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是女人。”黎淮音道。
謝清棋見到黎淮音進來,忙看一眼里面的黎望,緊張道:“阿音,我……”
黎淮音望著謝清棋,等待著她的回答。
謝清棋垂眸,聲音很低,“對不起,黎將軍差點傷人,我只能讓人先將他綁起來。”
黎淮音沒說話,越過謝清棋緩步走向黎望,她既想快些靠近又不敢靠近。
不過一年多的時日,她記憶中在千軍萬馬前揮斥方遒的父親,竟淪為了這般模樣。
黎望形同瘋癲,眼睛空洞無神,吼叫著掙扎,“殺啊……”喊了幾句后又突然露出驚恐的表情,“別殺他……我不吃……不吃肉……”
“父親……”黎淮音顫抖著伸出手,卻在半空中被謝清棋攔住。
“別碰。”謝清棋聲音緊繃,眼中擔憂的神色明顯,“黎將軍……已經神志不清了,他會傷到你。”
黎淮音淚水模糊了視線,望著謝清棋道:“怎么會這樣……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最后是在禹國邊境的一個山洞里發現的黎將軍。”謝清棋隱瞞掉鐵紅袖講的那些非人的戰俘遭遇,她實在擔心黎淮音承受不住,“當時他正在生吃一只野兔,滿嘴是血……”
謝清棋頓了頓,似乎不忍說下去,“黎將軍并不讓人靠近,反應很激烈,后面看到你那把長命鎖后才安靜了一些,我趁機施針讓他昏睡,才將人帶了回來。”
黎淮音果然不忍地低下頭,攥著錦服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謝清棋心疼得紅了眼眶。還好,還好黎將軍這些日子休養得還不錯,若是被阿音見到他形容枯槁的模樣,還不知要怎樣傷心。
黎淮音忽然想起什么,忙拿出長命鎖,舉到黎望眼前,“父親,是我,音兒……”她的聲音在顫抖。
黎望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真的停止了掙扎,咧嘴笑道:“音兒……你是音兒。”他不斷重復這句話,顯然意識還是不清醒的。
黎淮音看到他的手腕因為掙扎被磨出血,心如刀絞,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一路上,父親他都是這樣的嗎?”
“沒有。”謝清棋忙解釋道:“我讓老楊按時給黎將軍吃安神的藥,并沒有綁他。”
“安神的藥呢?現在可以給他吃一顆嗎?”黎望不停說話,嗓音已經啞了。
謝清棋沉默片刻,走到桌邊背對著黎淮音,“那個藥只能讓黎將軍安靜下來,對病情并無益處。”
黎淮音道:“無妨,能讓父親好好休息就好。”
“是藥就有毒性,我們不應該這么做。”謝清棋仍是拒絕。
除了治病的藥,其余任何藥能不吃則不吃,這才是對的,謝清棋在心里不斷告訴自己。
看著黎望的樣子,黎淮音有些著急:“可他這樣掙扎會傷到自己的。”
“阿棋?”
謝清棋閉了閉眼,痛苦道:“不要逼我了……”
黎淮音一怔,難以置信道:“我只是希望你給我父親吃些安神藥,這樣算是逼你?”
如同嘆息的聲音落在謝清棋耳朵里,幾乎要將她壓垮。
謝清棋撐在桌上的手緩緩抬起,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這是安神藥,每次一粒就可,我去請大夫來給黎將軍治病。”
她說完放下藥瓶,徑直走出了房間。
“阿棋!”黎淮音喊她。
謝清棋沒作停留。
門關上的聲音不大,卻在此時顯得格外刺耳。黎淮音回頭看了眼瘋癲的父親,輕輕吸一口氣,將眼淚忍了回去。
給黎望吃完藥,黎淮音也不管他是不是能聽懂,自顧自地同他講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從秦素哄她睡覺的故事講到教她認字,再講到特意為她做的栗子糕……
很快,藥效上來,黎望睡了過去。
黎淮音為他掖了掖被角,忽然聽到手下人在門外稟報:“大人,陛下來了。”
蕭明燭坐在正廳,聽黎淮音講完事情經過后不免皺了皺眉頭。
“黎將軍受苦了。周卓行周昌玉父子著實可惡,砍頭實在便宜了他們。淮音,你想如何懲治?”
黎淮音眼中的情緒一閃而過,平靜道:“陛下依律處置就是。”
“好。”蕭明燭眉頭下壓,“那就……五馬分尸?”
謝清棋剛進來,聽到的就是這一句話,她愣神的功夫蕭明燭已經看到了她。
“謝卿?”蕭明燭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朕放你出府的圣旨去的還真是快。”
謝清棋道:“微臣知罪。”
蕭明燭擺擺手,“既然同意你回府禁閉,就沒打算問你的罪。只是表面上,還是要做做樣子。”不然真當她的禁衛是吃干飯的。
“對了,別一口一個微臣了,我今天不是來當皇帝的。”蕭明燭看著謝清棋說。
謝清棋僵硬地坐在黎淮音旁邊的位置。礙于蕭明燭在這里,她無法說出賠罪的話,只好道:“大夫已經在為黎將軍把脈了。”
黎淮音視線往身側掃了一眼,淡聲道:“多謝。”
雖然知道黎淮音生她的氣是應該的,但當聽到她對自己這樣客氣,謝清棋還是忍不住心中一涼,臉上的神情又落寞了幾分。
蕭明燭目光在兩人中間逡巡了一圈,挑眉道:“你們這是怎么了?”
她的首輔大人在找到證據前,三番兩次向她要保證,無論如何都要保下這個表弟的性命。
找到那幾封信函后更是在朝堂上舌戰群儒,力證謝清棋無罪。
怎么現在人放出來了,她們反而……看起來很不開心。
謝清棋輕輕深呼吸,剛打算開口認錯,就聽黎淮音清冷的聲音響起。
“沒什么。”
“是嗎?”蕭明燭疑惑道:“表弟醫術高明,你們為何要另請旁的大夫給黎將軍問診?莫非此癥極其麻煩……需不需要我命御醫前來?”
兩人都保持了沉默。
蕭明燭知道其中一定有隱情。
畢竟當初她派去隨軍的御醫們回來后個個都對謝清棋贊不絕口,說她到了邊境,從問將士們的癥狀到開好方子用時不出半日,且用藥之精準讓他們甘拜下風。
蕭明燭輕笑道:“今日找你們是作為朋友的身份,而非圣上,有話不能同我直說?”
黎淮音思索片刻,眉梢輕挑,“既然是作為朋友,那,不能。”
謝清棋沒忍住,差點笑出聲。
見蕭明燭和黎淮音同時看過來,謝清棋尷尬地想鉆到桌子底下去。她右手指節蹭了蹭鼻尖,“咳,抱歉。”
“表弟這神情動作,倒像是一個女兒家。”蕭明燭打趣她。
“啊?”謝清棋不知道現在能不能暴露真實身份,只好干笑道:“是嗎?我倒是挺想成為女子的。”
黎淮音起身,打斷了這個話題,“陛下,我想去看看父親他現在如何了。”
蕭明燭道:“好啊,一起去吧。”
謝清棋請來的大夫已經把完脈,正站在屋外等候,見謝清棋她們過來忙躬身道:“見過幾位大人。”
蕭明燭開口:“不必多禮。”
大夫看了眼不怒自威的說話之人,又看向請他過來的謝清棋,一時不知道該向誰回話。
下一刻,黎淮音問道:“我父親他病情如何?”
大夫如蒙大赦,急忙回道:“令尊大人的脈象極亂,左手寸關尺三部皆現促脈,乍疾乍止,此乃驚懼傷神、肝膽離魂之兆。”
“能否醫治?”
大夫拿出開好的藥方,“先照方煎藥服用七日,七日后我來調整方子。至于能不能痊愈……就看令尊大人的造化了。”
謝清棋看向黎淮音手中的藥方,思忖片刻,剛想提醒將其中的玳瑁換成龍骨效果會更好,就見藥方上的字忽然活了一般,在紙上扭曲爬行,留下一道道血跡。
謝清棋眨眨眼,暈眩的感覺卻更強烈了,太陽穴也開始突突直跳。
察覺到黎淮音探尋的目光,謝清棋強壓下不適,拎起嘴角沖她一笑。
算了,是她自己不愿看病,若是現在指點人家的藥方,倒顯得她在賣弄。
還是等人走后囑咐一下煎藥的人吧。
送走大夫,三人在院中并行,蕭明燭絲毫沒有回宮的意思。
走出幾步路,黎淮音問道:“陛下還有什么事嗎?”
謝清棋輕輕吸一口氣,阿音這是直接趕陛下走……那她等下會不會直接讓自己滾啊?
蕭明燭無奈笑道:“這府邸可是我千挑萬選為你留下的,修繕時也花費了不少銀子,就不許我多欣賞片刻?”
黎淮音看她一眼,輕嘆道:“陛下不想回宮,又不說緣由,我縱使有心也幫不上忙。”
“本來呢,我確實想向你取取經。”蕭明燭皺眉,“可看你倆這樣,我忽然不確定你能不能給出有用的主意了。”
謝清棋一怔:“我倆……什么樣?”
蕭明燭冷哼道:“你倆鬧別扭當我看不出來嗎?算了算了,你一個男人懂什么,估計淮音也給不出什么好建議。”
“她是女人。”黎淮音道。
謝清棋睜大眼睛,這這……阿音就這樣把侯府最大的秘密說出去了?而且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說今天吃了什么飯食。
這在她的時代,算是出柜?還是當場出柜。
她看向黎淮音,用震驚的眼神無聲詢問,就見黎淮音瞥她一眼,然后……她笑了一下?
蕭明燭不愧是女皇,只錯愕了一瞬,隨即便神色如常,了然笑道:“難怪,難怪。”
“難怪當初你知道我喜歡楚云卿時那般淡定。”
“啊?”
這下輪到謝清棋不淡定了,微張的嘴唇遲遲沒有合上。
楚云卿不是陛下她……三嫂嗎?謝清棋仔細想了想,應該沒有第二個人叫這個名字了。
蕭明燭心情似乎很不錯,揚唇道:“既然我們與你二人是一樣的情況,那你們的建議還是可以一聽的”
謝清棋沉默數秒后,才小聲地擠出一句:“哪里一樣了……”
第102章 “我不喜歡你這樣……低聲下氣的樣子。”
雖然謝清棋聲音不大,但還是被蕭明燭完整地聽到了,她理所當然道:“咱們幾人都是女子啊,想來是有共通之處的。”
謝清棋被她的邏輯說服,妥協道:“……那就姑且算是。陛下的疑惑是什么?”
她說完后偷偷看向黎淮音,只見她似乎又恢復了從前在人前的狀態。彷佛所有事都與她無關,所有的喧囂熱鬧都會被她冷淡的氣場隔絕在外。
但謝清棋知道她在聽。
蕭明燭沉吟片刻,神色有些無奈:“她想要離開京城,我以楚家之事還未調查清楚為由才將她暫時留了下來。”
謝清棋斟酌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畢竟楚家涉及的是謀逆之事,陛下您這樣說豈不是讓人整日提心吊膽。”
“可我已經將蕭瑞與她和離之事昭告天下,這還不能說明我沒有問罪楚家的意思嗎?”蕭明燭道。
謝清棋搖頭:“我是推測不出來您的意思。”
將人全家留下調查,說這是在追人誰信啊……看起來更像是要秋后算賬。
蕭明燭思索片刻,為難道:“可不這樣做,我想不出其他能留下她的理由。平日里我與她也說不上幾句話。”
謝清棋愣是從她的話中聽到了一絲委屈,不禁默默感概:愛果然會讓人卑微,哪怕是女皇也不例外。
“你們當初是如何在一起的?”蕭明燭見黎淮音不說話,看著她詢問。
黎淮音眼睫快速眨了一下:“什么?”
謝清棋嘴巴微微張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阿音方才居然走神了,她在想什么……是在擔憂黎將軍嗎?
一想到自己明明有能力卻什么都沒做,涌上的愧疚感堵在喉間,讓謝清棋說不出話來。
蕭明燭挑眉,重復了一遍:“你們倆當初誰先表明心意的?又是如何在一起的?”
“大概是因為……”黎淮音抬眸望向謝清棋,“有人實在太不會藏心思了。”清冷的嗓音刻意拖長了音調,像是一根羽毛慢悠悠地掃過人的耳膜。
謝清棋站在原地,感覺有細細的蛛絲一圈一圈地纏過來,勒得心臟發緊、發脹,讓它無法平穩跳動。
蕭明燭:“你的意思是表弟,不是,表妹她先同你表明了心意,接著你就直接答應了?”
黎淮音:“嗯。”
蕭明燭有些犯難了,喃喃道:“也不知……她能不能這般容易應我?”
謝清棋:“……”
倒也沒有如此輕松。
她輕咳一聲,道:“陛下不必太過憂心,這種事講究一個情之所至,水到渠成,急不得的。依我之見,您首先得讓對方知道您的心意,表明自己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言之有理,接下來呢?”蕭明燭覺得總算講到點子上了。
謝清棋略微思索,道:“之后您就多與她相處,無微不至百般關懷。”
察覺到一道打量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謝清棋的耳尖又紅了幾分,完全不敢去看視線的主人。
蕭明燭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正在此時,黎淮音再次問:“陛下,您是不是該回宮了?”
蕭明燭好笑道:“首輔大人,這是你第幾次趕朕走了?”
謝清棋心中一驚,陛下這是生氣了吧……都開始自稱朕了。她有心解圍,干笑兩聲:“陛下日理萬機,首輔大人是擔心您回去太晚,耽誤了批閱奏折。”
黎淮音莞爾,沒*有否認,也沒有附和。
她假裝沒有看到謝清棋對她使眼色,繼續道:“陛下,您的問題已經回答過了,作為朋友,禮尚往來,是不是也該留些時間讓我解決一下問題。”
蕭明燭總算聽出來了,黎淮音是嫌自己妨礙到她們了,冷哼一聲,“走了。”
“哎——”謝清棋眼看著蕭明燭走遠,擔憂道:“陛下不會生你的氣吧?”
“阿音?”
見黎淮音不說話,謝清棋愧疚道:“對不起,今日我不該同你那樣講話。可你也不該……三番兩次催著陛下離開。”
“比起陛下生氣,你這樣……我更害怕一些。”黎淮音眸中神色復雜,聲音也不似方才的淡定。
謝清棋一愣:“怕我……什么?”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怕你因為不開心偷偷離開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你。怕你有事不與我講,總是一個人承受。怕……”黎淮音頓了頓,將喉中的苦澀壓下,繼續道:“怕我站在你面前,卻觸不到你真正的心。”
謝清棋:“阿音……”
“你無需對我道歉,”黎淮音聲音柔緩地打斷她:“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可以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嗎?”
謝清棋張了張嘴,有一瞬間,她很想將被噩夢纏身的夜晚和那些看到病人就想起自己罪孽的瞬間全都傾訴出來。
可最終,她只是緩緩垂下眼,低聲道:“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她無法說出口。
曾經那雙穩如磐石、能施最精妙針灸的手,現在單是扎一根銀針都會發抖。今日施針讓黎望昏睡過去,只有謝清棋自己知道,當時她的手在抖,而且黎望醒來的時間比她預料的早。
曾經引以為傲、辛苦研制出的藥,她現在不敢給病人吃。
去請大夫時,她聞到醫館里藥材的味道差點吐出來,曾經那些熟悉親切的氣味會令她胃里翻涌。
還有藥方,她看藥方竟然會感到頭暈……
還會有什么?謝清棋不知道。
她最后是不是會失去所有的醫術,連把脈都無法完成了?
她最引以為傲的醫術,成了她最深的夢魘。
以上的每一個事實,都讓謝清棋心如刀絞,要她親口說出不吝于挖骨剜心。
黎淮音追尋不到謝清棋躲閃的目光,只好勉強扯出一抹笑,“可你不告訴我,才最讓我擔心。”
為何不告訴我?
我們不是最親近的人嗎?
你究竟在承受什么?為何寧可獨自承擔也不愿分我半分?是不信我能為你分擔,還是覺得……我無須知曉你的痛楚?
期待的目光在謝清棋的沉默中逐漸黯淡下去,黎淮音眉頭蹙起,又漸漸松開。最終化作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阿音…”謝清棋終是不忍心看她這樣,彎了彎唇角,安撫道:“不過是些瑣事,何必讓你跟著煩憂?”
故作輕松的樣子映在黎淮音眼底,將她眼圈浸得通紅,也徹底打碎了她的期待。
黎淮音眸光晃動,喉間快速又細微地滾動,彷佛想要把所有哽咽都硬生生咽回去。
“既如此……以后我的事就不勞煩你了。”
夜色沉沉。
謝清棋仰面躺著,雙眼空洞地望著帳頂。腦海中不斷閃回今日分別時黎淮音破碎的聲音和失落至極的眼神。
或許……分開更好吧。這樣的她怎么能夠配得上阿音?
謝清棋很慶幸,在她醫術廢掉之前,將畢生所學教給了花云。只要等她針法成熟,一樣可以醫治阿音。
——
再醒來時,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謝清棋有些不敢相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臉。
嘶——不是做夢。
她居然沒有做噩夢!
三日過去,日子如常流轉,謝清棋這幾日都沒有從深夜驚醒,只是她仍然聞不了藥材,看不了藥方,彷佛夢魘是隨著她的醫術一起銷聲匿跡。
可每當她坐在窗前,望著天邊最后一縷霞光,恍惚間總覺得身側空了一塊。
是夜,謝清棋躺下不久,便感到一陣困意襲來。
一片黑暗中,熟悉的人影,熟悉的血海,熟悉的奔跑、喘不過氣、行刑臺……
謝清棋猛然驚醒,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喉間還殘留著夢魘中的窒息感。她攥著錦被的指尖在發顫,眼前是揮之不去的可怖畫面。
又來了……
就在這時,屋內忽然亮起一抹暖光。
“做噩夢了?”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這個夜晚顯得格外溫潤。
謝清棋連忙抬頭,只見黎淮音執著一盞燭臺立在榻前,眉眼疲憊,卻遮不住眼底的關切。
你怎么會在這里?謝清棋在心里問。她從巨大的恐懼跳到了巨大的震驚中,一時沒發出聲音。
黎淮音放下燭臺,在榻邊坐下,掌心輕輕撫上謝清棋的側臉,“不怕,我在呢。”
謝清棋瞬間紅了眼眶,“我……”她的聲音啞得不成調,“我夢到……”
顫抖的身體被攬入一個溫軟的懷中,好聞的香味瞬間安撫了謝清棋的情緒。
黎淮音將她抱得很緊,手掌一下下順著脊背,“不想說也沒關系。”
燈火在身后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映在墻上,融為一體。
良久,謝清棋頭埋在黎淮音頸側,悶聲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擔心你再做噩夢。”所以晚上來了侯府,請求蕭姨讓她悄悄進來謝清棋的房間。
“你來也不告訴我一聲。”謝清棋忽然抬頭,“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會做噩夢?”
黎淮音眼睫輕顫,盯著自己的指尖不作聲。
謝清棋看著她眼下淡淡的烏青,心尖驀地一疼,哽咽道:“你每晚都來……是不是?”
“你身體本就不好,是想熬死自己嗎!”謝清棋眼淚奪眶而出,“為什么啊……你明明可以叫醒我,可以躺在我身邊睡,可以——”她咬住嘴唇,說不下去了。
“我那日說了重話,怕你不想見我。”黎淮音聲音很輕,沒什么波瀾。
但這句話幾乎要擊垮謝清棋的理智。
她到底在做什么,憑什么啊!憑什么讓阿音在她面前這樣小心翼翼,謹小慎微!
明月怎么能夠低到塵埃里呢……
謝清棋心痛得幾乎要喘不過氣,整個人像是被撕裂一般顫抖著。
黎淮音輕輕抵著她的額頭,用指腹抹去她臉上的淚,耐心地等她平復心緒。
“你不是說,今后不再勞煩我了嗎?”謝清棋話里有氣,氣黎淮音不愛惜自己身體,也氣自己讓她這樣辛苦。
她不敢想黎淮音這幾日是如何過的,晚上在這里守著她,白天還要照顧黎將軍。
“氣話你也當真?”
謝清棋念道:“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這不是阿音教我的嗎?怎么也會說這般孩子氣的話。”
“好,是我說錯話了。”黎淮音軟下語氣哄她。她今晚說話一直很軟,這句最軟。
謝清棋抬頭看著黎淮音,認真道:“我不喜歡你這樣……低聲下氣的樣子。”
低聲下氣……黎淮音默念一遍這個詞,這也算低聲下氣的話,謝清棋在她面前豈不是一直在低聲下氣?
“那你想怎么樣?”黎淮音嘴角帶了些笑意。
謝清棋道:“我想……你還是之前的樣子,至少不要這么輕易承認說錯話。”
聞言,黎淮音輕挑眉梢,聲音刻意冷了兩分:“那日只說今后我的事情不勞煩你,并未說過你的事不能勞煩我。可見——我并未失口于人。”
第103章 “再停手……我真要生氣了……”
謝清棋眼睛亮亮地看著黎淮音,癡癡笑了起來。
阿音……好可愛。
黎淮音被她灼熱的視線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睫輕扇幾下,只是沒撐多久便也忍不住彎起眉眼。
謝清棋道:“你笑什么?”
“你笑,我便笑了。”對面的人這樣答。
“陪我一起睡覺好不好?”謝清棋捉住她的手指,湊近黎淮音的眼睛:“怎么熬得這般紅?”
她正要將人往床上帶,忽然動作一頓。
“我得去洗洗……還要換身衣服。”謝清棋低頭看向自己的寢衣,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好。”黎淮音起身,想要幫她拿一身新的換洗衣物過來,在柜子前見到疊得方方正正的寢衣上方壓著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
她舉在手中:“這是何物?”
謝清棋瞪大眼睛,一個箭步沖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匣子沒有上鎖,“咔噠”一聲彈開,露出一幅絹畫。
黎淮音的指尖頓在匣子邊緣,畫中兩名女子未著寸縷,交頸而臥。她呼吸未亂,但緋色從耳廓一直蔓延到了頸側。
“這是……”尾音微妙地懸在半空。
謝清棋奪過匣子的動作太急,整匣畫幅一顫,便有幾幅更露骨的絹畫順著邊沿滑落——
其中一幅正展在兩人中間的空地上,畫中女子咬著的紅綢帶,與黎淮音今日所穿的絳紗袍恰好是同色。
謝清棋耳尖滴血似的紅,“這是,是……”春|宮圖幾個字,卡在嘴邊。
她說沒看過,有人會相信嗎?
黎淮音慢條斯理地彎腰,拾起腳邊那幅,放入了匣中。又將寢衣遞給謝清棋,輕聲道:“走吧,我陪你去浴房。”
謝清棋下意識地拒絕:“這不好吧……”尤其是發生了方才這件事,顯得更怪了。
“沒什么不好,我知道你害怕。”黎淮音聲音很輕,但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這句話打破了謝清棋所有偽裝,她垂下眼簾,牽起了黎淮音的手腕,“那你再披上一件衣服。”夜里有些涼。
曲折的回廊下,夜風拂過兩人的衣袂,衣角糾纏在一起,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黎淮音站在屏風前,身后水聲淅瀝,是謝清棋踏入了浴桶。
燭火半昏,屏風上的墨竹浸在暖黃色的光線中,將那道清冷的身影勾勒得愈發動人。
站了約莫半刻鐘后,她緩緩抬起指尖,懸在墨竹紋樣上,將觸未觸,似乎在找尋著什么。
水汽氤氳間,謝清棋肩上的水珠隨呼吸微微起伏,不知何時她不自覺屏住了氣息。
“阿音在尋什么?”屏風后的嗓音沾了濕意。
心結……你的心結。
黎淮音淺淺勾起唇角,只道:“隨意看看。”
那邊不作聲了。
未等她想通一些關竅,謝清棋忽然出現,“想什么呢,這么入神。”連她沐浴好了都未察覺。
黎淮音搖搖頭,輕笑道:“怎么這么快?”
謝清棋身上的寢衣沾了水汽,衣帶松散,鎖骨上還掛著未擦凈的水珠。
黎淮音:“你……”
未盡的話語忽然被咬在貼合的唇間。
“想你了……”喘息間溢出的三個字,在下一秒就被更深的吻吞下,謝清棋吻得很急,好像要把分離的這些時日都補回來一般。
黎淮音清淺仰起頭,纖瘦的手臂環著謝清棋脖頸,在又一次咽下顫抖的喘息后,艱難開口:“……回房。”
朦朧帳內,黎淮音如云的青絲散在身下,潑墨般暈開。
謝清棋的自制力隨著黎淮音扯開的衣帶寸寸潰散,可當她撫過身下單薄的脊背時,動作又遲疑起來。
“唔……等等……”謝清棋勉強偏開頭,氣息紊亂,“你脈象尚弱,不宜……”
“我怎么不記得謝大夫為我把過脈。”黎淮音輕輕喘息,將貼在謝清棋頸側的手腕放下,壓在枕側。
謝清棋額角抽動了一下,有些抗拒把脈這個動作。但黎淮音在殷切地看著她,最終,她還是緩緩將手指搭在那只細腕上。
好像……還能診脈。但,會不會不如從前診斷得準確了?
想到這里,謝清棋眼神黯淡了一些。
黎淮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微微仰頭咬住她修長的脖頸,舌尖在跳動的脈搏上一劃,“在走神?”
謝清棋倒吸一口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黎淮音推開了,然后……
黎淮音跪坐在她身上,素衣半褪,堆疊在臂彎,露出的肩頸在燭光下宛如上好的白瓷。
她俯身親吻謝清棋,兩片輕薄的綢料摩挲出細碎聲響。
謝清棋被她吻過的地方全都激起一陣戰栗,雙手本能地扶上黎淮音纖細的腰。
“再停手……”黎淮音喘息著將謝清棋的手拉過來,“我真要生氣了……”
謝清棋望著她動情的模樣,殘存的理智終于徹底潰散。
帳內溫度漸升,混合著清淡梨香與情動的氣息。
“慢些……”
汲汲索求最終在一聲聲破碎的哭吟中得到滿足。
春日的夜晚,是最適合萬物復蘇的時候。
翌日,晨光透過紗帳,在錦被上印下斑駁的光點。
謝清棋的指尖正繞著黎淮音一縷散落的青絲,忽然聽得枕邊人輕聲道:“再幫我把一次脈吧。”
謝清棋手指驀地僵住。
黎淮音撐起身子,看到了謝清棋眼底的抗拒,心里隱隱有了答案。
“可以告訴我為何不敢給人治病了嗎?”
謝清棋猝然看向黎淮音,喉頭動了動,眼中漸漸有細碎的水光。
黎淮音輕輕抱住她,“不愿說也沒關系,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謝清棋攥緊身側的手指,她不能一直被困在夢魘中,不能讓阿音總是這樣辛苦。
哪怕說出來,能讓她少一些擔心也好。
謝清棋緩緩開口:“我……用的那個禁藥……害死了好多人。他們每日都在夢中要我血債血償……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那不是你的錯,換做我一樣會選擇用的。”
謝清棋搖頭,泣聲道:“可我漸漸不敢相信藥的功效,聞不了藥材的味道,也看不了藥方,我的醫術要被收走了。”
“這是不是報應啊……”
“是不是只有像夢里那樣接受懲罰,剜下髕骨,我才能解脫?”
黎淮音不敢嘆息,閉上了雙眼,壓下哽咽,只是一下下輕撫著謝清棋的脊背。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待她回到府中,下人回稟黎望醒了,說想見她。
黎淮音匆匆趕去,這還是父親第一次說想見她,是不是代表著他已經神志清醒了。
黎望見到她果然很開心,笑道:“音兒,我想見音兒。”
還未等黎淮音說話,他又重復道:“音兒,我想見音兒。”
然后,一直是這一句。
黎淮音眼中升起的一點光亮又暗了下去,隨即,她揚起一個笑,陪黎望答非所問地聊起從前之事。
直到,蕭明燭來了。
“陛下,您這次來是……”
蕭明燭看出黎淮音是怕她又講楚云卿的事情,嘆道:“朕的首輔大人可是數日不上朝了,自然要來關心一下。”
黎淮音垂眸:“我父親不知何時能夠清醒,阿棋她……最近也需要我。不如,陛下另選賢能吧。”
“什么?”蕭明燭起身,不敢置信道:“我不過就開個玩笑,說這么一句,你就要辭官?”
黎淮音:“是我不能勝任。”
蕭明燭氣得呼出一口氣,“那你給我挑一個能勝任的,只要比你厲害,我立刻讓她上任。”
“不說話了?”蕭明燭好笑道:“你不是謙虛嗎?合著在你心里你自己是最厲害的。”
“我就不明白了,謝清棋那么大個人,又沒病,她需要你陪著做什么?”
黎淮音:“她有。”
啊?真有病?
存著蕭明燭或許能幫上忙的心思,黎淮音只好將她知道的盡數告知。
“這樣啊。”蕭明燭嘆息一聲,“這件事倒是真的委屈她了。”
“不過,我已將實情告知三軍,該有的補償也會下發,就看軍中反響如何了。”
“推算時日,軍報也該到了。”
黎淮音不在,蕭明燭這幾日忙得焦頭爛額,她真的很想快些解決掉這件事。
兩人正在思索著,忽然有人來報,“有數百將士圍在定安侯府門前,揚言要見謝將軍。”
第104章 再來一次……
蕭明燭微微蹙眉:“什么數百將士?”
“是……從禹國邊境來送軍報的。”
蕭明燭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輕笑了一聲,“送個軍報,需要幾百人嘛?”她看向黎淮音。
“若無特殊情況,自然是不用。”黎淮音道。
蕭明燭下令:“傳旨,命他們即刻進宮。”
宣德門外,三百名將士列隊而立,面容有些憔悴。
為首的副將王平抬頭望向巍峨的宮墻,朱漆大門緊閉,禁軍手持長戟,警惕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謝將軍,陛下這是何意?”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謝清棋站在最前方,輕聲道:“再等等吧。”
她和將士們一同在侯府接到的旨意,匆匆趕來后已經在這里等了半個時辰,可禁軍統領只說陛下還未回宮。
沒有命令,誰也不敢放披甲佩刀的幾百人進去。
又過了半刻鐘,王平心急道:“陛下有事就讓我們晚些來嘛,干等著算什么!”
話音剛落,就見宮門緩緩打開,一女官走近,舉起令牌高聲道:“陛下有旨,宣諸位將士覲見。”
金鑾殿上,蕭明燭端坐龍椅,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三百名平西軍將士被允許進入外殿,但不得入內。此刻,他們整齊地跪在階下,鴉雀無聲。
大殿上,除了黎淮音和剛進來的謝清棋,還有昭武校尉趙炎的哥哥趙毅,只是他被綁著,一副被俘的狼狽模樣。
蕭明燭向身旁的人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走出殿外。不多時,帶了王平和另外幾人進來。
“平西軍左營副將王平,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幾人紛紛行禮。
“平身。”蕭明燭看著幾人,淡聲道:“各位將士不遠千里趕來,路途勞頓,辛苦了。”
王平抱拳笑道:“啟稟陛下,末將不覺得辛苦。我們此次來京,是為謝將軍請命!”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血跡斑斑的布帛,高舉過頭,“上面乃是左營三百六十二人的手印,求陛下收回成命,免了對謝將軍的處罰。”
其余幾人也各拿出來。
“青鋒營也是!”
“白羽營也是!”
……
黎淮音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抬眸看向蕭明燭,見她嘴角雖有笑意,可眉眼間已經有凝重之色。
正在此時,有禁衛入殿,“陛下,殿外將士說有事要奏。”
“好啊,那眾卿就隨朕一同出去看看。”蕭明燭揚唇道。
殿外,幾百名將士齊刷刷地跪成一片,每人面前平鋪著一塊染血的布帛。
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印,在陽光下連成了一片刺目的猩紅。
像極了夢里的血海。
謝清棋渾身一顫,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突然,一只手輕輕抵在她小臂后側,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香味。
凝重的氣氛下,眾人都不敢抬頭,是以并未有人發現兩人的小動作。
黎淮音手掌在她手臂上輕拍兩下。
別怕。
謝清棋輕輕呼出一口氣,視線從那些血書上移開,難受的感覺消退不少。
蕭明燭一語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階下眾人。
“平西軍三百營副將,為謝將軍請命!”
王平幾人此時匆匆走下臺階,一同跪在下面,又為“血河”注入了一些源流。
蕭明燭瞇了瞇眼,忽然揚唇笑道:“平西軍三百營數萬將士,都自愿為謝將軍請命?”
王平幾人道:“正是!服用禁藥是我們自愿的,并非謝將軍之過。”
他們見蕭明燭臉上有笑意,還在一口一句說著請命的話。
謝清棋察覺到蕭明燭此刻一定動怒了,忙看向黎淮音,對方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但眉眼間的憂色卻說明了此事沒那么簡單。
“是我擅作主張讓將士們服下禁藥,回京后也是自愿向陛下請罪,諸位不必多言。且陛下并未重罰,允準我將功抵過,已是天恩浩蕩。”
謝清棋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樣,早知這些人帶著血書,她在侯府就會命人收走。
王平不忿道:“敢問謝將軍有什么過失,需要用如此大的功勞來抵?”
蕭明燭“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王平抱拳道:“當時禹國十萬大軍壓境,糧草卻遲遲不至,若是將士們不能吃飽,先不說沒有力氣打仗,光是士氣就要低人三分。”
“謝將軍說她擅作主張,可她不告訴將士們實情分明是為了穩住軍心。別說減少三年壽命,就是十年,我也一樣吃!末將只覺得自己服用的不夠多,沒能在戰場上多殺幾個人。”
“謝將軍非但無過,反而有大功。她不是害了八萬將士,她是救了八萬將士和全城百姓的命,甚至……甚至各位大人能在京中高枕無憂,也是謝將軍的功勞!”
謝清棋瞳孔驟縮:“閉嘴!”這人真是不要命了。
蕭明燭卻是一笑,道:“謝將軍帶得一手好兵啊。”
謝清棋忙行禮:“陛下,臣……”
王平再愚笨,此刻也看出了不對勁,急忙道:“陛下,是末將們擅自來京,謝將軍并不知情。”
“哦?”蕭明燭眉梢微挑,“那就是擅離職守了?”她向前走一步,聲音突然轉冷,“三百營副將同時進京……還私自綁了軍中校尉,是打算造反嗎?”
趙毅還被綁著,聞言忙掙扎了幾下,大聲喊道:“請陛下為末將做主!”
“陛下明鑒!”王平猛地以頭搶地,一聲悶響,“末將愿以性命擔保,絕無二心!”
“至于趙校尉,他聽信讒言,鼓動將士們上書嚴懲謝將軍,擾亂軍心,實在是罪有應得!”
黎淮音冷聲道:“諸位集齊這些血書,難道不是鼓動軍中將士所為嗎?邊關重地,你們擅離職守,無詔入京,可知是何等大罪?”
眾人低頭,咬牙沉默。
謝清棋知道阿音這是在救他們,所以她不能再為底下眾人求情。否則,在陛下眼里,她當真是“深得民心、功高蓋主”了。
看著底下一片片血跡斑斑的布帛,她能想象到那些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將士們,是怎樣一個個排著隊,劃破手指,摁了手印的。
這些人的面孔漸漸與夢中的人影重合,不再是混沌黑暗的空間,不再是腥味刺鼻的血海。只是在很好的陽光下,這些人用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來保護她。
人影手腕流下的一股股血流,化作了救命繩索,將她拽出了窒息的空間。
血海漸漸褪去,留下的血書像是大海退潮后留下的一個個貝殼。
蕭明燭下令道:“你們所言有理,朕就恢復謝將軍從前的賞賜,封為驍騎大將軍,世襲國公爵位。”
“陛下!”謝清棋忙道:“臣愧不敢當。”
“謝卿不要推辭了。”蕭明燭轉身離開,最后也沒說讓眾人平身。
謝清棋長嘆一口氣:“諸位,你們今日做錯了事。”
……
送將士們出城后,謝清棋便急著回去找黎淮音。
幾日過去,這座府邸上已經掛上了御賜匾額,用的是超品級的金絲楠木胎。
謝清棋還在看著黎府兩個大字,門房便已經走近,恭敬地請她進去。
“阿音,陛下今日似乎生氣了。”謝清棋目露憂色。
黎淮音嘆道:“不是似乎。”
見謝清棋蔫蔫的樣子,似乎連睫毛都萎靡了三分,黎淮音伸手撫向她的臉頰,拇指指腹在睫毛尖輕蹭了一下,輕笑道:“沒事的,不用擔心。”
黎淮音知道,蕭明燭生氣的一部分原因是擔心謝清棋會擁兵自重,但更多的……是因為她這個首輔和謝清棋要在一起。
不管是文臣之首還是武將之極,一個人都不足以撼動蕭明燭的位置,但若是兩個人……她沒辦法不防備。
謝清棋在她掌心輕蹭了兩下,隨即又不滿足地將人摟過來,將臉埋進她的頸窩,像倦鳥歸巢。
片刻,謝清棋悶聲道:“阿音,帶我去給黎將軍把把脈,調整藥方吧。”
“你……真的可以嗎?”黎淮音有些不放心,“不要勉強自己。”
謝清棋抬起頭,垂眸看著黎淮音笑:“不勉強,不行的話我會跑出來的,阿音要趕快抱住我。”
黎淮音輕笑:“好。”
晚上,紅燭垂淚,暗香浮動。
蔥白手指掀開紗幔一角,黎淮音披著寢衣下床,青絲松散,眸光瀲滟。
一只手從身后拉住她,嗓音有些慵懶:“去做什么?”
黎淮音回身看謝清棋,眼簾半垂,溫聲道:“喝點水。”
“好。”謝清棋笑得有些壞,不舍地松開了手。
方才……的確是辛苦阿音了。
半刻鐘還不見人回來,謝清棋躺不住了,忙坐起身,一把掀開紗幔下了床。
首輔大人此刻正披著絳色官袍立在燭影里,衣冠整齊,好像準備去上朝一般,但——
她腰間未系玉帶,雪白中衣從緋紅袍襟中透出一線,像雪地里獨獨綻放的一株紅梅。
黎淮音向她走來,步步生漪。
“阿音這是……”謝清棋話音戛然而止。
黎淮音引著她的手撫在官袍上的金線云紋上,低語道:“再來一次……”
字字如煙,呵在謝清棋耳側,酥麻感順著她的脊背攀爬。
“世子殿下……”
只一瞬間,謝清棋便屈服在了她獻祭般的勾|引下。
第105章 我不喜歡旁人……我只喜歡你
天光漸明,屋內殘燭燃盡,只余下一縷淡淡的冷香。
謝清棋斜倚在榻,拇指無意識地摩挲指節,目光黏在那道緋紅的身影上。
黎淮音已經穿戴整齊,官袍肅整,玉帶束腰。官帽下的眉眼清冷如霜,又是一副端肅不可攀的模樣。
眼前身影漸漸與昨夜的畫面重合,謝清棋喉間不自覺地發緊,赤足下榻,從背后環住了黎淮音的腰身。
指腹緩緩劃過玉帶,謝清棋貼著黎淮音耳畔低語道:“我怎么記得,昨日沒有這個東西。”她意有所指地用指尖輕點兩下玉帶。
“不過,倒是比昨晚更讓人想弄亂了……”溫熱氣息拂過瑩白如玉的耳廓,謝清棋感受到懷中人瞬間的僵硬,然后眼看著黎淮音好看的耳尖由白轉粉,最后染上一層薄紅。
黎淮音微微偏頭,強自鎮定地拉開她的手腕,“不要誤了早朝……”
待她轉過身,看到謝清棋噙著笑意目光灼灼的模樣,忍不住也微微彎起眉眼。不過剎那間,冰消雪融,清冷氣韻盡數化作繞指春風。
謝清棋望著黎淮音,指尖微微發燙,胸腔里的悸動又開始蔓延。
“今日我若回來晚了,還要麻煩你暫時照顧父親。”黎淮音輕聲開口。
謝清棋收起思緒,佯裝不悅地板起臉,“你對我說麻煩?”
“嗯……”黎淮音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輕笑道:“不是麻煩,是拜托。”
謝清棋這才滿意道:“既然首輔大人都發話了,我自當遵從。”
昨日她給黎將軍看病,一開始還有些緊張,可適應片刻后便得心應手起來,無論是開藥方還是針灸都熟稔如從前。
謝清棋有信心,不過半月黎將軍就可以基本恢復如常。
趁著這幾日稱病在家,她得好好想想怎么辭去這個將軍之位。只是……陛下昨日才在眾人面前恢復她驍騎將軍將軍的身份,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請陛下收回成命,似乎也說不過去。
一時想不到什么好的辦法,謝清棋索性不想了,畢竟現在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準備。
養心殿內熏香裊裊,沉香混合著墨香,在空氣中無聲浮動。
“坐吧。”蕭明燭指尖輕輕摩挲著一份奏折的邊角,目光落在黎淮音身上,“找我所為何事?”
黎淮音指尖捏著墨跡已干的辭呈,躬身道:“陛下,臣……請辭首輔之位。”
蕭明燭指尖一頓,聲音聽不出喜怒:“理由?”
“朝局已穩,新政推行也基本無礙,臣想回家養養身子。”
蕭明燭目光如刀,一寸寸審視著眼前人有些蒼白的面容。
“你需要修養多久盡管開口,我給你留著這個位子。”
黎淮音垂眸,沉默片刻才道:“陛下,臣當初想要入仕為官,是為給黎家平反。如今心愿已了,便想……”
“黎淮音。”蕭明燭打斷她,“你抬起頭,看著我說——你究竟為何要走?”
聽到蕭明燭用你我稱呼二人,黎淮音便知道她現在不與她以君臣身份相論,而是作為朋友。
只是……她在朝堂一日,她們終究不能拋開君臣這層關系。
黎淮音看向蕭明燭,見她眼里有怒火,有不解,還有……她鮮少會在人前表現出的痛楚。
可想到謝清棋,她還是堅持道:“臣……無心仕途了。”
黎淮音不是不知道首輔之位意味著什么,畢竟這是古往今來的文臣們追求一生的最高目標。某種程度上,她與蕭明燭一樣幸運。
可是,她不愿、也不能失去謝清棋。同時,她也不希望將來蕭明燭因她而為難,甚至……兩人不得不走上猜忌疑心的地步。
“無心仕途?”蕭明燭起身走到黎淮音面前,掃了眼她手中的辭呈,“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多年前在信中說過的話。”
——“入仕為官者,自當竭忠盡智,輔佐明君,為天下百姓謀福祉。”
“彼時我們年少意氣,同樣以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為畢生所求,所以我與你會成為摯友。”
蕭明燭的聲音不疾不徐,但說到最后,她帶了些嘆息:“淮音,你是我在朝中最信任之人,當真要離去嗎?”
黎淮音喉間發緊,聲音低啞道:“只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蕭明燭凝視她良久,還是沒有接下那封辭呈,“我不信一個滿腹才華之人會甘心隱于市井,我再給你三天時間好好想想。三日之后,若你還決意如此,我不留你。”
黎淮音回到府中,本有些郁悶的心情在見到謝清棋后立刻消散了大半。
“在看什么?”她走到謝清棋身側,輕聲問道。
“一些古方。”謝清棋牽過她的手,輕輕晃了兩下,“今日上朝還順利嗎?”
黎淮音失笑道:“不過是朝會,有什么不順利的?”
“是嗎?”謝清棋拉著她坐在自己身側,認真端詳道:“可我覺得,你似乎有些不開心。”
黎淮音驚嘆于她的細心,掩飾性地靠在謝清棋肩上,“許是因為有些累了。”
謝清棋立刻想到昨晚兩人折騰到半夜,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給你捏捏肩,晚些時候針灸也要續上*了。”
“好。”
黎淮音走后,蕭明燭讓所有下人都退下,一個人在養心殿待了許久。
直到晌午過了,有宮人進來稟報,“陛下,太后娘娘讓您去見她。”
蕭明燭走到慈寧宮,行禮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起來吧。”太后指尖慢捻著一串沉香佛珠,擺手讓蕭明燭坐在身側,“我知道皇帝事務繁忙,今日叫你來是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母后請講。”
“你登基也有些時日了,后宮卻仍空置,這于禮不合。”
蕭明燭一怔,隨即淺笑道:“母后,朝務繁忙,兒臣無暇顧及這些。”
“你如今是一國之君,皇嗣乃社稷根本,難道要等那些宗室子弟虎視眈眈時,才知后悔?”
蕭明燭眼底閃過一絲晦暗,她何嘗不明白母后的意思,只是……
“母后心中可有人選?”
“哀家已經命人擬好了名單。”她指尖輕點,“都是世家才俊,品貌俱佳。尤其是張家公子,才學過人,性情溫潤,依母后看來最是合適。”
蕭明燭目光掃過那份名冊,唇角笑意漸漸淡了,“兒臣會考慮。”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燭兒,你是皇帝,要記住,這世上有些事……由不得自己的心意。”
夜色深沉,宮燈搖曳,蕭明燭龍袍微亂,周身縈繞著濃重的酒氣。
下人們勸過一次后便不敢再多言,只好請來太醫候在殿外,早早備下醒酒湯。
蕭明燭心煩意亂,讓下人打開了所有門窗仍覺得屋內沉悶不已,索性命人去到湖中涼亭擺酒。
路過鳳儀宮時,蕭明燭抬眼望向殿中,恰好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臨時起意,走了進去。
“陛下,您……怎么來了?”楚云卿看著腳步有些踉蹌的蕭明燭,忙起身相迎。
蕭明燭沒有回答,坐在椅子上自嘲般地笑了笑,“朕的首輔大人,要走了。”
楚云卿一怔,首輔大人……黎淮音要走嗎?
蕭明燭顧自說道:“首輔之位都留不住她……以為朕不知道嗎?她分明是為了謝清棋辭官,寧可后半生居于后院……也要陪著謝清棋。”
蕭明燭眸中醉意朦朧,枕著手臂趴在桌子上。
“陛下醉了。”楚云卿輕嘆一聲,命人取來熱帕子。猶豫片刻后,她還是伸手替蕭明燭拭去了額角的薄汗。
同時心里也不免感慨,那位首輔大人竟然能讓她這位九五之尊如此失態。
蕭明燭眉頭緊鎖,望著楚云卿聲音沙啞道:“為了皇位,朕囚禁父親,逼死兄長,如今連她也要離開,孤家寡人,便是如此嗎?”
楚云卿一驚,忙命下人都出去,低聲道:“陛下,你醉了,該回宮休息了。”
“你也要趕朕走嗎?”蕭明燭聲音很低,彷佛這幾個字耗盡了她的力氣。
楚云卿沉默片刻,想到蕭明燭的救命之恩,她終究還是心軟,“那……陛下今日宿在鳳儀宮吧。”
好在鳳儀宮還有兩個偏殿。
她扶著蕭明燭躺下后,剛想離開,卻被對方突然攥住了手腕。
楚云卿驚慌地后退一步,想要掙脫開,“陛下,你……”
下一刻,蕭明燭猛地一拽,楚云卿整個人跌在了她的身上,忍不住驚呼出聲。
“別走……”
滾燙的呼吸拂過楚云卿的耳畔,混著未散的酒氣,她身體一僵,指尖無意識地攥緊。
似乎有心跳聲在聒噪,一下比一下清晰。
“……陛下?”楚云卿試著輕喚一聲,蕭明燭手臂正環在她腰間,力道不輕不重,卻讓人動彈不得。
“嗯……”一聲無意識地囈語,帶著酒意的灼熱,噴灑在楚云卿耳垂上。
一股陌生的戰栗順著脊背蔓延,激得楚云卿喉間發緊,指尖發麻。
蕭明燭又喃喃道:“母后讓我充實后宮,可我不想……我不喜歡旁人……我只喜歡你。”
楚云卿一怔,有些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原來——
她今日如此失態,并非僅僅是因為那位首輔大人辭官,而是因為……蕭明燭喜歡她?
楚云卿皺眉看向身下的人——
所以,蕭明燭這是將她認作那位首輔大人了?
第106章 陛下昨日……將我錯認成了首輔大人
光線透過窗欞灑進來時,蕭明燭皺著的眉頭動了動,緊接著撕裂般的頭痛陣陣襲來,她下意識地想抬手揉太陽穴,卻發現手臂被什么壓住了。
柔軟,溫暖,帶著淡淡的幽蘭香氣。
蕭明燭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近在咫尺的睡顏。
楚云卿?
此刻的楚云卿側臥在她身旁,云鬢微亂,頭上的步搖斜斜掛在發間,欲墜不墜。錦被只蓋到兩人腰間,露出楚云卿有些凌亂的衣領和一小截如玉的頸項。
蕭明燭的呼吸瞬間停滯,她怎么會……和楚云卿躺在一起?
昨夜的記憶如潮水卷攜而來。
蕭明燭記得她本來是要去湖中涼亭繼續喝酒,不知為何就進來了鳳儀宮,最后的畫面停留在她將楚云卿拽到懷中……
嘶——頭好像更疼了。
緩了片刻,蕭明燭輕輕呼出一口氣。還好,她身上的衣服還是昨日那身,楚云卿也穿戴得整整齊齊,除了衣領有些凌亂以外并無異樣。
她小心翼翼抽出被楚云卿枕著的手臂,屏住呼吸緩緩起身,生怕驚醒了楚云卿。
就在蕭明燭剛要松一口氣的時候,視線忽然落在了某處隱秘的地方,這是……
一抹可疑的紅痕在楚云卿的衣領下若隱若現。
蕭明燭太陽穴突突直跳,她伸出手,勾著衣領又敞開了一些。
就在此時,床上的楚云卿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
兩人四目相對。
蕭明燭慌忙退開,站到了地上,“我……我只是想確認那個……那個紅痕是不是……”
是不是她真的輕薄了楚云卿……
相比之下,楚云卿看起來淡定得多,她起身下床,給蕭明燭行了個禮。
“陛下不必擔心,我們昨日是……和衣而睡的。”
蕭明燭聞言放心了些,目光點在楚云卿細頸下方,疑惑道:“那這印子是?”
楚云卿避開她的視線,抬手整理衣領,舉到胸前的雪白手腕上浮現出幾道清晰的青痕,指印邊緣還泛著淡淡的紫色。
蕭明燭瞳孔一縮,心中隱隱有了預感,緩聲道:“我對你……”
“陛下昨日……將我錯認成了首輔大人。”
——
“今日下朝這么早?”
謝清棋站在院中,身旁是整整一馬車命人四處搜尋來的古書,見黎淮音回來,她忙擦干凈手,笑容燦爛地迎了過去。
“嗯,陛下今日沒有上朝。”黎淮音道。
謝清棋很自然地牽過她身側的手,兩人一起進了屋。
“陛下病了?”謝清棋有些驚訝,昨日不是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重到不能上朝了?
黎淮音道:“今日在殿上等了許久也不見陛下來,最后還是女官過來通知的。”
謝清棋糾結道:“我們需要去探望陛下嗎?”她倒不是很有所謂,主要是黎淮音,既是首輔又是摯友,于公于私都該去關心一下。
只是前兩日她才因為平西軍一事惹得蕭明燭不快,不知道這時候該不該陪著黎淮音一同出現。
“不用。”黎淮音打破了她的糾結,“陛下她不喜歡被人看到病中的樣子。”
“外面那些是?”
謝清棋順著黎淮音的視線看過去,解釋道:“那是我命人尋來的醫書。既然禁藥之事已經無可更改,那我就竭盡所能,或許還可補救一二。”
聽她如此說,黎淮音便知道謝清棋的心病應該沒有大問題了,只是……
“你要將它們放在這里嗎?”
“不可以嗎?”謝清棋眼中隱隱有亮光,望著黎淮音,“我好喜歡阿音這個書房,想跟你一起用。”
這樣她看書累了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到首輔大人處理公務的樣子,嗯……很享受。
黎淮音的書房獨占了一座軒閣,推開朱漆雕花的門扇,入眼便是五間打通的開闊廳堂,上面還懸著御賜牌匾。四壁檀木書架高抵穹頂,正中擺著一張紫檀螭龍紋大案。
北窗下設了一張黃花梨木軟榻,坐于窗畔能看到府中的十畝蓮池,遠處疊石假山上還有一道細瀑,水聲淙淙,別有風致。
謝清棋有些期待兩人盛夏遍賞紅荷,秋深殘荷聽雨的日子。
黎淮音沉默片刻,試探問道:“若是我沒有這個書房呢?”
她辭官之后,陛下賜的這座府邸定然是不能再住了。
“沒有這個書房?”謝清棋沒有明白黎淮音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書房不就好端端地在這里嗎?
但某一瞬間,她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一些陷在熱戀中的人兒總愛問一些“要是我怎樣怎樣,你還愛不愛我”的問題。
于是謝清棋說:“沒有這個書房我也想和阿音在一起看書。”
書房固然好看,但最重要的是能看到你。
緊接著,她就看到黎淮音似乎松了一口氣,嘴角極輕地彎了一下,眉梢也變得柔軟。
謝清棋便知道自己說對話了。
又忍不住心想,原來這種“考驗”自古就有,即便是首輔大人也喜歡問上一問。
第二日,蕭明燭也沒來上朝,只有女官等在金鑾殿上,留下了眾人的奏折。
黎淮音隱隱覺得有些不對,若是蕭明燭真的病到不能上朝,又哪里有精力處理如此繁多的朝務?
難道……蕭明燭是在躲著她?
黎淮音不想因為她一人辭官而影響國事,于是第三日,也是和蕭明燭約定好的最后期限的日子,她和謝清棋兩人一起進宮求見蕭明燭。
“陛下。”黎淮音行禮,聲音清冷如常。
蕭明燭神色微僵,仍強作從容地擠出一點笑,“免禮,今日你二人怎么一起來了?”
話一出口,蕭明燭便有些后悔。不知道是不是心虛的緣故,她總擔心這話被人聽出酸味。
即便黎淮音此刻就站在面前,她也沒有任何動心的感覺。可若不是真心喜歡,她那日怎么會在醉酒后向楚云卿胡說八道……
黎淮音沒有察覺她的異樣,溫聲道:“阿棋精通藥理,臣請她來為陛下診脈。”
謝清棋被她這個脫口而出的稱呼取悅到,悄悄用余光看向身側的人,嘴角忍不住翹起一個弧度。
阿棋……蕭明燭跟著默念一遍,目光在兩人身上繞一圈又收回,心里更加困惑了。
為什么她聽黎淮音這么親密地稱呼謝清棋,而且親眼看著兩人在她面前“眉來眼去”,一點也不吃醋呢?甚至……她有些想跟著笑。
她竟心胸寬廣至此了嗎?
“陛下,臣現在為您把脈?”謝清棋心里也困惑不已,因為蕭明燭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
蕭明燭收回思緒,點點頭:“好,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黎卿在這里稍等片刻。”
謝清棋不自覺地蹙了蹙眉,她總算知道是哪里別扭了。私下見面陛下一般都是喚阿音的名字,更不會有什么事情不讓她聽,怎么感覺今日陛下對阿音如此生疏?
兩人走到后殿,蕭明燭嘆了口氣,語氣鄭重道:“在說這件事之前,朕還有一事要先同你坦白。”
“啊?”謝清棋一驚,聲音都有些頓頓的,“陛下您有話直說就好……”
不要嚇唬人啊,堂堂一朝女皇,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向她坦白?
蕭明燭輕咳一聲,艱難開口道:“朕……心儀黎淮音。”
謝清棋原本垂手恭立的身形驟然一僵,“陛下……說什么?”她緩緩抬頭,眼底溫潤的笑意漸漸消散。
蕭明燭苦笑一聲,“朕知道你們情意深厚,也不會以權壓人,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她前幾日向朕辭官,朕希望你可以勸一勸她。”
若不說出口,她總覺得對謝清棋不公平,就好像把人賣了還讓人幫忙數錢一樣。
可若就這樣放黎淮音離開,她又實在舍不得。
蕭明燭默嘆一口氣,她這么些年居然分不清什么是惜才,什么是喜歡嗎?
說她喜歡黎淮音,她一點感覺不到,且一千一萬個不愿放楚云卿走。可她自認喜歡楚云卿,卻又在醉酒后將人當做黎淮音……
蕭明燭第一次如此唾棄自己。
回府的路上,謝清棋有些沉默寡言。
“陛下病情如何?”黎淮音主動開口詢問。
謝清棋道:“沒什么大礙。”
又是一陣沉默……
直到兩人回到府中,謝清棋有些迫不及待地反手關上房門,將人摁在雕花門板上,薄唇覆了上去。
謝清棋指尖描摹著柔滑的下頜,拇指按在黎淮音頸側的脈搏處,感受著那處越來越快的跳動。
為她而加速的跳動。
當面前的人忍不住啟唇喘息時,謝清棋趁機探入,舌尖輕掃過上顎,引得懷中人一陣輕顫。
黎淮音被吻得發軟,下意識攥緊謝清棋錦袍前襟。謝清棋適時攬住她的腰,將人帶入懷中。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長吻終于稍歇,兩人額頭相抵,呼吸交融。
黎淮音眼尾泛紅,唇瓣水光瀲滟,官袍的領口也在糾纏間松散,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
她喘息道:“你今日怎么……”這么急。
謝清棋讀懂了她的疑問,眸色轉深,拇指撫過她微腫的下唇,“吃醋了。”
黎淮音短促地輕笑一聲:“因為什么?”
“因為陛下她喜歡你。”謝清棋垂眸看著黎淮音,有些委屈,“你是為了我才要辭官的嗎?”
黎淮音眼中流露出不解和驚訝,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還是一個一個來吧,黎淮音道:“陛下怎么會喜歡我?她曾親自同我們講過,喜歡楚云卿。”
謝清棋道:“她今日親口對我說,心儀你。”
“我沒有怪阿音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因為這個辭官。”
黎淮音不知道蕭明燭怎么跟謝清棋講的這件事,但顯然,謝清棋現在誤會自己是因為與蕭明燭避嫌而辭官。
“陛下她不可能喜歡我。”黎淮音先否定了先決條件,然后溫聲解釋道:“我辭官也并非為了誰,而是因為身體原因。你之前總說要我多休息,不要過度操勞,我以后就在家陪你好不好?”
謝清棋搖頭:“不好。”
“我可以承諾,以后不會再因為你二人吃醋,行嗎?”
第107章 黎淮音前往中原賑災
謝清棋不相信黎淮音辭官僅僅是因為想要休息,她批閱公文、為民請命的時候,眼中分明有亮光,哪怕再辛苦她何曾有過半分的退意?
“阿棋,我做這個決定與你、與陛下都無關。”黎淮音望著她,輕聲道:“這個位子對我而言,沒有你想的那樣重要。”
“不,你騙我。”謝清棋道,“你還記得要我娶你的那個晚上說過什么嗎?你說要為天下女子爭一條出路,要讓更多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必躲躲藏藏,你忘了嗎?”
黎淮音微微一笑:“沒忘。但這件事,我相信你也可以做到的。”
“我?”謝清棋不解道。
黎淮音堅定道:“你。朝中能人輩出,不缺我一個首輔。而你不同,阿棋,你是唯一一個女將軍。陛下準備建立一支女子軍營,選拔健壯女子習武從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清棋沉默片刻,她當然明白,也是在此時她想通了黎淮音辭官的真正原因。
“若你仍是首輔,陛下不會同時重用我們兩人的,對嗎?或者說,陛下不可能允許我來統領對她如此重要的女子軍。”
黎淮音嘴角微揚,她的阿棋真的很聰明,只不過從前她無心于此罷了。只要謝清棋想,她的仕途亦是前途無量。
“女子掌握了武力,能夠建功立業,才不會再被壓制,才能激勵更多女子走出宅院。阿棋,此乃千秋之功。”黎淮音道。
“可是……”謝清棋看著黎淮音殷切的目光,怎么也說不出她原本也想要辭官的話了。
可朝中當真不缺黎淮音嗎?自己的兵法都是阿音教的啊……非要二選一,也該是阿音留在朝中。
“大人,宮里傳來旨意。”管家手中捧著被火漆封著的密信等在門外。
黎淮音見狀心頭一緊,迅速拆開——蕭明燭親筆,只有短短數字:“黃河決堤,速入宮議。”
太極殿內,先到的大臣們沉默不語,蕭明燭臉色難看,氣氛一片凝重。
見到黎淮音來,蕭明燭忙將一份奏折遞過去:“不必多禮。剛到的八百里加急,陳州、汴州兩處堤壩同時決堤,數十萬百姓受災。”
黎淮音快速瀏覽奏報,心越看越沉,“決口二十余處,災民溺斃、失蹤者不計其數……”
見重要人物都到了,工部尚書王磐石滿頭大汗,開始匯報各地堤壩情況,戶部的孫玉寒則是哭喪著臉陳述糧倉儲備不足。
“依微臣之見,”工部侍郎周沖總結道:“此次水患乃百年罕見,非人力可抗,臣建議疏散下游百姓,同時……”
“往哪疏散?”黎淮音冷聲打斷,“陳州和汴州已經是一片汪洋,百姓大多困在屋頂和高處,現在最需要的是船只和救援。”
蕭明燭點頭:“黎愛卿所言極是。傳朕旨意,即刻調集沿河所有船只,命周邊駐軍全力救援,開倉放糧。另外,召集周邊州縣官員與鄉紳,以朝廷未來三年稅收減免為條件,讓他們開私家糧倉救濟。”
“陛下!”忽然有人高聲道,“臣有本要奏。”
蕭明燭眉頭微蹙:“講。”
沈威環視一周,再次拔高聲音,“臣以為,此次天災非同尋常。自陛下登基以來,重用女官,陰盛陽衰,以致陰陽失調,天降災禍。”
殿內傳來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沈卿真不愧是林首輔的得意門生。”蕭明燭目光如冰,“你的意思是,這洪水是朕的過錯?”
沈威跪伏在地:“臣不敢!只是希望陛下能為了黎民百姓考慮,下罪己詔,今后取消女子科舉,以平天怒。”
眾人聞言竊竊私語,大有支持之意。
“一派胡言。”黎淮音聲音很輕,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前朝元豐五年,黃河決堤十九處,百姓溺斃數十萬,難道也是陰陽失調所致?”
“近百年來,黃河決堤記錄共有二十余次,每一次都發生在男帝時期,沈大人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
沈威臉色鐵青:“黎大人強詞奪理!我只是……”
“夠了!”蕭明燭打斷道,“災情危急,若再有人膽敢妖言惑眾,朕決不輕饒。諸位還有何救災之策,趕快講來。”
王磐石道:“陛下,救災如救火,需有一位重臣坐鎮,臣建議立刻派欽差大臣前往,統籌調度。”
蕭明燭目光掃過群臣,緩緩吸一口氣。她才登基不久,若是此次水災處理不善,屆時災區疫病橫行,暴民四起,只怕要有大麻煩。
眾人顯然也都意識到這件差事是個燙手山芋,紛紛避開女皇的視線,就連方才慷慨陳詞的沈威也低頭看地。
滿殿沉默中,蕭明燭視線最后落在了黎淮音身上,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黎淮音揖首:“臣,愿往。”
“朕就命黎首輔為欽差大臣,全權負責兩州賑災事宜。各部必須全力配合,違者嚴懲不貸。”
退朝后,黎淮音被單獨召至御書房。
“淮音。”蕭明燭親手遞給她一杯熱茶,“此去辛苦,但朕實在……”
“陛下不必擔憂。”黎淮音接過茶盞,“臣定竭盡全力。”
蕭明燭心中一暖,忍不住輕嘆:“淮音,可否不要辭官?你也看到了,朕需要你。”
——
“我和你一起去。”謝清棋聽黎淮音講完,當即便要收拾行李,“災水退去后必生瘟疫,我們需要早做準備。”
黎淮音攔下她,搖頭道:“不行,你有要職在身,無旨怎能輕易離京?”
“那我去求陛下。”謝清棋有些著急。
黎淮音道:“父親還需要有人看顧。陛下已派了數名御醫一同前往,不用擔心。”
謝清棋握住她冰涼的手,“那里很危險……陛下怎么就同意讓你前去……”
黎淮音指腹輕輕劃過謝清棋的掌心:“女子執政本就不易,所以這次救災不僅要救百姓,也要證明女子治國的能力。陛下選我,也是這個用意。”
“且同為女子,我去了更方便安置婦孺,了解她們的特殊需求。換了旁人,我擔心不能顧及這些。”
一隊禁衛已在等候,為首的落霜抱拳行禮:“奉陛下旨意,保護黎大人此行安全。”
車隊緩緩駛出城門,向著中原方向前進。
謝清棋站在原地,直到一點人影都看不到了,還不愿意回去。
她必須辭官,只有這樣才能毫無顧忌地時刻陪在阿音身邊。
分別的第七日,謝清棋拔下黎望頭上的最后一根銀針,收拾針匣時忍不住走了神。
也不知道阿音那里的情況如何了……
“你是……謝家小兒?”
一聲虛弱的聲音傳來,謝清棋嚇了一跳,扭頭對上了黎望的眼睛——不再是懵懂渾濁,而是透著銳利的精明。
“黎將軍您醒了!您認得我?”謝清棋高興過頭,話說出口自己先無語了。
廢話,能不認識她嗎?當初就是黎望在出征前退了婚約才惹原主忌恨上的。
那黎將軍對自己的印象想必,不,是一定很差了……
謝清棋彷佛被迎面潑下一盆涼水,一時間如坐針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黎望打量她片刻,問道:“音兒的長命鎖怎么會在你身上?”
謝清棋低頭看去,將鎖舉起來,喉頭發緊道:“這是阿音……贈予我的。”
黎望久久不語,她的音兒怎么會認定這樣一個草包紈绔作為如意郎君?
謝清棋腦海中則是有無數個想法爭先恐后地冒出來。
她第一反應是黎將軍醒來,那現在可以放心去找阿音了。接著便是擔心黎將軍會不會因從前之事不認可她和阿音在一起。還有,就是她真實的身份……
謝清棋深吸一口氣,反正早晚也瞞不住,不如她先說開了。
“黎將軍,我有一事想同您講。”
謝清棋抿了抿唇,鄭重道,“我心悅阿音,想要娶她,希望您能夠同意。”
黎望嘴角動了動,還是沒說話。他不同意有用嗎?自己女兒連定情信物都送出去了。
謝清棋又道:“還有就是,我也是……女子。”
黎望猛地抬頭,眼中流露出震驚的神色。謝清棋與他對視,不躲不避。
然后,黎望閉眼轉過了身,只留給謝清棋一個背影。
不是說就一件事嗎?
謝清棋收拾好行裝,正要準備出發去災區時,碰到了匆匆趕來找她的花云。
花云滿臉喜色:“東家,您派去的人來信說,有了天山雪蓮的消息。”
汴州地界——
黃河水混著泥沙拍打在臨時搭建的堤壩,黎淮音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大人,東段又出現管涌!”一個衙役慌張來報。
黎淮音聲音有些啞:“調二、三營過去,先打木樁再填沙袋。”
等人走后,黎淮音問道:“徐太醫呢?”
旁邊的人回答:“在救治病人……”
話未說完,黎淮音身子晃了晃,一手撐著身旁的柱子才沒倒下。
落霜連忙扶住她,忍不住開口道:“大人,您必須休息了。”
“沒事。”黎淮音從懷中拿出謝清棋給她的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下,頓時驅散了眩暈感,“等他們修好這一段。”
夜幕降臨,黎淮音正在帳內統計今日新增病患的情況,外面突然傳來急促馬蹄聲,滿身泥濘的傳令兵走進來:“黎大人,京城密信。”
第108章 剩下的……當面念給我聽
看到竹筒上刻著的“黎”字時,黎淮音目光一怔,幾乎是屏住呼吸抽出了里面的信箋。
——是父親的字跡!
案上燭火映在黎淮音眸底,搖曳出猶疑,驚詫,欣喜,最后化作一層薄薄的水光。
黎淮音喜極而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寫信回去,但猶豫一瞬,她還是選擇分作三封來寫。
一封是寫給父親的回信,一封是對蕭明燭恢復父親大將軍之職的感謝,最后一封,是她對謝清棋的想念。
指腹輕輕摩挲過寫給謝清棋的那封信,黎淮音低眉一笑,將它單獨放入了一個竹筒中。
賑災半月余,黎淮音每隔幾日便能收到謝清棋寫來的家書,或夾著一片花瓣,或描著可愛的簡筆小畫,最近的一封上面畫了只小貓,字里行間滿是思念。
可……謝清棋始終未曾露面,甚至不曾在信中提及有來此的打算。
這一點也不像謝清棋的作風。
黎淮音除了有些詫異,還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塊。
她搖頭失笑,自己什么時候這么無理取鬧了。
正準備執筆批閱奏章時,黎淮音喉間突然一癢,隨即便掩唇劇烈咳嗽起來。
“大人!”落霜慌忙命人去喊徐太醫。
黎淮音勉強直起腰身,指節死死扣住案沿。待咳聲稍歇,她才發覺嘴角溢出一絲腥甜。
帕子上,幾滴鮮紅格外刺目。
徐太醫不敢耽誤,一路跑過來,給黎淮音診脈后語重心長道:“黎大人,您體質本就虛寒,千萬不能再這樣勞累下去了!”
“否則……不等安置好災民,您就先倒下了!”
徐太醫嘆氣,但也束手無策。首輔大人現今所服湯藥的方子已是最佳,他還是在看過藥方后才意識到藥材還能這樣佐搭。
若非日夜勞累,首輔大人的身體狀況不至于下降如此快,到了咳血的地步。
只是勸告歸勸告,眼睜睜看著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黎淮音實在無法安心休息。
她每多批一份奏折,多下一道政令,多熬一個時辰,或許就能早一刻調來糧草,就能多救一村百姓,就能讓一個孩子不必失去家人。
到賑災結束,黎淮音已經咳血三次。
啟程回京時,幾位御醫都暗暗松了一口氣。要知道這些日子,他們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生怕這位陛下身邊的紅人出了什么問題。
臨近城門,隊伍停了下來。
“大人,前面好像是……陛下。”
黎淮音下了馬車,遠遠便看見蕭明燭一身玄色龍紋常服,負手而立。她身后還跟著自己的父親和十幾位大臣,只是……仍未見那人的身影。
“陛下。”
還未等她行禮,蕭明燭便已經上前攙扶住她,“淮音,此行辛苦了。”
黎淮音視線不經意地掃過眾人,確定謝清棋沒有來,她收斂目光,眼神也黯淡了幾分。
一路上,蕭明燭有意讓她們父女多說些話,簡單關心了幾句,讓黎淮音明日再進宮奏明情況。
見女兒神色疲憊,黎望雖然不舍,也不忍心讓她再分出精力陪自己吃飯,一個人回了原來的黎府。
黎淮音回到自己府邸時,已是黃昏時分。她剛進房間便被人從身后抱了個滿懷——
那人的手臂環住她的腰,臉頰貼在她頸側,呼吸溫熱。
“阿音,你終于回來了……”
鼻尖縈繞著一股好聞的藥香,黎淮音一怔,忽然生出幾分委屈,眼圈漸漸泛了紅。
“……你好像也沒有很想我。”她低聲道。
身后的人聞言,手臂微微一僵,隨即低笑著松開了她,“怎么會不想?”
黎淮音轉身,剛要問她,卻在看清謝清棋面容的瞬間怔住——
那張原本白皙矜貴的臉,變成了淺淺的蜜色,連帶著唇色也黯淡了幾分。唯有一雙眸子依舊明亮,灼灼地望著她。
“你……”黎淮音指尖輕顫,撫上她的臉頰。
謝清棋握住她的手,唇角微揚:“被曬黑了。天山雪蓮十年一開,我不放心旁人去取,只好親自去了。”好在她沒有白跑一趟。
黎淮音注意到她指節上的細碎傷痕,顯然是攀山時留下的。原來這些日子……謝清棋是在為她尋藥。
“……你也不告訴我。”黎淮音眼眶發熱,顫聲道。
謝清棋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那不是怕首輔大人賑災時分心嘛?”
兩人安靜地抱在一起,勉強紓解著多日不見的思念。
黎淮音突然想起什么,仰頭看向謝清棋,問道:“出遠門月余,我為何一直都能收到你的信?”字跡表明是謝清棋本人所寫,絕無他人代筆的可能。
謝清棋垂眸與她對視,眼底漾開笑意:“提前寫好的。”
“提前?”
“嗯。”謝清棋聲音溫柔,“臨行前寫了三十封,標好日期,命人每隔幾日送一封,這樣……”她頓了頓,“你就會覺得我一直待在京城。”
黎淮音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冷聲道:“世子殿下騙人的技術倒是越來越高超。”
謝清棋低笑,牽起黎淮音的手腕,“那首輔大人要治我的罪嗎?”
她的指腹因連日的奔波略顯粗糙,黎淮音垂眸,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道尚未痊愈的劃痕。
“……要治。”話雖如此說,黎淮音冷淡的神色卻漸漸消散。
謝清棋笑意更深:“我都知錯了,還要罰啊?”
見黎淮音不講話,謝清棋忙妥協道:“好,該罰!阿音說怎么罰?”
黎淮音:“你不是寫了三十封嗎?剩下的……當面念給我聽。”
……
天山雪蓮的藥香在藥房里層層漫開,謝清棋看著時辰,加入最后的輔藥——血珊瑚一兩,百年參五錢……
“就差最后一步了。”謝清棋神情專注,將紫銅藥銚懸于文火之上。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你一夜未睡?”
黎淮音身著朝服,走近謝清棋幫她仔細拭去額上的薄汗。
一旁的兩個丫鬟見狀連忙低下頭,假裝忙自己的事情。
謝清棋目光幽怨:“昨日睡下后我給你把脈,你猜脈象如何?”
“不是很好?”黎淮音道。
謝清棋氣道:“何止是不好!我懷疑你這些時日根本沒合過眼!”脈象虛弱到難以捕捉,不吐血都算身體爭氣。
還好,還好有雪蓮能夠根治阿音的病。
黎淮音有些心虛,好言安撫謝清棋幾句便去上朝了。謝清棋則是必須看著*藥房,無法抽身送她。
“此次黃河決堤,百姓流離,田舍盡沒。”蕭明燭翻過賑災簿冊,“然災情未及月余,百萬災民皆得安置,堤壩重修,疫病未起,此皆首輔黎淮音之功。”
滿朝文武屏息,或欽佩或忌憚的目光都聚集在最前方的那道清瘦身影。
“朕聞黎愛卿親赴決堤之處,指揮若定。設棚施藥,無一延誤。正因如此,才能將這次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水災造成的損失降到最小。”
蕭明燭走下臺階,將一枚金印放入黎淮音掌心,“我朝幸得有卿這般肱股之臣。”
下朝后黎淮音單獨去見蕭明燭,將金印恭敬遞還。
蕭明燭難以置信:“你還要辭官?”
黎淮音:“臣與陛下的三日之約早就到了,若非此次情勢緊急……”
“清棋已向朕請辭了。”蕭明燭補充道:“在你前往汴州的第七日。”
黎淮音聞言微微蹙眉,眼中浮現失落,“她怎么……”話音一頓,黎淮音知道這才是謝清棋的性格。
謝清棋永遠都是為她考慮好一切。
她選擇去賑災,謝清棋便知道她心懷百姓,便會默默支持她“為生民立命”的志向。
蕭明燭嘆了口氣,道:“你二人一文一武,皆身居要職,若是你們成婚,換做哪個君王不忌憚?”
黎淮音想要開口,蕭明燭以手示意讓她聽自己說完。
“可是謝清棋主動辭去驍騎將軍的實職,甘愿只要閑散爵位,你為了穩定朝局,親自前往災區賑災……我若再疑,豈非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留在朝堂。朕還有一件大事需要麻煩你。”
黎淮音:“陛下請講。”
蕭明燭露出笑意:“朕準備下詔,今后凡兩情相悅者,無論男女,準以‘永結同心’報立官籍,婚書鈐官府印信。”
“你也知道,此詔一下,必然會引得那些迂腐老頑固要死要活地反對,所以你要替朕想個周全的法子。”
黎淮音唇角輕揚:“是。”
話都說開了,蕭明燭心里也松一口氣。
她剛端起茶喝了一口,就見黎淮音去而復返,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直說。”
黎淮音:“陛下當初為何騙阿棋說心儀我?”
蕭明燭一愣,放下手中的茶盞,罕見地露出窘迫之色,“這……說來話長……等等,我沒騙她,我當時真的以為……喜歡你。”
“沒騙?”黎淮音不信,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一個人的眼中有沒有愛意是很明顯的,而蕭明燭眼中顯然沒有。
“此刻我站在陛下眼前,陛下可有動心的感覺?”
蕭明燭思索片刻,搖頭。
黎淮音:“那陛下為何會認為喜歡我?”
蕭明燭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坦白道:“那日我醒來后發現與楚云卿躺在一起,她說我喝醉后將她認作了你,還……強行親了她。”
黎淮音微微皺眉,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楚小姐如今在哪?”黎淮音問。
蕭明燭搖頭:“不清楚。我當時只覺得對不起她,也沒有臉面再留人家在宮里。”
黎淮音隱隱有了猜測:“是不是在那時,楚小姐求陛下放了楚家的人?”
蕭明燭一怔,如夢初醒。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出自楚云卿之口,自己若是真對她做了什么,她又怎能安心地睡在自己身側?
“好一個楚云卿……”她低語,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
第109章 你心歸處,即是真實
黎淮音見誤會解開,正要告退,忽然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胸口傳來。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淮音!”蕭明燭一個箭步走上前扶住她,忙命人道:“快傳太醫!”
青煙縷縷生起,謝清棋盯著爐火,手中蒲扇一下下規律地扇著。
“世子殿下!不好了!”報信的人慌慌張張,“宮中傳來消息,首輔大人方才在御書房議事時突然暈倒了。”
“你去備馬!”
謝清棋心急如焚,盯著不斷沸騰的湯藥,喃喃念著:“快點……快點啊……”
又等了近半個時辰,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湯藥倒入藥罐封好,飛奔出府。
“姑娘留步。”一個道人突然出現,擋住了謝清棋的去路。
謝清棋眉頭緊皺,快速打量一眼面前的灰袍道人。
不認識。
但現在她也沒心思了解這人是如何得知她真實身份的,只急道:“煩請道長讓開!”
“十六年前,黎家小女病入膏肓,無醫可治。老道恰逢云游到此,知她將來會有大造化,便贈一把長命鎖予她續命十數載。”道人語氣古井無波,像是隨意講了一個故事。
謝清棋卻心頭一跳,忙將身前的長命鎖拿出來,問道:“可是這把長命鎖?”
“不錯。”道人緩緩點頭,嘆道:“如今她期限已至,壽元當盡,姑娘何必再做徒勞之功?”
謝清棋一下惱了,厲聲道:“你胡說什么!”
她不打算再理會這個滿嘴胡言的道人,正要收回長命鎖時,突然瞳孔一震。不知何時鎖身上多了幾道裂紋。
之前明明沒有的!
謝清棋如遭雷擊,聲音發顫:“不可能……我已尋得治病良方,阿音一定會好的。”
道人搖頭:“病可醫,命難違。”
“你閉嘴!”謝清棋繞開道人,翻身上馬。
道人目光陡然銳利:“你命格特殊,本可富貴安康一世,若執意救她,你……”
謝清棋已經揚長而去,沒有聽到道人后面的話。
宮衛見謝清棋來,連忙放行,有宮女引她直奔黎淮音所在的偏殿。
“朕養你們一群廢物有什么用!”蕭明燭站在殿外,怒不可遏。一群太醫跪在下面,個個大氣也不敢喘。
見謝清棋到了,蕭明燭忙道:“你快進去看看。”
殿內,黎淮音靜靜地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嘴角還有一絲未擦凈的血跡。
“阿音……”謝清棋俯身搭脈,觸到的卻是一片冰涼。寒意猶如附骨之疽,順著她的指尖攀援而上。
謝清棋強忍不適,凝神診脈——
脈象細若游絲,時有時無,一股陰寒之氣侵入了黎淮音的心脈,隨時都會要了她的性命。
怎么會這樣?明明昨晚還沒有……
眼淚一滴滴砸下來,謝清棋心疼得幾乎喘不過氣。
她捂住胸口,手掌硌到一個堅硬的東西。
對了!謝清棋忙將長命鎖拿出來放在黎淮音胸口,卻見原本還只有幾道裂紋的鎖身現在竟然裂紋遍布,似是再難維系。
不,一定還有機會的……
謝清棋抹去眼淚,扶起黎淮音靠在自己懷中,小心地將湯藥喂入她口中。
“阿音,喝下去,求你……”謝清棋低聲懇求,似乎在抓著懸崖邊最后一根稻草。
一小碗藥湯見底,謝清棋再次為她把脈。
還是不行……黎淮音心脈處像是被一層冰晶包裹,湯藥化解不了。
謝清棋雙手掩面,幾乎崩潰……明明她已經取到了雪蓮,就差一天……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寒毒侵入了心脈!
謝清棋踉蹌起身,發瘋般地在藥箱中翻找,金針,藥丸……所有物品被她一樣樣地扔在桌上。
一定還有辦法……
就在謝清棋再次陷入絕望時,一個遙遠的記憶忽然涌來——
十歲的謝清棋在書房爬上爬下玩耍,不經意間看到書柜最頂端還放著一本書。與其他排列整齊的書相比,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奇心驅使下,謝清棋將梯子費力移過去,拿到書后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不知何時,母親走了進來,看到謝清棋手中的書后突然大發雷霆,一把奪了過去。
與父親爭吵道:“跟你說了多少次這種書要鎖進柜子里!你怎么總是亂放?”
父親理虧,連忙道:“她看不懂的。再說,哪有人用這種方法治病,心頭血取出來,人還能活嗎?”
謝清棋眼前浮現出那本書上的記載——“寒毒蝕心腐脈,無藥可解。唯有一法,以心暖心。取活人心頭血三滴為引,佐以雪蓮,火靈芝……然心頭取血,十死無生……”
湯藥中恰好包含了所需的其他藥材,就只差心頭血了。
謝清棋忙喊來蕭明燭說明情況,“等下若是我暈過去,還請陛下讓太醫及時取血,混入湯藥中給阿音服下。”
取心頭血猶如剜心,幾乎是必死之舉。謝清棋不知道醫書所載是否有用,但她已經別無選擇了。
蕭明燭蹙眉道:“你何須用自己的血,天牢中的死刑犯隨便抓過來一個便是。”
謝清棋搖頭:“取血者必須心甘情愿,不能有絲毫勉強恐懼,否則這藥引便算不得至陽之物。”
蕭明燭嘆了口氣,命所有太醫在外面待命,她則親自守在了房門處。
謝清棋取出一根最長的銀針,在燭火上消毒。
她看向昏迷不醒的黎淮音,眼神漸漸堅定,解開了衣襟。
第一針,謝清棋刺入心口上方一寸,劇痛讓她眼前發黑。
一滴鮮紅的血珠滲出,謝清棋咬牙拿起玉盞,將它接住。
隨后她顫抖著取出一塊干凈布條,折好后咬在口中。
第二針換了位置,刺得更深,鮮血在她胸口處流出一道血線。謝清棋的臉色瞬間慘白,死死咬著布條才沒發出聲音,冷汗一瞬間浸透了全身衣服。
第三針,謝清棋能清晰地感覺到銀針鉆過她的血肉,她顫抖著調整角度,尋找最后一處特殊的血脈。
找到了!
謝清棋毫不猶豫地一挑銀針。
“嗚——”
一股滾燙的液體順著針身汩汩流出。她口中的布條已經被咬穿,牙齦滲出的血順著嘴角流下。
謝清棋渾身痙攣,手指死死扣住桌沿,眼前一片血紅,可她還是憑借意志力強撐著接住了第三滴血。
藥湯混入鮮血后瞬間變成赤紅色,蒸騰起奇異的熱氣。
謝清棋喂黎淮音喝下后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施針,七根銀針依次刺入她的穴位,引導寒氣外泄。
她的動作越來越慢,眼前陣陣發黑。刺入最后一針,謝清棋跌坐在地上,靠著床榻暈死過去。
蕭明燭聽到動靜,忙推門進來,入目便是謝清棋上半身全部被血染紅的樣子。
“太醫!”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謝清棋身體輕盈,漂浮在空中。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乘坐飛船來到了外太空。
心口的疼痛已經感覺不到了,取心頭血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不清。
“阿棋……求求你……”
似乎有一道哭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明明并不真切,謝清棋卻聽出了撕心裂肺,連帶著她的心也痛了起來。
謝清棋想要回應,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無力地感受著那哭聲越來越遠,最后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混沌的空間內,謝清棋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漸漸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在她耳邊。
熟悉的鬧鈴響起,謝清棋下意識地去摸什么,卻撲了個空,周圍什么都沒有。
“車輛靠站,請注意安全”,播音女腔的聲音傳來,謝清棋茫然地看向四周。
“謝大夫。”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彷佛就坐在謝清棋對面,“我最近睡不好,你再幫我開點安神的藥。”
……
好吵。
謝清棋渾渾噩噩地聽著,像個行尸走肉。
不知為何,她總是想起那道哭聲……那人一定很傷心吧。
聽了好多好多句莫名其妙的話,謝清棋漸漸習慣了周圍嘈雜的聲音,索性閉上眼,她有些困了。
侯府,黎淮音自醒來后已經三日未闔眼了。她機械地擰著帕子,輕輕擦拭謝清棋額上的冷汗。
三天前還神采飛揚的人,如今安靜地躺在這里,只剩下最后一絲微弱的呼吸。她胸口前的那把長命鎖光亮如新,上面的裂紋彷佛從未出現過。
三日前黎淮音知道自己醒來的真相時幾乎是發了瘋一般,求蕭明燭讓太醫救謝清棋,不論是取她的血還是剜她的心,怎么樣都可以。
可太醫們沒有一人敢這樣做,他們還從未聽說過心頭血能救人,更沒想到有人能自己取出心頭血。
現在謝清棋心脈已破,回天乏術。
“阿棋……”黎淮音伏在她身上,額頭抵著那只冰涼的手,“你醒來好不好……”
“你留我一個人,我沒有辦法活下去……你曾答應不會負我的,你答應我的事都做到了……這一次也不會食言,對不對?你若是死了……就算負我一輩子……我會怪你的……”
天亮破曉,已到了第四日。
有人推門而入,黎淮音抬頭,看到了一位灰袍道人。
“逆天而行,自有因果。”道人輕嘆了口氣。
黎淮音眼底兩壇死水微微一動,緊接著那雙沉寂的眼睛發出了一絲光亮。
“求道長救救阿棋!”黎淮音的膝蓋還未彎下,那道人的拂塵已經橫空攔在她身前。
道人忙道:“大人不可!您是紫微垣中注過名的貴人,這一跪可要折煞貧道數十年道行。”
黎淮音怔在原地,再次懇求道:“求道長救她一命!”
道人嘆氣:“也罷,都是命數。也是貧道的命數。”
他拿起謝清棋身上的長命鎖,只見鎖身的紋路立刻泛起了金色流光。道人咬破舌尖,將血霧噴在一張黃符上。
符箓燒盡,金色流光溢出兩道流線,一道沒入謝清棋心口,一道纏繞在黎淮音手腕。
“心血相連,命數相纏,從今往后,你二人的壽元便系在一處了。”
“阿棋……”
一聲急切的呼喊劃破虛空,謝清棋猛然睜眼,她這次聽得很清晰,好像這人就在她旁邊。
鬼使神差地,謝清棋伸出手掌。
一把長命鎖懸浮在她眼前,散發著柔和的銀光,緩緩落入她的手心。
相觸的一剎那,一道刺目白光劈開黑暗,謝清棋下意識抬手遮擋。
“世子?世子醒了!”
謝清棋緩緩睜眼,還有些不適應這樣強烈的光線。竹月哭花的臉出現在視線里,接著是徐太醫驚喜的呼聲。
“阿……音……”謝清棋嗓音嘶啞,若有所感地轉動脖頸。
黎淮音整個人僵在原地,死死咬著嘴唇,眼珠紅得不像樣,也不知哭了多久。
“我……回來了……”謝清棋努力抬起手,擠出一個微笑。
黎淮音撲到床前緊緊握住那只手,止不住地發抖,泣不成聲。這好像是第一次,謝清棋的體溫低于她。
謝清棋正想安慰她,忽然看見一旁還站著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灰袍道人!他手持拂塵,笑瞇瞇地看著這邊。
謝清棋想起在虛空中的所見所聞,問道:“道長,我聽到的那個世界……”
道人微微一笑:“你心歸處,即是真實。”
第110章 偏頭吻了上去
“我心歸處……”謝清棋默念,纖長手指輕輕撫上心口,預想中劇烈的疼痛并未出現,只有隱約的鈍痛傳來。
黎淮音擔憂地看著謝清棋的動作,見她神色并無異樣才松了一口氣。
謝清棋沖她一笑:“已經沒事了。”
轉頭看到道人手中的長命鎖,謝清棋目光一凝,隱隱猜到些什么,“多謝道長救了我。”
道人搖頭:“救你的另有其人。”
“首輔大人此次前往陳、汴二州治理水患,活民數萬。百姓感念其恩,自發建了生祠供奉。”道人頓了頓,“是以此生功德為代價,換取了這最后一線生機。”
數月后。
天剛蒙蒙亮,朱雀大街比起平日已是熱鬧百倍,許多百姓早早地占好位置,等著一瞻這百年難遇的盛事。
這日,黎家之女黎淮音與定安侯府世女謝清棋大婚。
即便拋開兩人將門與侯門的顯赫門第,單是當朝首輔和位同三公的鳳翊大將軍在一起這件事,就足以驚動朝野。
更不要說,大將軍謝清棋除了統領女皇親設的巾幗十二衛,在襲位之時還會再加封公爵,而首輔大人同女皇的君臣情誼更是無人能及。
本朝第一對記錄在官籍中的女子婚事,可謂盛大、熱鬧到了極致。
從黎府到定安侯府的十里長街,每一棵樹,每一座牌坊,甚至沿街酒樓茶肆的欄桿上,皆著紅錦,掛紅綢。
整條長街,錦繡如霞,行人無不駐足。
有小販高聲叫賣:“世女殿下和首輔大人都嘗過的糖人,吃了以后能高中狀元,還能有個好姻緣!”
“好誒,好姻緣!”幾個孩子學舌,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嬉笑打鬧。
說書人也不閑著,在京城最大的酒樓一拍醒木,“說到世女殿下當初的聘禮,光是抬箱子的隊伍便一眼望不見首尾……”
黎府門前早已張燈結彩,石獅系著紅緞繡球,門楣正中的牌匾被紅綢纏繞,目之所及盡是一片喜色。
府中下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著,等待著迎親隊伍的到來。
黎淮音站在滿室錦繡之中,雪膚被一襲紅衣襯得愈發清透,精致得好似一尊精雕玉琢的像。
金絲云錦織就的大紅喜服,稍一動便漾起粼粼的光海,這般奪目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生生被壓住了三分艷色。
黎淮音微微偏頭看向身側的人,“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紅鶯答道:“小姐,剛過辰時。”
末了又笑著補充:“距離迎親隊伍來還要半個時辰呢。”
綠葉跟著打趣道:“怎么,你還怕人不來呀?放心吧,她比你還著急。昨晚要不是我攔著,她都要翻墻進來見你了。”
年輕人啊!
身后的行雪和文璐笑出聲,引得外面的人推門進來:“你們笑什么呢?”
黎淮音耳尖微紅,垂下睫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大紅喜服上繁復的刺繡。
她不說,其他人也不說。
慕容淼不滿道:“虧得我一直在外面探查情況,好啊你們,欺負我!”她氣呼呼瞪著文璐,文璐則是一臉無辜。
黎淮音連忙打圓場:“她們剛才胡鬧呢,你快坐下歇歇。”
“好。”慕容淼聞言乖巧地坐在一邊,將書放下,喝了口茶。
“都這時候了你還在看書?”綠葉看到她手中的東西,露出驚愕的神色。
慕容淼有些不好意思:“下月就要殿試……我們女子詩會有好幾人都在朝為官了,我也不想落后。”
綠葉和行雪表示理解,畢竟眼前就有一位首輔大人,文璐似乎官職也不小。
青榕估摸著時辰,準備為黎淮音做最后的妝點。
她捧著金絲點綴的鳳冠,輕輕放在如云的青絲上。冠身與云鬢完美貼合,上面的東珠顆顆渾圓瑩潤,即便在白日,也隱隱泛出月華般的光輝。
紅鶯看著銅鏡中的人影忍不住道:“小姐可真好看,說是天仙下凡也不為過。”
黎淮音笑嗔道:“跟著葉姨出門幾個月見識得多了,也愈發油嘴滑舌了。”
青榕拿起梳子,最后抿了抿鬢發,輕聲道:“我也覺得好看。”
慕容淼高聲道:“我附議!”說完她自己咯咯笑了起來,引得幾人都有些莫名。
“沒事沒事,我就是覺得太好看了!”慕容淼輕咳一聲,走到文璐身邊耳語道:“首輔大人在朝堂上講完話,你們會喊‘下官附議’嗎?”
黎淮音透過鳳冠垂下的珠珞間隙看著銅鏡,忍不住想謝清棋見到她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一切準備好后,黎淮音又向綠葉確認了一遍等下拜堂成親的流程,即使她知道這些都會由禮官領著進行。
正說話間,忽有喜樂聲從遠處傳來,伴著歡快的鼓點一路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黎淮音下意識看向綠葉,明顯是有些緊張了。
綠葉忙安撫道:“別緊張,等下你跟著謝清棋走就好。”
又看向紅鶯和青榕:“成婚而已嘛,有什么好緊張的,是吧哈哈哈。”
幾人互看一圈,沉默了。在場的人,誰也沒成過婚……
“來啦來啦!”被府衛隔離在百米外的人群中開始騷動,有小孩指著迎親隊伍興奮道:“好漂亮的轎子!”
只見轎身通體朱漆描金,綴以金絲鸞鳥,由十六名力士穩穩抬著,在黎府門口停了下來。
謝清棋扶了一把竹月,從轎中下來,亦是鳳冠霞帔,不同的是她的鳳冠沒有珍珠簾幕遮擋。
謝清棋指腹輕輕蹭過手心薄汗,抬頭看了眼大門匾額,“我們……進去?”
華十安笑著點點頭。
蕭姝嫣跟在后面,一副看熱鬧的樣子:“不進去我們來做什么?謝清棋你是不是緊張了?”
謝清棋頭也沒回:“就不該讓你跟過來。”
圍觀的人有些納悶,“怎么不見黎將軍出來迎客啊?”
此時,黎望正帶著管家,和蕭婉華謝平遠一起站在首輔府邸的大門前,一一招呼來賀的眾人。
“長公主殿下,侯爺,恭喜恭喜!黎將軍,恭喜恭喜!”工部尚書王磐石拱手上前,笑容滿面:“世女殿下和首輔大人大婚,實乃我朝盛事,下官特備薄禮……”
“王大人有心了,里面請。”
……
謝清棋到了門口,輕輕呼出一口氣,她心里正盤算著怎么開口,蕭姝嫣已經喊道:“黎姐姐,我們到啦。”
謝清棋睜大眼睛,瞪她一眼。
“你這一路跟著上百人吹吹打打的,黎姐姐早就知道我們來了。”蕭姝嫣回瞪她。
房門從里面打開,謝清棋一個人進去。
她走近妝臺,黎淮音適時偏過頭,向她望了過來。
珠簾輕晃,半遮容顏。
清絕眉目被掩在簾后看不真切,如雪峰挺秀的鼻梁亦是僅能隱約見得。
可下頜那道極美的弧線和淺淺勾起的紅唇,已經足夠讓人看呆在原地,盡情想象珠簾后面該是怎樣的絕色。
謝清棋不用想象,沒有人比她更近距離地欣賞過那張臉,但絲毫不影響她此刻愣了一瞬。
心臟狂跳中,謝清棋緩緩伸出了手。
黎淮音搭上去,起身與謝清棋并肩而立。
綠葉滿意地看著兩人,笑道:“走啦,兩位新娘子,去拜堂成親嘍。”
兩人牽著手剛走出大門,人群瞬間如炸開了鍋沸騰起來。
“這里,這里!”
“我的!”
“別擠……別推我!”
謝清棋和黎淮音坐到轎中,轎內足有丈余見方,鋪設著紅色氈毯,四角各置錯金銀球熏爐,燃著四合香。
有人高喊:“起轎!
霎時間喜樂驟起,笙簫管笛齊鳴,浩大隊伍向首府府邸行去。
“殿下好大的手筆。”黎淮音指腹在謝清棋手心輕輕打轉,笑意加深。
謝清棋抓過她的手,十指相扣,“誰讓阿音今日如此好看,我突然就不想讓他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了。”
黎淮音微微挑眉,“你命人撒了多少銀子?”
“怎么?”謝清棋湊近了些,輕笑道:“還沒拜堂就要管著我的錢了?”
黎淮音食指輕點謝清棋手背,“我倒是并無此意。”她只是對謝清棋所做的事都有著些許好奇心。
謝清棋對她的回答有些不滿,咬了咬下唇內側,偏頭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