍋粥。”
姬無瑕試圖提前勤政:“詳細說說?”
杜姜道:“太宗段家與太宰舒家有姻親,但段太宗本人又支持皇后上位,與舒太宰目前是洛陽城的兩大勢力。”
姬無瑕:“唔。”
“三位世襲的上將軍分別駐扎在臨濤城、垚城、白帝城,公孫家明確支持您,殿下,袁家暗中與大長公主有舊,陸家則態度曖昧,正在做墻頭草。”
姬無瑕:“……”
“太史王家與陸家有姻親,太祝與皇后出身的劉家有姻親,舒太宰接了一位遠房的宗室姬徹進都城,看著是要作為擁立對象。”
姬無瑕茫然道:“有多遠房?”
杜姜道:“他祖上是我大周十二代之前的高祖陛下的私生子,靈牌不在祖廟之內。”
姬無瑕深深吸了一口氣。
杜姜下了結論:“也就是說,多半是假的宗親啦。”他熱情地問:“以上您都記清楚了嗎?”
姬無瑕:這能記得住就有鬼了!
姬無瑕心想,雖然滿世界都是想要奪權的人,但他們大部分還是要找個姬家的擁立對象的,沒有這么明晃晃就奪權。于是問:“我還有更近一點的親戚嗎?”
杜姜道:“姬家的男丁只剩下您……”
公孫衡雖不說話,卻在旁咳嗽了兩聲。
杜姜改口道:“公主還剩下您和大長公主,但男丁只有楚王了。”
“楚王。”姬無瑕一臉癡呆。
杜姜道:“楚王是先帝的三代堂弟,與殿下您親緣不近也不遠。”
“啊。”姬無瑕說。
杜姜又道:“但無人會擁立楚王,只因他勢力夠強,不需要人擁立。雪中送炭的擁立才叫擁立,才能從中獲利,錦上添花的一文不值。”
杜姜意味深長地看了公孫衡一眼,公孫衡沒有反駁。
杜姜道:“而整個江南都是楚王的天下。”
姬無瑕奇道:“他的勢力這么大?整個江南?那豈不是占了大周糧食人口的一大半?”
杜姜道:“怎會占了一大半?江南地域雖大,但蛇蟲遍地,耕地有限,民智不開話說,甚至語言不通。當年楚王的一支也是被貶過去的。”
姬無瑕:“?”
稍后他意識到,自己是按現代中國的版圖來算的,在這個架空的大周,政治經濟的中心都還是中原,即洛陽左近。
“好吧。”姬無瑕道。
杜姜道:“曾經您的母親,和光派顧小月仙子,游歷時也曾路過江南,與楚王對談一番,勸他改種更適合江南水土的稻米,保證他三十年內風調雨順,人丁興旺,而如今確實也應驗了……”
杜姜露出回憶的神色,姬無瑕道:“你見過她?”
杜姜道:“見過啊。”
姬無瑕道:“三十年前?你幾歲啊?”
杜姜笑道:“當時六歲,如今三十有六,不像嗎?”
是真不像!如果杜姜把他那種老狐貍的壞笑收一收,可能就跟個大學實驗室里的師兄差不多。
姬無瑕倏然生出一個念頭,這三個男主該不會個個都與白璧公主青梅竹馬吧?
蕭驍有白璧送的布娃娃,又送了白璧耳環,那耳環如今其中一只還在姬無瑕耳朵上;公孫衡與白璧有抱抱相救的緣分,又有婚約;不知這杜姜有什么?
姬無瑕問:“那你以前暗戀我嗎?”
公孫衡:“……”
杜姜笑得不行了,道:“殿下,三十年前,那時候還沒有您呢!”
姬無瑕一想也是,顧小月去江南的時間只怕是在她到洛陽之前。
姬無瑕道:“唔,現在我清楚天下局勢了,你們再接著說,為什么我要去江陰?江陰不是在江南嗎?你們要我去楚王的地盤?”
杜姜道:“確切地說,江陰確實不屬于江南。”
姬無瑕道:“別忽悠我,山南水北為陽,什么沒文化的文案也不會寫江陰在江北的。”
杜姜道:“好說,江陰城確實在江的南邊,但不屬于江南。因為在三十年前,還沒有江陰城。”
姬無瑕已經發現了規律,這種時間對得上的事件,肯定跟顧小月脫不了關系。
杜姜道:“顧仙子見到楚王時,楚王正打算以三百對童男童女祭天。”
公孫衡道:“早在高祖時期,大周就明令禁止了人祭。”
杜姜冷冷道:“但江南本地生的南蠻子不算人,而且只要拿錢就能買得到,想買多少買多少。”
“所以我娘就救了你們所有人是嗎?”姬無瑕問。
杜姜停了一下,意外地看了姬無瑕一眼。
“六百人。”杜姜道,“她以和光峰仙人的名義,許楚王三十年風調雨順作為交換,讓他不要殺我們,楚王答應了。隨后,楚王不想養活這六百個小孩,試圖將他們遣散回家……”
杜姜正色道:“但他們已經沒有家了。有些是家破人亡被人販子賣的,有些是被父母賣的,最后大家都說好了不回去,在江岸邊共同生活。”
“是為江陰城的雛形。”杜姜道,“六百個小孩,最小的四歲,最大的十二歲。”
姬無瑕:“……”
杜姜道:“后來我們長大了,就把城建在了江邊,雖然靠近楚王的領地,中間卻還隔著一條長江的支流。”
姬無瑕詫異道:“你們怎么建的?”
杜姜道:“都是有手有腳的年輕人,什么學不會?自己種田打魚,保證溫飽之后,再學石工、木工,蓋房子,建城。十年之后有了閑錢,再攢錢送其中聰明的人去讀書。”
姬無瑕若有所思,杜姜道:“畢竟大家都是孤兒了,也不分你的我的,六百人,一開始只攢出了一個人的讀書錢。那人也明白自己的使命,念了幾年開竅后,便挖空心思帶大家經商,倒買倒賣。也著實是運氣不錯……”
姬無瑕接道:“……那人心思通透,極富商業頭腦,后來他就成為了江南商會的會長、江陰城主,家財萬貫,富可敵國。”
杜姜笑道:“不錯。聽完我的故事,公主殿下想去江陰城了嗎?”
姬無瑕道:“我只想讓你掏點錢出來。你現在擁立我,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今后國泰民安,江陰城的生意有大周為后盾,大可再上一個臺階……”
杜姜道:“我正是來擁立您的呀。但是除了錢,您還需要召集一些江南的才子才女,幫您籌劃軍政要事……”
姬無瑕道:“你可真做得一手好生意,有了錢之后,又要借錢開路,將江陰城的勢力打入大周政局?”
杜姜嘆氣,道:“我自然是為了推介我那五百九十九位兄弟姐妹,只有我一個人得利的生意,怎么算一本萬利呢?”
第37章 公孫衡:300
杜姜算計得坦坦蕩蕩:姬無瑕想登基, 可以花他的錢,但也得用他們江陰城的人,這是一門生意, 也是一場賭局。若是他贏了,至少以后不用再活在楚王的陰影之下, 江陰城只怕要成為這寰宇之中的一股新興勢力。
這對姬無瑕自然也是很好的, 畢竟他又沒真的學過治國, 不論是登基前的政斗,還是登基后的朝政,都需要一批專業人士。但他還是有些猶豫, 轉頭看了眼公孫衡。
姬無瑕看公孫衡的意思, 公孫衡向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在,卻沒有任何后續表示,而杜姜則在不斷爭取:“我打算給公孫將軍送萬兩黃金以及五十萬石糧食,以助鎮東軍入主中原,給殿下登基鋪路。然而還存在一個極大的問題,目前江陰往江北的水道是楚王掌控的, 我很難在短時間內運輸這么多東西。”
姬無瑕又看公孫衡。
公孫衡斟酌道:“咱們確實需要這筆錢。”
全場寂靜無聲。公孫衡等了一會兒, 不得不說:“殿下跟杜城主先去江陰,我稍后處理完臨濤城的備戰后,再隨侍左右。”
姬無瑕看著公孫衡,忿忿不平地想, 他想打發我走, 還用“稍后隨侍左右”敷衍我。
杜姜左右看看,發覺事態不妙, 這氛圍一觸即發。姬無瑕以一種咬牙切齒的神態盯著公孫衡。
杜姜尷尬笑道:“公主殿下,公孫將軍, 要么你們再商量一下?”
姬無瑕道:“商量什么?結果不是很明顯嗎?我現在還能說不去?”
杜姜小聲道:“也可以不去的。”
公孫衡道:“我派了一支千人的衛隊保護你們,讓我三弟帶隊,去了江陰就在那邊等,不必回來。”
公孫衡看了杜姜一眼,姬無瑕明白,他此舉不僅是路上保護,也想向杜姜施壓,讓杜姜不要隨意欺負自己,實在不行,公孫和還可將姬無瑕帶回來。
初夏日光明媚,庭院里草木清香撲鼻,姬無瑕看向公孫衡正氣凜然的劍眉星目,突然心生怨氣,心道,你還有理了?!你想輕松打發我?我偏不讓你如愿!
姬無瑕道:“你指望我說‘好的’嗎?”
姬無瑕嗓音沉了下來,冷冷道:“你非要送我走,那你的人我也不要了。什么千人衛隊,什么公孫和,統統不用!我就自己跟杜姜去!明日便啟程!”
他這句話雖說的是“跟杜姜走”,但語氣簡直就像是“去砍死杜姜”。
杜姜在這緊張的氛圍里簡直像塊電餅鐺中被夾的燒餅,不禁退了兩步,遠離姬無瑕與公孫衡的連線中心,干笑道:“那,那我先走了,等殿下的答復。”
杜姜趕緊跑了。姬無瑕道:“公孫衡,我再跟你正式談一次。”
公孫衡道:“好。”
廳堂上只有他們兩人,姬無瑕道:“就在今晚。”
公孫衡道:“你說的算。”
姬無瑕也拂袖走了-
姬無瑕在松翠樓找到公孫和,公孫和正在樓里歸還雇來的人,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說的。
“那個藥給我買一點。”姬無瑕道。
公孫和道:“好吧,好吧,你高興就好。老板,來一包銷魂散。”
姬無瑕:“這什么鬼名字?!聽起來像毒藥啊!”
松翠樓老板道:“好嘞,承惠二兩銀子。”
姬無瑕道:“等等,你們外賣的人說是三兩。”
老板道:“哎呀送貨費啦,不要糾結。”
姬無瑕無奈,好歹是更便宜了,不是更貴,于是強迫公孫和掏了這筆錢。老板慈悲地看著公孫和。
公孫和道:“不要誤會,不是我用啊!”
老板道:“懂的懂的,都這么說。咱這個藥,是方圓五百里內最好的藥了,吃完立時見效——就算七老八十了也能見效,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不釋放,嘿嘿嘿,當心爆體而亡哦……”
姬無瑕:“這果然是毒藥吧?!”
老板一時牛逼吹過了頭,硬著頭皮道:“不爆體而亡你找我,包退包換。”
姬無瑕:“……”
兩人出來,在集市上轉悠,公孫和又買了一個嘔吐專用的夜壺,還有一條繩子,給姬無瑕備用。
公孫和道:“再買塊抹布把他嘴堵起來?”
姬無瑕大驚:“千萬不要,萬一從鼻子里噴出來,人要窒息的!”
姬無瑕是現代人,明顯比公孫和有安全意識,至于什么爆體而亡他是萬萬不信的。公孫和道:“那就先買到這里?作戰計劃是什么?”
姬無瑕道:“先綁人?再硬灌進去?還是先騙他喝?”
公孫和道:“先騙喝吧,否則整個將軍府的人加起來也綁不住他。”
姬無瑕道:“有道理。”
于是作戰的下一步,就是怎么騙公孫衡喝下去。
“這藥好像有味兒啊……”兩人在姬無瑕房間里瞎搗鼓,姬無瑕小心打開看了一眼,公孫和大驚:“別聞!當心中毒!”
姬無瑕道:“味道怎么這么大?這怎么偷偷摸摸給人下藥?”
公孫和道:“有沒有一種可能,買這個藥的人都是自己吃的,不是下給旁人吃的,所以不在意氣味。你是不是強制愛小話本看多了?”
姬無瑕:“……”
姬無瑕心想也是,原來自己已經走上了強制愛的不歸路。
公孫和仔細研究:“下茶水里是不行了,酒可能還可以。”
兩人像做化學實驗的搭檔一般,努力將油紙包折了個角,小心地倒入一壺酒里。
姬無瑕又聞了聞:“酒也沖不淡味道。”
公孫和道:“但已經放進酒里了,也沒法重新提煉出來。要么先給他喝點普通的,喝醉了再灌這個,也發現不了?”
姬無瑕也沒別的辦法,只得把這壺酒悄悄收在屋內的矮幾下,公孫和又送來了不少正常酒,于是姬無瑕便把下了料的放在一排的最左端,省得到時候拿錯-
“你能分清哪壺是哪壺嗎?”傍晚,聶染從房梁上下來,疑惑地挨個聞。
姬無瑕道:“你個瞎子別碰灑了……也別嘗!”
聶染拔開瓶塞,用指尖沾了一滴,舔了舔,咣當一聲中毒倒地。姬無瑕發出一聲尖叫。
啊啊啊怎么辦!姬無瑕心想,不對啊,他這也不像吃了那種藥的反應啊!
姬無瑕聞了聞聶染舔過的那壺酒,發現就是普通的酒。他又去試了試躺平的聶染的鼻息,結論是呼吸平穩,只是睡著了……一滴就醉的程度?姬無瑕有點無語。
姬無瑕拍了拍聶染的臉,感覺他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了。但是自己請了公孫衡過來,還打算將他醬醬釀釀,總不能讓聶染就這么在地上躺著。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跟公孫衡,額,然后聶染在旁呼呼大睡的場景,簡直五雷轟頂。
太陽落山,看時間公孫衡快來了,姬無瑕慌亂之中,提著聶染的腿,把他塞向床底下,頭向里,一手推一只腳底,就平行塞進去了。然后,姬無瑕將被聶染舔了一滴的酒瓶蓋好蓋子,重新放回桌下的那一排。
他放好的瞬間,公孫衡就推門進來了,時間剛剛好。
姬無瑕略有心虛。不知為什么,雖然他總覺得這是他應得的,卻總又心虛不斷。
公孫衡在桌前坐下,姬無瑕主動給他倒了酒。
對,從右側拿。姬無瑕還記得,下了料的酒擺在最左邊,按照規律,正常的酒都從右側拿,要拿特殊的一壺的時候從左側拿,這樣就不會拿錯。
公孫衡喝了一杯酒,吁了口氣。
“你明日就走了,我沒有什么好的東西給你。”公孫衡道,“劍你又不會用,我的人你也不肯帶走,唯有祝你此去一路順風,萬事順意。”
姬無瑕欲言又止,道:“聶染武功高強,又懂仙術,他會保護我的,用不著你的人。”
公孫衡道:“聶兄弟是你的娘家人。他確實不錯。”
此時被雙方都認可的聶染正躺在床底下,睡得不省人事。
“出門在外的,”公孫衡又叮囑道,“不能像在家里一樣,總耍小脾氣。杜城主雖然看著不是壞人,卻不見得會無限包容你。”
你難道會無限包容我嗎?姬無瑕想,以前我以為確實是會的。
姬無瑕自己也喝了杯酒,道:“我說明天就走,你難道聽不出是句氣話?”
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語氣:“你留我,我就不走了。”
公孫衡道:“不,不能不走。”
姬無瑕:“……”
姬無瑕簡直一口老血悶在心頭。口頭說服看來是無效了,姬無瑕只好給他再倒一杯,公孫衡又喝了。
姬無瑕道:“我想知道,你對我到底怎么想?我是男的,難道就不是我了嗎?咱們的婚約就無效了?”
公孫衡道:“你自然是你,自從你給我治病開始,我就從未想過此生會跟別人在一起。就算咱們無法成婚,我也會終生守著這婚約,不會另娶。”
姬無瑕忿忿道:“那我怎么辦?”
公孫衡笑道:“你自然不必守約,畢竟還是我,嗯,是我的問題導致無法赴約的。你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好了。”
姬無瑕道:“那我跟杜姜在一起了。”
公孫衡一時無語:“……能換個嗎?”
姬無瑕蠻橫道:“不換。”
公孫衡臉上浮現了一抹紅暈,想了想,道:“那也隨你吧。”
姬無瑕:“……”
公孫衡嘆道:“小孩子脾氣。”
姬無瑕帶著一絲醉意想:我就是小孩子,怎么了?我還要做更任性的事情呢。
姬無瑕的手在桌子底下摸來摸去,從左邊摸到那壺特殊的酒,將壺頸捏在手中。
千萬不要聞!姬無瑕刻意提醒自己,一旦聞了,就會被公孫衡看出來這酒有問題!姬無瑕手伸得老長,遠離自己十萬八千里,給公孫衡續了杯。公孫衡困惑地看著他,但還是老實地把酒喝了。
姬無瑕想,我得等一會兒,等藥效發作再撲上去。一邊想,姬無瑕一邊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長夜漫漫,星光浩渺,月亮升起來后,普天下的一切事物,都帶著一種朦朧的、圣潔的美,包括聶染睡熟了翻身,從床下伸出來的一只腳。
姬無瑕道:“再,再干一杯吧。哎……”他感受到一種成年人的世界里求而不得的惆悵苦痛,不知不覺間,自己灌了自己不少酒。到最后,他差點忘了酒里有料這件重要的事。
他糊里糊涂之間,跟公孫衡又攀談了許久,卻完全不記得說過什么。突然,他看到公孫和的頭頂,從公孫衡背后的窗子里緩緩探出來。
“得手了嗎?”公孫和做了個口型,悄無聲息地說。
姬無瑕傻傻地點了頭。
公孫和趕緊比出個禁止的手勢,不讓他再做明顯動作。
公孫衡道:“我怎么……怎么有點頭暈?”
話音剛落,公孫衡便“咕咚”倒在地上。姬無瑕趕緊起身看公孫衡的情況,公孫和做口型:“藥效!藥效上來了!”
姬無瑕根本沒看到口型,公孫和只得跳進來,蹲在旁邊試探了一下他哥的鼻息:“還活著!”
姬無瑕感覺公孫衡的癥狀不大像吃了那種藥,反而跟聶染差不多,像喝醉了。
公孫和道:“你摸摸看啊!”
姬無瑕:“摸,摸什么啊?!”
公孫和道:“就那里啊,我不能摸,我怕我哥醒過來揍我。”
姬無瑕撥開公孫衡的衣服,往下方看,公孫和趕緊轉過去以示清白。
姬無瑕發現,公孫衡那個了……額,好歹是真的功能沒問題,而且被自己摸了兩把也沒吐,直接跳過了嘔吐的環節。
公孫和道:“那我可就走了,剩下的你會吧?不用我現場教學吧?你動作快點,我出去給你把風。”
姬無瑕:“這是在將軍府里啊!到底要把什么風?!”
公孫和道:“可是不把風我也干不了什么啊!難不成還要幫你們凹造型?!”
姬無瑕幽怨地說:“其實我還是有點猶豫,不想用這種方式……”
公孫和急道:“你快上吧!求求了,都到這個程度了,不要半途而廢,當心那啥爆體而亡!”
姬無瑕心想:好吧,總不至于現在打退堂鼓吧!
姬無瑕自己也醉得不行了,揮手讓公孫和出去之后,就開始解公孫衡的衣服,但衣服結構太復雜,半天也沒解開。
他無奈,回身抽了聶染的匕首出來,比劃了一會兒。
“這次割哪里呢?可別揪領子了……”姬無瑕雖然醉醺醺的,但還沒忘記上次的事故,“也別割扣子,這是什么紫珍珠扣的,弄丟配不上新的。”
但這扣子實在解不開呀?姬無瑕覺得,可能不處理上衣也行吧?畢竟不妨礙。只管下半身呢?但腰帶也不能割,否則公孫衡明天怎么回去?會被全府上下嘲笑的。
還是用手解吧!匕首也沒啥用,姬無瑕隨手扔了。
“公孫衡啊公孫衡,你怎么就……不行呢?”姬無瑕奮力把他熊一樣的身軀翻了個面,去扯他腰帶背面。
“還是說,不行的……是我……嘿!”姬無瑕又吐氣揚聲,把他翻回來,省得拗到他直立的那個。
姬無瑕來回累了個半死,自言自語道:“回去得填玩家意見表,告訴主美,下次別設計這么糾結的男主服裝,好看不好脫。”
畢竟乙游男主的衣服不用真脫,除了個別半遮半掩的誘人狀態,他們即便里里外外七八層、扣子系到喉結,有需要的時候都是秒脫的。
姬無瑕好不容易終于解開了公孫衡的腰帶,左右扒拉了兩下,發現他里面穿著一件奇怪的服飾,只有正面有布料,好像是一個……素色的……連體的……肚兜……
姬無瑕:“……”
肚兜的系扣都在背后,一環扣一環,款式雖然簡單,但卻具有相當的貞潔保護效力,限制了不脫上衣就脫不了。
“媽蛋,‘嗶——’策劃在這里玩九連環呢?!”姬無瑕終于精神崩潰了。
“公孫和,進來給你哥脫衣服!”姬無瑕大喊一聲,外面沒反應。
“聶染,起來幫忙脫個衣服!”姬無瑕又去搖晃聶染的腳,也沒反應。
姬無瑕對著空氣自說自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后怒罵道:“算了,什么鬼游戲,男主都不愛玩家的嗎?還得玩家倒貼?!退錢!退錢!什么,不能退?算了!算了!算了!”
姬無瑕開始撒酒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桌上的酒壺蓋揭開,剩余的半壺酒往空中一潑,自己也順勢躺倒在地上。
于是這還算清涼的夏夜里,地上并排躺了三個人。姬無瑕喝過酒,雖對這個鬼游戲世界滿懷怨氣,心中卻并不懊喪,仿佛進入了一種無愛又無恨的朦朧境界,只想引吭高歌。
但臨濤城的夜里太靜了,他并不能大聲唱,否則會引發樓下宿管阿姨的河東獅吼。他只能躺在地上小聲哼哼,像用一首小夜曲哄自己入睡。他很快便如愿以償,進入了夢鄉。
月涼如水,在姬無瑕睡熟后,公孫衡從地上爬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想把姬無瑕抱回床上。但剛站直的一瞬間,他的褲子就“刷”地脫離了他的腰,只因姬無瑕先前解了他的腰帶沒管。
公孫衡趕忙扯住自己褲子,手忙腳亂,差點把抱著的姬無瑕扔出去。
他艱難地一手抱著姬無瑕,一手扯著褲子,把姬無瑕放回床上,給他蓋上薄被,這才有余裕重新系好腰帶。
然后,公孫衡又把床底的聶染拖出來,想了想實在沒地方放,房間里只有一張床,總不至于跟讓他跟姬無瑕睡一起,公孫衡還沒有成人之美到這個地步。
不知聶染平日都睡哪里,難不成真睡房梁上?公孫衡只得給他墊了床毯子,讓他依舊躺在地下。
做完這一切,公孫衡呆呆地在姬無瑕床邊坐了一會兒。天色將明,公孫衡也坐不下去了,可能不久之后,姬無瑕就會醒來,出發離開臨濤城,兩人的緣分止于今日。
公孫衡捏了捏鼻梁,小聲道:“殿下,無論如何,請你還是相信我的忠誠。”-
天剛蒙蒙亮,姬無瑕醒過來時,公孫衡已經走了。姬無瑕頭痛欲裂,回憶起昨日的故事與事故,頓時想死,爬下床狂搖聶染。
聶染揉揉腦袋,問:“要起床嗎?天還沒亮吧。”
姬無瑕道:“今兒要出發去江陰。”
聶染也不問究竟,只道:“哦好的。這地上怎么灑這么多酒……這床毯子要帶嗎?”
聶染自覺地開始打包,姬無瑕道:“都不用帶,咱們得快點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聶染道:“可現在還早呢。”
姬無瑕道:“我失戀了,失戀也就算了,還是對紙片人失戀,太丟人了,所以需要落荒而逃。”
聶染道:“沒關系,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世上的男人多得很!早晚可以再泡上新的!”
兩人都有幾分宿醉,借著酒勁發癲。姬無瑕出去外面,問明了杜姜在城中落腳的地方,又自己去牽了自己騎來的小紅馬。這馬在公孫家有專人養著,好吃好喝喂著,且是公主的馬,又沒人敢狠遛它,養得膘肥體壯,有些超重了。
從蕭驍那里騎出來的馬,竟然可以騎到江陰城去,可見人與人之間的分離比馬要快得多。
杜姜趕了馬車來,親自給姬無瑕駕車,將那匹小紅馬拴在車邊,不用它拉車。聶染則又不見了。
“現在就走嗎?”杜姜溫柔地問。
姬無瑕掀開車簾,失落地望向后方,稍后見實在沒人來追,才唉聲嘆氣道:“走吧。”
“駕——”杜姜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搖頭道,“想等的人遠在天邊,等也等不來,嗨,有緣無分那。”-
上午,公孫和本想收拾一下姬無瑕的東西,萬一忘帶了啥可以給他送過去,卻發現公孫衡坐在那間屋子里,桌上放著《龍陽專用房中術》,還擺著一壺酒。
公孫和:“?哥你把這本書拿出來干嘛喲?”
公孫和探頭看了看桌子底下,已經一壺酒都不剩,再聞聞僅余的那壺酒,頓時被一股熟悉的味道熏得差點暈過去。
公孫和震驚:“……這壺下藥的酒怎么還在這里?!”
誰知道呢?或許是被某刺客掉了個包吧,但此時并無人知曉。
公孫衡:“哦,原來此時你也是同謀。”
公孫和一句就說漏了嘴,訕訕笑道:“啊,哥,原來你知道啊。”
“我得向你說明,”公孫衡悠悠道,“雖然我確實惡心別的斷袖,包括你在內……”
“‘包括我在內’這句可以省略的!”公孫和道。
公孫衡不理他,接著道:“……但無瑕不會,他是我的愛人。”
“等等,”公孫和道,“那你為什么還要裝吐啊?你是不是有病?不,你不是沒病?”
公孫衡道:“不裝又能怎樣呢?若無瑕是女孩,就算將來成為女帝,也可以名正言順有一個或多個夫君。但他居然是皇子,我能做他的什么?地下情人?還是他眾多情人中的一個?”
公孫衡惆悵地說:“一個夫君,無論是誰,只會擋他登基的路。他需要的是太子妃。我拜托杜姜,此去給無瑕選一名才貌雙全、溫柔善良的江陰女子為妃。”
公孫和謹慎道:“這么說也對……但杜姜的姐妹都是經歷過楚王那次人祭的,至少都三十四歲了……”
公孫衡:“……他們應該有女兒吧……”
公孫和道:“好吧。還有一個問題:同樣是政治聯姻,咱們為什么不將二姐嫁給姬無瑕做太子妃?”
兩人抬頭看了看在外頭蹲在地上挖泥巴的公孫雅,齊聲道:“還是算了吧……”
不想公孫雅卻聽到了,遠遠翻了個白眼,道:“說什么呢?!你們拿他當個寶,老娘還看不上那女裝小受呢!”
“你看,你不想娶,就是便宜了別人!”公孫和道,“哎呀,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再有別的夫君、情人,都是以后的事了,現在他就是你的,你一個人的。”
“他不是我的,今后也不會是。”公孫衡道。
公孫和拍案而起:“你們直男簡直是死腦筋!我,我去追他回來!”
公孫衡淡淡道:“走都走了,有什么好追的,不過是有緣無分罷了。”
第38章 杜姜:3
杜姜駕著一輛普通馬車, 從西門低調出了城。西門附近這兩天剛被流星砸過,雖說城門修好了,城墻砌起來卻需要點工夫。
臨濤城滿目瘡痍, 但卻在迅速恢復旺盛的生機。清晨時分菜販叫賣聲音此起彼伏,遠處河中舢板往來不斷, 只是姬無瑕不得不走了, 不知此生是否還有回來的機會。
再見了, 臨濤城!再見了,可敬又可嘆的公孫將軍!
這一切都仿佛一場夢,一場過眼云煙, 風還沒吹就散了。姬無瑕的心情就像正專注地上課開小差, 突然被老師點了名一般,渾身一個激靈過后,只余下無盡的空虛惆悵。
出城門時,他總覺得有什么該來了,果不其然,耳邊響起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主線劇情第三章開啟:《飛升》。”
姬無瑕:“?”
雖然嗓音一樣, 但姬無瑕已能分辨出聶染與系統不同的語氣, 這次在虛空中說話的,應該是那久違的系統。
標題怎么突然文藝起來了?姬無瑕還在等著聽下一個笑話呢。又是誰要飛升?杜姜?還是白壁公主?
姬無瑕冷漠地想:哦,我一點都不想飛升,老子現在心中只有回家, 誰都不能阻擋我回家的決心, 杜姜你飛升你的,我攔你干嘛?把錢留下就行了。
馬車忽地一晃, 于城外路邊停了下來,杜姜掀開車簾, 探頭問:“你還好嗎?”
姬無瑕表情僵硬得像冰柜里凍了五十年的豬頭:“能有什么不好?”
杜姜略一思索,道:“你看。”
他一伸左手,五個手指上都戴著各色寶石扳指,姬無瑕注意到其中有兩枚鑲嵌的寶石是碎裂的。
杜姜道:“你猜我食指和無名指為什么要戴上面?”
他勾了勾手指,確實其他三個戒指都是戴在手指根部的,但食指和無名指則套在第二指節上,五枚戒指錯落有致。
“猜不出來。”姬無瑕面無表情。
杜姜直接把食指和無名指的扳指擼到最底,并指示意給姬無瑕看。因為扳指用料相當厚實,這樣杜姜只能扎著手,五指并不攏。
姬無瑕一愣之后,倏然發出一聲震天暴笑。杜姜成功把他逗笑了,得意地搖了搖頭,道:“我這車一出城,就感覺車廂重了三分。”
姬無瑕道:“為何?”
杜姜道:“雖然只有你一人坐車,你心中卻還裝著個公孫將軍,是以一出城就重了三分。公孫將軍人高馬大,頗有分量,兩匹馬都快拉不動了。”
姬無瑕:“……”
杜姜帶著若無其事的微笑,將簾子拉起來,繼續趕路。
姬無瑕在車中道:“杜姜?”
杜姜一邊駕車,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嗯?”
“沒什么。”姬無瑕決定多保持一會兒自己高冷的人設。杜姜輕聲一笑,也不多問。
出城五里之后,路邊有一隊江陰來的人迎接,打著一條三米長的絲綢橫幅,上面用繁體字工工整整地繡著:“熱烈歡迎白璧公主蒞臨江陰城指導工作”。
姬無瑕:“……”
杜姜的車停下來,那批人紛紛上前,對杜姜口稱“城主”,又抱拳對姬無瑕道:“恭喜殿下發財。”
杜姜吩咐道:“給殿下做點早飯吃。”
“來咯!”
于是一大群手下在野地里排開鍋灶,煮豆漿的,蒸蒸籠的,不一會兒給姬無瑕端上來一碗泛著珍珠粉光澤的豆漿,以及一盤撒了金箔的燒賣。
雖然金錢的光輝有些誘人,姬無瑕卻猶豫道:“這會不會食物中毒啊?不是有吞金自殺的說法嗎?”
杜姜道:“我先嘗嘗。”
杜姜手里拿著一雙銀筷,只有筷頭一截是鑲銀的,只因整條都是銀的也太便宜了。筷身主體是晶瑩剔透的玉石,這么長只怕價值連城。他修長手指一翻,便把一個燒賣扔進自己嘴里。
“沒毒吧,不過這個我也不常吃。”杜姜細嚼慢咽,自言自語。
姬無瑕咽了口水。
杜姜:“唔。”
姬無瑕期待地看著他。
杜姜動作一頓,把那雙名貴的筷子一扔,“咚”的一聲直挺挺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沫,雙手緊緊扼住自己喉嚨。
“啊——!”姬無瑕馬上尖叫起來,撲上前去,“你別死啊!我就說金子有毒啊!!!”
杜姜的白眼瞬間恢復正常,把姬無瑕摟在身前,道:“逗你的啦,這個沒毒。”
姬無瑕:“……”
杜姜坐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姬無瑕狠狠踹了他一腳,杜姜又“啊”了一聲倒回去。
江陰城眾隨從早就見慣了杜姜發癲一般的做派,見怪不怪。剛才被杜姜扔出去的筷子不幸摔斷了,隨從們又給兩人一人獻上一雙,請他們用早膳。
杜姜道:“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肯管我的死活。”他親手夾了一個燒賣,喂給姬無瑕,道:“啊——”
姬無瑕怒道:“我自己會吃!”
姬無瑕剛嚼了一口,就發現這燒賣里包的是切成丁的鮑魚,鮮得舌頭都要掉了,頓時一頓狂炫。
杜姜大驚小怪:“吃慢點!別噎著。”
姬無瑕才不理他,風卷殘云般干掉一盤六個。
杜姜心疼地說:“你別全吃了啊!”
姬無瑕滿嘴都是飯,含混地說:“我就要全吃。”
杜姜道:“不是不舍得給你吃,只是照例是要吃一盤扔一盤的,若做多少吃多少,旁人會疑心咱們江陰城打腫臉充胖子。”
姬無瑕道:“打腫臉充胖子也不能浪費啊!”
杜姜嘆氣,笑道:“你吃剩下自然有人吃,你吃光他們可就沒得吃了。”
姬無瑕這才停了停。稍后,他們啟程時,車隊變成了五輛馬車。他仔細觀察,發現確實是如此,跟在后面車上的人,都在輪流吃他們吃剩的東西。
姬無瑕問:“這都是你們江陰城的人?”
杜姜道:“算是吧。但不是首批的兄弟姐妹,是咱們后來收留的,大部分是江南本地的蠻子,跟我們同樣是孤兒。”
姬無瑕好奇:“他們也尊你為城主?你這個城主怎么來的?”
“噓——”杜姜神神秘秘地說,“自封的。在大周官方的地圖里沒江陰這個城,城內也沒有軍隊守衛,都是自行運轉。至于那江南商會會長……”
杜姜湊近了姬無瑕,小聲道:“……這頭銜是花錢買的。”
姬無瑕:“……”
姬無瑕:“拜托你趕車的時候好好看路!”
杜姜一哂,回去駕車。
這天夜里,他們找到一個城鎮落腳,杜姜自然而然地包了一整個小客棧,實際上即便不包,他們的人也差不多要把客棧住滿了,還徹底占領了整個廚房。
“聶染,聶染!”姬無瑕吃完晚飯,躺在床上喊失蹤一天的保鏢,“人呢?”
一整天沒見著聶染,姬無瑕正準備吹哨子試試,聶染從窗口躍了進來。
姬無瑕道:“我還以為你沒跟來。”
“跟來了,”聶染道,“我扒在你車底呢!”
姬無瑕道:“你上來坐車就是了,扒拉在車底不累嗎?!”
聶染道:“不累啊,我們做影衛的不就應該扒在車底嗎?”
姬無瑕:“……”
聶染顯然已經入戲甚深,進屋便上房梁蹲著。姬無瑕道:“杜姜還不認識你,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雖說把自己的一個男人介紹給另一個男人怪怪的,但姬無瑕倒也沒多想,畢竟公孫衡也認識聶染,他們除了互相捅死了幾次之外倒也沒怎么打架。
聶染道:“暫時不要……哎呀他來了。”
聶染“咻”的一下消失了,杜姜在外敲門,道:“殿下,殿下?”
姬無瑕蒙著被子,道:“我睡覺啦。”
杜姜道:“睡了更好。”
姬無瑕:“???”
杜姜當即推門進來,姬無瑕措手不及,只得繼續躺著。杜姜將他往里一推,干凈利落地躺在他身邊。
還沒等姬無瑕抗議,杜姜便開門見山道,“你的公孫將軍,他拜托我給你找個妃子。”
姬無瑕:“……”
杜姜道:“是不是很失望?他不愛你啦。”
姬無瑕惱羞成怒:“我當然知道他不愛我!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但我愛你啊。”杜姜隨口道,“你信不信?”
姬無瑕板著臉道:“不信。”
杜姜轉過來,對著他的,低聲說:“其實第一次在烏桓人處看到你,我的心就在怦怦亂跳,直到今天依然是這樣。”
他握著姬無瑕的手,將其按在自己心口,姬無瑕發現還真的在怦怦亂跳。
杜姜抬手,仔細撫摸姬無瑕的眉眼,順著鼻梁摸到嘴唇,他俊逸的臉上出現一種專注的、迷醉的神情。按原作人設,杜姜該是一條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貍,怎會如此看他?
那一瞬間,姬無瑕突發頓悟,感覺到杜姜在透過他看一個久遠又陌生的人,是誰?
晚風吹落一枚嫣紅色的花瓣,姬無瑕道:“你不是要給我找個妃子的,這妃子該不會是你自己吧?”
杜姜道:“我騙公孫將軍的,他也太老實了。我要是實話實說喜歡你,他肯定不放你走。”
姬無瑕冷笑道:“老實人活該上當受騙。”
杜姜稍后撤回手,視線轉了回去,看著房頂,道:“你去到我們江陰城,看上了誰,就找誰成婚,我向你保證,全城沒人敢拒絕你,就算已經成婚了,我都給你拆散。”
姬無瑕:“那找你呢?”
杜姜眼睛彎彎,笑道:“真的嗎?自然是求之不得,就讓公孫將軍氣炸了唄。”
若是能讓公孫衡氣炸……姬無瑕心想,倒是件好事,但怕只怕他氣都不氣,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世上的父母與子女之間、戀人之間多半如此,指望用自己過得好或過得不好來報復對方的,多半只能報復到自己。
杜姜走了之后,聶染從房梁上跳下來,蹲在姬無瑕面前,道:“我覺得這人有點古怪。”
姬無瑕正在出神,沒反應過來,問:“怎么?”
聶染道:“我像是在哪里見過他。”
姬無瑕:“?你用哪里見過?不,我是說,你用眼睛見的?”
聶染茫然道:“想不起來了,不是用眼睛。”
姬無瑕:“那是用什么?”
聶染道:“用鼻子,我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血腥味……”
姬無瑕:“血腥味還分熟悉和不熟的?”
聶染解釋道:“我看不見,所以嗅覺會格外靈敏,他的血里面帶著一股子奇特的甜香……”
姬無瑕:“那公孫衡香嗎?”
“不香。”聶染冷漠臉。
姬無瑕倏然想起,前幾天在臨濤城見到杜姜時,杜姜身上確實帶著傷,且不是什么小傷。如果按那個說著話血就要流出來的傷勢,多半現在傷口還沒愈合,但杜姜一整日駕車、行動,言談自如,毫無異樣。
他不會感覺到痛嗎?
姬無瑕立時就想去看一眼杜姜,他跳下床,聶染一驚,道:“你去哪里?”
姬無瑕道:“我去救救他。”
聶染道:“為什么?”
“閑來無事,隨便救救。”姬無瑕已經拖著鞋底跑遠了。有異能,還是免費的,不用白不用。
他一路沖進杜姜的房間里,杜姜正解開衣帶,背對著門口上藥。姬無瑕一推門,杜姜手中的藥瓶就“咣啷”掉在地上,藥粉撒了一地。
他轉頭看到姬無瑕,趕忙道:“心肝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姬無瑕自動忽略了那句“心肝兒”,過來徑直便扯杜姜衣服,他記得杜姜當時應該是傷在胸前的。杜姜滿臉震驚:“你說句話,我自然會來伺候你,倒也不用這么主動!”
姬無瑕道:“你給我閉嘴,我看看你的傷。”
杜姜向后躲了一下,跟姬無瑕爭奪自己的衣襟:“沒事兒的,小傷而已。”
姬無瑕怒道:“杜姜你給我松手!”
杜姜的動作頓了一下,半倚在床頭,小心地向他打開衣服。
與平日文質彬彬的感覺不同,杜姜的胸膛并不瘦弱,雖皮膚柔潤,但肌肉形狀分明。在那肌理之上,一道橫貫傷從左到右,險些將他劈成兩段,此時傷口還在不斷滲出血珠。
“媽的……”姬無瑕頓時傻眼了,“這么重的傷,你怎么不早說?!”
杜姜喘息道:“痛,殿下,別碰那里。”
姬無瑕道:“我先給你治好,你別動!”
他憋了一會兒眼淚未果,想跑出去找個洋蔥什么的,結果剛一動念,杜姜便翻身將他壓在床上。
姬無瑕:“你干嘛!不怕死啊!”
杜姜道:“你怕我死嗎?嗯?”
姬無瑕掙動了一下就不敢用力了,杜姜神色淡定,似乎對生死真的很隨便。他的血蹭到姬無瑕的衣服上,暈染成一小片。
杜姜微微闔上眼,就著姿勢,輕輕咬上姬無瑕的嘴唇。姬無瑕感覺到他的皮膚微涼,恍惚間好像也聞到了聶染所說的血的香氣。
杜姜含著他的嘴唇輕吮,姬無瑕耳邊都是自己的心跳鼓動,他忍不住抓著杜姜的肩膀,但還未及推,杜姜便自己主動閃開了。
杜姜歪到床鋪里面,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快來救我。”他毫不在意地捂著胸口,捂了滿手血,又道:“哎喲,我疼得不行了。”
姬無瑕心中生出一種奇異的滋味,好像有點沒嘗夠,但總不好在這種時候抓著杜姜繼續親。他匆匆跑出去,回來沒找到洋蔥,但找到了一根大蔥。
杜姜見大蔥一愣,哭笑不得:“你是多恨我,要給我傷口敷大蔥……”
姬無瑕用兩根手指摁住他,不讓他動,并將大蔥湊到自己鼻子下面,惡狠狠地吸了一口……他馬上便涌出眼淚來,珍而重之地滴在杜姜胸前。杜姜傷口滲出的血珠頓時回縮,被肌體吸了進去。
姬無瑕問:“感覺好點沒?”
杜姜喉結微動,道:“好多了,就是有點癢。”
姬無瑕:“癢應該是正常的吧?”
杜姜道:“鼻子癢。”
姬無瑕:“啊?”
杜姜作勢要打噴嚏,哽咽道:“被大蔥熏的……”
姬無瑕哭笑不得,生怕他打噴嚏傷口又開裂了,趕緊把大蔥扔掉。杜姜的傷口逐漸凝結,皮膚肌理光滑,連個痂都沒有留下。
姬無瑕仔細觀察自己的醫療成果,道:“呼,還好還好。”
他冷靜下來,這才覺得自己有點熱心過頭了,加上剛才……杜姜為什么莫名其妙地親自己?
姬無瑕湊在杜姜雪白的胸前,突然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拿了床被子給他把胸口蓋嚴實。
“到底是誰砍的?”姬無瑕坐在床邊,故意轉移話題,問,“什么深仇大恨啊,你有死對頭?”
“死對頭多得很呢。”杜姜道,“江陰城樹大招風,楚王看我很不順眼。建城的三十年里,除了顧仙子在的最初一年,后面二十九年間,年年都被楚王找茬,不是派刺客,就是封鎖商路,還正式攻過兩次城。”
姬無瑕道:“我娘在那邊留了一整年?”
杜姜道:“不錯,她以通天徹地的大能,在一夜之間建起了江陰城,走后還留下了防御法陣,足足護佑了江陰三十年。”
姬無瑕覺得他這個媽簡直神通廣大,不會也是穿越者吧?他又問:“這么說,是楚王派刺客殺你的?”
杜姜笑吟吟道:“或許吧,嗯,對,就是他。”
杜姜專注地看著姬無瑕,稍后又說:“無瑕,我想求你一件事。”
姬無瑕道:“我就知道你勾搭我沒安好心。說吧,什么事?”
杜姜道:“三十年實在太久了,她離去之后,設下的法陣逐漸失去了效用。我需要你的幫助,以血脈中的力量來喚醒那些神跡。”
姬無瑕皺眉道:“可是她并未教過我……”
杜姜說:“無妨,你肯去,我們就可慢慢研究,從長計議,研究一輩子也成。”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姬無瑕,姬無瑕則沒注意到那目光,心想著,難道修復江陰城也是游戲的一部分?該不會是什么家園基建系統吧?按一般游戲主角的圣母人設,自己是不是應該一口答應下來?只是他真的不確定自己能修啊!到時候修不了豈不是坍臺?
“你不必擔心楚王的威脅。”杜姜鄭重道,“萬事有我,即便江陰整城淪陷,我也不會讓楚王傷害到你分毫。”
姬無瑕道:“不是擔心這個。我應該不會受傷吧……”
“為何?”杜姜問。
姬無瑕說不會受傷,是真的覺得不會。究其根源,還是因為他是玩家,與這世上庸庸碌碌的NPC自然有不同的地位。
姬無瑕道:“這不重要,修不修得好,姑且讓我一試。”
他在心里把楚王劃歸要打的BOSS一列,才推門回去睡覺。他的身后,杜姜被重傷后的掙扎耗盡了精力,平攤在床上,皮膚白皙光潔得像從未曬過陽光,青紫色的血管在其下隱隱可見。
杜姜閉著雙眼,嘴角微彎,笑容漸漸明朗,卻并未發出任何聲音。他在屋中無聲而孤單地大笑起來-
姬無瑕剛回屋,聶染便道:“你的臉怎么又紅了?”
姬無瑕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睜眼說瞎話,道:“沒啊,哪里紅了,天太熱了吧?”
聶染湊過來抽了抽鼻子:“你身上有他的血腥味……”
姬無瑕心虛炸毛:“你當是香水啊!”
聶染納悶道:“你前兩天才為情所傷,現在就好了嗎?要談新的戀愛了?”
姬無瑕道:“為情所傷?!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要跟杜姜談戀愛嗎?按理說,杜姜也是這個游戲的男主之一,確實是可以談的。雖說姬無瑕并不喜歡柔弱綠茶的人設,但杜姜確實有幾分可憐……他在楚王的壓迫下,盡力將江陰城維持了三十年,現在只怕已經精疲力盡了吧?-
江南雖遠,以一顆悠閑的心為船,逆夏日清風而行,十幾日倒也到了。
“啊啊啊!”姬無瑕從未見過這么開闊的江面,頓時心曠神怡。這個架空時代的長江兩岸植被非常茂盛,江水雄渾卻色澤青綠,一大群長嘴水鳥從江邊灘涂間飛起,又一頭扎入密林中。
“坐船,這里有我江陰城搭建的臨時碼頭。”杜姜道,“你可不暈船吧?只要半個時辰。”
他們十幾人一隊,騎馬沿著江邊奔行,登上了一艘隱藏在北岸的中型的客船。
“回家咯——”隊伍中一位粗壯漢子掌舵,將船開離北岸。他們一隊人都是按杜姜的吩咐從塞外做生意途中回轉,等在江陰城外接應的,已經有小半年未回到江陰城。
姬無瑕上前跟掌舵人閑聊:“大哥,你們江陰城一定很有錢吧?”
掌舵人嚴肅道:“沒錢,我才不會告訴你我們隨身帶著上百兩黃金呢!”
姬無瑕:“……”
旁人則善意提醒:“殿下,您過來歇歇吧,喝碗蓮子羹,不要跟司機交談,會翻船的。”
姬無瑕發現一件奇妙的事,臨濤城的鎮東軍都把他當做主母看,對他知無不言,但江陰的人卻只認他們的城主杜姜,姬無瑕只是個名為“公主殿下”的花瓶。
花瓶訕訕地走了,坐在船舷邊上吹江風。
他們的船緩緩開至長江中心,周遭只聞水鳥的鳴叫聲。姬無瑕望向航行的方向,并見不到江陰城的蹤影。
“在下游呢。”杜姜解釋道。
姬無瑕唰的一個甩頭,看到船頭左側,駛來另一艘包著銅甲、足足有他們這艘船五六倍大小的三層樓船。
姬無瑕詫異道:“那也是你們的船?”
杜姜本來正待與他調侃兩句,突然神色就凝固住了。
他三兩步沖向側舷,道:“江陰城沒有這么大的戰船……這是楚王的船!”
對方戰船急速靠攏,杜姜皺眉,道:“轉向!不能側對著!韋壺來守住公主殿下!”
掌舵人直接把舵扔給了旁人,自己站到姬無瑕身旁。
姬無瑕叫道:“怎么這么突然?!這便要打起來了?!”
片刻前還無比寧靜的江面隨著巨型戰船接近,逐漸泛起海浪般的波濤。與此同時,另一艘一樣制式的巨型戰船出現在天際邊,其頂層隱約站著一名衣飾華貴、但留著一蓬大胡子的男人,在對戰局負手觀望。
“是楚王!”杜姜道,“他親自來督戰?”
姬無瑕頓覺不妙,本以為十幾日的長途跋涉之后,可以在江陰城休息一段時間,領略一下江南的風土人情,再開始修城的工作。不想還沒進城就突然跟楚王正面對上了。
杜姜飛快轉身,腰間純白的絲帶在江風中獵獵飛揚,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形。杜姜低聲道:“怎么回事?我的行程不該有人知曉的……”
他的視線猶如寒冰,在隊伍中掃過,隨行的十幾人無不稍稍低頭,躲避他的目光。
第39章 杜姜:2
姬無瑕趕忙道:“現在不是追查的時候!還是先跑路吧!”
杜姜瞟了姬無瑕一眼, 語氣緩和了不少:“不管你們誰告的密,告密者現在都在同一條船上。不要害怕,有我在你們就不會死。現在, 會開船的都去開船。”
“有杜姜在就不會死”這句話產生了相當大的說服力,眾人露出稍微安心的神情, 各自散開前往崗位, 掌舵, 拉帆,客船上的主帆兜住風,奮力遠離楚王戰艦, 往著上游逃走。
這方向雖然距離江陰城越來越遠, 卻是順風。楚王的兩艘大船轉向不夠靈活,且不如小船吃風,比他們笨拙了不少,稍微拉開些許差距。
杜姜握在船沿的指節白得像冰雪一樣,姬無瑕心想,不知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 要怎么保護一艘載了十幾個人的船?
“你們……跑不……掉的……”江上隱約傳來楚王喊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
姬無瑕眼見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 忍不住心中得意洋洋,故意把手攏在耳邊,學著他的聲音道:“你說,什么——?我, 聽不見——”
說完, 姬無瑕還對著楚王做了個鬼臉,可惜按兩船的距離, 楚王能看見就有鬼了。
楚王雖然看不見,但明顯有一些暴怒跳腳的反應, 在對面船上破口大罵,并指著他的下屬亂叫。
姬無瑕撇了撇嘴,有些領導就會向下屬發脾氣,這也是一種無能。
然而,姬無瑕馬上就笑不出來了,他遠遠看到楚王的大船打開側面的船艙,露出一個籠子,隨后籠門打開,向江中傾倒了一只什么東西,好像是條大魚,不,只能說是一個怪物。
那怪物只有一個柔軟啞光的頭頂露在江面上,飛速刺穿波浪,逆流而上,速度比船只快了無數倍,只幾個呼吸間,便近在姬無瑕他們眼前。
“這是什么?!”姬無瑕驚了,“活體魚雷嗎?!”
轉瞬間,那不知名的怪物沖刺向他們船底,一頭扎進深水里,完全消失了。
這比能看到水紋更恐怖,所有人都知道,它就在他們船底下!那個瞬間,船上的人都屏住呼吸,姬無瑕緊捏著聶染的竹哨,哆哆嗦嗦地想:瞎子不知道會不會游泳?!
片刻后,整艘船突然不規則地搖晃起來,似有東西在嘗試頂起船底,有人驚恐大叫起來。
“這船要翻啦——!”姬無瑕喊了一句大廢話。
他話音剛落,水底那怪物身影隱約彎成一道弓,肌肉拉緊,猛甩長尾,從船的側面凌空一抽。一聲巨響,他們的船被抽得飛離水面,整個向側面傾翻。
“啊!!!”姬無瑕大叫,摔倒在甲板上,順著傾翻的方向滑向船舷邊緣。
好在杜姜吩咐原本的舵手韋壺守著他,韋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姬無瑕的腳,姬無瑕蕩出船邊,劃出一道弧線后,被韋壺揪著腳踝拖了回來。
姬無瑕:“嚇死我啦!”
然而海盜船活動尚未結束,船在長江里飄搖,飛濺的江浪潑得姬無瑕全身濕透。
緊接著,那怪物的大半個身軀露出水面,二次蓄力。姬無瑕這次總算看清楚了,怪物通體漆黑,身軀修長如蛇,有爪,頭頂生著獨角、魚吻,頸部的四周則是一圈長度參差不齊的鰭,就像是一條……姬無瑕不得不承認,它好像是一條龍。
不是撲克牌桌上的一條龍,而是傳說中的生物黑龍。它活生生地出現在姬無瑕眼前。
黑龍全長足有二十來米,抻直后可達六七層樓高,但身側的爪子卻只有一米左右長,完全不成比例。如果不是在攻擊姬無瑕的船,姬無瑕恐怕還會覺得它有點憨態可掬。
“是龍!黑龍啊!”船上的其他人情緒也沸騰了,他們在被一條龍攻擊!
黑龍的側身顯露出平滑的長條形肌肉,看來相當具有爆發力,如果再被它拍擊一次,船只怕就不是飛起來,而是直接散架了!
船上都是江南土人,除了韋壺還守著姬無瑕,其他人紛紛跪了下來,露出恐懼而絕望的神色,嘴里喃喃念叨一些姬無瑕聽不懂的古怪語言。杜姜大聲道:“起來,它不是你們的神!”
整個江面上一團混亂,此時楚王的兩艘大船又追近了少許,姬無瑕聽到他放肆的大笑順風而來。
杜姜也渾身浸透了江水,原本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隨江風散開,在風中狂舞。他扶著船舷,艱難走向距離他最近的跪拜的人。
那是一名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他微微仰頭看向杜姜,露出驚懼迷惑的神色。
杜姜深吸一口氣,抬腿往他背上狠踹一腳。男子毫無防備,被杜姜順勢踹進了江里。
“喂!”姬無瑕驚悚大叫。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那被踹的中年人身軀飛在半空,正好成為黑龍的攻擊目標。龍向他張開大嘴,中年人頓時發出一聲瀕死的凄厲慘叫,被兩排利齒從腰間咬斷,鮮血自半空中噴了杜姜一身。
他已經是個死人了,他的下半身被黑龍吞入腹中,龍頸下方凸出來一大塊,就像卡在它的食道里;而上半身則掉入江中,水底冒出一大團殷紅的鮮血,幾乎把船的側舷都染紅了。
姬無瑕:“!!!”
整艘船在恐懼中鴉雀無聲,凝固的氛圍甚至壓住了周遭的風浪。
杜姜半身白衣浴血,比黑龍更像個怪物,對眾人沉聲道:“都給我起來,去開船!誰敢再拜,我便接著再殺!”
眾人飽含著恐懼散開,在一雙明燈般的龍目注視下,他們的船一寸寸駛離。
“你跑不過龍的。”姬無瑕已經傻眼了,道,“咱們都會死。”
杜姜:“跑不跑得過,總要試試。”
自從來了這世界,姬無瑕已目睹過幾次死亡,但都沒有這次來得這么突兀,咬得這么緊。那條龍明顯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們,只是在等它的獵物驚恐地狂奔一會兒,再開始追逐。
船緩緩開動出數米,杜姜站在最靠近龍的船尾,仰頭面對著這只龐然大物的威壓。姬無瑕看到他左手在滿是鮮血的船舷上,摁出一個血色的手印來。
“來啊,你這條臟蟲子。”杜姜挑釁的話語隨風傳進姬無瑕耳朵。緊接著,姬無瑕聽到黑龍發出一陣嘲弄的咕嚕聲,從上方逐漸逼近杜姜,似要將他也一口吞掉。
“小心!”姬無瑕喝道。
就在那時,杜姜握緊扶手,小聲呢喃道:“北冥幽陰,賜我霜寒,如冰如劍,破一切肉、骨、緣、法……”
江水轟然應和,隨著他的號令,水下飛出三支寒冰凝成的利劍,如有一雙無形的巨手投擲一般,自下方直刺向黑龍的腹部。
黑龍見他居然還敢反抗,盛怒之下,以利爪撥開冰劍,冰劍只在他尖銳的指甲上劃出兩道白痕。
但杜姜隨即左手一指,道:“起!”
這次幾十支冰劍從江水中飛出,黑龍不得不用尾巴擊飛大部分,但剩余的冰劍依然蹭到了它的鱗片,使鱗上凍出一層白霜。
我的天,杜姜真的會法術!姬無瑕剛反應過來,他在系統中有藍條不是擺來看的!
杜姜的冰霜法術急劇地改變了周遭的溫度,姬無瑕在五月的天氣里冷得瑟瑟發抖。遠處楚王的戰艦見情況不妙,也加速奮力趕往戰局核心。
黑龍發出憤怒的吼叫聲,江心已成為巨獸與仙術角力的戰場。
第三波更多的冰劍成形,密密麻麻地懸浮在空中,正午的陽光在它們之間不斷折射,如一片江上的冰雪霓虹。
杜姜左手向前一推,所有冰劍幾乎不分先后、不計損耗地射向黑龍。射中先前有損的鱗片時,居然把其中一部分鱗片從黑龍身軀上掀了下來,空中飆出墨綠色的龍血。
“嗷——”黑龍痛叫,甩尾抽在姬無瑕他們的船上,一截船尾的木頭被抽斷,飛起砸在杜姜額頭上,杜姜的側臉流下一道蜿蜒血珠。
不過這次甩尾的威力明顯不如先前,黑龍吃痛下,不得不鉆進江里,躲避冰劍的攻勢。
不好!姬無瑕心想,江水會減速,這下冰劍就沒用了!
他看向杜姜,杜姜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神色逐漸融化,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道:“總算進去了。”
他的笑容配上抹花的血跡,很有點駭人。杜姜最后將衣袖一揮,道:“去罷!”
他左手整個前臂伸出在船舷外,無名指上的一枚蒼藍色寶石發出爆裂的聲響,炸成一團飛灰,落進江里。
敵我雙方屏息,片刻之后,江上卻無聲無息,什么也沒發生。
楚王的船已然追近了,他看到這一幕,大笑道:“顧小月留給你的戒指也不中用了,你還有什么退路?立刻束手就擒,交出江陰城,我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放你一條生路!”
杜姜嘲諷道:“憑你也配拿小月的東西?!”
姬無瑕頓覺異樣,但還不及細想之時,江水逐漸隆起,從雙方船只中間,升起一個半透明的冰尖。
水流受阻變得急促起來,冰尖越來越高大,逐漸將雙方的船隔開,在江的正中形成一座冰浮島。
三艘船不得不都停住了,它們被江水沖刷著,包圍著那座冰做的浮島。浮島只有一小部分在水面之上,但可以隱約看到,黑龍被封在晶瑩剔透的寒冰里,被壯麗宏偉的冰山托舉,緩緩升至水平面之上。
杜姜收回左手,與楚王隔著冰山遙望。
楚王皺眉,黑著臉一語不發。
杜姜道:“你的寵物已經被凍死了。我若是你,現在便盡快掉頭逃跑。”
楚王道:“我若不逃呢?你能將我如何?”
杜姜道:“你大可以猜猜看?”
楚王:“……”
杜姜微笑道:“小月叮囑我,這法術放完了,可千萬不要待在江的下游。”
姬無瑕突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杜姜這次管顧小月叫“小月”,他之前都叫“顧仙子”的。
然而還不容他思索這意味著什么,整座冰山突然從中開裂,江水滾滾,以洪荒之力破開寒冰的縫隙,將它切成大小不等的數塊。巨大的、帶著尖銳棱角的冰山向下游沖去,首當其沖便是楚王的樓船。
那兩艘戰船不待楚王下令,便調轉方向,趕緊跑了。楚王暴怒大叫,但卻再無辦法,只余叫聲逐漸遠去。杜姜則下令靠岸,慢慢開回江陰城去。
“船刷干凈。”杜姜在港口吩咐道,“血腥味太大了。”
但是他自己也一身血腥味,過去握姬無瑕的手,姬無瑕根本不給他握。
杜姜神色已經完全恢復了平和,沒事兒人一般,用那張鮮血淋淋的臉嫵媚笑道:“怎么還生氣了?”
姬無瑕轉身就走。他們停靠的是杜姜的私人港口,不許旁人隨意進出,是以正午沒有太多人,不過還是不斷有船工給杜姜行禮,道:“城主您回來了,恭喜發財。”
杜姜隨便在血污的白衣上擦了擦手,追在姬無瑕后面,道:“我不是守諾保護了你嗎?龍是這里的圖騰,像神一樣,一直被蠻子崇拜祭祀的,不好打。”
姬無瑕不悅道:“你也是蠻子好嗎?!”
杜姜道:“如何?”
姬無瑕怒道:“你當時為什么要殺人?!”
杜姜若無其事:“你說錢叔?錢叔就是向楚王告密的人。”
姬無瑕:“你怎么知道?”
杜姜道:“我看他的神色就明白。”
姬無瑕:“你沒有證據!你,你這是濫殺無辜!”
杜姜賠笑道:“那時候不殺人鎮不住場面呀,都沒人開船啦,不開船怎么放法術嘛,連咱們也要被一起凍住……”
姬無瑕停步,杜姜馬上伸手去攬他肩膀。姬無瑕想起錢叔斷成兩截的慘狀,忿忿道:“萬一你殺錯了人呢?”
杜姜:“我怎么會殺錯人。”
姬無瑕頓時又炸了,大叫道:“是人就會犯錯的啊!”
“那你大可以救他嘛。”杜姜把手縮了回去,兩手交疊抄在袖子里,道,“你不是隨便救?我讓人把他的尸體撈回來?”
姬無瑕:“喂!他已經死過一次了!不要拿人命當兒戲!”
杜姜笑道:“無瑕,拿人命當兒戲的不是我,而是你的仙力,你說他活就活,說他死就死,可不就是兒戲嗎?”
姬無瑕:“我沒有說人死的……”
等等,曾經還有另一個異能的,好像叫什么……斬男大法?只在塞北用了一次,后來沒有次數就不再用了。所以,我竟然真的有決定人生和死的能力?
這簡直不可思議!姬無瑕腳步停了。
杜姜側頭觀察他的神色:“心肝兒,你想通了?”
姬無瑕道:“我當時沒反應過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救活他?”
杜姜道:“你想救就救,不過是一個不重要的人。江陰效忠于你,他們的命便都是你的。別氣了,當心傷到身子,不值得。”
杜姜的態度雖然百依百順,姬無瑕卻很不是滋味,似乎他的話語中有些非常詭異的邏輯。
“已讓他們去撈尸體了,咱們先進城洗個澡?一起洗嗎?”杜姜言語曖昧。
姬無瑕道:“不,我就要在這碼頭上等著。”
杜姜于是喚人拿了兩把紅木椅子來,并排放在一起,姬無瑕又冷冰冰地說:“不勞煩你一起等了,你請自便。”
杜姜歪頭看了他一眼,道:“也好,那我先回去了。”
姬無瑕故意不去看他,杜姜只得悵然地走了。
他走過港灣的轉角,進入城市,側頭對著陰影,低聲道:“盯著他,保護他,也別放他亂跑。”
韋壺在暗處應道:“是。”
杜姜想了想,又道:“天太熱,讓他們取塊冰送過來。”-
然而還不待杜姜的冰送來,更大的冰來了。
山一般大的一塊冰被拖上港口,內里冰封著……一條黑龍。
黑龍的生命力極為頑強,雖然全身凝結卻未死。它嘴巴大張著無法閉合,眼珠亂轉,憤怒地四處瞪來瞪去。
韋壺來到姬無瑕身邊,高聲道:“城主吩咐了,等下先化尾巴上的冰,把名貴的細鱗刮干凈,送到兵器坊穿起來做麟甲賣。”
先前千鈞一發之際,是韋壺把姬無瑕拽回了船上,姬無瑕對這位老實巴交的強壯漢子還是很有好感的。
姬無瑕道:“能不能幫忙,把錢叔的上半身撈回來?”
韋壺答道:“城主也已經分派下去了。只是目標太小,可能要用拖網,費時費力,要多等一陣子。”
姬無瑕見急也急不來,無聊觀察那條黑龍,順便靠近冰塊消暑。
黑龍被冰封的造型十分詭異,幾乎是盤成了一個圈,頭尾疊在一起。杜姜吩咐刮他尾巴的鱗,然而碼頭上做粗活的船工多半也是江南本地的少數民族,龍在他們心目中就是水神,沒人敢冒犯它。
韋壺只得叫了幾個北方的船工來,自己也一并動手,在岸邊點起熊熊烈火。因著這龍的形狀,便不得不把它的頭尾一并烤火化凍,身軀中段還姑且凍著。
龍頭脫困之后,忍不住便擺來擺去,將蛇信一般的鮮紅舌頭伸出嘴巴外,垂下來,口水順著往下滴答。
姬無瑕在岸邊撿了根樹枝,用來戳它的舌頭,嘴里還挑釁道:“你是啥品種的泥鰍?”
那黑龍張開嘴,似要噴吐,姬無瑕條件反射地后仰,卻發現什么也沒發生。它只會嗷嗷叫,還有就是發出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根本不會噴吐。
那黑龍“啪啪啪”地拍著尾巴,真像條脾氣暴躁的泥鰍一樣,大張著嘴,哈了姬無瑕半天。
姬無瑕:“……”
姬無瑕:“等等,這里怎么有只鞋?!”
黑龍的嘴里隱約露出一只鞋底,姬無瑕用樹枝猛捅它的喉嚨深處,黑龍嘎吱把樹枝咬斷了。姬無瑕無奈,只好跟韋壺要了一把劍,換劍去捅。
然而黑龍又嘎嘣一聲把劍也咬斷了。
姬無瑕無語了,韋壺道:“只剖過魚,還沒剖過一條龍呢。不知這滿口鋒利的牙有什么用?”
姬無瑕道:“就算有用,你怎么給他拔牙呢?”
韋壺若有所思。
姬無瑕問:“你不是本地人吧?”
韋壺茫然道:“我是啊?”
姬無瑕:“那你不拜龍嗎?我看他們其他人都不敢碰這條龍。”
韋壺道:“小時候是拜的。”
姬無瑕本等著他講故事,一般這時候配角都會開始滔滔不絕,但是韋壺啥都沒說,姬無瑕反而忍不住了,問:“你不講講你現在為什么不畏懼龍了?”
韋壺道:“跟著城主之后就聽城主的,城主讓我干嘛,我就干嘛。”
姬無瑕大感無趣,道:“杜姜說話這么有用?”
韋壺的回答越來越簡短,道:“有。”
黑龍的尾巴也化凍得差不多了,濕淋淋的。幾人試圖上前刮鱗,但根本抓不住它的尾巴尖,勉強抓住也會被鋒利的鱗片邊緣劃傷。
只片刻,其中一位船工的手便血肉模糊,韋壺馬上要他去包扎,姬無瑕說:“不用這么麻煩,我給你治治。”
于是姬無瑕便抬頭看著正午的太陽,流出了一點點眼淚。
“拿個酒杯來。”姬無瑕道。
姬無瑕給那手受傷的人簡單醫治了一下,剩下的眼淚放杯里,留著把老錢的尸體從龍嘴里挖出來再用,省得等下還要再盯太陽,眼會瞎。
碼頭上的船工都停下手上的活兒,驚異地看著姬無瑕,又看受傷那人的手。
姬無瑕道:“不用謝,不不不更不用給我跪,有需要就來找我,現在干活兒去吧。”
這條黑龍不肯被他們刮鱗,倒也是龍之常情,姬無瑕惡狠狠地看著那龍,只盤算怎么能救它嘴里的死人。
最后,姬無瑕說:“要不把尾巴鋸下來怎么樣?這龍會死嗎?”
于是船工們拿出鋸子來。那鋸子十分粗糙,但足夠大,是江南人在山里鋸樹造船用的鋸子。黑龍身體被冰封,單一個頭驚恐地不斷回望著他們,瑟瑟發抖,似不相信自己會被如此對待。
那鋸子貼著冰塊的邊緣鋸下去,龍瞪大眼睛,發出嘶啞難聽的叫聲,拼命掙扎,但又拿那鐵鋸子沒辦法。
“吱嘎”了半天,總算把它的尾巴鋸了下來,攤在地上一大團。姬無瑕端詳斷口,發現黑龍的血是幽暗的墨綠色,背部有一條環環相扣的脊椎骨,側旁有渾厚的肌肉,怪不得甩起尾巴來這么有力。總的來說,真的跟泥鰍的結構差不多。
姬無瑕突發奇想,如果眼淚能讓人類得到治愈,多半動物也是可以的吧?那么龍行不行呢?本質上它就是一條大泥鰍……
姬無瑕腦門上的燈泡“叮”地亮了,端起手頭的杯子,沾了一丁點眼淚。此時龍突出的雙眼已經完全閉上了,整個頭往下垂,舌頭又順著頭繼續垂,都垂到了地上,長長一條。
姬無瑕本想把眼淚抹它舌頭上,又覺得太惡心,于是抹了一點在它眼皮上。
隨著他抹上眼淚,龍的垂下的腦袋抬了起來,尾巴重新緩緩生長出來,從脊骨到肌肉,再到皮和鱗,層層覆蓋。龍看著自己的尾巴也震驚了,反復看了好幾眼。
姬無瑕搬了椅子,在它面前坐著談判:“我跟你打個商量,我治好了你,你把早上吞下去的人吐出來唄?”
黑龍:“……”
黑龍憤怒地把舌頭收回去,還把那死人老錢的腳往里嘬了嘬。
姬無瑕:“……”
姬無瑕:“你竟如此不識好歹,還跟我寧死不屈起來了,我,我……”
他想了想,喊韋壺再拿鋸子過來。韋壺納悶地摸著腦袋,道:“這就又長出尾巴了?長得好快啊,不愧是龍。”
姬無瑕道:“別廢話了,你看這新長出來的鱗片,又光亮又完整,肯定值錢,還不快鋸!”
韋壺:“好的殿下。”
黑龍發出“嘎”的一聲慘叫,整個龍三觀都被顛覆了!這些可惡的貪婪的人類,救治自己,竟是為了,竟是為了再鋸一次!
第40章 杜姜:2
黑龍馬上認慫了, 做出嘔吐的口型。但老錢的尸體也不小,它卡住了,吐了半天沒效果, 只得把舌頭倒著吸回嘴巴里,纏住尸體的腳, 慢慢張大嘴拖出來。
稍后, 姬無瑕被它惡臭并有腐蝕性的胃液差點熏吐了, 一大攤混著冰的胃液中,躺著老錢腰部以下的下半身,堪稱剛從冰箱里取出的化凍死尸。
姬無瑕:“……”
那場面實在有點惡心, 而且老錢沒有上半身, 只有下半身,攔腰切斷,看起來跟黑龍被割下來的一截尾巴感覺差不多。
韋壺雖未講話,臉上卻露出一種不忍直視的神情。
姬無瑕道:“杜姜說老錢是叛徒,是該死之人。”
韋壺道:“那他就該死。”
姬無瑕:“哎,你怎么愚忠啊!這世界太封建了我受不了了!現在救吧, 救活問問到底是不是叛徒。”
韋壺問:“龍怎么辦?”
姬無瑕:“接著鋸唄。”
龍明顯聽得懂他們的話, 頓時炸裂,滿懷仇恨地瞪著姬無瑕,整個身體不斷扭動,差點從冰塊里掙脫出來。姬無瑕很可以理解, 畢竟人類就是這么厚顏無恥不講道理, 今天便讓你這條惡龍見識一番。
姬無瑕拿了個碼頭上的大鉤子,把老錢的下半身從胃液里鉤出來, 撒上眼淚。
非常奇異的景象發生了,老錢的上半身慢慢從腰間長了出來, 如CT掃描成像一般,一開始是胸口、肋骨,后來是手臂、肩膀,還有腦袋,最后甚至長出了古人常有的滿頭秀發。
姬無瑕都看呆了,別說碼頭上的船工們了,這比深山中的巫蠱之術還恐怖詭異,但結果說起來卻是好的。
老錢在太陽底下躺了一會兒,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我,我……”老錢道,“城主……龍……啊啊啊啊啊龍啊!龍!”
他抬頭一眼看到冰塊里封著的憤怒的黑龍,又嚇暈了過去。
姬無瑕道:“這是嚇暈的,不是受傷的,我治不了。帶回城里去吧,等會兒審問。怪可憐的,醒來也給他口水喝。”
韋壺應了是,但此時,先前派出去打撈老錢尸體的漁民回來了。
漁民很興奮地向韋壺回稟:“韋先生,今日水神保佑,很快便撈到了!”
姬無瑕:“……”
老錢的尸體兩半,一半姬無瑕已經將其復活成人了,另一半就這么攤在地上,這一半還是包含頭的上半身,看起來完整度更高。
姬無瑕神色慘不忍睹:“我總不能復活兩個老錢吧……”
“那就不要了?”韋壺隨手給上半身尸體指了個放的地方,就在昏迷的老錢不遠處,并排躺著。
老錢剛才受了刺激才臨時昏過去,此時反復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悠悠醒轉,睜眼便看見他自己被江水泡發的上半身,再一次當場昏厥了。
港口上也一團糟,一個半的老錢,旁邊是咆哮的冰封黑龍,以及鋸子的聲音,吵人得耳朵痛。姬無瑕想了想,道:“杜姜去哪里了,帶我去。”
韋壺恭敬道:“好的,我來引路。”
姬無瑕進了江陰城,頓時下巴都驚掉了。
江陰城同樣熱鬧非凡,但卻不像臨濤城那么有煙火氣,而是充滿了珠光寶氣、金碧輝煌的感覺,像進了古代的高端奢侈品商場,閃瞎了姬無瑕嫌貧愛富的狗眼。
兩側店鋪賣的綢緞是金絲織就的,珠寶首飾是光芒耀眼的,各種奇異的熱帶鮮果論個出售。
姬無瑕不待細看,就被韋壺請進了一條小巷。不比正街上的喧鬧,小巷里越走越幽靜,到最后竟連鳥雀的聲音都沒有了,四周靜得可怕。
“城主喜靜。”韋壺道。就這一句都把姬無瑕嚇了一跳。
兩人來到一座宅子前,大門開啟,內里一名家仆道:“殿下,韋先生,城主在等你們。恭喜發財。”
可見“恭喜發財”是江陰統一的問候語,平時說起來很有種喜氣洋洋的感覺,但在這么幽靜的宅子里,免不了有些陰氣森森。
姬無瑕進了廳堂,廳堂里點著各色琉璃燈,卻在光天化日下關著窗,姬無瑕一進去,便連門也關閉了。
門哐啷掛了栓,姬無瑕一個激靈,看到杜姜穿著白衣,坐在七彩的燈盞下,端詳自己的左手。
“怎么?”姬無瑕問。
杜姜輕聲道:“戒指碎了。”
姬無瑕在燈下拉著杜姜的手,杜姜手上原有五枚珠光寶氣的大扳指,現下其中三枚的寶石都碎了,分別是拇指、中指、無名指。
杜姜示意中指上的戒指跟姬無瑕道:“流光玳瑁。”
姬無瑕:“唔……”
那塊黑紅色的石頭從中裂成兩半,像被鋒銳的刀劍劈開一般,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澤。
杜姜又示意拇指:“星火鉆石。”那顆鉆石不僅碎裂,還黯淡無光,看上去就像一塊普通石子一般。
以及無名指:“藍寶石。”
藍寶石已經碎成齏粉了,只在鑲嵌的洞的底部留有一些藍色粉末。姬無瑕突然明白了,這塊寶石就是在今天剛碎的,是他施展寒冰法術的代價。
這么看起來,這種恐怖的爆發性施法是有次數限制的,需要消耗珍貴的材料,像杜姜也只能施展五次,只不知道他拇指和中指上的戒指是什么時候用掉的,其他兩枚尚存的戒指又對應著什么通天徹地的法術。
姬無瑕想起來那個升級系統,他有好幾天沒打開了,因為也沒啥大用。
他當著杜姜的面比了個手勢,大大方方打開系統界面,他試過很多次,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看不到系統界面。
杜姜見了他的手勢后,雖然并看不到什么,卻專注地望向他的瞳孔。
系統的養成界面疊加在杜姜臉上,杜姜的藍條上限已經下降到了80,先前明明有200的!怎么能力還能倒退?!
姬無瑕心想,難道這幾枚戒指就是他的法力來源?畢竟杜姜的身世聽起來也不是顧小月或者聶染一樣的仙人,他是個凡人,不該能施法的。
凡人在這世上就有凡人的界限。
杜姜左手上的五枚戒指,至此已碎了三枚了,還剩下兩枚,貓眼石,以及月光石。杜姜垂著頭,披散著柔軟的長發,端詳著手上碎裂的戒指。
姬無瑕突然就有點說不出地可憐他,杜姜無父無母,在這漫漫世間無人可以依靠,而顧小月留下的寶物也是用一點少一點。
于是姬無瑕道:“都是因為我,否則你也不會帶這么多隨從大張旗鼓地過江。將來等我登基之后,我會賠給你的。”
杜姜淡淡道:“不必了,而且這戒指,你也賠不起。”
姬無瑕難得傷感一秒,卻碰了個冷冷的釘子。
不過杜姜那冰冷的神情轉瞬即逝。他的目光從戒指上移到姬無瑕臉上,問:“你真的救了老錢?”
姬無瑕道:“救了啊。”
杜姜道:“心這么軟?你什么時候救救我呢?”
姬無瑕納悶:“我上次不是救過你嗎?還有什么問題?你又受了傷?”
他湊過去,小心地看杜姜的臉色。杜姜的臉已經洗干凈了,皮膚很白,沾了血的頭發也洗過,更換了一身衣服,衣襟隨意敞著,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杜姜嗔道:“可見你完全不關心我。”
他轉過頭,讓姬無瑕看他另一側額頭上,今日被船尾木柱砸出的傷口。
姬無瑕訕訕道:“哎呀真有傷啊,那我這就去哭。”
杜姜道:“不必,一點小傷罷了,很快就愈合,不值得你哭。”
姬無瑕忙道:“那還是值得的!你這個是傷在臉上,會不會留疤哦!”
杜姜道:“我體質特殊,不管多重的傷,只要愈合了,都不會留疤痕。”
姬無瑕道:“你經常受傷嗎?”
杜姜道:“常在外奔波,自然難免。”
他拉開衣襟給姬無瑕看,姬無瑕湊上去,發覺果真如他所說,胸口曾經那么重的傷,竟然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姬無瑕端詳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往人懷里埋的姿勢好像有點猥瑣,趕緊坐回去。
“況且,”杜姜又笑了,“你在這宅子也找不到大蔥啊。”
姬無瑕道:“你這么大的宅子,大蔥都沒有一根?”
杜姜認真道:“我不能吃大蔥,大蒜也不行。”
姬無瑕道:“為什么?蔥蒜都很好吃呢。”
杜姜若有所思,稍后道:“顧仙子不讓我吃。”
姬無瑕真心實意地說:“那我娘管得還真寬。她為什么不讓你吃?”
杜姜想了想,道:“這是一個秘密。總而言之,除非你真心實意為我流淚,否則就不用了。”
韋壺在外面道:“城主,有人送了回信來。”
杜姜于是對姬無瑕道:“殿下請稍待,等會兒便去處理龍和叛徒的事情。”
隨后杜姜就出去了,姬無瑕端詳他的屋子,富麗堂皇,但缺少人氣,大白天也點燈,不開窗戶。
他去拉窗戶,發現窗子鎖死了。窗前有一張矮桌,本是用來倚在上面一邊欣賞花園的景致一邊讀書的,現在只有一本積了灰塵的書放在上面。
姬無瑕略翻了翻,發現書名叫《飛升錄》。
他突然就留了心,大部分玩家玩游戲不看章節名,但姬無瑕還約略記得,這一章的章節名正是《飛升》,跟這本書有什么關聯?
然而書中并沒有講什么飛升的法門,反而說的是江陰城的地形構造,以及三十多年來的變遷。
江陰城分為地上與地下兩部分,當初楚王填江,在此處先是建了一座宏偉祭壇……
姬無瑕沒看幾頁,杜姜便匆匆回來了,吩咐人來把鎖死的窗打開,風這才吹起來,從一個幽靜的夏日午后穿堂而過。
杜姜道:“氣悶嗎?”
姬無瑕于是放下書,問道:“江陰城與飛升有什么關系?”
杜姜道:“三十年前楚王以六百少年男女祭祀,名義上說是祭天,求風調雨順,實則為了求仙飛升。你想看這座祭壇?我正要帶你去那里。”
杜姜帶著姬無瑕和有限幾個隨從,去到宅子后面,在荒草叢生的院子里,拉開一道地窖門。
姬無瑕被地道里陰濕的風吹得一個寒戰,杜姜便牽著他的手,帶他順著臺階緩緩下行,韋壺給他們提燈,燈火飄搖,照出幾人變幻莫測的影子。
下面居然有幾十層樓深,姬無瑕下了好幾分鐘臺階,心中都有點顫抖了,才進入地下的一個大廳。
“這是在……”姬無瑕驚異地問,“長江底下?”
杜姜道:“不錯,過來吧。”
兩人面對一個多層蛋糕型的大祭壇,上面足可以站幾百人。
杜姜道:“這就是我差點死在上面的祭壇。”
天頂有少量透氣孔,散射出暈黃的光束,祭壇的石頭縫里滿是苔蘚。杜姜放開姬無瑕,獨自一人站在祭壇前。
“楚王為了求飛升,打算在長江底下的祭壇獻祭六百個童男童女給仙人。”杜姜道,“但在他獻祭當日,仙人從天而降,阻止了他的殘暴行徑。”
姬無瑕道:“所以他獻祭的目的也算是達成了。”
杜姜道:“不錯,他借此見到了仙女的面,怎么不算達成目的呢?”
姬無瑕爬到祭壇頂端,發現上面蝕刻著一個法陣。杜姜道:“這是當初楚王令方士繪制的通天法陣,據說一開陣便可打開與天界間的大門。”
姬無瑕暗自思索,這大門就算真的存在,也是通往和光派的,通往天界開玩笑吧?什么是天界?難道是現實世界?
如此姬無瑕便又留了心,這難說是不是另一個他返回現實的可行的通道。
他摩挲著祭壇上的蝕刻印痕,韋壺似乎要上前說些什么,被杜姜阻止了。
杜姜道:“現在的法陣已不是當初那個了,顧仙子將它改了幾筆。”
姬無瑕點了點頭,心想這法陣畫得真像個迷宮。
此時,一名黑衣的女子從角落走出來,對杜姜行禮示意。
杜姜道:“看夠了就過來吧,黑龍和老錢現在也關在地底下。秦若是這地下世界的總管,她會為我們帶路。”
姬無瑕頓時意識到,這個地底空間,還用作江陰城的地牢。
秦若雖看不出年紀,但容貌美艷,腰間佩著長劍,神色冷若冰霜,對杜姜的態度也并不熱情,只向姬無瑕微微點頭。
杜姜道:“她也是從祭壇上下來的人,你如有問題,稍后可以問她。”
姬無瑕一怔,原來秦若也是當初那六百個祭品之一,那她與杜姜的情誼一定是相當深厚的。
秦若道:“先處理那條龍吧。”
她帶著姬無瑕與杜姜在地底轉了兩圈,通道通往另一座大廳,黑龍的籠子正擺在大廳正中。
它身上冰已經化光了,現下用籠子鎖著,又有鐵鏈纏身,行動相當不便。
那龍見仇人姬無瑕來了,轉過它的腦袋,努力從籠子縫隙里往外湊,把長的吻部勒出一道紅痕,嘴巴不停張和,但姬無瑕根本不怕它。
秦若道:“按城主的吩咐,以及這位……”
杜姜道:“這位是白璧公主。”
秦若淡淡道:“殿下,幸會。按殿下的辦法,給它涂眼淚,現在已經鋸了八輪尾巴了。”
姬無瑕轉頭,發現地上正放著黑龍的八條尾巴,整整齊齊。
秦若道:“還得到了不少有腐蝕性的龍血,用琉璃瓶存了起來,留給城主煉藥。”
杜姜欣慰道:“能做好幾件鱗甲。”
黑龍欲哭無淚,在三人面前瑟瑟發抖,把尾巴盡量盤了起來。
姬無瑕道:“就這么養著它?接著切尾巴?它吃什么啊?不會養死吧?”
姬無瑕在現實中沒有眼淚治愈異能,可說是養啥死啥,家中唯一活著的狗還是父母養活的。
杜姜也有點不確定,道:“可能吃點魚吧?”
秦若道:“城主,殿下,這龍被砍了八次尾巴,依然生龍活虎,可見不喂食也沒什么,定時抹眼淚就行。”
什么資本家啊!姬無瑕想,連吃的都不給成天就收割呢?姬無瑕甚至開始有點可憐這龍了。
杜姜道:“先這么放著吧,去看看老錢。”
幾人又往地底迷宮的另一側走,另一側有一排小一些的囚牢,這會兒真像地牢了。
老錢的上半身是長出來的,身上只有褲子,赤裸上半身坐在囚牢里。此時見他們來了,趕忙湊到囚牢欄桿前,雙手扒拉著欄桿,喊道:“城主,您總算來了,我冤枉啊!我沒有背叛城主!”
杜姜還未說話,老錢不一會兒便哭得涕泗橫流。姬無瑕突然覺得他扒拉欄桿的樣子,跟那條黑龍有點像,哪里像卻說不清楚。
杜姜道:“若不是你向楚王告的密,那會是誰呢?你得說出個人來。”
姬無瑕扭頭看向杜姜,陰狠的神色再次浮現出現在杜姜臉上。杜姜仿佛變了一個人,不,仿佛這才是杜姜本來為人處世的態度,他平時的溫柔在姬無瑕面前都是裝的。
姬無瑕不由得小聲勸道:“他不是告密者也不見得知道真的告密者啊。”
杜姜道:“那你說怎么辦?把整船的人都抓起來審訊?”
姬無瑕道:“你我都沒事,問不出來便算了吧,也不妨礙什么?”
兩人討論著這種可怕的話題,韋壺與秦若倒是神色如常,不顯得害怕。
老錢哭叫道:“我是真的不知啊!城主……”
杜姜厭煩地看著他,稍后道:“你說不說?韋壺,把他的另外半身拖過來,再把剩余的眼淚拿來。”
姬無瑕:“不是吧?!”
韋壺照辦,很快,老錢的尸體——上半身版便送來了,杜姜親手沾著姬無瑕的眼淚一點,尸體上便長出了另一個完整的老錢。
與囚牢里傻眼的老錢不同,這只老錢的下半身是長出來的,所以目前沒褲子穿。
韋壺思慮周全,也同時帶來一條褲子,給新的老錢套上,以免有礙觀瞻。
新的老錢茫然坐起,隔著囚籠,如照鏡子般,看著里面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舊老錢見過自己的尸體,有心理準備,新老錢則沒見過,一下子又撅倒了。
韋壺見人暈了,又淡定掏出一瓶……藿香正氣水,給他救醒,以便杜姜能接著審問。
姬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