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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一年前,將軍,官職很高,姓黎……還能是誰?……

    一年前,將軍,官職很高,姓黎……

    還能是誰?

    謝清棋提著的一口氣緩緩呼出,努力回想原書中的一些線索。

    只知道蕭明燭登基后便給黎家平了反,之后派人去尋找黎望下落,一開始只奔著能找回人的尸身或者留下的一些遺物便好了,卻沒想到黎望還活著。

    那時候,已是兩年后,黎淮音已經病逝了。

    她到死都是孤身一人。

    謝清棋第一反應就是要寫信回去,告訴黎淮音她的父親還活著,可念頭剛起,又猶豫了。

    事情未能確定之前,還是不要讓阿音擔憂了。

    “那位黎將軍,現在被關在哪里?”謝清棋問。

    鐵紅袖搖頭:“不知道,我是一年前見到的,過了這么久,人可能早就死了。”

    謝清棋心底一涼,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不會的,應該不會死的。

    雖然原書中一些事件的時間線被改了,但目前來看,大多數事情都還是會發生的。

    比如黎淮音是狀元,比如蕭明燭代掌朝政,那黎望應該也還活著……更何況她過來后從頭至尾都沒干涉過黎望這邊。

    鐵紅袖見她臉色有些差,問道:“怎么,你認識他?不會這么巧吧……”說完便覺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人家同朝為官,認識才正常吧。

    “不算認識,只是聽過黎將軍大名。”謝清棋有些絕望,也就是說現在連黎望被關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直接搶人是不可能的,現在她們在背靠燕云城,糧草運輸極其便利的情況下,還丟著一座城池。要是想打進禹國境內,需要的兵力物力起碼翻一倍,且注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硬仗。

    若是這次能勝,趁著雙方和談時要他們交出黎將軍呢?

    似乎可行。只不過有點麻煩的是,黎望現在還有通敵的罪名,到時候和談的條件肯定是圣上來定,他會同意嗎?

    不管了,謝清棋決定把這個麻煩交給蕭明燭去解決,她只要保證能贏就好。

    現在最重要的是,確認黎望人在哪里,人還活著。

    兩軍交戰之際,要去敵國境內找一個戰俘,還是一年前的戰俘,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況且,派誰去呢?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黎望長什么樣子。

    謝清棋很頭疼。

    鐵紅袖見她時而蹙眉,時而盯著地面發呆,以為她是心疼那位將軍,覺得自己在這里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便將藥瓶收進袖子里,道:“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就在此時,謝清棋眉眼忽然舒展開,眼睛一亮,看向鐵紅袖。

    鐵紅袖不明所以,不明顯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低頭避開謝清棋視線。怎么辦?她不會想用同樣的方式對待自己吧?早知道就不說她們那邊虐待那位將軍的事了,還說得那么詳細。

    “如果我放你回去,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鐵紅袖抬頭:“啊?”

    數日后,蕭明燭下了朝,怒氣沖沖地遞給黎淮音一份軍報,冷笑道:“大戰在即,謝清棋居然敢瞞著所有人,把禹國那位公主給放了回去!她眼里還有沒有朝廷,有沒有軍法!她以為先斬后奏就沒事了是嗎?”

    黎淮音接過,眼睫眨了兩次后,便看完了所有內容。她明白蕭明燭沒有在朝堂上公然講此事,便是暫時沒有降罪謝清棋的打算。

    蕭明燭緩下語氣:“你當初口口聲聲說與她是兩心相悅,現在出了這件事,不要告訴我你還是相信她沒有一點其他的心思。”

    黎淮音沉默片刻,避而不答:“殿下,大敵當前,您關注的似乎不應該是這個。”

    “我當然知道,否則就派人將謝清棋給綁回來了!”蕭明燭看著黎淮音,道:“我是擔心你,若她真的有二心,你不會像上次那樣……不吃不喝傷害自己身體吧?”

    黎淮音無奈一笑:“殿下,若她真的有意,難道不應該將人帶回來嗎?怎么會反而放人離開呢?”

    蕭明燭皺眉:“她敢帶回來,你看姑母會不會打斷她的腿!本宮也絕對不會輕饒了她。”

    “她不會的。”黎淮音聲音越來越輕,不知道是說給蕭明燭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也想相信謝清棋,可為什么寄給她的書信中具體到連一日三餐都說了,這么大的事情卻提也不提呢?

    沒有將人帶回來,除了不喜歡外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謝清棋真的很愛那位公主,愛到愿意滿足她的心愿,讓她回到自己的國家。

    黎淮音表面平靜,心里的波濤卻在瘋狂翻涌,每一下都重重拍打在心臟上,又悶又痛。

    如果謝清棋回來后親口說不喜歡自己了怎么辦?或者謝清棋依然喜歡,但也確實曾對那位公主動過心怎么辦,自己還能接受這樣的愛人嗎?

    若是接受了這一個的出現,哪怕她存在的時間很短暫,以后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出現嗎?

    黎淮音發現自己居然在猶豫的時候,絕望地閉上了眼,一時間喉嚨處的窒息感更強烈了。

    蕭明燭見她臉色有些差,擔憂道:“怎么了?”

    “沒事。”黎淮音艱難開口,勉強維持著鎮定,可嗓音還是有些啞:“殿下,她這么做應該是有自己的計劃,等人回來再問清楚吧。”

    “你放心,我不會在這個關頭怪罪她、影響軍心的。”蕭明燭見她這時候還在為謝清棋說話,輕嘆道:“無論如何,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花只會開謝,女子卻會抉擇。就算確有其事,難道離了她,我們淮音就找不到如意郎君了?”

    “好,多謝殿下。”

    黎淮音回到家中,拾筆打算回信,卻遲遲無法落筆。

    她好想問謝清棋為什么這么做,想聽她親口說不喜歡別人,聽她講自始至終心里只有自己,之所以這么做是有其他緣由的。

    只是謝清棋沒有主動提,顯然,是不想讓她知道。

    黎淮音猶豫許久,最終也只是如從前那樣,一字一句,點點滴滴,寫的盡是刻骨相思。

    戰場上險象環生,還是不要讓她分心了。

    兵部加急文書送到軍營時,謝清棋正與其余幾位謀士圍著布防圖商議事情,她割開火漆,待看到上面寫的內容后,不禁眉頭微蹙。

    三日后便要開戰,居然要她現在移防。

    謝清棋展開輿圖,手指緩緩移到密信指示的一個地點,那處地勢低洼,一旦敵軍占領高地,萬箭齊發她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殿下她怎么會如此安排?阿音知道此事嗎?

    還有本該早早到的糧草也遲遲不見蹤影……

    密使提醒道:“還請將軍遵照圣諭,及時改換作戰布防。”

    謝清棋挑眉:“你看過里面的內容了?”

    “不敢,是陛下口諭,命下官在此監督將軍依令行事。”

    謝清棋將密信隨手一放,下令道:“大人遠道而來,先下去歇息吧,本將會考慮的。”

    “謝將軍,不是考慮,是一定要依令……”他話沒說完,便被兩名士兵拖著帶到了帳外,大喊道:“放開我,你們怎么敢……”

    謝清棋看著一旁怔愣的幾人,絲毫沒有給他們看信的意思,只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若是真按照這個布防來,阿音看到怕是要被她氣死,教出這么個愚蠢的學生。

    她正打算差人去喊糧秣官時,他人就自己先過來了,“稟將軍,今日又裁撤了兩處崗哨的炭火,若是后日糧草還不到……”

    “五日。”謝清棋突然開口,“本將要你撐足五日。”

    張忠瞪大眼睛,額頭漸漸沁出一點冷汗,咬牙道:“是。”

    謝清棋忙得焦頭爛額,見謝平遠掀開帷幕進來,便放下手中的事,迎上去喊道:“父親。”

    謝平遠道:“我已命周勇帶領輕騎去接糧草了。方才我巡視了一圈,你做得很好,起碼我自認不會比你更周全了,將士們都很認可你。”

    謝清棋猶豫片刻,身側的手指松了又緊,開口道:“孩兒可能……要做些對不起他們的事了。”

    蕭瑞近日在府中稱病不出,等著禹國那邊傳來好消息。倒不算是裝病,他的頭疾越來越厲害,時不時便發作,每次只有看到楚云卿時才會稍有緩解。

    是以近些日子,蕭瑞見到楚云卿心情就會大好,幾乎對她百依百順。

    此刻,蕭瑞便牽過她的手,笑道:“夫人,信不信你很快便能坐上皇后之位了?”

    楚云卿淡淡一笑:“夫君說的,我自然信。聽說陛下近日身體越來越差,已有立囑的打算。”

    “不需要。”蕭瑞勾唇道:“不論他傳位給誰,皇位都會是我的。”

    楚云卿心中起疑,問道:“為何?”

    蕭瑞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便將與周昌玉籌謀的事全盤托出,笑道:“蕭明燭她籠絡朝臣又有什么用……”

    剩下的話楚云卿沒再聽清,她只覺得遍體發涼,整個人不可置信地看著蕭瑞。

    他怎么會這么做?

    楚家這次……真的要完了。

    第92章 “跟我走。”

    楚云卿幾乎站不穩,她這些天來費盡心思拉攏林首輔,四下打點所有能接觸的官員,楚家的銀子流水般揮霍,總算得到了圣上更屬意蕭瑞的心思,明明他們的勝算比蕭明燭大的。

    現在全都功虧一簣。

    通敵罪……楚家只怕無人能善終了,她當初怎么就聽父親的話,偏偏嫁給了蕭瑞呢。

    蕭瑞見楚云卿抽回了手,臉上又出現了他最討厭的疏離冷漠的表情,不悅道:“你這是何意?”

    楚云卿強忍著怒意,絕望道:“你是當朝皇子,自幼錦衣玉食,享盡尊榮,怎么能做出勾結外敵的勾當?”

    “還不是被蕭明燭她們逼的!”蕭瑞冷冷道:“你只知道想做皇后,可知這有多難?不這樣做,我怎么登上那個位子!”

    楚云卿提高了聲音:“與虎謀皮,你不覺得可笑嗎?即便他們真的扶持你登上皇位,你甘心做一輩子傀儡、處處仰人鼻息嗎?”

    話音剛落,有人進來:“殿下,前方傳來捷報,謝將軍大勝而歸,已在返京的路上。”

    蕭瑞不敢相信,跛著腿沖到報信之人面前,“怎么可能!你確定沒有聽錯嗎?”

    耳邊是蕭瑞的大喊和間歇的幾句忐忑的解釋,楚云卿耳中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耳鳴聲,遲遲不散。

    兩日后,黎淮音到了公主府,“殿下有何事,一定要我親自過來?”

    “你先坐。”蕭明燭見她來,蹙了半日的眉頭稍微舒展開了些,“想見燕大人一面非要有事才可以?就不能是找你來閑話談心嗎?”

    黎淮音看了眼桌上堆積成小山的奏折,又緩緩移動目光,看向蕭明燭。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蕭明燭干笑兩聲,將手中的折子扔在桌上,正色道:“不與你玩笑了。剛收到軍報,你自己看吧。”

    黎淮音接過,微微蹙眉。

    大軍返京,謝清棋不回來。

    這是何意……

    蕭明燭見她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盯著那封信,輕嘆了口氣,將信從黎淮音手中抽出。

    之前她故意提起禹國公主,確實存了幾分逗弄黎淮音的心思,畢竟從她認識這個人以來,見到的永遠是黎淮音面無波瀾的樣子,彷佛什么都在她意料之中。她很想看看,黎淮音這樣云淡風輕的人,會不會同旁人一樣,也會因心愛之人拈酸吃醋。

    然而那時,她是較為相信謝清棋的,不認為她真的會做對不起黎淮音的事情。

    可現在事情真的發生了,蕭明燭“如愿”見到了黎淮音落寞的神情,她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身為摯友,她自然希望黎淮音得到歸宿和幸福。

    “也許她真有要緊的事?”蕭明燭說得很心虛。

    仗打完了,也打贏了,謝清棋作為此役的第一大功臣,風風光光地回京受封才是最要緊的。

    她非要一個人留在那邊,還不許人跟著,只說有事未完成,卻又不說是什么事,顯然就是心里有鬼。

    蕭明燭為黎淮音不值,暗罵謝清棋真是豬油蒙了心,不,還蒙了眼睛,怎么會為了一個敵國公主放棄黎淮音啊!

    “也許吧。”黎淮音聲音很輕。

    她在心里問,到底什么事情,不能同她講呢?到底什么人,能讓謝清棋如此不舍?她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曾經的謝清棋能為了她抗旨,寧可不要性命也不愿娶旁人。現在,她是不是也能為了另一個人,愿意放棄高官厚祿,放棄父母親人,還有……放棄自己。

    從前的百般情意都化作了尖刺,一根根扎在黎淮音心上,越是甜蜜,越是尖利。

    蕭明燭還想再說些安慰的話,突然有人通傳三皇子妃想要見她。

    楚云卿?

    蕭明燭有些驚訝,她能有什么事需要親自來見自己?可疑問歸疑問,她臉上還是帶了些不明顯的笑意,“請她進來。”

    黎淮音起身:“殿下有事要談,我先回去了。”

    “不必,你留下聽一聽。”蕭明燭不覺得楚云卿找她會是什么私事,所以絲毫沒有打算讓黎淮音回避的意思,“若真是麻煩事,也省得我再派人傳信找你商量了。”

    她覺得,黎淮音現在需要忙些其他的事情,就當暫時轉移一下謝清棋帶來的傷害。

    聽她如此說,黎淮音只好坐了回去。

    楚云卿跟著公主府的下人進來,不久后便遠遠見到一個身影立在檐下,是蕭明燭。而且,似乎是在等她。

    “三嫂。”

    蕭明燭待她走近后,神色如常,擺出一個請的手勢。

    楚云卿聽到這個稱呼,心里的難為情又增加了幾分。想起上次在醫館,她提醒蕭明燭要叫她“三嫂”,一再強調自己與蕭瑞是夫妻,讓她這個“外人”不必費心。

    當時,這個“外人”已經救過她一命,如今,她又要來找這個“外人”,為楚家謀一條生路。

    楚云卿進門后,一眼看到了坐在一側的黎淮音,第一反應是果然如傳聞所言,新科狀元早已歸于大公主一派。

    第二反應就是,蕭明燭站在門外,她竟然可以淡然地坐在屋內,且蕭明燭知道自己要來,也沒讓此人回避,兩人似乎……并不是簡單的君臣關系。

    黎淮音和楚云卿是見過的,可她現在是燕照雪的模樣和身份,蕭明燭便簡單地走個過場,介紹兩人認識。

    然后問道:“三嫂今日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楚云卿看了眼黎淮音,欲言又止。

    蕭明燭笑道:“無妨,燕大人不是外人。”

    很短的沉默過后,楚云卿開口:“蕭瑞拿到了禁軍虎符,想要造反。”

    平地起驚雷。

    皇宮,蕭明燭神色匆匆,一把推開殿外的太監,“本宮有急事要見父皇。”

    “殿下,陛下還在休息,您……”

    蕭明燭上了臺階,被兩名帶刀的御林軍攔在門外。

    小太監從后面小跑上來,提醒道:“殿下,陛下說了不許人打擾,您晚些時辰再來吧。”

    蕭明燭皺眉道:“你立刻進去通傳。”

    見小太監不動,她冷聲道:“若是本宮硬闖,你,還有你們,敢殺我嗎?耽誤了大事,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抵?”

    兩名御林軍低頭,不敢與她對視。

    小太監進去后沒一會兒,便出來道:“殿下,陛下讓您進去。”

    “父皇。”蕭明燭快步走到病床前,急道:“蕭瑞他拿到了禁軍虎符。”

    這意味著什么自然不必多說。

    蕭還聽到這個消息,連忙過去查看虎符,果然不見了!他一口氣沒上來,本就羸弱的身子因為咳嗽劇烈顫動起來,不敢相信:“他是什么時候……拿走的,朕居然……完全不知!”

    蕭明燭道:“是,賢妃娘娘。”

    想起果然半日不曾見賢妃了,蕭還怒道:“這個逆子,他想做什么!”說著又咳起來,幾乎沒辦法站在地上,手扶著椅子,半弓起身體。

    “父皇,當務之急,是要調崇州守軍趕來支援,否則只憑三千御林軍,只怕撐不了兩日。”

    “好,好,你說得對,快派人去調軍。”蕭還連忙找出崇州守軍的虎符,交給了蕭明燭。

    蕭明燭注意到他在將虎符遞給自己時猶豫了一瞬,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笑。

    出了殿門,蕭明燭將虎符收起來,全然沒有要用的意思。

    她找到黎淮音,抿嘴道:“御林軍就交與你調配了。”排兵布陣,守城之法,她自知遠不如黎淮音。

    黎淮音垂眸看了眼蕭明燭手上的令牌,伸手接過,點頭:“好。”

    蕭明燭笑道:“生死攸關,你居然還能這么鎮定?”聽到蕭瑞要造反,黎淮音的反應甚至不如聽到謝清棋不回來的時候明顯。

    “不算鎮定。”黎淮音看向自己手心,在太陽下隱約泛出一點點水光,“我不確定能守多久。”

    蕭瑞顯然已經昏了頭,即便知道謝侯爺他們已在率軍返京的路上,他先通敵,再謀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坐穩皇位,可他仍然這么做了。

    不管結果如何,他一定會殺蕭明燭。

    蕭明燭勾唇:“盡力就好。”

    楚云卿從公主府走后,片刻也沒停地趕往了楚家,若是蕭瑞知道她泄露了消息,只怕不會放過她。

    “父親,母親,你們抓緊收拾一下,我們立刻出城!”楚云卿語氣焦急,再也不似在公主府時的故作鎮定,聲音發顫:“蕭瑞要謀反,我已向大公主報信,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

    楚父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什么……三皇子他……真要…”

    楚云卿催促:“沒時間多說了,你們快收拾些金銀細軟,其他東西一概不要,我已讓人在門外備好馬車。”

    “不對啊,卿兒,三皇子若是能成,你就是皇后娘娘,你怎么還要向大公主報信呢?她與我們有何干系……”楚父攤開兩手,無奈道。

    楚云卿倒吸一口冷氣:“他怎么可能成功?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想這些,非要整個楚家跟著他陪葬嗎?”

    半個時辰后,楚家十幾口人帶著十來個箱子擠進三輛馬車,楚云卿看著這些累贅的行禮,心如死灰。

    楚父還在心痛:“我那一庫房的古玩,還有你娘的珠寶首飾,都沒了呀……”

    楚云卿不理會他,對馬夫道:“從西門走。”蕭明燭說她會派人過去打點,送她們出城。

    馬車轉過街角,卻突然停了下來。

    楚云卿掀起簾子向外看去,一隊禁軍站在前方,為首之人正是三皇子府侍衛統領李虎。

    “下車。”李虎拔刀遠遠指著車夫。

    楚云卿的心沉到了谷底,深吸一口氣:“李統領,這是何意?”

    “王妃勿怪,卑職奉殿下之命,接王妃回府,另外,請令尊令堂到府上做客。”

    楚父慌亂道:“這……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李統領……”

    “爹!”楚云卿厲聲打斷她,坐回車內,任由李虎指揮手下人控制了馬車。

    馬車調頭向三皇子府駛去,楚云卿看著昏厥的母親和痛哭的父親,忽然覺得這一生竟是如此的荒謬。

    日頭漸沉,一如她之后的命運。

    楚云卿闔眼,忍不住想,若是給蕭瑞的丹藥再毒些,是不是就不必面臨今日境地了。

    就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下,楚云卿身子一晃,差點摔倒。

    外面傳來馬嘶鳴的聲音,還有混亂的打斗,一只箭急速飛來,插在了楚云卿身旁的馬車上,箭尖透出了車壁。

    沒過多久,外面安靜了下來。

    楚云卿不敢動作,下一刻,她看到了一只細白的手伸進來,接著,見到了一張不算陌生但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臉。

    蕭明燭拎了拎嘴角:“跟我走。”

    第93章 “阿音,你怎么都不看看我?”

    楚云卿一行人被帶到了宮中。

    蕭明燭說完那句跟她走后一路上都沒再說別的,現在也只是命人安頓好楚家的人,然后便急匆匆地出去了,不禁讓楚云卿有些懷疑方才她是否只是恰好路過救了自己。

    可如此緊急的時候,蕭明燭應當不會有閑心出宮做其他事吧?

    想到這里,楚云卿思緒中的疑團更亂了。

    如此緊急的時刻,蕭明燭怎么會親自去救她?或者說,從蕭瑞一開始下毒害她時,她就不明白蕭明燭為何出手救她。

    一直到現在,一而再,再而三。

    楚云卿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忍不住回想方才搭上蕭明燭手指的一瞬間。

    她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只知道她的手很溫暖,拉著自己從遍體生寒的地獄回到了人間。

    本來空蕩蕩的房間里此刻站滿了楚家的人。楚父打量著周圍,小心翼翼問道:“卿兒,大公主這是何意啊?三皇子造反,她不會是要拿我們開刀吧。”

    “若不是她,我們一家人已經在地下團聚了。”楚云卿聲音很疲憊,耳邊還時不時傳來低聲的啜泣,她索性出去,想著站在屋外透口氣。

    剛邁出屋門,就有一隊御林軍匆匆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后邊又跑過來幾個慌里慌張的小宮女。

    楚云卿攔下一人,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那宮女認得她是三皇子妃,嚇得呆在了原地,“是……是……”遲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三……三殿下……”

    楚云卿輕聲道:“他派人圍了皇城,是嗎?”

    “是。”小姑娘聲音發顫,跪在了地上,“皇子妃饒命!”其實她也不知道造反的皇子還算不算皇子,皇子妃又為何會在這里,只是下意識便想求饒。

    蕭明燭和黎淮音正在指揮御林軍守好各宮門,見到楚云卿過來時,她只微訝了一瞬,隨即便神色如常,“三嫂,有什么事嗎?”

    楚云卿從沒有覺得這個稱呼如此刺耳過,彷佛在提醒她是一個天大的罪人,可她知道蕭明燭沒有這個意思。

    而且,在外面造反的,的確是她的丈夫,她確實有罪。

    楚云卿有些難為情:“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你什么?”她能幫上什么呢,她的命都要靠蕭明燭來救。

    “不必,三嫂照顧好自己就好。”

    似乎覺得這樣說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蕭明燭多說了一句:“蕭瑞正帶人準備攻打正陽門,我過去看看,三嫂和燕大人待在這里吧。”

    她話音剛落,楚云卿便道:“我和你一起去。”

    語氣很急切。

    蕭明燭和黎淮音同時看向她,眼中寫著困惑。

    楚云卿垂眸,解釋道:“由我來指控他的造反行徑,旁人應該會多信幾分。”

    正陽門城樓上,晚風吹得涼颼颼的,一點不像春日,更像要入秋一般。

    蕭明燭穿了戰袍,瞇起眼睛望向下方,黑壓壓的禁軍如潮水般列在皇宮前方,刀槍如林。

    蕭瑞親自來到陣前,騎在馬上,紫金蟒袍分外刺眼,高聲道:“明燭,你挾持父皇,軟禁臣子,意圖謀反。今日我率王師前來勤王救駕,你若還有良知,早早打開城門,也免了這許多無謂的傷亡。”

    蕭明燭瞥他一眼,冷聲道:“蕭瑞,你偷拿禁軍虎符,父皇早已知曉,你必敗無疑。”目光緩緩前移,掃過眾人:“至于你們,當真要跟著他做亂臣賊子嗎?”

    禁軍中出現了微小的騷動,但很快平息了下來。

    蕭瑞眼中閃過一絲陰翳,怒道:“蕭明燭,你趁父皇病重把持朝政,結黨*營私,如今還敢污蔑本王,禁軍將士們,隨我誅殺逆賊,救出陛下!”

    “殿下,收手吧。”

    這聲音……蕭瑞見楚云卿從蕭明燭身后走來,表情瞬間凝固了。

    她怎么會在這里!自己不是讓李虎將她帶回王府嗎?對了,李虎呢?

    蕭明燭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將楚云卿半個身子擋在身后。

    楚云卿面容有些蒼白,凄然一笑:“殿下,你我夫妻一場,卻因我得知了你要造反的事情而派人殺我滅口,幸好大公主及時出現,將我救下。”

    聽清她說什么的前排將士一片嘩然,蕭瑞臉色鐵青:“胡說什么!蕭明燭,你為了污蔑本王,竟然派人挾持我的夫人!”

    楚云卿舉起一疊信件:“這是蕭瑞命人與禹國密使往來的信件,他為了贏,想要害死謝將軍,以此換禹國扶持他繼位。”

    “賤人!”蕭瑞突然暴怒,頭疼欲裂,下令道:“不要聽叛妻逆賊之言,攻城!先入皇宮者賞千金,封萬戶侯!敢違令者,斬!”

    一瞬間,禁軍如潮水般涌來。

    “放箭!”

    一聲令下,御林軍拉滿弓弦,箭矢如蝗。

    蕭明燭轉身,手臂隔空擋在楚云卿身前,話卻是對暗衛說的,“送皇子妃回宮。”

    下面的禁軍倒下一波又來一波,宮墻下的尸體堆積得越來越多。

    “報,周昌玉另帶了一隊禁軍攻城,宣武門告急。”

    蕭明燭皺眉:“你先帶一隊御林軍過去支援,我隨后就到。”

    剛下城樓,她就見楚云卿臉色慘白地站在城墻下,整個人看起來分外虛弱。

    她怎么沒回去?

    蕭明燭走近:“三嫂?”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聽到她聲音后,楚云卿臉上好像出現了一絲厭惡的神情。

    楚云卿抬眸看她:“殿下。”

    蕭明燭唇線繃直了一瞬,又松開,拉過楚云卿的手,邊走邊說道:“這里危險。”

    楚云卿視線落在兩人牽著的手上,任由蕭明燭一路帶她到了奉天殿。

    黎淮音根據前方戰報不斷調整著布防圖,一道道命令派下去,明明從沒帶過兵,可三千御林軍在她手下,如臂使指。

    蕭明燭在各個城門奔走,親自督陣,一夜未曾闔眼,直至天明。

    她知道黎淮音身體不好,趁著城外叛軍在修整,便讓她抓緊時間休息會兒,“你若暈了,我們可就要成為逆賊的刀下亡魂了。”

    黎淮音唇色很淡,帶著面具也遮掩不住疲憊,輕聲道:“一刻鐘后叫醒我。”

    或許是不習慣撐在桌子上睡覺,黎淮音睡得很不安穩,她夢到了與謝清棋相遇前的一些事。

    與這個謝清棋。

    先是禁軍鐵桶般封住了黎府所有出口,粗暴地踹開一扇扇雕花房門,將門房老仆踉蹌著推到院子中,……

    畫面一轉,是她成婚當日。

    雖是世子大婚,但整個定安侯府都不見什么喜色。

    黎淮音跪在房門外,膝蓋埋進一拳深的積雪中,一個嬤嬤過來給謝清棋送酒,臨走路過她時踢了一腳……

    日夜輪換,唯有冬日呼嘯的寒風一如既往,冰冷刺骨。

    黎淮音身上落下一道鞭子,隨之而來的還有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她早已麻木,聽到那老嬤嬤罵得激動了,便知道下一鞭子又要落下。

    可這次她猜錯了。

    謝清棋阻止了那人,還想將身上的狐皮大氅給她披上。她說她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果然做到了。

    之后的日子里,她彷佛換了一個人,對黎淮音無微不至,為她治病,為她找回青榕紅鶯,為她擋劍,為她抗旨,為她哭,為她笑,為她……

    謝清棋與她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一幀幀放映,畫面越閃越快……

    黎淮音眼皮輕顫,醒了過來。

    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手臂傳來一陣酸麻,黎淮音緩緩將手臂從桌子上放下來。

    “這么快就醒了?”蕭明燭走來,無奈道:“這還不到一刻鐘呢。”

    “無妨。現在是什么情況?”

    蕭明燭臉色凝重:“蕭瑞集結了所有禁軍在宣武門,似乎打算拼死一戰了。”

    宣武門外,禁軍架起云梯,不要命地往前沖,城墻上密密麻麻的人往上爬,像是遷徙的螞蟻。

    滾木和石頭不斷砸下,伴隨著禁軍的哀嚎和骨碎聲。

    朱漆宮門上訂滿了箭矢,如刺猬一般。二十余名士兵推著攻城槌,一下下撞擊著,震得門閂嘎吱作響。

    一天一夜,宣武門下,尸橫遍野,血染宮墻。

    蕭瑞中間離開了一段時間,再回來后便發了瘋一般,吼道:“先登者封萬戶侯,賜免死金牌,立先登碑!”

    有一人剛扒上城墻,被蕭明燭一劍封喉,劍鋒染紅,熱血濺在她臉上。

    “取蕭明燭首級者,賞萬金,封國公!”

    奉天殿。

    “燕大人,宣武門守軍已折損七成,箭矢將盡,滾木和礌石也所剩無幾……”

    黎淮音聽著報上來的傷亡情況,知道守軍撐不過今夜了。

    此時,蕭明燭滿身是血地走進來,道:“有將士冒死送信,說崇州守軍被胡先右的部下攔在了路上。”

    說著自嘲一笑:“我以為只有我不需虎符便能調一方守軍,原來他也有后手。”

    黎淮音道:“殿下不必自責,胡先右未必被蕭瑞收于麾下,他應是沒想到蕭瑞會反,反而認為崇州守軍此舉是謀逆。”

    又是一聲巨響,城門處的慘叫驟然傳來,蕭明燭的親衛渾身是血沖進來,“報——殿下,城門已破,叛軍要沖進來了!”

    蕭還由身旁的太監扶著,步履蹣跚地走進來,彷佛一夜之間老了,喘息道:“這個逆子,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弒君!”

    蕭明燭道:“父皇,您不必來這里,皇兄不過是想要兒臣的項上人頭。我只求父皇寫下禪位詔書時,能否保全燕大人和……三嫂的性命。”

    楚云卿站在一側,猛然抬頭,震驚的目光中摻雜著不易察覺的慌亂。

    蕭明燭從頭至尾,沒有看她。

    御林軍死守在宣武門處,禁軍源源不斷地涌向缺口,蕭明燭出了大殿,對身后的幾名暗衛吩咐:“不用跟著我了,若是叛軍殺進來,你們有機會先護著燕大人和三……楚云卿走。”

    蕭明燭走到宣武門,呼出一口腥氣,提劍殺了上去。

    她與眾將士同生死,共進退。

    拼殺了近半個時辰,蕭明燭逐漸力竭,眼前發黑,耳畔嗡鳴,就連手中劍刃都變鈍了。

    就在她以為要死在這里時,叛軍的攻勢忽然弱了下來。

    宣武門外,傳來震天動地的馬蹄聲!

    叛軍陣型大亂,驚恐回頭。

    只見一支銀甲鐵騎,奔襲而來,下一秒便沖進了叛軍之中,所到之處,殺人如砍瓜切菜,一個個頭顱滾落地上。

    鳳羽營和后面的武衛營常年征戰,戰力哪里是京中禁軍能比的,這種戰斗,簡直是單方面碾壓。

    蕭瑞看清領頭之人,眼中怒火滔天,絕望道:“她怎么會來?”

    “臣救駕來遲,請陛下降罪。”

    謝清棋垂首抱拳,眼角余光不自覺地掠向御座右后側——

    阿音身上衣袍有些皺,她是不是辛苦了很久……兩月未見,怎么又瘦了些,沒有按時吃藥針灸嗎?阿音怎么都不看自己,一點都不想念她嗎?

    謝清棋面上維持著平靜,可手上突起的青筋卻一覽無余地暴露了她的心思。

    蕭還親自扶起來謝清棋,欣慰道:“此番多虧你……”

    話音未落,蕭明燭身子突然一晃,一手撐在身旁的椅子扶手上,才堪堪沒有倒下。

    “殿下?”謝清棋關心道。

    無人注意的角落,楚云卿下意識伸出的手,又緩緩收了回來。

    蕭還吩咐道:“先將逆賊蕭瑞押入天牢,其余叛軍聽候發落。”

    驚心動魄的一晚算是過去了,蕭還讓眾人先回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議。

    待眾人走后,蕭明燭看向站在原地的楚云卿,虛弱開口道:“三嫂,可以麻煩你扶我回去嗎?”

    謝清棋一路跟在黎淮音身后,剛想伸手時,恰好有宮人匆匆經過,她急忙縮回手,心虛地咳了一聲。

    黎淮音仿若未聞,只向前走著。

    經過一處陰影時,謝清棋將人一帶,擁入了自己懷中,低頭貼在她耳邊:“阿音,你怎么都不看看我?”

    第94章 她要去見謝清棋,現在。

    熟悉的懷抱和氣息,哪怕分開許久,還是能在一瞬間讓人回憶起曾經最親密的時刻。

    黎淮音沒忍住,放任自己貪戀了一息,可下一刻心里的委屈就如浪潮一般席卷而來,蓋過了將將泛起的一縷溫暖。

    是曾經最親密……

    這幾日,她在殿內不眠不休地指揮御林軍守衛皇宮,即便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仍是忍不住想謝清棋此刻會在做什么。

    是與別人飲酒賞月互訴衷腸,還是揚鞭躍馬踏雪驚鴻呢?應該是后者吧,聽說,那位公主甚愛武學。

    哪怕面臨生死攸關的時刻,哪怕想到再也見不到謝清棋,就此殞命今夜,都沒有此刻委屈。

    都沒有此刻謝清棋假裝無事發生一般抱著她委屈。

    為何又回來找她呢?

    “放開。”

    黎淮音的聲音非常清淡,甚至可以稱為冰冷,在謝清棋愣神的一瞬,她掙開了謝清棋的手臂,退開一步。

    強壓著喉嚨上涌的酸脹,艱難道:“請世子,謝將軍,自重。”

    謝清棋一頭霧水,讓她自重?她與阿音何時這么疏遠了?

    “阿音,怎么了?”謝清棋問。

    陰影之中,她沒看到黎淮音身側緊緊握著的手。

    黎淮音輕輕搖頭:“時辰很晚了,想必蕭夫人很想見到你。”

    謝清棋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阿音在趕她走。

    兩月來時時刻刻的思念、這幾天日夜兼程的疲憊、還有聽到蕭瑞謀反時恨不能馬上飛過來的緊張擔憂,在此刻盡數化作了委屈。

    “那你呢,你不想見到我嗎?”

    兩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長到讓謝清棋日日思念感覺在邊境熬過了兩年,長到能讓兩人從濃情蜜意到寡淡疏遠,長到……謝清棋在這期間犯下的罪,可能她行醫救人一輩子也無法抵過。

    想到這里,謝清棋忽然釋懷了幾分,剛好,分開剛好。

    既不會連累阿音,也不必讓她傷心,沒想到兩全的法子就這樣自然而然發生了。

    謝清棋見她神色疲憊,不忍為難她,便不再理會方才沒得到回答的疑問,輕聲道:“我送你到宮門處吧。”

    叛軍之亂剛平息,她不放心。

    送黎淮音到了馬車旁,謝清棋輕輕提了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可是不論你想不想見我,明日我都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又補充:“算是個好消息,所以希望阿音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黎淮音定定看著謝清棋,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告別的意味,唇角揚起一個似有若無的弧度,轉身走了。

    回到公主府,蕭明燭整個人累得快要虛脫倒下,脊背不似平時挺得筆直,臉上的疲態讓她看起來更近人情了幾分。

    此刻,她有些不自在地看向楚云卿,試探問道:“三嫂今晚……在我府中留宿?”

    楚云卿抬眸看向蕭明燭,眼睫眨了一下,似乎隨著思考在輕輕顫動,向來洞悉世事的眼中帶著幾分不解。

    蕭明燭垂著的手指屈伸了幾下,想要收回方才那句話。是她邀請楚云卿送她回府,天色這么晚了不住這兒還能去哪?

    只好輕咳一聲,笑道:“三嫂現在回去我也不放心,就暫住一晚,明日我同你一起進宮。”

    明明楚家的人都被安置在了宮中,她也不明白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帶楚云卿回來。

    沉默,然后是一聲低沉的嘆息,楚云卿問道:“殿下叫我三嫂,是還將我同蕭瑞看作一體嗎?”若是這樣,楚家仍然罪責難逃。

    她問的很沒有底氣,畢竟當初正色提醒蕭明燭該稱呼三嫂的是她,如今不讓人稱呼的也是她。她憑什么要求一位嫡長公主,還是將要繼承大統的公主,聽她的話?

    蕭明燭輕抿嘴角,“你將他謀反之事告知于我,自然與他不是一體。那日我親眼所見他派人截殺,自然也說明楚家沒有參與這件事。”

    楚云卿見她特意多說一句楚家,便知自己的心思瞞不過蕭明燭,會心笑道:“多謝殿下。”

    蕭明燭點點頭,似是隨意問道:“不稱呼三嫂,那要稱呼你什么?楚小姐?或者……云卿?”

    聽到后面的兩個字,楚云卿一怔,似乎沒想到蕭明燭喊出來會如此親切,微微偏過頭,道:“殿下隨意。”

    蕭明燭沒有掩飾眼中的笑意,命人喊來兩個婢女,對楚云卿道:“卿卿,你有什么事吩咐她們就好。”

    楚云卿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微微蹙眉。

    卿卿?

    翌日,金鑾殿上,蕭還自病后第一次臨朝。

    昨夜的血腥猶在眼前,蕭瑞謀逆,攻破宣武門,直逼內廷,若不是大公主和燕照雪調御林軍死守宮門,拖到了謝清棋班師回來,只怕此刻的朝堂,已經易主。

    此時,自然是要論功行賞。

    “明燭。”蕭還喚她,語氣罕見的溫和。

    蕭明燭行禮:“兒臣在。”

    “你臨危不亂,調度有方,朕心甚慰。即日起,加封你為鎮國昭陽公主。”

    蕭明燭眼底閃過一絲銳光,叩首道:“兒臣,謝父皇恩典。”

    “燕愛卿。”

    “朕記得,殿試之時你的策論便精妙絕倫,不想還能調兵遣將,實是文人風骨,武將肝膽,兼而有之。”

    黎淮音神色不變,道:“臣,只是盡了本分。”

    蕭還虛弱笑道:“好,好一個本分!既如此,朕就擢升你為翰林院學士,兼領兵部侍郎。”

    “謝平遠,謝清棋。”蕭還目光深沉,笑道:“既是一家,朕便將功勞算在定安侯府的繼承人身上。謝清棋退敵有功,又救駕及時,朕就加封你為驍騎大將軍,統轄北境三軍,另繼承定安侯府爵位之時,升為公爵。”

    滿朝嘩然。

    本就是世襲罔替,謝清棋升為公爵,以后謝家豈不是代代國公?

    謝清棋眼神黯淡,沒有絲毫欣喜之意,叩首謝恩。

    “昨夜有功之士,按例封賞,退朝。”

    百官驚了。陛下這就退朝了?

    有功之士該獎,那造反之人……不處罰嗎?

    一時間,誰也猜不透圣上的心思,但這種時候,討好大公主總歸沒錯的。

    蕭明燭剛走到殿外,便被一群人擁在中央,她簡單應付了幾句,抬頭見到黎淮音與謝清棋不緊不慢地并排走著,有種莫名地默契,就連衣袂揚起的弧度都彼此呼應。

    她忽然就有些想去看看楚云卿。

    蕭明燭收回目光,再看這群老頭便愈發不順眼。

    謝清棋跟著黎淮音回到燕府,怔愣地看著黎淮音遞過來的茶,垂下了眼。

    即便昨晚想了整整一夜,勸了自己一夜,分開對阿音更好,可真的切身體會黎淮音的疏遠時,她還是忍不住難受。

    “已經把我當作客人了嗎?”謝清棋自嘲一笑,什么時候她們坐下的第一件事是倒茶?還要親自遞給她。

    黎淮音掃了她一眼,本不想開口,可她很討厭謝清棋誤會自己的樣子,淡聲道:“你唇上有血跡。”

    眼白還布滿了紅血絲。趕路回來就不喝水了嗎?

    雖是如此想,可若謝清棋再晚到一些,甚至晚半個時辰……后果不堪設想。

    謝清棋舌頂上腭,生生壓住了舔嘴唇的沖動,飲了一口茶。她知道黎淮音不會說謊。

    因著這一份關心,她心里又暖了幾分,覺得口中的茶也甜絲絲的。

    黎淮音想問她,為何在信中說晚些回來,又為何來得最快,是不喜歡那位公主了還是反被人拋下了,可開口后只是問:“你昨晚同我說,要告訴我一個消息,是什么?”

    “我找到你父親了。”謝清棋說得很平靜,卻在說完后小心覷著黎淮音的臉色。

    屋外傳來幾聲清脆鳥鳴,襯得室內更加寂靜。

    黎淮音怔在原地,眼睫輕顫,幾下之后,眼眶中漫上了一層水霧,“……當真?”她嗓音啞了,搭在桌上的手用力到發白。

    “我父親他……他在何處?”黎淮音有些慌亂,站起身急切地看向謝清棋。

    謝清棋也站起來,安撫道:“阿音你先別著急,我找到黎將軍時,他狀況不是太好,不過并無性命之憂,只是有些……不認人。我急著趕回來告知你消息,便先托人照顧,估計過幾日便能將黎將軍帶回來。”

    黎淮音眼淚落下:“多謝。”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可還是帶著明顯的顫聲。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謝清棋嘆笑一聲,“這次能帶回黎將軍,其實多虧了你。”

    見黎淮音不解,謝清棋從胸前取下那把長命鎖,在手中緊握了一下,才緩緩遞過去。

    “黎將軍一開始并不讓人接近,我當時身邊又沒有旁人,拉扯時它掉了出來,誰知黎將軍看到后就安靜了,還……叫了你的名字。”

    “現在,物歸原主。”謝清棋低聲道。

    直到謝清棋走了很久,面前的那杯茶涼得徹徹底底,黎淮音才忽然發覺,她是不是誤會了她?

    謝清棋是在哪里找到的父親?什么時候去找的?

    不可能是在兩軍對壘之際,至少,至少會等到打完仗。

    她方才說,當時身邊沒有旁人……難道她寫信晚歸是因為……

    想到這個可能,黎淮音心臟忽然又酸又疼,幾乎讓她無法呼吸,胸腔內一下下用力的搏動,似乎在懲罰她,為她對謝清棋的不信任。

    她要去見謝清棋,現在。

    第95章 “微臣謝清棋,有罪。”

    黎淮音從來沒覺得去定安侯府的路有這么長,從前總是謝清棋跑來找她,幾乎日日都來,而她只需待在府中靜待,以至于從心里覺得見到謝清棋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不知何時,她好像習慣了謝清棋的付出,從心里認為謝清棋應該圍在她身邊,以至于她僅憑一封信和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言,就忍不住胡思亂想,對謝清棋失望疏遠。甚至謝清棋幫她找到父親這樣大的恩情,她都只道了句謝。

    憑什么呢?

    馬車平穩向侯府駛去,黎淮音坐在里面,垂眸看向手中的長命鎖,想起來一些往事。

    在她七歲那年,京中寒雨連綿,黎淮音本就體弱,寒氣侵體后便大病了一場,渾身滾燙高熱不退。京城稍有些名氣的郎中請了個遍,都搖頭嘆息,無計可施。

    黎望和秦素兩人看著女兒受苦心急如焚,且黎望那時已接了西征的圣旨,耽誤了出征的日子差點被圣上降罪。秦素更是日日吃齋念佛,向上天祈求,可黎淮音仍不見好轉。

    直到某日,黎府外來了個灰袍道人,頭戴斗笠,背負一柄破舊拂塵,口中喃喃道:“此女命格貴重,有‘文曲輔弼、登閣拜相’之兆,今逢劫煞,若再耽擱,只怕時日無長。”

    門房見他煞有介事的模樣,忙去回稟了主人。

    黎望和秦素不敢耽擱,將人請入內室。道人立于榻前,片刻之后從袖中取出一把長命鎖,鎖身古樸,背面是一副奇特的紋路,像是某種符印。

    道人將鎖置于黎淮音頸間,指尖在她眉心一點,低聲道:“此鎖可保她平安。”

    秦素含淚叩謝,黎望命人拿出重金,可道人卻搖頭,目光深遠:“此女日后還有大機緣,此鎖只是引子。待黎將軍此次得勝后,還望善待城中百姓,莫造無端殺孽。”

    黎望應下,道人不再多言,離去后身影隱于雨幕中,竟似憑空消失一般。

    當夜,黎淮音的高燒便退了。

    謝清棋第一次要隨軍出征時,雖只是去運送糧草,可黎淮音終究不放心,將此鎖送給了她。謝清棋起初推拒,說長命鎖是父母對孩子的祝愿,她不能要。

    可當黎淮音說這算作給她的定情信物時,她眼睛唰地一亮,開心地收下,捧在手里像捧著全天下最貴重的寶貝。

    現在她說要物歸原主……

    “燕大人。”

    前方響起一道女聲,打斷了黎淮音的思緒。

    馬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漸漸緩了下來,黎淮音掀起簾子一角,見來人是蕭明燭的親信。

    女子走到她近前,耳語道:“公主殿下已控制了各宮門,請大人即刻進宮擬詔。”

    黎淮音一怔,緩緩道:“殿下……動手了?”

    “半個時辰前,御林軍已換防,殿下說,不必再等了。”

    是了,今日在殿上,圣上只封殿下為鎮國公主,一不立她為儲,二不問罪蕭瑞,殿下又怎么會只想要這樣的虛名。此次崇州守軍來京,正是一個機會。

    黎淮音明白,蕭明燭并不是缺少一位代擬圣旨的翰林,而是在等她過去,做史書里并肩而立的新朝執筆人。

    可謝清棋……

    黎淮音罕見地露出了著急的神色,“能否先讓我去定安侯府一趟?”

    女子只道:“燕大人,公主殿下還在等您。”

    馬車到了宮門外,有一頂官轎在等著接黎淮音,說是陛下特意安排的。

    “來了。”

    蕭明燭的聲音自高階上傳來,她斜倚龍椅坐在金鑾殿前,玄色朝服上有一道深色印記,不遠處還有一灘未來得及清洗的血跡。

    前面的龍案上擱著玉璽,被它壓在下面的明黃絹帛隨風無力擺動。禮部尚書跪在一旁,兩朝元老林首輔垂立在側,一語不發。

    蕭明燭:“燕大人,擬詔吧。”

    黎淮音上前接過朱筆:“請陛下示下。”

    蕭明燭掃向臺階下眾人,啟唇道:“第一道,廢舊歷,立新元。第二道,命燕照雪任首輔之位。”

    黎淮音頓了頓,看向蕭明燭。

    “林首輔自認年事已高,難當重任,已向朕請辭了。”蕭明燭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楚。

    謝清棋聽到蕭明燭即位的消息時正打算去醫館,雖沒有料到會如此快,但也僅僅吃驚了一瞬,就坦然接受了,甚至心底里有些慶幸。

    結局本就該她做女皇,阿音為首輔。

    于掌柜和幾個伙計正在忙,兩月未見,謝清棋與他們簡單聊了幾句,隨后去找幾個女孩,吩咐今后不必再做記錄之事。

    “想要學些醫術的,可以繼續留在這里,花云會教你們。若是對此沒有興趣,想要另謀生路,可以領一筆錢走。”

    謝清棋將幾袋銀子放在桌上,又拿出讓她們簽下的做工契,歉意一笑,“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還有你們的家人。從今日起,你們自由了。”

    幾個女孩雖不知謝清棋的真實身份,可親人在她手中,平日記錄的也都是些官宦富商家小姐的事,心里總也惴惴不安,眼見面前的遣散費足以讓她們幾年內衣食無憂,猶豫片刻后便陸續有人離開。

    最后,只剩花云和品兒留下了。

    見東家有話要對花云說,品兒很有眼色地退下,卻被謝清棋叫住。

    “留下的也有錢。”謝清棋眼神示意桌上,那里還剩著兩袋銀子。

    等品兒走后,謝清棋對花云道:“不必因我教了你一些東西,就不好意思離開。”

    花云搖頭,認真道:“是我自己想學。東家兩月前教我的幾套針法,我已練得很熟。您給我的醫書也看完了,只是其中有些地方還不太明白。”

    她說完,看到謝清棋似乎松了一口氣。

    “不必著急,你很有天賦,也足夠努力,將來肯定能有所成就。”謝清棋說完后,讓她將醫書拿來,一點一點耐心給她解惑。

    半個時辰過去,花云收起書,看著欲言又止的謝清棋,輕聲道:“我的問題問完了,東家有話不如也直說?”

    謝清棋手掌在桌上撐了一下,起身,有些難為情道:“有一事,很麻煩,但我希望你能幫我。”

    “東家請講。”

    “除了給燕小姐針灸外,若有一日,有人告知你找到了天山雪蓮的下落,希望你能夠立刻趕過去,按照我說的法子將它制成藥材。”

    花云點頭:“自當遵從。”

    謝清棋搖頭:“這不是命令,是請求。作為答謝,我將懸壺堂留給你。”

    花云愣了:“東家,您要……”

    謝清棋攤手,隨意笑道:“我當甩手掌柜。”說著又走過去取出一本書,打趣道:“再多教你一些吧,總不能讓你以后只會給燕小姐治病。”

    黎淮音從宮里出來時,天色已經黑了,蕭明燭不放心,派了一隊御林軍護送她回去。

    走出一段距離,黎淮音突然對車夫道:“去定安侯府。”

    不愿等到明日了,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謝清棋。

    “燕大人,我們世子今日不在府中。”門房見到她身后的陣仗,說話聲都小了許多,“您要不先進府,小的這就去回稟侯爺和夫人。”

    “不必麻煩。”黎淮音站在和她聲音一樣清冷的風中,就這樣等謝清棋。

    門房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低著頭盯著地面看。只是通傳一下,哪里就麻煩他了,現在這樣才是折磨呢。

    半個時辰過去,黎淮音看了眼身后還等著回去交差的眾人,淡聲道:“走吧。”

    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早朝,可謂暗流涌動,熱鬧非凡。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眾人都在心里猜測,這位陛下的火要燒多少,燒多久。

    僅僅一日之隔,平反的人成了造反的人,令人唏噓。

    早早站隊蕭明燭的官員得意洋洋,中途投奔的蕭瑞黨暗自慶幸,那些從未相信女人能稱帝的官員則是惴惴不安,如芒在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即日起,革除豐士奇禮部侍郎之職,由郎中蘇遠道接任,兵部尚書鄭源調任工部,其職由……”

    一連串任免被蕭明燭身旁的女官念起,每一句都彷佛一道驚雷炸響在朝堂上。

    被點到的大臣或面如死灰,或喜形于色,無一人敢出聲質疑。

    蕭明燭輕敲龍椅扶手,掃視下方噤若寒蟬的群臣,冷聲道:“接下來,朕要宣布對謀逆者的處置。”

    “三皇子蕭瑞,通敵叛國,意欲謀反,即日起囚禁天牢,永不得釋。其黨羽五十余人,明日午時問斬。周昌玉畏罪而逃,朕已命人去四處搜捕。”

    有人出聲求情,被蕭明燭命人剝去官服,拖了出去。

    “還有人要為他們求情嗎?”蕭明燭環視眾人,滿意地點點頭,“退朝。”

    這時,謝清棋突然出聲:“微臣有事啟奏。”

    不知道謝清棋想做什么,黎淮音偏過頭,定定地看著她。

    如今兩人一個首輔,一個未來國公,又是驍騎大將軍,上朝時自然都站在最前方。謝清棋向前邁了一步,黎淮音便只能看到她側臉,依然很好看,只是皮膚不如從前那樣細白了。

    蕭明燭已經站起身打算走了,見謝清棋突然站出來,微微蹙眉,“有事容后再議。”

    她還沒追究謝清棋與那位敵國公主的事情,這人還如此不識好歹,非要在她立威時提出反對嗎?

    謝清棋跪于殿前,叩首道:“微臣謝清棋,有罪。”

    “謝卿,你這是何意?若真有什么事,等下你同朕和燕大人細說。”蕭明燭以為提了黎淮音,謝清棋能夠識趣一些。

    誰知,謝清棋繼續道:“與敵軍之戰,臣為求勝,給將士們服用了……禁藥。服下后可五日不饑,精神百倍,但……有損壽元。”

    有大臣的笏板“啪”地掉在地上,瞪大了雙眼。

    那可是……八萬將士。

    蕭明燭緩緩坐回了龍椅,聲音冷得似冰,“你從哪里得到的此藥?”

    謝清棋聲音沙啞:“臣從一本醫書中偶然看到,此書已毀,且當時研制時陛下派去的幾位御醫并不知情。”

    “你竟敢給我兄長吃毒藥!”昭武校尉趙炎從武將中沖出來,一把抓住了謝清棋的衣領。

    蕭明燭:“放肆!”

    禁衛立刻上前,將趙炎拉開。

    蕭明燭轉向滿朝文武,“眾卿以為,此事應當如何處置?”

    朝堂上又分成兩派,文官大多要求嚴懲謝清棋,以正國法,以安軍心。幾位老將沉默不語,神色復雜。

    更多的人,猜不透這位陛下的心思,不敢置喙。

    蕭明燭不說話,漸漸地,滿朝寂靜。

    突然,一道清冷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你是不是也吃了禁藥?”

    謝清棋還跪在地上,余光看見黎淮音緩緩向她走來,便將視線轉向了另一側。

    “謝清棋。”

    黎淮音喊她,聲音聽不出喜怒。

    蕭明燭輕咳一聲,道:“謝卿,先起來回話。”好歹是大將軍,還跪著呢,淮音怎么就徑直走到人面前了?

    文武百官都有些傻眼。

    首輔大人怎么直呼同僚名諱,兩人莫非有嫌隙?

    心思活絡些的,想通了其中關竅,連忙小聲同旁邊的人嘀咕:“聽說燕大人和謝將軍從前來往密切,后來,謝將軍與禹國那位公主拉扯不清……”

    “原來如此,這豈非因愛……”兩人默契地點點頭,又道:“可我看陛下的意思,好像是要袒護謝將軍?”

    “不能吧,那可是八萬將士!”

    第96章 “謝清棋,娶我好不好?”

    朝堂上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謝清棋身上,本以為這位先是勇退敵軍,后又勤王救駕的世子將會在新朝位極人臣,誰知現在竟要面臨如此境地。

    黎淮音垂眸看著謝清棋,突然做了一個令滿朝文武震驚的動作,她微微俯身,伸手想要扶謝清棋起來。

    這一舉動太過親密,謝清棋注意到她動作,先一步起身,避開了她的手。

    殿內響起依稀可聞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黎淮音的手懸在空中,手指不明顯地蜷縮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多謝燕大人。”

    謝清棋心跳如鼓,她看到黎淮音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也注意到那只瘦弱的手是如何帶著尷尬一點點原路返回的。

    下意識地,謝清棋就想要解釋,她不是要拒絕,只是……

    只是在這個時候,若被人看到她們關系非同尋常,對黎淮音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謝清棋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兩人分開對黎淮音更好,可此時面對黎淮音一個關心的動作,她筑起的故作堅強的心理防線便全線崩塌,潰不成軍。

    或許阿音沒有那么不在意她。

    那晚的疏遠,也許只是因為她們分開太久,阿音不習慣自己那樣冒進的擁抱。

    謝清棋突然難過得要死。如果她不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取勝,是不是還有可能挽回阿音的心。

    蕭明燭將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重提了黎淮音方才的問題,“謝卿,你自己也吃了禁藥,對嗎?”

    “是,臣將藥混在每日飯食中,凡是要上陣殺敵的將士,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服食了。”謝清棋說到最后,聲音有些顫抖。

    即便心里早已有了答案,黎淮音聽到后還是呼吸一窒,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有大臣忍不住開口:“八萬將士折損壽命,何其殘忍!”

    “陛下,蕭瑞通敵導致糧草不能及時送到,謝將軍若非如此,燕云城失守,屆時死去的百姓又何止八萬?”有人看不過去,為謝清棋說話。

    蕭明燭:“謝卿,那禁藥的危害究竟如何?”若是不嚴重,多給士兵們一些賞賜,事態還能平息。

    當初是她為了對付蕭瑞和發展軍中勢力,才讓謝清棋前去的。沒有注意到蕭瑞對糧草動了手腳,蕭明燭心里有愧。

    可若是嚴重……八萬邊軍背后就是八萬戶人家,其中也不乏一些將門子弟,屆時群情激憤,她很難保謝清棋。

    謝清棋低頭道:“依個人體質有所不同,有人三五年,也有人一兩年。”

    趙炎在禁衛手里掙扎了兩下,冷笑道:“誰知道你有沒有往輕了說,只怕十年八年也不止吧。”

    此話一出,眾人又竊竊私語。畢竟這藥誰也沒見過,方才又說醫書已經毀掉,那不就是死無對證嘛!

    黎淮音閉了閉眼,又睜開,揖首道:“陛下,臣要狀告謝將軍三樁大罪。”

    謝清棋瞳孔微縮,愣愣望著黎淮音背影。她當然不會認為黎淮音真的要控訴她,只是……也并不希望黎淮音此時為她出頭。

    “哦?”蕭明燭坐正了些,道:“燕愛卿要狀告謝將軍什么?”

    “其一,告謝將軍在糧草短缺、城池將破的危急關頭,不思回京請旨,擅自做主使用禁藥,將萬千罪責攬于己身。”

    黎淮音的聲音很冷,似裹著霜氣一般。

    “其二,”黎淮音神色復雜地看了謝清棋一眼,繼續道:“告她私自服用禁藥,不顧主帥安危。”

    趙炎吼道:“首輔大人哪是告狀,分明是替她開脫!”

    黎淮音沒有回頭,冷聲道:“那趙大人告訴本官,哪一句不是事實?”

    趙炎支吾半天說不出話,蕭明燭不耐煩地擺手讓禁衛拖他下去。

    “其三,既然并無他人知曉,謝將軍明明可以掩下此事,息事寧人,卻非要在大殿上親口承認,擾亂軍心,實在——罪、不、可、恕。”

    最后幾個字,她是看著謝清棋說的。一字一句,停頓的間隙像是冰面在寸寸開裂,落下細碎的冰碴。

    蕭明燭沉思良久,終于開口:“謝愛卿臨危受命,保全邊關,功不可沒。至于禁藥一事……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且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功大于過。”

    “陛下!”

    未等那人反對,蕭明燭又道:“從重處罰,就算做功過相抵,謝愛卿此前的賞賜一并收回。若眾卿認為還不夠,那便怪朕與首輔大人吧,我二人未能及時察覺奸佞,險些害了邊關將士。”

    殿中一片寂靜。

    “陛下圣明。”黎淮音躬身行禮。

    謝清棋低頭謝恩:“微臣謝陛下寬宥。”

    她忍不住偏頭去看黎淮音,見她清冷淡然、姿態從容地站在那里,彷佛與喧囂的宮廷格格不入,但又奇異地融為一體,如同一副水墨丹青中的留白。

    謝清棋目光不自覺變得柔和。既然沒事了,那她與阿音是不是還能……早知道,就不還回去那把長命鎖了。

    退朝后,兩人留下來。

    蕭明燭走下高臺,看向謝清棋道:“此次雖然收回了太上皇給你的賞賜,但朕可以另許你一件事,盡管提。”

    謝清棋幾乎毫不猶豫,鄭重道:“陛下,臣已找到黎將軍,還望陛下能重查黎家冤案。”

    “你要說的,是這個?”蕭明燭還以為她會請她為二人賜婚。

    謝清棋:“是。”

    蕭明燭忽然笑了,勾唇道:“我本來就會再查此案,已命人在審問周卓行。”

    “多謝陛下。”

    蕭明燭問:“你和那位禹國公主是怎么回事?”看她如此在意淮音,又怎會?

    “啊?”謝清棋低頭小聲道:“你們都知道了……”

    “……你當真對她動心了嗎?”黎淮音忍不住出聲,被壓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破碎。

    “動心?”謝清棋一下睜大眼睛,慌亂道:“我對她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

    阿音怎么會突然問這個?謝清棋心思輾轉,靈光一現。難道阿音是以為她喜歡鐵紅袖才疏遠她的?她在吃醋!

    謝清棋忽然有些開心。短短半日,黎淮音讓她體會了兩次劫后余生的感覺。

    蕭明燭:“既然沒有別的心思,那你說我們知道了,知道什么?”

    “知道我私下放走了她。”謝清棋有些心虛,默默思忖著她的官職能不能抵得了放走俘虜的罪行。

    蕭明燭目光探尋:“你為何放走她?”

    “那是……是我從她口中得知黎將軍在禹國境內,拜托她幫我打聽黎將軍下落,作為交換,我放她走。”

    黎淮音道:“你信中說晚歸,是去接我父親了。”她用肯定的語氣。

    謝清棋點頭。

    黎淮音抿唇,垂眸不語。

    蕭明燭忽然覺得有些罪過,她好像……不是好像,她的確誤會謝清棋了。

    此時,有人進來回稟:“陛下,抓到周昌玉了。”

    蕭明燭微微挑眉,沖黎淮音點點頭,下令道:“帶他進來。”

    周昌玉衣衫破爛,跪在殿內,看到謝清棋后譏諷一笑。怎么他每次最落魄的時候都會遇到謝清棋?這人生來就是看他笑話的是嗎?

    蕭明燭直接問道:“當年黎家之事,你可知情?”

    周昌玉打量著眼前三人,忽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被身后侍衛踹了一腳。

    “膽敢對陛下不敬!”

    “我都知道。”周昌玉跪正身子,笑著承認了。

    黎淮音剛邁出一步,卻被牽住了手腕。謝清棋沖她搖頭,隨即很快地松開了手,像是被燙到一般。

    黎淮音眸光悄無聲息地黯淡了幾分。

    蕭明燭:“說吧,也省得你和周卓行受皮肉之苦。”

    周昌玉卻突然問:“陛下是否已經將周府抄家了?”

    “尚未。怎么,你還有心思關心這個?”

    “還在就好。”周昌玉視線落在謝清棋方才牽人的手上,笑道:“府內有誣陷黎望的物證,若是弄丟可就不好辦了。”

    蕭明燭不擔心他有什么后手,道:“朕會命人隨你去取。明日上朝,朕要你在文武百官面前,為黎家澄清冤屈。”

    走出金鑾殿,謝清棋刻意放慢步子,等到黎淮音與她并肩時,小心翼翼道:“方便去侯府一趟嗎?片刻就好。我……有些話想同你講。”

    片刻?

    黎淮音想問為何只愿同她待上片刻,可對上謝清棋期待的目光后,她身側的手指緊了又松,點頭應下。

    只提一個小小的要求,阿音果然沒有拒絕。謝清棋克制地揚了揚嘴角,為自己的機智。

    等下需要問清楚,若是阿音因為吃醋疏遠她,那就很好解決,她可以將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講清楚。若是因為分開太久,只要阿音還沒喜歡別人,她有耐心將她追回來。

    進了房間,黎淮音走在前面,背對著謝清棋。

    “我……”黎淮音一開口,波濤洶涌的愧疚便霎時席卷而來,她想說的話哽在喉間,酸脹感一路蔓延,染紅了眼圈。

    這些日子,謝清棋該是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她用禁藥時是不是很害怕?回來路上想到要面臨的指責,她是不是很害怕?

    何況她還是個醫者,行醫救人時有多開心,做這種事便有多痛苦。

    她就是帶著這樣的壓力與痛苦,一個人去了敵國找到父親的。

    最后千辛萬苦趕回來,等來的卻是自己的誤會與冷落,即便這樣,謝清棋還是將她放在第一位,向蕭明燭求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黎家之事。

    黎淮音死死咬著嘴唇,她口口聲聲說與謝清棋兩心相悅,怎么讓她一個人承受了所有呢?

    謝清棋反手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嘴角微揚:“阿音,你今日在朝堂上又救了我一次。”

    “阿音?”

    謝清棋小心走向前,見黎淮音眼圈紅得不成樣,眼淚一滴滴落下,瞬間就慌了,心疼道:“怎么啦?”語氣軟了又軟。

    她下意識抬手,想幫黎淮音擦掉眼淚,卻又突然停住,低聲道:“是我讓你傷心了嗎……”

    雖然她之前沒談過戀愛,但也知道,下定決心要分開的情侶最初都哭得很厲害。若是阿音真的打算分開,長痛不如短痛……

    “其實那些話不說也行,你想分開——”

    話音戛然而止,黎淮音突然抱緊了謝清棋,泣不成聲:“謝清棋,娶我好不好?”

    第97章 “我是黎淮音。”

    娶我好不好?

    謝清棋瞳孔驟縮,默默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聲音低啞地確認:“……什么?我們不分開了是不是?”

    黎淮音哽咽搖頭,貼在謝清棋后腰處的手掌又用力了些。

    謝清棋眼睫輕輕顫了幾下,眼淚來得猝不及防,她慌忙抬手去掩,淚珠順著指縫蜿蜒而下。

    很怕這是場夢,可脹得發疼的心口清清楚楚告訴她,都是真的。

    謝清棋唇瓣微啟,卻沒發出聲音,喉間只溢出一聲極輕的哽咽。

    她抬手緊緊地抱著黎淮音,呼吸都帶著顫,又哭又笑。

    “好。”

    好,我娶你。

    紫檀案前,謝清棋掌心下的緋袍有些凌亂,中衣領口微微散開,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細頸。

    “阿音……”謝清棋低語,指腹緩緩劃過官服上精致的云紋,最終停在了腰間修窄的玉帶上。

    十八塊青玉帶板,上面雕著精致的紋路,謝清棋用視線將它描摹一遍,連帶著下方勾勒出的完美腰線。

    “方才眼淚不小心蹭在了阿音官服上,怎么辦……”謝清棋食指勾住玉帶,輕輕扯著。身下是只有首輔才能穿的正一品官服,云錦中流轉著暗紋,觸手生溫。

    黎淮音仰頸,微紅的眼圈襯得眸色更加瀲滟,嗓音微啞:“不小心?”

    方才謝清棋將手上的淚蹭在她背后衣服時,分明是毫不掩飾。

    謝清棋低笑,唇沿著細頸往下,停在鎖骨上流連,“嗯,不小心……但現在,我想要更冒犯一些,首輔大人允許嗎?”

    首輔大人。

    黎淮音被她這個稱呼撩撥得呼吸急促,顫聲道:“你這是,以下犯上嗎?”尾音柔軟似水,全然沒有一點威嚴。

    “是。首輔大人誤會我,難道不該認錯嗎?”謝清棋一手探入對方袖口,慢條斯理地摩挲著腕間肌膚,直到黎淮音指尖蜷縮,攥緊了她的手。

    十指交握,舉過頭頂,兩人呼吸交纏,唇齒間溢出幾不可聞的低喘。

    ……

    黎淮音正襟端坐在椅子上,官袍上還帶著被揉出的凌亂褶皺,唇色異常紅潤,顯然剛經歷了一場“摧殘”。

    她有些幽怨地看了謝清棋一眼:“下次事先說清楚。”

    謝清棋心虛地用指節蹭了蹭鼻尖,湊到黎淮音身側,“真的是因為你身體……”

    黎淮音瞪她。

    “虛弱嘛。”謝清棋補上后半句,輕咳一聲,“再說,現在是白天,白日宣淫……”

    黎淮音耳尖紅了,又瞪謝清棋一眼,偏過頭不理她。

    謝清棋柔聲哄道:“我幫你針灸,修養一段時間就會好。”

    第二日一早,黎淮音換了一套嶄新的官服,低聲道:“不知為何,我有些緊張。”

    謝清棋拉過她的手,拇指指腹擦過上面的一層薄汗,“有我在,別擔心。我們只要等著周昌玉說出當年之事,陛下一定會還黎家清白。”

    周昌玉和周卓行穿著囚衣跪在大殿中央,手腳均戴著沉重的鐐銬。

    “周昌玉。”蕭明燭聲音清亮,“你可知罪?”

    “臣……知罪。”

    刑部尚書趙立上前一步,展開手中卷宗,“啟稟陛下,經查證,周卓行與周昌玉父子于前年冬月,向禹國傳遞軍情七次,其中一次導致我軍糧草被劫,以至黎望將軍及數萬將士被困,最終……全軍覆沒。另外——”

    蕭明燭冷聲問:“周卓行,周昌玉,你們可認罪?”

    趙立被打斷,也不敢出聲,默默退下了。

    周卓行磕頭:“臣認罪。”

    周昌玉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尋找什么。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武官一列的謝清棋身上,高喊道:“臣有罪!但,還有旁人參與此事,此刻共犯就站在這里!”

    大殿內一片嘩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哪位同僚要倒霉了。

    蕭明燭瞇起眼睛:“還有何人?”

    趙立深吸一口氣,將卷宗再次展開,道:“陛下,周昌玉所說這人,是……”

    蕭明燭皺眉:“有話直說。”

    “是謝將軍。”

    謝清棋腦海中嗡地一聲,面色驟變,斥道:“你胡說!”

    蕭明燭目光如刀,盯著周昌玉緩緩道:“你可知道,誣陷朝廷要員當罪加一等。”

    周昌玉重重磕頭,地磚上發出沉悶響聲,“臣有證據!謝將軍從前與臣是舊友,接見禹國密使的地方,正是她一手安排。”

    趙立拿出幾封皺巴巴的信函,雙手舉著,高臺上的女官快步上前接過,呈給蕭明燭。

    蕭明燭打開信函,仔細辨認上面的字跡,臉色越來越陰沉。

    “拿給謝卿看。”蕭明燭遞給身旁的人,又對趙立道:“你可確認了上面的時日與卷宗中一致?”

    “臣已經核對過,其中一次正與糧草被劫的時間相近。”

    信函有些陳舊,完全看不出偽造的跡象。謝清棋看著上面無法否認的字跡,面色蒼白,額頭沁出一層汗,同時在腦海中瘋狂搜尋這段記憶。

    “未時三刻,為兄已在三樓雅間備下盛宴,讓異邦客人務必準時赴約。”信尾還蓋有謝清棋的朱色私印。

    原主她究竟有沒有參與此事?

    怎么辦?她要怎么面對阿音?

    阿音即便知道她們不是同一人,今后當真能夠心無芥蒂地同她在一起嗎?

    蕭明燭緩緩站起身,走下臺階,路過黎淮音時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來到周昌玉面前。

    “周昌玉,你與你父親通敵叛國,害死數萬將士。若你所言屬實,朕會給你們一個痛快,若你敢誣陷,朕會讓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蕭明燭聲音冷下來。

    周昌玉堅定地點頭:“臣所言句句屬實,陛下要罰,就當一視同仁,以慰黎將軍在天之靈。”

    蕭明燭:“謝卿,你可還有話說?”

    “陛下。”黎淮音忍不住出聲,“她……”

    “首輔大人,事到如今,你還打算為謝清棋說話嗎?”周昌玉打斷她,情緒激動,引得身上的鐐銬嘩啦作響,高聲冷笑道:“哪怕……她是你的殺父仇人!”

    此言一出,整個金鑾殿猶如落下了一道驚雷,剎那間,時間和空氣彷佛都凝固了。

    眾人的焦點瞬間從謝清棋轉到黎淮音身上,又再次轉回去,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

    蕭明燭胸口起伏半下,回到了龍椅,坦然道:“燕愛卿的確就是黎望之女。”

    “這這……沒聽說黎將軍還有一個女兒啊。”

    “怎么沒有,京城才女黎淮音,她當年不是嫁給了謝將軍嗎?”

    “是眼前這位首輔大人嗎?”

    “不清楚,但若是她,當初是怎么參加的科舉?”

    熙熙攘攘,宛如菜市口一般。

    黎淮音看向蕭明燭,見她對自己點頭,便抬手緩緩摘下了面具,轉身面向百官。

    即便早就熟悉了這張臉,謝清棋還是覺得滿殿金輝彷佛凝滯了一瞬——

    肌膚如冷瓷,眉目似遠山。

    本是嫵媚弧度的上挑眼尾,因著此刻寒冷的眸光,顯得有些肅殺凜然。

    她抬眼掃過朝堂,有些原本要脫口而出的驚呼,被她眼神逼退在喉間。

    此時,聲音比眼神還要冷上三分:“我是黎淮音。”

    有人愣在原地,有人低頭不語,但無一人敢質問當年科舉之事。很顯然,陛下早就知情,甚至多半就是陛下為她安排偽造的身份。

    周昌玉愣愣地望著黎淮音,眼中流露出不甘,但隨即又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他得不到的,謝清棋憑什么?謝清棋只配和他一起下地獄。

    女官從謝清棋手里收回信函,回去的路上卻被黎淮音伸手攔下。她看向蕭明燭,得到首肯后將信函恭敬地放在黎淮音手里。

    蕭明燭輕嘆一口氣,再次問道:“謝卿,你認罪嗎?”

    謝清棋視線從黎淮音身上收回,看著蕭明燭搖頭,“臣不知此事。”

    但她完全沒有那段記憶,她不知道這樣的否認是不是徒勞。

    “可證據確鑿,除非這封信不是你所寫?”蕭明燭真心希望不是她寫的。

    黎淮音從信中抬頭,聲音有些不自知的慌張:“陛下,信中只說異邦客人,這并不能證明謝將軍所見之人是禹國密使。”

    字跡的確沒錯,可她不是原來的謝清棋啊。

    周昌玉咬牙道:“首輔大人即便對謝將軍情根深種,也該考慮一下令尊,考慮一下黎家吧。”

    “閉嘴!你怎么有臉提這個?”蕭明燭有了些怒意,看向禁衛,“將他們押入大牢,等候發落。”

    “至于謝清棋……”蕭明燭猶豫一瞬,“是否通敵還不能完全確認,先關入天牢。”

    黎淮音忙道:“陛下!”

    “退朝。”

    第98章 “不逃留下等死嗎?”

    謝清棋前后各跟著兩名禁衛,被帶著穿過一段曲折的青石甬道,停在了一間牢房前。

    “進去。”

    牢房的鐵門在她身后“啪”地關上,上了鎖。

    這里是天牢,關押的一般是皇親國戚和朝廷重臣,沒有被施加酷刑的大喊大叫聲,也沒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很安靜。

    只有火把在陰濕昏暗的環境中燃燒,時不時發出一聲細微的爆裂聲。

    謝清棋立在原地,身影投在對面斑駁的石墻上,扭曲得有些滲人。

    “新來的,你地位也不低嘛,能進得了這個牢房。犯啥事兒了?”

    謝清棋扭頭,見一個獄卒拎著酒壺過來,他仰頭灌了一口,整張臉皺縮又舒張,發出一聲長長的嘶氣。

    謝清棋眉頭微微蹙起,又緩緩松開,嘴角似笑非笑:“我也不清楚。”

    她完全沒有這段記憶,連申辯都不知從何說起,最大的反應也只是喊出的那一句“你胡說”。

    獄卒又喝一口酒,不屑地笑笑:“都到這里了就別裝蒜了。我告訴你,來這里的,沒一個是冤枉的。你們這些王公貴族,要不是自己作死,誰能抓你們進來?”

    見謝清棋不說話,獄卒指了指里面,“你看他,放著好好的皇子不做,非要造反,這下得一輩子待在這里了吧。”

    謝清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了披頭散發、神情呆滯的蕭瑞。

    即便聽到了兩人談話,他也只是往這邊瞥了一眼,隨即又垂下頭。

    “走快點!”

    外面又傳來腳步聲,獄卒嘿一聲:“今天是什么日子,這么熱鬧?”

    下一刻,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哭哭啼啼地走進來,身后跟著蕭明燭身邊的女官和幾個禁衛。

    女官亮出令牌,“你先出去。”

    “是,大人。”獄卒彎腰頷首,連聲答應。

    女子被關進謝清棋對面的牢房,哭得梨花帶雨,而她懷中的孩子一無所知,醒來后咯咯地笑了。

    禁衛守在近處,女官走到蕭瑞的牢房前,拍拍鐵門,“你看看這是誰?”

    蕭瑞神情怏怏地抬頭,見到那個女子后眼睛猝然睜大,跑過來發瘋般地晃動鐵門,喊道:“晶晶!你們……”

    阮晶晶聽到她聲音,哭喊道:“殿下,我不想死,胤兒他還這么小。”

    蕭瑞吼道:“你們要做什么?放了她們!”

    “陛下有令,讓你們一家三口在此團圓。”女官遞過去一張紙,抬了抬下巴:“將它簽了。”

    蕭瑞胸口起伏,瞇起眼睛,借著昏暗的光線看清了上面的字,一封和離書。

    他與楚云卿的。

    “哈哈!”他突然大笑起來,嘲諷道:“楚云卿是我正妻,蕭明燭非但不抓她,還如此袒護,本王真是看不懂啊!她總不會是,喜歡上了自己三嫂吧?”

    女官冷聲道:“陛下圣意,豈是你能揣測的?你可以不簽……”她拍了拍手,當即有兩名禁衛要打開阮晶晶的牢門。

    蕭瑞向禁衛大吼:“住手!”

    兩人沒有理會他,從阮晶晶手中奪走孩子,抱了出去。

    謝清棋忍不住開口:“他只是個孩子!”

    女官聞言瞥謝清棋一眼,又看向蕭瑞,“簽,還是不簽?”

    “我簽……但蕭明燭要保證我兒子的安全!”蕭瑞低下了頭。

    “你沒資格討價還價。”女官遞上筆墨,看著蕭瑞簽下名字又摁了手印,滿意地收起和離書。

    謝清棋看著孩子被還回去,默默松了口氣。可隨即想到自己的處境,忍不住搖頭苦笑一聲。

    蕭瑞和阮晶晶聊了許久,漸漸地,兩人沉默下來。

    大牢中不見天日,所以這里沒有晝夜之分,也體驗不到時間的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鐵柵欄外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一道纖長身影停在牢門前,官袍肅整,玉帶生寒。

    “黎大人,小的先退下?”獄卒小心地詢問,心里抱怨今天真是邪門了,陛下身邊的紅人一個接一個過來。

    謝清棋緩緩抬頭,手上的鐐銬隨著動作輕響,在寂靜的空間內格外清晰。

    火把的光映在黎淮音臉上,半明半暗,辨不出情緒。

    “把門打開。”

    “這……”獄卒猶豫片刻,想到女皇同這位首輔大人的關系,還是照做了。

    黎淮音抬手示意獄卒退下,待腳步聲遠去,她才緩步進來,站在了謝清棋面前。

    眼瞼微微顫動,瞳孔中蒙上一層水光。

    謝清棋倚在角落,錦袍染上了污漬,發絲有些凌亂地貼在臉頰旁,手指無措地、一下下摳著腕上的鐐銬。

    “阿音……這里臟。”謝清棋不敢看她,低聲說了一句。

    黎淮音蹲下,精致的官袍沾上灰塵。

    她牽起來謝清棋的手,心疼地看著鐐銬下的紅痕,低聲問:“你是打算認罪嗎?”

    為什么見到她還不為自己辯解?

    “我沒認。”謝清棋聲音發顫:“我沒認,可我真的不知,那信函是真是假。”

    黎淮音深深地看她一眼:“無論真假,我都會救你出去,你信我嗎?”

    “可是……”

    “你不是她。”黎淮音臉頰貼上謝清棋額頭,“我知道的。”

    一滴溫熱的淚滴在黎淮音手背上。

    黎淮音走后,幾個獄卒進來,將蕭瑞挪到了離謝清棋更遠一些的牢房。

    不久,有人過來送飯,甚至帶來了給嬰兒喝的米湯。

    謝清棋問了才知道,原來她進來不過大半天時間,現在是傍晚時分。

    當夜,謝清棋突然被嘈亂的動靜吵醒,聽到有人大喊:“快來人,有人割腕自殺了!”

    謝清棋猛然抬頭,對面的阮晶晶和她懷中的孩子都沒事,數名獄卒慌張地跑向天牢深處。

    “快去稟報大人!”

    謝清棋忍不住問道:“自殺的是三皇子嗎?”

    獄卒不耐煩道:“什么三皇子,他現在是罪人蕭瑞!”

    不知為何,謝清棋一下就想到了黎淮音。

    阿音是不是料到了蕭瑞要自殺,所以才讓獄卒將他的牢房換到了遠處。

    鐵欄外,有人提著水桶進來,又提著血腥的污水出去,一趟又一趟,彷佛里面的鮮血源源不斷地在流。

    謝清棋完全沒了睡意。

    她記得蕭明燭在大殿上說的是將蕭瑞永囚天牢,可為何他還是死了?

    原書中炮灰的結局應驗了?那她呢……

    天亮了。

    之所以知道天亮了,是因為謝清棋被放了出去。

    蕭婉華等在外面,見到謝清棋的模樣時忍不住落淚,“棋兒,人都瘦了。”

    謝清棋笑道:“母親,這才過了一日,哪就看得出來瘦不瘦。”

    “就是瘦了!”蕭婉華拉著她,“我們回家。”

    “這……陛下答應放了我?”謝清棋坐在馬車上,有些惴惴不安,畢竟她們身后還跟著一大批禁衛。

    蕭婉華道:“我進宮見了陛下,她答應查明事實之前讓你待在侯府。”

    “棋兒,你究竟有沒有做通敵之事啊?”

    謝清棋垂眸,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孩兒真的不記得見過禹國密使。”

    蕭婉華拍拍她的肩膀,“沒事的,不會有事的。”像是在安慰自己。

    進了侯府,謝清棋見到蕭姝嫣站在院子里,錯愕道:“你怎么來了?”

    蕭姝嫣抿抿嘴唇,有些不滿道:“你沒告訴我燕姐姐就是……是黎淮音啊。”

    她還怎么待在燕府?

    “抱歉,當時情勢緊急,只能將你安置在那里。”謝清棋認真解釋。

    蕭姝嫣看她有些狼狽的樣子,也不忍心再鬧,“好啦,這件事就此揭過。皇姐說我若不愿回去,可以暫時住在侯府,行嗎?”

    謝清棋點頭:“自然。”

    待她換洗好后,一出屋門又見蕭姝嫣還在清風院,問道:“還有事?”

    蕭姝嫣小心看了一眼身后,走近謝清棋小聲問道:“你真的通敵了嗎?”

    “不知道。”謝清棋還是這句話。

    蕭姝嫣嘖一聲,頗有些無語,“有什么不能說的?你救過我,難道我會恩將仇報嗎?我意思是,若你真的做了這件事,趕緊找個機會逃走吧。”

    “逃走?”謝清棋疑惑。

    “對啊!”蕭姝嫣拍她一下,“不逃留下等死嗎?”

    謝清棋搖頭笑笑,“外面都是禁衛,怎么逃得掉?”再說,若是她逃走,接她出來的母親怎么辦?定安侯府怎么辦?

    蕭姝嫣還想再說,被謝清棋連趕帶哄推出了院子。

    謝清棋一個人躺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自去了邊境,她已經數月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漫天的血腥氣鋪面襲來,謝清棋忙掩住口鼻。還沒等她松一口氣,腳上又傳來異樣的感覺。她低頭,就見自己光著腳,踩在一片血泊中。

    謝清棋瞪大眼睛,慌亂地望向四周,可血泊卻像是有意識一般,隨著她視線而擴大,無邊無際。

    有人影自四面八方緩緩圍來,每個人手腕處都流著血,匯入腳下的血海。明明看不真切,可謝清棋就是認出來了,那是跟隨她的八萬將士。

    血面越來越高,到了腳踝,謝清棋慌不擇路,朝著一個方向沖了過去,人影被沖散。

    她不斷地向前跑,想要甩開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影,但不管她怎么努力,這些人始終與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跑了許久許久,謝清棋沒了力氣,撐著膝蓋停了下來。她抬頭,見前方又出現了一批人,不再是虛幻的人影,而是宮中的禁衛。

    下一秒,謝清棋躺在行刑臺,刀尖落下,狠狠刺向了她的膝蓋。

    謝清棋慘叫一聲,醒了過來,滿身大汗。

    屋內漆黑一片,已經是半夜了。

    謝清棋不怕黑,但她此刻完全不敢去沐浴,蜷起身子縮進了被子中。

    第二日,才用過午膳,戶部的幾人就帶著侍衛來了定安侯府。

    蕭婉華對這種近似抄家的行為頗為不滿,冷聲問:“連本宮的房間也要搜嗎?”

    戶部的人面面相覷,這……

    若是不搜,那他們此行還有什么意義?可陛下又交代,無論世子做了什么,不準牽連長公主。

    “蕭姨。”黎淮音從門外走來,站在蕭婉華面前,柔聲請求:“我想去清風院看一下,可以嗎?”

    蕭婉華臉色緩和了一些,“音兒,你本來就可以隨意進出侯府。只是他們……”

    黎淮音點點頭,對身后的人吩咐:“你們在門外等著。”

    她徑直去了謝清棋書房,將書架上的書一本本翻過去。一直到天色黑下來,外面的人都走了,黎淮音還沒出來。

    謝清棋在房間待了一整天,吃飯時也總是走神,此刻她又忍不住回想昨晚的夢。

    蕭瑞死了,蕭明燭登基了,那她呢?

    她的結局,會是被挖去髕骨嗎?

    謝清棋打了個冷顫,如果可以選,她寧可像其他炮灰那樣死得痛快些。

    正出神時,蕭婉華神色匆匆地進來,嚇了謝清棋一跳。

    “棋兒,你快走。”蕭婉華遞給她一個包裹,“趁著天黑,你趕緊出城。”

    第99章 “阿棋……你不要幫我治病了嗎?”

    出城?

    謝清棋垂眸掃一眼蕭婉華手上的包袱,接過來放在桌上,緩緩搖頭:“母親,我不能走。”

    “你這孩子,都什么時候了!”蕭婉華抓過包袱,又塞了回來,“等下我會命人引開府外的禁衛,你和十安抓緊離開。”

    “母親!”謝清棋被推著后退了兩步,側身躲開蕭婉華,站定在兩步外,道:“我若是走了,圣上必然遷怒于您和整個定安侯府。”

    “我不能為一己之安,讓您和府中上下數百口人替我受過。”

    蕭婉華眼中有了淚光,道:“你活著比什么都重要!難道要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是說,要母親看著你一輩子待在不見天日的大牢中受苦?”

    “阿音來獄中探望我時,說她會救我出去,我們等等她的消息。”謝清棋握住蕭婉華顫抖的雙手,“若孩兒此時逃走,豈非畏罪潛逃做實了通敵的罪名?”

    蕭婉華別過臉去,聲音哽咽:“對不起,棋兒……母親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送死。若真的無罪,日后你再回來就是,所有罪責母親一力承擔。”

    謝清棋警覺地后退了一步,“母親,您要做什—*—”

    話未說完,后頸處便遭到一記重擊,謝清棋眼前一黑,身體向前倒下。

    華十安眼疾手快地接住她,有些愧疚地看向蕭婉華。

    “帶她走,馬上!”蕭婉華強忍悲痛,“去哪里都好,離開京城。”

    華十安將謝清棋背起,猶豫道:“那您……”

    “我自有打算。”蕭婉華挺直腰背,拭去眼淚,恢復了往日高貴端莊的姿態。

    待華十安和謝清棋的身影消失不見,她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氣,跌坐在木椅上,輕聲呢喃道:“十安,對不起。連累你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黎淮音在書房翻過一本本書冊,動作有些急切。

    “音兒。”

    聽到身后的聲音,黎淮音停下手中的動作,頷首道:“蕭姨。”

    蕭婉華道:“可有什么發現嗎?”

    黎淮音搖頭:“暫時還沒有。”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又安慰蕭婉華道:“沒有證據或許也是好事,至少陛下無法只憑一封信函定阿棋的罪。”

    阿棋……

    蕭婉華聽到她這個略顯親昵的稱呼,心中涌上一層暖意,顯然音兒并沒有因為此事對自家女兒疏遠。同時,不免也有些愧疚,不知道將謝清棋送走會不會波及到音兒。

    “音兒,你也累了一天了,不然先休息一晚,明日再接著找吧。”蕭婉華關心道。

    黎淮音眉梢微微挑起一個弧度,很快又恢復如常,輕聲道:“那我休息片刻再找,就快完了。”

    “阿棋她在做什么,我可以去看看嗎?”黎淮音突然問。

    蕭婉華:“她自回來之后便整天待在房間里睡覺,估計是累著了,明日再見吧。”

    黎淮音輕笑,點點頭。隨后她借口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快步走出了清風院。

    落霜與橫煙站在院外,見黎淮音過來忙上前行禮。

    黎淮音語速比平常快了些:“你們立刻回府,將府中的禁衛全都派出去,尋找世子的下落。不要對外聲張,若有人問只說緝拿犯人就可。”

    兩人一怔,世子不就在定安侯府嗎?

    黎淮音沒有過多解釋,下令道:“照我說的做。”

    “是!”

    待兩人走后,黎淮音肩膀微微塌了下來,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著。

    從蕭姨的反應來看,謝清棋十有八九已經離開了。

    她走了,真的走了。

    黎淮音緩緩閉上眼,腦海中浮現謝清棋蜷縮在牢獄中的樣子,神色黯淡沒有活力,像是被拋棄在雨中的小狗。

    明明她與那個謝清棋不是同一人,為何一切過錯都要由她承擔?

    由她的阿棋承擔……

    心口處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黎淮音本能地抬手壓住胸口,幾乎無法呼吸。

    蕭婉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輕嘆一口氣,柔聲道:“音兒,你回去吧,不必再找了。我已經命人送她出城了。”

    劇烈的疼痛從后頸蔓延開,謝清棋的意識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一片片湮在黑暗中。

    耳畔是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身下雖然不是硬板,但仍被顛簸得難受。謝清棋嘗試著睜開眼睛,目光緩緩聚焦后看到了一旁的華十安。

    “華姨。”謝清棋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黑又差點倒下,她輕呼一口氣,懇求道:“讓我回去。”

    華十安抱臂看著她:“不行。”

    “我不能逃!”謝清棋半站起身,竟是想要跳下馬車,被華十安伸手攔下。

    “華姨難道忍心看到母親被怪罪?”

    華十安聲音冷下來:“我只知道,若你出事,她會更難過。”

    謝清棋道:“阿音她——”

    “她今日來了侯府。”華十安打斷她。

    “什么?”

    “她今日來了侯府,在你書房中找了大半日一無所獲。”華十安眼中閃過掙扎,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前幾日為何又派人去了禹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聽到了這個風聲,蕭婉華還不至于如此著急地送走謝清棋。

    謝清棋:“我那是……命人去找天山雪蓮了。”

    華十安微微蹙眉,嘆了口氣。

    她相信謝清棋沒有通敵,可這種借口根本無法說服旁人。

    謝清棋焦急地看向車外,道:“華姨,你讓我回去。阿音她還在找證據,她知道后會著急的。”

    華十安問道:“哪怕回去送死,你也要去?”

    謝清棋收回目光,緩緩低下頭。

    就在華十安以為她總算放棄的時候,謝清棋再次抬眸,平靜地望向她。

    “是。”

    哪怕回去是個死,她也要回去。

    她知道阿音不會讓她死的,就算只憑借定安侯府的地位,她應該也是死罪可免。

    只不過,活罪難逃……

    謝清棋喉頭滾動,大不了……大不了被剜去髕骨。

    原書中謝清棋是被剜骨后扔到路邊,饑寒交迫死在街頭的。她想了想,自己應該不至于那么慘,也就是下半輩子在輪椅上度過嘛。

    謝清棋安慰著自己,打了個冷顫。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提前服用麻沸散啊。

    華十安冷聲道:“別想了,我不會讓你回去的。”

    謝清棋眼見馬車越走越遠,不管不顧地便要跳下去。華十安阻止她,兩人在狹窄的空間內打了起來。

    不出半刻鐘,華十安便制住了謝清棋,見她還在掙扎,只好用繩子將她雙手縛住。

    “你的武功是我教的。”華十安見謝清棋又想用牙齒咬斷繩子,無奈地閉上了眼。

    “砰——”

    華十安猛然睜眼,立刻從馬車上躍下,“你瘋了!”

    謝清棋在慣性驅使下翻滾了數圈,有尖銳的碎石子劃破了她的衣服,刺入皮肉。

    她掙扎著跪坐起來,嘴里充斥著血腥味,腦袋一陣陣眩暈。

    “你這個傻孩子……”華十安將她扶起來,嘆一口氣:“希望你不要后悔。”

    馬車原路返回,行駛了半個時辰,突然一聲尖銳的哨響劃破夜色。

    “圍起來!”

    華十安皺眉,怎么這么快就被發現了?

    若是她們悄無聲息地回到侯府,還能裝作無事發生。可要是現在被抓回去,那就是謝清棋畏罪潛逃,都不需要再找通敵的證據了。

    “你待在車上,我去解決他們。”華十安又對車夫道:“等下我殺出一個口子,你立刻帶著世子離開。”

    “不行!”謝清棋伸腿擋住華十安,“華姨你要是下去,那我也跳下去!”若是殺了禁衛,華十安也難逃一死。

    “你!”

    “讓他們帶我走吧。”

    謝清棋被禁衛帶到了一處府邸前,朱漆大門兩旁立著比人還高的石獅子,石獅旁又站著兩列侍衛,好不威風。

    她這才發現,這些禁衛的鎧甲并不是宮中制式。且這府邸上連塊匾額都沒有,在黑夜中看著有些滲人。

    謝清棋被帶到了一處房間,待禁衛出去后,她試探著活動了一下手腕,還是掙不脫。

    都怪華姨留下了那根繩子,反倒是被這些禁衛拿來綁她了。

    “大人,逃犯已經捉拿回來,此刻就在屋內。”

    門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被謝清棋聽見。

    逃犯?完了完了!謝清棋即便回來的路上做好了心理準備,此刻還是覺得準備做少了。

    蕭明燭到底派了誰抓她啊?不會打算在這里動用私刑,然后再通知定安侯府吧?到時候木已成舟……任憑她母親父親再怎樣,也為時已晚。

    這樣,也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簡直再合理不過。

    “咯吱——”門被打開。

    謝清棋不敢抬頭,手心的汗都快要透過指縫流下來。

    “阿棋。”

    還未等謝清棋抬頭,一股熟悉的清淡梨香便先一步包圍了她。

    黎淮音看著她身上、手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眼眶立刻紅了,雙手顫抖著幫謝清棋解開繩子,聲音也在發顫:“阿棋……你不要幫我治病了嗎?”

    你真的打算離開我嗎?

    第100章 “不來抱我嗎?”

    謝清棋低頭看著黎淮音有些慌亂的動作,纖細的手指嘗試了數次也沒能將繩子解開,指腹反而被粗糙繩子磨出了紅色。

    “阿音,別解了。”謝清棋手腕向一側偏,躲開了。

    黎淮音手指一頓,有些無措地抬眸看她,眼睫一顫,一滴淚便潸然落下。

    淚水裹著燭光,彷佛掉落在謝清棋的心上,燙得她心尖一顫。

    謝清棋手腕還被縛著,沒辦法伸手幫她擦拭眼淚,只好矮下身子與黎淮音平視,柔聲哄道:“既然阿音想留下我治病,為何一進來就急著給我松綁?不應該……將我關起來嗎?”

    她眨眨眼,將被綁回來這件事說得無比輕松。同時也無比慶幸選擇了回來。

    黎淮音一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不怪我將你抓回來嗎?”

    她猜測到謝清棋逃走的第一反應便是今后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必須派人將她找回來。至于謝清棋如何想的,謝清棋愿不愿意回來,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細想。

    或者說不愿、也不敢細想。

    直到進門看到謝清棋受傷的那一刻,她的理智才回籠了一瞬,意識到自己強加給謝清棋的苦難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不是個完全理智的人,更不是一個無私的人。

    她自私,很自私,想要謝清棋獨屬于她,想要將她永遠留在她身邊。

    謝清棋很少見到這樣的黎淮音,周身氣場完全收了起來,弱弱地問自己怪不怪她,脆弱得像盞一觸即碎的瓷器。

    她很心疼,面上卻挑眉輕笑:“為何要怪你,我本來就不想走。”

    “那你的傷……”難道不是因為與禁衛發生了沖突嗎?黎淮音目光在她傷口處逡巡了一圈。

    “這個是我……嗯,阿音,不然你先命人幫我解開繩子?”謝清棋見她眼中情緒緩和了些,才咧咧嘴提出這個要求。

    畢竟,綁著手聊天總覺得有些奇怪,而且她的手腕也在隱隱作痛。

    禁衛進來,小心割開繩索,謝清棋聽到黎淮音囑咐他:“今晚無需在屋外值守。”

    謝清棋稍微活動了下僵硬的手指,向黎淮音解釋道:“這傷不是與他們打斗落下的,是我自己跌下馬車摔的。”

    跌下馬車?黎淮音聞言忍不住蹙眉。

    謝清棋忽然笑了,湊近道:“看到阿音這么心疼我,我就放心了。”

    黎淮音疑惑道:“放心?”

    “嗯。”謝清棋牽起她的手,認真道:“我知道就算陛下要治我的罪,你也會盡全力保護我的,我肯定不會死,對不對?”

    她話音剛落下,牽著黎淮音的那只手便被緊緊握住,力氣大到謝清棋都有些吃痛。

    但謝清棋沒說話,任由她握著。

    黎淮音的手在發抖。

    “不會!”黎淮音先回答了謝清棋的問題,然后看向她的目光中帶了些祈求,“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這個字?”

    哪個字?

    謝清棋很快反應過來,忙道:“好,好,我不提了。”自從她假死那件事后,黎淮音對這個字眼格外敏感。

    兩人握著的手分開,空氣安靜了片刻。

    “這是你的新宅邸嗎?”

    “不來抱我嗎?”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

    “是。”黎淮音先回答了。

    謝清棋卻仍站在原地,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她唇瓣抿了又抿,終于開口道:“阿音,有一事我想先問問你,可以嗎?”最后三個字幾乎像是嘆息。

    黎淮音無意識地蜷起指節,擔心接下來的話會讓她無法接受,但她只是輕聲道:“可以。”

    “如果我能活著,但今后再也站不起來了,也就是……需要在輪椅上度過下半生,你還愿意同我在一起嗎?”謝清棋問得極其沒有底氣。

    她是醫生,她知道照顧一位雙腿殘疾的成年人有多麻煩。

    自然,以兩人現在的條件,下人完全可以將她照顧得很好,不需要黎淮音親力親為。可比起生活中的不便,更麻煩的其實是心理問題。

    謝清棋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此自卑、抑郁,也不知道黎淮音面對這樣的她會不會慢慢焦慮乃至厭煩。

    “愿意。”黎淮音仍是先回答了她的問題,然后擔憂地看著謝清棋,“怎么了……為什么今后不能站起來了?”

    謝清棋想了想,仍然打算以夢解釋,“我夢到自己因罪被剜了髕骨。”就像從前夢到蕭明燭成女皇,夢到黎淮音做首輔,夢到黎將軍能夠回來一樣。

    “可你沒有罪。”黎淮音聞言松了一口氣。

    謝清棋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黎淮音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我找到了周昌玉從前寫給你的信。”

    謝清棋忙道:“能證明我是被冤枉的嗎?”

    “你本來就是被冤枉的。”黎淮音眉梢往下壓了一些,表達對謝清棋這個說法的不滿。

    “是我說錯話了。”謝清棋歉意一笑,心下十分感動。

    軀殼被換靈魂這種離譜的事,阿音完全相信她,相信她們不是同一個人。

    謝清棋好奇問道:“信中寫了什么?”

    黎淮音沒有立刻回答,取出信函后,視線慢慢從紙上抬起,望著謝清棋。

    她睫毛輕輕掃過眼瞼處的陰影,唇邊掛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你自己看。”

    謝清棋接過信,看完后臉上出現了無語的表情。

    “原來異邦客人是異域舞女啊!”

    原主是神經病嗎?風流事做了無數,在信中裝什么正經,還異邦客人!

    兩人對視,忍不住笑出了聲。

    謝清棋笑夠了,神色嚴肅起來,煞有介事地說道:“現在還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沒做。”

    “什么事?”

    “抱你。”

    劫后余生的擁抱,沒有言語,只有顫抖的呼吸和既瘋狂又克制的心跳。

    ……

    內室,謝清棋斜倚在床上,指尖勾著幔帳上垂落的流蘇,上面的鮫珠在燭火下泛著瑩潤的光,映得她眼底一片瀲滟。

    “首輔大人連床帳都綴著東珠,”謝清棋將纏在手指的流蘇輕輕一扯,帶起一片明珠相碰的叮鈴聲,“比侯府精致氣派多了。”她流露出羨慕的神情。

    黎淮音散著青絲立在榻前,寢衣領口微敞,露出半截凝脂般的鎖骨,湊近謝清棋問道:“世子說這些酸話,是想住進來嗎?”

    謝清棋握住她手腕,將人帶進自己懷中,下巴擱在黎淮音頸側,低笑道:“想。”

    兩人溫存片刻,謝清棋突然想起什么,忙問道:“華姨被帶到哪里了?”

    黎淮音唇角勾起,打趣道:“現在才想起來問?”

    謝清棋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

    “我進來前便命人將她送回侯府了,所以蕭姨應當也已經知曉你在我這里。”

    “好。”謝清棋又蹭了蹭黎淮音發頂,眉目中帶著幾分慵懶風流。

    兩人睡下不久,謝清棋猛然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她急促地喘息著,手指死死攥著錦被,指節發白。帳內昏暗,冷白的月光透過紗幔,映出她蒼白的臉色。

    一直溫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背。

    “做噩夢了?”

    黎淮音聲音低柔,帶著未醒的微啞,靠在謝清棋肩上,指尖順著謝清棋脊背緩緩安撫。

    謝清棋喉間哽住,一時說不出話,只下意識抱緊黎淮音。

    她又夢到那片血海了……

    第二日,黎淮音讓謝清棋在家好好休息,她一個人去上朝。

    謝清棋不必擔心被問罪的事了,可她心里卻并沒有因此輕快多少,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夢中的畫面。

    數萬將士,每人少三年壽命,等同于她害了幾千條人命。

    謝清棋無意識地咬著嘴唇內側,一直到口中出現了血腥味都未察覺。

    “謝將軍,外面有人找您。”

    府邸外,老楊見到謝清棋后欣喜道:“世子,夫人說您在這里,我便把人帶到這兒了!”

    黎望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謝清棋,他渾濁的眼球轉了轉,似乎在辨認眼前之人是誰。

    謝清棋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小心翼翼道:“黎將軍,你醒了。”

    恰好下人端來湯藥,謝清棋讓開位置,可藥剛靠近黎望嘴邊,便被他一把掀翻。

    黎望下到床邊,瞳孔驟縮:“血……哪來的血?”

    謝清棋皺眉,看來他的精神狀況還是很差。

    “跟我沖出去——”黎望猛地沖向墻壁,謝清棋差點沒拉住他,忙喊來外面的禁衛幫忙。

    黎望本就武功高強,禁衛又怕傷到他不敢使全力,混亂中他抽出身旁之人的刀,差點傷到人。

    謝清棋不得已,只好又施針讓他昏睡過去,命令手下的人將他手腳綁起來。

    在送黎望回來的路上,謝清棋給了老楊一瓶藥,囑咐給黎望按時服下,能讓他力氣變小且穩定下來。

    可現在……謝清棋突然不敢給他吃了。

    是藥三分毒,這是毒藥,她不能再害人。

    黎淮音下朝回來,聽下人說謝清棋在西廂房后不免有些疑惑。

    房間里傳來叫喊聲,她推開門,見到的就是黎望被綁著、大聲嘶吼的場景。

    黎淮音瞳孔一縮,嘴角清淺的笑意徹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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