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車裂
董云蘿斜眼盯著他:“你笑什么?”
“叛臣, 賊子,”賀景泠似閑庭信步般走入人群中去,和他目光相觸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移開了眼睛,“我若真是, 你們以為就憑你們這些人也能抓住我的把柄?”
“賀煊, 莫要太囂張!”張譯如臉色難看至極。
“閣老, 你要知道,我已經很收斂了。”賀景泠好心提醒他,“我賀景泠行事一貫如此,從前這樣,而今亦然。”
他最后走到楊敬面前,漆黑的眼睛浮現出些許笑意,就這么看著他無端有些滲人:“楊敬,不可否認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你確實有些本事, 在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后, 選擇先發制人抗旨回京, 拿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 聯絡張譯如等一干老臣替你出頭, 不過……”他笑出了聲,“楊大人,不知道是誰給你的錯覺, 讓你以為我賀景泠是那么好拿捏的人。”
賀景泠靠近他, 用僅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說:“你猜猜,你背后之人讓你出頭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你的命還是我的命?”
莫名地,楊敬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臉色驟變,嘴唇帶著不自覺地顫抖:“你……賀賀景泠,囂張至極!狂妄至極!!!”
張譯如聽出他話中有話:“賀景泠,你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黃起光不過是區區州官,哪兒來的通天本領拿到朝廷交給禁軍的路線圖,他上面必然是有權力更大的人。早在黃起光被捉拿歸案的時候我就放出了消息,他背后的人做賊心虛不敢在中州再有什么大動作,又還怕黃起光他們真的吐出什么要緊的話來,可黃起光被我看得太死他無從下手,定然只有想法設法回京再尋出路,楊大人,你說是嗎?”
楊敬雖然聰明,可關于當年的事絕不是憑他的能力能查到的,此事本就是一攤爛泥,能讓人查出什么所謂的證據來簡直天方夜譚。楊敬能說出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背后之人心思深不可測,能憑著蛛絲馬跡發現了什么。甚至推斷出來和事實相差無幾的結論。
但是,他們不會有證據。
所謂的證據也不過是他們在詐他,在賭真相被公之于眾的那一刻他方寸大亂,眾口鑠金,他賀景泠再無翻身之地。
“巧言令色,好你個賀景泠,”楊敬的目光幾乎要將賀景泠生吞活剝,“獻媚討寵,無怪乎此……”
“當年鄴獄中就已經領教過他賀景泠的厲害了,何必與他逞口舌之快,許氏之罪證據確鑿。賀景泠還能翻了天不成。”歐陽越道。
“行了,賀景泠,你若是有冤,便拿出證據來,若是百口莫辯,不如束手就擒,你服侍宴兒一場,哀家不會太為難你的。”
董云蘿似乎急迫地想要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和權力,口吻輕蔑中帶著施舍。被人高高捧起的日子過慣了,已然忘了鳳棲宮中日日面對冷磚殘瓦的那些年。
賀景泠笑了笑,不知道聽進去了幾分,或者根本沒認真聽,正欲說話,門口再次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走進來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睿親王?”眾人見到他皆是一驚:“見過王爺。”
睿王李煥,字錦堂,先帝兄弟之一,青陽郡主的父親。
這位王爺才是真正的逍遙神,風流成性不求上進,也是李長澤現今唯一活著且安享富貴的皇叔了。
“見過太后娘娘。”李錦堂恭敬道。
董云蘿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李錦堂,冷硬的面色緩了緩:“皇叔怎么來了這里?”
一直不見蹤跡的盧飛出現在賀景泠身后,不動聲色和他對視了一眼。
李錦堂笑得如同彌勒佛,臉兩邊的肉擠在一處,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急不緩道:“聽聞賀先生回京了,本想去府上拜會,結果賀府的家丁說賀先生來了這里,便尋過來了。沒想到學士府這么熱鬧,大家都在,是在商討什么國家大事嗎?現在可討論完了?”
眾人臉色古怪,這個睿王從來都是不理朝政,一心鉆研風流道的人,什么時候和賀景泠有交情了?
楊敬朝著李錦堂拱了拱手:“王爺,怕是今日賀景泠沒法離開了。”
“哦,這話怎么說?你們是要為賀先生設慶功宴嗎?雖然中州得以安定賀先生功不可沒,可賀先生素來不是在乎這些繁文縟節的人,而且邊患未平,怕是賀先生也沒那個心思。”
他這一番話說的方才那些跟著起哄的大臣莫名臉熱,心虛地垂下頭看著腳尖,也不吱聲了。
歐陽越:“王爺想岔了,有確鑿證據表明賀景泠的母親許氏乃是北晉暗探,當年平涼關一案還沒重新清算呢,賀景泠自從回京之后種種行為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明白,我等有充分理由懷疑他也是北晉暗探,回到祈京就是別有用心,正在受審呢。”
董云蘿已經坐到了原本張譯如的位置,李錦堂自顧自坐在她下方,看著左右大臣,聽罷好奇地說:“這么多人來審賀先生啊,誰舉報誰作證?刑部不在,大理寺沒來,你們誰審理此案吶?茲事體大,可有傳信說與陛下?”
面對李錦堂的一連串發問眾臣一時啞口無言,擺明了睿王是要幫賀景泠,偏偏在這里他和太后的輩分最大,太后對上李錦堂,這個唯一在先帝手上活到現在并且富貴安逸的王爺,嗯……
董云蘿臉色也不太好:“事發突然,為了不打草驚蛇,事先沒有告知旁人。”
“事先?那這些都是事先知道的了?”他指著一干大臣問。
張譯如沉著臉道:“王爺,事關國政,還望王爺不要輕忽。”
“閣老說的是,”李錦堂朝往后一靠,很好說話的模樣,“本王當然知道輕重緩急,你們繼續吧,本王就在這里看看。”
“繼續,方才說到哪兒了?”賀景泠接過話來,“哦對了,說到楊大人賊喊捉賊倒打一耙了。”他信步而行,“黃起光被捉拿歸案,有人晝夜難眠,幾次三番試探我從他嘴里問出了什么,楊大人,你指腹間還殘留著截下的我昨日傳去北邊的信箋的墨跡,那是我特意用徽墨寫的,沒晾干就收起來了。”
楊敬下意識將手藏在身后,接著反應過來被耍了,頓時大怒:“賀景泠——”
屋中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楊敬重新拿出來的手上,并沒有什么墨漬的痕跡。
賀景泠愉悅地笑了,這份愉悅沖淡了那張蒼白的臉上原本的陰郁,顯得那份笑格外真誠,他似乎才意識到這么取笑別人是不對的,稍微收斂了一些,正色道:“方才說錯了,雖然到楊大人手上的時候墨跡早就已經干了,可那徽墨難得,香味也不同尋常,楊大人再聞聞,手上有沒有沾上。”
楊敬怒視著他,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連帶著話都要說不清楚。
賀景泠:“楊大人,別生氣,方才的話也是誆你的,雖然徽墨難得,但并不留香。”他笑了下,“好了,言歸正傳吧,楊大人,不好意思,我在里書房的暗室里發現了一點東西。”
盧飛上前,手中握著一副卷軸:“楊大人,看仔細了。”說完,手上一抖,一副繪畫規整完善的路線圖出現在眾人面前。
“反正任憑賀先生舌燦蓮花你們也不會相信,不如睜大眼睛看看,究竟誰才是叛賊。”他手中拿的,正是被調換之前的中州路線圖。
“不可能,我明明已經銷……”楊敬的聲音猛地消失。
“前羽林衛有副指揮使,還有指揮使,當年我將賀景泠抓入鄴獄是因為曾在京郊遺失了一塊重要令牌,當時賀景泠剛好路過,后來有人拿著那塊令牌行不軌之事,我懷疑背后之人是賀景泠,所以才將他抓去鄴獄審問,此事有前羽林衛校尉皆可作證。”
能進前羽林衛的向來都是人中翹楚,前羽林衛之事也絕不允許外泄,除了他們想讓人知道,否則別人絕對查不到,所以才有林野這么一說。
林野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眾人紛紛愣住,前羽林衛被并入禁軍,林野沒有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繼續擔任羽林衛指揮使的位置,反而被調去做了暗衛首領,他們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從前風光無限人人敬畏的指揮使變成了只能藏在暗處的,眾人光想想就覺得脖頸發涼。
林野不應該很恨賀景泠嗎?
畢竟坊間都傳皇帝是為了給賀景泠泄憤才解散羽林衛的。
他為何會出現在這兒?皇宮暗衛,難不成賀景泠竟連宮中暗衛都可以隨意調動了?
地上的冊子被人撿了起來,林野面無表情地翻看:“從前的羽林衛有一本一模一樣的畫冊,最后上面的每個人都被我親手解決了,我以項上人頭擔保,沒有這一張。”
冰冷的聲音讓在場的人不寒而栗,果然是他一貫的風格,一句廢話也沒有。
那多出來的許氏的畫像是怎么回事?羽林衛都是用的特殊紙張和文字,除了畫像上面的人像其余文字他們一概不認識,更別談偽造的可能性了。
歐陽越身體控制不住后退,臉色煞白,林野明明……
誰也沒想到林野會站出來給賀景泠證明,畢竟羽林衛隸屬于皇帝,從來不管閑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婦人和楊敬歐陽越他們,好像……事情的真相已經很清晰明了了。
一切都不言而喻,荒唐的一日就這么過去了,人走茶涼,北風呼嘯著穿堂而過,只余一室清涼。
“王爺此恩,景泠必當謹記。”
“我也是受人所托,先生無需掛懷。”李錦堂客氣而又疏離的同他道別,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賀景泠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盧飛沒敢看賀景泠,說:“祈京現在能讓他們稍微顧忌點的也就這位王爺了,好在那位青陽郡主人美心善,我剛說完她二話不說就去扶風樓找她爹了。”
于殷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女兒去青樓找爹?”
韓軒:“聽說那青陽郡主長得還不錯,今天這么幫忙難道是因為徐公子的關系?”
幾人都沒有提賀景泠處置楊敬的事,事實上按理來說賀景泠根本無權處置朝廷重臣,可誰讓他是賀景泠,明日楊敬會在文德門前被處以車裂之刑,由羽林衛親自監刑,如此酷刑,就是大齊建朝以來從未有過,自伊始。
馬車消失不見,賀景泠回過神來,他們的馬車旁等著一個人,他停下腳步,林野率先出口:“兩清了。”
說完不等人說話轉身就走了。
“剩下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處置?”于殷問。
雪下了一天,越積越厚,夜間溫度更冷,盡管于殷撐著傘,還是避免不了幾人身上都落了不少碎雪,賀景泠掀開車簾,他的視野被愈發大的雪遮擋,他終于回答于殷的話:
“都交給林野,之前那些鬧事的人和黃起光,歐陽越,往下查,他們所有來往的要好的官員,一個也別落下。明日讓所有官員都去觀刑,現在正是多事之秋,祈京不能再出事。”
“要是有人不去呢?”韓軒忍不住問。
賀景泠靜默片刻:“他總有父母妻兒。”
能讓楊敬為其賣命的人,背后實力不容小覷,他想到了一個人。
盧飛坐在角落,總覺得身上發涼,打趣之中帶著點小心翼翼:“拔出蘿卜帶出泥,還是賀先生有先見之明叫我盯著楊敬,還好韓軒找到了林野。”
韓軒從賀景泠身上收回視線,踢了盧飛一腳:“你煩不煩,能不能閉嘴。”
府門前的燈在寂靜的雪夜微弱的發著亮光,馬車在賀府門口停下,一路上賀景泠似乎和平日沒有什么不同。也許是被韓軒踹得狠了,盧飛也安靜了許多。
折騰了整整一日,松懈下來只感覺整個人都疲憊不堪,這么冷的天,賀景泠打發他們回去休息了。回到常住的小院,不大的院子中灼灼梅花悄然綻放,枝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雪。
賀景泠腳步一頓,臥房中一盞燭黃的燈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似乎沒想明白這么晚了自己屋里為什么會有燈光。心臟似乎都在發燙,身體已經不受控制迅速走過去打開了門。
屋內暖意融融,曹管家正收拾了桌面端著變涼了的米粥,他的身形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佝僂,見到來人是賀景泠,立刻揚起笑臉:“小公子回來了,餓了嗎,這粥已經放涼了,我這就去廚房重新做。”
賀景泠有些愣怔,心中那口熱氣忽而就散了,像是缺了什么,空蕩蕩的。是他糊涂了,李長澤怎么可能在這兒,他垂下眸:“不用了,曹叔,已經這么晚了,天寒地凍,您身子骨受不住,快回去歇著吧。”
“小公子沒回來,我們這些下人怎么就能去歇著,這些日子小公子想必累壞了,我讓冷大夫給小公子寫一些藥補的方子,好好給小公子補補。”
賀景泠沒有拒絕,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很快就要北上,夜已深,人在說話的時候總不由自主放輕聲音,曹管家很快就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米粥。
散發著熱氣的米粥在天寒地凍的時節讓漸漸冷卻了的四肢漸漸回暖。房中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強撐了一日的鎮定在這一刻再也偽裝不下去,他撐著桌角拖動疲憊的身體,仿佛間方才那個佝僂的背影成了他自己,指尖都在不住的顫抖。
他驀然想起賀承禮死的那夜,那晚的雷聲仿佛還回響在耳畔,他兀自扯了扯嘴角,抬手用力握住藏在胸前的玉石,緩緩閉上了眼睛。
雪很大,夜還長。
第102章 追隨
東方既明, 遼闊的戈壁灘從沉睡中醒來,燃燒了一夜的火把只余灰燼和余溫隨著晨風漸漸遠去。
嚴陣以待的沙場上,鼓聲激昂,歐陽敬文一身赤色戰甲。襯得那張臉面如冠玉,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打量著對面的人:“早就聽說大齊新帝豐神俊朗, 氣宇軒昂,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吶。只是不知道現在的大齊就是一個爛攤子,你們還有負隅頑抗堅持些什么。”
李長澤騎著戰馬位于軍隊最前方,左右依次是彭越湯櫟和劉向立。
“我也知道你,從承恩寺成名,古往今來也就你一人而已。”李長澤握緊手中的長刀,掃了他一眼,“負隅頑抗, 話說早了吧。”
歐陽敬文臉色一變, 胸口怒意翻騰, 不過少頃, 他又壓制住火氣恢復自然:“果然是能靠著扮豬吃老虎登基稱帝的人, 外界將你傳的神乎其神, 殺兄弒父,狠辣非常,就是不知道你能在我斬恨刀下活多久。”
“等我大齊鐵蹄踏入你北晉平市的時候, 你就知道了。”
平市是北晉的王都。
“狂妄至極, 不知道你這個齊國陛下還能當幾天。”
李長澤握緊韁繩,猛地一拽:“只可惜, 你注定看不到了。”
兩人同時而動,與此同時早就準備好的將士也都提著手中兵器就沖了上去, 一瞬間廝殺聲響起,刀兵相撞血肉橫飛,尸體疊著尸體,長槍混著短劍,斷掉的頭顱被人踢來踩去。
歐陽敬文感受著發麻的虎口,眼中閃過濃濃的興奮。
他因在平涼一戰殺人如麻而揚名天下,他享受戰爭和殺戮帶給他的刺激,更為自己沒能一早參與戰爭而感到遺憾。
國人奉他為戰神,外界傳他惡貫滿盈,歐陽敬文才不在乎,他挑釁地看著李長澤:“三國圍攻,逼得你一個剛登基的新帝都出征了,怎么,你大齊京都就一定固若金湯嗎?”
李長澤沉著臉,并不接話。
歐陽敬文斬恨刀刀刀致命,還有空繼續道:“這么沉得住氣,是因為……”
“因為大齊我說了算,而你們北晉皇帝說了不算。”李長澤毫無波瀾一一化解他的攻勢,找準時機,提刀一劈。
一瞬間歐陽敬文感覺半個身體都麻了。他瞇了瞇眼,反擊的同時也不耽誤他故意激怒面前的人:“平涼守將也是這般負隅頑抗,不過最后還是城破了,我殺了你一城百姓,那些人在我馬蹄之下搖尾乞憐的時候,你這個皇帝在哪兒呢?”
刀鋒逼近面門,歐陽敬文反應迅速側身避開提刀格擋,對面似乎早有預料朝中間一插奮力勾住刀背處,生生讓歐陽敬文的斬恨刀脫手。
歐陽敬文一愣,眨眼間已經翻身下馬抬手接住迎面而來的拳頭,和李長澤近身肉搏起來。
雙方打斗激烈,彼此都殺紅了眼,他砍你胳膊,你刺穿他心臟,
柳常汝踉踉蹌蹌跑過來,滿身血污,沖著臉上剛剛挨了一拳的歐陽敬文喊:“將軍,不好了,方才傳來消息我們在平涼的糧倉被燒了,而且現在我們被包圍了。”
歐陽敬文氣喘吁吁看著已經血流成河的戰場,夕陽垂落在地平線上,刺眼奪目,他眼中閃過一抹暗芒,抽身后退,一腳踢起地面上的斬恨刀飛身上馬,看了眼李長澤,刀尖直指他所在的方向:“李長澤,今日是我輕敵,下一次我定要取你項上人頭。”
他掃視一圈混亂的局面,厲聲道:“向西南方位突圍!”
李長澤站在原地,腳下斷壁殘骸,身后尸橫遍野,眼看晉軍退卻,他抬手制止了士氣高漲要乘勝追擊的將士,指骨被捏的咔咔作響。
彭越跑過來氣喘吁吁道:“陛下,您沒事吧?”他看到李長澤的整條手臂都在發抖。
“無事,歐陽敬文回去了,你帶一隊人馬去接應紀風他們。”
彭越點頭:“是。”
今日這場戰爭最后以晉軍退敵結束,齊軍損失也不小,士兵傷亡慘重,可也抵擋不住打了勝仗之后士氣高漲。
李長澤坐在屋中任由軍醫替他包扎手上裂開翻卷的皮肉,紀風和彭越走了進來。
“陛下。”
“回來了。”李長澤收了手看也不看那軍醫,“你先下去。”
軍醫囁嚅著看著李長澤,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您手還沒有包扎好,前胸后背也有一些……”
“下去。”
軍醫噤聲退下,并替他們關上了房門。
李長澤隨意將手上的繃帶纏好:“可有受傷?”
紀風:“多謝陛下關心,臣無事,歐陽敬文今日進攻,平涼防守空虛,臣從之前我們發現的那條小道混進城中,本來事情都很順利,后來那個秦虎發現糧倉被燒,帶人搶救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帶上追兵緊追不舍,衛風為了斷后,受了重傷。”
李長澤:“讓他好好養傷。”
門外有人扣門:“陛下,祈京來信。”
“進來。”
李長澤拿過桌子上的帕子胡亂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士兵把信交給李長澤,恭敬地退了出去。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打了勝仗,李長澤臉上卻并沒有喜色。他拆開信件來看,嘴里還說著:“今天是歐陽敬文輕敵,我們本就在兵力上懸殊太大,今天燒了他們的糧倉,保不齊明天那個歐陽敬文會做出什么事來,別大意了。”
“屬下謹記。”紀風和彭越見李長澤臉色終于有所和緩,便知道來信的人是誰了,很有眼色地打算離開。
“站住。”李長澤突然叫住了他們。
“陛下還有何吩咐?”紀風轉身十分正色詢問。
“給朕上藥。”
紀風:“……”
彭越:“……”
彭越低著頭被紀風在背后推了一下被迫上前,他僵硬回頭,無聲用眼神看著他,
“紀風你?”
彭越不敢耽擱硬著頭皮上前給李長澤上藥。
過了片刻,李長澤忍無可忍,冷冷掃了一眼:“憋笑憋的的很辛苦吧。”
……
周臣興嘆了口氣:“此番先生蒙受不白之冤,老朽慚愧……”
“周大人不必這么說,今日大人特地相送,景泠感激不盡。”賀景泠站在馬車旁,左邊是賀敏之和霍子猶,今日他束了發,頭上戴著白玉冠,穿著普通的素色長袍,外面披著一件墨色大氅,整個人少了些讓人難以接近的清冷疏離,多了幾分平和。
周臣興:“閣老本也想來,只是突感風寒,無法相送,囑咐我向先生致歉。”
站在賀景泠旁邊的賀敏之聞言一笑:“閣老的托詞還是一如既往毫無新意,什么時候換一個吧。”
旁邊的楚寄遠對賀景泠道:“先生才從中州回來也沒有多休息幾日,現在又馬不停蹄北上,便是常人也會受不住,先生千萬要顧惜己身啊。”
“楚大人好意我心領了。”
他退后一步,看著來送行的幾人,北風蕭蕭,他執禮告別:“諸君,祈京就交給你們了。”
楊敬等人包藏禍心證據確鑿,只是仍舊沒有查出藏在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誰,這個隱患根本不是短時間內能夠解決的,大齊風雨飄搖,賀景泠想,總有機會知道他是誰的。
周臣興:“先生放心。”
賀景泠幾人上了馬車,長長的隊伍慢慢駛離了眾人的視線,冷風早就吹木了站在風中的一干人等的手腳,他們三三兩兩相攜散開,無人注意到旁邊一輛普通的馬車急切地出了城門。
馬車內,卓小宛伸手握住祝安發涼的手,什么都沒說。
祝安抬頭,啞聲問:“阿姐,你說他會原諒我嗎?”
卓小宛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搖頭道:“不知道,小安,你真的想好了嗎要回賀先生身邊去?”
祝安點頭:“我自己的錯,自己來還。”
“你長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馬車終于追上了隊伍,就這么不遠不近跟在后面。
隊伍在管道走了一日后日暮時分停在了一家驛館。
賀景泠下了馬車,這次為了減少些路途顛簸,韓軒特意讓工匠趕著做了輛寬敞結實奢華無比的馬車,盧飛趕上來湊到賀景泠身邊:“卓小宛的馬車一直跟在車隊后面,跟了一天了。”
賀景泠聽罷表情淡淡,韓軒帶他到了準備好的房間,一個人正等在里面。
賀景泠站在門口對他們道:“你們先下去吧。”
他關上門走到桌邊落座,伸出手放在桌面上。
沈木溪:“喲,這么自覺,早干嘛去啦?”隨口酸了賀景泠兩句,沒有得到對方的回答,她沒意思撇撇嘴,手搭在他的腕間,一時間房中陷入了沉默。
“如何?”
沈木溪沒說話,收了手開始收拾包袱。
“說話。”
“有樣學樣啊。”沈木溪臉上是少有的凝重,冷笑一下,“賀景泠,你要想好好活著,現在應該立刻馬上掉頭回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靜養為佳。”
賀景泠抿著唇沉默不語。沈木溪看得著急:“你自己什么身體你不知道嗎?年前先是去了西境,回京沒幾天又是中州,現在又北上,打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去了也不能上前線,為什么非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呢,李長澤難道就任由你這么胡來?”
“你瞞著他?”
“你這副樣子,又是從那個深山老林里鉆出來的?”賀景泠顯然不想回答她的話,直接轉移了話題。
沈木溪這風塵仆仆的樣子一看就是不知道去哪兒采藥才回來的。見賀景泠避而不答,她氣的牙癢癢,轉身背著包袱就走:“管我從哪兒來。”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回極風樓還是祈京?”賀景泠問她。
“煎藥。”
沈木溪說的咬牙切齒。
賀景泠愣了一下,接著微不可見笑了一下:“謝了。”
門口再次傳來響動,賀景泠以為是沈木溪去而復返:“落下什么了?”
門外有人回答:“先生,可以進來嗎?”
賀景泠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端起來喝了一口:
“進。”
門被人推開,卓小宛一身青色長裙,外套一件淺色小襖:“先生。”
祝安跟在身后走到他面前,還沒說話就跪了下來,沉默片刻,喊:“先生。”
賀景泠喝了口熱茶,才覺得緩過勁兒來:“不在扶風樓呆著,跟來這里干什么?”
卓小宛:“先生當年寬宏大量放過了他,可小安心中有愧,今日來便任憑先生處置。”
“先生,”祝安低著頭,聲音發悶,“對不起。”
“不用道歉,只以后別出現在我面前就行了。”
祝安臉色一白,但還是堅持說:“祝安有罪,愿意一生當牛做馬任先生差遣。”
“差遣?”賀景泠磚頭看他,“你沒了武功,不過是廢人一個,我從來不養廢物,如今齊晉兩國勢同水火,而你是北晉人。”
祝安顫抖著說:“北晉政局混亂,朝廷腐敗民不聊生,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國家,祝安不認。”
賀景泠眼神無波無瀾,杯子被手心捂熱,他叫了那個祝安很久沒有聽過的名字:“卓遙,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可能放一個隨時可能會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在我身邊。當年李宴沒要了你的命,你覺得你跟著我去北邊他還會視而不見?”
卓小宛不忍看祝安慘白的臉,但也無顏求賀景泠松口。從賀景泠房間離開后,她試探著說:“跟阿姐回去吧,別讓阿娘擔心。”
祝安看著賀景泠房間的方向。搖了搖頭,執拗地說:“不,我不回去。”
第103章 坐實
兩月后。
秦虎一腳踹在旁邊的臺階上:“歐陽大將軍, 這兩個月李長澤攻打了幾次平涼城,咱們雖然守住了,可最后那次不是損失慘重,過了年這么久朝廷還沒有糧草發下來, 我們可快撐不下去了。”
柳常汝:“秦將軍別急, 齊軍進攻了這么多次不還是沒有打下來, 那李長澤現在腹背受敵,要的是速戰速決,時間拖的越久他們越耗不起。”
“耗不起,齊軍總數不過十萬,我們有三十萬之眾,關鍵是他們糧草供應充足,我們有什么,再過兩天將士們都要去啃樹皮了。”秦虎暴脾氣地說了一通。
“閉嘴。”歐陽敬文收起放在桌上的腿, “要撒潑去外面。”
秦虎一拍桌子:“歐陽敬文, 你是他祁熙的走狗老子可不是, 老子也管不了朝廷那幫人的彎彎繞, 我只知道一點, 仗是他們要打的, 糧草他們說不給就不給,他媽的這是什么理,誰打仗這么憋屈過?”
秦虎的聲音猛地變了調, 話剛說完就被歐陽敬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摔翻在地, 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就在離秦虎眼睛不過半寸的地方:“聽著,這個地方我說了算, 你不過是我的副將,有本事你能從那些人手里討到糧食再說, 別只會做個只有脾氣沒有腦子的莽夫,”
秦虎掙扎不動:“這幾次齊軍攻城打成什么鳥樣了。我們現有的糧草已經撐不到半個月了,這仗要怎么打?”
柳常汝上前勸架:“將軍,我有一計,可解燃眉之急。”
歐陽敬文用刀警告地拍了拍秦虎的臉,冷漠起身:“說說看。”
“上次齊軍燒了我們的糧草,聽說最近他們有一大批軍資就要運到了,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柳常汝偷偷掃了眼歐陽敬文的臉色。
歐陽敬文冷冷一笑:“讓人查一下領頭的是什么人,越詳細越好。”
“是。”
與此同時,落霞關。
李長澤在演武場看軍隊操練,順便看了一圈兵器庫,上次和歐陽敬文打斗用的刀已經卷刃不能用了,倒不是沒有好刀,只是用過合適的,再用其他的總覺得差點什。
落霞關緊挨平涼關,當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在平涼修過水渠,還特意請教過程有道。引進了適合當地的作物種植,很大程度上改善了當地糧食緊缺的問題,是以他在這些地方倒是更受百姓擁戴。
他們和北晉兵力相差懸殊太大,歐陽敬文不是好對付的,每次打仗他們都損失不小,這么消耗下去不是個辦法,招兵買馬也是當務之急。
得以他在這里名聲還行,也或許是邊境之地的百姓憂患意識總要更強些,聽到皇帝都來了,踴躍參軍的還不少。
紀風迎面走來:“陛下,賀先生他們最晚后日黃昏時分就能到了,需要臣去接應嗎?”
李長澤將手中隨便拿的把刀扔給他:“用得著你去獻殷勤。”
紀風不明白李長澤這話是什么意思,就看見彭越牽了匹馬往他們這邊走來:“陛下。”
李長澤利落翻身上馬,對他們吩咐道:“做好分內的事,朕后日就回。”說完,一夾馬腹,轉眼間人已經奔出幾丈之外,只剩下空中揚起的一片塵土。
*
驪山城是大齊最北端的行腳商客聚集地之一,魚龍混雜,其中以販賣皮貨珠寶生意的為最多。
日暮時分,驪山城的官驛內。
盧飛推門而入,屋內賀景泠正在和賀敏之霍子猶兩人議事:“先生,都安頓好了。”
賀景泠頷首:“好,還有兩日就要到了,這是到落霞關的最后一個官驛,今晚讓大家都好好休息。”
這時候韓軒也進來了:“先生,按照你說的地址,我們找到那個人了。”
“找到了,”賀景泠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怎么樣?”
韓軒:“活的不錯。”
賀景泠的目光重新回到桌面上鋪著錯綜復雜的地形圖上,他們正在討論明日要經過的路線。
“明天我們辰時出發,路上要經過這里,”他指著其中一處山谷說道,“臨近邊關,歐陽敬文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我們燒了他們的糧倉,我得到消息現在北晉朝堂內斗嚴重,根本無暇顧及前線將士,糧草供應緊缺,我若是歐陽敬文,必定不會放過這么一個好時機。”
“可明日這里要真的有埋伏,我們要如何掩人耳目轉移這批糧草,又怎么迷惑歐陽敬文的視線?而且除去押運糧草的將士我們沒有多少人馬。”賀敏之陳述道。
賀景泠輕輕扣著桌面,陷入沉思,門外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盧飛去開門,接著傳來一陣驚呼:
“陛下!”盧飛驚訝地連行禮都忘了。
屋中另外幾人聽到動靜全都刷的一下站了起來,看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人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通通跪下:“拜見陛下。”
賀景泠聽見動靜微不可見眨了下眼睛,和來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觸,他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坐在那里,只是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曲。
他莫名在那極度安靜的氛圍中收回了目光,端出一派從容做派淡定起身:“你怎么來了。”
李長澤倚在門口:“來找盧飛。”
賀景泠壓下唇角:“哦,可是盧飛剛才出去了。”
李長澤淡定不下去,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胳膊一伸把人攬在懷里,摸著懷中明顯清減了的人兒,冷哼說:“等會兒在找他算賬。”
屋子里的人早都識趣的離開了,漠北的風光是廣袤無垠的荒涼,殘紅的夕陽透過窗戶紙照到兩人緊貼在一起的身上。賀景泠只壓不住唇角,他是一早料定李長澤要來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抽得開身,所以便也壓制著沒刻意去琢磨,現在人突然出現,不驚喜是假的。
李長澤還生著氣:“賀先生好本事,要一路從各州府調糧,還能這么快就到,快比得上我們當時的行軍速度了。”
賀景泠雙手上移,捧著李長澤的臉,湊近吻了上去。
李長澤有一肚子話要訓他,不過眼下都說不出來了,剩下的話被咽在了唇齒間,他對上賀景泠的眼睛,覺得賀景泠就是故意的,用這種眼神看他,讓他連火都不知道該怎么發。
李長澤終究還是敗下陣來,他摁住賀景泠頭,兇狠地回吻。從前想見就能見的人,現在卻聚少離多,思念已經成了常態,李長澤似乎已經習慣并且適應了每日都提心吊膽的感覺。
可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賀景泠總叫他放不下。
只有人真正在他身邊,在他視線范圍內的時候他才覺得安心。
賀景泠被吻的雙腿發軟,他手指下移,摸索著繞到李長澤身后去解他的腰帶。李長澤按住他亂動的手,啞聲說:“別亂摸。”
賀景泠眼睛含著水光,臉上染了一層薄紅,語氣很輕地問他:“你不想嗎?”
李長澤目光暗沉:“明天還要趕路。”
賀景泠挑眉:“這么正經?”他“哦”了一聲,指尖勾著李長澤的掌心,打著圈玩兒。
李長澤一把握緊他的手,摁下那些撩人心弦的癢:“我還沒消氣呢。”
“別氣了,”賀景泠貼著他,呼吸間的熱氣都灑在了李長澤頸間,賀景泠貼著他,“李宴,我好想你。”
李長澤也想,但他更氣賀景泠做起事來不管不顧,不拿自己當回事。
可分開這么久,他又舍不得好不容易見了面還生他的氣,只能懲罰似的再次吻住他,力道很大,像是想要吸血啖肉,把人往骨血里揉。
賀景泠回應地熱烈,他在李長澤手底下軟了腰,化作了水,指尖都是握不住的潮濕,桌子上的紙張消失不見,凳子被踢到了一處堆擠著,賀景泠咬著唇感受著身.下結實的木桌傳來的震感,恍惚間,又不知道這震感是桌子傳給他的還是李長澤帶來的。
李長澤壞透了,故意吊著他,磨著他,不給他痛快,賀景泠紅著眼角,受不了地吻上李長澤,又像是討擾又像是邀請,唇齒間最終還是抑制不住泄出了聲。
李長澤的溫度燙著了他,散落的長發緊貼著汗涔涔的脖頸,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擋住了些許泛紅的皮膚。
李長澤抱緊那發抖的身體,貼著賀景泠耳朵啞聲順著他剛才的話問:“有多想?”
賀景泠低哼了聲,拍了一下他的背,聲音都透著粘稠,慢半拍地把從前李長澤對他說的話還給了他:“日思夜想,朝思暮想。”
暮色四合,窗紗外隔著一條街燈火闌珊人聲鼎沸,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城中這樣熱鬧,可他無心顧及,從腰眼處陡然升騰而起的麻意幾乎將他擊潰。
李長澤沒有收著力,抵著賀景泠胸膛的每一次沖.撞都結實有力,偏偏賀景泠喜歡這樣的洶涌,他在這種極致的浪潮中勾住李長澤的肩膀,拉著他深吻,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賀景泠放空了的腦袋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快的他抓不住,身體陡然騰空,他低呼一聲抱緊李長澤,不可思議的深度讓他的手臂越收越緊,緊張的腳趾都在打顫。
李長澤就這么抱著他,被賀景泠這副模樣引得發笑,抵著他逗道:“二月二,龍抬頭,”賀景泠閉了眼,感受著李長澤灼人的溫度,聽著他繼續說,“宜出行,宜嫁娶。”
愛意在彼此的抵死糾纏中濃烈地充斥著房間的每一方寸,李長澤掐住那截腰,把賀景泠的朝思暮想幾個字坐實到了極致。
第104章 孤墨
長街之上人群熙攘, 不同于京都的金碧輝煌繁華豪奢,這座坐落于荒涼邊陲的城鎮有著屬于漠北獨有的風情,高鼻深目的外邦人,妖艷美麗的異域妖姬, 隨處可見的駱駝羚羊, 語調古老而又晦澀的歌曲……
雜耍的伎師前面被圍堵的水泄不通, 賣掛飾珠釵的小攤前時而停留著一兩個客人。
人群攢動,熱鬧非凡,自有一番風光。
賀景泠換了身緋色長袍,同色的披風在各式燈籠的照耀下顯得華光溢彩,李長澤和他在街上走走停停,欣賞這闊別已久來之不易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不知是說到什么,賀景泠臉色稍顯凝重:“狡兔三窟,平涼被攻陷后我不相信他會就這么死了, 一直讓韓軒他們暗中探查, 這個住址是有次他喝醉了酒無意間說出來的。最近才有他的消息, 沒確定之前總不能讓你空歡喜一場。”他邊說邊掃視周圍, 忽的腳步一頓, 停了下來。
“怎么了?”
賀景泠又朝那個方向看了眼, 什么都沒有,他搖了搖頭:“沒什么。”
李長澤又道:“這么了解他。”
“誰?”賀景泠沒聽清。
“李老頭。”
賀景泠莞爾:“陛下,這是吃的什么飛醋?”
李長澤面不改容的功夫一直都是極好的, 坦然且理直氣壯:“賀先生, 是我先問的。”
前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大堆人聞聲趕了過去, 人擠著人,賀景泠回頭正要對李長澤說什么, 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李長澤瞬間將人接住,他的手緊緊抓住賀景泠的手腕。
賀景泠渾不在意,順勢抱著李長澤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最了解你。”
被人群沖撞的那一絲絲不悅因為這句話消失殆盡,比風離開的還干凈。鋒利的眉眼被風吹的泛起漣漪,李長澤的柔情向來只屬于一個人。
李長澤拉過賀景泠的手臂繞到自己肩上,不知怎么就將人背了起來。待賀景泠反應過來,人已經他的背上了。
“我的景泠金貴,還是讓我背著吧。”
賀景泠還真的有些累,心安理得地趴在李長澤背上,摸了摸他的耳朵:“有勞夫君了。”
李長澤的腳步應聲停下,他扭回頭盯著賀景泠,目光中帶著隱藏不住的得意,再對上賀景泠笑盈盈的視線,他回過頭,故作正經壓了下唇角,警告說:“別亂摸。”
“沒有啊,”賀景泠變本加厲,手指覆蓋在那處滾動的喉結上,用氣音問,“方才還讓摸的,難道平常的時候還不可以摸嗎?”
李長澤掂著手中的份量,借著衣服寬大的便宜不輕不重捏了下。
賀景泠小聲“呀”了一聲,貼在李長澤耳邊罵他:“流氓。”
李長澤面不改色:“你喜歡。”
賀景泠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認同地點點頭:“我喜歡流氓。”
李長澤的目光越發暗沉。
他腳程快,帶著人才一會兒的功夫就遠離了人群的喧囂,街道逐漸變得清冷起來,他們的腳步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隱秘而又清晰。
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感受到李長澤緊繃的身體,賀景泠拍了拍他,示意李長澤放他下來。雙腳落地站定后,他們的前后方赫然出現了一群蒙面黑衣人。
李長澤和賀景泠現在原處,目光極具壓迫性地掃過這群從天而降的殺手,對著站在最中間的那個人笑了笑:“怎么才來,也太慢了吧!”
為首的黑衣人神情冷峻,并不多話,對著身后眾人抬手一揮。
刺客頓時蜂擁而來,前仆后繼沖向他們。
賀景泠被李長澤護在中間,周圍刀光劍影也沒能近身一絲一毫。他盯著不遠處的黑衣人,揚起笑來:“百聞不如一見,歐陽將軍果然比傳聞還要殺伐果斷。”
歐陽敬文一把扯下面罩:“你怎么知道是我?”
賀景泠:“斬恨刀聞名天下,你手中的繭一看便知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歐陽敬文饒有興趣地看著賀景泠,見李長澤將他護的密不透風:“傳聞果然不假,沒想到大齊皇帝竟然也是個情種。”
李長澤搶了把刺客的劍,擋在賀景泠身前,一直跟在暗處的韓軒盧飛也加入了戰局。他站在賀景泠身旁,和歐陽敬文遙遙相對。
李長澤借著月光打量手中的長劍:“歐陽敬文,驪山城是大齊邊境,你跑到這里來撒野,是真覺得自己能如入無人之境全身而退?”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歐陽敬文笑容燦爛,“何況還有意外之喜,拿下大齊皇帝的命我們這一趟可就值多了。”
說著,他拍拍手,暗中那還走出數十人,全都穿著各式各樣服裝,黑壓壓一片擋住了整個街道,殺氣逼人。
場面肅殺,不過瞬間便廝殺成一片。
李長澤當機立斷,帶著賀景泠從韓軒他們打開的豁口突圍。
“想走?”歐陽敬文一個翻身縱越擋在李長澤前方,手中拿著的正是那把斬恨刀。
李長澤和賀景泠對視一眼,歐陽敬文不再啰嗦拖著長刀就向他們砍來,李長澤迎了上去,手中的劍對上歐陽敬文的刀,頃刻間劍被劈成兩截,兩人很快就纏斗在了一起。
賀景泠的手藏在寬大的袖子中,漸漸收緊,面上兀自八風不動:“歐陽敬文,你出動這么多的人,官差很快就回趕來,屆時你以為你們跑得掉。”
歐陽敬文:“趕過來?你們應該擔心驛館的糧草會不會出事。”
賀景泠回頭朝著驛館的方向看去,火光照亮了身后的長夜。他回過頭:“原來你是想一箭雙雕。”
歐陽敬文和李長澤交過手,不敢有絲毫大意,不在回答賀景泠。
然而賀景泠沒想罷休,繼續道:“我很早之前就派人調查過你了,出身不詳,少年時被承恩寺收留,后來拜吳奉為義父,從此一路青云直上。”
歐陽敬文還是沒有回答他,但臉色已經冷到了極致。
賀景泠繼續道:“你攻破平涼,打的是一個復仇的旗號,世人都以為是報當年北晉慘敗的仇,可我覺得你更像是在為你的舊主復仇。”
盧飛忍不住問:“先生,他舊主是誰啊?”
“赫舒。”
“赫舒,她不是……”盧飛及時住嘴。
“北晉嫡長公主,和親大齊嫁于齊王李懷安,之后意外而死。”
“住口!”歐陽敬文在聽到赫舒這個名字時臉上閃過一抹狠色,斬恨刀點轉方向不再攻擊李長澤,直直朝著賀景泠的面門而去,“意外?罵不過是你們大齊欺人太甚,連一個女人都容不下,赫舒才會受盡折辱含恨而死。”
一直注意著這邊動靜的韓軒抽身回來,一劍砍在歐陽敬文的后背上,但是歐陽敬文絲毫不為所動,與此同時李長澤的斷劍順勢插.入歐陽敬文的肩膀,頓時,血流如注。
“赫舒橫死異國,連尸首都沒有見到,你當然恨。”賀景泠自顧自繼續道,“可你別忘了,是誰讓她遠赴他鄉和親的,是誰拿她的親弟弟威脅她安分守己的,如今你不但不去找那罪魁禍首報仇,反而幫著罪魁禍首架空赫舒唯一的親弟弟手中的權力。”
歐陽敬文被逼著后退,已經是雙目赤紅。下屬接住他:“將軍小心。”
他甩開下屬,恨不得把賀景泠生吞活剝:“你知道什么,你又算什么東西。”他目光狠戾地盯著前方不動如山的人,知道這不過是對方的詭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被激怒的感覺了。
“賀景泠,你真厲害。”陰沉的目光賀景泠臉上掃過,緩緩勾起一抹笑意,似乎勝券在握,“可有一點你說錯了,今夜不是一箭雙雕,是一箭三雕,今夜我北晉大軍就要拿下落霞關,拿你全城百姓為公主陪葬。”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雙方再一次纏斗在一起,驀地,暗器刺穿皮肉,他們周圍倒下一片人,血腥味越來越濃,一道蒼老的聲音突然傳來:“接刀。”
李長澤借力躍起利落翻身抓住憑空飛來的武器。
那是一把通體漆黑用精鋼練就而成的關刀,形如彎月,柄長八寸,刀背刻有繁復精細的紋理。
賀景泠尋聲望去,送刀的人已然不見蹤跡。
孤墨,是那人送給李長澤的加冠禮,果然還在。
長刀在手,李長澤再也不用受到兵器不便的掣肘,掄刀上去就和歐陽敬文戰在一處,劈砍之間,威力無比。
歐陽敬文雖然受了傷,但絲毫不影響他出刀的速度,只是心下有了忌憚,總會有些許顧忌。
“赫舒還活著。”
李長澤揮刀而下,歐陽敬文迅速躲閃,重力直接將石板路劈裂,他并沒有收手,拔刀就勢再砍,劃破了歐陽敬文胸前的衣服。
刀鋒染血,歐陽敬文后退數步,甚至來不及吐血,狠狠瞪著賀景泠:“你說什么?”
身后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火把照亮了原本不甚明亮的街道。屬下扶住歐陽敬文急切道:“將軍,他們的援軍來了,我們要盡快撤離。”
歐陽敬文抬手擦了擦眼角的血污,一動不動,再次質問:“你剛才說什么?”
賀景泠上前兩步,站在李長澤身旁:“歐陽敬文,今夜不是秦虎攻下落霞關,而是我們要拿回平涼城。”
幾乎瞬間,歐陽敬文就明白了賀景泠話里的意思。被戲耍的惱怒讓他怒火中燒,看著賀景泠那副狡猾的模樣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于殷和一個穿著戰甲的中年人來到李長澤身邊:“陛下,驛館那邊火勢已經撲滅,罪魁禍首已經捉拿歸案,還有霍大人和賀大人已經順利出關。”
“將軍,再不撤死的人會更多。”屬下眼看他們已經被敵人合圍了,努力勸道。
李長澤:“生死不論。”
得到指示的陶云長立刻揚聲道:“殺!”
“想殺我,沒那么容易。”歐陽敬文知道今夜他輸得徹底,從懷中拿出一個火折子一樣的東西打開,迅速扔進損人群中。
霎那間整條街都煙霧繚繞。
“今日是我大意,他日定當百倍償還。”
等嗆人的煙霧散盡,歐陽敬文已經不見蹤影。主將都跑了,剩下的人驚慌失措,全都慌張的扔了兵器跪地投降保命。
所有人都在等著李長澤的指示,幾十號人,究竟該如何處置?
賀景泠沒有看李長澤,他的目光平靜地略過那些晉軍的臉,聽見旁邊的李長澤毫無感情的吐出一個字:
“殺。”
陶云長眼中也都是冷意,受了命令沒有遲疑就揮了揮手。
慘叫聲響徹長夜,可沒人眨眼。
這才是血債血償。
第105章 破屋
北晉皇城。
“陛下, 臣敬您一杯。”
恢宏大氣的殿宇之上,攝政王祁熙端起面前的酒杯沖上面的少年敬酒。
尚且年少的君王聞聲從舞樂之音中回過神來,立刻拿起桌上的酒杯回敬:“皇叔,要敬也是朕敬您, 連奕在此恭祝皇叔松鶴延年春秋不老。”
各懷鬼胎的臣子見到皇帝都端起了酒杯也紛紛附和, 翻來覆去說著那些聽膩了的祝詞。
流水似的菜肴被端上來, 樂伎換了一波又一波,大殿之上張燈結彩壁燈高掛,玉石鋪地琉璃作瓦,下面的人錦衣華服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美酒佳肴,無一不令人沉醉其中。極致的奢靡,也是極致的享樂。
祁連奕喝完酒,目光又回到中央身姿曼妙的舞伎身上, 他看上了幾個人, 見心腹太監很有眼色地記了下來, 心里瞬間舒暢。
今夜的主角是攝政王祁熙, 北晉的九皇叔, 當朝攝政王。先皇駕崩后憑借一己之力將不受待見的祁連奕撫上皇位, 原本能力出眾的大皇子,文武雙全的三皇子,八面玲瓏的九皇子, 還有母族勢力強大的十三皇子……誰都有可能是皇位的繼承人, 但最后當上皇帝的是他。
都是因為祁熙。
一個背靠百年世家,手握北晉三十萬大軍的親王。
群臣宴飲, 行止之間不是看的上方帝王的臉色,恭維的話語也都圍繞的不是他。
就在眾人都沉浸在酒香雅樂中的時候, 一個身形威猛約有五十多歲的的中年男子踏入了殿中,他穿著鐵甲,腰間佩劍,面容堅毅。
“拜見陛下。”吳奉走到殿前跪下。
“吳將軍,不是說身體不適在家休養嗎,怎么又來了?”小皇帝已經有些困了,旁邊的侍女為他按摩的舒服,整個人都昏昏欲睡。
吳奉:“前線戰事吃緊,秦將軍又派人來問糧草的事宜了,請問陛……”
“今日是皇叔壽宴,將軍就為這種小事兒進宮,”小皇帝不耐煩打斷了他,“朕不想在這大喜之日提這種掃興之事,來人,給吳將軍在這兒搬張椅子。”
他指著自己下面的空地方道。
宮人忙不迭行動起來,吳奉進來之后舞樂之聲依舊在繼續,根本沒人關心他給上面的皇帝說了什么。
“吳將軍,入席吧。”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小皇帝出聲催促。
吳奉黢黑的臉上掙扎了幾番:“陛下,邊疆將士出生入死,我們在這里盡情宴飲,如此奢靡無度,會讓邊關的將士們寒心啊。”
“年底戶部跟朕哭窮,國庫也都要掏空了,剛過完年那里不花錢?朝廷養著那么多人每個人就只會跟朕伸手,那朕要你們這幫廢物有什么用?”小皇帝將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拍案而起。
下面的臣子立刻跪下,一臉惶恐:“陛下息怒。”
全場靜寂,誰也不知道這個才十七歲的小皇帝又發什么瘋。他們偷偷抬頭看著安坐在席位間的祁熙,希望他出聲管教一下皇帝。
“連奕,吳將軍也是為了北晉,何必發這么大的火。”
好在祁熙沒有辜負眾臣的期盼,事不關己地掃視了全場一眼,一句話就讓皇帝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小皇帝面色陰沉:“皇叔,今日是你壽宴,朕不想有不懂規矩的東西掃了你的雅興。”
祁熙沒接他話,對吳奉命令道:“吳將軍,先坐下吧。”
吳奉動了動嘴,道了聲:“是。”
祁熙再次拿起桌上的酒杯,看著吳奉坐到屬于他的那個位置,揚了揚唇角:“吳將軍不必擔心,糧草本王已經命薛辛薛大人在籌備了,不日便能送達邊關,前線戰事吃緊,一切以大局為重。”
“朕的戶部尚書,是這樣嗎?”他這個皇帝張口時告訴他沒錢了,祁熙一句話又有了。
大氣也不敢喘的朝臣在聽到這個消息默契地沒有說話。
天子要大興土木修陵寢,修望天臺,戶部趕鴨子上架,被迫出列:“回陛下,相師說修建望天臺有傷人和,而且陛下春秋正盛,陵寢一事也不急于一時,當務之急還是要緊著邊關將士……”
“我阿姐為國犧牲,朕要替她建個陵寢你們這些人竟然敢欺上瞞下欺瞞于朕。”盛怒的天子不顧體統將杯盤狠狠擲向下面的老臣,鮮血緩緩從老臣的額角流下來。
所有人都嚇得瑟瑟發抖,祁連奕見到這幅情形心中怒火更甚,一腳踢翻了面前的長桌:“沒用的廢物,既然不聽話,就換個聽話的人來。”
他揮了揮手,立刻有侍衛來將工部戶部兩個大臣拉下去。
“陛下,陛下……饒命啊陛下,王爺。王爺……救……”他們把求生的希望落到旁邊的祁熙身上,然后只是被拖的越來越遠。至始至終,祁熙都沒有替他們說過話。
安靜了突然,殿外傳來一陣喧嘩,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緊接著,有人如同見了鬼一般驚起。
“公主!”
“長公主?是長公主!”
重物落地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出,祁連奕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到赫舒面前,將她上上下下渾身打量了遍:
“……阿姐,你沒死……你還活著……”
赫舒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事實上自從回到北晉她也只過了一段安穩的日子,直到行蹤被人發現之前。后來她便一直在受被人追殺,一路上見證了戰爭帶給百姓的苦難,她看向不遠處的祁熙,道:“是。阿姐回來了。”
……
雖然已經入了春,可北方還是冷得很,打了一天一夜的仗,平涼關被他們拿回來了,昨天白天齊軍才進駐平涼城,安排各個關口的守衛,每個要隘的巡邏隊伍,修繕房屋,登記人口,一直忙到了現在。
這次輪到他調休,因為在平涼有自己的住處,他輪休的時候都會回去住。
被戰火侵蝕過的城池四處都是斷壁殘垣,塌了的房屋比比皆是,燒焦了的尸體被士兵一具具從殘骸中挖了出來,擺在空地中央。那里已經密密麻麻擺了一條街。
他穿過長巷,七拐八拐走進了最里面城墻根下的破屋,好在基本健在。
宋景章松了口氣。
他抬腳往屋子里走去,房間很小,總共兩間,中間靠著一塊布簾隔開,北方總比南方要了冷上許多,他沒錢買碳火,冷的受不住的時候就多灌幾個湯捂子,
房子沒有塌毀已經在他的意料之外了,可宋景章進了屋,發現里面竟然還很干凈整潔。
雖然他家沒幾樣像樣的家具。
他點了火折子,漆黑的房間被照亮了一小片空間。他猝不及防看見了一個人。
一動不動站在角落里,不知道的以為是賊。
“你回來了,”看見他,宋景章有些不可置信地問,“房間都是你打掃的?”
人影依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傻,過了半天才“嗯”了一聲。他早就回來了,齊軍奪回平涼城,死里逃生的百姓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幸運的或許還能從尸坑里找到一兩具家人的尸體。
“有熱水嗎?”
“嗯。”人影嗯了一聲,這次動了,不一會兒端了一盆熱水進來。
宋景章接過來道:“我幾天沒洗澡了,進去擦擦,你不許進來。”沒等對方說話,他就已經端著水進屋去了。
軍營里五大三粗的漢子過得糙,行軍打仗也沒人窮講究,從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金尊玉貴養大的紈绔子弟過上了他從前從來沒有想象過的日子。
打了一天一夜的仗,接著有值了一天的崗,他早就筋疲力盡,此刻恨不得倒頭就睡。宋景章來這邊已經快兩年了,入伍也有一年多了,其實是死是活于他而言沒有多大關系,塵埃落定,對他來說什么都不重要,所以打仗他總是沖在最前面,他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反正他活到了現在。
半年前,他在路邊的乞丐堆里看見了失憶的李珩衍。
背上突然感覺到一陣冰涼,宋景章幾乎是驚恐地從回憶中抽離,他猛地轉身用力打掉李珩衍的手,幾乎吼道:“你干什么?”
李珩衍垂下來的眸子落在宋景章的腰間,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掉了一大塊皮,血已經凝固呈黑褐色:“你受傷了。”
“不用你管。”宋景章快速扯了衣服過來穿上,他的拳頭緊緊握著,仿佛在極力壓抑著什么,面無表情說,“滾出去。”
“你在生氣?為什么?”
宋景章為自己這么大的反應而感到難堪:“滾。”
李珩衍站在原地,他的眼睛一如從前平靜無波,那張臉依舊俊逸出塵,只是眼底一閃而過一絲不解。他不明白宋景章為什么會有這么大反應,仍舊不肯放棄:“我幫你上藥。”
宋景章只覺得氣血翻涌,抬手推開他的時候打翻了手邊的銅盆,已經只有余溫的水嘩啦一下全都倒在了逼仄的房間里,銅盆掉在地上發出哐當響聲。瞬間狼藉一片。
第106章 選擇
平涼地處荒涼北境, 是朝廷發配罪犯的首選地之一,賀景泠當年便是被流放到了這里。從祈京走到這里,光靠著雙腳要走上大半年。
如今五年不到,他又回來了。
屋里幾個人或坐或站, 討論的熱烈。
“陛下命人把那些尸體都掛在了城墻上, 用來威懾晉軍, 北晉打了敗仗,那個歐陽敬文這次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要做好心理準備。”說話之人叫做衛風,是李長澤來平涼后新提拔上來的參將。
盧飛義憤填膺道:“我們平涼城的百姓死的多慘,不把那些人梟首示眾怎么平息百姓的怒火,而且也該讓晉軍看看他們驍勇善戰的大將軍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韓軒在給賀景泠磨墨,聽到他們的話滿不在乎道:“沒把他們千刀萬剮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是打仗, 本來就是你死我活, 那個歐陽敬文是個狠人, 幾十個人說撇下就撇下, 說不定他們就是活著回去也活不了。”
盧飛眼珠一轉:“誒你們知道嗎, 那個歐陽敬文曾經在承恩寺待了十三年, 北晉的承恩寺是個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說吧。”他給了眾人一個你們都懂的眼神。
衛風性格比較剛直,不懂他打什么啞謎:“什么地方?不就是個佛寺嗎?”
一直沒說話的于殷抱著雙臂靠在旁邊哼了一聲:“要真這么簡單他們說什么, 承恩寺是皇家專門關押那些犯了大罪的人, 里面的人一律用來招待有朝廷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員的皇家妓院。”
“啊,”衛風麥色的皮膚頓時通紅, “皇家妓院?這也太荒謬了吧。”
“韓軒,”賀景泠擱了筆, 把晾干了的拜帖合上交給他,“把這封拜帖交給兗州王家的當家人王溪亭手上,告訴他過幾日我會親自登門拜訪。”
韓軒沒有多問,放下墨錠接了過來說:“好,我午后啟程,最快后天便到。”
賀景泠點點頭,對衛風道:“那承恩寺畢竟是皇家妓院,知道的人也只占少數,衛將軍不知道也很正常。”
衛風:“那……那個歐陽敬文還……”
“所以說去了那種地方還能全須全尾的出來,他也算是人物。”于殷說的陰陽怪氣。
李長澤挑簾低頭從外面進來:“都在這兒,聊什么呢?”
他走到賀景泠面前,在書案前站定,雙手撐著桌:“你猜我碰見了誰?”
盧飛他們拖著還沒聊夠的衛風離開了,屋子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李老頭。”
李長澤繞過桌案,站到他身后:“那晚他扔下孤墨刀就跑了,我還以為他不會這么快回平涼城。”
“逃亡路上還記著把你寄存在他那兒的刀帶上,這份情得記著。”
“那有空我們去看他。”李長澤道。
“好。”
“看什么呢?”他瞅見賀景泠的目光一直落在一封書信上,打他進來就沒移開過。
“匡嚴禮的來信,這幾年一些北方的小商戶紛紛抱團加入了一個名叫大通的商會,短短幾年發展迅速,已經發展到了渭河流域,商會遍布北方,比之他的平賢商會在北方的分布也差不了多少,有些方面甚至是超過了我們。其實自從平賢商會成立以來也有不少商人效仿,但都不足為慮,構不成威脅。而且大小商戶之間有競爭是好事,一個國家太過龐大,經濟的發展不能只是一家獨大,只是近些日子那個王溪亭,也就是大通商會的掌舵人,有些犯糊涂,隨便找了個理由就敢攔截我們的商隊。”
平賢商會的事李長澤過問的少,當下有些疑惑:“查清楚了嗎是為什么這么做?”
“暫時還不知道,我打算親自去拜會,畢竟中州受災的時候他們帶頭捐了不少財帛,不過在商言商,去兗州是來平涼之前便決定了的。”之前為了盡快把糧草安全送達平涼,所以路過兗州也沒有過多停留。
李長澤給他捏肩,雙手用著合適的力道,掌下是清晰的骨骼感,他玩笑著開口:“看來是已經決定了,什么時候動身?”
“后日動身吧,平涼剛剛奪回來,要處理的事還一大堆,好在官府的戶籍還沒被燒毀,這次平涼城具體死亡人數也可以確定下來,還有從附近州縣遷來的人口安置問題,現在這里尚且還不穩定,百姓大多不愿意搬遷,沒有人口,招兵之事便很難有進展。”
賀景泠說了太多話,端起旁邊的茶就要喝,被李長澤一把奪了過去:“都冷了,我給你重新倒。”
他將杯子里原來的茶倒掉,拎過旁邊火爐子上咕咕冒著熱氣的茶壺給賀景泠倒了一杯放在他左手邊:“等會兒在喝,小心燙。”
茶壺被重新放回爐子上,他突然喊:“阿煊。”
“嗯。”賀景泠端起茶杯吹了吹,含糊地應了一聲。
“楊敬的事為何不與我說?”
賀景泠還是覺得燙,放了手,撩起眼皮看站在爐子旁貌似借著升騰的熱氣暖手的人,后知后覺從李長澤那漫不經心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別的意思,道:“說了,你不會讓我這么做。”
李長澤沒有看賀景泠,余光卻一直注意著他那邊,見他走了過來身體也沒動。
賀景泠湊到他身旁,把冷冰冰的手貼著李長澤,偏頭看著他試探著說:“現在說……不晚吧。我就是忘了,你生氣了?”
李長澤抓過他的手握緊,依舊垂著眼沒有回答他這話,道:“幾年前你府上那個冷大夫說的那個華尋枝,我一直派人找他,近日有了些眉目,據說就是驪山城羅水鎮的人,一個月前有人在幽州見過,我已經派紀風去幽州了。”
“嗯。”賀景泠感受著對方掌心傳來的熱意,“紀風彭越是你身邊要緊的人,還有盧飛和于殷,韓軒武藝高強,我身邊有他也夠了,他們兩個還是回你身邊吧。”
“留下吧。”李長澤拉過賀景泠的手,將人抱了滿懷,埋首在他的脖頸間,“你要去幽州,有他們在你身邊我能安心些。”
賀景泠笑著拍了拍他的背:“不生氣啦?”
李長澤耷著眼:“沒時間……”
“對了,南邊來信了,雷信受了傷,商陸帶領軍隊和楚越大軍在泗水河畔大戰一場,我們贏了。”
賀景泠和他分開,將人拉到旁邊軟榻坐下,給他倒了杯熱茶,隔著氤氳的熱氣坐在對面,道:“西楚南越本是小國,抱團取暖本不過是相互利用,一旦利散他們的結盟自然不攻自破,到時候不足為慮。”
“這些我之前便想過,可眼下你我分身乏術,難道阿煊有合適的人選?”
“何升,你覺得呢?”
李長澤思忖片刻:“西楚南越兩國民風彪悍,兩國結盟靠的不僅是聯姻,還有極度相似的民風民俗,而且兩國文字錢幣相通,多年的經貿互通早就密不可分,想要離間他們不是易事,這一趟生死難料。”
“可若做成,眼下南境的危機便迎刃而解。是何升自己來信跟我說的,這兩年他往返三地,對于那邊的情況比你我更了解。”
李長澤沒有接話,何升到底不是朝廷中人,出使一事茲事體大,何升他還是有幾分了解,為人溫和善于謀略,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
可是……
賀景泠知道他的顧慮,道:“還有一個辦法。”
……
當年晉軍在和大齊的戰爭中連連敗退,卓小宛和母親一路南逃后來為賀景泠所救,從此流浪異國他鄉至今已有十幾年,現在故國就在眼前,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卓小宛,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阿姐,你當真要回去?你要回去,我也不在阿娘身邊,阿娘還在祈京。她以后怎么辦。”祝安不想卓小宛回去,北晉大興戰火,百姓苦不堪言,赫舒公主不過是個女子,回去了又能怎樣。上位者們爭權奪利他管不著,他只想他的家人都好好的。
卓小宛看著他:“小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想留在大齊,阿姐想回到北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畢竟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說好了如果戰爭結束以后阿姐或者你還活著,便去祈京找阿娘。”
“可是,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赫舒是公主,我們不過是是普通人,你能幫她什么呢,現在朝廷是攝政王掌權,赫舒公主怎么可能斗得過他。”
卓小宛沉默許久,她望著窗戶外沒有風的昏沉的天空:“我只是個普通人,但小安,我也是北晉人,你我的父親,你的姐夫都為了北晉而戰死,我沒辦法留在這里茍且偷生。”
祝安眼眶漸漸泛紅,情緒激動:“我只知道,北晉皇帝荒淫無道,朝廷橫征暴斂,將士們在為他們出生入死,那些人卻揮霍無度,這樣的國家,沒有效忠的必要。”
他說的沒錯,可卓小宛也沒有錯,不過是選擇不同而已。正是因為赫舒舉步維艱,所以她更要回去。
卓小宛想要替祝安擦掉掉下來的眼淚,祝安一把揮開:“阿姐,別回去,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
卓小宛再次抬手擦掉他的眼淚,說:“小安,逃不掉的,你已經為北晉死過一次了,再不欠他什么,可我還沒有。”
卓小宛是一個人來見賀景泠的,她來時李長澤剛走,賀景泠坐在榻上看書。
她一進來就跪在地上:“先生。”
賀景泠似乎早就料到她會來,但還是道:“韓軒說你想見我,有什么事嗎?”
卓小宛從懷中掏出一塊帶有徽識的令牌,她將令牌舉過頭頂,什么都沒有說。
賀景泠曲著手一下一下地敲擊木桌,沒有多問:“你想清楚了便行。”
卓小宛對著賀景泠磕了一個頭,起身將東西放在賀景泠邊上的小幾上,后退幾步:“當年若不是蒙先生相救,我們一家便只能地府相聚,先生大恩小宛感激不盡,今生無以為報,愿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賀景泠放下書,那雙眸子一如既往漆黑沉靜,他看著面前依舊風采動人的女子:“這些年你已經還清了,之前我便說過,你想走隨時可以。”
卓小宛雙手無意識絞緊:“先生,我知小安罪無可赦,只是他如今就是廢人一個,對先生已無威脅,小宛腆臉求先生看在主仆一場的份上,今后能照看一二。”說完,她重重磕了一個頭。
“你走吧。”賀景泠什么都沒有說。
第107章 圣主
少時的李長澤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可笑的認為李牧對他真的有所謂的父子情, 他的父皇雄韜偉略深明大義,是天下百姓敬仰愛戴的明君。
后來,隨著他的長大伴隨著的是不知道多少次的生死徘徊,他漸漸明白了和皇室中人講血濃于水這句話才是最可笑的笑話。
他的父皇看似對他這個太子寄予厚望, 一邊有意無意打壓他的同時卻又重用他的兄弟。忌憚世家大族的實力, 又不允許太子上位沾染分毫權力。母親膽小懦弱, 即便身為皇后也活的艱難,連最基本的自保都難以做到,從來只會教導李長澤要忍耐上進,要循規蹈矩坐穩太子之位,從來看不見平靜表面下的腥風血雨。
后來他學會了曲意逢迎,陪著他們上演父子情深,母慈子孝的戲碼。他明白只有擁有絕對的權力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因為過早的接觸陰謀算計,他的那顆心早就冰冷堅硬, 對于身邊出現的每一個“長輩”之類的人他下意識會用最惡意的想法去揣測他們。
李老頭算是個例外。
他曾是一個普通老牢頭, 相識是因為李長澤命人打招呼要照顧一下賀景泠。
后來偶遇幾次, 那個老頭說話總是高深莫測, 對于戰場諸事可謂料事如神, 他教給了李長澤很多兵書上學不到的東西。
行軍打仗如何做到運籌帷幄, 如何調兵遣將,如何排兵布陣。沒有誰是生來就會的,李長澤在深宮中摸爬滾打這些年, 靠的從來不是運氣。
他有時候覺得李老頭是個很神秘的人, 不過是個普通的邊關小更,卻對戰爭中的局勢了如指掌, 對于史書上各種奇兵制勝的戰史如數家珍。
賀景泠跟著李長澤從一條巷子走了出來,破落的院子原先是好幾戶人家共同的住處, 現在人去樓空,破爛的墻角掛著染了灰的只剩半副的白帆。角落里一座石塊壘砌起來的小屋,門口低矮狹小,里面的情景從他們這里看過去一覽無余。
“喲,來人了。”穿著破衣爛絮渾身潦草的老人跛腳走了出來,老頭兒的左眼泛著死灰的白,頭上頂著雜亂不堪的臟發,盡管這副邋遢的樣子但他看上去依舊精神矍鑠,讓人猜不出來他的真實年紀。
“原來是你們兩個,我就說誰沒事兒會來這個地方,”老頭兒隔的老遠把盆中的臟水盡數倒在賀景泠旁邊的空地上,然后重新在一旁水井里打了水上來,喜滋滋道,“進來坐吧。”
李長澤和賀景泠彎腰進了那個狹小的房間,屋子里同樣臟亂,好幾個月的灰塵積攢在桌面上,看樣子這屋子的主人也并沒有打算收拾。
“這么多年不見晚上留在這里吃飯吧。”李老頭也沒征求他們的意見,自顧自說完又絮絮叨念著吃什么好呢。
“李老,好久不見,別來無恙。”賀景泠道。
“是挺久了,我一切都好,倒是你看上去不像是無恙的樣子。”他唯一一只還算明亮的眼睛匆匆掃了賀景泠一眼,似乎是真的忙,沒有多糾結這個話題抬頭指著李長澤,語氣甚至有點幸災樂禍,“你小子,蠻不錯嘛,都當皇帝了,就是不知道現在這個情形你這個皇帝能當幾天噢。”
李長澤掃視了屋子里一圈,語氣有些冷:“這個地方好歹是你自己要住,能不能好好打掃一下。”
李老頭看著李長澤:“等你們啊。”
“哦那個賀不用,他沒你干活利索,我看著著急。”
賀景泠笑意溫和,愛莫能助地退開幾步,把地方騰給李長澤。
李長澤:“……”他也不是沒干過這些,只是祈京那個地方磨人心智,也沒人敢吩咐他做這些。
但他懶得廢話,從旁邊抓了塊帕子洗了洗就擦了起來。
賀景泠沒有多說什么,笑瞇瞇尾隨李長澤來到一邊:“辛苦了。”
……
李珩衍雖然失憶了,但他沒傻,即便穿著粗布麻衣也難掩矜貴氣質,換作以前,宋景章這輩子也沒辦法想象這個人洗衣做飯收拾屋子的樣子。
他恨李珩衍,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至于背井離鄉,有家不得回,在妹妹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現在的他是宋家的恥辱,宋家的罪人,然而這一切一切,都拜李珩衍所賜。
李珩衍就是他的噩夢,他不堪回首的過往,他都從祈京逃到了平涼,還是沒能擺脫掉。
“宋鈺,吃飯了。”李珩衍的聲音傳了出來,像是穿透了時間,讓坐在門口的宋景章猛地回神從過去中抽離出來,但他沒動。
這個地方不是宋府,也不是明王府,是他自己的房子,屋子里面那個人和他在祈京認識的李珩衍截然不同,可能是因為宋景章將他撿回來的,這個李珩衍雖然性子冷淡不愛說話,卻格外在意宋景章。
自從他來到這個家以后家務活基本都是他在干,有時候不知道那句話那個行為就會惹得宋景章大發雷霆,但李珩衍從來都只會默默承受宋景章的所有怒火直到他消氣,似乎從前那個目空一切的李珩衍不曾存在。
“吃飯了。”
宋景章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他條件反射的迅速轉過身來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干什么?”
“吃飯。”李珩衍抬到一半想要安撫宋景章的手頓在空中,又想到宋景章不喜歡他的觸碰,默默將手收了回去。
宋景章看他這副模樣,心中忽而涌出幾分愧意,他恨的是以前的李珩衍,現在這個人是狗生,沒錯,宋景章給他取的名字,借用了他軍中一個朋友的小名,說是賤名好養活。他想的無關什么好不好養活,只是簡單粗暴的想把李珩衍和這兩個字聯系起來了而已。
他恨得是李珩衍,可這個人是狗生,宋景章這輩子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前半生靠著老爹混成了流連煙花柳巷的紈绔子弟,不知人間疾苦。現在一貧如洗反而輕松自在。他沒有害過人沒有殺過生,除了李珩衍之外生平所受最大的挫折也就是他爹不給他錢花。
所以當他看到一群乞丐在欺負一個人的時候會不自量力沖上去,救了一個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的人。
“對不起。”他做不到不抗拒這張臉這個人,可現在的李珩衍落魄失憶,性格和從前相比更是天翻地覆,換作以前,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象高高在上的李珩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所以他也沒辦法把對明王李珩衍的恨全都加諸在面前這個人身上。
李珩衍明顯沒想到他會說這話,幽深的眸子暗光閃動,他手指微動,再次伸手隔著衣袖拉住宋景章的手腕:“吃飯吧。”
……
飯后,晚間涼風從遠方平野猛吹而來,遠處的山頂還覆蓋著皚皚白雪,山下已經蒼翠初顯。
賀景泠先回去了,李長澤陪李老頭一同走在雁霞山腳下撿木柴。
“北晉攝政王祁熙為人陰毒,若不是有他暗中作梗,西楚南越不敢這么有恃無恐公然舉兵進犯,北晉想要趁機不備從中獲利,一個歐陽敬文一舉拿下平涼關,只是沒想到會半路殺出來一個你,他們本來是沒把你這個新帝放在眼里的。”李老頭佝僂著身體背著一捆撿來的木柴,氣喘吁吁地說,“畢竟你當年在平涼關做的那些事確實成功瞞過了所有人。”
李長澤看著李老頭背上的木柴越來越多,想替他接過負擔,卻再次被他躲開:“北晉先帝是個糊涂鬼,常年沉迷丹藥不理朝政,導致朝局混亂大權旁落,現在的皇帝又年少無知,耽于女色難成大事,長不了啊……長不了……”
“北晉還有祁熙。”李長澤沉聲道。
“皇室專權亂政,亂世百姓遭殃。”李老頭搖了搖頭,“就算有人想要懸崖勒馬,也已經晚了。”
“有人,”李長澤腳下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說的是誰?”
“現在的北晉就是一團亂麻,民心已失,誰回來了也無濟于事,”
“你就這么肯定?”
李長澤跟著他的節奏,一路上走走停停,慢慢往回走。
“原先北晉沒有進犯大齊的時候還不能肯定,這兩年我雖然身在邊境,可大齊的變化也是有目共睹,狼煙四起,天下動蕩,圣主良君不在北方。”
他的聲音平淡而又滄桑,說這話的時候蒼涼的夜風溫柔地梳理著他的亂發,那只渾濁的眼睛看向黑夜盡頭,不知道在思量怎樣的過往。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平涼,一個普通老牢頭,沒人記得他的來處,也沒人認識他的故人,他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頭,時而粗俗不堪脾氣古怪,時而言辭犀利洞若觀火,他對戰爭局勢有最準確獨到的看法,懷揣著李長澤不知道的秘密,像雁霞山上被霜雪終年覆蓋的枯木,不接受任何人的窺視,但仍然愿意掉落枯枝供人取火。
李長澤:“那在哪里?”
第108章 兗州
夜晚的街道上除了巡邏的隊伍外空無一人, 李長澤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彭越恭敬地遞給他一封書信:“陛下,紀風來信了。”
李長澤接過信封打開對著月光看了一遍, 手中的信紙漸漸收緊, 他面無表情道:“告訴他找到人再回來。”
好不容易打聽到的華尋枝的蹤跡, 沒想到紀風一到幽州線索又斷了。
“是。”
李長澤大步往前走,速度越來越快,祈京學士府中那些人圍堵攻訐賀景泠的事于殷他們已經原原本本都告訴他了,他不是張譯如,也不是周臣興,他了解賀景泠的一切。
除了那件事。
當埋在心底的重重迷霧散盡,他終于觸及賀景泠緘口不言的秘密的時候,向來自詡從不偏頗的他將事情原原本本捋順后毫不猶豫選擇了裝聾作啞。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李長澤覺得自己是個昏君, 可那又怎樣, 不他在乎, 人言可畏幾個字對他來說才是最不要緊的, 他把盧飛和于殷留在賀景泠身邊就意味著賀景泠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他都會知道。
賀景泠沒有拒絕, 他可以拒絕的,因為他不需要李長澤的保護。但是他愿意,愿意在自己身邊留下李長澤的眼睛。
自由不羈的賀家三公子, 大名鼎鼎的賀老板, 甘愿為了一個人折斷羽翼,看著他權衡利弊眾叛親離, 看著他殫精竭慮算計人心。
李長澤對不起他。
彭越已經退下,他走到屋外, 高大的身體罕見地有些許滯緩,房間里微弱地風光照亮了那扇窗,窗邊映著的那道人影清瘦單薄。他的手緩緩抬起,最后停在空中。
屋內傳來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賀景泠的聲音隔著窗戶傳了出來:“回來了。”
李長澤:“嗯。”
“怎么不進來。”
“想這樣看看你。”
“看得清嗎?”
“看得清。”
過了許久,賀景泠自聽到腳步聲后便再也沒看進去書上的字,將書本擱置在旁邊的茶幾上,抬手撫摸窗外那道不甚清晰的輪廓,情不自禁喊道:“李宴。”
“我在。”
“我明日卯時便走。”
“我知道。”
兩人半晌沒說話,李長澤凝神聽著,感覺不到外面的冷,只覺得屋里的燭火格外惹眼。
賀景泠嘆了口氣:“外面冷,進來吧。”
李長澤這才抬腳往屋里走,他俯身挑開厚厚的簾子,賀景泠裹著大氅坐在那兒,朝著他的方向望過來,平靜的眼底映著跳躍的燭光,眉宇之間的笑意不經意就露了出來。
李長澤沉默不語,心道昏君就昏君吧。
他朝賀景泠走過去,深邃的目光一刻不停全都落在了那人身上。
“看什么?”
他嘴角噙著笑:“看我煊郎貌美如花。”唯恐身上的寒氣驚著他,故停在了幾步之外。
“我還勤家持家。”賀景泠揚了揚手中的賬本,伸手落在半空中,示意李長澤過來些。
“再等等,我身上冷。”
賀景泠彎下身子朝前夠著人的腰帶,把他往自己這邊拉。
李長澤被他拉到榻邊坐下,實在拿他沒辦法,無奈重復了一次:“真的冷。”
賀景泠沒覺著有多冷,手又控制不住往李長澤的袖子里鉆,反正里面暖和,他干脆直接歪在李長澤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嘟噥著說:“不冷啊。”
李長澤勾住他纏繞上來的手指,把人箍在懷中,捏著他的下巴狠狠啄了口,待要分開賀景泠又抱住他的脖子將人往下拉,繼續加深了這個吻。
放在桌上的書被碰到掉在了他們的身旁,兩人渾不在意,空氣漸漸稀薄,賀景泠的眼尾染上一層緋紅,唇色水潤而飽滿,他微張著嘴喘息,李長澤的衣領被他抓的皺皺巴巴,他就借著這個姿勢繼續躺著,散落的烏絲被李長澤的衣服勾住也沒理會。
兩人就這么抱著,昏黃的燭火照在臉上,每一次不經意的對視都飽含溫情,誰也沒開口,仿佛這樣時間就能過得慢一些。”我方才見過湯櫟和劉向立了,這次平涼傷亡慘重,對百姓們的打擊很大,沒想到招兵一事會進展這么順利。”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大家都懂,他們都是大齊的好兒郎,拋家舍業在平涼投軍,朝廷必須讓他們沒有后顧之憂。”
賀景泠聽懂了他的意思,他的手指撫過李長澤緊蹙的眉,李長澤握住他的手:“放心,還沒到那個時候。”
賀景泠點點頭,神情恢復自然:“這次我們能順利奪回平涼是打了北晉一個猝不及防,歐陽敬文絕非善類,吃了這么大一個虧他不會善罷甘休,眼下光論兵力他們遠在我們之上,若他不顧一切想要報復,我們沒有絕對勝算。”
“有我在,你擔心什么呢。”李長澤任由他枕著自己,熟悉的藥香縈繞在鼻間,他勾起一縷賀景泠的發絲捻在手里。
“刀劍無眼,你在我才擔心。”賀景泠抬頭對上李長澤的視線。
“你知道的,北晉的戰場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比起這個,我更不想你為了我,為了大齊四處奔波。”
賀景泠摸到李長澤的手,就這么抓著,沒有說話。須臾,他感覺抱著自己的手臂漸漸收緊,李長澤下巴擱在他的肩上:“阿煊,朕不舍得。”
北風呼嘯著吹了一夜,終于在黎明時分消停下來,車馬都已備好,天還未亮,遠方天際吐露出一絲魚肚白來,盧飛和于殷抱著劍看著將士們忙來忙去。
于殷:“你怎么想?”
盧飛啊了一聲:“……你先選吧。”
賀景泠去兗州,身邊還有韓軒,匡嚴禮隨后也會來與他們匯合,他不用帶那么多人,紀風現在去了幽州,李長澤身邊需要人。而且說到底他們是李長澤的侍衛,跟著皇帝怎么也比跟著賀景泠更有前途,道理他們都懂。
當然,沖鋒陷陣也隨時都有性命危險,他們兩個要有個選擇。
“那我跟賀景泠。”于殷冷著臉道。
盧飛奇了怪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歡……”他住了嘴,“行行行,讓你先選你還真不客氣。”他撐了撐懶腰,”既然定了,那我先過去了。”
賀景泠沒過來幾日,但他的大名早就在軍中上下傳遍了,一氣運來了足夠大軍大半年的糧草,和李長澤合謀反攻北晉,一來平涼就助他們的皇帝拿回了平涼關,重創敵軍首將。
熹微的晨光漸漸升起,守了一夜的將士并不著急換防休息。頻頻回頭看向某處,聽聞此人容貌艷絕,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智計無雙,乃是那富可敵國的平賢商會的會長,他們翹首以盼想要一睹為快,最后只用余光掃到了一抹白色身影。
“不帶沈木溪嗎?”
“此行不想太過招搖,沈木溪給我配的藥我隨身帶著,不必擔心。”
盯著賀景泠,明明人還沒走,他的心仿佛已經空了一塊:“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賀景泠微微一笑,抱住李長澤,這具身體精壯健碩,每一次的心跳都那么強悍有力,他熟悉又迷戀,“我的陛下戰無不勝,賀煊想去的戰場你替他上,我替陛下鎮守后方。”
于殷驅車離開,東方破曉,天光大亮。
兗州王家的家主是大通商會的幕后掌舵人,也是近兩年北方崛起的實力不容小覷的商幫。幫會雜糅各家,其中又以兗州王家為最,王家家主王溪亭年過四十妻妾成群,花名在外,膝下僅有一子。
因為財力雄厚,王家在北方也是赫赫有名,其府邸占地極廣,門樓,正房,院落無一不精致恢宏,整體布局層樓疊榭錯落有致,占地廣闊的湖泊更是點睛之筆,亭臺樓閣環湖而建,廊橋長風,其奢華程度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韓軒不知道第幾次驚嘆:“這是在家里建了個大明池吧。”
于殷也看出來了,板著臉冷哼:“不過就是個冒牌貨。”
賀景泠穿著一件白色春衫,外面披著銀色披風,坐在兩人對面一言未發,王府的管家從船頭走進來:“賀老板,船到岸了,下船吧。”
韓軒收了嬉笑的表情去扶賀景泠,低聲道:“匡嚴禮已經到了。”
賀景泠微微頷首,跟在管家后面上了岸。
“家主入冬以來偶感風寒,不宜出門,只好請了諸位老板和賀先生屈尊來府上了,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賀景泠:“吳管家客氣了,貴府氣派奢華早有耳聞,兗州地勢靠北初春時節渭河冰層未化,貴府還能引入活水引得春花滿園,景泠也算一飽眼福了。”
吳管家:“平賢商會生意遍布整個大齊,這些小玩意兒怎么入得了賀老板的眼,賀老板,到了,請。”
幾人進入會客廳,入目名家字畫古玩珍品點綴其間,香爐里青煙裊裊,偌大的暖閣移步換景,頗有幾分雅致。
“家主,賀老板到了。”
王溪亭今年四十有五,長相周正老實,見到來人,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筅起身相迎:“久聞賀老板大名,今日得見王某三生有幸啊。”
廳中已有十數人,顯然都是大通商會的老板。
“王老板,久仰。”
第109章 頭顱
王溪亭哈哈大笑:“百聞不如一見, 賀老板年紀輕輕就穩坐大齊第一商會會長的位置,王某自愧不如。”
“王老板過謙了,想必今日景泠來此的目的諸位老板也都知道了吧,說到底運往蕓津渡的那批貨是借了柳家的道, 那還是六年前我與柳老板商定的, 如今柳老板加入大通商會, 是要斷了以前的交情?”
坐在下面的柳恭臉皮極厚,裝沒聽懂這話:“賀老板,這都是誤會,誤會。”
王溪亭笑意不減:“賀老板此事有些誤會,請上座,聽我細細道來。”
待賀景泠坐下王溪亭親自給他上了一杯茶:“賀老板嘗嘗。”
“王老板名震北境,賀某感激中州出事時大通商會的雪中送炭,所以今日特來拜訪, 以免其中有什么誤會, 王老板可要想好了在回答。”
“賀老板是來興師問罪來了。”
“景泠無才, 附庸風雅那一套不適合對我使。”他重重放下茶盞, 眼中笑意不達眼底。
王溪亭:“既然賀老板如此爽快, 那王某就直說了吧, 賀老板的平賢商會在大齊一家獨大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絲綢,瓷器, 茶葉, 鹽鐵,上至皇家軍需下至百姓吃穿, 賀老板胃口太大,全都要吃下, 也好歹給別人一點湯喝嘛,只要賀先生肯松口,此次你的損失我十倍賠償。”
賀景泠像是聽見了什么好笑的事:“王老板是在和我談錢?”
“這只是蠅頭小利而已,賀老板心懷大義,如今大齊南北戰亂不止,雷信剛打了敗仗,幾十萬大軍光是糧草就是一個大問題,國庫掏空了也只夠填中州的窟窿,賀先生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何不讓利于我等,大通商會進入南境,一些賀老板顧及不到的皇家生意交給大通商會來打理,王某在此保證,每年所得分賀老板三成利息。”
“做生意都是各憑本事,區區三成,就想從我這里拿走這么大一塊肥肉,我若是你們,便不會如此不自量力,王溪亭,你要知道什么該招惹,什么不能招惹。”
柳恭:“賀老板說笑了,賀老板高瞻遠矚,連西楚南越經濟封鎖的情況下還能從中奪利,我們也只是想分一杯羹。”
王溪亭紋絲不動,咄咄逼人:“何況現在賀老板分身乏術。”
“對對對,就是就是,做生意嘛有來有往,大家都是朋友,我們也只是想替賀老板分擔一些。”下面一群人附和道。
“若我們不答應呢?”韓軒抱著雙臂站在賀景泠身后。
“你是誰,我們和賀老板商量事情,焉有你說話的份。”
“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既然你們毫無誠意,我看也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賀景泠起身,韓軒于殷立刻緊隨其后作勢要走。
王溪亭立刻起身攔住他們:“誒……誒賀老板賀老板,何必這么沖動呢,有話好好說嘛,”他擺手示意那些老板先出去,一邊笑道:“你我再好好聊聊。”說著目光看向她身后的人。
賀景泠拎著衣擺從容坐下,像是沒看見王溪亭的暗示。
王溪亭沒辦法只好重新坐回賀景泠的對面:“賀老板,你是年輕有為,一手創辦了那么大一個商會,當今陛下文韜武略,只等那日天下太平四海歸寧,百姓感念賀老板大恩,必定前程似錦,何必在意一時得失呢。”
賀景泠冷笑一聲,對上王溪亭的眼睛:“王老板,在商言商,給我戴高帽子可不管用,我不過是一個俗人,只在乎眼前的既得利益,要么你們賠償我所有的損失,要么……”
“你待如何?”
“我不介意從此以后平賢商會一家獨大。”
王溪亭終于忍耐不住,面色陰沉,他的目光看向賀景泠的身后:“賀老板,你的這個護衛老夫怎么看怎么覺得眼熟,方才仔細一想,先帝的高貴妃出身顯赫最后卻死的不明不白,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耳聽八方,倒是聽了一些傳聞,說是貴妃與宮中一個假太監私通,后來那假太監被秘密處死,巧的是我手底下有個親信的親戚就在永安宮當差。”
他故意說到這里停下,抬頭看賀景泠的反應。
賀景泠沒忍住笑出了聲:“王溪亭,我給你三分面子,可你卻要把我當傻子,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就憑你也能威脅到我?你配嗎?”
王溪亭拍案而起:“賀景泠,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些,我一再好言相勸,不要不識好歹。”
下一瞬一把泛著寒光的劍已經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溪亭被氣的雙眼通紅,對上一臉溫和的賀景泠:“大通商會前不久才給朝廷捐了那么一大筆銀子,我們行的是義商,做的買賣從來都是按規矩辦事,你來兗州的消息誰不知道,你敢殺我嗎?殺了我,今天你們休想走出這里,哪怕你是賀景泠!”
那些老板都還等在門外未曾離開,他們不時探頭往里面看看,然而從出來以后里面連一點聲音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倏地,房門突然從里面打開。因為聲音過大眾人嚇了一跳。
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從屋里滾了出來,慢慢滾下臺階,眼睛正對著門口。隨之而來的,還有濃濃的血腥氣。
有人腿軟摔倒,有人幾欲作嘔,也有人忍者膽寒大聲斥罵:“賀景泠,你好大的膽子,你竟然敢……殺人!”
“你敢殺人!!!”
王府的管家震驚之余已經抬手喚來數名手拿利器的家丁將他們團團圍住。
賀景泠從屋里走了出來,溫和的眸子至始至終不見一絲波瀾,他的目光落在管家臉上:
“我要見你真正的主子。”
第110章 風流
北晉皇城, 公主府。
“阿姐,朕就不明白了,那個祁熙算什么東西,朕要封你為護國長公主他憑什么不同意,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 北晉是朕的北晉, 他不過是一個賤婢的生的,叫他一聲皇叔是看得起他,老匹夫,真把自己當碟菜了,早晚有一天朕要將他千刀萬剮!”
赫舒放下手中的筆,提醒他:“皇上,慎言。”
祁連奕看著赫舒的表情:“哎呀阿姐,朕就是氣不過, 朝政上什么事朕都可以聽他的, 可是為什么朕要做一點決定都不行, 這樣的皇帝做著還有什么意思, 干脆讓他來做好了。”
見赫舒看著自己不說話, 祁連奕也知道自己說過了, 稍微放軟了點聲音:“阿姐,你別生氣啊,朕知道你希望朕沉住氣, 可這不是在你面前嘛, 你不知道宮里那些人見風使舵,竟然說你去了大齊和親為什么還要回來, 這些狗奴才,朕把他們的舌頭都拔了給阿姐出氣。”
赫舒什么都沒說, 就這么看著自己這個弟弟,這是她偌大的宮城中唯一的親人,他們一母同胞,也是因為他,自己才選擇了回來。奸臣當道,祁連奕本不是個做皇帝的料,不該被推到這個位置。
“阿姐,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赫舒回過神來,眼睛望向被敲響的大門處:“誰?”
“殿下,是我。”說著,門被從外面推開。
卓小宛顯然沒想到屋里還有其他人,站在門口微微一愣,美目流轉,立刻明白了面前這個衣著華貴的少年的身份。
“見過皇上。”她放下手中的食盒跪在地上行大禮。
祁連奕以前從來沒見過卓小宛,問:“阿姐,她是誰?”
“朋友。”
“阿姐什么時候身邊有這么標志的女子了。”祁連奕伸手去扶卓小宛,被躲開之后又改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卓小宛至始至終垂著頭一言不發走到赫舒身后。
方才還氣憤不已的祁連奕此刻已然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只顧著盯著她看:“你叫什么名字?”
卓小宛依舊低著頭,微微服身:“婦人薛卓氏。”
祁連奕不知聽沒聽見,旁若無人地打開食盒,里面一盅松仁糯米粥:“好香啊,阿姐,給朕吃了吧。”
“皇上慢用。”赫舒清冷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對了,阿姐,既然你回來了,朕想著阿姐長夜無聊,給阿姐物色了幾個會伺候人的奴隸,阿姐放心他們都是戰俘,阿姐隨意處置即可,一會兒人就送到公主府。”祁連奕幾口粥下肚,整個胃都暖了起來。
赫舒微不可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祁連奕道:“阿姐,九皇叔說你是和親出去的公主,再行賜封于禮不合,朕這兩天想了個好辦法,要是他身邊能有我們的人吹吹枕頭風什么的……”他的目光移到卓小宛身上。
“不可!”赫舒想也不想就拒絕,臉色已經冷了下來,“皇上,祁熙推舉的歐陽敬文接連打了敗仗,這是你向他發難的好時機,你不該怕他。”
“朕沒有,阿姐,朕不怕他。再說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吳奉不是已經去了前線,祁熙把持朝政,朕能說什么。”祁連奕明顯有些激動。
赫舒見狀,也不想再說什么,道:“皇上,您該回宮了。”
祁連奕仍舊不死心:“阿姐,你當真……”話沒說完,赫舒已經不想再聽,打開門示意他可以走了。
祁連奕走后,卓小宛道:“這就是你要回來的原因?”她語氣中透露出淡淡的嘲諷。
赫舒目視前方:“我回來,是因為我是北晉人。”
“你救不了的,你這個弟弟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祁熙手握大權,你也斗不過他,除非……”
赫舒打斷了她:“你不該回來。”
卓小宛唇角揚起溫柔的弧度:“和你一樣。”她看著被祁連奕打開的食盒,面露可惜,“我熬了一個時辰呢。”
赫舒動了動嘴角,冷著臉道:“你走吧。”
卓小宛:“沒事,我重新做。”
赫舒:“我會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卓小宛轉過身來看著她:“聽說因為皇上執意為你修建陵寢,民間是怨聲載道,你真的心甘情愿給他做靶子?你要我走,是擔心我嗎?”
……
“啪”的一聲,歐陽敬文的臉被打的偏到一邊,唇角隱隱透露出血跡,足見對方力道之大。
“大將軍。”他低著頭,重新跪好恭敬地抱拳行禮。
吳奉沉著臉睨了眼跪在地上的人:“你在平涼鬧的那一出,還以為你能中點用,王爺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你,不中用的東西,幾十個死士就這么折在你手上了,還有臉回來,要不是王爺寬宏大量,你以為你還有命在?”
歐陽敬文目光溫順,絲毫沒在意臉上的傷,抬頭問:“大將軍,聽說赫舒公主回來了,此事可真?”
吳奉一腳踹在他的胸口:“你是什么東西,也配提起公主,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賤奴才一個,不要癡心妄想。王爺說了,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他身邊不養廢人,臉擦干凈,自己去領兩百軍棍。”
歐陽敬文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無比聽話:“是。”
他離開了主將的營帳,柳常汝見他出來立刻上前去扶:“將軍。”
歐陽敬文甩開他的手,陰沉的雙眸帶著笑,問:“秦虎呢?”
不等柳常汝說話,他又道:“不用說我也知道,那狗東西把打了敗仗的原因都怪到我身上,很好,很好!”
柳常汝見歐陽敬文正在氣頭上,不動聲色勸道:“將軍,大將軍這次來勢洶洶,怕是王爺對我們很不滿,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要重新取得王爺的信任。”
歐陽敬文腳步不停:“說明白點。”
“王爺隨時可以舍棄我們,不就是因為軍中無人能比得過吳奉在朝臣和百信心中的地位嗎,倘若我們能取而代之呢。”
歐陽敬文看了他一眼,表情逐漸變得狠辣:“他才來,不能操之過急,你先幫我辦一件別的事。”
“將軍請說。”
“公主。”
……
王昊十六歲就中了秀才,后來卻沒走科考之路而是選擇了從商,今年剛好二十歲。因為是家中獨子加之長得一表人才,為人風流,在兗州名聲不小。可誰也沒想到,那個人人感嘆走錯了路的王家公子才是如今越發顯赫的王家背后的家主。
賀景泠見到他時他正懷中摟著兩個美妾調.情。管家將他帶到后就退了出去,寬敞的畫舫上隔著輕紗紅帳,儀態大方的樂伎端坐在屏障后面彈奏,空氣中都帶著醉人的甜香。
“王公子好雅興。”賀景泠走到王昊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王昊瞇著眼,儼然一副醉醺醺地狀態借著美人兒手喝了一杯酒:“你就是……”他踉蹌著起身。奪過酒杯,笑聲爽朗,“賀煊賀景泠,賀老板,來來來相逢即是有緣,今日你既然來了兗州,我定好好盡盡地主之誼,帶你看遍我們兗州風物。”
說著,他拍了拍手,原本只有幾人的房間里一連串進來了五六個容貌不俗風格各異的男子。
“早聽聞賀老板愛好此道,這都是本公子精心為賀老板挑選的,還望賀老板笑納。”他說話時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賀景泠,還不忘一口咬掉旁邊的美人兒遞過來的剝好的葡萄。
賀景泠坐到王昊的對面,其中一個皮膚白皙樣貌清純的男子率先坐到賀景泠身旁,想要湊近給他倒酒。賀景泠抬手蓋住酒杯,目光平靜地望向對面:“滾。”
小倌嚇了一跳,哆嗦著收回手,也不敢就這么離開,看了眼對面的王昊。
王昊笑容明顯變冷:“賀老板,這就沒意思了吧。”
“那就談點有意思的。”賀景泠兀自八風不動,他翻過酒杯倒扣在桌上,“比如說——你,你因為是家中獨子,生來就備受寵愛,十三歲就開始接手家中生意,后來你就發現自己對經商更感興趣,果斷干脆地放棄讀書一心撲在經商一道上,短短幾年就有了現在的規模。”
王昊的一雙桃花眼中露出幾分哂笑,沒骨頭似的靠在美人兒懷里:“我誠心邀請賀老板來這兒玩,賀老板撿這些陳年往事說未免掃興了些。”
“貴府的管家想必已經在準備令尊的喪儀了,王老板好雅致,不知何時回府奔喪?”
王昊緊緊盯著賀景泠,似乎想從他那張淡定從容的臉上探尋出來一絲別的東西。
“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開始跪坐在他旁邊的那個男子悄然將匕首抵在賀景泠的脖頸處,賀景泠屹然不動,嘴角上揚:“你比你的父親聰明,應該知道怎樣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你聽得懂,李珩衍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兔死狗烹的道理你應該明白,他的所作所為根本不需要我過多贅述。信王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你大動干戈跑來兗州根本不是為了什么商隊被攔截一事,你想要通過我抓李珩衍。”王昊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個賀景泠,單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發現不對,還敢獨身來兗州,他這輩子沒佩服過幾個人。此刻還真有點對賀景泠刮目相看了。
“當年明王叛逃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又有人趁機作亂,很難不聯想到他,此人意圖竊國,人人得而誅之。”話說到這里,也沒有了遮掩的必要,他目視前方,一字一頓道:“王公子自詡風流不羈,千萬不要學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