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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廢人

    “你受傷了?”賀景泠走出畫舫, 于殷跟著他,眼尖地發現他脖頸處的血跡,當即拔刀要找里面的人算賬。

    賀景泠按住他的手臂:“無事,不要緊。”說罷又問于殷, “對了, 凌山他們現在在哪兒?”

    于殷忍著氣將刀收回鞘中:“在仙客來。”

    賀景泠了然:“那我們現在去找他。”

    于殷跟在他的后面, 對賀景泠阻止自己去找王昊那廝的麻煩的行為很是不爽,沉著臉不說話。

    “韓軒呢?”賀景泠發現跟來的只有于殷一個人。

    “來了這個地方他怎么舍得離開。”于殷抱著劍道。

    這是什么地方,兗州最有名的花樓,韓軒心思不定,最愛喝花酒,這一點身邊的人都知道,賀景泠沒說什么,道:“隨他去吧, 我們先走。”

    于殷又問:“一直跟在我們身后的那個尾巴你不管?”

    “不用。”

    仙客來中, 匡嚴禮等候已久, 他在中州逗留許久, 年末歲尾各種大事小事都需要他來處理, 平賢商會本就名聲在外, 因為此次中州一事更是聲名鵲起,從前祈京城中不起眼的庶子也成了家族外戚巴結的對象,畢竟沒人會和錢過不去。何況自從左侍郎匡衡廣獲罪以后他們匡家在祈京大不如前, 官場無人, 早就有了衰敗之象。

    “你來了。”看見賀景泠,他起身示意賀景泠坐在他對面, 爐子上燒著的水還沒有開,屋子里暖融融的, 這處客棧是仙客來在兗州的分號。

    賀景泠坐下,接過一杯提前泡好的正熱的茶水飲了口,開口道:“凌山,這幾個月辛苦你了。”

    “說這些太見外了,”匡嚴禮溫笑道,“我做這些都是心甘情愿,倒是你,消瘦了許多。”

    賀景泠笑了笑,沒接這話,素白的布衣襯得他身形單薄,隨意散落的墨發僅用一根發帶綁在腦后,聲音清朗而平靜:“剛得到消息,楚越聯軍渡過泗水河,雷信大敗身受重傷,我軍損失慘重。現在北晉派了吳奉來前線,吳奉是北晉的大將軍,身居高位戰功赫赫,他來了,與我們怕是會有一場惡戰。”

    匡嚴禮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此刻深夜寂靜,談及此事也難掩悵惘:“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所謂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如今的大齊戰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像他們這種不過是無根浮萍,難免有風雨飄搖之感。

    “愁盡千里路,自有來風時。”賀景泠望著他,“凌山,你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匡嚴禮自嘲苦笑:“如今我還要你來規勸了。”

    賀景泠:“今日我去見了王昊,兗州王家的家主,大通商會背后的掌舵人。”

    匡嚴禮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失態,回答道:“他年紀輕輕就掌管偌大的家業,只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這還要歸功于他背后之人。”

    “你說的是……”匡嚴禮立刻想到了一個人,他頓了下,有些不確定,“你是說他背后有人扶持。”

    “別忘了李珩衍母家是河東郡蔡氏,煊赫一時的世家大族,哪怕如今沒落。”

    是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從李珩衍叛逃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世人都以為他死了,李珩衍這個名字也漸漸成了祈京城中的忌諱,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可沒想到今日竟然又在這里聽說了他,再聯想到大齊境內現在發生的這些事,只怕這背后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真相。

    匡嚴禮有些疑惑:“你是什么時候懷疑是他的?”

    賀景泠:“朝廷諸臣對我的心懷不滿不是一日兩日了,楊敬是朝廷重臣,他的目的太過明顯,當我察覺不對時他反應太大,立刻就集結諸臣向我發難,如此急不可耐,倒像是生怕我發現了什么。這幾年李珩衍一直下落不明,本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未防止這個失蹤的李珩衍借著陛下親征的空隙在祈京生事,所以必須要敲山震虎。”

    賀景泠是個怎樣的人匡嚴禮早就清楚,可還是忍不住被他的深謀遠慮而震驚:“所以你殺了他,用最殘忍的手段。”

    “是。”

    匡嚴禮無話可說,他與賀景泠相識已有十數年,不過從前那都是點頭之交,后來賀家出事賀景泠流放,再到之后的天下大赦,他們一直都沒有過聯系,直到后來他北上行商,途中偶遇故人,這才有了來往。

    他見過以前的賀景泠,那時候應該叫他賀煊,世家大族的嫡出公子,才貌雙絕的少年郎,名滿京城風頭無兩,就是祈京喜里最出眾的皇子也比不過他的囂張。最負盛名的世家子弟,無人能出其右的鋒芒,當年那個永遠熱烈的少年收斂了爪牙,低眉淺笑斂目猶如一潭死水,平靜而又漠然地訴說著他人的死生。

    匡嚴禮想不明白。

    當年賀家之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疑點重重,也事到如今,明明為賀家翻案是易如反掌之事,賀景泠卻從來沒有提起過。

    狐媚惑主,目無法紀,心狠手辣,殘殺重臣,一樁樁一件件,傳聞難以入耳,他根本就不在意,就好像,從來沒有在乎過。

    和賀景泠相識這么多年,匡嚴禮有時候也看不懂他。他不知道賀景泠究竟想干什么,但不是每個人都有義務對別人推心置腹,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向別人刨根問底。與人相處最重要的就是分寸,進一步冒犯,退一步疏離,匡嚴禮從來不會做逾矩之事。

    “我能做些什么?”

    “當年我回京之時還是兵部尚書的董伯遠因為貪墨一事進了大牢,他貪墨的那筆銀子是仁帝本打算用來購置一種名叫火銃的武器,后來因為他入獄此事就此擱置,我想要是現在我們能有這么一批武器那必定是如虎添翼,也不至于這么被動,”賀景泠沒有客氣,繼續道:“還有,王昊這種人不會永遠的忠誠于誰,只有絕對的利益才能牽制住他,有你在他我不擔心,只是何升人在南境,這次我帶來了火銃的圖紙,這件事絕不可讓讓王昊他們聽見任何風聲,商會諸事我分身乏術,都要靠你。”

    “分身乏術,你要做什么?”匡嚴禮聽出賀景泠話里的意思。眼下大齊風雨飄零,內患稍平,局勢未穩,誰也不知道戰爭什么時候會結束,誰也不知道大齊還能撐多久。

    賀景泠道:“北晉赫舒公主回京,她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可祁熙把持朝政,她怕是有心無力,北晉朝廷橫征暴斂,他們的子民早就對這個國家死心,如果赫舒有心無力,那我就助她一臂之力。”

    “你要去北晉勸和?”匡嚴禮驚地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你既然知道北晉是攝政王祁熙掌權,是想去送死?而且平市就是個是非之地,若他們拿你挾持陛下,你當如何?是要陛下為你獻城投降,還是讓他不顧你的死活趁機發兵?”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人,“賀景泠,你太自負了,你當真以為平市是無人之境?還是你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

    隨著他話音落下,窗戶之外猛地響起幾聲悶雷,一陣白光閃過,屋內蠟燭被灌進屋中的風吹的左右搖擺。

    匡嚴禮從來都是溫和知禮,進退有度,曾幾何時有過這么失態的時候,賀景泠捏著瓷杯的手悄然收緊,他就這么坐著,身影被搖晃的燭光拉長變形,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說出了一個他從始至終不愿承認的事實:“凌山,我是個廢人。”

    簡短的幾個字,讓匡嚴禮如遭雷擊,覺一陣令人窒息的感覺壓在心頭,他泄了氣,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甚至是不敢偏頭去看賀景泠,只能蒼白地道:“你這么做,若陛下知道,你要他怎么辦。”

    賀景泠笑了笑,面前的蠟燭爆了一下燭花,室內一片靜謐。轟隆雷聲響徹長夜,積聚已久的大雨終于落下,轉瞬間天地渾然,世界模糊一片。

    宣和一年,新秋時節,齊軍與楚越聯軍于泗水河大戰七日,殺敵三萬,折損兵馬五萬,主將雷信力竭戰死。

    平市收到消息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半個月,在赫舒發現卓小宛不見了后。

    御書房中資深老臣正在給小皇帝授課,書房的大門突然被人推開,里面的人嚇了一跳。

    首領太監成善跪在地上告饒:“皇上饒命,奴才們實在攔不住。”

    “阿姐,你這是怎么了?誰惹阿姐生氣了?”

    赫舒冷著一張臉道:“陳大人,麻煩您先出去,本宮與陛下有事相商。”

    “是,老臣告退。”

    下人都退了出去,祁連奕還在笑:“阿姐,怎么了?”

    “卓小宛,在那里?”赫舒問。

    “誰?”祁連奕想了想,“哦她呀,她不是阿姐公主府的人嗎,阿姐怎么來宮中找人了。”

    “連奕,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該打她的主意。”幾年不見,曾經年幼天真的弟弟早就不是她熟悉的模樣,他大肆收刮民脂民膏,看不到民間百姓疾苦,看不到沙場尸橫遍野,打著為她修建陵墓的旗號大肆斂財培養自己的勢力,表面沉迷酒色,卻利用她來制衡祁熙,她都快要不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了。祁連奕是她的弟弟,也是皇帝,可以利用她,但不能把她當傻子。

    “你給我封地,許我護國長公主,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不想細說,可你也不要把阿姐當傻子。”

    祁連奕眼中的笑逐漸消失,他坐回椅子上道:“她自愿去的,朕可沒逼她,她見阿姐你被祁熙步步緊逼,想為你做些事,說到底這種事對她來說應該也是駕輕就熟。”

    赫舒的骨節捏的泛白,她死死盯著祁連奕,最后問:“之前追殺我的那些人,和你有沒有關系?”

    “阿姐,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弟弟都是為了你好。”

    第112章 重傷

    “陛下, 商陸將軍主動請纓暫代大將軍一職,還請陛下……”

    李長澤手中是十幾封戰報,他大步流星往城樓上走去,幾個小吏吃力的跟在他身后。

    城樓外晉軍進攻猛烈, 身邊是匆忙來回搬運石頭弓箭和火油的士兵。李長澤邊走邊看倏地停下了腳步, 他面無表情, 手中緊緊握著其中一封信。為首的小吏急急站定,惶恐地低下頭,不知為何陛下的臉色看上去如此恐怖,也不敢在言語,只余光瞥到那并不是什么戰報。

    是賀景泠的來信,時隔一個月,告訴了李長澤他的去向。

    樓下戰況越發激烈,李長澤什么都沒說, 只將信封好揣進懷里, 大步走上城樓看下面的戰況。

    “陛下, 早做決斷啊。”屋內幾個小吏正苦口婆心勸誡道。

    他們在兵力上本就不敵北晉, 如今對方全力進攻, 如何抵擋得住。正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若是當年大齊多兩個像賀從連那樣的將才,也不至于大齊被北晉打壓這么多年,自賀從連身死, 大齊武將之中可獨當一面的少之又少, 高慎已死,如今雷信又猝然戰死, 對現在的大齊來說無異于驚天噩耗。

    派誰坐鎮南境戰場?

    楚越兩國進攻,這個關頭誰能帶領大齊的軍隊抵御外敵, 誰有能力擔此重任,李長澤是皇帝,所有人都在等著他下達指令,可他不能輕易拿將士和百姓的性命去賭。

    商陸太年輕了。

    “報——”

    士兵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一身血污,聲音哀泣:“陛下,敵軍攻勢太猛,我們快要抵擋不住了,湯將軍已經戰死!”

    李長澤閉了閉眼,沉聲問:“劉向立呢?”

    “方才還在城樓上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朕知道了,”城墻下面廝殺聲震天撼地,入目的世界血腥一片,戰火連天,慘叫聲連接不斷,李長澤道,“盧飛,把朕的孤墨取來。”

    一群人還跟在他身后等著他的指示,盧飛立刻取來了長刀放在李長澤手中。

    城樓下面兩軍激戰,極目望去,敵軍人數是他們三倍之多,來勢洶洶,相隔數丈之外吳奉和歐陽敬文端坐馬上,這次他們幾乎傾巢而出發動了三十萬大軍,勢必要一雪前恥。而李長澤平涼城滿打滿算十萬士兵,絕對不可能抵擋得住,因此對方皆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李長澤收回目光,對著去而復返的盧飛道:“你帶領五千騎兵從右翼進攻,衛風帶領五千騎兵從左翼進攻。”

    “陛下,臣呢?”彭越問。

    “隨朕正面迎敵,”李長澤吩咐要完就要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腳步,”傳旨告訴商陸,他只有一次機會。”

    李長澤轉身下樓,身披黑甲手持孤墨,對著城下士兵道:“眾將聽令,今日朕與平涼城同在,如有臨陣脫逃者,斬立決!”

    守城的將士們早就聽到了南境大敗的消息,晉軍又突然全力進攻,本就心中慌亂,接連幾次勝仗之后的底氣蕩然無存,國家危急存亡之際,連副將都跑了,這場仗他們自己心中都沒底。

    湯櫟的戰死讓他們心中的熱血被喚醒了幾分,這時候李長澤又來了,他們的天子,他們拼死守護的君王,要和他們一起戰斗,為了他們的共同的國家,為了他們身后千千萬萬的百姓,共同抵御外敵,生死不論。

    戰鼓越發激烈,城門再次打開,李長澤帶著孤墨,身后是萬千將士,平涼城不能再從他們手中丟掉,平涼城的百姓還在回家的路上,他們都是大齊子弟,父母妻兒都在平涼被占時慘死,這一次。他們要守住自己的家鄉。

    用自己的身體,用他們的血肉。

    孤墨曾是李老頭花了半年時間給李長澤鍛造的及冠禮,這一次他沒有看錯人,李長澤生來高大,擁有超乎常人的臂力,完全拿得起關刀,戰場之上能拿的動這種刀,必能所向披靡。

    李老頭費盡心血將刀送給了李長澤,因為不便帶回祈京,所以后來李長澤又交給他來保管,李長澤也沒讓李老頭失望,他回來了,回到了戰場,這個他熟悉又懷念的地方。

    戰場之上沒有對與錯,沒有恩與怨,只有與生俱來的立場不同,他不需要手軟,不需要有歉疚,手起刀落都是為了保衛腳下的這片土地,他們的信仰完全一致,他們的目標始終相同。

    廝殺聲,慘叫聲,刀兵相撞,李長澤臉上不知道濺了誰的血,秦虎越戰越勇,幾次被李長澤打的狼狽不堪的仇他還記著,當即大喝一聲:“李長澤,拿命來!”

    李長澤手中的孤墨轉瞬調轉方向,一力劈倒一片敵軍,對上秦虎,雙刀砍在卡在他的刀背上,李長澤手臂聚力反手狠戾一擊,秦虎大驚,雙刀不受控制脫手掉地,他愣了一瞬,然而就是這一瞬間,他就感覺到手臂一涼,緊接著,胸前的戰甲被利刃劃破,劇痛從右臂蔓延開來。

    秦虎慘叫一聲,根本來不及反應,左臂也在眨眼間脫離了身體,他瞪大雙眼,縱橫戰場半生,殺敵無數,他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自己會戰死的準備。卻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將軍當場被人砍了四肢頭顱,晉軍方寸大亂,殺紅了眼的士兵不可置信地要為將軍報仇。吳奉怒發沖冠,拿槍迎戰。

    李長澤用帶血的刀尖對著他的方向,挑釁得沖他招了招手。

    雁霞山下河水被染成了血紅色,殘陽鋪灑在荒原之上,鳳中都是血與火的氣味,燒焦后黏在一起的尸體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焦臭,入目遍地殘尸,還能動彈的抬著還有氣的,沒有斷氣的被補刀,斷氣了的被抬走扔進旁邊巨大的山溝。

    激戰三日,太多的死人,已經分不清是敵是友。

    李長澤握著刀,動也不動立在原地。衛風急奔而來一把扶住他,滿臉焦急:“陛下!”

    他吞下嘴里的血,快速道:“盧飛去追擊敵軍了,彭越怕他出事,已經追過去了。”

    李長澤的臉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的樣子,胸口的信紙早就被鮮血染透,孤墨脫手,他的世界一片模糊。

    “陛下!”

    ***

    宋景章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走出熟悉的小巷,屋子里漆黑一片,沒有人,李珩衍不在,但現在他沒有心思在去想他去了哪兒,卸了盔甲,什么都沒有想,頭一偏就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是因為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他睜開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胃里已經沒有了知覺,李珩衍把熱粥放在桌前,轉過身來就看見宋景章望著他。

    “醒了,”他臉色很不好看,見宋景章醒了,脫口道,“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不在你就要流血而亡了,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傷不在軍營里好好修養還非要回來?你自己的身體你不清楚嗎?要是家里沒人怎么辦?宋鈺,你就這么想死?”

    宋景章被他罵的一愣一愣的,他想起來了,自己被砍了一刀還是兩刀來著,身上到處都是傷,難怪這么疼。他記得自己是包扎好了的啊,可能是回來的路上傷口又裂開了。

    他這一次離開了好幾天,因為傷的太重頭兒不讓他走,可他非要走,趁沒人注意自己偷偷跑了。

    他想回來,可他為什么非要回來,是怕自己真的就這么死了?

    宋景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回來的時候看見李珩衍不在,他竟然也沒有什么感覺,反而松了一口氣。這個房子又黑又破又小又擠,像一個墳冢。

    他很喜歡,如果能就這樣死在里面對他來說再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了。

    “我回來的時候,你在哪兒?”他喉嚨干澀,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他覺得自己能再次睜開眼簡直就是個奇跡。

    身上的傷明顯有人細心處理過,包扎的很好,是李珩衍包的?不對,李長澤從來不會這些,是他找的人?

    李珩衍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他不動聲色給宋景章倒了一杯溫水:“那時聽城里有人喊晉軍要破城了,這幾天找地方躲著。”

    他稍微扶起宋景章,在他身后放了一個墊子然后給他喂水:“放心,沒被人看見。”

    宋景章不讓他出門,若是他要走就不許再回來,李珩衍記著,所以特意給他解釋一下。

    宋景章現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太餓也太虛弱了,李珩衍端過粥來坐到床邊,舀起來自然地吹了吹,遞到宋景章嘴邊。

    宋景章有些不自然想在撇開,李珩衍微微皺眉:“怕燙?”他又吹了吹,“這次不燙了。”

    ***

    “我們和晉軍在雁霞山下大戰三天三夜,晉軍主將吳奉,秦虎戰死,這一戰北晉元氣大傷,吳奉位高權重,本來是來接歐陽敬文的手,沒想到頭一仗就死在了陛下的孤墨刀下,此次雖然我們險勝,只是盧飛和衛風至今下落不明,陛下……陛下也受了重傷,”

    韓軒收了平日里輕佻的神色,說完手中剛到的消息后就默不作聲。雷信戰死,這個時候北晉全力出擊,是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目的,如果這個時候平涼戰敗的消息傳了出去,只怕他們大齊就真的完了。

    一旦軍心潰散后果不堪設想。所以李長澤拼死也要贏下那一戰。

    馬車在鬧市中搖搖晃晃朝前走,前面突然沖出來一堆流民攔在馬車面前,紛紛跪下磕頭:“行行行,行行行,給點吃的吧。”

    十幾個衣著破爛骨瘦嶙峋的老弱婦孺不斷磕頭,看他們的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于殷板著臉就要下車,一直沒說話的賀景泠一把攔住他:“別。”

    他挑簾朝外面看了一眼,這是北晉是首都平市,一國都城,如今竟也到了餓殍遍地的地步。行走路過的人仿佛習以為常,生怕自己被攀扯上,匆匆走了過去。

    于殷明白賀景泠的意思,從暗閣中拿出包袱,里面的干糧拿了出來。馬車沒有停下,朝著邊上拋出一包什么東西后就突然加速。

    流民看清他們扔的東西,瞬間放棄圍堵蜂擁而上。

    北晉地處北方,都城平市和祈京有著截然不同的感覺,祈京富麗堂皇,建筑瑰麗而精美,平市的建筑為了契合北方的氣候,墻體更加厚實高大,給人一種古樸厚重的感覺。

    當地的人大多都穿動物皮毛制作而成的衣服抵御風寒。入鄉隨俗,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換了衣衫服飾,最后住進了一家普通的客棧。

    房中,賀景泠坐在窗邊,下面街上的情景一覽無余,關門的商戶比開門營業的的多,北晉與大齊的這一戰大齊險勝,北晉元氣大傷,京城之中風聲鶴唳,形式也比以往更加緊張。

    他要怎樣才能見到赫舒呢?

    他思索著,樓下街上一輛華貴無比的馬車浩浩蕩蕩走過,無人敢像方才攔截賀景泠他們的馬車那樣沖上去,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隊伍聲勢浩大。走到客棧下面時車簾一角飄起,一張熟悉嬌艷的臉出現在賀景泠的視野中。

    待馬車離開,有人在背后啐罵:“狗賊。”

    第113章 畏懼

    宋景章好久沒感覺到那么暖和了, 整個人身體由內而外都暖融融的,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入眼就是一張熟悉的臉。

    他瞳孔地震,身體不受控制猛地往后一縮, 撞到身后的墻上, 受傷的后背立刻疼得他臉色一白。這番動靜吵醒了床上另外一個人, 李珩衍睜開眼睛,眼中還有幾分方才醒來的茫然,但語氣依然鎮定冷靜:“怎么了?”

    “你為什么睡在這里?”宋景章幾乎是在質問。

    李珩衍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他沉默地起身穿衣,被子里突然空了一塊,冷氣鉆了進來,宋景章依舊僵著不動,等著李珩衍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李珩衍穿好衣服, 他低著頭沒看宋景章的眼睛, 給他重新蓋好被子, 聲音平靜:“昨晚你突發高燒畏冷, 家里沒有多的被子。”

    宋景章看著自己身上的兩床被子, 抿唇不語。

    李珩衍:“你不喜歡的話我以后會注意, 你再睡一會兒,我去做飯。”

    說罷他就出去了。

    宋景章呆愣著,不知為何, 他竟然從李珩衍方才說話的神情中看出幾分委屈來, 方才的確是他反應太大,他昨晚雖然發燒卻依稀記得發生的事, 李珩衍照顧了自己一晚上,他剛才的語氣確實過激了。

    宋景章盯著屋頂的橫梁, 自從李珩衍來了以后一直睡外面,那間房的房門甚至有些破損,晚上會漏風進來,他從來沒管過,一是沒錢,二是不想管。

    可連他這個里間在寒冬臘月都冷如冰窖,更何況外面呢,他怎么沒被凍死?

    宋景章從來都是別人對他三分好顏色他要回報十分,今天是李珩衍幫了他,自己卻一早起來把人罵了頓,這件事隔應在心里,讓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李珩衍也可能是被他說惱了,整個白天一句廢話都沒有說,除了照常做飯洗衣和給宋景章換藥之外,真的一言不發。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熄燈后宋景章見李珩衍遲遲不進來,他的被褥還在自己這里,這屋子里是絕對找不出來第三床來的了。外面什么動靜也沒有,安靜的就像整個屋子就只有他一個人一樣。

    他等了許久,最后實在忍不住問:“喂,你人呢?”

    沒人應答,宋景章再次喊:“人呢?說話啊。”

    “還在生氣?對不起,白天是我不對,我說話過分,外面冷,你被子都不要嗎?”

    “你要是覺得憋屈離開這里就行了啊,我又不會攔著你。”一直沒人應答,宋景章的聲音也帶上了一點怒氣。

    可還是沒人回答他。

    空蕩蕩的房子仿佛至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

    李珩衍本就是朝廷要犯,宋景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沒有把他交出去,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李珩衍被人發現抓入大牢的情景,他有一瞬間的慌亂,支撐著身體想要起身,掀開被子喊:“李珩衍?李珩衍?你在外面嗎?”

    忽然,身體被一只冰涼的手按住:“我在。”

    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一個人,宋景章嚇了一跳,大聲道:“你在外面為什么不說話,大晚上的你想嚇死誰?”

    黑暗中對方沒有說話,宋景章覺得自己胸口疼,他反應過來自己情緒太過激烈,李珩衍一身涼氣,這大晚上的不知道給凍成什么樣子了,他動了動嘴唇:“……你……你還不睡覺在外面干什么?”

    他說完就把頭扭到一旁對著墻,旁邊空出來半邊空位,房間再一次陷入寂靜,過了不知道多久,宋景章才聽到稀稀疏疏的動靜,接著,被角被人掀開,李珩衍睡在了他的旁邊。

    他睜著眼,忽的有些茫然。

    “你方才在喊誰?”李珩衍問。

    宋景章沒說話,他剛才情急之下喊了李珩衍的名字,但他不想承認,只能用沉默來應對。

    “宋鈺,你很討厭我嗎?”黑暗中,他聽見李珩衍開口說話,緊接著他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我知道你沒睡,回答我。”李珩衍道。

    過了許久,宋景章聽見自己說:“沒有。”

    熟料李珩衍卻突然起身,撐在宋景章上方,即便身處黑暗那道強勢的目光還是幾乎讓宋景章無所遁形。他嚇了一跳,幾乎下意識渾身戰栗。

    然而李珩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只是握著宋景章的手,放輕聲音問:“我總覺得你很熟悉,我們以前認識嗎?”

    “不認識。”

    “那你收留我是為什么?”

    宋景章沒有說話,李珩衍接著道:“你不想說就算了,宋景章,既然你不趕我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我有機會?”

    “什么機會?”宋景章幾乎脫口而出。

    “照顧你的機會,讓我一直照顧你好不好?”宋景章以為自己聽錯了,有生之年他竟然能在李珩衍身上看到這種近乎溫柔的口吻和人說話。

    他從來都是冷漠強勢的,有朝一日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以至于讓宋景章覺得違和大于震驚。

    李珩衍聲音低沉,幾乎貼著宋景章的耳邊:“你這么笨,連生火都不會,受了傷從來不管,你需要人來照顧,以后讓我照顧你,宋鈺,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陪著你,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

    宋景章大腦一片混亂,為什么李珩衍突然說起這個,他什么意思?他憑什么罵自己笨?他掙扎著想要把手從李珩衍的手中抽出來:“……睡……睡覺,我……我要好好休息,好好養傷,陛下受了重傷,霍大人和賀大人代替陛下犒賞三軍,我明天要……要回軍營去。”

    “賀大人?”李珩衍慢慢躺了回去,幽深的眸子在夜色里并不真切。

    宋景章胡亂點頭:“對,賀敏之賀大人,所以我現在要好好休息,我我我睡了。”

    * * *

    “賀景泠,他當真來了平市。”祁熙拿著剛到手的信紙看完,若有所思道。

    旁邊的屬下薛岳極有眼力,上前一步:“屬下聽說過這個賀景泠,平賢商會的老板,李長澤為了他把太后都送去了行宮,朝中但凡有反對他的老臣被挨個打壓,這位可是大齊皇帝心尖尖上的人,”

    另一個道:“只要抓住了賀景泠,看那李長澤還能囂張到什么時候。王爺,屬下愿意去捉拿賀景泠。”

    祁熙沉思片刻,幾年前送赫舒去和親之時曾在祈京聽到過關于這個賀景泠的一些傳聞,他思忖片刻:“他來平市無非是想勸和停戰,沒來找我,那必定是去找小皇帝和赫舒,既然是偷偷來的。必然不會公然出現在皇宮大內,盯著公主府就行,記住,此人有大用,務必活捉。”

    兩個屬下對視一眼:“是!”

    門外,卓小宛端著燕窩要敲門的手無聲放下,轉身離開。

    * * *

    祝安是第一次來北晉的京都,他一直跟在賀景泠后面,跟著跟著就到了這里,到了這兒,他也明白了賀景泠的打算。

    他知道賀景泠想做什么,甚至說或許賀景泠這對日后的北晉來說百利而無一害,可他同樣了解李長澤,那個人野心勃勃,睚眥必報,北晉作繭自縛。李長澤一旦有了喘息之機絕對不會再給北晉翻身的機會,就像他他畏懼李長澤一樣,北晉也畏懼李長澤。

    他生在北晉,長在北晉,十一歲就被征兵上了戰場,幸運的撿回了一條命,如今明明才二十歲的年紀,心中卻已經一片愴然枯槁,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他甚至痛恨自己為什么會想起來,如果他還是失憶的祝安那該多好,無憂無慮,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擔心,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好那個待他如親弟弟的人。

    可到底回不去了。

    回來的這一路上,他看到他的國家因為飽受戰亂之苦,到處都是餓死凍死的人,戰敗的消息傳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當年一樣,失去了父親和兄長,又有多少人和他的母親和姐姐一樣,失去了丈夫,兒子,和兄長。

    慟哭之聲從每家每戶傳了出來,長街之上遍地冥紙,家家縞素。他們不懂,為什么朝廷永遠有打不完的仗,為什么死的都是他們的至親。

    他的父親和哥哥也是為了北晉而戰死的,祝安一直記得,年少時父親會把他扛在肩頭去街上買桂花糕,兄長參軍之后的興奮的帶他偷偷喝家中的藏酒。

    他是北晉人,他厭恨住在這些朱門大戶中的人,可他的家人卻為了他們而死,他原本安穩幸福的家因為他們四分五裂。

    可他還是北晉人。

    他的父母親人,他的祖輩,他的身體,他的骨血都屬于北晉。

    街角的乞丐堆有人邊哭邊喊:“戰敗了,大將軍死了,很快齊軍就要打到平市來了,哈哈哈哈哈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公子說得對,他這樣的人,永遠不值得被原諒。

    祝安望著前面客棧的大門,他停下腳步,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他是北晉人,永遠都是,永遠也改變不了。他曾經為了北晉而戰斗,現在他也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北晉走向滅亡。

    他猛地轉身,飛快朝著反方向離開,不過片刻,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第114章 包圍

    “賀先生, 起了嗎?”房門從外面被人敲響,得到回應于殷推開門端著溫水走了進來。

    賀景泠已經穿好衣物,他走到桌邊洗漱,于殷遞過來一封信給他:“赫舒公主讓人送過來的。”說完他又道, “你不用下去吃飯, 下面人多, 我把飯菜端上來。”

    賀景泠放下帕子接過來打開看了看,聞言少有的有幾分閑趣問道:“于殷,你以前不是覺得我會禍害你家主子嗎,怎么現在不覺得了?”

    于殷冷著臉:“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賀景泠見他耳朵都紅了,也不再逗他,道:“好了,備好馬車,今天出門一趟。”

    城西, 金光寺。

    赫舒約他們在金光寺見面, 為了掩人耳目。她已經連續來了五天, 那年她在祈京雖然與賀景泠曾有過合作, 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 但說到底賀景泠是幫了她, 如果不是賀景泠,赫舒沒辦法活著回到北晉,還過了兩年安生日子。

    賀景泠來這里的目的她大概知道, 這個恩情她得還。她打發了跟著的仆從, 獨自走到后院,早就等著她的于殷帶著赫舒拐過幾道長廊, 最后進了一間禪房。

    賀景泠早早等在里面,見人來起身相迎:“赫舒殿下, 幸會。”

    赫舒沒有見過賀景泠,但她見過賀瑤華,那個和賀景泠極其相似的面孔,卓小宛真正效忠的主子。

    “賀先生,久仰大名。”

    賀景泠溫和一笑,抬手示意她坐下:“雖是初次見面,但我與殿下也算舊識,此次久別重逢,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赫舒坐在他的對面,儀態優雅大方:“賀先生遠道而來,想來不是要與赫舒敘舊,不妨直言。”

    “殿下為人爽快,賀某也不繞彎子了,如今北晉和大齊戰火紛飛,賀某一路北上,所見所感想必殿下不用我多說,北晉子民顛沛流離飽受戰亂之苦,殿下身為北晉皇室,當年可以為了國家安定遠赴異國和親,必是胸懷寬廣心系天下,否則也不會在此刻再次回到這是非之地。”

    赫舒靜靜聽著,沒有出聲打斷。

    賀景泠繼續道:“雁霞山下一戰,大齊以少勝多,而今我大齊陛下年輕有為,實乃百年難得一經天緯地之才,有他在一日大齊江山必定是寸土不讓,分毫必爭,多年前北晉來犯雷信將軍一力抵擋,之所以能奪回平涼十四州,背后離不開當時還是太子的李長澤助力,自吾皇來到平涼我軍從無敗績,公主心懷大義,當知道如果不是北晉趁火打劫,這場戰爭你們毫無勝算,當然,現在也一樣。”

    “先生說的很對,”赫舒坐的筆挺,面上淡然從容,“不過賀先生是大齊前任大將軍賀從連之子,我們北晉人對他可謂恨之入骨,先生竟然還敢舍身入平市,赫舒佩服。”

    畢竟賀從連在出事之前是實打實靠著自身的戰績坐到大將軍的位置的,那個所謂馳騁平涼關外戰場二十幾年的戰神,曾是北晉人人敬而遠之的存在,因為他,讓大齊有了喘息之機,曾經被北晉壓制的毫無反抗之力的國家養精蓄銳,一朝翻身,讓北晉子民如何不恨。

    后來賀從連慘死,倒讓他們北晉出了口惡氣。

    “殿下回京是為北晉,賀某來此是為大齊,各為其利而已。”

    “北晉和大齊多年宿敵,不過是表面和平,尤其是近些年來,大齊發展的太快,已經對北晉構成了威脅,如果不趁此機會打壓一番,有朝一日大齊凌駕于諸國之上,焉有我北晉安寧之日?”赫舒輕聲反問。

    “殿下,你要知道,戰爭永遠不會消失,”賀景泠道,“只有自身足夠強大他國才不敢輕易來犯,同理人也一樣,唯有自身強大,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大齊壯大威脅各國,所以北晉趁著大齊天災發難,非是仁義之舉,一則有違人道難以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二則此時發動戰爭并不是北晉最好的選擇,大權旁落奸臣當道,一國之主做不了主,偌大的國家成了他人弄權多利的工具,殿下甘心否?此次雁霞山下一戰北晉損失慘重,如果還不停戰,后面北晉要付出的代價只會越來越大。”

    “賀先生能言善辯,心懷天下,難怪一場天災大齊都亂成一團了貴國還能這么快就穩住局面,也難怪當時祈京之中齊王晉王風頭正盛最后的贏家卻是原本毫無勝算的太子。大齊皇帝身邊有這么一位有勇有謀的賢臣輔佐,果然是天命之人,福澤深厚。”

    賀景泠:“殿下過獎了。”

    赫舒面無表情道:“可賀先生做這些的時候難道就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嗎?你的父親為了大齊征戰數年,就因為一點捕風捉影的風聲,再加上帝王的猜忌,賀家是擁有丹書鐵券的世家大族,因此一事從此在祈京城中人人喊打,你的父母兄弟,為了大齊死的死散的散,賀先生你流放數年,從此只能與商人為伍,就算你獻出了全副身家救人水火依舊無人念你半分,就是這樣你還甘愿為他們做到這個地步,賀先生當真是大公無私,赫舒佩服。”

    賀景泠嘴角上揚:“赫舒殿下,賀某還是之前那句話,各為其利罷了,看來殿下也在賀某身上花費了一番心思。”

    赫舒:“賀先生放心,小宛什么都沒有說過,都是我自己查的。”

    “她說了也好,沒說也罷,左右都會陳年往事,現在鄙人只對殿下究竟是何態度更感興趣。”

    赫舒看著他,緩聲道:“賀先生,你一心為了大齊,可說到底,你身上流的,也不都是大齊的血。”

    賀景泠抬眼看她:“公主還真是有備而來。”

    “賀先生不也一樣?”赫舒禮貌微笑,“生事應須南畝田,世事盡付東流水。賀先生一心為國,換來的又是什么呢,大齊并非你最好的選擇,如果先生愿意,你能在祈京那個地方為李長澤廝殺出一片天地,赫舒相信在平市同樣也行,何況大齊百姓對先生的誤解久矣,先生若助我扳倒九王,赫舒必許先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財富和地位。”

    “殿下許我。那么扳倒祁熙以后,殿下想怎么做呢?”

    赫舒毫不避諱:“取而代之。”

    “好一個取而代之。”賀景泠發現赫舒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野心。

    赫舒:“此事赫舒知道純屬機緣巧合,我身邊有一位侍女曾是我北晉皇家暗衛洛門首領,不過現在那個暗探組織已經解散了,我曾讓她去查探齊帝身邊之人,湊巧查到賀先生,又發現其母與多年前我門中消失的一名暗衛容貌極為相似,所以赫舒大膽推測。”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賀某從不為上一輩往事所困,幾十年前的陳年舊怨,我也管不過來。”

    “沒想到賀先生不僅深謀遠慮能言善辯,還如此疏朗豁達。”

    “往事已矣,公主如今身在平市深受掣肘,賀某可以助公主一臂之力達成所愿,只要來日公主不要忘了今日之約,至于其他的就免談罷,當然如果公主想要借此相挾,自便即可。”

    赫舒深深地看了賀景泠一眼:“那賀先生,有何良策?”

    賀景泠:“據我所知當年身懷六甲的玉夫人出宮參佛途遇劫匪受了驚嚇寺中產子。”

    “先生說的不錯,確有此事。”

    “若近日民間偶然尋到一名女子,養母乃是那玉夫人從前的陪嫁丫鬟,而那名女子恰好神似一人。”

    赫舒明白了,她神情有些猶豫:“這樣可行?”

    “皇家最是忌諱出身不正或者身份存疑,哪怕不是,只要人們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一切也都順理成章了。殿下放心,過兩日那兩名女子就會來這金光寺,到時候殿下不要忘了。赫舒殿下放心,小宛知道該怎么做的。”

    赫舒正要說話,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賀景泠問:“怎么回事?”

    “先生,快走!”卓小宛猛地推開門沖了進來,跑到他們面前,“祁熙得到消息要來捉拿先生,想一石二鳥治公主一個與勾結外敵的罪,你們快走!”

    她跑得匆忙,一路上發釵都松散了,赫舒滿臉震驚,沒忍住罵了一句:“卑鄙。”

    她為了掩人耳目還穿著普通下人的衣服,還有祁熙怎么知道賀景泠在平市的?

    于殷和韓軒沖了進來,快速關好門:“不好了,寺廟周圍被官兵包圍了。”

    赫舒快速道:“賀先生你們快走,我來拖住他。”

    賀景泠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立刻道:“我們走。”

    “等等,”韓軒拿下背著的包袱打開:“先換衣服。”

    賀景泠看他打開的包袱里面都是女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下也顧不上別的,拿了一件就去里間換。

    于殷震驚:“你什么時候還帶了女裝?”

    “少廢話,快換。”

    待他們衣服換好,于殷道:“這里被包圍了,從哪里走?”

    韓軒:“我來時看見后山有小路。”

    賀景泠點頭:“走。”

    幾人離開后,卓小宛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祁熙身邊的副將薛岳就帶人沖了進來,他先環視了房間一周,見里面只有赫舒和卓小宛兩個人,冷聲質問:“卓夫人,你為何會在這里?”

    “原來是薛大人,”卓小宛微微一笑,解釋道,“本夫人來此處上香,偶遇公主身體不適,所以送她來廂房歇息,怎么,大人連這些婦人家的事也要過問?”

    赫舒:“方才多謝夫人,沒想到夫人竟是皇叔府上人。”

    薛岳直接問:“公主殿下,不知今日來這金光寺是為了燒香拜佛還是見什么人?”

    “大膽,你算什么東西,還敢質問本宮的行程,皇叔怎么會養出你們這些沒規矩的東西。”

    薛岳冷哼一聲:“夫人是王府中人,無事還是不要出來拋頭露面了,來人,送夫人回去。”

    卓小宛看了赫舒一眼,跟著幾人回去了。

    這時,一個小將跑到薛岳耳邊低語幾句,薛岳看了赫舒一眼,手一揮:“我們走。”

    后山的小路上,幾個士兵把守著上山的入口。這時兩個身形壯碩的婆子扶著一個蒙面女子往后山來。

    “站住,干什么的?”

    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婆子討好道:“小哥,我們小姐身體不好,聽主持說后山上的佛主最是靈驗,為顯誠心我們扶著小姐親自走上去上香。”

    另外一個侍衛打量了他們一眼:“面紗扯下來。”

    賀景泠掩唇低咳兩聲:“大人,小女子身體不適,不宜見風。”

    韓軒上前塞了銀子:“大人行行好。”

    侍衛惦了掂手中的份量:“行吧,走走走。”放了人離開,另外幾個立刻走過來和他分銀子,無意嘀咕了一句:“那女的身體這么差長得比我們還高,也不知道丑成什么樣。”說完就見分銀子的那個愣住,幾人對視一眼,突然反應過來不對。

    這時候遠處的薛岳帶人追了過來:“人呢?”

    幾人頓時知道大事不妙,嚇的面如紙色指著身后的小路,薛岳一腳將離得近的那人踹飛:“回來再找你算賬,追!”

    山上的路崎嶇難行,賀景泠很快就體力耗盡,他咬著唇一言不發,不知道被絆倒了幾次后于殷突然端下來將他背了起來,道:“快走。”

    他們沒有料到祁熙這么快就能發現,自從來了平市他們無處不小心翼翼,就這樣還被發現。這平市祁熙當真是手眼通天,恐怕他一直按兵不動,就是等著今日一箭雙雕。

    穿著女子的服飾行動對他們來說實在牽強,加之深林之中地面濕滑,落葉厚厚一層每一步都前進的十分困難。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他們甚至聽見了狗吠,這些人竟然還帶了獵犬,看來今日那位九王爺是勢在必得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換成了韓軒背著賀景泠,他們一直跑,身后的追兵一直都在,他們從白日跑到天黑,前方濃霧重重,山路崎嶇難行,冷風越過山崗,終于,追兵亮著火把追了過來。

    韓軒腳步一停,前方赫然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山底湍急的河流深不見底,怪石嶙峋。

    賀景泠道:“我們過了橋把繩索砍了,快!”

    隱藏在濃霧之中赫然有一座木板鋪成的吊橋,木板與木板之間間隙空大,一不留神就能掉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可他們沒有別的選擇。追兵已經涌了上來,于殷拔刀站在吊橋面前:

    “你們先走,我斷后。”

    韓軒抓著賀景泠往橋上跑,賀景泠的身體已經沒了知覺,只能憑著本能快速跟著前進。

    薛岳:“除了賀景泠,其他人格殺勿論。”

    數不清多少人撲向于殷,將他緊緊圍住,每一個企圖過橋的人盡數被他斬于刀下,他是最頂尖是侍衛,效忠于大齊,效忠于李長澤,任何威脅到主子命令的人都會死于他的刀下。

    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他擋住所有人的去路,隔著激流和濃霧,他聽見韓軒喊:“快過來。”

    下一秒,精鋼鍛造的鋒利無比的刀直接砍在繩索之上,吊橋斷開,撞擊在高聳的山體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

    于殷看了他們一眼:“保護好主子。”

    他說完就被蜂擁而至的人團團圍住。暗夜無風,山巔之上只剩下刀劍碰撞的聲音飄蕩在兩山之間……

    第115章 敵我

    李長澤昏迷數日, 終于醒了過來。

    他剛睜眼,一旁的霍子猶立刻道:“陛下,您醒了。”

    這幾天都是他和賀敏之在主持大局,外面想要探望李長澤傷勢的將軍們排成了長隊, 整日圍在外面, 但為了不讓李長澤重傷的消息外傳, 那些人一概不見,每天要應付他們霍賀兩人都忙的夠嗆。他的下巴上已經長出了青茬,雙眼布滿血絲,衣服也已經好幾日沒換。

    李長澤坐了起來,問:“盧飛他們有消息了嗎?”

    “雁霞山脈地形復雜,他們極有可能是追擊晉軍的時候被帶到了深山中,至今沒有消息。”霍子猶答道。

    賀敏之道:“衛風將軍出去找了幾次,那里發生了山體崩塌阻斷了去路, 沒有找到一個人。”

    霍子猶:“不過陛下放心, 這次北晉損失太重, 想必短時間內他們都不會在進攻了, 我們也可以借機好好休養一番。”

    “商陸那邊呢?有什么消息嗎?”

    賀敏之:“暫時沒有, 雷信將軍戰死楚越兩國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其間進攻兩次都被商陸擋了回去。”

    “對了,陛下,劉向立找到了, 此人膽小懦弱, 晉軍進攻的時候臨陣脫逃,也沒敢跑遠, 擊退敵軍后在一個破廟中發現了他,被現在被關在牢中, 陛下看怎么處理?”

    “殺了,”李長澤面無表情說完,又道,“還有,厚葬湯櫟。”

    霍子猶看著他,有些欲言又止。

    李長澤疲憊地閉上眼,斬殺吳奉之時被歐陽敬文背后偷襲肩膀上砍了一刀,他昏迷數日,就是醒來裝作鎮定從容的模樣也掩蓋不了臉色的蒼白,過了片刻他才睜開,問:“賀景泠呢,有消息嗎?”

    霍子猶和賀敏之不說話了,李長澤道:“彭越。”

    彭越低下頭:“陛下,暫時還沒有。”

    這次他傷的太重,吳奉畢竟久經沙場,李長澤殺了他,自己也沒討到便宜,除了肩膀上的傷外,胸口,腹部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痕,直到最后脫力暈厥。其實李長澤也沒想到能殺了吳奉,他和吳奉對戰之時明顯感覺對方狀態不對,不過他沒空細想,就算有人是借刀殺人他也樂意至極,北晉的內斗他管不著。

    這次他們死守平涼關最后以少勝多,軍中傷員太多,沈木溪每天都在傷兵營照顧傷員,她還集結了許多城中婦女來做幫手,但還是忙的不可開交。

    她看到李長澤來了這里,招呼旁邊一個婦女接替她手中的活兒,走到李長澤身邊行禮:“陛下,您才剛醒怎么來這里了?”

    “來看看。”李長澤道。

    因為傷員太多房間不夠,他們在空地搭建了許多帳篷,李長澤沒有多看,問沈木溪:“他離開的時候帶了多少藥?”

    沈木溪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誰,道:“三個月的量,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給韓軒拿了一些。”

    韓軒身為極風樓樓主,她出自極風樓,兩人本就相熟,這么說也不奇怪。只是李長澤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他的消息了,平市不是祈京,賀景泠也不是無所不能,他不敢去想。

    “賀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像是看出來了李長澤心中所想,沈木溪安慰道,“陛下面色蒼白,讓屬下為您把把脈吧。”

    李長澤沒說話,沈木溪又道:“陛下不養好身體,賀先生回來又要為您擔心了。”

    李長澤把手伸給她,沈木溪搭在他晚手腕上,過了一會兒道:“好在這些傷都不在要害之處,陛下身體強健,只需要好好靜養就行,但也切記不可大意,最近一段時間千萬不要動武,屬下一定會為陛下好好調養。”

    彭越快步走了過來,道:“陛下,有個人想見你。”

    李長澤收回了手,問:“誰?”

    彭越附耳說了三個字,李長澤聽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恢復平靜,轉身離開了。

    議事廳中,一人背對著李長澤站著,見他進來,立刻轉過身來跪在地上:“柳常汝拜見大齊陛下。”

    彭越跟了進來關上房間,默默走到李長澤身后。

    “果然是你。”李長澤越過柳常汝走到上位坐下,“說吧,你來這里是什么意思?”

    柳常汝起身,微笑道:“聽陛下方才所言,您不是已經知道我來此的目的了嗎?”

    李長澤唇角勾起一抹譏諷,那雙如鷹隼般鋒利的雙眸打量著面前的人,他和吳奉對戰時便發覺吳奉的狀態不對,當時沒往深處想,現在回想起來怎么都覺得不對,他嘲弄地看著柳常汝:“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個教訓若是讓北晉知道了,不知道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閣下好魄力。”

    柳常汝無悲無喜面色平靜:“亂世之中,人人都只想要一條活路,常汝也一樣。”

    “朕憑什么信你?你是歐陽敬文的心腹,萬一這只是你和你主子的計謀呢?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走吧,朕今日就當沒見過你。”

    這個人平時在歐陽敬文身邊不顯山不露水,一出手就送了李長澤這么一份大禮,這份投誠的心意不可謂不真,如果敵軍陣營有這么一個人對他們來說無異于如虎添翼。可這個人看似敦厚,出手便害數萬人,如此心狠手辣,不得不讓人忌憚。

    柳常汝顯得十分淡定:“陛下,我冒著風險來此,便只有一個目的,余自幼時便四海為家,漂泊半生,后蒙前李圳大將軍賞識陪伴左右,北晉朝中爾虞我詐,內斗不止,李圳大將軍全家含冤而死,這樣的朝廷,我不愿為他們效忠。陛下若不相信我的誠意,常汝再給陛下送上一份大禮。”

    李長澤靠著身后的椅子,他的臉色依舊蒼白,手中的扳指柔潤而有光澤,被他不輕不重地摩挲著,等待著柳常汝的下文。

    柳常汝:“上次一戰陛下身邊一位姓盧的將軍本是乘勝追擊,只是雁霞山北部地形我們的歐陽將軍熟悉無比,帶著他們在地勢復雜的山中饒了幾圈,最后直接炸毀山體阻斷了他們的退路想將他們困死其中,這是我畫的路線圖,他們最后出現在哪里圖中已經標注清楚。”他說完,將圖紙雙手奉上,“陛下可以不信,畢竟雁霞山易進難出,按兵不動損失的只是那一部分人,可若再花費時間精力去尋,到時候損失可能會更大。信不信全在陛下。”

    彭越看了看李長澤的神色,走過去把圖紙拿了過來。

    柳常汝道:“我出來已久不便久留,便告辭了,對了,”柳常汝似乎想起什么,再次道,“陛下身邊的那位賀先生常汝仰慕已久,一直想一睹其風采,近日得到消息,聽說賀先生出現在了平市。”

    轉動扳指的手停下,李長澤抬眼看他。

    柳常汝也沒賣關子:“陛下放心,據我得到的消息祁王確實查到了賀先生的蹤跡派四處捉拿,不過賀先生聰慧過人,祁王未能得手,若是以后有任何關于賀先生的消息,常汝一定及時告知陛下,萬望陛下能相信我的誠意。”

    柳常汝說完,躬身行了大禮,便轉身離去了。

    彭越將圖紙打開:“陛下,此人不可信。”

    “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李長澤看著那份圖紙

    彭越道:“如果是歐陽敬文想引我們上鉤,實則早就埋伏在山中了呢?”

    “歐陽敬文不敢深入,上次一戰他們已經損失巨大,雁霞山太大,他不會以身涉險。”李長澤起身走到里間,在放置的巨大的沙盤前站定。

    彭越跪在他面前:“陛下您傷勢未愈,臣愿前往。”

    ***

    盧飛猛地睜開雙眼,原本抱在懷中的劍已經轉到右手緊緊握住,他擺出防御的姿態警惕地看著周圍。

    他們追擊晉軍入了山谷,沒想到歐陽敬文竟然讓人炸山封鎖出路,直接將他們和一些晉軍一起擋在了山谷之中,他們無法原路返回,和晉軍殘部兩兩相望,已經在這個山谷中困了七日。

    沒有水,沒有食物,連續大戰三日,這個時候晉軍都知道自己在他們將軍那里已經是個死人了,他們或者有過怨恨,有過怒火,和齊軍打了許久,終于不知道什么時候雙雙停下,各自劃地為營休養生息保存體力。

    盧飛了解到他們的老大叫穆葛,脾氣火爆沖動易怒。山中白天很熱,到了晚上又溫度驟降,他們打了太久太久,已經沒有力氣在較量,這個時候,活著走出雁霞山是他們共同的目標。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體力消耗越來越大,原地待命等著人來救希望渺茫,只能另尋出路。兩支殘部默契的走在山路兩邊,涇渭分明。

    這時晉軍中一個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為數不多的晉軍頓時慌作一團。

    “老劉,”

    “老劉!醒醒老劉,沒事吧?”

    “老劉醒醒,醒醒啊!”

    “讓開,讓開,”穆葛扒開人群,把那個叫老劉的士兵的甲胄脫了下來,“水,還有水嗎?誰有水?”

    士兵默默舔舐著干裂的嘴唇:“老大,哪兒還有水。”

    人群中突然扔過來一個東西砸在地上,他們一看,是個水壺。穆葛回頭,看見盧飛沒有看他們,撿起水壺到:“謝了。”

    正要給那個士兵喂水,他身邊的士兵餓的眼冒金星的士兵阻止道:“老大,這水不能喝,誰知道他們安的什么心。”

    齊軍立刻不干了,有氣無力地嚷嚷著問:“你們什么意思?好心好意給你們水,好心當作驢肝肺,愛要不要,難道我們還要討好你們不成。”

    “就是害怕了你們不成,好心沒好報,呸。”

    穆葛拿著水壺吼了一聲:“都閉嘴,”他打開蓋子,里面最后一口水,他小心翼翼給那名士兵喂了一點,士兵全身抽搐,開始翻白眼,喝進去的水全都吐了出來,不過片刻,已經沒了氣息。

    那些個晉軍眼睜睜看著一起打了十多年仗的兄弟就這么沒了,他們是被拋棄了的敗軍殘支,連主將都不在乎他們的死活,誰還會在乎呢。

    盧飛看著圍作一團的晉軍,再回頭看著躺在地上連氣息都微弱下去了的兄弟,他們太久沒進食,這個時候,幾乎每個人都到了極限。

    腳邊躺著的一個老兵抬手摸到盧飛的靴子,在盧飛看過來后沖他笑了笑:“盧將軍,俺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俺死了就把俺身上的肉給兄弟們分了吧,活一個是一個。”

    盧飛張了張嘴,對上老兵那雙坦然又充滿善意的眼睛,話在喉嚨間滾了幾滾,最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穆葛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他把水壺遞給盧飛:“謝了,還剩一點。”

    盧飛沒有看他,接過水壺放在身旁,沉默不語。

    他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沒有誰生下來就是一個合格的戰士,也沒有誰和誰生來就是敵人,死亡面前,再大的仇怨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穆葛坐在盧飛旁邊的地上,道:“我七歲就被秦將軍撿了回去,跟隨秦將軍二十三年,那天他被你們皇帝一刀斬下的頭顱最后滾到了我的腳邊,說實話,我很羨慕你們有那樣一個皇帝。”

    盧飛:“北晉趁火打劫,本來就是卑鄙至極,無恥至極。”

    穆葛倒沒有生氣:“北晉這么做有北晉的道理,弱肉強食的道理我們一直都懂,只是可惜了我這些兄弟,老劉家一年前才給他說的親事,結果又打仗了。”

    盧飛說:“我記得你,我肩膀上這條口子就是你劃的。”

    穆葛:“那次你可是捅的我肚子。”

    兩人停了下來,身后突然吵鬧起來,貌似要打起來了,他們立刻起身往那邊走去。一個晉軍見他們過來,顫聲乞求道:“老大,我們今天又死了好幾個兄弟,他們齊軍也死了人,既然自家兄弟下不了手,那就交換了總可以,到了這個時候,誰還管得了這么多啊。”

    “是啊,我們是將士,只能戰死,大家吃飽了打一仗,贏得活下去,死的也沒話說,餓死這種死法太窩囊了,老大。”

    “就是,寧愿戰死也不想餓死,老大。”

    齊軍中一人惡狠狠啐道:“呸,你們是人嗎?那是人,你們的兄弟,我們就是餓死也不會答應——”

    對面不知道是誰一刀捅了過去,早就惡狠了的人受不了的怒吼著沖了過來,場面頓時陷入混亂。

    第116章 逃脫

    “他怎么樣了?”

    “回陛下, 盧飛沒事,就是太虛弱了,多補補過幾天就好了。”衛風答道。

    李長澤看了眼雙眼緊閉的盧飛,點了點頭:“嗯, 這些日子你為了找他們來回奔波, 下去歇著吧。”

    正說著, 彭越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陛下,有個人想見你。”

    李長澤問:“誰?”

    “祝安。”

    與此同時,北晉胡城。

    一個士兵拿著信往主帥的營帳走過去。

    “站住!”路過的柳常汝看見,叫住士兵問,“怎么回事?”

    “回大人,這封信是有人托人送來的,說是緊急軍務要呈報給將軍。”

    “我看看, ”柳常汝拿過信箋打開快速掃了一遍, 道, “不是什么要緊之事, 將軍日理萬機, 以后這種無足輕重的事就不用打擾他了, 下去吧。”

    “是。”

    十日后。

    臨安是北晉與大齊接壤處的一個邊境城鎮,因為打仗這一年人口驟減,城中人口不足原來的三分之一。

    一個滿面虬髯的大漢架著一輛普通馬車停在了客棧前。他跳了下來對著馬車里面的人道:“到了。”

    馬車中一個包裹嚴實的女子從車中下來, 粘了胡子的韓軒把韁繩交給店小二道:“住店。”

    一臉油垢的女掌柜慢吞吞從柜臺里面露出臉來, 耷拉著眼皮問:“幾間?”

    韓軒把錢往柜臺上一拍:“一間,弄兩個清淡點的菜上來。”說完兩人就隨著店小二上樓去了。

    那掌柜的原本無精打采, 頭往外面一瞥,外面吵吵嚷嚷不知道官府又貼了什么告示。

    到了房中, 韓軒將門關上,賀景泠這才將取下帷帽,因為一連多日趕路,他的身體早就撐到了極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韓軒給他倒了杯水:“祁熙一邊四處張貼告示抓人,一邊暗中派暗探打探消息,為了掩人耳目我們就住一間房,過了臨安我們也不能冒險從歐陽敬文他們所在的胡城回平涼,只能從東邊繞道回去,這樣一來又要花至少半個月的時間,途中都是荒漠,你必須要好好休息。”

    賀景泠喝了碗茶水,滿嘴都是茶葉的苦澀味,他低咳了兩聲:“撐不住也沒關系,你身上還有沈木溪給的藥吧。”

    韓軒神色一愣:“什么?”

    賀景泠:“沈木溪的性子我知道,她肯定在你那兒放了藥以防萬一,那藥我許久沒吃了,你給我吧。”

    韓軒皺眉:“這個藥她加大了劑量,和之前你吃的不一樣,不能隨便亂吃。”

    賀景泠捂著嘴咳嗽起來,白色的布衣過于寬大,身體因為咳嗽而緊繃,脖頸間青筋暴起,他把頭偏向一邊,眼尾漸漸染上霧氣,好不容易順過氣來,他喝了口水潤嗓子:“以防萬一嘛。”

    賀景泠道:“韓軒,給我吧。”

    賀景泠的這種口吻他們很熟悉,不容拒絕,韓軒心中有火,可也知道賀景泠是不想自己成為拖累。他從懷中拿了兩個瓶子出來:“這個她說過這個藥藥力很大,不是之前給你吃的那種,雖然能短時間內讓你恢復力氣但副作用極大,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吃,你身體會受不了。另外,這一瓶是給你續命的藥,你好好收著。”他冷聲說完,將兩個瓶子放在了桌上。

    賀景泠沒在意,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他停了這藥幾年了,那年從鄴獄中出來后就一直有好好調理,他拿著這藥笑問:“這個藥,李長澤知道嗎?”

    韓軒一愣,不明白賀景泠的意思。

    賀景泠沒有給他解釋,沈木溪是李長澤的人他也是最近才察覺的,李長澤啊李長澤。一開始安插人在他身邊肯定是信不過他,處心積慮把沈木溪安排進了極風樓,是他的風格。

    不過賀景泠并不生氣,也沒有想去問李長澤或者沈木溪換他的藥的用意,來了平涼以后李長澤的擔心太過明顯,賀景泠想不察覺都難。

    既然李長澤放了他出來,那他必然也知道賀景泠想要的是什么,他沒有阻止賀景泠,任由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賀景泠不生氣。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人這么在乎過他了。

    “臨安也不是久留之地,休息一日,明早我們就走吧。”

    韓軒沒有異議:“對了,跟在我們身后的那個人已經有五六日沒出現了。”

    “五六日?”

    “我……忘了給你說。”韓軒木著臉道。

    “臨安離他從前的家很近,算了,他已經不是小孩了,隨他去吧。”賀景泠沒有多想。

    韓軒還想再說什么,不過看到賀景泠一臉疲憊,還是住了嘴。門外有人敲門,是店小二:

    “客官,您要的飯菜來了。”

    第二日。

    賀景泠站在門邊,韓軒收拾好東西下樓,店小二把他們的馬車牽了過來:“客官,您的馬車。”

    掌柜依舊無精打采那副樣子,抬頭越過賀景泠就能看到對面街上貼著的告示。賀景泠低著頭,一陣風吹過來,他的惟帽被吹起一角,身后像是算盤掉在地上的聲音。賀景泠回頭,是掌柜的算盤掉在了柜臺外面,正好落在賀景泠的腳邊,他彎腰將東西撿起來遞給掌柜。

    掌柜干笑接過,不知道為什么喉嚨有些干:“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惟帽之下的人笑了笑,似是輕輕點頭,只是不知道是在回應掌柜的話還是禮貌告辭,他轉過身,韓軒剛好喊了一聲:“走吧。”

    坐上馬車,韓軒坐在外面駕車,賀景泠的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快走,可能被發現了。”

    韓軒沉默地一甩韁繩:“駕!”

    馬車沖了出去,寬敞的街道上人跡寥寥,馬蹄的聲音踏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清晰。

    好在平安到了城門口,出城的人并不多,只是進出檢查十分嚴格,輪到他們韓軒把早就準備好的路引遞給守城的將士,對方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抬頭道:“馬車上什么人,下來。”

    韓軒諂媚笑道:“軍爺,車上是我娘子,得了癆病要去關外看病,您行行好就這么看行嗎?”說著,遞過一把金葉子。

    “這是小的孝敬軍爺喝茶的。”

    那士兵頓時喜笑顏開,用劍挑開簾子看了眼,捂著鼻子揮手:“走吧走吧。”

    “謝謝軍爺。”

    韓軒一甩馬鞭,身后馬蹄聲密集。有人大喝一聲:“站住!關城門!”

    守城的將士頓時慌忙去關城門,韓軒突然揚手,一大把金葉子嘩啦啦撒了一地,場面頓時亂作一團,他駕著馬車橫沖直撞,直直朝著外面疾馳而去。

    出了城外面荒原一片,馬鞭被揮舞的呼哧作響,馬兒吃痛迎著晨陽一路狂奔,冷風呼嘯而來,身后箭矢不斷,他們從荒原跑到沙漠,放眼望去黃沙漫天不見邊際,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為首之人身形高大,一把奪過旁邊的將士手中的弓箭。

    下一秒一支箭直直插入疾跑中的馬兒的大腿處,馬兒哀叫一聲,猛地朝前沖了數十步,然后轟然倒下,連車帶人全部往下滾去。

    車馬散了架,支離破碎散落在各處,韓軒雖然及時跳下了馬但還是沒來得及阻止馬車滾下去,飛速朝下坡跑追去。他三兩下挪開散架的車軸,里面的賀景泠推開身上的壓在身上的木頭,借著韓軒伸過來的手爬了出來。

    身后的追兵已經趕了上來,袖袍從肩膀上劃破一直到手肘處,鮮血從胳膊中暈染開,賀景泠對上歐陽敬文的視線。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上方,烈日灼燒下他的皮膚傳來陣陣刺痛。

    歐陽敬文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狼狽不堪的他們,風水輪流轉,上次在驪山城他中了李長澤和賀景泠的計最后狼狽逃走,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報仇的機會。一想到這個人的作用,歐陽敬文就興奮不已,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李長澤知道這人在他手中時的反應了,那雙陰沉的眼中閃爍處興奮的慌忙,一抬手:“拿下。”

    韓軒擋在賀景泠面前,盡管知道希望不大,還是偏頭道:“我擋住他們,你快走。”

    賀景泠“嗯”了一聲,毫無血色的臉上沒有表情,沙礫進了眼睛有些難受,他偏頭眨了眨,不知看見什么,漆黑的眸子沉靜下來。

    一群人提著劍就沖了過來,韓軒赤手迎了上去,那些人顯然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幾下被韓軒奪了武器反殺,不過對方人數眾多,賀景泠看了韓軒他們一眼,積攢著力氣轉身朝著反方向跑去。歐陽敬文見狀,不屑冷哼一聲,拉弓,搭箭。

    不過他顯然低估了韓軒的實力,哪怕被十幾個人糾纏著他也絲毫不落下風,一腳踢飛腳邊的劍朝著歐陽敬文的方向飛去,歐陽敬文趁勢往下一滾,利劍直接刺穿馬腹。歐陽敬文也在瞬間將箭矢射出。

    箭射中了已經跑了很遠的賀景泠,賀景泠瞬間撲倒在地,劇痛從背部傳來,他在那一瞬間幾乎沒了知覺。

    歐陽敬文嗤笑一聲,朝著賀景泠的方向走過去。

    賀景泠扭頭和歐陽敬文對視,半邊臉都埋在沙子里,歐陽敬文還在繼續靠近,賀景泠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冷笑一聲。

    歐陽敬文停了下來:“你笑什么?”

    賀景泠:“赫舒一心想要停戰,想要讓北晉的子民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可你助紂為虐,嘴里說著感激她的恩情,卻一而再再而三違背她的意愿。”

    歐陽敬文:“我承認你確實巧舌如簧,不過現在還是不要垂死掙扎了。”他說完要再次前進,臉上卻忽然一僵。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一點點被流沙覆蓋,“賀、景、泠!”

    賀景泠沒力氣笑他,那邊剩下的纏著韓軒的人見到這邊的情況立刻停手沖了上來。

    “不要過來!”歐陽敬文大吼道,不過沖在前面的幾個人已經來不及了,紛紛驚恐地陷入流沙之中。

    剩下的人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歐陽敬文道:“都別動,越動身體下陷的越快,先別管我們,活捉不了就兩個人直接殺了,砍了賀景泠的頭拿回去祭旗,援兵就在后面,他們一個也別想逃。”

    遠處一個騎著馬的人漸漸靠近,賀景泠循聲望去,刺眼的陽光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任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李長澤會出現在這里。李長澤看到這邊的情形,幾乎是飛奔下馬跑到賀景泠面前將他攬入懷中。

    他看了眼韓軒那邊,目光又看到陷入流沙中的歐陽敬文等人就要沖上去,賀景泠制止了他:“他們的援兵來了。”

    果然,晉軍的影子已經出現在遠處邊際線上,歐陽敬文大笑:“再耽擱下去他可就撐不下去了。”

    韓軒道:“你們先走。”

    李長澤的袖中滑落一把匕首,按住賀景泠的后頸溫柔道:“忍一忍。”

    說罷手起刀落將露在背部外面的箭尾斬斷,匕首用完朝著歐陽敬文的方向飛去,歐陽敬文一直不敢有大動作,這會兒不得已躲開,手中的弓箭直接被斬斷了弓弦,李長澤已經飛身上馬將賀景泠也拉了上來。回頭對韓軒道了句“小心”就揚鞭離去。

    見他們走了,援兵已經快到了,韓軒不在和他們糾纏,飛快翻身上了一匹馬,朝著晉軍來的方向沖了過去……

    第117章 哀求

    賀景泠趴在李長澤的背上, 身.下這匹馬不知道跟著李長澤跑了多久,此刻在沙漠中疾奔已經漸漸使不上力,他們的速度越來越慢。

    賀景泠的臉混合著沙子貼在李長澤背上,他昏昏沉沉, 鼻尖縈繞的都是血腥味, 這個味道愈發濃厚, 他渾渾噩噩終于察覺出不對勁。

    血不是他的。

    他吃力地抬頭,半邊臉上已經印出一個血印,不過他無知無覺,反應慢半拍的摸上李長澤的后背,黑色的衣料并不明顯,只是比平時更暗沉一些,賀景泠貼得那么近也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的聲音不由自主放輕:

    “李宴?”

    “嗯。”李長澤過了半晌才悶聲回應。

    聽到他的聲音, 賀景泠稍微舒了一口氣, 然而就在下一秒李長澤整個人直直從馬背上栽了下去。賀景泠嚇了一跳抓不住他最后被帶著栽倒在地。

    他瞬間顧不得肩膀上的巨痛, “李宴!李宴!李長澤?”

    李長澤得了消息疾奔七天七夜, 剛好的傷口再次裂開, 馬兒也終于受不了沙漠中的酷熱再也跑不動, 賀景泠摸到李長澤一背的血,他想起來雁霞山大戰后說的李長澤重傷,原來是傷在背上。

    這么重的傷, 他怎么還敢亂跑?臨安距平涼足有千里, 他就這么單槍匹馬闖了過來。賀景泠背上的痛早就麻木,他抱著李長澤, 他要帶李長澤離開這里,李長澤不能有事, 絕對不能。

    身體上的痛覺仿佛已經與他的靈魂徹底隔絕,賀景泠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累,似乎這一刻憑空生出一股蠻力,又像是老天短暫的憐惜,讓從前那個身體健康無病無災的賀煊暫時回來了。

    沙漠中夜晚的溫度與白日相差巨大,巨風裹挾著黃沙在夜色中狂舞。無邊無際的沙漠被在夜色中變幻莫測,形態各異。

    賀景泠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干涸的血跡混合著沙子黏在皮肉里,痛覺已經麻木,賀景泠從來沒有這么恨過自己這幅身體,絕。他不知道自己和李長澤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但他知道一點,李長澤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天下必將大亂,好在他身上還有藥。

    他將馬腹剖開,腹部的余溫或許還能讓李長澤熬過一晚上。腥臭已經算不算什么,臉上幾乎看不出來原貌,李長澤太高太壯,馬腹都塞不下,賀景泠只能抱住他的腿。

    他太冷了,渾身撕裂般的疼痛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他遲鈍的感受到了這具身體是多么的沒用,于殷已經為了護他而死,韓軒下落不明,現在又是李長澤。

    李長澤不能有事,一定不能,盧飛和彭越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找過來。

    賀景泠的眼睛越來越重,他從來沒有感覺這么累過,身體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感覺不到溫度,感覺不到風聲,也感覺不到李長澤呼吸……

    如果不是吃了藥,他連現在都撐不到,現在藥效到了。

    李長澤背著賀景泠走了大半夜,他迷迷糊糊感覺到賀景泠給自己喂了藥,本來只是過度勞累加上失血過多才會突然暈厥,當他睜開眼睛那一刻看到賀景泠緊閉的雙眼生平第一次明白了心臟驟停的感覺。

    他聽見賀景泠時不時的囈語,只是聽不真切,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沙漠之中的清晨瑰麗而又震撼,李長澤不知道背著賀景泠走了多久,他脫力跪倒在地,立刻伸手去扶住背上的人,賀景泠依舊渾身滾燙,李長澤貼著他,按住賀景泠的胸口,用那微弱的心跳安慰自己。

    昏迷中的人不知道又說了些什么,李長澤沒聽清,貼近了些想聽仔細點,不成想賀景泠竟然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三狼。”李長澤激動的聲音干啞的不像自己的。

    賀景泠的頭往李長澤懷里一偏,眼珠慢慢轉動終于聚焦在抱著他的人身上,似乎是冷,聲音極輕:“李宴。”

    李長澤抱緊他:“嗯,我在。”

    遠處的太陽逐漸高升,他貪戀地望著:喃喃道:“我剛剛夢見了賀從連,我大哥,瑤華,祖母,還有……還有她,好多人,好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回去后我就派人去找賀元晟他們,讓他們來見你。”

    賀景泠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自顧自道:“我還夢見了我十五歲那年,我以前很厲害的,我從小習武,他們都打不過我,我還有一把很厲害的刀……可惜你沒見過……”他的目光漸漸停留在李長澤的臉上,遺憾地說,“要是能……早點……”

    “不晚,現在也不晚。”

    “前緣竟何似,誰與問空王。”賀景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只感覺有什么東西從口中流出去,他控制不住,只能不管不顧繼續道:“對,不晚,”淚痕藏進鬢發之中再也看不見,他太累了,“李宴,我好累,我睡一會兒。”

    李長澤說:“三郎,我還有很多事沒告訴你,我以前借著去找賀承禮的名義去太傅府,其實是想見你,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后來我發現你和賀承禮關系不好,連帶著也討厭我。可我并不生氣,你喜歡吃你祖母做的棗花酥,喜歡和徐仲先去城郊打獵,還喜歡去大明池和人拼酒……”

    李長澤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后悔過什么,可現在他后悔了,他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

    他抱緊了賀景泠,抱著人的手帶著不自覺的顫抖,輕聲哀求:“好三郎,不要睡。”

    ***

    房間外面人影憧憧,刺眼的光線透過門窗射了進來,映照的室內一片明亮。賀景泠緩緩睜開眼睛,入眼是一張熟悉的臉。

    他還沒徹底回過神來就先偏開頭控制不住咳嗽起來,床邊的人被賀景泠驚醒立刻睜開眼睛,滿是血絲的眼睛擔憂地看著他,起身伸手去給他拍背:“醒了怎么不叫我。”

    他拍了一會兒又去跑到桌邊去給賀景泠倒了一杯溫水,扶著他:“慢點喝,不夠再倒,你昏睡了整整五日。”

    賀景泠身上沒力氣,又躺了回去氣息不勻的看著他,過了半晌呼吸才稍微平緩一點,開口就問:“你的傷……怎么樣了?”

    李長澤給他提了提被子:“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他的目光沉靜如海,眸中是每每因為這個人的身體而心悸之后的習以為常,見賀景泠仍然望著自己,他又道,“我沒事,你放心。”

    賀景泠從被子里伸出手去扯李長澤的前襟:“讓我看看。”

    李長澤無奈自己扒開:“真的沒事。”

    胸膛之上縱橫交錯又添了許多新傷,從肩膀一直延伸到衣領里面包裹著厚厚的白紗,賀景泠不知道具體如何。但他能聞見濃烈地藥味掩蓋下的血腥味。

    他撒開手,不再說話。

    李長澤看他這副神情,道:“景泠,有兩個人你要見嗎?”

    似乎知道他說的是誰,賀景泠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稍微抬起了脖子,李長澤心中明了,扒開擋住賀景泠眼睛的碎發,轉身離開。

    不多時,門口進來了兩個人。

    賀景泠在賀元晟和賀瑤華進來的時候已經坐了起來,他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太糟糕,身體靠著床后,如墨似的長發擋住了雪白的寢衣,他的目光卻控制不住看向了來人。

    幾年不見,三人再聚卻相顧無言,那時送走賀元晟和賀瑤華賀景泠已經做好了今生都不再見的準備。他們太久沒見面,曾經那個深宮之中左右逢源的賀大人比賀景泠想象中的樣子似乎要好,挺拔康健,那份積郁麒麟錦袍下的陰郁被平和代替,恍惚好像……他還是那個賀元晟。

    賀元晟終究是嘆了一口氣,看著賀景泠:“三郎,你怎么成這個樣子了。”

    簡單的詢問溫和一如從前,好像深宮中那些不堪回首的年歲都不曾存在。只那一瞬間賀景泠就覺得有什么東西要奪眶而出,他自私冷血殺人如麻,權衡利弊之間算盡天下人心,他原以為自己早就心如頑石,卻因為一句“怎么變成這樣了”差點丟盔棄甲。

    賀瑤華什么都沒說,提著食盒走上前來:“知道你喜歡吃棗花酥,我做的可能沒祖母做的好吃,你要嘗嘗嗎?”

    賀景泠微不可見點了下頭,見他沒有伸手,賀瑤華直接喂到他嘴邊,賀景泠張嘴咬了一口,在兩人注視的目光中眉頭一皺,有氣無力地說:“賀瑤華,你下次還是不要做了。”

    似乎有什么東西隨著他這句話無聲發生了變化,冬雪消融,寒冰解凍,十年前世人矚目的賀家三子終于在硝煙四起的邊境之地重逢。

    賀瑤華柳眉倒豎:“我做了整整一個晚上,我不管,必須吃完。”

    見賀景泠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賀元晟上前道:“好了,三郎剛醒不好吃太多,我吃吧。”

    賀瑤華端著盤子橫了打圓場的賀元晟一眼,不過還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

    胡城的牢房中原本關押著的人都在歐陽敬文棄城而逃的時候也趁機逃走了,因此偌大的牢房里顯得格外空寂。

    獄長領著賀景泠走到其中一間房,恭敬地替他打開牢門:“先生,就是這里了,小的就在外面等您,有什么事您知會一聲就可以了。”

    賀景泠輕輕頷首:“有勞。”

    牢房內一身血污的青年聽到動靜,艱難地睜開眼睛。

    賀景泠走到他面前,靜默半晌,道:“你阿姐回去之前曾托我照顧你,可亂世之中你我各自為營,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

    是啊,如果不是給他機會,怎么可能允許他一直跟在他們身后,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祝安先是告訴李長澤賀景泠身受重傷被人追殺命不久矣,然后又告訴歐陽敬文賀景泠所在地的消息,他是想為北晉做最后一件事。

    為了以防萬一還送了兩份,一份直接送到軍中,一份送給了李珩衍。

    一個信封突然扔到祝安面前,祝安認得那封信,是他寫給歐陽敬文的李長澤的行蹤,為什么會在這里?他掙扎起來,想要探個究竟。

    賀景泠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你做的對,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這封信前腳送進軍營,后腳就出現在李長澤的書案上,北晉如今淪落到這幅局面不過是成王敗寇,卓遙,當你決定這么做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后果。”

    “那是你想要我死還是他李長澤想要我死?”祝安輕笑一聲,仰頭問道。

    這些天牢里的人沒少折磨他,但又留著他一口氣,肯定是李長澤授意,他恐怕早就恨不得將祝安殺之而后快。

    “你覺得我是個良善之人?”賀景泠淡聲問他。

    祝安費力扭頭,問:“景泠哥哥是要殺我嗎?你現在都不叫我祝安了。”

    賀景泠蹲下來,替他撥開臉上凌亂的發絲:“是,你該死,從你替李珩衍賣命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是祝安了,你害死了于殷,對我來說,他的命比你更重要。”

    祝安嘴角控制不住流出血來:“你都知道了。”

    賀景泠沉默許久,起身就要離開,衣袍一角被祝安緊緊抓住,他吃力地抬頭看賀景泠,聲音哽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賀景泠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他抓住衣服用力扯了出來,頭也沒回離開了牢房。

    ……

    盧飛的傷已經沒有大礙,那天和晉軍最后一戰慘烈非常,死傷慘重,最后還是衛風帶兵及時趕到才救下他們。彭越見他現在城墻邊上,走過去問:“在這里干什么,紀風來信了,你拿去給陛下吧。”

    盧飛道:“于殷死了。”

    彭越沉默半晌:“我們活著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盧飛:“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我,紀風還有于殷一起跟著陛下的,如果一定要死人,我想那個人最先是我。”

    彭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去找李長澤了。

    紀風說有人提前帶走了華尋板,他從幽州追到上陽,又從上陽追去了漢城,目前還在打聽。

    還有一封信是柳常汝寫來的,他告訴了李長澤一個重磅消息。

    李珩衍在漢城。

    至于為什么李珩衍會在那里,信中說的語焉不詳,李長澤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他將信紙盡數燒盡,對站在下面的人道:“有件事交給你去辦,朕要打造一批所向披靡的先鋒隊,人選就從這些天新招的兵中去挑,給你五日時間務必將此事落實,以后就在后山那個校場訓練。”

    衛風問:“陛下要多少人?”

    “五千,名字朕都想好了,火騎軍。”

    “是。”

    第118章 安樂

    宣和二年, 大將軍商陸率五千騎兵夜襲敵營,斬敵首王儼于赤城,火燒連營,數日不絕, 四十萬大軍潰不成軍不戰而走, 陸乘勝追擊興兵討群兇。

    此一戰不僅一舉拿下赤城, 更是一掃大齊蕭瑟之景,南北相繼傳來勝訊,沒人能料想到一年前還處于四面楚歌內憂外患之中的大齊能熬過來。有人歡欣鼓舞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從如今的天下大勢之中窺見一角,感嘆天下即將大變一場。

    北晉朝中公主黨和祁王黨斗的如火如荼,小皇帝每日縮在后宮之中看著他們兩敗俱傷,歐陽敬文已然沒了醉開始的盛氣凌人,前朝亂象叢生, 前線寸土必爭, 祁熙竟然要他派兵回京震懾宵小, 看來確實被逼狠了。一方面舉全國之力對抗大齊想要從中得利, 一方面又把手伸到朝堂之上生怕大權旁落。

    歐陽敬文死守數日, 最終還是棄城而逃。

    胡城大敗的消息傳遍北晉, 哀慟之聲不絕如縷,齊軍進城那日,胡城百姓奔走逃竄, 爭相保命,”傳令下去,若有燒殺搶掠者, 殺無赦。”

    盧飛領命而去,賀景泠走到李長澤身旁, 城墻之下齊軍徹底將這座城池占據,赤金色軍旗被象征大齊的黑紅色旗幟代替,越往北上天氣越冷,賀景泠裹著厚厚的狐裘,低咳兩聲,對上李長澤擔憂的目光,安撫地笑道:“歐陽敬文敗走,此次大獲全勝,今年除夕可以過個好年了。”

    李長澤轉過身來,反握住賀景泠冰涼的手,皺了皺眉:“手這樣冷出來干什么。”

    “屋里太悶了。”賀景泠道。

    李長澤似沒聽見,抓著他的手裹住:“走,進去呆著。”

    進了屋,賀景泠被屋里的暖意包裹,受不了似的瑟縮了一下,這屋子也是剛剛收拾出來,驅不散的潮意夾雜在空氣中,被韓軒不知從哪里收刮來的的香料一熏,氣味尤其特別。

    說到韓軒,他當時雖然被晉軍圍困,后來也不知他是如何脫險,最后竟然比賀景泠他們還要早回平涼。

    賀景泠趴在軟榻邊的小案上,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堆他還沒看完的賬簿,李長澤看見,微不可見皺了皺眉,在他旁邊坐下隨便抽了本翻開。

    賀景泠單手撐著下巴盯著他,突然道:“李宴,后日便是除夕了,要不我們給城中百姓發點什么,也好安他們的心。”

    李長澤抬眸,把賬簿往他面前一推:“都要入不敷出了。”

    “你何時變得這么小氣了。”賀景泠驚奇,隔著小幾只穿了凈襪的腳踢他。

    李長澤一把握住,睨眼質問:“踢哪兒呢?”

    賀景泠一臉無辜:“踢到哪兒了?”

    李長澤捏著他的腳腕傾身上前:“你說呢?”

    賀景泠故作不解:“我哪兒知道,你倒是說說我踢到你哪兒了。”

    李長澤長臂一攬,就著大氅把人抱了個滿懷:“你這張嘴。”

    賀景泠不舒服地動了動身體:“你懷里是什么,好硬啊,膈的我難受。”

    李長澤挑眉:“你真想知道?”

    兩人貼得近,賀景泠直接上手去摸,隔著衣料不小心碰到,他“呀”了一聲,似才發現,盯著李長澤的眼睛帶著天真的笑,他捏了捏:“真的硬,又沒騙你。”

    李長澤的呼吸不自覺變重,他的手探入對方的衣理之中,向著熟悉的地方探去,感覺到對方的手停了下來,他在賀景泠身邊悠悠耳語:“今天他們去追擊城中的晉軍殘部,追到一個青樓,發現那是他們其中一個據點順手就給抄了,在繳獲的東西中發現了一個物件兒,我不認識,拿來給你瞧瞧,阿煊見多識廣,應當認識。”

    他說著手上卻不停,賀景泠趴在李長澤身上,衣服并不凌亂,寬大的大氅擋住了彼此熾熱的溫度,賀景泠濕了眼眸,啞聲問:“……什么東西?”

    他伸手在李長澤身上摸索,沒忍住將他的前襟抓的皺巴巴的,終于將東西拿了出來卻控制不住嗚咽出聲,腰上一軟徹底泄了力氣。

    他喘著粗氣看著手中的東西,玉質瑩潤剔透,握在手中份量叫人咂舌,他抬眼看著李長澤,臉上還帶著酡紅,眼神復雜:“陛下……您可真是……愛好獨特,”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李長澤頓時感受到身上之人身體緊繃,他擦了手給了賀景泠一個沒事的眼神,揚聲問:“什么事?”

    門外的賀元晟顯然沒想到李長澤也在,不過很快反應過來,下意識低腰說話:“陛下,我來找三郎。”

    “他睡了,大哥過會兒再來吧。”李長澤說完,被賀景泠推了一把,他不解地轉頭看他,眼神疑惑。

    賀景泠小聲說:“青天白日我睡覺了你會這么大聲音,你這話不是明顯有問題。”

    李長澤低笑道:“那我總不能告訴他你現在不方便吧,還是說三郎不介意這樣去見大哥?”

    賀元晟來找他了,賀景泠也沒有了玩鬧的心思,抬腿踢他:“松手。”

    李長澤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我還沒抱夠呢。”

    賀景泠立刻取笑道:“你不是有這個嗎,自己玩兒啊。”

    ……

    除夕夜這一天皇帝犒賞三軍,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給每個將士帶來了家書。為了與民同樂,還在胡城各處設置布施點施粥,原本被敵軍攻破城池胡城百姓本以為死到臨頭,沒想到自從軍隊入城沒有入室搶劫沒有燒殺搶掠更沒有以牙還牙,甚至還給他們布施,這讓那些原本以為在劫難逃的百姓漸漸安下心來。

    甚至還有膽子大的一如往常張燈結彩過起年節來。

    短短兩日,胡城百姓已經放下了對齊軍的芥蒂和恐懼,對他們來說誰當皇帝都一樣,他們只是普通老百姓,只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誰能讓他們過好日子,誰就可以當皇帝。

    胡城之中家家掛起了大紅燈籠,這是北方特有的習俗,每逢佳節在屋檐下掛大紅燈籠可祈福擋災,祈求來年平安順遂諸事大吉。

    街上并沒有想象中的冷清,反而熱鬧得很,各種貨物鱗次櫛比,這是因為齊軍軍紀嚴明的緣故,所以胡城百姓才能放下懸著的心來過年。

    胡城的夜市沒有祈京那么琳瑯滿目,獸骨制的飾品,賣皮貨的商人,還有胡城特有的粘糕。

    他們走到其中一個攤販面前停了下來,李長澤道:“買兩個?”

    賀景泠沒有拒絕,李長澤給了錢,挑了兩只荷花燈:“前面那里可以放,走。”

    李長澤蹲在河邊,忽而笑道:“還記得那年在祈京你我放河燈嗎?”

    賀景泠知道李長澤是想笑話他,矜持地說:“不記得了。”

    李長澤也不戳穿他,道:“好,不記得就不記得吧,三郎有什么想寫嗎?”

    賀景泠思忖片刻:“那就寫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吧。”

    李長澤點頭,寫好后放在一旁,拿過另外一只低頭寫罷。

    賀景泠好奇地問:“寫的什么?”

    李長澤興致勃勃看著他:“很想知道?”

    賀景泠:“不許賣關子。”

    李長澤極目遠眺,朗聲道:“我李長澤此生三愿,一愿國安定,二愿民安寧,三愿汝安樂。”他說著又轉頭看賀景泠,聲音緩慢而又堅定,“如若夙愿得償,此生無憾矣。”

    說完他拿起兩只花燈就要一塊兒放。

    “慢著。”

    賀景泠蹲下來拿過他的筆和花燈:“不許看。”

    他快速寫好,又把李長澤手中那只也拿了過來一塊兒放了出去,河燈順著水流很快漂遠,直至混入眾多河燈之中再也難分辨。

    “走吧。”賀景泠滿意地起身,抬眸時忽然和對岸之人隔空對視上。李長澤還想瞅花燈上的字,見他不動,順著賀景泠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對岸站著的人什么都沒說,道:“走吧。”

    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李長澤問:“其實以大哥的才華完全可以擔任火騎軍的首將,一個普通大頭兵太埋沒他了。”

    賀景泠靜默片刻:“大哥與軍中許多人都是舊識,他選擇去火騎軍就是因為馬上新組建的的隊伍,而且無論是什么職位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他只是想要為大齊出一份力。”

    “衛風從前是大哥手下的人,他不介意嗎?”

    “沒關系,各憑本事而已,衛風能走到現在的位置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總不能因為我大哥直接撤了他得職。”賀景泠笑了笑,“沒關系的,大哥說了,他只想功成身退,日后就是掙了軍功也不用給他任何官職。”

    “既然你們都決定了那就依你們的意思。”

    賀景泠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李長澤握住,他繼續道:“第一批火銃馬上就要運來了,到時候這批秘密訓練了大半年的先鋒隊就真的是所向無敵了,李宴,我們離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夜幕之上陡然綻放出數朵煙花,燦爛的光芒照亮了長空,李長澤和賀景泠同時停下腳步駐足欣賞。

    李長澤認真看他:“賀景泠,你又陪我過了一年。”

    賀景泠回頭,莞爾一笑:“以后還有歲歲年年。”

    第119章 圍攻

    宋景章回到軍營, 發現平日里鬧哄哄的帳子中此刻一片寂靜,一個人背對著他,無論是穿著還是氣度都與這個狹小逼仄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腳步微不可見頓了下,緊接著早就料到一般上前越過賀景泠去給他倒茶:“你來了。”

    那晚雖然隔得遠, 但他知道賀景泠看到了他, 他們兩家原本也是相交甚好, 如今物是人非,他根本不愿意再見這些故人,不然也不會獨自一人跑到這偏遠之地。

    賀景泠:“我也很意外會在這里看見你。”

    宋景章無所謂笑了笑:“有什么好意外的,我們宋家也不是從前的宋家了,祈京那個地方待不下去,這里至少沒人認識我。說到這里,”宋景章輕輕一笑,“我是真佩服你, 還有勇氣回祈京, 你比我強。”

    “多謝夸獎, ”賀景泠點點頭, “你變化很大。”

    “那你覺得這種變化是好還是壞呢?”宋景章打趣地問他。

    “你自己覺得好就行。”

    “我現在就是個普通士兵,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當然開心,倒是你,現在軍中最多的就是關于你的傳聞。你在他們心中你可是我們大齊最厲害的軍師。”

    賀景泠挑眉:“是嗎?”

    “你可以自己去打聽, ”宋景章見賀景泠沒有說話, 若有所思笑了笑:“你來,不是想找我敘舊吧。”

    宋景章又道:“我知道你是想問李珩衍的事, 他的確來找過我,不過當時還是在平涼城, 他假裝失憶躲在我那里,不過自從上次你們回去以后他就不見了,也是那時候我才察覺出不對,至于他現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叛臣,我沒有及時上報,你可以治我一個知情不報的罪。”

    他說這些的時候情緒平靜而又漠然,仿佛說的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賀景泠了然,沒有再追問:“今日我來想必會有人問你,我讓人問了一下,你來這里以后立了一些不小的功,為什么每次都不要賞賜?”

    宋景章身體顫了顫,賀景泠會猜不到他為什么這么做嗎?怎么可能,他覺得自己站在這個人面前,站在這個從小就認識的人面前本來就是無所遁形的,他又氣憤又惱怒,語氣嘲諷:“賀景泠,你老幾啊,我跟你很熟嗎憑什么問我這些?”

    賀景泠微微一愣,繼而無所謂地笑道:“之前偶然見過你母親一次,你妹妹對她避而不見,她思你心切,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問那話沒別的意思,你性格良善,何必為了不值得的人蹉跎自己,既然來了這邊境,何不為自己活一次,建功立業,衣錦還鄉。”

    “我不是你,不要拿你那一套來對付我,你也不是我,衣錦還鄉?有家才有故鄉,我已經沒有家了,我活著就只是為了活著,我現在這樣很好,比我前二十幾年都要好。”

    賀景泠緘默半晌:“是我多言了,那你保重。”

    ***

    李長澤率軍北伐,自從拿下胡城再加上南邊捷報頻傳,齊軍士氣大振完全不同以往,一路之上勢如破竹。

    賀景泠沒有隨軍,而是留守胡城,盡管捷報頻傳但他還是每天都站在城樓上望著齊軍所在的方向,賀敏之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他的身旁:“已經一個月了,一直都是捷報,陛下是天命之子,必定是齊軍大獲全勝。”

    賀景泠的目光依舊看著遠方:“我當然知道。”

    賀敏之見他一臉平靜,話風一轉,問:“賀大哥什么時候入的火騎軍?”

    賀景泠:“下次我讓大哥知會你一聲。”

    賀敏之:“……”還能開玩笑,看來是真的沒事,賀敏之懶得和他計較,“這兩年投軍的人越發多了起來,這次奔赴前線糧草都帶走的差不多了,霍邛已經在押運糧草的路上,過兩天我去接應他。”

    “你們自己看著辦就好。”賀景泠道。

    賀敏之側眸眼神復雜地看了眼賀景泠,小時候賀家兩兄弟一直是他仰望的存在,后來那場變故之后,賀景泠名譽掃地,回到祈京掀起腥風血雨,他是很厭惡這個人的,可現在,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他了,或許人與人之間本就不該一概而論。

    時移世易,唯一不變的便只有一點,他們都姓賀。

    “你想回來嗎?”

    “什么?”賀景泠一時沒有聽懂。

    賀敏之:“……如今我在族中說話也有一定分量,賀大哥,瑤華姐和……你,三哥,你們隨時都可以回來。”

    賀景泠仰頭看天,上方烏云蔽空,沒有刺眼的陽光,他還是習慣性瞇著眼,或許也只是皺著眉,他抬手擋住并不存在的風沙:“再說吧。”

    賀景泠沒吃晚飯,他實在沒胃口,李長澤在時還被逼著多少用一些,李長澤不在也沒人能管他了。

    晚上去城樓巡視一圈后回了屋,他不太有精神早早睡下,迷迷糊糊到了半夜韓軒匆匆趕來在外面拼命敲門:“不好了,歐陽敬文帶了兩萬精兵包圍了胡城。”

    賀景泠睜開眼睛的時候腦袋甚至還不太清楚,但人已經迅速下床穿衣,在韓軒正要破門而入的時候門從里面打開,他一臉急切:“不好了先生,歐陽敬文率兩萬精兵包圍了胡城,”

    賀景泠立刻就要去查看情況,韓軒一把攔住他:“來不來了你快走,城中有密道,我會讓人護送你和賀敏之他們離開,去找陛下他們還是回平涼城搬救兵都行,歐陽敬文明顯是想拿下胡城從后方包圍,把陛下他們困死在北晉。”

    賀景泠推開他的手臂,冷靜地看著他:“我不能走。”

    “胡城不是平涼,歐陽敬文不會對他們自己的百姓大開殺戒,你留在這里就是送死。”

    “可這里還有三千將士和兩千傷員,他們都是大齊人,平涼城的慘劇絕不能重演。”

    韓軒見說不通,抬手就要用手刀將人打暈,賀景泠猛地閃身,厲聲呵斥:“韓軒,你想干什么?胡城還有五千將士,這個時候我若是離開,城中無人坐鎮,你要他們都去送死嗎?”

    韓軒怒吼:“無人坐鎮我來,好歹我有一身武藝,保命足矣。”

    賀景泠搖了搖頭:“但是他們不會聽你的。”

    韓軒:“那你現在替陛下寫封詔書,任命我為胡城守將。”

    賀景泠不再和他糾纏,側身直奔城樓方向去。韓軒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城樓下面夜霧濃重,影影憧憧間只覺得不止兩萬人,城樓之上燈火通明,賀景泠看到了為首的歐陽敬文,李長澤北上一路順利,原本該拼命抵抗的歐陽敬文出現在這里,原來是誘敵深入,自己繞到后方想拿下胡城好來個甕中捉鱉。

    賀敏之也來了,看樣子也是剛剛睡下,神情略有些慌亂:“三哥,我們快走吧,回平涼去搬救兵。”

    “這里到平涼最快也要五個時辰,我們只需要撐過這一夜就行,韓軒你腳程快回平涼找衛風和我大哥,火騎軍已經訓練了那么久,敏之去漢城見陛下,快走。”

    韓軒吼道:“我走了你怎么辦?你一個人守在這里,你守得住嗎?”

    “韓倉贏,這是命令。”韓軒扭頭,“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

    賀景泠從袖口掏出匕首對著自己,冷聲命令:“走!”

    “三哥,保重,”賀敏之深深看了賀景泠一眼,心一狠拉著韓軒道:“快走吧。”

    待人走了,賀景泠收回匕首,道:“來人。”

    一個副將跑到他面前:“賀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職樊業。”

    “好,樊業,現在去城中挨家挨戶搜,若有男丁全部關押,其余所有的百姓都綁了趕到正街上來。”實際上胡城也沒有什么青壯年男丁了,男人都出去打仗啊,一座城里最多的就是老弱婦孺。

    樊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還是立刻道:“是,卑職這就去辦。”

    “慢著,速戰速決,但盡量不要傷人性命。”賀景泠又輕聲囑咐了句。

    樊業不明所以地看了眼賀景泠:“是。”

    歐陽敬文高坐馬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緊閉的城門。不對勁。太不對勁了,整座城安靜的宛若死城,沒有一點聲響。

    忽然,城門打開了。

    他立刻握緊手中的刀,警惕地盯著緩緩打開的城門,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猛地放大。

    身后漸漸傳來一陣騷亂。

    城門正中央,賀景泠孤身站在最前方,他的身后是無數被押著的胡城百姓,不知是誰懷中的嬰兒正在撕心累肺地啼哭。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懾到了,冷風呼嘯,暗夜森寒,嬰兒的啼哭和百姓慟哭的聲音傳遍胡城內外,無端讓人后背發涼。

    賀景泠的目的再明顯不過,歐陽敬文面色陰沉,一字一頓道:“賀,景,泠。”

    賀景泠聲音清朗,夜風吹亂了他的衣袍,他溫和笑道:“歐陽將軍,好久不見。”

    他的身后長街上密密匝匝都是人,哀泣之聲悲痛欲絕,響徹長夜,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賀景泠笑了笑:“可惜城中只有這些老弱婦孺了,不然被人驅趕出來的時候或許還可以抵抗一二。”

    他的聲音看似很輕,在這種極度安靜地氛圍里卻準確的傳入了大部分人的耳中。他在用整座城的百姓逼歐陽敬文退兵。

    歐陽敬文冷笑的聲音穿透夜色,嘲弄地看著他:“用他們威脅我,賀景泠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我殺人如麻,不分敵我。”

    賀景泠語氣溫和而堅定:“今夜吾與胡城百姓共生死。”

    “你以為這樣就能威脅我們嗎?我們是大齊最精銳的軍隊,為了勝利,誰都可以犧牲,包括他們,也包括我,”

    “將軍當然慷慨,你無父無母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可你身后的這些將士都是拋家舍業投奔你的麾下,他們的父母親人還在城內,你卻要他們把屠刀對準自己的親人?”

    “少廢話,任你在如何巧舌如簧,今夜也難逃一死。”

    賀景泠見他們似乎下一秒就要沖破城池殺了進來,手一抬,數十個老弱婦孺被人推搡著上前,他們驚懼不安,尖叫聲求饒聲中無不透著恐懼,被堵住的嘴里嗚咽著不知道在哭訴咒罵什么。

    歐陽敬文身后的晉軍看到這一幕都沸騰了,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恨不得將賀景泠吸血啖肉以消心頭之恨。

    賀景泠還是之前那句話:“吾與胡城百姓共生死。”

    第120章 回歸

    柳常汝擔憂地看著賀景泠身后的胡城百姓:“將軍……”

    歐陽敬文冷哼一聲,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過旁邊將士的弓箭,搭弓射箭,一箭多發,瞬間飛射而出, 方才還驚懼害怕的百姓霎那間沒了聲息。驚慌之聲瞬間在賀景泠身后響起。

    “我也說了, 敵我不分。”他漠然說完, 弓箭調轉方向,直接對準了前方的賀景泠。

    賀景泠不躲不閃,下一秒,一聲巨響在空中炸開,他們皆被那聲音震懾,一時間紛紛愣在原地。歐陽敬文左臂無力垂落,弓箭落地,鮮血順著他的手往下流。

    他們甚至都沒看清是什么東西, 殺傷力竟然如此之大, 沒有近身就可以數丈之外殺人于無形。

    樊業被火銃的后座力震的手臂發麻, 他既震驚又狂喜, 這東西賀景泠給他的時候他還不信這么一個小玩意兒怎么殺人, 沒想到威力這么大。

    歐陽敬文手臂劇痛,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賀景泠,咬牙切齒吐出兩個字:“火銃,你竟然制造了火銃!”

    所有人都被這莫名出現的殺傷力巨大的武器震驚到了, 歐陽敬文雙眼充血, 看著左右都有退意的將士,狠戾道:“他若真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也不會和我們周旋到現在, 我們是胡城駐軍幾倍之眾,聽我命令, 隨本將軍拿下胡城!誰敢后退本將軍現在就殺了他。”

    “可是將軍,胡城里都是我們北晉的百姓啊!”一個士兵猶豫不定道,“賀景泠心狠手辣,他要是和我們魚死網破下令屠城怎么辦?”

    “這是打仗,死誰不是死,錯過了這次機會,難道等李長澤打到平市你再上?”歐陽敬文爆喝的聲音沖破長夜,仿佛恨不得殺了面前質疑他的人,他一夾馬腹,手握長刀猛地朝前沖去,絲毫不顧血流如注的手臂。

    隨之而來的又是兩聲石破天驚的聲響,歐陽敬文胯下駿馬俯沖倒地,他也猝不及防滾落在地,他狼狽起身回頭看著身后躊躇不前的士兵:“你們在干什么?”

    “他們當然是想保護自給家人,晉軍之所以規模如此之大不就是因為你們大量在邊城征兵,你身后的隊伍中至少有三層胡城人。”沖上來的齊軍擋在陣前,賀景泠站在其間,冷聲道。

    柳常汝:“將軍,那些百姓都是我們北晉子民啊。”

    “柳常汝,你敢違背軍令!”

    柳常汝還想說話,一個士兵氣憤道:“將軍,我們弟兄們的爹娘都還在城里。”

    那些士兵看著被捆綁了站在自己對面的父老兄弟,怒目而視:“賀狗,你卑鄙無恥,竟然利用無辜百姓威脅我們。”

    “無恥賀狗!”

    “無恥賀狗!”

    暗黑的夜色映襯的賀景泠那張臉白如鬼魅,他嗤笑著回應:“他們無辜,平涼的百姓難道就該死嗎?說到底北晉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咎由自取,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賀從連殺了我們北晉多少將士,你們大齊欺我北晉無人。三番兩次尋釁滋事,我們不過是為了自保。”

    “對,平涼城那些人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我們北晉將士的命,都是該殺之人,你今天挾持這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總有一天會受到天下萬民唾罵,遺臭萬年!”

    歐陽敬文怒不可遏:“同他說這些廢話做什么,跟我沖進城去殺了他!”

    柳常汝:“將軍,賀景泠冷血無情,我們不可以拿一城百姓的性命來做賭注啊!”

    歐陽敬文斬恨橫到柳常汝脖頸間:“你再敢多說一句,本將軍先斬了你。”

    城門口驚慌無助的哭喊聲,尖叫聲不絕于耳,歐陽敬文死死看著他的這些兵,賀景泠站在人群后面冷冷注視著這一幕,像是在嘲諷。

    兩軍僵持太久,歐陽敬文看了看身后猶豫不決的將士,這些人在出發前壯志豪情要隨他一舉奪回胡城,剿殺賀狗,圍攻李賊,可現在……

    他看著遠處的賀景泠,眼中嗜血:“好個賀景泠,好個賀景泠……”他出身卑賤,殺人如麻,一朝揚名不服者眾,賀景泠正是利用了這一點,逼他陣前殺人,讓這些士兵臨陣倒戈,好啊……

    賀景泠一直注意著歐陽敬文的動靜,忽地,雙眼猛地睜大:“樊業!”

    然而歐陽敬文出刀更快,斬恨一出,直接飛奔上前刀起刀落直接砍落前面兩個士兵的頭顱。鮮血濺了他一身,他怒喝道:“此戰若勝,北晉還有轉寰余地,若你們想要泄憤,待城破之后我歐陽敬文奉上項上人頭。”

    樊業反應迅速招手,數百將士頃刻間涌了出來,紅纓長槍一致對外,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墻。歐陽敬文如有神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盡管被團團圍住也絲毫不落下風。

    在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被歐陽敬文的狠戾所震驚:“我等隨將軍殺敵!”

    剎那間,廝殺聲起。

    賀景泠五指漸漸收緊,天邊出現了一絲魚肚白,驀地,一陣馬蹄聲響起,樊業身上的盔甲被冷汗打濕,他護著賀景泠往后退,無人能顧得上四處逃竄的百姓,賀景泠按住他回過頭去,就見一黑一紅兩道身影策馬而來。

    待人走近,賀元晟道:“樊業,還記得我嗎?”

    樊業激動地紅了雙眼:“少將軍!”

    賀元晟瘦削的臉上只剩堅毅之色,揚聲道:“我乃前任賀從連大將軍之子賀元晟,臨危受命,愿與胡城將士共生死,”

    賀從連戍邊二十年,從前的舊部并不在少數,賀家人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刻在骨子里的遵從。

    賀瑤華一襲紅衣美的張揚,她看著賀景泠道:“胡城有變,我和大哥先趕來了。”

    賀景泠看到只有他們兩人心中已經隱約猜測到了,只是……

    他的目光看向身披黑甲的賀元晟,心中五味雜陳,自從賀元晟他們來了邊關他就知道終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

    此戰兇多吉少,歐陽敬文勢在必得,賀景泠已經拖延到了極限,天光大亮,廝殺聲愈重。

    無數戰士義無反顧沖了出去,這一刻,賀景泠也只能望而卻步。少年時一心想要的追隨父兄上陣殺敵,少年英雄,熱血男兒,誰不想保家衛國建功立業,時移世易,他們賀家三子也算并肩作戰過了。

    疆場之上的腥風血雨讓賀元晟陌生又熟悉,他原本就該是騎著烈馬手持長槍馳騁疆場的將軍,眼中所見是戰場狼煙,心中所念是萬里山河,在烽火中搏殺,于血海里成名,和萬千血性男兒共守家國。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他的歸處,本就該是大漠荒煙中同無數戰士一樣戰死沙場。后來他被囚困于祈京那方寸之間,羽翼被折,筋骨盡碎。宮墻深深只教他如何卑躬屈膝奴顏媚骨,只教他忠骨盡數成灰。

    但是,壯志未酬,熱血難涼。當年那個一心報國的少年郎終究還是留在了屬于他的戰場。

    那一瞬間,賀景泠聽不見廝殺聲,聽不見戰鼓聲,眼前模糊一片。只剩下賀瑤華撕心裂肺的喊聲在耳旁回蕩……

    歐陽敬文刀尖染血,挑起那顆頭顱沖著賀景泠挑釁一笑,徑直將他拋到了城墻之下。

    終于。

    援兵到了!

    本就軍心渙散的晉軍在聽到敵人驚喜的吶喊后頓時慌亂不已,李長澤攜刀猛奔而來,沖進戰場對上歐陽敬文,每一次揮刀都直取要害。

    歐陽敬文見勢不對,厲聲喊道:“撤退!”

    說完他找準空隙向西邊狂奔,李長澤緊追其后,重若千鈞的孤墨刀在他手中再合適不過,歐陽敬文天生力大無窮,自以為得天獨厚,偏生遇到李長澤。

    他的左臂幾乎沒有知覺,本就是強力支撐,他是戰場上殺敵無數的悍將,不過是老天不公,給了他一個人人唾棄的出生,李長澤他憑什么?

    然而,心中再多的不忿也改變不了他面對這一刻的李長澤必敗的事實。不甘在他心底瘋漲,今日,他和李長澤之間,必定是你死我亡。

    李長澤回去時是第二日凌晨,他一身血跡,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彭越見他回來,沖了上去:“陛下。”

    李長澤下馬把韁繩和孤墨扔了給他,齊軍正在清掃戰場,有人抱著一具無頭尸骸,李長澤大步走到站在城墻下的賀景泠身邊,抓著他的手喚道:“景泠。”

    “景泠。”

    賀景泠僵硬地轉過脖子,他看著李長澤,神情呆滯,嘴唇微動,卻沒有發出聲來。

    賀景泠的樣子讓李長澤心慌,他將人抱入懷中:“我回來了。”

    淚痕已經風干,賀景泠渾身都在微不可見的顫抖,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往外嘔血,他一遍遍重復:“李宴……我大哥死了,我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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