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賜死
“見過太后娘娘!辟R景泠禮貌地開口對董氏問安, 身子卻沒動。
他雖然無官無職,即便教授親王之尊也只是一個普通商人。在整個宮城中卻有著獨一無二的特權,不必跪拜任何達官顯貴皇族宗親。
當然董云蘿這個時候也不會和賀景泠計較這些,她雖然是皇帝生母, 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卻是她從前做夢也想不到的。如今萬人景仰, 她成了這個大齊最尊貴的女人, 再也沒有人敢對她頤指氣使,指手畫腳。
小心翼翼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能揚眉吐氣了,她當然要做些力所能及坐穩這個位置。
她緩緩睜開眼睛打量起前面的人,盡管已經不知道暗自打量過多少次,還是會被他的容貌震驚,一個男子長成這副模樣。女子尚且不如,難怪皇帝會這么著迷。
“哀家記得賀先生從前受過黥刺之刑?”
“先帝大赦天下, 賀某也在特赦之列!
董云蘿甚少和賀景泠正面交鋒, 如今吃癟也沒說什么, 只緩緩站起身來:“哀家自北晉而來, 異國他鄉一生磋磨也只有皇帝這一個兒子, 如今江山在握, 皇帝不能因為一個男人讓世人笑話,日后也不可能拱手將江山送與他人!
李垣為皇太弟一事雖然沒有明旨昭告天下,但宮城之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之所以沒有說, 只不過是現在還不是時候而已。
“垣兒也是先帝之子,太后娘娘這話是何意?”賀景泠反問。
董云蘿:“皇帝年輕氣盛, 一時生了不對的念頭這沒什么,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北晉來使送來公主和親,難道要皇帝為你一人終身不娶不成,豈不讓人笑話。外面流言蜚語不斷,朝臣惶恐,長此以往,如何讓臣民臣服。”
隨著太后疾言厲色的話語落下,卻并沒有看到面前的人如想象中那樣誠惶誠恐的跪下。賀景泠打量著面前妝容精致的女人,忽地一笑,饒有興趣地問:“太后娘娘要給李宴娶一個北晉的女子?”
董云蘿鮮少與人說話這般咄咄逼人過,她色厲內荏道:“是,我們北晉出身世家的女子品貌能配得上宴兒的比比皆是,難道你還真要皇帝為你空設后宮?”
“太后高興就行,只要李宴同意,賀煊有沒有意見又有什么所謂。”賀景泠漫不經心說完,看見旁邊的軟榻自去坐下。
“你……”見到賀景泠這副自在模樣,董云蘿心中怒火更甚,這幾年誰不想往李長澤身邊送幾個女子,連她這個母后也拿了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的畫像去給他看,可李長澤從來都是要么直接將畫像一把火燒了要么胡亂指婚。
出身貧寒的劉大人和世家底蘊深厚的世家大族結親,兩家素有嫌隙的朝臣硬生生被他湊成了親家,這種缺德事干多了進諫的大臣竟然不減反增,朝會之上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的朝臣不像是在勸諫,更像是要挾。
據傳面對滿朝文武的這一舉動,皇帝走到帶頭的張譯如面前,平靜地不知是喜是怒,只聽到他一臉認真地說:“閣老既然對此事如此上心,可朕只愛男子,不若閣老進宮,朕孤封你個中宮之主,諸卿可還滿意?”
李長澤含笑看著被氣得面部抽搐發抖的老臣,目光從不知是不是因為語出驚人而被嚇傻了的眾人身上 :“誰有此心朕皆可滿足他這個愿望。”
如此這般,從此自是無人敢提。
誰也沒想到從前溫潤謙遜的皇帝能說出這種毫無君臣毫無人倫可言的話來。其實一切也都有跡可循,早在齊王失勢,燕陽瘟疫等等事情中太子不是被摘的干干凈凈就是名聲大噪,除夕夜宴之上為何羽林衛按兵不動,為何雷信會對李長澤唯命是從,還有禁軍……
親眼見證了那恐怖的一夜的朝臣只知道太子絕不是他所表現的那般良善,他們畏懼,膽寒,卻還是拼命試探。
更何況如今李長澤不再是太子,而是大齊之主,一舉一動天下臣民都看在眼里。沒人敢當面頂撞,這位皇帝生母,尊貴無比的太后娘娘自然成了他們的首選。
董云蘿穩了穩心神,再次道:“哀家叫你來不是勸你,你若知進退,該去勸勸皇帝!
賀景泠挑了挑眉:“太后想讓我去勸李宴?”
“如今皇帝唯有你去勸誡!
賀景泠忍不住要笑,他其實大概是猜到了今天董云蘿找他會發生什么,董云蘿他自然是了解過的,北晉宗親庶女被封為公主送來和親,一生只是空有皇后之名。
“太后怕是對賀某有所誤解,我這個人最是沒有度量,他李宴若是敢有除我之外的其他人,賀某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你……”沒想到這個賀景泠會是這個回答,董云蘿生平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傳聞賀老太傅不喜其孫,本宮一直以為只是謠傳,今日倒是見識到了,你如此自私刻薄,難怪連最親近的人也容不下你!”
再爭論下去好沒意思,賀景泠冷笑道:“自是比不得太后娘娘德被后世舉世同仰,您還是在此安心禮佛,恕賀煊就不奉陪了!
然而他的去路卻被人攔住,董云蘿幾乎顫抖地說道:“哀家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實在不知好歹!
宮女綠蘿顫顫巍巍端來一壺酒,撲通一下跪在賀景泠面前,低著頭什么也沒說。外面隔著門窗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不知何時竟然一排內侍。
原來這才是讓他進宮的目的。
“看來太后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辟R景泠拿起那壺酒,哂笑著倒了一杯。
董云蘿不由得握緊拳頭:“喝與不喝由不得你!
“啪”的一聲,酒杯被賀景泠一個手滑掉在地上,然后又“啪”的一聲,酒壺也掉在了地上。
董云蘿被嚇了一跳,驚疑不定地看著賀景泠 :“放肆。”
門外突然被人大力踹開,這次是真的把董云蘿嚇了一跳,她退后幾步回頭就看見李長澤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一身黑色龍袍襯得他臉色陰沉可怕,只聽見他的聲音依舊溫和:
“母后竟然這么聽張譯如那老頭兒的話,不若朕從今日起喚他作亞父,讓他來慈寧宮貼身服侍。俊
他說的話不疾不徐,聲音不高不低,可在場太過安靜,皇帝的每個字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尖刀,直直扎在太后的心口。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兒臣如今不再是從前那個謙遜有禮的太子,可這幾年順遂太過,再加上李長澤對她從來沒有過逾矩的地方,外界傳言再怎么厲害也不是親眼所見。
所以在張譯如一干老臣在她面前聲淚俱下的時候她輕易應下,多少年了,她一個深宮婦人頭一次被那么多資歷深重的老臣委以重任,她才發現自己這個太后也可以走出內廷。
只是現在……
看著面前幾乎是口不擇言的皇帝,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兒子。
“不必這么看著我,母后既然住不慣內宮,朕可以送母后去雍城,那里四季宜人風景秀麗,最適合頤養天年,若是覺得行宮寂寥,朕也可替您找幾個年輕貌美的貼身服侍!
“住口!”董云蘿氣得渾身發抖,揚起手來就想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扇去,卻遲遲沒有下得去手,“皇帝是要送哀家去雍城?”
“母后,你要清楚,若換作旁人敢給他遞這杯毒酒已經人頭落地了!崩铋L澤不再去看太后一臉錯愕不已的臉,拉過賀景泠帶人離開了這里。
一路上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沉默且恭敬地跟著兩人身后。
出了慈寧宮,沿途宮道左右的人紛紛停下身來跪地行禮,宮燈早早點燃照亮了長長的宮道,兩人走的不快,沒有往元極殿去。
李長澤身上還穿著朝服,想來是聽了姜有福的稟報匆匆趕來的。上次賀景泠踏足過的高臺可以俯瞰整個祈京盛景,名叫銅花臺。
李長澤一擺手,宮人都停在了銅花臺下,只有他們兩個獨自在上面。夜風拂起賀景泠的長發,夜色下的祈京城星羅棋布,萬家燈火映在眼底,和天空之上的璀璨星河交相呼應。
“當真讓太后去雍城?”賀景泠偏頭問。
李長澤:“當然,朝臣們之所以肆無忌憚,不過是因為我沒拿人開過刀。”他說得平靜,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賀景泠沒說什么,董云蘿是李長澤母親,他卻幾乎沒從他嘴里聽到過幾次。
李長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他從來不介意告訴賀景泠,只是根本懶得提起:“身為人母,只知道自己明哲保身,她何曾護過我一日。”母慈子孝不過是裝腔作勢,怨恨埋在心底,早就根深蒂固。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宮城教會他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要依靠任何人。
賀景泠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雙手環抱住他,輕聲道:“你是新帝登基,如今各國勢力盤根錯節齊聚祈京,我們不可以讓人拿住話柄!
李長澤眼眸深深,他看著遠方:“三郎,樹欲靜而風不止,北晉不復從前風光,西楚和南越早就按耐不住,這也只不過是一個借口,李垣還小,我會給他足夠的成長時間,誰若再敢借此生事……”
“你待如何?”賀景泠從李長澤懷里抬頭看他。
李長澤陰惻惻說:“屠他滿門!
“暴君!”賀景泠被他那副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誰讓他們一天閑的沒事光操心別人的家事來了,想來腦袋里是沒裝什么國家大事所以才這么無聊,既然這樣那腦袋留著還有什么用?他們要是誰現在想出來一個能把那群使臣完好無損送到大齊邊境,我也還能高看他一眼!
賀景泠正要說話,不知是何緣故,地面突然不受控制晃動起來,李長澤眼疾手快抓住欄桿穩住身影把人抱緊。
那陣晃動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李長澤帶著人下來也也沒有看出什么異常。賀景泠瞧著這個建筑精美的銅花臺,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那種感覺越發強烈,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抬頭對上李長澤的雙眼:
“……好像是?”
第092章 地動
第一場秋雨帶來的地動山搖傳至祈京, 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懷揣著緊急文書的士兵一路飛馳著進了宮城,風雨中只剩下那嘶啞的嘶吼:
“八百里加急!中州地動!”
宣和元年乙卯季春,五又二日黃昏, 中州地動, ①袤延千里, 振撼蕩搖,川原拆裂,郊墟遷移,②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地裂涌沙出水,牲畜俱死, 房屋皆塌!
御書房內, 是已經商討了整整一日的君臣。
“當地的知州陳有道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安排賑災事宜, 陛下再派幾個合適的人去賑災即可, 也不必過于憂心。只是此次事發突然, 那程有道先斬后奏打開了常盈倉, 陛下您看……”
“楊尚書倒也不必專門現在提起這件事,或者說楊尚書的意思是想自告奮勇前往中州為陛下分憂?”賀景泠坐在一旁喝了口茶,手中的茶杯雪玉漂亮十分精致, 他喝完茶后就拿在手中把玩, 但此刻賀景泠的心思顯然不在茶杯上,眼尾的冷意毫不掩飾。
說了這么久的話, 大家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午膳也是草草解決, 可李長澤這個皇帝都沒說什么,他們自然也只能陪著。
楊敬表情一噎,看著李長澤道:“臣只是覺得程有道這么做有損陛下威儀!
角落里一聲冷笑傳來,身著綠色鶴獸官袍的賀敏之幽幽道:“還是楊大人眼光獨到,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一層,換作我們是萬萬思慮不到如此周全的!
兩年前朝廷加開恩科霍子猶一舉奪魁,賀敏之緊隨其后得了個榜眼。
狀元及第風光無限,自然他霍子猶的身價也是水漲船高,從此可以說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仕途順遂,年紀輕輕已經是兵部主事。
當年同期還有一個讓世人震驚的就是賀光賀敏之。緊隨其后的榜眼,現在的戶部郎中。
霍子猶道:“程知州為官一方素有賢名,況且事急從權自古有之,也不是從他程有道開始!
楊敬:“我也只是就事論事,事急從權雖然有理,可也不能因為有理就罔顧律法,若人人效仿那大齊還有何律法可言?”
賀敏之附和說:“楊大人說得對,程大人為官一方竟然罔顧律法,他就應該眼睜睜看著中州百姓都死絕才對,他怎么在沒有陛下圣旨下達之前先斬后奏呢,這不是藐視王法嗎。”
楊敬被他說的臉色一陣青白:“你……”
這個賀敏之自負有才,即便楊敬是他的上級也絲毫不放在眼里,當著李長澤的面也毫不給他留任何面子。
“當朕這里是什么地方了?”李長澤冷冷打斷,“中州亂成了一鍋粥,楊尚書卻在這里力主懲處如今中州的主事之人,難道你是有更合適的人選推薦?”
左庭燈道:“陛下說的是,中州地勢平坦,如今萬頃良田化作廢墟,當務之急難道不是如今解決百姓們的生存問題才是緊要,楊尚書這么說,可是在誅中州百姓的心啊。”
他本是戶部左侍郎,本以為宋進桓被罷免之后戶部尚書的位置怎么都會是自己的,卻沒想到竟然給了這個平時看起來不爭不搶從不冒頭存在感極低的楊敬,他怎么可能真心服氣,有機會反駁他自然不會放過。
朝廷之上這種爭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賀景泠默了片刻,問:“陛下決定派誰去?”
御書房里安靜了下來,這個時候誰也不想當這個出頭鳥,但有此想法的人也只在少數,幾息之后霍子猶率先開口:“我去,”他起身跪下,面容肅穆,“陛下,臣愿前往。”
賀敏之緊隨其后開口道:“臣也愿意!
此去艱險尤未可知,中州大地已是萬里廢土,這是大齊歷代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嚴重地震,史無前例,駭人聽聞。
這個時候沖在最前面,堵的是命,也是運。
“好,楊敬,朕命你和霍子猶,賀敏之一同前往中州,玄鐵營已經派出一萬士兵前去賑災,記住,務必將百姓的姓名放到第一位!绷季,眾人才聽到上方傳來的李長澤的聲音,他們紛紛跪下低垂著頭齊聲應和。
待人都走后,御書房中一時恢復了寂靜。
賀景泠走到他旁邊:“西楚南越的使者返程路上我已經派人盯著,可保他們平安度過大齊邊境,”他頓了片刻,接著道,“但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剩下的話賀景泠沒說,但李長澤也知道賀景泠想說的話。他當然知道,北晉已經不是從前的北晉,大齊也不再是從前的大齊,同為附屬國的西楚南越怎么可能任由大齊一步步壯大,成為繼北晉之后的新的威脅。
大齊要壯大這個階段是必然要經歷的,只是他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這么讓人猝不及防。內憂外患同時侵擾,一著不慎就是戰火紛飛,在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下這個后果誰也沒辦法承擔。
李長澤:“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怕,我知道你也是!
如果對方想,那他們無論怎樣都無法避免,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都是常態,只是上天給他們的兩年時間實在太短。
賀景泠伸手輕輕撫摸李長澤的臉,忽地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是,所以我應該去中州!
“不行!”李長澤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賀景泠,抓住他的手深深看著對方,語氣堅決,“不行!
“中州大亂,各國虎視眈眈,你是皇帝要平衡各方勢力,只有我去你才能安心。”
李長澤手指漸漸收緊:“三郎,我什么都不怕,可我不敢放你去那個地方。”
說他自私也好,他本就是個自私的人,兩年的時間太短,他沒法把一個不詭之臣全部清除,朝廷之上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當年沒牽扯進除夕宴那場宮變的臣子不在少數,李長澤費盡心思,可用還有漏網之魚。
如果那些人趁機生事,誰也不能保證會發生什么,李長澤不敢想。
“你知道,我去最合適,除了楊敬,其他三人與我皆是熟識!彼蛔忠活D道,“我能免你后顧之憂。”
李長澤凝視著他:“我寧愿內憂外患,也不愿寢食難安。”
“可你知道,我自己想去,”賀景泠的手從他的鬢角撫過,那張臉他再熟悉不過,就像李長澤也同樣熟悉他。
他想去,因為他不只是惡名遠揚的賀景泠,還是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心懷天下的賀煊,圣德年間最囂張肆意的少年郎,他的心中裝的下祈京城,也裝的下遼闊的邊疆大漠。
李長澤嘴角翕動,他有太多想說的話,可他現在舍不得。他的手臂不斷收緊,將人緊緊摟在懷中,賀景泠不是李長澤的籠中鳥,他李長澤為著今日榮辱蠅營狗茍半生有余,從來只信自己,凡有想要必定不擇手段奪之,可最終賀景泠三個字總能輕易讓他妥協:
“那你要還我一個完好無損的賀景泠!彼]眼道。
賀景泠心間一動,環住那強勁有力的腰身:
“遵旨!”
……
半個月后。
中州,鴻臚寺。
“一定是北晉下的手,聽說西楚和南越的使臣還沒有出邊境就尸首異處,兩國以此為借口陳兵南境,這分明是早有預謀!闭f話之人氣勢雄渾,深眉鷹目,正是中州知州程有道。
“是早有預謀,兩國使臣突然橫死,北晉是有可能插手,可就算北晉不插手他們也不可能活著回到國都,這不過是他們計劃的一環!辟R景泠望著遠方滿目瘡痍,最壞的結果終究還是到來了。
如今的北晉掌權者不是新帝,而且攝政王祁熙,此人心思詭詐,防不勝防。如果到時候西楚南越以此為借口出兵大齊,北晉在從中作梗,三國形成合圍之勢,大齊的安危就在旦夕之間了。
“都是些落井下石的小人,當年西楚大旱,我們大齊還出手相助,還有南越……現在他們卻趁著我們災害大舉進犯,無怪乎為小國!彼@然是氣急,說話之時雙目通紅。
這時候賀敏之匆匆推門而入,他一身泥濘,進來時身上還在淌水,滿臉都是臟污,腳上一雙鞋更是破爛不堪。
“程大人,外面災民實在太多了,眼下不止需要糧食,傷員的住處和藥物也是十分緊缺,這個鴻臚寺地方寬廣,大人覺得我們把災民安置在外面的空地可以嗎?”
他們所處的鴻臚寺存世之日已經不可考,這次中州地震中它竟然能夠完好無損可見其構造堅固。外面的空地面積足夠,確實是個用來安置災民的好地方。
程有道:“這里面只安置受傷的婦女老人和孩子,先這樣辦,藥物已經在送來的路上了,先救傷員要緊!
等人出去,程有道又問賀景泠:“賀先生,遲遲沒有商將軍他們的消息,難道是運送物資的路上出了什么問題?還是什么別的原因?”
別的原因自然是臨陣脫逃,所以才本該早就到了的藥物現在還沒有消息。他跟賀景泠是熟識,從前便有過交集,所以說話自然也沒有拐彎抹角。
“程大人不了解他,一定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否則商陸不可能現在還沒有到。”
程有道短短十幾天,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兩鬢生白。”那……那可如何是好,外面還有這么多傷員等著救命的藥呢,如果不是靠你之前運送過來的那批藥,恐怕我們連現在都支撐不到!
賀景泠扯了扯嘴角,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地震之后緊隨而來的暴雨才叫人窒息,無數人死在了這場史無前例的災害中,每一片廢墟之下都掩埋著尸骨,出動的一萬玄鐵營精銳還在外面夜以繼日挖掘尸體,有老人,有婦女,有兒童,也有他們的自己人。
誰都不知道這場災害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如果戰火蔓延到了中州,那剛剛經歷了這么巨大的傷害的百姓能否在承擔戰爭帶來了損失,誰也不知道。
他能阻止北晉人暗中對別國使臣下手,打亂他們意圖挑起戰火的意圖,卻阻止不了那些使臣寧愿自裁也要把讓大齊坐穩劊子手的名號。
賀景泠眼中情緒晦暗不明一如外面晦澀的天空,他要盡快讓中州重新振作起來,他要盡快回祈京。
第093章 出兵
巨大的山石被十幾雙血肉模糊的手合力推開, 露出了下面砸成肉泥的士兵,還有已經看不出原貌的深山巨谷。
每個人都只感覺到深深的絕望,他們行軍攜帶的地圖是原來沒有發生地震時的,現在地震改變了山川地貌, 對他們來說那張地圖就是廢紙一張。
他們在山谷中兜來轉去好幾日, 最后途徑一個山谷時山上的巨石滾落, 他們避之不及,大批的車馬物資和沒來得及跑開的兄弟都被壓在了巨石之下。
他們帶著剩下的物資和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的士兵在山谷不斷前進,拿著之前的地圖仔細辨別,似乎從那改天換地的山川之間找出一點從前地貌的相似之處。
結果兜來轉去,他們回到了事故出發點。
已經三天了。
商陸再次確認這里就是他們一開始走過的地方,中州崇山峻嶺連綿起伏,本就地形復雜,何況他的這張地圖有問題。
地圖有問題, 他早就發現了。
早在帶著隊伍走在山谷中被人埋伏時就發現了, 可當時為時已晚, 誰也逃不了。
有人想要他們到不了中州, 想要他們死, 只要他們遲遲不到, 中州百姓對朝廷的怨憤之氣就會與日俱增,到時候中州大亂,得利者只有那些人。
只是沒想到那些人的手已經伸的這么長。
“將軍, 俺就是中州人, 可俺現在不認識回家的路了,俺還想回去找我爹娘和俺妹妹呢……”
“將軍, 從我當兵那天起娘就教導我要做一個好人,我想去中州出份力, 那里不知道有多少爹娘在等著我們去救他們的孩子,將軍我們還能出去嗎?”
商陸望著一雙雙看著自己的充滿期盼的眼神,他不知道該怎么辦,甚至是現在剩下的幾百人中也可能有奸細,可更多的是他的兄弟,無論怎樣,他不能讓他們做個糊涂鬼。
他拿出那張帶著所有人希冀的地圖,在所有人殷切期盼得到他肯定答復的眼神中撕碎了那張被雨水浸泡后已經看不出原樣的圖紙。
“將軍!”
“將軍……”
碎屑商陸默然不語,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掃過,良久,澀聲道:“我必須告訴你們,出發前這張圖紙被歹人調包,很有可能我們連事故地點都無法到達,我們現在這里總共還有七百五十一人,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會有人找到我們,趁著現在給家里人留封書信,至少……”
至少在被人找到尸體的時候還能知道他們是誰。
誰也沒有說話,因為馬匹或死或傷,他們大多都負重前行,丟了甲胄和武器,背著災區需要物資,身上還帶著不同程度的傷,入目所見山路皆不見蹤跡,怪石嶙峋,他們連來時路都看不見。
“把東西整理好,”商陸輕聲吩咐道,他什么都沒多說,但士兵們都懂得了他的意思。
他們不能停下,不到最后一刻他們就不能放棄,朝廷把他們派到這里,他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眾人再次整裝待發,這一次誰都沒有再說話,整個隊伍嚴陣以待只等商陸一聲令下。
然而商陸卻突然表情凝重抬手制止了他們想要前進的步伐,
“戒備!”隨著他一聲令下,剩下的幾百人全都迅速進入警戒狀態,他們躲在隨處可見的巨石之后,小心翼翼觀察著遠處的動靜。
遠處一個身著黑衣背上背著把碩大的鋼刀的男子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他身形極快,只眨眼功夫便來到了他們面前。
是他!
商陸緊繃的神情忽地一松,意外之余人已經琮巨石后面走了出來。
“你怎么會在這兒?”
“來找你們!钡仪嗝鏌o表情扔給他一份地圖,商陸打開一看,和他之前那副截然不同,是真正的通往災區的路線圖。
“你……”
“受人所托。”狄青看了眼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他也是一身風塵仆仆,顯然一路尋找也并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輕松。
“是賀先生嗎?”
狄青:“走吧,那邊還等著你們。”
所有士兵重整旗鼓再次上路,這次他們不在沮喪,吃力地背起行囊朝著目的地前進。
突然,有人停了下來。
“將軍,那是什么?”有人指著遠處聲音發抖地問。
眾人回頭,遠方山石傾斜,隱隱可窺地動山搖。
“是地震,是地震!”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慌忙丟下東西往后退。
“不要亂,往高處跑!”商陸大聲喊到,一行人迅速往高處撤退。
然而,變故來得太快,山石碾過肉.體,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入耳。血肉染紅了山體,大地山川再一次更替。
一切都只發生在瞬息之間。
……
“報——”
空蕩幽長的宮道上身著甲胄的士兵沖下馬拼命往高處巍峨的宮殿跑去,最后跪倒在殿前將緊急文書高舉過頭頂,還沒來得及喘息就高聲道:
“北晉南犯,平涼關失守……”
“陛下,中州一連三日發生多次后震,死傷無數,請求朝廷支援!
御書房內,李長澤將剛到手的文書擰成了一團廢紙,那雙眼睛不帶一絲情感冷得讓人不敢直視。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彭越頂著壓力低聲提醒道:“陛下,張閣老和雷將軍他們還在外面等著您商議邊患一事。”
房中安靜了許久,盧飛囁嚅著說:“賀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會逢兇化吉……”
李長澤攥緊了的手掌忽地松開,單從外表幾乎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眾人只聽見新帝面無表情道:“西楚南越兩國同時出兵,北晉想要從中獲利,此三國包藏禍心意圖至我大齊于死地,朕已決意同時向三國出兵!
于殷震驚抬頭:“陛下難道要親征?”
李長澤不置可否,轉而道:“宣雷信覲見,至于其余人讓他們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朝會朕自然會告知他們!
商議了這么多天也沒個結果,,出兵與否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求和容易,不過是他們舍棄城池和土地求和,如此或許還可以在三國威壓之下茍延殘喘些許時日,可誰又真的可能在這個時候放過他們。
誰都不是傻子,這幾年大齊的壯大諸國有目共睹,如今新帝登基氣象日新,放過他們無異于放虎歸山。李長澤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他年少時在邊關歷經風霜,戰爭帶給百姓的只有無止境的殺戮和痛苦,他自小師從文學宗師賀從連,被傳授的是帝王之術,前半生汲汲營營是為一己之私,如今他站在這個位置,身后是萬千百姓和萬里疆土,是任由他野心蓬勃生長肆意作為的廣闊天地。
他不怕戰,他要這天下改天換地,要在北晉南越西楚的都城插滿李姓大旗。
賀景泠也在等著這一天。
所以他現在絕對安然無恙。
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測,那怕相處多年,盧飛他們也只覺得呆在御書房中的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終于等到了雷信前來,他們迫不及待離開了御書房等在門外。
又過了許久,里面的大門才再次打開。
只見雷信單膝跪在地上,抱拳道:“臣遵旨!
雷信感受到上方沉沉地目光,他當年被先帝安排在太子身邊時刻監督太子言行,后來幾經周折最終為太子所用,直到最后一刻李牧才知道真相。
這些年他手握大齊最精銳的玄鐵營,如今又深受天子倚重,接此大任自然不敢馬虎。
十萬玄鐵營盡數出兵,力保大齊西南西北安定,誰也不能妄想趁火打劫。
雷信:“臣必定不辱使命,不退南賊,誓不回京!
李長澤沉聲道:“雷將軍,大齊南境和百姓的安危朕就交給你了!
雷信跪伏在地:“臣遵旨!
盧飛心驚膽戰看了眼面容嚴峻的帝王,自從中州余震下商陸他們失蹤的消息傳來,再也沒有賀先生那邊的消息,李長澤還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他從來都知道李長澤把那個人看得有多重,如今出事后好幾天沒了那邊的消息,可他現在越發看不懂李長澤的心思了!北菹隆
“中州有駐軍三萬,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殷在雷信走后御書房中只剩下他們幾人時突然跪在地上仰首看著李長澤,一字一頓道。
李長澤沒有看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給他一個,過了半晌,才吐出兩個字:
“出去!”
于殷仍不死心,膝行幾步:“陛下,請以江山社稷為重!”
李長澤冷笑一聲,那目光嗜血可怕,表情卻仍舊冷靜:“那你說說他去中州是為了什么?”
于殷一時答不上來,他本就不喜賀景泠,從來都是主子喜歡,他自然不可能表現的太過。可現在賀景泠出事了,李長澤決定對他國用兵就不能為了別的事分心。
于殷目光凜然:“屬下愿意前往中州貼身保護賀先生,如果賀先生發生任何不測于殷愿意提頭來見,于殷愿立下軍令狀!”
盧飛和紀風彭越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你們呢?”李長澤掃了他們一眼,似笑非笑問道,“盧飛?”
“陛下!”被點名的盧飛立刻跪在地上,“中州有的不止賀先生,還有數萬百姓,無論陛下做何種決定臣都誓死追隨陛下!”
“誓死追隨陛下!”紀風和彭越同時跪下擲地有聲道。
李長澤從來不是優柔寡斷之人,賀景泠也不是,他們同樣理智清醒,如果現在他不顧一切去中州還談什么千秋霸業。
賀景泠從來都不是需要受李長澤庇佑保護的弱者。
“明日點將臺集兵五萬,北上伐晉!
于殷幾人錯愕抬頭,他們都以為李長澤會去中州所以才想要勸阻,這個時候大齊內憂外患如何可以意氣用事,可沒想到……
……
數日不斷的大雨終于停了,撥云見日,暗沉的天空之下得以窺見一絲天光。賀景泠一身舊袍站在窗前,不久身后便傳來人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他捂著嘴咳嗽幾聲,目光徘徊在外面三三兩兩路過的士兵和平民身上,聽著身后的人低聲敘說。
“狄青的尸身是商陸將軍背回來的,他是為了救商陸,誰也沒有料到會這樣,哦還有他小妹那邊我也已經告知了,會來帶走狄青的尸身,你節哀。”匡嚴禮這些日子也忙得腳不沾地,他嘆了口氣,安慰道,“好歹商陸最后帶著幾百人和物資平安到了,眼下雨已經停了,只要不再下大雨百姓就可以有序撤離,重建也只是時間問題!
“嗯,我都知道!
賀景泠摩挲著已經磨損了的袖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模樣有些出神,忽而抬頭看著匡嚴禮:“凌山,麻煩你到時候送他一程了。”
匡嚴禮:“陛下親征北晉,已經出發一月有余,你是要去找他?”
“要去,但不是現在!彼坊啬抗夂涂飮蓝Y對視一眼,連日的奔波讓他疲憊不堪,臉上不見絲毫血色。外面人來人往井然有序,這場意外而來的災害導致中州百姓死傷慘重,大齊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邊患已起,本就是新帝登基,這個時候難免有人心思不定,如果不能一致對外,必定會給大齊造成無法估計的損失。
程有道和楊敬他們進來時見到賀景泠和匡嚴禮都在,也沒有意外,愁眉不展多日的臉上眉目終于舒展,他率先上前來道:“賀先生還好有你的法子,大災之后那些土紳富戶見到朝廷的人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如果不是先生妙計,恐怕我們也沒辦法這么快籌集到足夠的糧食,我替中州百姓多謝先生!
說著,他向賀景泠深行一禮。
“大人何必如此,景泠慚愧,景泠所為不及大人千萬分之一,大災之后民心不穩,何況如今大齊邊境戰火已起,如果此時有人誠心作亂,欲意挑起大齊內亂,后果不堪設想,”
程有道認識賀景泠實在七八年前,那時他還只是兗州黎塘縣一個小小縣丞,因為黎塘接壤平涼,故與前來求問農桑之事的賀景泠結識。
這一轉眼,就過去了這么多年。
“先生說的極是,陛下親征平涼,我等如果不能為他安定內部,如何對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對得起在前線沖鋒陷陣的將士!
賀景泠微微一笑,撫住程有道的手撤開,眸中微光閃動,程有道為人心思玲瓏,如何不知他話里的深意。
正說著,外面突然有人匆匆趕了進來:“不好了大人,大人不好了……”
來人正是中州新任同知黃起光,因為前任同知已經在地震中殞命,所以提拔了上來。
“何事如此驚慌?”
“外面發生了暴亂,災民們打傷了我們的士兵鬧著往鴻臚寺來了,說官府克扣朝廷的賑災糧,不顧他們死活,他們要討個公道,還說新帝登基就發生這種災害……是……”
“是什么?”
“說是因為新帝無道弒父殺兄,大興戰火。”
“簡直一派胡言!”方才的豪氣萬千已經消失殆盡,程有道氣得發抖,“這些人……歷來賑災要求均有嚴格標準,杜絕舞弊貪腐行為,他們如何就心生不滿了?自災禍以來官府所作所為難道他們看不見嗎?”
跟著進來的楊敬冷笑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大齊內憂外患旁人是樂見其成,陛下親征有人開始著急了,他們巴不得現在大齊沒有還手的余地,好趁機蠶食我大齊國土!
賀景泠看了他一眼,身體一動,直接往外走去。
程有道見狀趕上去攔在他面前:“先生,不管外面情形如何……”
“我都該去看看!辟R景泠接過他的話,“程兄知我。”
這次他喚的是程兄,如果之前因為時移世易身份懸殊或者尷尬,賀景泠這么叫,便是只論情分。
楊敬著急地說:“賀先生,現在外面危險,您去了要是有個好歹陛下那邊怎么放心啊,暫避吧!”
他這話里有話,不明所以的人一聽還以為是在關心賀景泠。
匡嚴禮忍不住也勸道:“你自來中州便一直東奔西走,身體早就不堪重負,此事我去足矣!
第094章 收監
賀景泠一出門守在外面的盧飛于殷就跟了上來, 看見人出來于殷方才和盧飛談話間輕松的神色一變,聲音冷硬道:“賀先生,這種時候您應該回避一下!
畢竟他來中州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就算與程有道等人是舊相識, 就算在后方為中州百姓奔走鉆營, 也不會有人感恩, 因為士農工商中商為末等,何況這位賀先生風流韻事天下聞名,并不是個普通商賈。
他話說的不算客氣,賀景泠的臉上卻并沒有見多少怒色,淡淡道:“盧侍衛,我以為李宴讓你們來,是來聽我差遣的,不是來置喙我如何行事的, 你說對吧!闭f罷也不看于殷一眼徑直從他們面前走過去。
“你……”于殷被他這么忽視頓時大怒, 又無可奈何, 冷冷說, “您賀先生是誰, 咱們大齊響當當的人物, 什么事……”
聽不下去的盧飛直接上腳,于殷一時不察腳下被絆一個趔趄,當即氣急敗壞就回頭和他爭論起來。
賀景泠沒有理會后面的爭執, 他只跟在程有道的后面, 也不至于太過突兀,匡嚴禮對著盧飛二人道:“這次暴亂明顯是有備而來, 如果一會兒發生什么變故,還請兩位大人帶景泠先走!
盧飛:“匡老板放心, 這個自然!
于殷道:“這個不用匡老板特地囑咐,我等奉皇命而來,知道輕重!
他們一行人走到寺院門口,前面的人停了下來,不遠處臺階上浩浩蕩蕩出現大批人來,他們衣衫襤褸,形容枯瘦,應都是在這場災害中一無所有的齊人。
他們手中拿著樹枝木棍,聲勢浩大,邊走邊齊聲高呼:“暴君苛政,亂我大齊,攻伐之戰,天理難容……”
那些人見到他們便一擁而上圍了過來,將人堵在門口,鴻臚寺本就是皇家寺廟,里面住的不是官府中人,都是些老弱婦孺,守衛他們的官兵此刻嚴陣以待,不敢有絲毫疏忽。
程有道站在眾人之前,抬手示意他們安靜無果,只得大聲呼喊:“鄉親們!鄉親們,我是中州知州程有道,不知諸位何故要聚于此?”
其中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人高聲道:“原來是知州大人,敢問大人現在中州死傷慘重餓殍滿地,災民無數,為什么朝廷要棄之不顧?難道我們就不是大齊的子民了嗎?”
“對!”
“就是,如果朝廷是這樣的朝廷,我們還有什么擁護的必要!”
莫名鬧起來的民眾,出口就是這種狂妄之言,所有人都跟著討伐,民情激憤之下,連程有道都莫名緊張,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真的有下屬官僚目無法紀敢在這個時候犯上作亂。
“朝廷已經派了大臣和欽差來此,房屋的重建也在正常進行中,不知道你們是從何處聽來的這個謠傳?”竟然會有這種謠傳,程有道回過神來立刻火冒三丈,對著那些人質問道,
最開始說話的那年輕人道:“朝廷同時討伐三國,打仗要多少錢?哪有閑錢來幫我們救我們?聽說現在連皇帝現在都出去打仗了,大齊被幾國圍攻,哪里有空管我們的死活!”
“就是,到現在我們每日也只稀粥饅頭,你們這些狗官天天大魚大肉,在這里裝模作樣說是為了我們,可今年秋收已經耽誤了,一年到頭賦稅一來我們該怎么辦?朝廷為什么還沒有下旨免稅?難不成要我們明年拿命來交?”
“大齊不是只有中州,將士在外抵御外敵,陛下都親征北境了,大災之下免稅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慣例,還怕朝廷強要了不成!
“都說是因為我們大齊的新帝好戰,惹怒上天,所以才會降下天罰,不然怎么一上位……”
“一上位就如何?”
一道清冷的聲音突兀的響起。
眾人只見從他們那滿面虬髯的知州大人身后走出來一個斯文清瘦的男子,身著舊袍卻氣質清冷讓人不敢忽視,周身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冷意,只在第一眼見到他時,對面的人氣勢便先弱了三分。
眾人只聽見這突然出聲的男子語調平靜反問道:“是胡亂征收苛捐雜稅還是有過酷吏嚴刑濫征徭役?”
沒有人說話,事實上自太子輔政以來,改革吏治,輕徭薄役,中州一帶多山且地勢復雜,但修建驛路時依舊耗時耗資經過這里,這才有了中州商賈富甲一方一說。
他們一時答不上來,賀景泠冷笑一聲,接著說:“中州地動動的是大齊的國土,諸國虎視眈眈趁機陳兵南北境,意圖犯我疆土至我大齊于死地,有心懷不軌者在民間挑撥是非散播流言,這個時候誰若是感動搖人心,就是與整個大齊為敵!”
瞧著神仙似的長相,卻用冰霜似的語氣說著最絕情的話,輕飄飄幾句就讓所有人不寒而栗。
誰敢背上叛國的罵名!
“你——”
聽他這么一說先前氣勢洶洶的眾人頓時出現慌亂神色。
“別聽他胡言亂語,他就是那個賀景泠,被賀家趕出家門的賀景泠,他爹都是個孬種,他還是個殺人犯,他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同我們說這些!”眼見著眾人臉上露出慌亂神色,最開始那個年輕人冷哼一聲,大聲道。
“賀景泠?他怎么在這兒?”有人立刻附和。
“對,就是,我們上面是州府大人,一個臭名遠揚的商人,憑什么站在那里對我們口出狂言?”
答話的幾人顯然有些頭腦,不在方才的話題上面繼續糾纏不放,紛紛調轉矛頭借此重振士氣。甚至越說越是激動,越發口不擇言。
隨著他們來的那些人被帶動起來,說出口的話基本不過腦子,眼見民情激憤難以平息,一些官差看著賀景泠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意味不明。
程有道簡直氣得肺疼,他捂著胸口氣急敗壞看著下面的人,正欲說話卻被賀景泠制止,他似笑非笑看著那個一直說話拱火的年輕人,問:“這位兄臺認識賀某?”
那年輕人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看著賀景泠的目光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食其血肉。
明明他們之間沒有什么仇怨。
也不等年輕人回答,賀景泠自顧自說道:“且不管你我是否相熟,今日之事與之站在這里的是否是賀某又有何關系?你故意煽動他們在此聚眾鬧事,在民眾間制造恐慌,還想趁機污蔑朝廷,怎么,你背后的主子就只會這么拙劣的伎倆?拿下!”
隨著最后一句話音落下,靠近的幾個差役同時出手,目標準確清晰,將人群中幾個一直有意無意帶節奏的人當場拿下。
沒想到官府真的拿人,方才氣勢洶洶的一群人頓時被嚇住,他們大多不過是受人挑唆利用,加之驟逢大變心中郁悶難平,所以輕易受人蠱惑,料想官府不會動真張借此發泄而已。
不過一見官府動真格又立刻被嚇回原形。
程有道看了賀景泠一眼,賀景泠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匡嚴禮在后面補充道:“程知州放心,自中州地動以來人心浮動,難免有人想要從中作梗,這幾個人一早就在坊間大肆宣揚逆反言論,如今抓起來也是殺雞儆猴,借此安定民心!
他解釋的輕松,程有道和他身后的黃起光楊敬等人卻聽得心中皆是一驚。
“你們憑什么抓我,我們犯了什么錯,如果說實話也要被抓,那這個天下……”
“來人,搜身!”程有道立刻秒懂,在賀景泠的眼神示意下立刻下令,根本不給那幾人再次說話的機會,差役動作迅速在這些人身上搜尋起來。
結果不約而同在這些人身上搜出數目相同銀錠來。
“這不是我……”
差役們默契地堵上那幾個試圖反抗的人的嘴,一些人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賀景泠的聲音不算大,卻讓在場之人都能夠聽得見:“前線戰事緊張,大齊如今處于內憂外患之中,有別有用心者想要乘火打劫意圖覆滅我大齊,你們還不明白他們是干什么的嗎?”
“他們是……是叛徒,是要離間……”
明白過來的人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接著有更多的人反應過來。
“叛徒!”
“叛徒!”
有的情緒激動的人甚至氣不過拿起地上的石頭扔了過去。
眼見局勢已經控制住,賀景泠沒有多留轉身回走,程有道在后面囑咐了黃起光一些善后事宜也跟著離開了。
他追上去和賀景泠并排而走,寺廟里還有許多不明所以的婦孺頻頻張望過來,看見賀景泠無動于衷的表情,方才那些人的話難以入耳,程有道是從不相信的,他嘆了口氣:“賀先生……””程兄,我無事!睅拙潆y聽的話而已,對賀景泠來說無關痛癢,不足為慮。
程有道點點頭,安慰之言被咽了回去,想到方才之事明顯賀景泠早有準備,問道:“賀先生有此才能心智,何不入仕?”
那些銀錠顯然不可能這么湊巧都被帶在身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安排的。
如果不是事先預料,那些百姓不可能這么輕易罷休,本來鬧一鬧只是為己,那些根本不可能從普通老百姓身上拿出來這么多的銀錠一現世,意義就大不一樣了。
賀景泠腳步未停,語氣淡淡說:“程兄這是玩笑話,賀某舊疾纏身,且是罪臣之子,談何入仕。”他的目光幽遠空曠,透過昏暗厚重的天空不知道看向何處。
程有道搖搖頭道:“憑借賀先生的才學,若是入仕必定大有作為,賀將軍一生戰功累累,我也不信會是畏戰之人,如今有機會何不把當年之事徹查清楚還一身清名?”
他們走到一處長廊下,從這里往下俯瞰,可見遠處崩塌了的山體房屋和近處不停勞作忙于重建的百姓。
他們懷揣著對未來憧憬和希望,在滿目荒蕪中重建家園,已經隱約可見雛形。
人人都想要活著,哪怕活著并不安樂,并不順遂,并不富貴,可只要還有希望,還有牽掛,就沒有人會輕易與這條命說罷休。
賀景泠也不想罷休。
算算日子,李長澤應該已經快到平涼了,如今平涼關失守,邊軍只能退居落霞關,如果再退,北晉大軍便可直入大齊腹地,大齊危矣!
程有道問的這個問題他知道李長澤也想問。
可李長澤不會問,他也不會說。
他首先是大齊子民,然后是賀景泠,最后才是賀煊。
剛才那一聲聲叛徒言猶在耳,想他年少成名,曾幾何時也曾自負桀驁恣意妄行,胸懷磊落行事坦蕩。
可現在的他,一身病骨意氣不在,或許這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他既然選擇了這么做,就永遠在煎熬中度過。
用一輩子去贖罪。
后世史書上對他如何評說都無所謂。
他不在乎。
哪怕其實他可以改變這一現象。
程有道看著賀景泠沉默不語,嘆息道:“此話雖有些唐突,但程卻肺腑之言,還望賀先生勿怪,先生大才,拘泥于市井商賈之道未免可惜,你我相識多年,我知你品行。”
他句句肺腑,情真意切,實在是覺得可惜。
暮色蒼茫暗夜將至,冷風吹起他們的衣袍,連帶著說話的聲音在夜色中也變得飄渺。
賀景泠壓下想要咳嗽的沖動,嗓子有些干。骸岸嘀x程兄好意,不過我志不在此,又恐此身壽數難長,惟愿偏安一隅,人拙志短,讓程兄見笑了!
程有道聽他這么說也不好多勸,只惋惜地又嘆了口氣,他當然知道今天故意縱容那些人這么鬧一場的原因,百姓驟逢大變,難免心中怨憤苦悶,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們聞之色變,何況還有人從中作梗,今天抓了那些人總能安生一段日子:“也罷,是我以己度人有欠考慮了,對了,剛才抓下的那幾個人先生覺得應該如何處置?”
“他們都是受人指使,背后之人其心可誅。絕不可放過任其猖獗忘形,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取他們的性命,先暫時收監吧!
程有道點點頭:“好,就按你說的做!
第095章 信箋
一只通體雪白的鴿子飛過樹梢, 穩穩停在屋檐下的吊臺上,商陸一把抓住鴿子從它的雙爪上解下來,用手背抹了把流到側臉的汗漬,拿著東西一刻也不耽擱就往屋子里走去!毕壬, 來信了。”
他的語氣極其恭敬, 對著面前的人的敬重顯而易見, 這點到讓屋子里楊敬他們幾個心里有些暗暗驚訝一番。
這個商陸如今是當紅新貴,短短幾年從一個小小參將做到了十二衛之一的羽林衛指揮使的位置,到現在也才不過二十二歲。
因為商陸從來不與朝臣私下結交,在同僚中人看來性子頗為冷傲。所以他對賀景泠這幅態度才會更讓他們驚詫。
中州今年的冬天來的早,現在已經開始下雪了,賀景泠穿著厚厚的裘衣正在和程有道他們商討入冬后中州百姓的安置問題,見商陸進來幾人紛紛停下話頭。
楊敬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物什率先笑了起來:“天寒地凍,好在大部分災民都已經安置妥當, 商陸將軍也不用在事事親力親為了, 此次回京將軍功不可沒, 一定又會有晉升的!
他話里話外帶著示好和親近, 商陸卻像是沒聽懂, 俊美的臉上神色平靜, 語氣謙遜:“邊患未平,陸有皇命在身,只等中州事了便要奔赴南境追隨雷信大將軍, 勞尚書大人操心了!
“好!”程有道大笑道:“不愧是我大齊的好兒郎, 有將軍這樣的人才投身報國,何愁邊患不平!
楊敬扯了扯嘴角, 到嘴的話被堵了回去,面對商陸這么個年輕的兵魯子這些話根本聽不來, 一腔熱血也只會異想天開,他壓下心中的慍怒目光一轉,看到旁邊的賀景泠垂眸默不作聲看完紙條上的內容,不動聲色笑問:“可是北方來信?”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好奇,又有些不合時宜的揶揄意味在里面,像是故意親近,仿佛他們十分熟稔似的。
賀景泠抬頭微微一笑,那雙眸子無端帶著些看透人心的涼意,楊敬臉上的笑還掛著,對上那雙眼睛后匆匆收回目光,只聽到對方不緊不慢拿起擱在書案左上方筆托上的筆,似要寫回信。
屋子里統共也就五人,黃起光大多時候只是附和點頭,并不過多發表意見。
見賀景泠沒有避諱的意思,但又沒有給他們看,程有道他們也不好出聲詢問,便接著他們方才的話題繼續討論。
賀景泠受過傷的右手提不上力,他已經習慣了左手寫字,但還是寫得很慢,落在紙上輕飄飄的,跟他說的話一樣,藏著漫不經心的語調。
“楊大人是在打聽嗎?”
楊敬干笑說:“賀先生何必如此打趣!
賀景泠聽他這話抬眼看他,依舊是那副好脾氣的模樣,道:“人多嘴雜,大人當真好奇?”
他把信紙做出一副要展開的模樣,又在楊敬探頭時收回手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楊大人。陛下特地囑咐此事干系重大,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既然是密旨,我們再呆在這里也不合適,先出去了!背逃械赖。
楊敬訕訕笑著收回目光,什么都沒再說。
程有道率先走了,其他幾人也不好再留,跟著離開了。待人都走后屋子里只剩下賀景泠匡嚴禮和被賀景泠叫住的商陸。
商陸察覺到賀景泠有話對他說,卻又一直沒說話,便主動道:“先生,陛下英勇善戰,跟北晉的幾次交鋒都大獲全勝,為何還愁眉不展?”
賀景泠筆下一頓:“北方看似情勢好轉,可大齊兵分幾路,南邊西楚南越兩國合力出擊,兵力懸殊太大,如果這場戰爭不能速戰速決,大齊面對的就是三國的同時進攻,戰線拉的太長,時間拖得越久對大齊越是危險,一旦后續糧草供應出現差錯,情勢就危急了!
匡嚴禮:“你是怕有人在后方糧草上動手腳?”
“就怕暗箭難防!
他的話意有所指,顯然另外兩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沒有繼續說下去。
如今中州形勢好轉,商陸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奔赴前線:“中州的情形暫時得以穩定,先生,三十萬大軍對抗楚越兩國兵力,敵強我弱,我必須盡快去前線!
他對賀景泠直言不諱是因為他知道對面的這個人會幫他,有能力且樂意幫他,他早就等不及了。
他本該在之前就隨大軍去前線的,只是中州變故發生的太突然,需要武將才能鎮住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心思。
賀景泠打量著面前英武挺拔的年輕人:“為何一定是南境?”
商陸:“有陛下和先生守在平涼,北邊防線無慮,雷將軍那里更需要我,而且……”
“而且什么?”
“大丈夫治國平天下,上陣殺敵建功立業,也是陸生平所愿,如今有大好機會,只需要長槍一桿,兵馬千萬,不退賊寇誓不回京!”
他深受天恩,過蒙拔擢卻無甚建樹,不滿他的人比比皆是,而今大齊危在旦夕,他也終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好!”賀景泠笑道,“等中州事畢,我為將軍踐行!
商陸走后,賀景泠將沒有寫完的信箋寫完,放在一旁等著墨跡晾干,對匡嚴禮道:“凌山,幫我把霍子猶和賀敏之他們請來一趟!彼谧咧敖鉀Q中州的隱患,讓前線將士沒有后顧之憂,“地動以來中州死傷慘重,這些日子他們兩個忙前忙后,如今事態基本也都穩定下來了,中州有程有道足矣!
匡嚴禮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韓軒今日該到了,同行的還有綠蘭姑娘!
賀景泠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來任何表情,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思緒遠飄,他拿起那張信箋,薄薄的一張紙在他手中存在感并不明顯,因為地勢變換官道盡毀,中州與外地斷了來信,上次來信已經是五十七日前了。
兩地之間相隔太遠情勢復雜,鞭長莫及,能說的早就說了,信紙上別的沒有,遒勁有力的字密密匝匝,書了數遍“遵旨”二字。
在提醒賀景泠。
“幼稚!辟R景泠邊寫回信邊這樣想,他左手字練得還行,就是寫的慢,等到回信寫完只覺得手腕針扎般酸痛不已。
這樣的痛楚他早就習慣了,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響動,是霍子猶和賀敏之來了。
霍子猶如今已經是可獨當一面的股肱之臣,歷朝歷代沉珂頑疾積重難返,李長澤要走的路必然要不斷為朝廷注入新鮮血液,他有心啟用有才干的新人,霍子猶和賀敏之來的正合時宜。
“先生,您找我和慎語兄不知是有何事?”霍子猶近來和賀景泠相處日多,也少了一些恭敬拘束,打了招呼和賀敏之自行找了地方坐下。
“霍邛,我三哥哥叫我們來當然是……”
“商陸帶人搶修出來的路暫時可以用來押送物資,這次地動中傷亡過重的人家朝廷也都有撫恤,中州情況暫時得以穩定,有程大人在這里坐鎮我們也可以安心回京了!睕]等賀敏之說完,賀景泠就慢條斯理出言打斷了他。
霍子猶和賀敏之是同年進士,一起共事許久,早就熟悉彼此性格。因為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緣故,賀敏之即便在后來的科舉中一舉成名,成了京城賀氏口中振興家族的新的希望,但賀敏之對賀景泠這個與新皇“關系匪淺”的族親依舊沒有好臉色,不過具體原因如何旁人也不得而知。
霍子猶按住賀敏之要發作的架勢,有些驚訝地問:“先生的意思是我們要返程回京了嗎?”
“是,朝廷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中州情況已經穩定,南邊戰場已經派了馮小蕓做糧草押運官,北邊陛下的意思讓你們兩個來,此次回京籌備軍資隨我一同北上。”
“三哥哥真是好魄力,一心為了大齊著想,就是拖著一副病怏怏的身體還要四處奔波,路上出了事可別拖累我們!辟R敏之一對上賀景泠為官兩年沉淀下來的脾氣根本不受控制,抓住機會就要奚落一番。
“國難當頭,賀老太傅為你取的字是希望你敏而事而慎于言,不要什么時候都只顧著逞口舌之快!辟R景泠心中思忖著旁的事,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幾分冷意,斜睨了眼賀敏之不咸不淡地教訓道。
“承蒙陛下和先生看重,霍子猶定然不辱使命!被糇营q再次按住了要發作的賀敏之率先出聲表態道。
匡嚴禮把賀景泠封好的信紙收了起來,從書架上抽出一副卷軸鋪到書案上,幾人圍攏,圖紙上是彎彎繞繞畫出來的錯綜復雜的地形,其間從祈京到平涼的路程被人用朱筆勾勒,一目了然。
“這幾日畫了個粗淺的路線圖,從祈京出發經過沿途州府時從各地的常盈倉集糧,一路從錦州,上陽,幽州,最后從兗州直達平涼!
霍子猶擰眉不語,賀敏之見狀道:“這么急?”
“刻不容緩!辟R景泠的手從圖紙上收回來,看著他們,“兩位還有何異議,直言即可。”
“那為何不直接從中州出發,再回祈京是還有什么事嗎?”
賀景泠解釋說:“陛下離京,朝中諸事多依靠張閣老還有周臣興楚寄遠他們,這兩年賊子李珩衍下落不明,此人心思叵測,為防止在此期間徒生變故,祈京還需加強防備!
三國圍攻,這個時候有心之人想要犯上作亂是最好的時機,而防守空虛的祈京城便是首選。
“先生深謀遠慮!被糇营q點了點頭,若真有那種可能,一想到此竟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賀景泠笑了笑,將圖紙收了起來:“此事干系重大,除你我四人之外再無人知曉。”
第096章 屠城
月黑風高夜。
落雪無聲, 鴻臚寺外早早沒了人影,四下一片冷寂,并不大的廂房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沉。
一道矯健的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里間,他警惕地左右觀察, 走到書架旁不知在尋找什么, 過了須臾, 他轉過身來,手中拿著的東西在路過銅鏡時極快閃過一絲寒光。
黑影為此驚了一瞬,一動不動盯著床頭方向,看到隔著屏風無動于衷的躺在那里熟睡著的人,他松了口氣快速上前,生怕徒生變故,繞過屏風,漆黑的房間里看得并不真切, 他的目光陡然變的狠辣, 手臂高高揚起……
然而刀還沒落下, 床上原本緊閉雙眼的“賀景泠”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對著迎面而來的刀鋒古怪一笑, 掀開被子徒手接住落下來的匕首,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了過來與之搏斗起來。
那黑衣人反應也是極快,被奪了刀抄起一旁滅了的燭臺劈頭就砸了過來,兩廂在狹小的房間里大打出手。
這番動靜很快就引來了遠處的注意, 隔著薄薄的窗紗外面的火把越聚越多, 黑衣人明顯有些慌亂,“賀景泠”微微一笑, 真誠夸道:“有兩下子嘛。”他話鋒一轉,“不過可惜了你遇到的是我!
他語氣上揚, 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興奮,不知不覺間已經穩占上風,貓捉老鼠似的打著玩兒。
一時之間,黑衣人想逃逃不掉,想打也打不過。
“速戰速決。”
直到外面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他才戀戀不舍地收起玩.弄的打算,神色稍微正經了點,
“不跟你玩啦。”他雖笑著,手上卻毫不留情,速度快到黑衣人根本來不及反應,愣了一下的功夫,下一秒手臂劇痛。
他的右手生生被人卸了,接著又是利落地兩腳踢在了他的膝窩。
黑衣人雙腿一軟慘叫一聲,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瞬息間就沒了反抗之力。
“賀景泠”提溜著他扔到門口,已經打開的門外站了一堆人。
簇擁的火把將不大的院子照的如白晝般亮堂。
他走過去沖著人群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得意洋洋:“抓住了!闭f著上前扯開黑衣人的面罩,眾人看到黑衣人的真面目不由驚呼出聲:
“黃大人!”
“認識。俊表n軒看著地上的人挑了挑眉,一把扯下面具,露出來了一張相貌只能說是普通的臉。
他的口吻散漫,眾人見他是生面孔,又是從賀景泠房中抓人,想來是賀景泠身邊的人,便也沒多問。注意力再次放到被五花大綁了的黃起光身上。
“怎么回事?這這這……黃大人為何會這副打扮出現在賀先生的房間,你想干什么?”楊敬激動得走上前來看著地上的人,手指哆哆嗦嗦指著他,眼珠子都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了。
周圍議論紛紛,誰也沒想到這個新任知州竟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驚疑不定地猜想黃起光此舉的目的。
“韓軒,先放開黃知州。”賀景泠的目光越過人影看向地面上的人。
韓軒從善如流松開黃起光的領子把人往地上一丟,與此同時什么東西從黃起光身上掉了下來,咕嚕嚕滾了一圈,最后在賀敏之他們腳邊停下。
黃起光臉色一變,從“賀景泠”打斗的時候他就心知自己是中了人的圈套,此刻敗局已定,他目光一橫,垂死掙扎般趁人不注意左手突然顯出一把飛鏢,面露兇光朝著前方某處猛地扔去。
泛著藍光的匕首在燈火通明的夜晚朝著人群刺去,然而韓軒根本不給他機會,利落地踢出埋在雪下的幾顆石子將飛鏢彈飛,最后一個縱躍擋在賀景泠面前接住了那最后一枚飛鏢。
夜深雪重,除守夜之人以外來人都是一副匆忙從睡夢中起來的模樣,唯有賀景泠幾人穿戴整齊,如此一看,眾人心里便明白了幾分。
“黃大人,沒想到是你。”賀景泠微微一笑,他披了件雪白的大氅,匡嚴禮為他撐著傘,不大的院落中因為涌進來了十幾人,顯得擁擠不堪。
黃起光呸掉口中的血沫,事已至此,左右不過是個死,他冷笑一聲看著賀景泠他們:“你是故意設計引我現身!
他觸及賀景泠平靜幽涼的目光,憤憤難平:“你早知道我在外面,故意透露押送路線,就是為了甕中捉鱉。”
他說著,一雙眼睛在凜冽的風雪中顯得猩紅可怖,地面厚厚的積雪打濕了全身,渾身冷的徹骨。
“黃起光,圣德十七年的進士,兩年前的復考案舉朝皆驚,你幸運地沒有卷進去,甚至借著復考的東風一越兩級,在職期間事必躬親功績頗豐!辟R景泠沒接他的話,反而不緊不慢敘述著他的履歷,”中州地動事出突然,你臨危受命成了此地知州,為官十四載頗有建樹,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誘惑,能讓你不惜賭上前途官生和全族性命也要鋌而走險行這叛國之事?”
程有道橫眉冷目:“先生何必和這種人多費唇舌,他既然做出這種事,朝廷必會直接誅其九族,以震宵小!
賀敏之拉攏大氅,捧著從地上撿起來的卷軸打開看了看,嗤笑說:“天寒地凍,黃大人費心費力來我三哥哥房中找的原來就是這個啊。”
是賀景泠房中的那副起草不久的糧草路線規劃圖。
黃起光兩只胳膊都被打斷,他死狗一樣趴在地上,身下的雪都被融化了,他已經沒有知覺,唯有呼吸間的白霧證明他還在茍延殘喘。見大勢已去,他哈哈大笑,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想知道?我死也不會告訴你,成王敗寇,有本事就殺了我啊!
賀景泠反應平平:“殺你的本事還是有的,黃大人不必著急,畢竟我這個人向來好心,黃泉路上還是希望你能做個明白鬼!
黃起光:“你說什么?”
賀景泠居高臨下看著地上毫無反抗之力的人,忽而問:“中州路線圖調換一事,還有前些日子城內百姓發生騷亂,黃大人應該知道是有人故意為之。”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這些都是我做的?”黃起光瞪著雙眼,“你有什么證據?”
“證據?”賀景泠面露不屑,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看著黃起光的眼睛充滿了憐憫,今夜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一個目的,他沒時間陪黃起光在這里浪費,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你什么意思?”黃起光被他突然的離開弄的莫名,在他身后大吼道。
“先生?”程有道見賀景泠走了,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今夜鬧出這么大動靜,怎么就這么走了,他來不及多想連忙追了上去。
眾人皆是一頭霧水,陸陸續續離開,楊敬回頭看了眼,見韓軒一手提起人來,帶著不知往何處去。
*
風沙侵蝕過的城墻已經老舊退化,剛剛經歷幾波進攻,尚能動彈的士兵在緊鑼密鼓地修補城墻,為下一場守城戰爭準備石頭和火油。
他們動作迅速整齊毫不拖泥帶水,其間除了指揮官的聲音以外在沒有一人多話,來來回回為下一場戰爭竭力準備著。
整座城池上空都彌漫著揮之不散壓抑至極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
被敵軍的弓箭毀壞的屋檐下,值崗的士兵目不斜視,屋內是剛剛帶著大軍趕到邊關的新帝和他們落霞關的現任守將湯櫟劉向立幾人。
湯櫟今年六十有三,因為落霞關前任守將已經身隕,主將一職無人可替,他不得已耳順之年披甲上陣,接連兩次擊退敵寇力守城池。
“前落霞關守將湯季被伏,不堪受辱,已于陣前自戕!崩蠈④娬f的艱澀,兩頰凹陷兩鬢斑白,臉側被厚厚的包裹了一層已經微微發黑的布條,是前不久被敵軍長□□掉的左耳。他的頭上同樣裹著一根白布條,滿面都是風霜之色,那雙眼睛卻犀利深邃,說到此處明顯頓了下,接著繼續道,“守將身隕后,是臣主動請纓!
“那湯櫟是你的?”
“是犬子。”
李長澤:“據說是被敵軍首將歐陽敬文所俘。”
湯櫟看著李長澤,目光中透著隱痛,眼眶已經泛起血絲,不知想到什么,一直強忍著的情緒導致面部隱隱抽搐,眼中血淚合著恨意迸發:“是,歐陽敬文是北晉大將軍吳奉的義子,此人天生神力,驍勇非常,事北晉人人信奉的戰神,可同時他也心狠手辣實在令人發指!
他說著已經是雙目猩紅。
另外一個長相略顯粗礦稍顯年輕一點的將軍接過話來道:“那歐陽敬文慘無人道,攻破平涼之后竟然下令屠城,平涼關守將紀成剛死守陣地直至最后一刻,只是還沒等到援兵增援,歐陽敬文已經帶兵破城而入,他下令屠城,殘殺了無數大齊子民啊陛下!”
他說的聲淚俱下,平涼關慘狀駭人聽聞,饒是當年兩國征戰也從未有過屠戮滿城等傷天害理的事發生,如今北晉趁火打劫,歐陽敬文不顧一切大開殺戒,一舉揚名天下,令人聞之色變。
歐陽敬文,李長澤當然知道他,傳聞其貌比潘安,狡詐善變,看似文弱卻力大無窮,現在也不過才二十三。
他首戰便大破平涼關,燒殺劫掠,屠戮滿城,自此一役一戰揚名。便也是他曾揚言三月破祈京。
屋內陷入一陣沉默,李長澤面色冷峻,國難當頭,身為大齊新君,國之于他,是重壓,是考驗,也是不可推卸的責任,身在戰場,從前官場上的蠅營狗茍那一套不在適用,他要面對的,是隨時可能滅亡的國家和被殘殺的子民。
平涼關血流成河,這個歐陽敬文功不可沒,李長澤記下了,這筆血債,總有一天他會親自討回。
“血債血償!”
他的目光從湯櫟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掠過,嘴角微微動了動,一切安慰的話都顯得那么蒼白。屋子里氣氛沉悶,大齊兵力一分為二,三十萬奔赴南邊戰場,十萬大軍隨他北上。
這樣的情況下兩國兵力懸殊,誰也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持續到什么時候,大齊首戰慘敗,士氣大跌,李長澤他們的到來無疑給守邊的將士一顆定心丸,他們期待著他們的天子帶領他們擊退敵軍。
所以李長澤對上敵軍的第一仗,絕不能輸!
遠處,一片荒蕪的平地之上塵土飛揚。孤雁猛地振翅高飛。
突然,門外有人奔走高聲疾呼:
“敵軍來了!”
第097章 迎戰
李長澤幾人聽到動靜立刻往外走去, 出門就看見一片兵荒馬亂,遠處塵煙滾滾,呼聲震天,是集結的大批人馬正在向他們這里前進。
湯櫟抬手, 目光凌厲高聲疾呼:“戒備!”
剛剛在屋內五大三粗聲淚俱下的漢子是湯櫟的副將劉向立, 從屋子里出來以后已經恢復冷靜奔走高喝, 用最快的速度進入備戰狀態。
湯櫟和李長澤來到城墻邊上從高處向下俯瞰。排山倒海般的呼喝之聲震天撼地,聲勢浩蕩。黑云壓城,城墻之上所有齊軍將士嚴陣以待。
李長澤他們前腳剛到,軍隊甚至還未來得及修整,他們來的夠快。
湯櫟雖然年事已高,但絲毫不見老邁之態,身著舊甲手握長槍只站在那里,便氣勢如虹令人膽寒。
已經抗過兩次猛攻的城墻破敗不堪, 湯櫟看清敵軍首將, 手中不由收緊, 恭敬地和李長澤解釋:“為首之人是歐陽敬文的副將秦虎柳常汝, 此二人一武一文, 一個擅長行軍作戰, 一個擅長排兵布陣,算得上是強強結合。不過距離上次進攻才過去幾日,這么快又發起進攻, 一定是聽到陛下您來了的風聲!
兩軍對壘, 戰鼓擂擂。那秦虎滿面虬髯,年約四十, 身長近九尺,身穿戰甲宛如一個巨人, 聲音雄渾極具穿透力:“李宴小兒,一別多年,故人相見怎的不敢出城一見,難道是沒了雷信護著你吃了敗仗已經被嚇破了膽?”說罷哈哈笑了起來。
果然是聽到了李長澤御駕親征的消息。
劉向立一掌狠狠拍在城墻上,探出半個身體:“姓秦的,逞口舌之快算什么英雄,有種和我單挑!”
“手下敗將也配在我面前叫囂。”秦虎不屑地哼聲,他挑釁地看向上方,”當了皇帝又怎樣,還是只會跟個娘們兒一樣縮在里面,不過是個孬種。看看今天那湯櫟護不護的住你!
“陛下,容臣下去一戰!眲⑾蛄⑴鹬袩,跪地請纓。
湯櫟也道:“臣也去!”
李長澤抬手打斷他們,語氣冰冷:“不急,朕先去會會他。”
久久不見城樓上有動靜,秦虎不耐煩地拿刀指著上面:“怎么,不敢迎戰?”
“小心!”秦虎旁邊一直未作聲的人大喝一聲。
他眼力極好,頭戴綸巾,模樣斯文。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支箭矢宛如破空之勢直面刺來,勢不可擋,秦虎也沒想到上面會突然發難,險險避開身體,身后一個士兵躲閃不及,長箭直接穿心而過,霎時間鮮血灑滿他們面前的地面。
電光火石間第二箭再次射來,直奔秦虎面門,這次秦虎反應過來,被對方囂張的態度惹惱,只覺得怒氣沖天,提著雙刀擋開飛來的箭矢,不再廢話直接下令:
“攻城!”
剛說完前面突然城門大開,門內,李長澤黑甲加身高坐馬上,一手勒緊韁繩,一手提著一把普通長劍,眼神森寒,緩緩吐出一個字:“殺!”
話落一馬當先提劍飛奔出去。紀風彭越緊隨其后,兵荒馬亂之間戰鼓喧天,秦虎沒想到李長澤竟然敢直接帶兵殺出城來,愣了一下又迅速回神,大吼一聲握著一雙巨刀策馬上前,左右開弓眨眼身后已經倒下一大片。
他和李長澤是舊敵,從前便有過交鋒,在他的印象里李長澤不過是個武功平平的皇子,走了狗屎運當上皇帝,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殺了他,那就是大功一件,大將軍的位置就是他的了,他又怎么會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壓一頭。
隨著他揮舞的刀越發勇猛,秦虎已經殺紅了眼,直到前面一柄長劍刺來,他想也不想揚手一砍,長劍斷成兩截,斷劍掉落插.在地面,他的目光閃過一絲興奮。
今日,他必手刃大齊皇帝。
李長澤將手中斷劍擲出,放棄武器貼身肉搏,秦虎不給他機會提刀砍來,李長澤慌忙躲閃,渾然不見方才沖鋒陷陣之時雷霆萬鈞的氣勢。
秦虎見狀心中大喜,越戰越勇,李長澤眼中極快閃過一絲冷意,側身躲開他的雙刀,翻身下馬貼近秦虎胯.下的馬毫不猶豫拿起斷劍插.入馬腹手上用力往后一拉,威風凜凜的戰馬頓時被他開膛破肚,腥臭的熱血濺滿雙手。
秦虎顯然沒料到李長澤的速度會這么快,過于龐大的身體不受控制往地面去,李長澤找準時機赤手擒住他的鐵臂,上一秒秦虎還在想不自量力,論力量除了那個人誰能與他爭鋒。
下一秒,笑容凝固在他臉上,李長澤竟然將他整個人生生拽了起來往地面狠狠壓下去。
秦虎感覺脖子一涼,歷經沙場的老將,北晉人人稱贊的常勝將軍,他奮力一掙拳頭重重砸在李長澤胸口,繼而翻身起來,只覺得脖子劇痛,回頭匆匆一眼,是被剛才插.在地面的斷劍生生削掉了一層脖子上的皮,若是在偏一點……
紀風提醒道:“陛下。”
李長澤毫不戀戰退后數步轉身飛速越上的戰馬,回頭看那秦虎,秦虎整個脖子流滿鮮血,看上去極是駭人。
他身后的士兵一看到敵軍主將受傷,頓時士氣大振。
秦虎打仗什么時候吃過這么大的虧,咆哮著拿起刀來就要再戰,然而他剛起身,脖子上傳來的劇痛讓他寸步難行,那個至始至終不動如山的柳常汝擋住了他,神情凝重,接著臉色一變:”別動,劍上有毒!
秦虎:“李長澤!你無恥!”
沒有得到回應,柳常汝回頭和李長澤的目光對上,那一瞬間只覺得心里一陣寒氣,他迅速移開眼睛心知今日莽撞,那個李長澤比他們想象中要深不可測的多。
“撤兵!”柳常汝對秦虎道。
秦虎的傷刻不容緩,他受傷必定影響士氣,他們本來就是背著歐陽敬文出來的,而且大齊這個新帝……柳常汝心中稍一思忖,見事不對不及時收兵出了岔子就不好交代了。
——
程有道和商陸楊敬他們到的時候,屋子里里已經有幾個人了。
“來了!辟R景泠沖他們抬手,“入席吧!
在坐都是朝廷要員,賀景泠一介白衣坐在主位,然而屋子里的人也沒覺得有什么問題,自然而然坐在剩下的席位上。
外面黑沉沉的也襯得屋子里不甚明亮,一桌子大男人,桌子上只有簡單幾個小菜,但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面,無人打趣說笑,氣氛沉悶而又壓抑。
賀景泠今日束了發冠,身著玄色長袍,天冷的厲害,他外面穿的一件墨色裘衣,一如既往蒼白的臉色一雙眼睛漆黑平靜,透著讓人看不懂的死寂。
平涼城全城被屠一事,今天才傳到中州。
賀景泠扯了扯嘴唇,出聲打破沉寂:“這第一杯酒敬諸位大人,中州事畢,這幾個月與諸位共事景泠感觸頗多,如果不是有有諸位不顧己身安危日夜奔走操勞,中州不會這么快恢復過來,中州得以安定,諸位功不可沒,在此,景泠托大代陛下,代中州百姓,深謝諸位大人。”
說罷,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其余人見狀也紛紛端起酒杯。
黃起光還被關在牢中,一開始怎么也撬不開的嘴,賀景泠把他和之前抓的那幾個鬧事的人關在一起親自審問,不過半日就撬開了那幾個的嘴。
消息不脛而走,什么傳言都有。那幾個人不過都是聽命行事,意在挑起大齊內亂。人證物證俱全,黃起光必死無疑,賀景泠的意思是要將他帶回祈京去治罪。其他人自然沒有異議。
現在中州的事處理的差不多了,邊境戰火紛飛,這里也不便久留。今日便是送行宴。
每人的桌上都只有簡單的兩樣小菜,賀景泠道:“第二杯酒,敬商將軍,南境形勢危機全靠雷大將軍一力支撐,愿將軍早日蕩平外敵,還我社稷安寧!
商陸聞言立刻執酒起身:“定不負君恩!”
眾人皆拿起酒杯:“祝將軍早日凱旋!”
燭火昏黃,每個人臉上都凝重而又決絕,因為他們知道,接下來大齊要面對的是什么。
賀景泠放下酒杯,喝的太快,他咳了幾聲,漆黑的眼珠染上了一層霧,他望著眾人,終于宣布了那個早就不是秘密的消息:“半個時辰前我收到消息,北晉歐陽敬文在攻破平涼之后竟然大開殺戒下令屠城……這第三杯酒,敬我大齊死在這場戰爭中的亡靈!
說罷將杯中的就盡數傾倒在地上。
中州消息閉塞,他們收到消息事情已經過去數日,而現在那邊是何情形也不得而知。
清脆的一聲響動,是商陸捏碎了倒完酒的空杯。
程有道他們也已經是雙目赤紅。
“血海深仇,必報之!辟R景泠起身,面對著下面的人,他抬起手,身側的盧飛將一封加蓋了大印的密函放到他手中,賀景泠拿起來道,“商陸聽旨!
密函是方才送到的,快馬加鞭,半個時辰前才交到賀景泠手上。
商陸紅著雙目跪下抱拳:“商陸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楚越犯境,北晉南侵,罔顧我朝恩義,此危急存亡之秋,今命卿親率師焉,衛忠正,安社稷。護國運昌隆,盛世長興!
“商陸領旨。”
賀敏之起身的時候抬眼看著上方的賀景泠,似乎欲言又止。
賀景泠接著又對程有道道:“程大人,楊大人,中州后續之事就有勞二位了,明日我們便要離開中州,以后中州一應事宜就交給二位了,明日我等離開你們也不必相送,國難當頭,一些虛禮就免了。”
程有道:“先生放心,程某必不負重托。”
第098章 宿敵
散席之后, 人走的七七八八,賀景泠沒有立刻離開,匡嚴禮去和程有道對接接下來的一應事情了,盧飛和于殷一左一右守著他。
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綠衣姑娘緩緩走了進來, 上前對著起身的賀景泠福了福身, 喊了一聲:“賀先生。”
賀景泠抬頭, 嗯了一聲,余光略顯疑惑地看著還沒走的楊敬,慢慢浮現出一絲笑意。
“楊大人還有事?”他的聲音客氣又溫和,是一貫的態度。
楊敬的目光在突然出現的女子和賀景泠身上逡巡,不知想到了什么,對上賀景泠的雙眼掩飾似的收起了心中的想法,又立刻正色起來:“賀先生,下官有一事相求,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 中州有程大人一人足矣, 祈京風雨飄搖, 您看明日是否帶下官一道回京?”
賀景泠喝了不少酒, 有些面熱, 他低頭攏了攏衣袖,低垂的眼瞼在陰影里看不清神情:“楊大人心系大齊,只是此事也不是景泠決定的, ”他掀開眼簾看著楊敬, “當初派大人來的是陛下,而且無論是在中州還是在祈京, 不管是前朝還是地方,大家都是為了大齊, 現在中州還需要有人善后,大人是朝廷命官,是祈京派到地方來撫慰災民的,只要好好把事情辦完,中州百姓都會對大人感激涕零,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時!
話說的漂亮,但意思很明顯。
楊敬訕訕笑了一下,他是朝廷二品大員,卻要對著一個面首諂媚討好,還幾次熱臉貼了冷屁股,言語間也不由露了幾分真實情緒:“賀先生何必謙虛,我雖然是個朝廷二品大員,但誰不知道中州是由程有道坐鎮,大小事宜都是先生您在把控,您的功勞最大,只要先生同意,下官回京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這話倒是有點埋怨賀景泠無官無職管的太寬的意思。
身后于殷猛地上前長刀出竅半寸:“放肆!”
盧飛冷哼:“楊大人好大的官威,讓你留在中州的是陛下,大人若是想要抗旨,自去抗便是!
楊敬知是自己失言,可再也拉不下老臉面對著一個男寵道歉,說到底,他們這些朝廷命官又有幾個把賀景泠當回事,但礙于還有兩個御前侍衛在這里,怕做的太過上達天聽,臉色一時有些難看。
賀景泠淡淡掃了他一眼,無心過多計較,說了一句“楊大人太看得起我了”就轉身離開了。
回去的眾人沉默不語,那位姑娘也跟了上來,賀景泠余光看見她,沉聲道:“你兄長的骨灰一直收在凌山那里,明日你帶著回錦州去吧,左右你現在身體已無大礙,以后是想云游四方還是嫁人生子隨你心意,不用回極風樓了!
盧飛他們不認識面前的人,但大概聽出來了,這應該就是狄青那個妹妹狄綠蘭。
狄青兄妹自幼流浪,后來狄青被極風樓挑中成了一名殺手,他的妹妹也被留在了極風樓,因為身體原因甚少外出。
狄綠蘭猶豫著看向他:“兄長是綠蘭唯一的親人,如今他不在了,綠蘭愿意為奴為婢終生效忠公子以報大恩,公子要去北境讓綠蘭跟著去吧。”
賀景泠腳步一頓,對上女子誠摯的雙眼,淡定地搖了搖頭:“不方便,也不合適,北邊戰火紛飛形勢危機,你是狄青唯一的妹妹,狄青在任務中意外而死,于情于理極風樓都要照顧好你,以后你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極風樓幫忙,而且我身邊不缺人伺候!
似乎料到會是這個答案,狄綠蘭心里還是一陣失望,她現在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相依為命的哥哥突然死了,她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方才大著膽子說的話在被拒絕后,腦海里都是以后的日子她應該干些什么,一想到這些她就茫然無措,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賀景泠頓了頓:“實在沒事做的話去找凌山吧,他會給你安排!
第二日天還未亮,下了一夜雪的路上并沒有到達寸步難行的地步,地面一片濕潤,想是有人連夜替他們掃了沿途的雪。因為沒讓人送行,吹著冷風的天地間顯得格外空曠安靜,賀景泠在馬車旁和商陸話別。
“也幸而西楚和南越是結盟出兵,否則我們還要分兵抗楚,”除非他大齊如有天助,否則如何能在面對這等史無前例的大災之時分出余力同時對抗三國攻伐,現在勉力支撐也是好在他大齊朝中不是無人可派,李長澤這兩年的心血沒有白費,可戰爭比較的不止是誰的兵更強誰的馬更壯,后續糧草供應補給運輸都是大問題,一旦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后果不堪設想,“南境有二位鎮守陛下無后顧之憂,西楚南越的結盟也并不是牢不可破,先朝合縱連橫之術我們也可借鑒一二,一年前我曾在西北和南境嘗試打通一兩條商路,如今略有成效,必要之時將軍可拿此令牌去平賢商會找何升,他會竭力幫助將軍的!
商路沒想到賀景泠還有這種東西,臉上閃過一抹驚詫迅速將東西接了過來,賀景泠雖然說的簡單,他卻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他們和西楚南越早就斷了貿易往來,可邊境接壤之處民間互通有無是杜絕不了的,賀景泠有這么一條線,便有可用之人,他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商陸握緊手中的東西退后半步,對著賀景泠抱拳道:“先生保重,商陸告辭!
賀景泠也不再多話,他轉身上了馬車掀開簾子時對著一旁騎在馬上的盧飛道:“快馬加鞭,盡快回京!
***
北國幅員遼闊占地極廣,但因為地處北方常年嚴寒,沒有春秋之分,在抵抗嚴寒一道之上也有更多他們自己的辦法。寒風呼嘯而過,偌大的荒原之上黃沙混合著碎雪卷席天地,世界一片肅靜,唯有一片綠洲中有人煙聚集,風雪消彌了戰爭帶來的肅殺,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顯得格外空曠。
柳常汝在帳篷外焦急地等候著,一個小兵從里面出來:“柳大人,將軍請您進去。”
柳常汝掀開厚厚的動物皮毛制作而成的簾子進去里面就跪下,低垂著頭:“將軍,擅自出兵沒有及時勸阻秦虎導致吃了敗仗,屬下也有責任,請將軍責罰!
安靜的營帳中香爐熏香格外香甜,聞著讓人渾身一暖:“你非要進來就為了說這個?”說話之人聲音年輕好聽,語氣上揚,仿佛不諳世事的少年的隨口一問。
柳常汝咽了咽口水,低聲說:“將軍想知道什么?”
“秦虎敗在了李長澤手里,我要一個解釋!
說這個柳常汝有一肚子話回答,畢竟她今天沒有阻止秦虎出兵就是為了探一探這個大齊新帝的虛實。
“那李長澤還是大齊太子時監國兩年,大齊的變化諸國有目共睹,自從聽說他要御駕親征屬下便派探子多方打聽,當年大齊內斗李長澤成為最后的贏家,現在看來絕對不是歪打正著,這個雷信手握重兵在關鍵時候站在李長澤那邊,李長澤能上位,雷信功不可沒。還有當年雷信能收回的平涼十四州,導致我北晉一敗涂地,興許還有李長澤的背后指點也未可知。”
柳常汝今日在秦虎提出要去打齊軍一個措手不及的時候并沒有阻止也有想要親自看看眾說紛紜爭執不下的齊帝到底是什么樣子。今日見到那李長澤目光如炬矯健如斯沉著冷靜氣勢駭人,絕對不是秦虎口中那等軟弱無能之輩。
再聯系這幾年大齊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都有了答案。
能十數年如一日戴著面具活著,這個人的心機絕不是深不可測幾個字就可以概括的。
想到此處,柳常汝竟不知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他抬頭對著上方小心提醒:“將軍,李長澤絕非善類。”
坐在上面的人一手撐著腦袋斜斜躺在寬大的座椅上,百無聊賴地盤著手中的核桃,那雙手在燭火都照耀下勻稱修長,打眼一看,那臉確實如傳聞一樣斯文白凈,似是個秀才書生,一頭黑發被綁成無數個小辮,鬢邊垂下來的小辮上還綁了兩個小鈴鐺,完全看不出是能夠揮得動陌刀的人。
那雙修長筆直的雙腿毫無形象搭在桌案上,聽到柳常汝這么說也只是不屑的“呵”了一聲:“是嗎?”
“今日一戰秦虎竟然完全不是那個李長澤的對手,秦虎從前可是我北晉第一勇士,當年李長澤被貶至平涼時曾交鋒數次,秦虎從無敗績,今日再戰李長澤卻恍若變了一個人,且他極善迷惑人的判斷,輕而易舉便讓秦虎亂了章法。”
轉動核桃的手突然停下,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興味:“李長澤,”歐陽敬文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我倒是對他越來越好奇了!
柳常汝手心已經被汗濕了,他緊緊攥著拳頭藏在衣袖里。要知道面前這個可是不久前才下令屠城的人,喜怒無常殺人如麻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柳常汝常常覺得他們在他面前多呆一刻性命就多一分危險,生怕稍有什么不滿意這位就提刀把人砍了。
他斟酌著語氣:“將軍……秦虎擅自出兵本意也是探探那李長澤的虛實,本想趁著李長澤剛到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能贏,齊軍必然士氣大跌,之后我軍再攻打大齊還不是猶如探囊取物,只是沒想到那個李長澤敢親自上場,秦虎要真的受了兩百軍棍養傷便要耽擱不少時日,如今戰事緊張,正是關鍵時刻……”
“目無軍紀擅自出兵,還打了敗仗,你要是覺得罰他一人不夠,就替他分擔一二!鄙弦幻脒在笑都人這會兒又突然冷了臉。
柳常汝立刻閉嘴,歐陽敬文為人武斷自負他早就領教過,能松口的話不用他多說,再多說一句,倒霉的就該是他了。
“下去吧!睔W陽敬文語氣猶如恩赦。
待人走后,營帳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掛著帷幔的柱子下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歐陽敬文面前,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燈光被人擋住,他終于抬了抬眼睛,看著來人,似乎有些嘲弄:“把李長澤說的這么厲害,我倒要讓你看看,他是怎么成為我的手下敗將的!
第099章 對峙
李垣還沒進院子賀景泠就已經聽見了他的聲音, 隔著老遠就在喊。
“先生!
“先生!”
他匆匆跑來,推開門就看見窗邊抱著貓兒躺在搖椅中正在睡覺的人。
他的臉上因為奔跑出了一身熱汗顯得紅撲撲的,很是可愛。待看到屋中情形,他又立刻噤聲走近, 撓了撓腦袋, 心想這么冷的天在這里睡生病了怎么辦, 把拎進來的食盒放到一旁,轉身要去給賀景泠拿毯子。
“你怎么來了?”
“先生,您醒啦!崩钤D過身來,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
“你這么大動靜我想睡著也難!
李垣不好意思笑了笑,走近了坐在賀景泠左手邊伸手摸阿呆,宮里以前不是沒給他找過師傅,可那些老頭不是嫌棄他母妃出身低微看不起他就是板正嚴苛的老古董,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有, 稍微年輕一點的資歷又不夠, 也根本管不住他。
唯有賀景泠, 打是真打, 罰是真罰, 好也是真好。
“先生遠赴中州辛苦了, 垣兒帶了些御膳房新做的果子給先生嘗嘗!闭f罷就獻寶似地打開他剛才的食盒。
面前的點心看著香甜軟糯,果然是精致得很。
賀景泠盯著食盒,漆黑的眸子不笑的時候總讓人看著背后發涼。
“先生?”
賀景泠沒有接過來。平靜地看著李垣, 問:“我離京之前給你布置的功課你做的如何了?”
李垣頓時結巴:“……先生辛苦數月, 剛從中州回來要好好休息,垣兒已經看到了先生……就不打擾了!闭f著丟了食盒就要往外跑。
“站住。”
賀景泠垂眼看著李垣一派天真的模樣, 他還有些事沒有處理,在祈京待不了兩天, 思及此處語氣自然而然帶了些嚴厲:“垣兒,我走后會請張閣老做你的老師,你切不可再像平日里那樣貪玩,晉軍殺我大齊一城百姓,你是大齊未來的天子,若連你都只顧玩樂不思進取,那以后大齊的子民還能指望誰?”
這話對一個只有八歲的孩子來說其實過早了些,只是時局如此,大齊未來的繼承人心里不應該只圖一時之樂,他要盡快成長起來,誰也不能斷言戰爭會持續到什么時候,兩三年有之,十年八年亦有之。
他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到李垣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的那一天,能循序漸進自然是再好不過,可時間不允許。
沒想到賀景泠突然用這么嚴肅的口吻同他說話,李垣愣了愣,到底還小,知道賀景泠是看他剛才進來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在提醒他,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發燙,
可也有些不服氣,畢竟是金尊玉貴養大的:“我……我也有好好讀書來著!薄笔菃幔俊辟R景泠睨他一眼,“那說說《七國策論》看到哪兒了?《中政紀要》會背了嗎?”
李垣梗著的脖子慢慢變紅。
“先不說這些,此次中州地動死傷無數,大齊損失慘重,浮尸遍野餓殍滿地,你自小受萬民供養,如今你的子民受此磨難你有何感觸?南北邊境戰事緊張,你又有何看法?”
賀景泠:“你雖說只有八歲,但歷來宮中的孩子總要早慧一些,想必我說的話你也都懂,你若一直這般不思進取,太子的人選不是非你不可,你的母妃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想看到你耽于玩樂荒廢成性。”
話說的有點重,賀景泠再了解不過面前的這個孩子,好言好語永遠不會當回事,可他沒有時間再來好好教導他,未來如何,全都在他他自己。
李垣被說教一番,來時有多興高采烈,走的時候就有多羞愧郁悶。
于殷進門時李垣正離開,他有些奇怪這個小王爺怎么會是那副表情,看到賀景泠后又立刻變得正色:“賀先生,張閣老叫了一些大臣,請您去過府一敘,說想詢問一些關于中州的事宜,我們現在去嗎?”
“是該去,他不請我也要去找他的,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辟R景泠頷首,收拾了一下紛雜的心緒,拍了下阿呆讓它從自己身上離開,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走吧。”
于殷跟在他后面,走了幾步腳下一拐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大氅給賀景泠披在肩上,于殷沒有看他,只生硬地道:“外面還在下雪!
賀景泠笑了笑,什么都沒再說。
昨天他們日暮時分才進城,今天一大早又馬不停蹄出門,曹叔見他們剛回來又出去,跟在后面不住嘆氣。
年關將至,今年的祈京城沒有往年熱鬧,家家門戶緊閉,朱雀街上人跡罕至。中州地動,三國合圍,接踵而至的打擊導致祈京城中人心惶惶,沒有絲毫佳節將至的喜慶氣氛。
空蕩蕩的長街上被霜雪覆蓋,車輪轉動和馬蹄前進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最終停在了學士府門前。
于殷和韓軒跟在賀景泠身后,于殷說:“其實你又何必來見他們,這些都是老臣端著架子就算你替他們解決了中州之事他們不會給你好臉色,何況現在陛下不在,等楊敬回來在跟他們轉述就是。”
“你這話怎么聽著怎么像我們先生沒你家陛下還活不了了似的!表n軒掏了掏耳朵。翻了個白眼。
“你……”
他本是好意,朝中對賀景泠的看法褒貶不一,且都是褒少貶多,做了好事討不了好,做了錯事一定會被人揪著不放,何必惹一身騷。
“好了,這里不是斗嘴的地方。”賀景泠看著近在眼前的朱門,低聲提醒,“一會兒進去不管如何收住你的脾氣,韓軒在外面等我!
張譯如是正經科舉出身,少時家中清貧,如今官至中極殿大學士,三朝元老位極人臣,他從求學時就追逐著賀承禮的腳步,力求用畢生所學匡扶社稷。對于賀景泠,憾有之,恨亦有之。
“你來了。”張譯如道。
“張閣老,”罕見的,賀景泠朝張譯如彎了下腰。
學士府并沒有外面以為的風光大氣,不過是一座二進二出的小院子,沒有假山曲水,也沒有亭臺樓閣,會客廳陳設簡單甚至可以說是老舊。
管家引著其余朝臣陸續到來,眾臣也不寒暄,看見賀景泠也在,他們的目光也沒有疑惑,更多的是探尋,彼此打了招呼后沉默地按次落座。
賀景泠走到張譯如旁邊的位置坐下,和他中間只隔了一個茶幾。
霍子猶和賀敏之也來了,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屋子里差不多有十五六七人,有朝廷的中流砥柱也有青年才俊。
“人都來的差不多了,想必賀先生也知道我請你來這里的目的。”
賀景泠微微點頭:“中州賑災一事本該面呈陛下,只是陛下遠在邊關,朝中諸事還要勞煩諸位,想來有些事情諸位也已經聽說過了!彼膊还軇e人是怎么看他的,對著角落的方向道:“霍大人,就請你將具體詳情告知諸位大人吧!
霍子猶起身,先朝著左右和上方作揖后才道:“宣和元年陽月十九,中州發生了大齊朝百年來最嚴重的地動災害,災害導致萬畝良田毀于一旦千家萬戶流離失所,具不切實統計,此次中州共九萬三千一百二十一人遇難,失蹤三萬八千余人,傷五萬九千二百余人,”
這個數字太過驚人,聽得在場中人心驚肉跳,他們這些京官做久了,平日里大多前呼后擁,所謂體察民間疾苦不過是奏疏上的寥寥數語。知道朝廷在派兵、錢、糧去賑災,知道那里死傷無數。捐款之時哭爹喊娘忍痛拿出所謂“半副身家”博一個濟世救民愛民如子的好名聲,當然這只是針對一部分人。
做到這個位置的官員大多還是看的清時局,或許他們沒那么多所謂的家國情懷,但利弊得失是一定分的清楚,風險預測遠比普通人要敏銳的多。往小了說是為著他們自己的官生,往大了說是為了國家大義,捐款出力也不含糊。
也只有這種直觀的數字才能讓他們切身體會到“傷亡慘重”這幾個的重量。
霍子猶接著道:“此次賑災我與賀郎中奉陛下之命隨同賀先生和楊大人去往中州協助中州知州程有道,賑災期間籌措物資多虧了賀先生,平賢商會牽頭向中州官府捐贈白銀五百萬,糧食一萬石,更有藥類不計其數……”
“霍主事,你這是要給他賀景泠歌功頌德的意思嗎?”說話的是一個新上任的言官,世家子弟,頗有些傲氣。
但不同以往,平時提起賀景泠這個名字都滔滔不絕的同仁此刻卻偃旗息鼓一言不發。
在坐中周臣興也是資歷老臣,楚寄遠為人剛直,霍子猶賀敏之更不用說,張譯如不發聲,剩下的誰還會帶頭。畢竟人家確實干了實事。
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那次大災那些豪商士紳不被朝廷扒一層皮,鬧事的不少,裝聾作啞的不少,事不關己的人更多,邊關在打仗,朝廷最缺的就是銀子,能讓那些人乖乖拿出銀子來還不鬧事,不知道給朝廷省了多少事,光這一點就讓人沒話說。
不過張譯如不說話不是因為無話可說,恰恰相反,聽完霍子猶的話,他的表情越發凝重。
那個言官是個愣頭青,見無人理他正要發作,就被旁邊的人拉住打斷了;糇营q面不改色道:“我只是陳述事實,在我們走之前朝廷關于百姓的撫恤基本落實,重建工作展開順利,具體詳情我已寫在了奏疏中。還有一件事就是關于叛臣黃起光的處決一事已經證據確鑿……”
“證據確鑿?”張譯如突然出聲打斷了他,“霍主事就如此肯定?”
霍子猶目不斜視:“難道閣老有比子猶更確切的消息?”
“更確切說不上,不過是聽了些和霍主事全然不同的說法。”
“閣老不妨直言!
張譯如的目光漸漸移到賀景泠身上,于是眾人的目光也都跟著移到了賀景泠身上,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打量。
一直沒有出聲的賀景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今日諸位都在,有什么話不妨直言。”
張譯如于是道:“楊大人,出來吧!
話音一落,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走了進來。
楊敬身著絳紅色官袍,神情嚴肅,在眾臣驚訝的目光中站到霍子猶身旁,揚聲道:“諸位,關于叛賊一事恐怕要處決的不止黃起光一個!
之前那個言官問:“楊大人什么意思?”
“他,”楊敬指著賀景泠,“前定北大將軍的嫡次子賀景泠,早在當年流放平涼關的時候就與敵國勾結,此次中州路線圖被換一事便是他的手筆!
霍子猶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了:“楊敬,你什么意思?”
賀敏之也猛地站了起來,冷眼看著楊敬:“楊大人,覆水難收,你說話可要有證據。”
楊敬和賀景泠對上視線,冷哼一聲:“我敢說自然敢認,中州百姓暴亂不過是他自導自演,黃起光盜圖也不過是他們瞞天過海的手段,當時要不是我發現他院中有動靜這才引來眾人就真的讓他們得逞了!
“那你為何之前不說?”霍子猶忍著怒火問他。
“畢竟他賀景泠身份特殊,沒做到萬無一失,怎么能打草驚蛇,”楊敬淡淡瞥了眼賀景泠,臉上揚起笑來,“沒想到吧賀景泠,縱你智謀過人,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你一直瞞著的,也終將真相大白!
賀景泠平靜地抬眼:“是嗎?”
“說了半天楊大人所謂的證據倒是拿出來啊!辟R敏之提醒他。
楊敬臉上的笑變得古怪:“此事說來話長,”他看著賀景泠,一字一頓道,“還要從令堂說起……”
賀景泠的眼皮不受控制猛地跳了一下。
第100章 設局
“楊大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能否說明白點!蹦茄怨俚。
楊敬從善如流解釋道:“前太子太傅賀承禮為何與庶子決裂,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賀從連執意要娶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他眼睛直直盯著賀景泠,似乎想從對方那平靜的表面下看出一點點的驚慌失措來,沒有看到想看的東西, 他慢慢吐出一個震驚四座的消息, “許云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北晉皇族暗衛之一的洛門暗探!
剎那間, 賀景泠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個片段。
從小到大連笑臉都吝嗇給予的許氏,為何喜歡獨自望向北方,又為何每次進宮獨獨對那個人笑臉相迎,還有那天,本不該出現在他們府中的人……
他來不及思考更多,楊敬的一席話直接將他們捶死,本能帶給他的反應是驚悚,他渾身發麻, 甚至來不及思索楊敬說的那些話的依據是什么。
各種目光紛紛集中到他的身上, 震驚、懷疑, 不可置信……
于殷確實沒有沖動, 聽到這個消息, 他應該比賀景泠更加震驚。
年少的人總容易怒發沖冠不計后果, 可畢竟他現在已經二十七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
他迅速調整自己的狀態,握著扶手的手慢慢收緊, 眼中漸漸浮現出來怒氣, 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看過去,神情冰冷:“楊敬, 我與許氏雖有舊怨,可那是我的家事, 她名義上仍是我母親,生養我一場,你隨口幾句胡謅,是想我賀氏一族背上叛國的罪名嗎?”
賀敏之也反應過來,指著他大罵:“楊敬,我賀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要至我賀家于死地!”
雖然名義上賀景泠他們和京城賀家沒了關系,可這是當時在賀從連接連打了敗仗眾怒難平的時候賀承禮為了保全賀氏一族不得已而為之,畢竟賀家累世官宦沒有證據的事也不可能趕盡殺絕?扇粼S氏真是奸細,那性質就不一樣了,一旦罪名坐實,誰也逃不掉。
“是不是隨口胡謅賀先生一會兒就知道了,”楊敬對著張譯如道:“閣老,當年羽林衛還未解散之時賀景泠曾被捕入獄,前羽林衛鎮撫使歐陽越親耳聽到林野在審訊賀景泠時提到過許氏身份有貓膩!
張譯如咳嗽兩聲,問:“那歐陽越何在?”
“歐陽越在此。”
許久未見,因為羽林衛被并入了禁軍,林野已經被撥去做了暗衛首領,這個歐陽越成了十二衛之一的羽林衛副指揮使。
正使是商陸。
歐陽越大步上前,對著張譯如躬身作揖:“閣老!
“歐陽副使,怎么,今天不當值嗎?”賀敏之陰陽怪氣問了句。
歐陽越:“我乃羽林衛副指揮使,官居四品,還輪不到你個小小郎中來質詢。”
“你……”賀敏之拂袖冷哼。
張譯如道:“歐陽副使,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吧!
歐陽越點了點頭,對著眾人道:“三年前,當時祈京因為信王謀反一事鬧得沸沸揚揚,羽林衛指揮使林野察覺事有不對,意外之下注意到了賀景泠,說來奇怪,自從五年前這個賀景泠回到祈京,祈京就風波不斷,舞弊案,貪污案,一樁樁一件件,林指揮使多番探查下最終發現都與賀景泠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最后才會將他捉拿歸案!
“既如此,現在賀先生好好站在這里,想必也沒查出來什么確鑿證據,所謂千絲萬縷的關系也不過是自以為是的過度揣測而已,歐陽副使,老朽說的可對?”一直沒有開口的周臣興突然出聲。
霍子猶冷臉附和道:“前羽林衛捕風捉影隨意斷案之事還在少數嗎!
歐陽越沒想到這個周臣興竟然會出口幫賀景泠,立刻道:“賀景泠是何許人也,連陛下都被他蒙蔽了,怎么可能這么容易抓住他的把柄,我能查到許氏身上也是偶然,細查之下越發心驚,后來經過多方求證才確定了許氏的身份。再聯系當年賀從連慘敗,一切都說的通了!
他沒明說,但就是這樣意味不明的話才更讓人產生聯想。
這時候,外面突然變得嘈雜,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
“太后娘娘到!”
眾臣頓時驚訝起身,朝著入門處跪下,齊聲道:“臣等參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卿平身!倍铺}帶著一眾宮女太監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不知太后娘娘駕臨,有失遠迎,還請太后娘娘贖罪!睆堊g如恭敬道。
董云蘿上前拉住他的手:“閣老快快請起!彼Z氣真誠,不到五十的臉上略施粉黛,在滿身金玉的襯托下盡顯華貴。
她的目光越過張譯如,看到了身后的賀景泠,神情微變。
“哀家剛回京,聽聞眾卿受邀來了學士府,不知是發生了何事,特地來看看,沒想到賀先生也在。”
楊敬立馬上前把前因后果都說了一遍,董云蘿越聽臉色越怪。怎么說她也是北晉人,這種時候,其實不摻合才是最明智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太后娘娘想要顯示自己忠于大齊的決心,上前幾步道:“哦,是嗎,賀景泠,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霍子猶著急地說:“太后娘娘,此事純屬無稽之談,賀先生……”
“我問的是賀景泠,你是何人,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太后何必遷怒他人,不妨聽歐陽副使把話說完!辟R景泠顯然已經冷靜下來,先他一步回京的楊敬,早有準備的歐陽越,還有不知懷著什么心思的張譯如,今日種種,不過是一場為他而設的局而已。
“見了哀家不起身跪拜,好大的膽子!”
今日在場都是朝中大臣,董云蘿料想賀景泠也不會膽子大到連樣子都不裝一下。就連皇帝平時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他賀景泠憑什么這么張狂。
不過,顯然她料錯了,賀景泠還真沒想裝。
“見君不拜乃是陛下金口玉言,太后娘娘是第一次知道?”
董云蘿被他堵的啞口無言,臉色發青。歐陽越見狀,趁機道:“太后娘娘,經過微臣多番查證,終于找到了證據,斗膽請太后娘娘做主。”
歐陽越接收到董云蘿的眼神示意,立刻直起身體清了清嗓子,接著道:“進來吧。”
說罷,進來了一個面容憔悴的婦人,她低著頭,卑微地跪在董云蘿面前:“婦人見過各位貴人!
“梅姨?”賀景泠終于起身了,他緩步走到那婦人面前,朝著婦人看了眼,那雙眼睛始終始終平靜無波,“你還活著。”
叫梅姨的婦人明顯愣了愣,沒有抬頭,低聲顫抖著叫道:“小公子!
歐陽越道:“她是當年將軍府的婢女,將軍府被抄后府中奴仆盡數發賣,她在被發賣之前一直貼身伺候許氏,北晉暗衛組織中洛門女子在受過特訓后被送往各國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士紳商賈府中收集情報,為了不留下把柄她們身上并沒有什么共同點,但唯有一樣,這些女子被派往各國前會被種下一種名叫流陘的蠱毒,服用過流陘蠱的人每月十五發作一次,并伴隨著的副作用會導致常年咳嗽,不知道的人只會以為她們患有咳疾。”
“對對對,夫人常年咳嗽,叫了大夫也看不出來什么毛病,而且好些次十五月圓夜夫人都不讓人伺候,就是將軍回來也不讓進屋。”
賀敏之:“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婦人說幾句不知真假的話你們還當真了,可笑至極!
歐陽越道:“誰說我只有一個證人。”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高高舉起,“這本畫冊是前羽林衛暗探在北晉九死一生取得,我手上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畫的都是北晉潛伏在大齊境內的探子,其中剛好就有許氏,此乃皇室機密,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拿出來,可這個賀景泠既然冥頑不靈,那也只好拿出它了,鐵證如山,賀景泠,你還不認罪!”
董云蘿像是氣昏了頭,一把奪過歐陽越手中的冊子拿來作勢翻了翻,她是見過許氏的,自然認得那張和賀景泠極像的臉。她直接將冊子扔到賀景泠身上,義憤填膺道:“來人,還不將他拿下!”
“誰敢!”于殷利劍出竅半寸,毫不畏懼對上董云蘿的視線,“太后娘娘,于殷得罪了。”
董云蘿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此子誤國,你要助紂為虐嗎?”
“太后娘娘,您也是北晉人,”于殷絲毫不理會董云蘿因為他一句話而青白交加的臉,對著沖進來的侍衛一字一頓道,“你們想仔細了,賀先生可是陛下最看重的人!
張譯如語氣沉重:“若不是證據確鑿,我等今日也不會甘愿冒著違背圣意的風險做此忤逆之舉。”
“我說呢,原來是早有預謀。”賀敏之又忍不住插嘴,嘲諷道,”也是辛苦你們謀劃一場,盯著我們回京的具體時辰,還專門把被陛下送去雍城的太后娘娘請了回來,藿兄,你說好笑不好笑,中州發生這么大變故,干正事的時候沒有他們,現在事情搞定了,所有人都蹦出來當忠臣了!
楊敬:“賀慎語,太后娘娘面前,你也敢放肆。”
“事關我賀家清白,難道我還要站在一旁事不關己任由你們污蔑嗎?”
“賀景泠是許氏的兒子,許氏是敵國暗探,他賀景泠又怎么可能沒有一點問題,而且他當年回京的動機本就值得懷疑,一味接近陛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睏罹醇拥貌弊由锨嘟畋┢。
他義正言辭的指正剛剛說完,所有人都還沉浸其中沒反應過來,一道笑聲突兀地響起,諷刺的意味毫不掩飾,準確無誤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好笑,”賀景泠低頭理了理衣襟,抬眼看向眾人,眼尾上揚笑意不減,“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