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綠茶嬌夫
楚宥斂在房內等了片刻,見顏玉皎遲遲不歸,心里擔憂。
少頃,他喚來暗衛,讓暗衛去把巫醫找過來。自己則起身,艱難地向外間走去.
外間氣氛凝滯。
郯王爺握著鞭子,前進不是,后退也不是,心思百轉間,與郯王妃對望一眼,低嘆一聲。
顏右丞倒是急了,拉住顏玉皎,怒聲道:“什么叫‘就算了罷’?!你受了這等委屈,如何就算了?”
又對郯王爺道:“我敬你是曾是我的義兄,前不久殺你兒子不過是一個警告,若是再過分……我顏祁望雖然已消了復仇之心,但不要逼我!”
顏玉皎怔怔地看著顏右丞,心頭熱氣縈繞,鼻尖微酸。
顏右丞窩囊慣了,便是楚宥斂上門提親時,也唯唯諾諾,顯然認可女子失貞,就要嫁為人婦的那一套。但今日卻也能為了顏玉皎,生出血性,對著持馬鞭的郯王爺如此兇悍了。
到底是父母之愛,遠比其他的感情更加堅韌無私……
郯王爺沉默,壓低眉頭,踱步片刻,道:“本王明白了,若玉兒想與少庸和離,本王同意。”
顏玉皎緩緩睜大眼。
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王妃和王爺和離之事,畢竟進了皇家玉牒,哪能輕易消除呢?
雖然她常說要與楚宥斂和離,但心里明白此事定然艱難險阻。
沒想到郯王爺就這么應下了?
顏玉皎更好奇了,楚氏究竟對爹爹做過什么,爹爹說出復仇的話,郯王爺卻還如此慚愧的模樣?
思慮間,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本王不同意!”
楚宥斂披一件外衣,勉強遮住胸前傷口,臉色蒼白無血色地,踉蹌地走過來,道:“我不同意和離。”
他說著,單手握拳,抵住唇,咳了幾聲,清瘦的肩膀微微顫抖,眼看著就要氣絕昏過去了。
顏玉皎心中一駭,忙過去扶住楚宥斂,道:“突然出來作什么?傷口崩裂了怎么辦?”
“你要是一聲不吭地走了,”楚宥斂抿住干裂的唇,眸色凄然,“那我就即刻死了,總好過痛苦茍活。”
又來了……
他說這種酸話可真是信手拈來。
顏玉皎腦袋脹脹的,心煩意亂,低聲無奈道:“你真是瘋了,還有幾日你就要奪位了,你若是不想活了,你的手下怎么辦?跟著你死?”
楚宥斂只望著顏玉皎,嗓音略有些哽咽:“所以,求娘子憐憫。”
顏玉皎:“……”
只看楚宥斂如今這副蒼白脆弱的模樣,哪里想得到他曾經是在西南境大殺四方的元帥,是在東北境誅殺貪腐之臣的閻羅,是上門提親時冷淡如冰的王世子……
顏玉皎懷疑楚宥斂在裝可憐。
但下一瞬,楚宥斂就雙眸微瞇,倒在她的身上,似暈非暈。
顏玉皎頓時驚得手忙腳亂。
許久,才在其他人的幫助下,半蹲在地上,托住楚宥斂。
“你醒一醒,你沒事罷?”顏玉皎慌亂地喊著,她第一次直面楚宥斂的瀕死時刻,頗為不知所措。
芭蕉拽著青綠,道:“奴婢們這就去叫巫醫!”轉身離開了。
場面一時混亂。
郯王爺眉頭緊皺,欲言又止。
郯王妃滿臉擔憂,急切道:“這是怎么回事?少庸受傷不是前幾日的事么?怎么今日還暈厥?”
顏玉皎不知該如何解釋,明明是楚宥斂自己發瘋刺自己,可……
“玉兒,別管他!”
顏右丞擠進來道:“他無緣無故就把你禁足,如此狂妄狠毒,你還管他作什么?……都是爹爹無能,實在拗不過他,今日才來郯王府見到你,這些日子,你娘親很是想你。”
他按住顏玉皎的肩膀,難得眼眶也有些濕潤:“隨爹爹回家罷!”
“回家”一詞簡直振聾發聵,著實戳到顏玉皎的心。
她鼻腔微酸,道:“都是女兒不孝,連累爹爹娘親為我籌謀!
然而淚水滴在楚宥斂手背,燙得楚宥斂似乎睜了睜眼,氣若游絲,卻還死死握住顏玉皎的手。
“不準!我不準!”
楚宥斂就躺在顏玉皎的臂彎,好像失血過多,渾身都在微微發抖,卻極力睜著眼。
“嬌嬌,我錯了,求你……”
他喃喃著,淚水順著眼角流下,劃出一道清亮水跡。
顏玉皎看得心中一痛,下意識拿起帕子點了點楚宥斂的淚。
手就被楚宥斂握住,按在他的臉側磨蹭:“別走,我會死的……”
顏玉皎咬住唇。
在場其余人對視一眼,顯然都看出他二人難舍難分。
顏右丞臉黑如墨。
郯王爺則尷尬地咳了一聲,暗怪自己多事,好端端提什么“和離”,若顏玉皎不想和離,他又這樣說了,豈不是沒臺階給人下?
郯王妃搖頭,輕嘆道:“本妃知道此事是少庸的錯,也不想為他多辯解什么,只是玉兒,少庸還受著傷,你也懷著身孕,眼下朝局動蕩,你二人實在不宜和離了。”
顏玉皎只覺得心累。
她是想和離,但這話只和楚宥斂說過,對他們三人,是只字未提。偏偏他們三人不知從哪兒得來的風聲,不是勸她和離,就是勸她不要和離。
——好像她已經把想要和離的心思大白于天下了。
“現在不和離,以后等楚宥斂登上帝位,還如何和離?!”
顏右丞倒是硬氣起來了,眉目嚴肅的溝壑難平:“我以前愿意讓玉兒嫁給楚宥斂,甚至覺得是樁好親事,是因為,你們二位感情好,郯王爺沒有旁的妾室通房,言傳身教,楚宥斂以后也定會好好待玉兒。”
他閉了閉眼,壓抑怒火道:“結果呢?他們才成親兩個月,楚宥斂就荒唐至此!……若是等他登上帝位,我家玉兒還不知何等處境!”
顏右丞心知肚明,以顏玉皎前朝公主的身份,若是做個王妃,有他和梅夫人遮掩著,保此生安然無恙。
可若是做皇后或者皇妃,麻煩就大了,畢竟當朝最大的反賊團伙,就是打著光復前朝的名義。
百姓如果聽聞此事,定然一百個不同意,眾口鑠金,能逼死人。
還有那些因嵒朝建立,而新興的世家們,又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曾剿滅的前朝余孽生下皇子?
楚宥斂稱帝之日,就是顏玉皎深陷困境、無法自拔之時。
“本王可以保證!”
楚宥斂趁機接過顏玉皎的手帕,按住唇,勉強壓住咳聲:“本王登基之后,會與嬌嬌,共享天下!”
此言一出,滿室寂靜。
郯王爺的馬鞭悄然掉在地上。
郯王妃滿臉茫然。
顏右丞更是憋紅了臉,嘴唇翕動半天,卻沒能發一言。
“我對政務一竅不通!鳖佊耩ㄕ痼@之后,慢慢回過神。
她蹙起眉,顯然不信任楚宥斂的這一番言辭:“我對你的天下沒有任何興趣,你不需要再試探我!
“不是試探!
楚宥斂靜靜地望著顏玉皎,神色認真道:“我可以立下密旨。”
“我已然想通了,你我祖上雖然有血仇,但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從你我開始握手言和,共治天下。”
顏玉皎呆愣在原地。
楚宥斂的話
太過荒唐,以至于很漫長,又好似一瞬間,顏玉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腦子里空白一片。
正如幼時楚宥斂所說,縱觀千年歷史,幾度改朝換代,卻從未有過女執政者……是她想多了罷?楚宥斂的意思只是讓她當皇后,輔佐楚宥斂治理天下罷?
然而楚宥斂似是看出顏玉皎心中所想,立時道:“不只是皇后!
又緩了緩,似乎是在強忍著胸口的傷痛,道:“我胸中有宏圖大業,而這個宏圖中,有一個祈愿,那就是和嬌嬌一起成為人人敬仰的圣人,讓嬌嬌共享我的一切榮光。”
郯王爺旁聽著,不由繃起臉,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的父皇耗盡心血打下的江山,他的長兄為了江山慘病而亡,眼瞧著他的大侄子也要鞠躬盡瘁了,三代余烈才穩步繁榮的江山,他兒子倒好,愿意與仇敵之女共享。
若早料到今日局面,當初還打什么打天下?讓他兒子去尚公主,再竊取皇位,這江山豈不是來的更輕松?
但郯王爺心里悶歸悶,嘴上卻什么也沒說。他閑云野鶴慣了,不愛摻合這些權利糾紛——要不然皇儲之位也不會是他兒子,不是他了。
郯王爺已經老了,只求穩定——天下太平,家宅和睦,親人平安,孫輩承歡膝下,此生就足夠了。
至于對不對得起父皇和長兄的在天之靈……反正他還沒死,等他死了見到父皇和長兄再說罷。
郯王爺搖搖頭,決心不再管。
一時間眾人心思各異。
氣氛陷入了死寂。
巫醫也在此刻姍姍來遲。
他進門正想發牢騷,見到郯王爺等人一臉沉肅的模樣,也正經起來,行禮道:“拜見郯王爺,郯王妃!”
郯王爺擺擺手。
郯王妃神思不屬,沒說話。
巫醫便過去為楚宥斂把脈,漸漸蹙起眉頭:“失血過多,萬不可再有情緒起伏,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顏玉皎不由頓了頓。
她低眸瞧了一眼楚宥斂握住她手腕的手。其實她能感覺楚宥斂已然沒了力氣,即便指骨青白,青筋暴起,但她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把楚宥斂的手從她的手腕拿下去。
到底是她心軟。
不忍見楚宥斂就此死去。
顏玉皎心里連連嘆氣。
她覺得郯王妃說的有道理,眼下這種時局,她恐怕難以和離。
可若是她不和離,只逃走,楚宥斂恐怕也會發瘋,屆時還不知會連累多少人,如果引來皇權動蕩,百姓不得安生,那才是她的罪過……
如此進退兩難,實在壓抑。
莫非要賭一把?
賭楚宥斂是真的悔改?
但楚宥斂若還騙她……
顏玉皎的目光移向愁眉苦臉的顏右丞和一臉凝重的郯王爺,心里又慢慢猶豫起來。
楚宥斂登基后,恐怕就再也沒有人能抗衡他了,眼下確實是和離的最佳時機,錯過了……以后楚宥斂再將她禁足,就沒人能幫她了。
被巫醫扎了幾針,楚宥斂猛地咳了幾聲,勉強恢復幾絲力氣,卻還攥著顏玉皎的手腕,不依不饒。
顏玉皎心中已定,驀然道:“我對江山沒有任何興趣,也對權勢毫無貪欲,我之前和你說過很多次,我不想復仇,但你不信……”
楚宥斂立時就要吐血。
巫醫急得要命,連忙道:“別!千萬別!王爺,您挺住啊!”
顏玉皎閉了閉眼,嘆道:“好,我也可以不離開,但我需要你給我一些保障,比如,一個能通行全國的令牌,一個如果我想,可以隨時當作和離書,自行離去的密旨。如果你答應這些,我可以暫且留下來。
第82章 空白圣旨
顏玉皎顯然不信任楚宥斂,給足了自己全身而退的機會,但這也是她能做到的最大讓步。
郯王妃聽出來其中意味,嘴角的細紋深了深,輕嘆道:“不知你們為何走到如此境地……”
原本佳偶天成,如今貌合神離,不過短短兩個月而已。
郯王爺輕嘆一聲,眼神示意郯王妃和顏右丞旁邊說話。
顏右丞想了又想,覺得顏玉皎這番話沒有吃虧的地方,也就沒有再作阻攔,隨著郯王爺二人離開了。
滿室陷入寂靜。
窗外的日光慢慢地傾斜。
楚宥斂垂著眸眼,攥住顏玉皎的帕子,將唇邊的血跡狠狠抹去。
“我答應你。”他道,“但我也有幾個條件,希望你能答應我。”
巫醫自覺不宜再待著,搖搖頭,收拾藥箱,也準備退下去。
卻被顏玉皎喊。骸罢埼揍t先在門外稍等片刻,本妃有話想問你!
巫醫只得應是。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顏玉皎靜靜地看著楚宥斂的側臉,她熟知楚宥斂得寸進尺的劣根性,提醒道:“如果條件太過分,我是不會同意的。”
楚宥斂默了默,抬起頭,日光倒入他眼中,將瞳孔渲染成金黃色。
“娘子恐怕還不知——”
“你懷孕了。”
剎那間。
顏玉皎的眸眼微微放大。
仿佛風停了,云靜了,停駐在花蕊上的蝴蝶,翅膀微微僵硬;滴漏嘴處的水珠久久凝住,一滴不落。
萬事萬物都陷入了凝滯。
好似過了很久,顏玉皎恍惚地望著楚宥斂,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么?”
然而話畢,她卻下意識捂住了腹部——小腹平坦柔軟,完全感受不到里面孕育著生命。
“你懷孕快兩個月了,”楚宥斂眸色溫潤,低聲道,“月份淺,需要仔細養著才好。”
顏玉皎雙眸茫茫然,陷入懷孕的震驚中,還沒有回過神。
楚宥斂已經接著往下說了:“所以我要娘子答應我以后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生氣,不要難過,若是看我不順眼,打我罵我皆可!
初秋溫和的日光照進來,他的睫羽好似被火點燃,燦金流光:“我都愿意改,改成娘子喜歡的模樣!
顏玉皎卻并非楚宥斂那般欣喜,而是臉色漸沉,氣息不穩。
“不可能!”
她自脖頸處掏出一個香囊,慢慢攥緊了:“這是賢婆子送給我的避孕香囊,我一直戴著,怎么會懷孕?”
雖然楚宥斂一直自信,但顏玉皎還是覺得楚宥斂奪位之事風險太大,眼下時機實在不適合懷孕生子。
她蹙著眉,喃喃道:“會不會診脈有誤呢?我……我懷孕……?”
楚宥斂長睫動了動。
沉默片刻,他道:“賢婆子本就是連炿盟的奸細,她或許是騙你的,這些香根本不能避孕!
顏玉皎搖搖頭:“不可能,我找其他大夫驗證過,都說這些香確實有避孕的功效!
楚宥斂眉梢微挑,道:“娘子也說了,這不過是一些香而已,也不可能百分百避孕罷?”
顏玉皎微微咬住唇。
其實她心里也明白這個道理。
楚宥斂本就龍精虎壯,這一個月以來,還壓著她拼命地歡愛,
每一夜,她都怕自己會懷孕。
……終究沒能逃過。
顏玉皎渾身的力氣都消散了,萎靡地側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楚宥斂瞧了她片刻,臉色也跟著暗淡了幾分,低聲道:“嬌嬌既然懷了孩子,以后就要好好修養身體,過幾日我會派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而我也定然會登上皇位,庇佑你們母子平安,你相信我。”
顏玉皎沉默著,搖了搖頭。
卻到底沒有說出更喪氣的話。
她緩緩起身,恍惚道:“我再去找巫醫確認一下。”
楚宥斂愣了愣。
欲言又止時,顏玉皎已然遠去。
他思慮片刻,覺得巫醫不會亂說什么,也就沒有派暗
衛前去探聽.
巫醫就在門外的廊下等著,見到顏玉皎打開門,便道:“王妃。”
顏玉皎卻是被燦爛的日光照得眼睛發紅流淚,擦了擦淚,道:“去旁邊說話罷!
巫醫點點頭,提著藥箱,去了廊下的拐角隱蔽之處。
一路走來,顏玉皎已然恢復了幾分冷靜,此時伸出手腕道:“聽聞本妃懷孕了,勞煩巫醫再給看看!
巫醫不疑有他,隔著輕紗為顏玉皎診脈,說道:“王妃肝郁氣結,日夜驚懼難安,如此對胎兒不好。”
塵埃落定。
由不得顏玉皎不信。
——她真的懷孕了。
顏玉皎垂眸,心情復雜。
巫醫松開顏玉皎的手腕,輕嘆一聲,笑道:“不過王妃脈象有力,顯然此胎經得起折騰……如此穩的胎,草民也是難得一見啊!
顏玉皎沉默片刻,忽而道:“聽聞巫醫識世間千百種名毒,還教會了夫君如何辨毒識毒,只是不知,巫醫是否識得催情之藥?”
巫醫不解思索道:“□□到底是藥,不是毒,又因為民間流傳的藥方太多,其實不好識別!
“也就是說……楚宥斂并不識得□□?”
“只有青樓楚館才會鉆研此等污穢之物,草民雖然是西域巫醫,但一直心向正道,并不曾接觸這些東西,王爺更是未曾沾染半分。”
顏玉皎漸漸放下心來。
楚宥斂沒騙她。
迎夏宴的事真的和他無關。
巫醫已然猜到顏玉皎讓他等在此地的目的,心里不由嘆息。
“草民句句屬實,如若有假,天打雷劈……并且據草民觀察,王爺深愛敬重您,他當初若是知道迎夏宴那杯酒是催情酒,定然不會莽撞喝下,而是會妥善解決的。”
顏玉皎微微怔住。
直到巫醫告退,初秋微寒的風緩緩襲來,她才回過神。
此時,芭蕉從檐下而過,身后跟著櫻桃和活蹦亂跳的夜烏。
似是嗅到顏玉皎的氣味,夜烏尾巴翹得極高,探頭探腦時,瞧到了顏玉皎的身影,立時掙開櫻桃的牽繩,大耳朵豎起,向顏玉皎奔來。
櫻桃慌忙喊道:“夜烏——”
抬眸就看到顏玉皎,愣住。
顏玉皎也愣住。
然而下一瞬,夜烏就跨過欄桿,猛地朝顏玉皎撲過來。
夜烏油光水滑的毛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也在顏玉皎瞳孔漸漸放大。
有那么一瞬間,顏玉皎竟然希望夜烏能撲倒她,這樣的撞擊,她很有可能會流產……
可真當夜烏即將撲到她身上時,她卻下意識護住腹部,退后了一步。
沒想到的是,夜烏極具克制力,伸著前爪,人一樣站著,歪了歪頭,疑惑地盯著顏玉皎的肚子。
芭蕉和櫻桃嚇得魂都快沒了。
櫻桃更是飛快跑來,看到顏玉皎安然無恙地站著,眼淚就流下來,俯身跪地道:“小姐!”
顏玉皎看到櫻桃也極為難過,忙過去扶起她:“別跪,快起來,你我之間,不需如此!
芭蕉遠遠看著,羞慚沒有上前。
夜烏急著求關注,繞著顏玉皎轉來轉去,又在她的腿間前后磨蹭。
顏玉皎安撫地揉了揉它的狗頭,嘆息道:“養了你,卻一直沒時間照顧你,難為你還念著我!
櫻桃起身,破涕笑道:“娘子是夜烏認定的主人,它自然念著您!
夜烏的尾巴搖得更歡了,瞇起狗眼睛,連艷紅的舌頭也吐出來,好像在朝著顏玉皎微笑一般。
顏玉皎的心溫軟一片,忍不住蹲下身捏了捏夜烏的耳朵。
夜烏鬼靈精,立時把整個狗頭都塞進顏玉皎的掌心,來回磨蹭,吐著舌頭直哈哈。
顏玉皎瞧著歡喜,卻隱隱覺得夜烏這得寸進尺的模樣有些眼熟,腦海中竟浮現楚宥斂的身影。
一時又好笑又好氣。
顏玉皎搖搖頭,又糾正道:“櫻桃以后還是喚我‘小姐’罷,聽著要比‘娘子’順耳多了!
櫻桃心中一頓,隱隱感受到顏玉皎決絕的心思,卻還是順從了顏玉皎的意思,道:“是,小姐。”
主仆倆于檐下說了許多話。
顏玉皎這才知道,梅夫人幾度登門求見,楚宥斂卻都避而不見的事。
怪不得梅夫人會派人刺殺楚宥斂——她原本已經認命,想讓她和楚宥斂好好過日子的。
還有閆惜文,她竟然進宮了。
“這是怎么回事?”
顏玉皎又困惑又擔憂:“陛下的身體根本不可能再納妃了,惜文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進宮的?”
櫻桃嘆道:“奴婢也不清楚,只聽過別人提過一兩句,是乞巧宴后,惜文小姐貪戀御花園風景,沒有及時離開后宮,正巧病愈散心的陛下也來到御花園,對撲蝴蝶的惜文小姐一見鐘情,當即封惜文小姐為曦妃!
顏玉皎長久地沉默。
孟綺君曾經為了逃離皇宮,求到楚宥斂這里,哪怕楚宥斂明確告知,日后他會解除婚約,恐怕會讓她背上“棄婦”的名聲,她也甘之如飴。
可見后宮好比龍潭虎穴。進了那等地方,很難全身而退。
更何況,楚宥斂即將發動政變,陛下……命不久矣。
顏玉皎心念急轉,忙道:“你先帶著夜烏在這里玩一會兒,我去找夫君談一些事。”
櫻桃擔憂地點點頭:“小姐萬事小心,以自己身體為重!
顏玉皎怔了下,道:“你莫非知道我懷孕的事了?”
櫻桃道:“靜瀾軒的侍從都已經知道,但也都被王爺封口了!
顏玉皎眸光淡起來。
須臾后,她輕嘆一聲,轉身朝書房的外間議事處走去。
結果一掀門簾,楚宥斂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等了多久。
顏玉皎沐浴在門外的日光里,一時沒有進門,而是問道:“王爺可否現在就給臣妾令牌和密旨?”
楚宥斂眸光動了動,抬頭,茫然地道:“你喚我什么?”
顏玉皎道:“王爺!
“……”
“娘子是在與我賭氣么?”
“不是,而是臣妾總算明悟,尊卑有別,本應如此!
“婚后,我從未在你面前端起過半分王爺的架子,究竟發生什么?為何你才出門片刻就大變了臉?”
“以前是臣妾癡心妄想,以為天下存在平等的感情,故而在王爺提議彼此不用敬稱時,欣喜地應下了,如今想來,實在淺薄!
“……”
隨即是楚宥斂咳嗽聲。
他手中握著的,還是顏玉皎之前為他擦眼淚的帕子,如今上面不僅沾染了淚,還沾染了血。
顏玉皎抿住唇,撇過臉,讓自己的心腸硬下來:“筆墨紙硯在哪里,王爺可否帶臣妾去!
楚宥斂咳聲停住。
他抬眸望向顏玉皎,渴望從顏玉皎臉上看到半分憐惜。
可惜他只看到顏玉皎冷淡如玉的側臉,好像對他徹底絕情。
最終,他收回視線,低聲慘淡地笑了一下:“好……”
而后起身,捂著胸口的傷,慢慢地向前走,背影脆弱又堅韌,似乎不再祈求顏玉皎的關注與心疼。
顏玉皎跟著后面瞧著。
瞬息間,就心軟了。
她悄然走上前,一手扶住楚宥斂的腰腹,一手把楚宥斂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默默往前走。
楚宥斂喉嚨滾動。
走了幾步,道:“你不是說尊卑有別,現在又關心我作什么?”
顏玉皎垂著眼皮:“王爺受傷,臣妾理當在一旁服侍。”
楚宥斂立時被氣得咳了幾聲。
血瞬間染紅了帕子。
他低眸瞧了帕子一眼,蒼白地笑了笑:“我明白了,娘子是想把我氣死,早日守寡對嗎?”
顏玉皎竟然點了點頭:“沒錯,臣妾就是想氣死王爺,早日守寡。”
楚宥斂頓住腳步。
胸膛起伏片刻,他勉強平息,無奈地道:“娘子究竟遇到了何事,還請先告訴我,讓我死個明白。”
顏玉皎也頓住腳步。
日光下,人影成雙。
她盯著她和楚宥斂的影子,影子們互相依偎,親密無距離——絲毫
不像她和楚宥斂,非要針鋒相對,遍體鱗傷,才肯好好說話。
“臣妾對皇權實在太過畏懼。惜文不過好玩了一些,就被陛下相中,毫無拒絕的權利,成為深宮的皇妃。臣妾很擔心,王爺本就有利用權勢禁足臣妾的前科……以后臣妾拿著王爺的密旨,能否反抗王爺的權勢,想離開便離開呢?”
楚宥斂聽明白了。
他輕輕呼了一口氣,道:“皇爺爺曾給我留了一道空白圣旨,以防輔政大臣倒戈陛下時,我能拿出來,以正視聽,以威天下……”
顏玉皎預料到接下來的話,不由緩緩睜大眼,屏住呼吸。
她看到楚宥斂轉頭望著她,嗓音低沉悅耳,猶如清水激石。
“既然娘子害怕我會反悔,我就用這道圣旨,寫上和離書。”
“如此,我就算登基為帝,也無法阻止你離開!
“娘子,可曾放心了?”
第83章 密室畫像
推開密室的門時,長廊兩側的燈火瞬間燃起,亮得人眼睛發痛。
顏玉皎舉著一盞小燈,緊跟在楚宥斂身后,轉過幾道彎,終于抵達了密室的中心區域。
這里鋪著昂貴的毛毯,陳列著耐腐蝕的家具,卻看起來整潔如新,竟然連一絲灰塵氣也嗅不到。
顏玉皎把燈放在桌子上,抬頭環顧四周,忽地僵住。
幾十盞琉璃燈掛在墻上,也把墻上掛著的畫像照得栩栩如生。
每一幅畫像都是和顏玉皎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子,她們穿著鮮妍明媚的衣裙,一顰一笑,清麗靈魅。
之前在京郊審訊場時,顏玉皎聽顧子澄說過,楚宥斂丹青一絕,書房里有好多幅她的畫像,活靈活現。
但顏玉皎到底只是聽說過,未曾親眼見過,不知畫像究竟有多像。
今日一見,著實訝然。
自她七歲,到她成年,每個年齡段的畫像都在這里,連她自己都忘記的細節,畫像卻淋漓盡致。
七歲時,她挽起褲腳下河摸魚;八歲時,她門牙脫落,好長一段時間抿著唇不敢笑;九歲時她自學釀酒,失敗后抱著酒壇,托腮發愁。
……
十二歲時,她嬉皮笑臉,扯住楚宥斂的衣角,求他幫忙抄《女戒》。
十三歲時,她穿著華美的襦裙,朱唇微微嘟起,低眸吹著因不善女工而被針扎得斑斑血跡的手指。
十四歲時,她躲在宴會的角落,抱著膝蓋黯然神傷,幾步之外,許多張看不清的臉對著她舉杯嘲笑。
……
顏玉皎慢慢掃過這些畫,發現最里間掛著的幾幅畫像有些不同。
畫像中的“自己”衣衫凌亂,好像暴露著大片脖頸肩背——
視線就被楚宥斂擋住。
楚宥斂低咳了幾聲,脖頸和耳垂都咳得緋紅,他俯身按著桌子,氣息虛弱,搖搖欲墜。
顏玉皎立時沒了看畫像的心思,忙扶住楚宥斂,道:“你才受了傷,一直站著作什么?”
楚宥斂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并無大礙,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卷金黃色的絹布,輕輕放在桌子上:“這就是皇爺爺贈予我的空白圣旨!
顏玉皎愣了愣。
因太過震撼,一時沒有動作。
這紙絹布看起來輕飄飄的,卻是能確保楚宥斂登基的寶貝……
顏玉皎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楚宥斂給她一個保障的?烧娈斒ブ汲霈F在她眼前,她又猶豫了——這等寶貝,就這么用來寫和離書?
楚宥斂轉身,將筆墨紙硯擺在桌子上,道:“咳咳咳……勞煩娘子為我磨墨,我已想好措辭。”
顏玉皎一動不動。
楚宥斂不由挑眉,靜默片刻,語氣暗藏了幾分欣喜:“嬌嬌莫非不打算與我和離了?如此……”
“不!”顏玉皎打斷道。
她抬眸看向楚宥斂,道:“此物只用來寫你我的和離書,實在太浪費了,不如你把它送給我,以后你要是對我不好,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
楚宥斂微微抿住唇。
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長,顏玉皎以為他要反悔,心里慢慢悶起來,抬手把圣旨壓在桌子上。
“你若是不愿意,我即刻就走,你我也就此和離!
“我不是不愿意。”
楚宥斂輕嘆一聲,把圣旨卷起,塞給顏玉皎,“只是這圣旨需要好好保管,不能輕易落入他人手中。”
顏玉皎將圣旨抱緊了,道:“這是自然,我定會找個地方藏好的。”
楚宥斂便不再多言。
他雖然隱隱擔憂這圣旨會落入韓翊手中,但又覺得要信任顏玉皎,顏玉皎并非不顧天下大義的人。
如此想著,他低聲笑了笑:“娘子如今可是放心了?”
顏玉皎微微頷首。
她方才看了一眼,絹布上確實有玉璽印記,應當是先帝的圣旨無疑。
如此,把最擔憂的事解決了,顏玉皎終于放松了幾分。
她抬眸,再次環顧墻壁,好奇地問道:“我一進門就看到這些畫,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畫的?”
楚宥斂將筆墨紙硯收起來。
聞言,想了想,道:“回京后,我不能時常見你,偏偏你那一陣兒長得特別快,幾日不見,連眉眼都舒展了許多。我擔心我會忘了你之前的模樣,就拜名師學畫,想把你的相貌都畫下來,時常看一看!
顏玉皎心中一動。
纖細的手指悄然緊攥了,看似不在意地到:“別人學丹青,都是為了畫大好河山,你倒好,只為了畫我?真是沉迷女色,不成體統。”
“你是我娘子,我沉迷于你的美色有何不可?描繪你的模樣更是天經地義,和體統有何干系?”
楚宥斂說著,卻瞧見顏玉皎臉色微紅,抿著唇珠不言語,心里忽地如春風掠過般,溫柔瘙癢。
他隱隱察覺到什么,試探性地伸出手,握住了顏玉皎的手。
顏玉皎沒有拒絕。
楚宥斂心里慢慢歡喜起來。
他掌心冰冷,帶著失血的病態,而顏玉皎掌心溫熱滾燙。
手握緊后,因冷熱交替,掌心間生出絲絲縷縷的濕黏。
“嬌嬌,我會學著如何做一個好夫君,照顧你和孩子。”
顏玉皎依舊沒說話。
楚宥斂也不惱,靜靜地看著顏玉皎光影中朦朧的側顏,眼中有難以藏匿的癡迷:“我們從頭來過……我其實想讓你愛我,特別特別想。”
顏玉皎深吸一口氣,道:“自你登門提親后,每一次見面,你都在引誘我走向你,不是么?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很想我愛你……”
“直到乞巧節那晚,你說你并不在乎我是否愛你……罷了,如今說這些真是無趣……”
楚宥斂也不由黯然。
沉默片刻,他解釋道:“我當時很怕你會說出從未愛過我的話,便下意識說我不在乎你是否愛我……我以為我這樣做,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顏玉皎忽然覺得好笑,這些年,他二人分分合合,卻原來不止她的自尊心強,楚宥斂也不遑多讓。
可惜她近日才明白,太害怕自己受傷害的人,總會先傷了旁人。
他們終究還是不合適罷?
顏玉皎頓覺疲倦。
“你變得可真快,幾日前還一副都不允許我下床的瘋癲模樣,如今就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把你最大的底牌都給了我!
“人死過一遭,不同了!
楚宥斂悄悄瞥了顏玉皎一眼,輕聲道:“更何況,嘗過你的溫柔,我其實一點兒也受不了你冷言冷語……我只是嘴硬不承認!
顏玉皎道:“你正經說話。”
還沒說兩句,就要賣乖。
她如今可是警惕的很了,絕不容許自己對楚宥斂心軟。
楚宥斂只得沉默。
片刻后,他抬起頭,目光定在密室的某一個角落,似是回憶:“被岳母派人刺殺的那日,天降大雨。我被利器當胸貫穿,倒在地上許久,渾身的血似乎都被冷雨帶出了體外。””那一刻,走馬觀燈,我腦中想的卻是,你與我冷戰多日,你最后一次對我說的話,痛苦又失望。”
“我忽然特別后悔,我為何要那般待你……你我相識十余載,情誼遠勝于旁人,那樣絕望又絕情的話,不該是你我之間的最后一句話。”
顏玉皎長睫微微顫抖,心底也如同打翻的濃藥,慢慢泛起苦澀。
之前巫醫給楚宥斂上藥時,她看過
一眼,那個傷口確實兇險。
“你活該的!彼土R道。
若非楚宥斂過于執拗,他們早就和好如初,再無嫌隙了。
楚宥斂竟頷首了,道:“娘子說的對,是我自作孽!
那夜回到禁嬌中,他見顏玉皎睡得不安穩,夢中小聲哭著說不要,心里突然很茫然。
但他很確定。
這不是他想要的嬌嬌。
他想要的嬌嬌,自信明媚,看到他后,會湊過來對著他笑。見到他得了病,會心疼他,給他送藥。
而不是慌張失措地蜷縮在角落,滿目驚恐地看著他,或者留給他一張靜默凄冷的側臉。
那夜后,楚宥斂就決心改變。
他低聲道:“你定然很恨我罷?那時候我甚至在想,我若就此死了,你可能還會拍手稱快。”
顏玉皎冷聲打斷道:“我不會。我不是你,我很念舊情!
她淡淡看過來:“你若死了,來年你的墳頭上必定有我贈的花。”
楚宥斂一時不知該不該笑。
然而他嘴角僵持半晌,到底沒笑出來,手指更是悄然地攥緊了,眸眼緊緊盯著顏玉皎。
其實他又一次說謊了。
瀕死的那夜,與其說他后悔了,不如說他不甘心。
按照他最開始的謀算,他和嬌嬌應該兩情相悅地死去,死后同葬在一個墓穴中,不僅此生此世,還要永生永世都纏綿在一起。
可如今,他若是死了,嬌嬌恐怕會喜笑顏開,轉身嫁給旁人,假以時日還會說,他是她晦氣的前夫。
楚宥斂突然意識到,如果他們的結局是這樣的話,他死不瞑目。
所以,眼下他就是裝也要裝出懺悔的模樣,他要和嬌嬌重修舊好,讓一切都回到他最初的謀劃。
“你我曾錯過四年,人生有幾個四年呢?嬌嬌,人生得意須盡歡,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
楚宥斂抬起顏玉皎的手,貼在臉側輕輕摩挲,燭火中,他的眸眼掩藏在暗影中,濃霧再度彌漫
“我不求娘子此刻就能原諒我,但求娘子給我一些時間,你我還有孩子,和離不該是我們的結局!
顏玉皎默默地看著楚宥斂。
須臾之間,她眨眨眼,珍珠大的淚水滴在桌子上,灼熱非常。
可最終,她還是抽回了手。
滿眼都是喪氣。
“不知道。”
她重復道:“我不知道!
世事難料,人心易改。
被禁足的日子里,顏玉皎想起婚后的許多時光,只覺得自己像一只可憐的兔子,被楚宥斂這只狐貍一步步引誘,心甘情愿地走入陷阱。
冰天雪地時,弱小的她把自己珍貴的毛皮贈給根本不缺毛皮的狐貍,卻還心疼狐貍,覺得狐貍太愛自己,而自己不愛狐貍,對狐貍很不公平。
卻不知狐貍一直懷疑她這只兔子對狐貍如此有愛,是心懷不軌。
——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就是用來形容她這等傻人的。
“我不知我能否原諒你。”
顏玉皎低嘆一聲:“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說,眼下……你登基的事最重要,正如你所說的……”
她一只手悄然覆住肚子,眸中有藏不住的憐惜:“我暫時還不想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楚宥斂怔了怔。
燈火輝煌,顏玉皎清瘦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一張含露芙蓉面。
“所以夫君,請你一定成功!
直到多年后,楚宥斂如愿登基,下朝歸來,看到顏玉皎頭戴鳳冠,牽著孩子的手朝他走來時,還是會想起這個午后——
十八歲的顏玉皎握住他的手,燈火下淚眼朦朧,請他一定成功。
楚宥斂久久失語,只能反握住顏玉皎的手:“好,我答應娘子。”.
接連幾日,風平浪靜。
楚元臻或許是精力不濟,放棄了所有掙扎,任由楚宥斂四處調動官員和軍隊,團團圍住皇宮。
楚宥斂果真身強體健,胸膛兩處重傷都漸漸好起來,中秋前兩日,他就能握住劍,耍一耍了。
巫醫都嘖嘖稱奇,嘆道,怪不得敏王妃這一胎如此穩健。
當夜燈火通明。
楚宥斂雙手持劍,于月下為顏玉皎舞了一曲《破陣子》。
顏玉皎一開始只覺得此舞過于悲愴凄美,漸漸的,又覺得雄渾壯烈,慷慨激昂,是極美的劍舞。
她不由鼓掌叫好。
卻沒想到楚宥斂舞完此曲后,默默來到她身邊,語氣不舍道:“我都已經安排妥當,娘子今晚就走。”
第84章 深夜逃命
云淡月明,良宵美景。
忽而起了風,一時落葉簌簌,有幾片飄入顏玉皎的墨發里,那葉子小巧細嫩,分明還青翠著。
顏玉皎抬眸時,神色毫無防備,碧葉與墨發,懵懂又清靈。
楚宥斂手肘撐著樹干,低眸瞧了一會兒,反手把劍插進樹根,勾起顏玉皎的下巴。
一時呼吸交融,唇齒相依。
顏玉皎順從地闔上眼。
靜默而溫柔的氣氛,讓他們因即將政變而緊張心情緩解了幾分。
少頃,楚宥斂微微撤回:“你還記得我之前跪的那個無字牌位么?”
顏玉皎眨了眨眼。
她自然記得。
那日楚宥斂被郯王爺鞭責,她趕去安撫時,發現楚宥斂跪在草堂里,面前有一個無字牌位。
他們還在那里歡愛許久。
也是她第一次于青天白日時,衣衫盡解,腿被掰開,扶著琉璃窗,被撞到說不出話。
提起來著實羞恥。
顏玉皎臉色緋紅,錯解了楚宥斂的意思,低罵道:“我已經懷孕了!那種事,你想都不要想!”
楚宥斂怔了怔,忙道:“我自然知道娘子有孕在身,我是想說,那是我皇伯伯,先太子的牌位。”
顏玉皎自知誤解,臉色更紅,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深思一二。
“你為何要跪他的牌位?”
楚宥斂轉身坐在顏玉皎身,微風拂面,他耳后的發絲被吹得散開——自那日用發墜自傷后,他的發墜就都被顏玉皎收起來了。
楚宥斂無有不從。
戴發墜會顯得他精致俊美,但他是為了顏玉皎才裝扮的。
“攻打天下時,皇爺爺若是占五分功勞,先皇太子就占三分功勞,其余兩分,將帥臣民們共分!
楚宥斂垂下眼睫,淡淡道:“父王覺得,他無甚功勞,我若登基,豈不是摘了皇伯伯一家的桃子?父王日夜惶恐愧疚,故而自我被皇爺爺密旨確立為皇儲之后,他若對我不滿,便讓我去跪那個無字牌位。”
顏玉皎明白了,低聲道:“先皇太子被圣上追封為烈兆帝,尋常人家不能隨意擺放他的牌位,所以你們就立了無字牌位?父王實在忠厚老實,確實不如你適合當皇帝!
“嬌嬌是在諷刺我心狠薄情?”
“……我可沒這么說,但你若這么認為,我也沒辦法!
楚宥斂笑了笑。
臉色卻淡了下去。
許久,他眸色微茫,道:“你也會覺得,我是竊國者嗎?”
顏玉皎不由怔了怔。
一直以來,楚宥斂對奪帝位之事都是勢在必得的態度,所以顏玉皎從未想過,楚宥斂心里其實藏著忐忑。
見楚宥斂望過來,她搖了搖頭,嗓音清脆道:“這算什么竊國?皇位上坐著的都是你們楚家子孫,無論是誰不都姓楚嗎?”
“更何況,圣上身體不好,而嵒朝初立,前朝亂黨未除,民心不穩,若是幼子登基,不是太后臨朝聽政,從而釀成外戚之禍,就是野心權臣挾天子以令諸侯……終究不能安定天下之心,先帝定然也是擔憂此事,才會秘密立你為皇儲!
楚宥斂靜靜地聽著,笑道:“多謝娘子排解苦思!
顏玉皎也笑了笑,托腮道:“這有什么好謝?趨利避害乃人之本性,是如今的情形逼得你不得不奪位。”
又低嘆一聲:“楚宥斂,事到臨頭,你若是退一步,便是伏尸百萬的代價,你千萬不要心軟猶豫。”
楚宥斂默了默,支起膝蓋,抬頭遙望明月,眼中生出些許釋懷。
“君要臣死,臣不想死……那就只能弒君了……”.
回房收拾東西時,顏玉皎坐在梳妝臺前,細細地想著方才的話。
她一直覺得楚宥斂極有魄力,是能正視自己欲望的人,卻原來再銅墻鐵壁的人也會迷茫脆弱。
顏玉皎搖了搖頭。
房內的侍女都被她支走了,四周空蕩,唯有輕紗蔓舞。
顏玉皎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一個上鎖的首飾盒。
這個首飾盒用紅檀木所制,造型華美雅致,里面裝著的都是顏玉皎常佩戴的首飾,比如楚宥斂曾贈給她的貓眼石長發簪。
顏玉皎將發簪拿在手中把玩,神情似感慨,又似憂傷。
緣分真奇妙,她初次見這支發簪就心生喜愛,也未曾料到,這竟是她親生母親的遺物,也是她擁有的唯一一件遺物。
顏玉皎闔上眼皮,小拇指微動,只聽“咔嚓——”一聲,發簪前頭的貓眼石微微打開了。
長簪竟然是空心的!
顏玉皎好像早就知道簪子的構造一般,從容地將塞在里面金黃色絹布又拿出來看了一眼——這就是她找到的最佳藏圣旨的所在。
任誰也不會想到,能撼動天下局勢的圣旨,就藏于一支發簪中。
此時,外面有人敲門:“娘子,馬車到了,郎君催我們快行!”
顏玉皎立時把貓眼石合上,而后把簪子塞在首飾盒里,重新上了鎖,回道:“好,我這就來。”
話畢,她把首飾盒放入隨身的小包裹里,就和櫻桃一起坐上馬車。
經過前院時,顏玉皎掀開車簾,遙遙與楚宥斂對望。
方才他們在樹下已經道別過了,故而楚宥斂此時并沒有多言,只是目光隨著她緩緩移動。
顏玉皎默默放下車簾,摸著還沒有顯形的肚子,愁眉不展。
再萬無一失的事,也有可能會百密一疏,她本想陪著楚宥斂一起在靜瀾軒面對,但終究擔心孩子。
顏玉皎對這個孩子也很矛盾,她并不想這么年輕就生孩子,可孩子真的懷上了,她也沒有特別意外。
被困在禁嬌閣的許多時日,她連衣服都無法穿,因為會磨蹭到胸前被吮吸得脹痛的朱色。
楚宥斂做起來沒完沒了,即便佩戴著避孕香囊,顏玉皎心里也隱隱做好了會懷孕的準備。
可若是楚宥斂出了意外——
顏玉皎也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背負著亂臣賊子遺孀的名頭,該如何帶著孩子活下去……
深夜不易快行。
一行人沿著小道,七拐八拐,穩穩當當地進了密處,四下渺無人煙,草木繁多且低矮。
顏玉皎從車簾縫望了一眼,就被黝黑沉寂的夜色嚇到了,趕忙拿東西堵住車簾的縫隙。
直到櫻桃牽著夜烏進了轎子,夜烏歡脫地在顏玉皎腳踝蹭來蹭去,顏玉皎的心悸才消了幾分。
顏玉皎悄然望向腳踝,發現忘了讓楚宥斂把腳鏈解開了。
但眼下也顧不得這些,她緊緊依偎著夜烏,試圖從它強壯的軀體中汲取力量,小聲問道:“櫻桃,你能看出我們是去哪里嗎?”
這一路護送顏玉皎的人,都是楚宥斂的暗衛,忠誠且強大。
他們準備帶著顏玉皎暫且歇息在城郊的一處宅院,此宅院建在充滿瘴氣的樹林中,若不識得特殊標記,按照特定路線行走,就會迷路而死。宅子里更是儲存了吃不完的糧食和大量的黃金,即便楚宥斂功敗垂成,也能保顏玉皎性命無虞。
顏玉皎卻有些擔憂,以后若是暗衛不肯帶她出來,她豈不是就被困在宅院中,寸步難行了?
櫻桃道:“小姐不必擔心,夜烏認得路,它的鼻子靈光得很!”
顏玉皎挑眉,看了看夜烏:“夜烏果真這般厲害?還能識路?”
她笑著,揉了揉夜烏的狗頭,夜烏吐出舌頭,似乎很舒服,還晃著狗頭要顏玉皎多揉幾下。
“這是自然,之前郎君特意讓訓犬師訓練夜烏的識路能力,可能就是等著今天備用呢!”
櫻桃羨慕道:“夜烏果真認主,平日里給它喂食的侍從,它都不許他們摸的,卻對小姐百依百順!
顏玉皎想起狗場主人曾說夜烏唯愛美人的傳聞,不由一笑。
正欲說些什么,夜烏卻好似察覺到詭奇之處,猛地呲牙,自顏玉皎懷中警惕地站起來,大耳朵微抖了下,立時對著車外狂吠。
顏玉皎怔了怔,又怕又慌:“夜烏這是怎么了?”
就聽見馬車外一陣騷亂。
有馬蹄踏踏聲,馬匹嘶鳴聲,以及暗衛們齊齊抽刀的呵斥聲。
“何人至此!快報上名來!”
話音才落,對面那人就道:“我是崔如緒!奉令帶著王妃前往另一處宅院,你們都跟我走!”
暗衛首領立時問道:“王爺不是突然更改命令的人,你可有手令或者腰牌?否則,恕我等不能從!”
崔玶搖著扇子,閑閑道:“自然是有的!以我和王爺的交情,你們還懷疑什么?”
說著,又聽見一陣馬蹄聲,似乎有人驅馬趕來,將東西遞給暗衛首領看了一眼。
崔玶又高聲道:“連炿盟的人尾隨你等許久了,此地不宜久留,快隨我去別的地方罷!”
暗衛首領檢查完畢,發現腰牌的確是真的,而崔玶又是楚宥斂好友,沒理由坑騙他們。
但暗衛首領歷經了無數場血雨的洗禮,已然練就了生死直覺。
他的直覺告訴他——
崔玶有問題!
首領緩緩瞇起眼,將腰牌攥緊,而后環視了一圈。
崔玶吊兒郎當地掛在馬鞍上,身后只跟著幾個騎馬的黑衣人,看起來都不太能打的模樣。
“請恕我等難以從命!
暗衛首領布置好手中暗器,垂下眸眼,道:“茲事體大,王爺不是朝令夕改之徒,崔大人請回罷!”
崔玶嘖了一聲,不耐道:“非常時期,行非常事!你等如此刻板,能為少庸辦好什么事?”
暗衛首領沉默不語。
馬車里,夜烏已然不吠叫了,只喉嚨間嗚嗚作響,站在車門前守護著顏玉皎和櫻桃。
顏玉皎心中微凜,上前抱住夜烏的脖頸:“夜烏,你躲到我身后,無論來者是何目的,我是敏王妃,他們都不敢殺我的,但他們會殺你!”
夜烏假裝聽不懂,鋒利的指甲深深陷入馬車底板,死活拉不動。
顏玉皎又怕又惱,抬手給夜烏腦袋一巴掌,道:“你聽不聽話?不聽話改日就把你送回狗場!你再找下一個主人罷!”
夜烏垂頭委屈地嗚嗚兩聲。
這時,車外的氣氛也壓抑起來。
崔玶見怎么都說不通暗衛首領,聲音漸漸冷下來:“我等奉令迎王妃去別苑,你等卻拒令不從,是否有悖逆忘主的嫌疑?來人——”
他身后那幾個黑衣人,立時騎著馬走近了,重重火把的光芒也照亮了黑衣人們的身形。
暗衛首領淺淺吸了一口氣。
這幾個黑衣人皆手持兩米長戟,騎的馬匹矯健強壯,且都穿著盔甲,顯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千鈞一發之際,
顏玉皎推開車門,高聲道:“崔兄弟,你是奉誰的令要迎我走?”
崔玶瞇起眼,一抬手。
那幾個黑衣人勒住韁繩,停在原地沒有再前進。
崔玶淺淺笑著,依舊是那副皮白面嫩的風流模樣:“還是嫂嫂聰慧,我在這兒說了半天,這群蠢貨沒一個聽出來的!
顏玉皎緊緊護住腰腹,心道崔玶也是無恥,明明是他句句都在暗示是楚宥斂的命令,卻罵別人蠢貨。
她想了想,道:“果真有連炿盟的人尾隨嗎?”
崔玶輕嘆一聲:“這是自然,嫂嫂的娘親和表兄都不放心嫂嫂,派了不少人在后面跟著呢!
顏玉皎雙眸一亮,立即想推倒一個火把,火燒此地,引起注意。
崔玶已經察覺她的心思,壓低眉眼,厲聲道:“我等奉皇令,來迎敏王妃前去皇宮暫住!”
“違令不從者
,斬!”
話音才落,暗衛首領手中的暗器就甩了出去,夜深辨不清軌跡,只聽得噗噗兩聲。
然而定睛看去,暗器終究沒有扎在崔玶身上,而是被崔玶甩出的樹葉擋住了,扎在草叢間。
崔玶一甩扇子,幾位黑衣人立即手持長戟沖了過來,暗衛們自然不甘示弱,雙方打成一團,殘影連連。
顏玉皎愣住了。
恍然間想起,和崔玶一起去狗舍挑狗時,崔玶曾說過他會武藝的話,卻原來是真的。
櫻桃忙把顏玉皎扯入馬車內,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語氣卻堅定。
“小姐,夜烏識路,把它的繩子松開,小姐隨著夜烏離開,奴婢駕著馬車引開他們!”
顏玉皎倉皇間,握住櫻桃的手,卻發現櫻桃手指如冰。
“不可以!要走一起走!”
然而下一瞬,刀鋒劈入馬車內,就立在顏玉皎額前幾寸。
顏玉皎驚得臉色煞白,腹部隱隱抽痛,一時倒在地上。
“小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櫻桃說著,把案幾移開,推開了馬車的后門,夜風灌入其中。
夜烏跳下馬車,嗚嗚亂叫。
它咬住顏玉皎的衣角,示意顏玉皎坐在它的背上。
夜烏像只小馬駒一樣高大,完全可以托著顏玉皎奔跑。
第85章 強占弟妻
顏玉皎騎在夜烏身上,平生第一次騎大狗,她來不及感受奇怪,也來不及思考崔玶為何要背叛楚宥斂。
“櫻桃,你用馬鞭去抽馬背,讓馬車自己跑起來,然后躲在樹下不要出聲,他們的目標不是你,你可以悄悄跑出去向王爺說明此事!”
顏玉皎勉強克制住慌亂。
她心里清楚,若是被圣上抓到,楚宥斂政變之事,十有八九成不了,到時候,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所以,她必須馬上離開!
櫻桃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顏玉皎的話。這時,芭蕉和青綠身著夜行衣出現了,原來她們也被楚宥斂派過來貼身保護顏玉皎。
芭蕉來不及說話,只對顏玉皎點頭示意,就把櫻桃推下馬車。
顏玉皎愣了愣,就見芭蕉她們駕著馬車向其他方向奔逃了。
濃重的夜色能掩映一切,正在打斗的黑衣人果然沒發現馬車里的人不是顏玉皎,長戟一劃,朝馬車而去。
櫻桃趕忙催著夜烏帶顏玉皎走,有幾個藏在樹上的暗衛一直沒有參與打斗,此時見了,身形詭奇地跟在顏玉皎身后保護著。
明月緩緩升起,照亮前方猙獰可怖的樹影,夜烏的耳朵微揚,穩穩地馱著顏玉皎,奔跑于樹影之中。
顏玉皎回頭望去,櫻桃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已然見不到身形。
顏玉皎本就怕黑,望了幾眼,心里憂懼非常,勉強闔上眼,尋了兩個暗衛,讓其中一個照看櫻桃,另一個則去稟告楚宥斂此事。
可惜崔玶有備而來,不過片刻,林中燃起滾滾毒煙。
暗衛們吸入肺腑后,渾身無力,頭昏目眩,紛紛倒在地上。
芭蕉和青綠雖然武藝高絕,駕著馬車左沖右突,但也被毒煙熏得不省人事,馬車猛地撞在樹上。
下一瞬,無數火光自林間亮起,幾十個騎著高大駿馬的黑衣人,手持長戟將顏玉皎團團圍住。
夜烏只得頓住腳步,顏玉皎差點飛了出去,緊緊抱住夜烏的脖頸。可等她抬起頭,就看到櫻桃被一個黑衣人提著后衣領,隨手扔了出來。
幸好地面都是腐草葉,櫻桃沒有摔得太狠,她驚惶地爬起來,勉強抱住顏玉皎,哭道:“小姐!”
顏玉皎連忙打量了櫻桃一圈,見她只是臉上臟了些,身上并無大礙,心中安定幾分:“沒事就好。”
話音剛落,黑衣人們就將顏玉皎身邊的暗衛一一壓制住。
隨即,崔玶背對著月光,驅馬緩緩朝顏玉皎走來。
顏玉皎握住夜烏的嘴筒,不讓它狂吠,緊張地盯著崔玶。
崔玶手中的扇子已然消失,換作一柄長劍,他居高臨下,伸出長劍,抬起顏玉皎的下巴。
顏玉皎不從,鋒利的刀尖就立時把她的下巴劃破,血流了出來。
崔玶微微勾唇,將手肘搭在馬鞍上,俯身望著抵在刀尖上的顏玉皎,語氣溫柔道:“嫂嫂這是何必?如此倔強,受苦的還是嫂嫂!”
顏玉皎抿唇,粗俗地呸了一聲,壓低眉眼道:“你背叛楚宥斂,還好意思喊本妃嫂嫂,堂堂上都護次子,怎地如此背信棄義!?”
崔玶默了默,冷笑道:“我崔家上下皆是赤膽忠心,是敏王非要做亂臣賊子,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
顏玉皎還想說什么,崔玶已然冷下臉,道:“把她們都帶走!”.
郯王府,靜瀾軒書房。
楚宥斂端坐在上座,隨著幕僚們的議論,反復思索,自覺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卻不知為何,他望向窗外漸漸升起的月亮,突然一陣心悸。
“李錦!”他喚道。
幕僚們紛紛噤聲,眉毛聳拉著,眼珠卻望向燭火熹微處,那里緩緩走出一個白胖的老太監。
老太監弓著身,道:“老奴在,王爺有何吩咐?”
楚宥斂手指點了點桌面。
他此生不敬天地和鬼神,從不相信什么因果報應,所以父王要他跪在皇伯伯的牌位前反省自身時,他雖然跪了,心里卻無半分自省和愧疚。
——不然也不會拉著顏玉皎在牌位面前做那等事。
可今夜他實在奇怪,無緣無故地心痛窒息,恨不得流下淚。
“王妃到哪兒了?”他問道。
按理說顏玉皎不會有事,他把他所有暗衛都留給顏玉皎了,即便禁衛軍圍追堵截,顏玉皎也能逃出生天。
李錦道:“回稟王爺,暗衛們的飛鴿傳書還未到!
楚宥斂慢慢蹙緊眉:“他們多久未傳信了?”
李錦猶豫了一下,道:“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了……”
楚宥斂目光一利,猛地站起身,心臟瘋狂而劇烈地跳動,宣告著他一直以來的不詳預感成真了。
“或許是路上耽擱了,”李錦冷汗津津,道,“畢竟夜深了,飛鴿也有可能視線受阻……”
楚宥斂抬手,示意李錦噤聲。
他微微斂著長目,厲聲道:“傳令下去,所有羽龍衛沿著王妃的路線出發,今夜勢必找到王妃!”
下方一眾幕僚面面相覷。
早就聽聞敏王猶為寵愛敏王妃,他們還以為此言七分虛假,敏王志在天下,怎么會重兒女私情?
今日才知竟是真的。
大戰在即,怎么能提前發動羽龍衛打草驚蛇,卻只為尋找敏王妃?
有幕僚想要勸阻。
楚宥斂卻根本不給他們機會,轉身就離開書房,看樣子竟是要和羽龍衛一起尋找敏王妃了。
李錦沉默片刻,堆起滿是褶皺的老臉,笑道:“王妃懷著孕,王爺自然擔憂了些,諸位大人,今夜先到此為止,散了罷!”
有些幕僚才恍然大悟一般。
他們就說,敏王薄情冷性,怎么會為了一個女人方寸大亂?
卻原來是為了孩子。
李錦背過身,悄然松了一口氣,眼下這個時機,他非常擔憂別人察覺到楚宥斂的軟肋是顏玉皎.
楚宥斂騎上馬,隨著羽龍衛奔走于密林之中,追尋顏玉皎的蹤跡。
一路走來,草木破碎,打斗的痕跡異常明顯,還有斷腿的馬匹嘶鳴,隱約間,毒煙的氣味于林間游蕩。
楚宥斂下意識屏住呼吸,令羽龍衛后退幾步,自己卻下了馬,手指自草葉間輕輕拂過,而后借著火光,端詳指腹上沾染的溫熱鮮血。
自記事起,即便做錯了什么事,楚宥斂也會堅稱自己沒有錯。他的心是冷的,情感是凍結的,就連親生母親都會畏懼他的眼神。
他這小半生,只在他的嬌嬌面前低過頭,并且心甘情愿。
可如今,他的嬌嬌出事了——
楚宥斂緩緩攥緊拳,眉眼染上濃郁的陰沉,指骨兇狠地凸起,好似即將破膚而出。
一個羽龍衛來報:“回稟王爺,屬下找到一柄折扇!”
楚宥斂側目,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染血的折扇,忽地頓住。
若是顧子澄在此,定會大聲叫嚷這他爹地不是崔如緒的扇子嗎?!
然而這里只有楚宥斂。
楚宥斂靜靜地看了扇子片刻,一時心思百轉,呼吸粗重,轉身上馬,道:“去皇宮!本王要即刻面圣!”
他已然猜到,普天之下,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顏玉皎奪走的人,只有陛下和崔上都護聯手。
好一個崔如緒……
楚宥斂后槽牙咬緊,眸眼猩紅,握緊韁繩的手微微發抖.
然而此刻的圣上,卻臥在新收的美人——曦妃寢宮內。
曦妃,乃晨曦之光。楚元臻賜給閆惜文這個封號,是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初見時氣血充足的活潑模樣。
彼時,楚元臻渾身沉荷難消,夏日暑氣最盛時,仍舊覺得骨頭縫里都在泄出絲絲縷縷的冰寒。
他臥在床榻,每日喝著苦藥,只覺得自己的命也苦得狠。
每日前來探望他的妃嬪,更是愁眉不展,哭哭啼啼。
楚元臻知道妃嬪們想要什么,無非是他死后,她們不用殉葬。
這個愿望他可以滿足妃嬪,可妃嬪們這等涼薄,到底讓他惱怒非常,就下令任何人無詔不得見他。
初次見到閆惜文時,楚元臻因毒發渾身虛弱,勉強穿一襲玄衣,坐著輪椅去后花園賞花。
閆惜文看到他,訝然道:“宮里連殘疾的太監也有人伺候?”
話畢就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連忙告饒:“公公,小女口無遮攔的,實在是對不住,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跟小女一般見識!
偏偏楚元臻最記仇,這一點他的堂弟楚宥斂體會最深。
他當即決定,非得給閆惜文一點見識不可,讓她知道,后宮只有皇帝才有人伺候。
于是閆惜文就成了曦妃,
今夜紅綃帳暖。
楚元臻高臥在床榻,拿起玉尺,抬起閆惜文的下巴。
閆惜文體格豐腴,玉尺一使勁,就把她下巴的軟肉勾出來,兩層堆在玉尺上,顯得臉都圓了幾分。
好像他幼時養的貍奴。
楚元臻忍不住笑了笑。
閆惜文卻怕得很,抖了抖臉皮,訕訕地跟著笑了笑,道:“陛下,您今日心情很好?”
楚元臻笑容不改,抬起手,閆惜文就乖巧地把腦袋懟在他掌心。
楚元臻揉了揉,見閆惜文眨巴著眼睫,可愛非常,心情愈發好起來。
“朕捉住了一只和你同樣可愛的貓兒,心情自然暢快!
閆惜文好奇看了楚元臻一眼,又瞬間收回眸光,心想,哪個倒霉蛋也被陛下這個黑芝麻湯圓捉住了?不過有人能分擔她的痛苦,真是太好了!
楚元臻雖然無力寵幸她,但每天都要她侍寢,然后三更半夜手涼腳涼地纏上來,把呼呼大睡的她凍得一激靈,和顏玉皎一起養十八個男寵逍遙自在的美夢再也做不下去了。
今夜更過分,楚元臻把冰冷的腳伸到她溫熱的肚腹,還嘲笑她:“哪一個閨秀如你這般肚子幾層肉?”
閆惜文怒了一下,女子的肚子都有幾層肉,那些肚子平坦的都在悄悄吸肚子!楚元臻懂什么!再說了,她好不容易大吃特吃養的肥膘,怎么能遭此侮辱?
然后就翻身把肚皮徹底敞開,任由楚元臻暖腳,笑呵呵道:“能讓陛下身心溫暖,臣妾之幸也!”
這番變臉,卻諂媚可愛的模樣讓楚元臻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但不過片刻,他淡下臉色,提了提閆惜文的后衣領,道:“走罷,陪朕看一看和你相似的那只貓兒!
閆惜文忙捧著楚元臻的胳膊,扶他下了床榻,又把披風給他穿上,才慢慢引著他往外走。
同處一張床榻許多時日,閆惜文早就察覺出楚元臻的病弱,可即便如此,楚元臻依舊不放手政務,有時眼睛受不了,還會讓她代讀奏折。
閆惜文有時候雖然惱恨楚元臻不顧她意愿封她為妃,但也隱隱心疼和敬佩這位矜矜業業的帝王。
然而這些心疼和敬佩,在閆惜文進入韶華殿,看到一臉蒼白縮在床角的顏玉皎時,蕩然無存。
顏玉皎摟著夜烏的脖頸,不允許任何宮女太監靠近她,只道:“櫻桃在哪里?本妃只要她!”
楚元臻拍了拍手,讓那些宮女太監都退下去,笑道:“敏王妃平日看著溫和,誰知竟是個烈性子!
話畢,他卻先看了一眼陷入呆滯的閆惜文,道:“愛妃,以后你們姐妹一起侍奉朕,也難免你深宮寂寞,如何?朕可還算寵你?”
閆惜文錯愕地回望:“陛下?”
顏玉皎更是呆了呆,她沒聽懂楚元臻什么意思,道:“什么侍奉?”
楚元臻瞇起眼,愉悅至極時,竟咳了幾聲,因病和毒而發青發灰的眼底愈發明顯。
閆惜文總算回過神,月余的宮廷禮儀訓導,讓她下意識跪地:“陛下萬萬不可,敏王妃是敏王爺的王妃,陛下如何強占弟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皇室荒唐,污了陛下名聲?”
顏玉皎傻愣愣的,她沒料到竟是這么個“侍奉”,一時匪夷所思。
“愛妃也說了,朕是皇帝,若是朕想,天下女子都是朕的愛妃!”
楚元臻定定地望著閆惜文,俯身握住她的胳膊,要她起身,“天涼,愛妃還要為朕暖床,不要任性。”
閆惜文抿住唇,沒來及說什么,顏玉皎已然站起身。
“著實荒唐!”
楚元臻慢慢移過去目光。
他的這位弟妻因一路奔逃,發髻凌亂,下巴還沾著血跡,如玉般秀美的面容脆弱蒼白,看起來憔悴極了,唯有一雙靈魅的眼眸似火般燃燒,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陛下只是天下人的陛下,而天下人不是陛下的誰。”
然而顏玉皎低眸,看到閆惜文輕輕搖頭,滿眼擔憂,她到底頓了頓,語氣委婉了一些。
“陛下自登基以來,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天下人莫不稱贊陛下的賢德和開明,陛下何必因一時之氣,毀掉自己的千古賢名?”
第86章 風云變幻
楚元臻目光深遠,忽而發笑。
“千古賢名……”
他笑了兩三聲就渾身巨痛,連呼吸都微微發抖:“朕登基不過幾載,能有什么千古之名?千古之后,史書上最多了了幾筆——嵒朝第二位皇帝楚元臻,自幼病弱,短折而死!
閆惜文怔了怔,不知為何心中酸脹難受,道:“陛下雄才大略,勤政愛民,您的功績定會流傳千古,還請陛下不要妄自菲!”
顏玉皎也想起楚元臻的身體不宜生氣,不由蹙起眉頭,不敢再言。若真是氣死陛下,她的罪過就大了。
楚元臻垂眸,直直望入閆惜文的眼底,他今夜難得不冷嘲熱諷,認真而安靜地道:“朕喜歡愛妃諂媚,又討厭愛妃諂媚!
前者會讓他覺得閆惜文實在純真可愛,后者會讓他意識到閆惜文不過是畏懼皇權才對他曲意逢迎。
世上沒人在乎他。
父王母后皆早逝,長姐只想著她死去的情郎,而對他厭惡不已;皇爺爺盼他把嵒朝拱手送給楚宥斂;明妃怕他現在死了,大皇子再無登基的可能,他們母子就要被趕出京城,甚至身首異處了……其余人更不必說。
楚元臻一時痛得站不住,只得半跪在地上,咬緊牙關。卻忽地聽到顏玉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微微抬眸:“你笑什么?”
聲音本來是狠戾的,偏偏因為虛弱痛苦而細若蚊蠅。
顏玉皎握住夜烏的嘴,免得它在圣上面前失態,被拖出去責打,自己卻勇猛地很:“臣妾笑陛下和敏王爺不愧是堂兄弟,連懷疑他人真心的模樣都如此相似。”
顏玉皎如今根本不敢想那些事,她怕自己越想越生氣,影響胎兒。但可以肯定,她這輩子只要和楚宥斂吵架,就定然是要翻這筆
舊賬的。
楚元臻微頓,不由凝望著顏玉皎鮮活明妍如春花般的臉龐。
月華臺初見時,他的弟妻就和楚宥斂眉來眼去,情意綿綿。
楚元臻當時就很嫉妒,憑什么楚宥斂父母雙全,健康聰慧,還有自幼相識一心愛慕他的嬌妻?!
楚元臻緩了緩呼吸,轉眸去看閆惜文,閆惜文低著頭,避開了楚元臻的視線,手指捏著裙角。
她看起來有些傷心,連發髻上往日一甩一甩的步搖都安靜了。
楚元臻伸出手:“愛妃,朕方才說錯話了,惹你傷心了!
顏玉皎默默旁觀,覺得這一幕出奇的熟悉——先冷聲質疑,見對方傷心又立即道歉。
這不就是楚宥斂翻版嗎?
或許楚氏皇族有遺傳瘋病罷,一個二個都瘋得這般相似。
奈何閆惜文和顏玉皎不同,她情緒來的快,去得也快。聞言,立馬笑了笑,握住楚元臻的手:“臣妾就是喜歡諂媚陛下,普天之下,誰不想諂媚陛下?可惜他們沒機會!哪里像臣妾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閆惜文說得眉飛色舞。
這副洋洋得意的圓貓臉,真是讓楚元臻越看越喜歡,他都沒有察覺到他在輕輕地勾唇,連臉上灰敗的病氣都被沖淡許多。
顏玉皎和夜烏呆呆地看著他們,一人一狗,又好似兩條狗。
閆惜文卻趁機瞧了顏玉皎一眼,給了顏玉皎一個“放心”的眼神,立時嬌憨地貼在楚元臻身上,身子扭得和水蛇似的:“陛下有臣妾一個諂媚陛下的愛妃還不夠嗎?臣妾不想讓別人分臣妾的寵愛。”
她裝模作樣、意有所指地白了顏玉皎一眼,嘟起唇撒嬌:“敏王妃長得比臣妾好看,若是侍奉陛下久了,陛下就會忘了臣妾,嫌棄臣妾的。臣妾不依嘛,陛下快把敏王妃丟出宮,臣妾不要看到她,好不好嘛!”
顏玉皎頓覺牙酸得要命。
親眼見好友如此表演,她總算明白好友為何入宮月余不見任何清瘦,還滋潤豐腴起來的原因了。
然后她一抬眸,竟見到楚元臻兩頰泛紅,似是極為受用的模樣,還伸手捏了捏閆惜文掛著嬰兒肥的臉。
“愛妃太過善妒,又忘記女官們教導的宮廷禮儀了?”
“那些女官可真討厭,臣妾身為陛下的妃子,只要能討陛下開心就可以了,學那些陳腐的東西作什么!”
“你總有理由不學習,懶貓!”
“那陛下喜歡懶貓嗎?”
……
他們倆你來我往的,似是蜜里調油般恩愛,說著說著,楚元臻還真攬住閆惜文的肩膀,離開了此地。
全然把顏玉皎給忘了似的。
顏玉皎目瞪口呆。
等人走遠了,她才摸了摸激出雞皮疙瘩的胳膊。
這對“昏君”和“妖妃”,著實對顏玉皎造成了一定的沖擊,顏玉皎抱著夜烏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天色微明,殿門打開了,女官們提著燈,魚貫而入。
“小姐!”
忽地聽到櫻桃的聲音,顏玉皎于睡夢中驚醒,才發現自己竟然困倦地抱著夜烏臥倒在床尾睡著了。
櫻桃的腿似乎被摔斷了,一瘸一拐地走進殿內,抬眸見到顏玉皎平安無事,眼淚立時流下來。
“別哭!”顏玉皎道。
因為蜷縮在床角太久,顏玉皎的腿已經麻木了,她只得艱難起身,過去扶住櫻桃。主仆二人皆行走不便,互相打量了幾圈,擰著愁眉。
夜烏卻嗷嗚嗷嗚地甩著尾巴,湊到她二人面前,要求摸摸頭。
顏玉皎不禁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夜烏的腦袋,對櫻桃道:“你的腿我會想辦法的,只要你還平安就好!
櫻桃哭道:“是奴婢沒用,芭蕉和青綠好像撞車了,還不知生死!
顏玉皎的心隨之悶了悶。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輕聲安慰:“夫君會找到她們的!
說起來,顏玉皎總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什么,卻一時想不起來。
然后就聽到櫻桃罵道:“崔大人在郎君面前藏得可真夠深的,平日里和郎君親昵得很,誰知道背叛起郎君來,也是如此很!”
電光火石之間,顏玉皎驟然想起楚宥斂曾對她說過,崔上都護擁兵自重,早就不滿楚元臻給他的待遇,有謀逆之心。
昨日崔玶原形畢露,那等陰險毒辣的模樣,也不像是忠君愛國。
若楚宥斂登基失敗,由四歲的大皇子繼位……以崔家人的從龍之功,崔上都護恐怕連攝政王也當得罷?
甚至難保崔家還有更大的野心,比如,楚宥斂和楚元臻鷸蚌相爭,他們坐等漁翁之利?
“本妃要見陛下!”顏玉皎猜到更大的秘密,一時心亂如麻,對著殿內滿臉疑惑的女官們道,“本妃有重要的事需要稟告陛下!勞煩爾等速速帶本妃去見陛下!”
女官們對視一眼,有幾個人退出去似乎去找陛下了。
顏玉皎心急如焚,來回踱步。
一扭頭,看見櫻桃蹙著眉,一臉不解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顏玉皎只頓了下,就明白櫻桃在想什么,不得不解釋一句:“我懷疑崔家人想趁機造反!
櫻桃緩緩瞪大眼:“這……”
她覺得她一個婢女不該承受這么大的秘密,但知道此地顏玉皎就熟悉她一個人,不得不和她分享,還是勉強回了兩句:“此事確實至關重要,小姐被抓入皇宮,郎君定然著急,心急之下萬一和陛下殊死一搏……”
顏玉皎心里沉了沉。
她最怕這種事發生,楚元臻自知時日無多,一副有今天沒明日的陰森模樣,而楚宥斂暴怒起來,也是不管不顧勢必你死我活的。
到時候,崔上都護打著“清君側諸反賊”的旗號兵臨城下,楚元臻會如何不知,但楚宥斂必死無疑。
顏玉皎忙沖到殿門前,左右問詢陛下到了沒有,或者讓她去見陛下。
她的心從來沒有這般慌亂過,櫻桃都在小聲勸她為了孩子著想,千萬不要著急,可是她忍不住。
顏玉皎斜斜倚在門框上,望著殿外漸漸發亮的天空,心焦如火。
然而她不知道,楚宥斂已經連夜抵達皇宮,正和楚元臻面談。
朝臣求見,妃嬪不得在旁,于是閆惜文送楚元臻至此就離開了。
原本崔玶也在,他辦了這樣一件好差事,自然要來邀功。
楚宥斂卻不肯與崔玶同屋而立,眼神如淬了毒一般,冷冷道:“本王以為這許多年的情誼,便是蛇也能暖熱了,可惜蛇終究是蛇,關鍵時刻反咬你一口,能讓你痛不欲生。”
崔玶瞇起眼,與楚宥斂對視,倒是沒落下風,還道:“陛下有令,臣不得不從,反倒是敏王爺連日來集結兵馬,籠絡朝臣,究竟是何居心?”
楚宥斂不愿與他多說,望向靜默旁觀的楚元臻道:“陛下若還想讓大皇子登基的話,就把崔玶逐出去!”
楚元臻這才懶懶地擺擺手。
“愛卿,你先退下!
楚元臻方才愣神,其實有些想閆惜文了,還是在閆惜文身邊最放松,不必面對這些詭譎之事。
崔玶默了默,只得退下。
他顯然不甘心,臨走前,望向楚宥斂的眼神意味深長。
楚宥斂知道崔玶想什么。
其實今夜之前,如楚宥斂這般多疑之人,既然懷疑崔上都護,就不可能不懷疑崔玶。
故而他也做了萬全的準備,只是沒想到崔玶會與楚元臻聯手。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他意圖謀反之事,禍不及家人和子女。
可崔玶卻非要顏玉皎卷進來,莫非是自以為抓住他的軟肋,就可以徹底拿捏他了?
楚宥斂冷冷地想著,錯了,他們都錯了,誰若是敢傷他的軟肋,他定會諸殺那人九族!
如今這殿內,除了他和楚元臻,再無旁的人,楚宥斂張口欲明崔家人意圖篡奪
楚氏江山的事。
卻不料,聽到楚元臻嗓音淡淡。
“朕沒想讓大皇子繼位!
“因為大皇子不是朕親生的!
第87章 東方既白
萬籟俱寂,東方既白。
初晨的日光照進殿內,一切陰影都無處藏匿,偏偏楚元臻的面容躲在沉沉紗幕之內,神色陰森難辨。
他分明形銷骨立,命不久矣,眼底卻盎然生機,儼然成算在心。
楚宥斂立在光中,久久沉默。
若大皇子不是楚元臻的親子,那楚元臻一直以來為何屢屢針對他?
難道只是單純地討厭他?
楚元臻等了片刻,見楚宥斂一言不發,頓時明白楚宥斂所思所想,輕笑道:“是,朕就是討厭你!”
楚元臻沒理由不討厭楚宥斂。
他年幼時,別的堂弟都自知身份有別,平日里絕不敢拔尖冒頭,偏偏楚宥斂,仗著自己的父王是皇爺爺寵愛的幼子,野心勃勃,幾番挑釁,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朕都快死了,實在不想在臨死之前還和你演兄友弟恭,那朕這個皇帝做的也太憋屈了……”
楚元臻只淡淡的說了這么一句,就轉移了話題:“皇爺爺臨終前告訴朕,崔仁茂有不臣之心,只是皇爺爺在時,崔仁茂不敢放肆,皇爺爺抓不住他的把柄,又礙于情面,不好處置了他,免得傷了老將們的心!
說起此事,楚元臻心里又翻騰起陣陣酸苦,他凄冷地笑了下:“反正朕也活不長,不如就由朕來唱白臉,誅殺這些有功的逆臣,你來唱紅臉,接納群臣,順利繼任江山。”
楚宥斂悄然看了楚元臻一眼,見他呼吸急促,儼然又要毒發,心里一時復雜至極:“那陛下是如何想的?以臣如今在朝中的名聲,恐怕再也唱不了紅臉了罷?……更何況,臣中毒之事,不是陛下教唆大皇子的么?陛下顯然并不愿意由臣繼任江山。”
“朕自然是不愿的!
楚元臻指甲灰紫的手顫抖著按緊了椅子扶手,胸膛劇烈起伏。
他屢次針對楚宥斂,屢次想置楚宥斂于死地,就是不想看著楚宥斂順利繼位,可等他快死了,又后悔了,楚氏江山不能斷送在他的手中。
“只是萬事由不得朕!
楚元臻閉了閉眼:“楚少庸,和朕聯手將計就計罷。”
崔仁茂想趁著他二人爭斗,兩敗俱傷之際,顛覆楚氏江山,他們就可以裝作爭斗的模樣,引導崔仁茂起兵造反,再聯手擊敗崔仁茂。
楚宥斂靜了片刻,道:“臣能信任陛下嗎?”
楚元臻抬眸,輕笑一聲:“你的小妻子還在朕的后宮……現在你覺得你可以信任朕嗎?”
他之所以要崔玶把顏玉皎捉來,除了給崔家人營造出他和楚宥斂不死不休的假象,就是為了引出楚宥斂,讓楚宥斂能心平氣和聽他的話。
楚宥斂下頜繃緊,死死地盯著楚元臻,聲音微厲:“好,臣可以和陛下合作,但臣需要陛下確保臣的妻子安然無恙!
楚元臻頷首道:“朕會把她和曦妃送到皇家祠堂,即便你我都敗了,京城就此淪陷,到底還有皇家護衛能保護她們離開……”
楚宥斂有所耳聞,皇家祠堂供奉著楚氏列祖列宗,當年皇爺爺特意留下的一些武功高絕的人守護祠堂,也算是為子孫們留下的一線生機。
此地確實比楚宥斂之前給顏玉皎安排的避難處,更安全也更舒適。
楚宥斂瘋狂跳動一整夜的心,總算勉強安定幾分。他眼睫顫了顫,聲音軟和下來:“臣想知道,臣的妻子如今看起來如何?可曾受了傷?”
他已經在極力克制擔憂了,昨夜抵達現場,摸到一手血之后,他恨不得即刻殺到皇宮,誅殺崔玶九族。
楚元臻默了默,道:“朕還不至于傷害婦孺,你妻子臉色紅潤,還有膽量嗆朕,看起來比朕康健多了。”
他冷笑了下:“你放心罷,總歸曦妃也在,不會虧待她。”
楚宥斂緩緩呼出一口氣。
是他的嬌嬌,對他都又打又罵,也不差嗆陛下這幾句了。
“臣多謝陛下,待明日臣起兵,還望陛下一定恪守諾言!
幾柱香之后,二人交談結束。
楚宥斂剛走出殿門,身后的楚元臻就演起來了,扔出鎮紙,砸到楚宥斂腳下,罵道:“亂臣賊子!”
結果下一瞬就連連咳嗽,一副氣急攻心、氣絕而亡的模樣。
楚宥斂卻腳步不停,顯然沒把楚元臻放在眼里,遇到站在門外等待的崔玶,更是連個眼神都沒給,渾身隱隱可見勃然爆發的煞氣。
崔玶眸色閃了閃,道:“大哥這是何必?如今還有認錯后悔的機會,想一想可憐的嫂嫂,她還懷——”
話音未落,錚地一聲,一柄小刀劃過崔玶的耳尖,插在門后。
崔玶耳尖一涼,連忙摸了一把,滿手鮮血,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幾步之外,楚宥斂眼神冰冷,指尖還握著一柄小刀。圣上特許他可以佩刀入宮的權利,至今還在生效。
“你也知道你嫂嫂懷孕了?本王真是詫異,從何時起,你崔如緒也成了欺負婦孺的無能之輩了?”
“你還記得你因厭惡權利爭斗,想要仗劍天涯、行俠好義,救百姓于水火的理想嗎?……還是說,連這個所謂的理想,也是你崔如緒用來騙本王信任的把戲?!”
楚宥斂語氣嘲弄又失望,雖然因為顧子澄是他伴讀的緣故,他更信任顧子澄,但到底也算信任崔玶的,誰知有些人就是不值得。
楚宥斂說完這話,沒給崔玶辯駁的機會,轉身走下石階。
他的身影漸漸遠去,而崔玶捂著流血不止的耳朵遙望著,沉默著.
商議結束后,楚元臻聽聞顏玉皎有急事找他,想了想,就趕去顏玉皎所在的宮殿。
只是進殿之前,他讓一個太監去喚閆惜文,但不要說是他的旨意,而是太監自己建議曦妃前來隨侍。
太監走后,楚元臻才進了殿門,又擺擺手讓行禮的女官們下去。
他踱步來到顏玉皎床前。
孕婦總是嗜睡的,尤其顏玉皎前半夜勞于奔波,后半夜驚恐難眠,身體早就疲憊不堪,等了楚元臻片刻,就撐不住,抱著夜烏去床上安眠。
連櫻桃也疲乏困倦,在顏玉皎的要求下睡在顏玉皎里側。
主仆二人和一條狗。
這等搭配少見至極。
楚元臻瞧了片刻,覺得他這位弟妹著實有意思,難怪他才抓了人,楚宥斂就這般急切地進宮了。
但楚元臻一時也沒有別的動作,直到殿外傳來閆惜文的腳步聲,他才特意側坐在床塌,保證一進殿就能看到床榻這邊的情形。
在閆惜文進殿門的那一刻,楚元臻探出手,掐住顏玉皎的下巴,俯身靠近顏玉皎,眼見著就要吻住她,卻又好似發覺什么一般,側過臉,望向殿門的方向。
閆惜文腳步頓在門檻上,神情怔愣,眼圈泛紅,她身后的太監更是連頭都不敢抬,竟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
楚元臻靜靜地看著閆惜文,儼然并沒有解釋的意思。更何況,他早就說過,他想封顏玉皎為妃子,讓她們兩姐妹一起侍奉他。
雖然他如此做,只是想讓閆惜文死心——像以前那樣待他就好了,千萬不要愛上他。
然而閆惜文喉嚨滾了滾,竟然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一時間,楚元臻也不知自己該高興還是該痛苦。高興閆惜文好像真有對他有情,痛苦他快死了,喜歡他作什么?平白耽誤自己的青春。
總之,事情按照他所期待的——
楚楚元臻低眸,看到顏玉皎不知何時睜開眼,冷冷地看著他。
——那樣發展。
“你何時醒的?”楚元臻收回掐住顏玉皎下巴的手,“朕無意冒犯,事實上朕沒有生育能力,根本不會怎么樣你。”
真是人之將死,不管不顧了,連這等自損尊嚴的秘密也說出來了。
顏玉皎瞪大了眼:“可陛下明明有兒有女?”
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顏玉皎尷尬不已,微微抿住唇,拼命想著措辭,明明她才是階下囚,可她竟有些同情楚元臻了。
“是朕讓她們找情郎的。”楚元臻無所謂般和顏玉皎聊起來,“畢竟朕若是沒孩子,皇位不穩。”
顏玉皎理解地點了點頭。
但片刻后,她猛地搖了搖頭,想
起來自己之前想找楚元臻是作什么。
忙起身道:“陛下!臣妾發現崔上都護可能有謀逆之心!”
夜烏早就被驚醒了,因為感受不到楚元臻的威脅,才沒有出聲。此刻見顏玉皎動作激烈,嘴里就嗷嗚嗷嗚地叫起來,似乎在提醒顏玉皎注意身體,還過去托住顏玉皎的背。
“嗯,朕知道!
楚元臻淡淡地敷衍著,閆惜文失望離開,他的魂也跟著離開了,眼下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顏玉皎怔了怔:“陛下知道?陛下確定自己知道么?等陛下和敏王爺打起來,崔上都護可能會兵臨城下,到時候……”
楚元臻卻在瞧夜烏的模樣,他覺得這狗十分眼熟,想了想,道:“長姐的狗怎么在你這里?”
話題轉的太快,顏玉皎茫然,片刻后回道:“長公主不養了,把夜烏送到狗舍,臣妾和夜烏有緣,就收養了夜烏……陛下有在聽臣妾講話嗎?臣妾說崔上都護可能會謀反!”
“朕知道了,”楚元臻擺擺手,神色也有些疲倦,“朕都知道,方才也已經和敏王商議好了,等午后你就和曦妃一起去皇家祠堂避難!
顏玉皎長久地愣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垂下頭,低聲道:“夫君方才進宮了嗎?”
楚元臻揉著發脹的額角,勉強還和她聊著:“是啊,生怕你受欺負,一大早就進宮想與朕和談!
第88章 意圖謀反
楚宥斂發覺她被捉到皇宮,就立即放棄了所有奪位的計劃,連夜趕到皇宮與圣上和談——
是不是在楚宥斂心里,她是比皇權霸業更重要的存在?
——這個問題的答案顏玉皎暫且無從得知,她已經乘坐轎攆,在趕往皇家祠堂的路上了。
午后,日光消失,烏云遮過來,所有的宮室殿宇都陷入灰色的靜默。
顏玉皎趴在轎攆的窗戶處,努力地向遠處眺望,試圖看到靜瀾軒的禁嬌閣,但或許是天際暗淡,她只能看到滾滾的灰紫云霧。
少頃,顏玉皎黯然撤回身體,慢慢摸著暈暈欲睡的夜烏,抬眸看向坐在她對面的閆惜文。
閆惜文一路上都神色恍惚,郁郁地絞著裙角,也不知多久沒喝水,唇角干裂起皮了。
顏玉皎猶豫著,不確定要不要告訴閆惜文,圣上對她并無綺思,圣上是故意讓閆惜文誤會的。
想了想,她拎起紫砂茶壺,倒了一杯清茶推到閆惜文面前。
閆惜文看了一眼,端起茶杯,放在唇前,卻久久沒有喝下去,茶水熱氣撩繞,熏得她兩眼發紅。
她低嘆一聲,茶杯放在案幾上,輕聲道:“玉兒,你實話說……陛下快死了,對嗎?”
顏玉皎微怔。
猶豫片刻,在對上閆惜文認真的眼神后,她只得點了點頭:“陛下中毒已深,可能就是這幾日了……”
閆惜文默了片刻,點了點頭,看起來沒有悲痛之色:“知道了!
顏玉皎頓覺異常,她挪了位置,坐在閆惜文身邊,問道:“惜文,你難道……你喜歡陛下嗎?”
閆惜文盯著裙角上的紋飾,聲音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身為知交好友,顏玉皎自是不愿閆惜文愛上一個將死之人的,此刻見閆惜文似乎還未察覺自己的心意,顏玉皎也沒有忍心點破。
“玉兒,你不知道——”
閆惜文回過臉,笑容輕嘲:“我之前喜歡韓大人,不對,現在應該叫他小盟主了……”
這個秘密委實讓顏玉皎愣了下,但她忽然就想起端午前夕,閆惜文為了追求一個男舞者,穿著大膽地去跳待玉詔組織的游樂舞的事。
——那個男舞者就是韓翊。
原來韓翊這么受歡迎,不止何茹宓喜歡他,閆惜文也喜歡他……
“我這個人的眼光實在不好,之前喜歡的人竟然是反賊,平白被羽龍衛懷疑是奸細,連累父母擔憂……如今好不容易放下韓翊,又怎么會那么快就喜歡上另一個人?”
閆惜文和楚元臻朝夕相處,對楚元臻的身體狀況格外了解,早就做好楚元臻毒發身亡的準備。
即便她真的喜歡楚元臻了,也是萬萬不敢承認,也不敢去喜歡的。
閆惜文勉強笑了笑:“我知道陛下今天是在故意做戲,他大概以為我喜歡他罷……如此也好,借著他這一絲憐惜,我也免得為他殉葬了!
她的笑容太過勉強,看起來比嚎啕大哭還要悲慘。
顏玉皎眼圈也慢慢紅了,把閆惜文抱入懷中,輕撫著她的脊背。
“惜文別怕,今日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話雖如此,顏玉皎望著窗外的鐵灰色的天空,眉宇間愁色難消。
而不遠處的樓閣之上,楚元臻遙望著她們的馬車漸漸遠行。
迎著微涼的秋風,他披著狐裘,還咳聲不斷,吐血連連。
又一次丟掉染血的帕子后,楚元臻身旁的老太監已然哭了出來,嗓音哽咽,哀聲道:“天涼了,陛下快隨老奴回去罷!”
楚元臻駐在原地,一動不動。
許久,他望向蒼茫天空,似是遺憾嘆息:“你覺得敏王妃如何?”
老太監不解其意,拿帕子抹了抹眼淚,道:“老奴這種身份,哪兒能妄談王妃之事?”
“朕恕你無罪!
“那,那老奴便斗膽說了,敏王妃相貌美麗,為人溫柔可親,看起來并無野心,是個好人!
“好人?楚宥斂這等奸詐之徒,竟會娶一個好人……”
“……”
“朕記得敏王妃以前并不喜歡楚宥斂,還和他決裂過,只是因為他們成婚了,敏王妃才愛上楚宥斂。”
“敏王妃好像很會愛人,你瞧瞧楚宥斂現在,春風滿面,一點兒也沒有之前陰狠鷙毒的模樣了……你說,若是朕娶顏玉皎為皇妃,她會不會也很愛朕呢?”
“……這……”
老太監吶吶不敢言。
楚元臻就笑了起來,嗓音沙啞,帶著咳血的虛弱:“行了,別害怕,朕知道你是楚宥斂的人,無妨,朕要死了,你們總該尋些出路。”
老太監嚇得立馬跪下來磕頭,大汗淋漓道:“老奴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還請陛下明鑒!”
楚元臻搖了搖頭:“朕說這一番話是想讓你轉告給楚宥斂,好氣一氣他,誰讓那么多人都愛他,卻沒有一個人愛朕呢?……楚宥斂憑什么這么幸福?朕好嫉妒……”
楚元臻回過身,一步一步走下長長的石階,他邊走邊回顧著自己這一生得到的稀薄愛意。
最終想到的只有前夜他于噩夢中醒來后,渾身冰得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閆惜文發現后,把他抱在胸口溫暖,像幼時照顧他的奶娘一樣安慰他:“陛下,臣妾在呢,臣妾身上可暖和了,簡直像火爐一樣……”
他那時迷迷糊糊中生氣,他的愛妃犯了欺君之罪,真是該罰!愛妃明明也被他凍得直打激靈,搓著手溫暖他的臉,卻謊稱自己熱得冒煙.
皇家祠堂足足有五層,建在皇宮偏遠之處的高臺上,遠遠望去,外觀著實肅穆堂皇,威嚴不可攀。
顏玉皎和閆惜文相攜而入,只見祠堂四周懸掛長燈,燈光下滿目的漆黑牌位,上面皆用燙金大字,書寫著楚氏皇族列祖列宗的名號,更是香火不絕,煙氣繚繞,好似誤入了什么香火鼎盛的佛堂和道觀一般。
不消片刻,似乎得知有貴人大駕光臨,此間的宮女們魚貫而出,將碩大的香點燃后,恭敬地遞到顏玉皎和閆惜文面前。
顏玉皎即便不在乎家仇國恨,也不可能接過香,跪拜這些楚氏祖宗。閆惜文就沒所謂了,接過宮女們遞過來的香,俯身長長跪拜。
見顏玉皎久久不接香,宮女們顯然極為不解,但也并沒有妄言開口,拿著香就悄然退下了。
閆惜文也不解,雖然楚氏的列祖列宗不是什么有名的王侯將相,但當下畢竟是楚氏當皇帝,身為臣民還是需要拜一拜的。
顏玉皎頓了頓,撫了撫還沒生出形狀的腰腹:“我懷孕了,實在不宜跪拜和聞香火氣。”
顏玉皎還是希望閆惜文把她當作顏右丞之女看待,而非前朝公主。
果然閆惜文沒再懷疑,而是心有余悸起來:“敏王這狗東西,眼下這個時機讓你懷孕可真是……”
閆惜文本就是個八卦的人,跟著楚元臻耳濡目染,也對天下局勢有一定的了解,也暗暗猜出楚宥斂是下一任皇帝的秘密。
“陛下更是可惡,明知你懷孕,還大半夜的派人去捉拿你,還好你沒出意外……”
閆惜文連忙小心翼翼地扶著顏玉皎去往大殿兩旁的椅子那里,不由分說地要顏玉皎坐好。
顏玉皎哭笑不得道:“我這一胎極穩,甚至連孕吐的反應都沒有,你沒必要這般謹慎!
“還是謹慎些好。”
閆惜文認真道:“你若是出事,你的父母和親友都會傷心的,還有敏王爺,他怕是要瘋!”
今早楚宥斂前來面圣時,她正好陪駕,不小心看了他一眼,就被楚宥斂渾身濃郁的殺氣嚇得渾身僵硬,還是陛下說后宮女眷不能聽朝臣議政,趕她出去,她才勉強喘出一口氣。
顏玉皎笑容也淡了下來。
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事,楚宥斂瘋起來實在不管不顧,視人命為無物。
思慮間,楚元臻口中的皇家祠堂的護衛們和幾個紅衣人走過來。
顏玉皎抬眸一看,極其詫異。
因為這幾個紅衣人都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正是端午節前夕,她觀看游樂舞時,救走韓翊的那些待玉詔組織的高手。
然而,還沒等顏玉皎詫異前朝組織的高手怎么會在楚氏皇家祠堂?紅衣人們就上前紛紛行禮,對著顏玉皎恭敬道:“少主!”
這兩個字擲地有聲。
驚得顏玉皎呆了呆。
閆惜文忍不住看向顏玉皎,嘴唇微動,口型正是:“他們是誰?”
幾個紅衣人又對顏玉皎道:“請少主一旁說話!
侍衛們一聲不吭,他們似乎只負責保護顏玉皎和閆惜文的生死,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顏玉皎本不愿和前朝之人有過多牽扯,但之前聽楚宥斂說過,待玉詔組織是她親生母親儷淑貴妃的母族。
所以她想了想,還是走到一旁,準備聽聽紅衣人們會說什么話。
幾人解釋一通,顏玉皎才明白,待玉詔組織既然她親生母親的母族,自然是奉她為“少主”的,所謂“待玉詔”,是等待玉詔公主之意。
只是待玉詔之前找不到顏玉皎的蹤跡,而韓翊在名義上屬于顏玉皎的表兄,便暫且認韓翊為“少主”,事事聽從韓翊的命令。
“得知少主在此,我等便讓韓盟主幫忙進宮保護少主,還望少主能原諒我等上次沒能認出少主的過錯,幸好少主安然無恙,不然我等……”
顏玉皎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韓翊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但很顯然,他一直沒泄露出去,可能是想繼續掌控待玉詔,也可能是想尊重她的意愿。
但眼下形勢迫人,韓翊能將她的身份告知待玉詔,并讓待玉詔高手保護她,算韓翊有點良心。
——雖然不多。
“無妨,各位不必介懷,當時我們都不知道我的身份,談不上什么原不原諒,而你們今日前來鼎力相助,我都會記在心上,多謝各位!”
大戰當前,這些武藝高絕之輩,顏玉皎求之不得,自然不可能推拒,而且見識過這些人的厲害,顏玉皎也更加安心了幾分。
然而紅衣人對視一眼,神情卻并無放松之色,眉宇愁思百結。
顏玉皎問道:“若有什么事,諸位直說就是!
為首的一個紅衣人輕嘆道:“在下盧思,少主叫我老盧便好,待玉詔為了打探少主的消息,這些年發展了遍布天南地北的消息網,得知了不少陰私之事,包括近日嵒朝令微長公主屯養的私兵與崔仁茂暗中潛行的大軍匯合的事……”
顏玉皎猛地一驚。
果然,就聽盧思繼續道:“所以我等懷疑令微長公主恐怕是和崔仁茂聯手了,意圖謀反啊……”
第89章 大戰前夕
楚唯青極其不滿楚元臻和連炿盟聯手,但她對楚宥斂除了畏懼,也暗藏著深切恨意——孟從南如果不是為了救楚宥斂,也不會死。
所以她不可能接受他們中任何一位的招攬,反正無論皇位上坐著她哪一個弟弟,她依舊是長公主,地位安然如故,何必還去折騰呢?
但當她摟著弱柳扶風的男寵,撥開男寵身上的輕紗,看到白色的乳,粉色的點,又聽崔玶在下方道:
“公主的才能絲毫不遜色于敏王和陛下,開國時,先皇太子又對臣的父親有患難之情和知遇之恩,故而臣的父親只愿意效忠先皇太子的后人,如今陛下毒入肺腑,恐怕……所以,公主如若有心繼任大統,臣和臣的全族都愿意當公主的馬前卒!”
那是楚唯青人生第一次,開始暢想除了長公主之外的權位。
縱覽千古,還從未有過女子登基為帝之事,她能做這個先行者嗎?
但她還沒來得及否認,就已經想象著她坐在皇位上的情景了。彼此她頭戴冠冕,傲視天地,跪在她腳下的群臣謹慎地聆聽她隨口下發的旨意,百姓們將她奉若神明,對她無盡地包容和尊崇,她可以盡情地享受男人,享受權錢,享受這天地的一切。
而沒有任何人敢置喙。
楚唯青揉弄男寵粉點的手頓住,隨即猛地把低喘的男寵扔到一旁,眸眼死死地盯著崔玶。
她忽然覺得,是了,皇位,這才是她一直以來想要的。
崔玶垂首而立,拿出一道手令,恭敬的遞給長公主的侍從。他的神情模糊不清,嗓音也平淡如常,卻切實地引誘到了楚唯青:“臣愿意留在長公主府做人質,只愿公主殿下能相信崔上都護的誠心!
這話的含義不言而喻——為了博得楚唯青的信任,崔仁茂愿意獻出自己的兒子當男寵,討楚唯青的歡心。
崔玶的顏色自然是極好的,少年唇紅齒白,風流俊逸,平日里嬉皮笑臉的,看著就討人喜歡,今日一身落拓白衣,安靜垂眸的模樣,也別有一番清雅的氣質。
楚唯青越瞧越喜歡,目光猶如實質般流連著崔玶脖頸上的青筋和纖細有力的腰腹……不由地生出了幾分熱燥的調弄之心。
——若是扒了崔玶這身白衣,不知內里的筋骨又是何等風情。
楚唯青慢慢側臥在軟榻上,單手撐住額角,撫唇低聲笑起來,她笑得前俯后仰,露出大片白膩的香肩,姣好的身段好似含露牡丹一般,引誘著人前來采擷。
就見崔玶慢慢登上臺階,單膝跪在楚唯青面前,握住她的柔荑,低頭輕吻,眸眼溫柔道:“承蒙公主殿下不棄,如緒愿效犬馬之勞。”
紅紗輕揚,掩住無盡情潮,
又被狂風吹過,折返,掀開一個巨大的“崔”字。
崔仁茂率領急行軍一路潛行,目前離京城僅剩二十五里了。
皇權在望,崔仁茂眼角的紋路愈顯風霜,然而他眺望遠方,卻看到一個美婦和幾個紅衣人策馬趕來。
他猛地勒住韁繩,只聽得一陣戰馬嘶鳴,暗淡日光下,他渾身的鐵甲猶如冰鐵般刺人眼球。
“全軍原地駐扎,聽候調令!任何人不得妄動前面那位女子!”
崔仁茂瞇起略顯狠戾的眼,凝望著那道愈來愈近的身影。
腦海中頓時浮現萬千回憶。
在他年少時,炿朝還沒亡,百姓們窮苦不堪,他家也不例外。為謀取一線生路,便舉家遠洋東渡,誰知竟然東渡到了高句麗。不久后,他還因為頗善弄桑和美食,成為了高句麗的官員,并結識了喜愛美食的麗公主。
然而身在異鄉為異客,即便成為高句麗的官員,崔仁茂仍舊覺得炿
朝才是他的家國,假以時日,他定然要回到炿朝,創下一番事業。
正巧,麗公主對他芳心暗許,某日醉酒,想說服國王招他為駙馬,卻引得國王暴怒,將麗公主軟禁,并勒令任何人不許提此事。
崔仁茂知道國王為何暴怒,因為國王想把麗公主遠嫁給炿朝靈帝,以此換取巨額財富和武力庇佑。
然而那夜雨急,麗公主突然闖入他的房間,一張秾麗嬌俏的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只一味抱住他,哀求他帶她走。
崔仁茂便想,若是他先國王一步把麗公主這等美人獻給靈帝,那些財富和兵馬豈不是就成了他的?
崔仁茂向來敢想敢做,否則當初也不會舉家遠洋東渡。
于是他就和麗公主私奔了。
這之后,歷經一番波折,他順利地將麗公主獻給靈帝,也如愿以償地得到了足以讓他招兵買馬組建一方豪強勢力的權財。
只是某日聽聞,麗公主因性子倔強被靈帝折磨得體無完膚時,心里隱隱痛悶片刻,但也僅此而已。
那時沉迷于在亂世中建功立業的崔仁茂,并不把兒女情長放在眼里。乃至經年之后,他成為嵒朝的元帥,因熟悉高句麗的種種,被派去降服高句麗,將高句麗王族都誅殺殆盡時,也沒有絲毫后悔。
如果不是今年回京述職,他在月華臺看到了眉鬢染上白霜卻更顯風情的麗公主,他甚至想不起來,他年少時曾被一國公主滿腔真摯地愛過。
崔仁茂是一匹喂不熟的野狼,隱忍蟄伏數十年,眼看著終于要得到天下了,也終于在看到策馬朝他奔來的梅夫人時,心里蕩起絲絲漣漪。
“麗兒,別來無恙——”.
幾個時辰之前。
梅夫人待在顏府,看完了待玉詔派人遞過來的信,不禁拍案而起。
自從刺殺楚宥斂未果后,梅夫人就擔心楚宥斂會把此仇報復在顏玉皎身上。她就打算離開京城,去往舊高句麗——或許現在應該稱它為安東都護府,聯絡舊高句麗的勢力。
梅夫人認為,無論結果如何,起碼能為顏玉皎提供一絲傍身之力,若楚宥斂真要報復,他們也能回擊。
直到顏玉皎被安然無恙地送往皇家祠堂保護起來的消息傳過來——顯然楚宥斂沒有記仇,還和以前一樣疼愛顏玉皎,梅夫人才又開始猶豫還要不要啟程。
然而今日待玉詔送來的信,讓她堅定了前往安東都護府的步伐。
崔仁茂竟然要謀反?!
還是和令微長公主聯手?
果然,他這等背信棄義、殘暴無情之徒,是不可能臣服于楚元臻這個病秧子的,恐怕早就暗中謀劃,蠢蠢欲動……長公主也是個蠢出生天的,竟然敢與虎狼謀皮。
梅夫人決定立即前往安東都護府策反崔仁茂的后備力量,直接切斷崔仁茂的后路,以此幫助楚宥斂和楚元臻困死崔仁茂。
梅夫人的行李早就收拾齊整,準備離開時,也沒告訴顏右丞。
誰知道剛到顏府后門,就看到顏右丞正牽扯她的馬,一臉靜默。
梅夫人也不由安靜下來。
到底和顏右丞夫妻十幾載,雖然情愛早已消磨殆盡,但她對顏右丞還殘存著復雜的親近之情。
“此去,我不會攔你,你做事總有自己的道理!鳖佊邑┑。
他說完,蹲下來扶著馬凳,語氣似是憂傷,又似是釋懷:“到底是我對不起你,可我顏家只剩我一人,我既然決定不再復仇,此生只為天下百姓請命,就免不了要繁衍后代,以慰父母親人的在天之靈,否則我死后,有何顏面于黃泉見父母親人……”
顏右丞抬眸望向梅夫人,目光依舊深情譴眷,低聲道:“就讓我再為你扶一次馬凳罷,你我初見時,你來集市買我的小馬,我就是這樣扶著馬凳讓你上馬的……”
初見即鐘情,十幾年海誓山盟,卻到底還是抵不過親族的分量。
梅夫人不忍再聽,踏上馬凳,握住韁繩,穩穩坐在馬鞍上。
她低眉,瞧著下方神色怔愣的顏右丞,顏右丞今日穿著一件短打,針腳粗糙,好似他們初見時穿的那件?稍傧嗨,也終究不同了。
回憶重疊間,梅夫人鼻腔酸澀,眼泛水光,最終只道:“這些年,多謝你給我和玉兒庇佑之所,只是萬般不由人……從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顏府可以辦葬禮了!
說完,她策馬揚鞭,隨著幾位待玉詔的紅衣人離開了顏府。
遠遠的,她聽到顏右丞的聲音,似乎是落淚哽咽了,細微非常。
“麗兒,此去一路平安!
平安——
這個詞對梅麗織來說,是她追求一生也難以得到的東西。
尤其在她看到打著“崔”字旗的急行大軍,就在眼前時。
但這一瞬間。
梅麗織似乎參悟透了命運。
數年前,那條被親族鮮血染紅的大沽河,反復在她的噩夢中涌現,她每每驚醒之后,都會因為難以手刃仇敵,而于痛苦中煎熬徘徊——卻原來這仇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
梅麗織握緊袖間匕首,像許多年前她逃出父王軟禁之地的那個雨夜一般,義無反顧地朝崔仁茂奔去。
與此同時,閆惜文也手握密信,坐著馬車奔向楚元臻的寢宮。
楚宥斂來去匆匆,應當來不及探查長公主和崔仁茂聯手造反之事,而他的手下對待玉詔這等前朝組織的話更是半句不信。
待玉詔無法向楚宥斂傳遞消息,更不知道韓翊有沒有將此事告知楚元臻和楚宥斂。
畢竟大戰在即,風云變幻,連炿盟卻安靜得詭異,誰也不知韓翊究竟憋了什么壞水……
顏玉皎懷有身孕,不宜來回奔波勞累,更不能輕易遇到危險。其余人也沒有資格面圣,更何況事關重大,除了閆惜文,其余人的話也沒有足夠分量讓陛下相信。
于是閆惜文自告奮勇,帶著兩個待玉詔的紅衣人和待玉詔的密信,返回了皇帝的寢宮。
顏玉皎等得焦急難耐,望著滿殿森然的漆黑牌位,竟覺得頭痛欲裂,腹中隱隱作痛。
幸好老盧懂得些許針灸技藝,替顏玉皎把脈片刻,就穩穩下針了。
不多時,顏玉皎蒼白的臉色漸漸浮上紅潤,明顯恢復了幾分。
她把懷中的手帕拿出來,又喚宮女們拿來筆墨,寫了幾個字:
[夫君親啟,聽聞長公主與崔上都護合謀,不知長公主勢力如何,內心猶如火煎……]
顏玉皎寫完這些,望著手帕上的簪花小楷,不知為何,忽然想起新婚次日,拜見公婆時,郯王爺說要給她找個女先生教導她讀書的事,可惜后來各種雜事耽誤了,未能實現。
她輕嘆一聲,繼續往下寫——
[……來年中秋,妾還想一觀夫君于月下舞劍之姿……今望夫君謹慎自守,早日與妾團圓——嬌嬌]
寫完后,顏玉皎迫切地握住老盧的手臂,把手帕遞給他:“想辦法盡快教給敏王,求你們。”
第90章 戰火月夜
可惜這張手帕被老盧帶走后,還沒來得及交到楚宥斂手中,楚宥斂就已經發動政變,京城霎時大亂。
當晚,中秋前夕,明月高懸。
顏玉皎站在皇家祠堂的高臺上,聽到獵獵秋風中傳來將士們的怒號聲和兵器相撞音。
血的氣息,無比喧囂。
夜烏猛地竄過來,圍在顏玉皎身邊打轉,尾巴快要轉成陀螺。
顏玉皎沉默片刻,俯身輕撫夜烏的順滑的毛發,她輕蹙起眉,語氣是掩飾不了的擔憂。
“小夜烏,夫君提前發動政變,難道是為了我嗎?”
可惜夜烏不會說人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只能把頭懟在她的掌心,讓她別擔心了。
顏玉皎越想越焦慮,抬眸久久地凝望著月亮,長嘆一聲。
忽地,另一道嘆息聲隨之響起。
顏玉皎立時扭頭。
幽幽冷月下,韓翊提著一盞燈,衣角翩躚,緩步而來——顯然這聲嘆息就是韓翊發出來的。
顏玉皎冷下
臉,撫摸夜烏毛發的手停了下來,夜烏察覺到她的情緒,警惕地看向韓翊,喉嚨嗚嗚低吼。
韓翊看了眼夜烏,輕笑道:“表妹不必如此防備,我今日來,是想帶你離開京城的!
顏玉皎只看著他,一言不發。
韓翊倒是從容不迫,把燈盞放在地板上,站在顏玉皎身邊,眺望宮門處的漫天火光。
“這一場惡戰,只有你們知道是楚元臻和楚宥斂演的一場戲,但那些奮勇拼殺的將士們卻一無所知,他們死得何其冤枉,何其無辜啊……”
顏玉皎蹙起眉頭,看不出韓翊這一番話是不是真心實意。
韓翊還是一身白衣,仿前朝文人雅士的裝扮。顏玉皎之前以為韓翊是自詡風雅、裝模作樣,如今才明白,韓翊穿的是祭奠前朝的孝服。
“我無從評價他們的對錯。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太平久了,就會生出欲望的蠹蟲,戰爭潛藏在和平之下,誰也不知道哪一刻會爆發!
顏玉皎垂下眸眼,道:“我本來還奇怪連炿盟為何如何安靜,今夜看到小盟主出現,總算安心。”
韓翊笑了笑:“你對我總是如此防備,卻對楚宥斂如此信任,明明他是你的仇敵,而我才你是表親。”
“我沒有感受到的好意,便不算是為我好,小盟主請勿妄言!
韓翊靜了片刻。
而后似是無可奈何,嘆道:“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他抬眸,目光深遠地望向天空,娓娓道來:“表妹以為,皇帝可以獨寵一人而廢掉三宮六院嗎?我不知楚宥斂給過你何種承諾,但男人的話信不得,你養母不就是個例子嗎?”
顏玉皎抿住唇,沒有應答。
韓翊繼續道:“如果楚宥斂登上皇位,你這個前朝公主,真的會被封為皇后嗎?假日時日,楚宥斂又真的能頂住壓力不會納別人為妃嗎?”
“你要陷入后宮爭寵之中嗎?你要你的孩子也陷入皇權斗爭之中嗎?看看現在的京城罷,這場戰爭是多少人的野心造成的,百姓何辜!”
最后這句話,韓翊是發自肺腑說出來的,以至話畢,眼角微微濕潤。
能被欽點為當朝探花郎,韓翊自然滿腹治國之策,安邦定國之心。
韓翊與顏玉皎的幼年不同,他是親耳聽到父王身死的消息,親眼見到嫡母服毒自盡的場景的。
皇家子弟多早慧,他也不例外。被府中幕僚捉去一路顛沛流離,其實也是他順水推舟——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待在那個喪事不絕的家里。
然而,他迎來的是被當作傀儡,肆意戲弄,辱傷尊嚴的十幾年。
這漫長的十幾年,不乏有癖好詭奇陰毒者騷擾他,褻玩他,甚至想要侵犯他……而那些曾經悲痛欲絕地握緊他的手,說要帶他復國的幕僚們,卻遠遠的用譏諷嫌惡的目光看著他,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
——大概這些幕僚也覺得他這個并無前朝皇室血脈的駙馬庶子,能有今天萬民朝拜的盛況,多虧了他們當初的英明果斷罷?更何況,為了復國大計,做些犧牲也是應當的。
殺光那些幕僚及其黨羽的那日,韓翊獨自坐在山巔,望著漸漸西落的日光,感受著身體流失的溫度。
擺脫束縛的喜悅漸漸褪去,不知未來該何去何從的茫然涌上心頭。
從小到大,韓翊身邊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復國。為此他們背棄道德,雙手染滿鮮血,韓翊也不例外,以至于他如今除了復國復仇之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也是在那一刻,韓翊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他注定要活在前朝的余暉中,注定要肩負起前朝的復興榮耀,艱難行地走在一條注定死亡的道路上。
——正如他那明知會戰死沙場還義無反顧的父親。
韓翊早已然看透天下局勢,比誰都清楚,他遲早會被喦朝這輪烈陽徹底驅逐,五馬分尸死在冰天雪地里。
但是沒關系,只要適應了孤獨和寒冷,死的時候就不會那么痛苦。
“我早就設想了我的結局,和我父王一樣,去打一場絕不可能獲勝的戰役,將最后的熱血撒在戰場上。千百年后,史書會記載,衛陽公主之子韓翊身死,烐朝徹底滅亡!
“……如果不是那日,我聽聞我還有一個名義上的表妹……今日起兵造反的人,會是我!
韓翊回眸望著顏玉皎,無人知曉那一日他死寂的眸底,掀起了一場怎樣瘋狂肆虐的海嘯。
所以他一路北上,考取了探花,想要見一見他唯一的親族。
表妹與他所想的一樣,是開在春風里的嬌潤之花,不曾沾染過半分復仇的血腥和陰暗。
“初見時,我就喜歡你,”韓翊低低笑了起來,“其實我長大后,對萬事萬物都極其厭惡,很少會再生出喜愛之心,表妹是例外……”
“可惜表妹不信我喜歡你,但我不怪表妹……我從沒有得到過愛,又如何去愛表妹呢?”
顏玉皎一時怔怔無言。
聽完韓翊的話,她隱隱理解韓翊的所思所想,但仍覺得可惜至極。
“你考取探花之后,就沒有想過順勢擺脫小盟主的身份,徹底成為探花郎,為天下百姓謀福贖罪嗎?”
“表妹或許沒聽懂!
韓翊靜靜地回望顏玉皎干凈柔軟的面容,聲音散在微涼的夜風中,灑脫從容:“我如此高傲自大,根本無法臣服于恨了二十多年的仇敵……我與楚氏皇族只會不死不休!
“復國”二字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血中,除非死亡,無法消逝。
顏玉皎心尖微微顫抖。一時間,竟生出無地自容的羞慚。
“對不起……”她道。
她對前朝的身份依舊無甚實感,也很難共情如此深烈的恨意。
但這對韓翊很不公平,明明他和炿朝皇族毫無血緣關系,明明該為炿朝皇族奮力復仇的人是她。
偏偏韓翊承擔了所有。
“表妹無需向我道歉,”韓翊輕輕牽起唇角,神色認真道,“表妹是尊貴的公主,公主永遠都是對的。”
顏玉皎怔愣在原地。
雖然每次見到韓翊都覺得他太過傲慢鋒利,但今夜她忽然發現韓翊其實是很溫柔的。
若不是那些難以掙脫的過往,韓翊想必也能表里如一,成為世人稱頌的溫潤探花郎。
……
夜色漸濃,月光如輕紗一般傾瀉而下,籠罩住這片寂靜的高臺。
顏玉皎俯身抱起夜烏的前爪,拉起好長一條,給韓翊展示。
“你要摸摸它嗎?”
她心中有奇怪的預感,韓翊悲觀厭世得不正常,完全不像一個野心勃勃想爭霸天下的梟雄。
夜烏還不知發生了什么,呆呆地用后肢撐起身體,竟然直立起來。
等它反應過來,就看到韓翊的大手探了過來,它平生最討厭男人摸他的毛,頓時渾身一激靈,嗷嗚一聲掙脫顏玉皎,把韓翊撲倒了。
然而兩人一狗分開的瞬間——三支飛箭刷刷而過。
顏玉皎驚恐地睜大眼,看著飛箭從她眼前掠過,插在不遠處的地上。
她摔倒在地,后背生出冷汗。
若不是夜烏掙脫她,順勢把她推倒了,那箭就射入她的心臟了!
韓翊自然也是差點被箭刺傷。
二人對視一眼,心情沉重。
“不要起身!”韓翊道。
顏玉皎自然不敢起身。
韓翊屏氣凝神,手肘撐在地上,悄悄潛行,而后把扎在地板上的箭拔了出來,默了默。
“是長公主的徽記……”他低罵了一句,“楚宥斂在干什么?之前不是胸有成竹嗎?……怎么任由長公主打到這里來了?”
顏玉皎也是驚了驚。
然而慌亂中,她想的卻是:“夫君不知道長公主和崔仁茂聯手的事,恐怕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韓翊沒說話。
下一瞬,又有幾支箭射過來。
夜烏渾身的毛都炸開了,揮舞著爪子把箭打開了,仰天嗷嗚一聲。
韓翊頓時覺得這狗有狼的血統,可現在容不得他想那么多。
他低下身子,走到顏玉皎面前,眸底燃燒著炙熱的火焰:“我之前說的話,你考慮得如何?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時機,你不必把后半生寄托于帝王虛無縹緲的恩寵,也不必擔憂會陷入后宮的爭斗……”
顏玉皎卻雙眸泛起水霧,慢慢抬手捂住腹部,打斷道:“我懷孕了,韓……或許我應該叫你表哥……”
她只說了這一句話,韓翊就已經懂了她的千言萬語。
他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不敢置信道:“你就這么愛楚宥斂嗎?……我曾聽你養母說,你之前不想嫁給高官貴族,因為不想侍奉公婆,不想伺候妾室,不想料理后宅……怎么這些輪到楚宥斂身上,你就都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