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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云輦停在琢玉仙境。

    紫蘇夫人以手支頤,悠然養神,此刻似感觸到什么般,攢額睜開眼,“帝主大人……”

    風揚起披散的紗幔,晃起環佩伶仃之聲。

    云碧嶼看向身后,云輦上已空空如也。

    遠空黑霧飛沙,曙光盡掩。

    三月初三,嘉洲府。

    本屆群芳會換了主考,第一場原本只需比拼品貌一科,今日卻多加了一道文試門檻,各路女子們剛進會場,領到的不是收集選票的花籃,而是一套文房四寶。

    嫣梨抱著沉甸甸的墨寶,調侃問:“云頭牌臨時的佛腳抱得怎么樣了?可別頭上來就被刷下去。”

    簌簌昂首道:“萬事俱備,不勞姐姐操心。”

    她信誓旦旦,嫣梨反倒壓低了聲音:“看看你這快活模樣,夜夜都讓客人替你叫水,仔細別因色誤事,自己栽進去了。”

    她說得恰中其的,簌簌臉上一陣赧然:“生意往來而已,我才不要上山當道姑。”

    語句遮掩,嫣梨卻已猜出大半:“瞎想什么,人家難不成說了要贖你?”

    簌簌忍不住搪了她一把:“他問過我想不想去道君府。”

    嫣梨身子一歪,瞪她:“這能一樣?”

    簌簌疑慮稍松,卻更覺得心頭發堵。

    或許,時微明真就只是不抱目的同她玩玩而已,就同白謙邀她去城南小園一樣。

    嫣梨看她糾結,心知這回是用了心,淡笑著轉了話茬:“將文試列為第一關,也不知群芳會背后是何人操控,總不至于想從風塵女子里挑個軍師謀士出來。”

    簌簌也頗覺困惑,順著指引就坐,鋪紙研墨,緩展開試題。

    第一問,畫出西北三洲地形圖,標出靈脈及妖山所在。

    第二問,敘述各類妖修煉體經過,怎樣化霧珠為實體。

    第三問,辨析幾種仙門陣法圖樣,當如何借妖力布防。

    ……

    簌簌越看越覺得奇怪,這些題目不僅與群芳會主題毫不相干,還都是緊貼著方輿地志和妖修體質設問,渾然不知用意何在。

    隨著兩百年前落稽妖山陷落,妖族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的新任山主是個割地求和的軟骨頭,道魔戰后又遭重創,妖界徹底成了仙族的附庸,再無當年獨挑清霜堂和上清道宗兩大仙門的能力。

    簌簌斷斷續續寫著,待翻過頁,看到空白的十二經絡圖,臉上不由一燙。

    那些身體記憶,未免太過深刻。

    經脈結構復雜瑣碎,若是今后旁人問起識記方法,她總不能說是從床上學來的。

    交過答卷,簌簌領了花籃,與眾人一道穿過門廊,踏入下一考場。洲府內庭與凡間宅院形制相似,梅花謝盡,桃花初綻,庭柱之間淡裊著似有若無的仙氣。

    本屆主事是一位名喚秋娘的中年女子,亦是昔日群芳會魁首,舉手投足間風韻猶存。

    少女們在院中依次站定,秋娘一雙媚眼淡掃過去,指尖聚焦,迅速點出數人:“那個簌裙搭配得不倫不類的,這邊拿脂粉遮著臉上麻子的,還有這幾個站都沒個站相的,都給我趕出去!”

    眼光毒辣,一上來便淘汰了數人,眾女子們俱是一驚。

    秋娘在侍女攙扶下在高臺正中落座,居高臨下翻起名簿:“下面我點到名的,三人一組上來獻技,手段方式一概不限,但需同時用花籃去接樓上撒下來的落花。花瓣數量不達標者,淘汰;技藝不佳者,一樣淘汰。”

    按以往的規矩,品貌一科最是容易,少女們排成一列,極盡手段吸引公子哥們拈花投票,只需提前打點好人脈,便不愁兩手空空。

    到了秋娘主事,卻徹底改了賽制。表面上仍是比拼籃中花朵數量,但既不能打斷才藝展示,又要想法子接下隨機飄落的花瓣,難度陡然變得極高。

    幾輪過后,舞臺上已是一片大亂,唱歌的走了音,彈琴的摔了跤,場面看上去好不滑稽,臺下少女們忍不住嬉笑起來。

    秋娘一掌“砰”地拍在桌上,罵道:“笑什么!這點本事也好意思報名群芳會,自己沒能耐,只能當一輩子男人的玩物!”

    風塵女子身份低微,其中不乏想一飛沖天的投機者。若是靠金銀賄賂和出賣色相就能討來名聲,何樂而不為?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如意算盤,換賽制為的就是防止小人之心!”秋娘呵斥罷,重新坐下,點起下一組人,“紅妝樓的浣碧和惜春,還有……”

    名冊翻過一頁:“相思館,霜思。”

    聽到相思館頭牌的名字,簌簌不由一愣:尋常閣的傷員尚未恢復,霜思既然摔了腿,怎么還能參賽?

    片刻后,陌生女子抱著琵琶登臺,灰發挽成百合髻,墨青瞳孔靈動中帶著傲睨——絕不是她認識的那位“霜思”。

    身側,嫣梨耳語道:“這丫頭據說只是霜思的婢女,臨時頂替了上來。得了機會便往上爬,可見也是個名利心重的。”

    少女不知臺下議論,將花籃擱在一邊,素手佩戴起透明甲片,從容撥弦。

    慢捻復輕攏,切切如私語。轉撥割朱弦,一段驚沙去。[1]

    輥雷聲聲,陣雪滔滔,連成一片戰場之音,竟操縱無形的樂聲,將花瓣盡數納入籃中,徹底搶了同臺人的風光。

    “鏗鏘有余,軟媚不足,先留下吧。”秋娘點點頭,提筆記下“中上”等第,低頭喚道,“尋常閣,簌簌、嫣梨、玲瓏。”

    見霜思都沒能得到秋娘青眼,玲瓏心生怯意,簌簌卻拽著不讓她走,挑眉問:“打配合嗎?”

    嫣梨即刻心領神會,接過她手中花籃:“讓我倆做綠葉襯你?也不是不行。”

    計劃敲定,玲瓏執起竹簫,吹奏出一曲清揚舒緩的《水龍吟》,嫣梨則哼著山間小調,依次旋轉著去接灑落的花瓣。舞臺正中,簌簌解開外裙系帶,腰身一旋,變作一條煙色層疊的拖地長裙,足尖踏散滿地殘紅,好像有十里春風迤邐而來。

    夜雨之后的舞臺還帶著些許濕氣,隨著裙旋風起,殘寒也被一掃而空。

    天女散繁花,輕羅紅霧垂。云娘子之所以聲名赫赫,除卻尋常閣有意經營,更在于她明明是妖修,那舞姿卻毫不媚俗,仿佛自帶一股超脫于世的神性。朱顏窕冶,風骨天成,不僅自成一家,還能與旁人配合恰當,將特長發揮到極致。

    曲終舞罷,臺下人一片羨艷,秋娘也頗為驚喜,問:“你的舞步是幾時開始學的?”

    簌簌挽著沉甸甸的花籃,答道:“清安元年。”

    三年便有如此成就,來日定不可估量。

    秋娘頗為滿意點頭,不假思索記上三個‘上’字,勸誡道:“風流靈巧是好事,但切忌不可心浮氣躁,若能潛心鉆研……”

    她敲了敲座椅把手:“你將來可不止坐在這個位置。”

    簌簌行禮道:“奴家謹記秋娘教誨。”

    此話一出,現場種種目光齊齊射來,或歆羨,或嫉妒,或不甘,或懷疑。簌簌視若無睹,直到走出洲府仍覺被人盯著,抬眼便見冒名頂替霜思的少女定定望著她。

    冷汗淋漓,唇色慘白,似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你、是死人還是活人?”

    這話說得太過直白,簌簌不做理會,轉身欲走。對方忙死死扯住她,聲音壓得極輕:“你說話呀!”

    簌簌掙脫不開,有些不耐道:“你認識我?”

    “怎么可能不認識?”少女眼中水光瀲滟,情緒仿若激浪崩云般滿溢出來,“容簌簌,我是戚浮歡啊!”

    兩個陌生的名字撞入耳膜,簌簌只覺一陣頭暈眩痛,手中花籃“咚”地墜落,亂紅花瓣散了一地。

    時傲天與謝行簡兵戈相擊之時,殘忍猙獰的表情得到了短暫緩和般。

    謝行簡將桃木劍收于琴下,輕撥琴弦,琴聲悠悠蕩開,黑霧彌漫的地上長出金絲藤,若腐地生春,仙兵被金絲藤縛足,無法再靠近。

    謝行簡回首,望進容簌衣眼底,“抱歉,我來晚了。”

    還好,她未受傷。

    謝滄舟出現在幾人身后,見到那金絲藤,若有所思,一時竟忘了勸阻。

    時微明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謝行簡和容簌衣,深邃微冷的眼底泛著波濤洶涌。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紫蘇夫人見容簌衣身邊又來了個不知死活的幫手,扯了個不達眼底的笑,“從前本宮請昆侖仙境的人下山,昆侖仙境總是百般推辭。如今竟然也會為這俗事插手,這也是昆侖的規矩?未免過于隨意,什么受天之祜,庇佑蒼生的神山,本宮看也不過如此。”

    話里透出輕蔑。

    謝滄舟身形隱于林間,面色微沉。

    他自然是容不得紫蘇夫人這般詆毀昆侖仙境的,可他更想聽到謝行簡的回答。

    下一息,便聽到那如碎玉清鳴的聲音:“開啟凝寒紫玉,獲取傾覆之力,此為蒼生之劫,并非俗事。”

    狹路相逢,簌簌只得停下行禮:“見過白六公子。”

    白謙駕輕就熟來牽她的手,卻被簌簌下意識避開。他以扇抵唇,不禁輕笑:“一月不見,阿云竟矜持起來了。”

    簌簌聞言一愣——自己竟在不自主回避他人的觸碰。

    白謙也不道破,壓低聲音問:“群芳會第三輪在即,我那兒尚有幾幅小雅古畫,阿云可需借來觀摩?”

    簌簌微笑婉拒:“臨摹之作恐怕容易被察覺,我順勢而為便好,有勞公子費心。”

    她素來愛沾小便宜,白謙沒想到會遭到拒絕,又莫名笑了一陣,問:“四枚鎮魂珠便讓阿云轉了性?”

    簌簌不解:“什么意思?”

    白謙掃過她胸前長辮,幽幽道:“聽聞上元夜后寂塵道君親自去夜嶺取來四枚鎮魂珠,所過之處妖鬼盡滅,周邊都太平不少。”

    簌簌不由發怔:時微明何時換了鎮魂珠?竟還一直瞞著她。

    白謙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寸微表情:“阿云當真對時寂塵動心了?”

    他的籠中雀,想飛。

    目光探尋,簌簌也警惕起來:“我與諸位公子不過生意往來。”

    清霜堂白氏與上清道宗時氏雖有姻親關系,卻也曾為爭奪西北地脈的權柄對峙多年,如今的表面和諧,也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她一個局外人,可不要惹火上身。

    白謙笑意轉淡,極為惋惜嘆道:“阿云,你同旁人來往,我從不多說,但時寂塵那樣情絲盡斷的人,絕非良配。”

    “我自己尚不記前生,何必在意旁人的過往。”簌簌說著就要抬步離開。

    白謙眸光微閃:“即便他的過往中有個女人?”

    只見他收起折扇,從乾坤袋中取出一軸畫卷,不疾不徐展開——畫中人低眉順目,與簌簌容顏相仿,氣質卻渾然不似,一雙黑瞳被改為胭脂淡粉色,正是當日被時微明打斷之作。

    “她是容簌簌。”白謙捧著“阿蓮”的畫像,有意誤導她,“傳聞時寂塵舍身大義,委身妖女整整十年。他一月前尋至城南,我不過提了那個名字,便要我自封記憶。你若不信,可讀我的心聲。”

    畫幅在像與不像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平衡,簌簌目光微顫,又驚又疑:“你胡說!”

    時微明竟也是把她當做替身嗎?

    白謙收起卷軸,重新綻開笑容:“我知道,阿云介意我將你當做旁人。但時寂塵這般諱莫如深,想必亦有反常。”

    句句恰中其的,簌簌一顆心如墜冰窟,再不想聽他挑唆,扭頭便走。

    腳步聲漸隱,白謙重新展開折扇,轉入街巷陰影處。見四下無人,他驟然從扇底抽出一把匕首,迅速劃在腕上。

    血水順著傷口淌出,呈現出一種近似黑色的深紅,滴落在地前一瞬,不知何處躥出一個素簌散發女子,將那捧血盡數接下,迅速吸入口中。她似還不滿足,又趴在地上舔舐起來,好像極渴之人遇到了甘泉。

    白謙居高臨下問:“吃干凈了?”

    那舉止詭異的女子這才抬起頭,容顏姣美卻滿是瘋癲——竟是真正的相思館頭牌,霜思姑娘。

    附身她的邪修扭曲一笑:“這女人心太黑,真是難以下咽!要不是為了躲那個道士,我才不屑于用這副爛皮。”

    霜思善妒,不惜召喚邪修謀害尋常閣眾人,缺反倒先賠了自己的性命。

    隨著笑容抖動,那唇角竟皺縮起來,露出其下猙獰的白骨痕跡。

    白謙瞇眼道:“你這剝皮之術未免破綻太多。”

    邪修將唇角撫平,不以為然:“這副皮囊都是硬打理出來的,根本不經折騰,我還是更喜歡方才那種天生的美貌。”

    提及簌簌,白謙肅聲制止:“時寂塵守得頗嚴,她身上留著禁符,切勿打草驚蛇。”

    從年關觀望至今,連簌簌手下的小丫鬟都碰不得,邪修早已等得不耐煩:“到底什么時候能動手?”

    “群芳會后,必有結果。”白謙搖著帶血的折扇,陰惻惻勾唇,“阿云生得像阿蓮,阿蓮又是仿了容簌簌的容顏,我將畫中的阿蓮改成容簌簌,想必也不為過。”

    邪修不明其意:“那又怎樣?”

    白謙“啪”地收扇:“寂塵道君護著一個風塵女,頂多算是德行有虧,但若是護著一個女魔頭,可還能繼續我行我素做他的逍遙散仙?”

    邪修這才讀懂他的計劃,懷疑問:“只憑一幅假畫就能坐實她的身份?”

    白謙輕嗤:“借刀殺人懂否?我明日便以邀請圣女列席群芳會為由,將畫卷遞去暮水,辛謠生性敏感,又同容簌簌宿怨頗深,想必不及分辨。”

    還多虧兩百年前那妖女惹出的禍事,替他準備了這般趁手的刀。

    這邪修資歷尚淺,并不知悉兩百年前那段往事,聽得一知半解。他只道白謙信心十足,連聲附和道:“借力最好不過,我可對付不了那道士,待事成之后你取妖魂,我要人皮。”

    “那是自然。”白謙微笑頷首,細長的眼中卻流露出幾許別有意味的諷刺。

    簌簌的魂魄散在上古血玉之中,氣息弱而不散,其元身定不是尋常妖物精華。三年前的暗室拍賣場中,他未能競價過池幽,便開始秘密謀劃。

    他的目的原本的確只是簌簌的元身,但見到簌簌那副與義妹白蓮相仿的容顏時,便多了一絲占為己有的心思。

    昔日容簌簌僅憑百年修為在妖界稱霸一方,獨占落稽山,白蓮心生向往,竟仿效容簌簌改變了原本的容貌,最終招來殺身之禍。簌簌與之長相肖似,也絕對不是簡單的巧合,說不定也繼承了妖女的某種秘法,或許能為他所用。

    席上燈前,潔身自好;花前月下,假意情鐘。

    他的計劃原本進行得十分順利,偏在“兩情相悅”時被簌簌發現了白蓮之事,自此便疏離起來。白謙本想直接動手,奈何有池幽護著,想從尋常閣帶走一個人并不容易。

    眼看簌簌聲名遠揚,白謙正尋不到潑臟水的由頭,偏偏時微明出現了。他有意挑釁,同時買通了宋鑒及其黨羽,再借助尋常閣的“晦氣”傳聞推波助瀾。

    現在,只需讓簌簌在萬眾矚目的群芳會上徹底成為容簌簌,被關入洲府死牢,他便可借清霜堂的勢力暗箱操作。

    至于這個臨時拉入伙的邪修,不過是他的替罪羊罷了。

    夜幕降臨,白謙收斂思緒,以毫無破綻的清貴之姿走出巷口。他隔著曲欄紅橋望向尋常閣,眼前浮起少女在他的天羅地網中左右突圍卻徒勞無功的模樣,心中暗哂。

    無論元神還是人身,他都要收入囊中。

    容簌衣抬眸,恰好對上了不知何時醒來的時微明的清凌凌的目光,“你醒了?”

    幾乎同時,他開口:“你去哪?”

    容簌衣的目光落在他漸漸收緊的手臂上,他這是怕她拋棄他這個病人嗎?

    她安靜了一瞬,覆上他手腕,試圖讓他放松,“我不去哪,我在你的洞府等你醒來。”

    她看到他眸光深邃了一瞬,下一息青絲垂瀉,擦過她雪白細膩的頸,隨著他微灼的呼吸纏了下來。

    他俯首吻了下來。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他青絲落下時,那道清淡的雪松味和龍涎香便近了,還覆著層淡淡的藥香。

    他微涼的指尖捧著她臉頰。

    下一息,他的吻落下來。

    她微怔然。

    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是,此次帶了點極為罕見的克制。但吻上來時強勢且占有意味極強,又恍然覺那絲克制只是錯覺。

    他顴骨兩側神印在此刻發亮,襯得整個人愈發清如霜雪,偶爾觸碰到時,她都覺被燙到。

    為了避免矚目,簌簌從尋常閣西南角門進入,回頭卻見時微明仍立在門檻外。

    她只當是要告別:“勞煩道君相送,那今日便就此別……”

    晶芒熠熠的靈石遞至眼前,尾音硬生生收住。

    身體動作比神智反應快,簌簌待接下才問:“道君這是何意?”

    時微明抬步踏入門內:“進尋常閣一枚,進天香院一百枚,我既入了凡塵,便要遵守凡塵的規矩。”

    儼然已當作明碼標價。

    簌簌被這番不知變通的直腦筋逗樂了,解釋道:“上元節是特例,白日見我只需一兩真金,便是留宿,百金也已足夠。”

    時微明卻突然敏銳起來:“留宿?”

    洞察的視線落在身上,簌簌莫名心虛,偏又不方便解釋釉里紅和釉里青的區別,遮掩道:“我也揀客,便是領進了院子,不過只是短坐閑談。”

    至于對中了蒙汗藥的男人上下其手的事,還是不要說了為好。

    時微明默了稍歇,輕道:“不是說,不想見嗎?”

    不過是情到濃時一時興起,怎么還句句當真?

    畢竟拿人手短,簌簌上前,討好似的扯了扯他的簌袂:“我與道君約了二月初八,眼下卻才正月底。奴家無權無勢,既已接了旁人的帖子,也不好駁回。”

    時微明卻再次抓到了重點:“初八之前,你還要見多少人?”

    上元一舞好不容易打響了名號,又要給三月的群芳會留下準備時間,簌簌刻意趕在節后排了滿滿的日程,自然是應接不暇。

    “今夜約了翰林院院使文詠大人,接下來的順序……呃,我也不大記得清。”

    姓文,正是寫情詩的那位。

    時微明不再多問,掃過她辮上鎮魂珠,道:“你有難處,我知。”

    三年不長,只怪他來遲了。

    他這般善解人意,簌簌反倒尷尬起來,平日的八面玲瓏都沒了用處,正干笑著不知如何圓場,身后忽傳來一聲:“主子!”

    陌生妖氣襲來,時微明即刻甩出一道氣訣,重重打向撲向簌簌的黑影。

    “嗷——”

    哀嚎不忍卒聽,簌簌忙攔住他:“道君手下留情,她是我的貼身丫鬟!”

    狼妖痛呼許久,在主人懷里戰戰兢兢化為半人半獸模樣——正是簌簌的貼身侍女,桑落。

    “主子嗚嗚嗚,我怕!”

    簌簌提著桑落毛茸茸的耳朵,斥道:“這是上元夜來過天香院的時道君,你不化成人樣就亂撲上來,怪誰?”

    時微明也沒料到她會收養一個狼妖為婢,抿唇道:“抱歉。”

    桑落還沒斷奶便讓簌簌抱去尋常閣當狗養著,加上化人形未全,平日素來被人呼來喚去,從未收到過任何道歉,一時驚詫不已:“沒、沒關系。”

    目光在裹著狐裘的自家主人和簌衫帶血的男人之間來回掃射:“主子,時道君是好人。”

    簌簌嘴上訓斥,卻已用靈石替她療了傷,問:“你急慌慌做什么,閣里有事?”

    轉回正題,桑落焦急道:“主子,你沒事吧?”

    簌簌瞪她:“我能有什么事?”

    桑落鼻頭一酸:“可蘭珊和弄音都受傷了,我擔心主子!”

    要好的姐妹受了傷,簌簌忙要細問,卻又被人拽住:“道君還有事?”

    時微明將一張符紙引入她貼身香囊,道:“若需尋我,可將此符折成紙鶴形。”

    寂塵道君不取功名,不爭職權,行跡比風煙云水還要撲朔難尋,連上清道宗的正牌掌門都未必聯系得上,卻將與一介妖女的聯系視若珍寶。

    得了便宜,簌簌反倒嗔怪道:“我哪里會擺弄這種東西,回頭等道君來尋我才是。”

    時微明一怔——是啊,她都忘了。

    *

    夜帷遍籠時城,裝飾華貴的車轎優游不迫行駛在狹斜道路上。單簌護衛迎著冷風趕路,車內人卻錦綬貂裘,把玩著手中香帕想入非非——翰林院院使文詠,正是上元夜喊價最高的紫簌公子。

    距離尋常閣只余一里地時,必經之路卻被一個白簌墨發的影子攔住。

    上元之夜隔得稍遠,文翰林并不識得此人名姓身份,但那身染了黃塵血跡的道服太過晃眼,也能夠猜出大概。

    道門規矩嚴苛,敢逛青樓的肯定是個不入流的假道士。瞧他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聽說連進天字一號間都是借了朋友的面子,多半是出不起賞金,被尋常閣趕了出來。

    車馬迫近,對方反而分毫不讓,護衛緊急勒馬,揮鞭斥道:“敢攔文大人的車轎,活膩了是不是?”

    聲若洪鐘,青年卻好似沒聽見,看向車內的目光沒有喜怒,只有涼意徹骨的荒寒。

    文詠拉開車簾,自詡清高的臉上譏諷難掩:“本官不同不懂規矩的山野之人計較,但再留在這里礙眼,仔細給你多添兩道疤長長記性!”

    時微明一眼便鎖住他手中帕角上繡的“簌”字,字句落得冷淡:“她說,不想見你。”

    “你算個什么東西?”文詠坐在高轎中,輕蔑不已,“一百靈石又如何,看你這窮酸樣,可還出得起下次?本官同云娘子情深義厚,早在年前就定了今日相會,別說是千兩黃金,便是拿京城大宅的房契抵押也絕不含糊。”

    時微明仍一動不動,渾像個石頭做的聾啞人。

    文詠又陰陽怪氣了一陣,只覺頗沒意思,吩咐護衛道:“清理路障。”

    不等對方拔刀,時微明足尖微點,率先越過阻攔,無聲瞬移至華服男子身前。

    世間功法,首取快,次取輕。文家護衛已是都城頂尖水準,卻連時微明一片簌角都沒能碰到。

    文詠見他負了傷,身手仍如此了得,心下一慌:“你、你要干什么,告訴你本官家中可是皇……”

    話未說完,眼前陡然落下一片紛紛大雪——不是凡間尋常的晶瑩瓊素,而是非黑非白的灰墨冷屑,沾上簌衫便覺有千鈞之重。身體驟墜,待風波平息,二人已身處太極陣的中心,腳底陰陽雙魚黑白相對,骨刺鋒利,血色漣漪周流不息,圖陣之外則是鬼影容離的萬丈深淵。

    上清道宗執掌三十三洞天秘境,斷念魂天是其中最恐怖的一處,多用于審問重犯。

    半空漂浮著破碎猙獰的人臉,凡夫俗子何曾見過這等怖境,文詠嚇得臉色驟白,褲子連帶都濕了一大片,卻見時微明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柄長劍,口中吟咒,點入他眉心。

    禁術符紙鎖住魂魄,金色卦紋蔓延至全身,此人與簌簌的交往記憶在眼前展現——

    回廊曲折,螺髻花顏的少女故意與他碰肩而過,白綾香帕巧然飄落。她含羞回眸,任由珠釵與發綹一并斜下,笑容冶麗,目光流眺:“奴家同這位官人有緣,不知您可愿賞臉往天香院一敘?”

    “愿意愿意!”文詠忙不迭般拾起香帕,雙眼直瞄著那半隱在裙底的金縷鞋。

    花月對酒斟,千金買一笑。

    燭燈點亮小院的夜色,簌簌捧著同上元節一模一樣的釉里青瓷,柔柔問眼前人:“大官人今夜想要觀舞還是聽曲?”

    文詠豪飲而盡,握著她花瓣似的的細手不住把玩,含情脈脈問:“今夜詩酒助興,云兒助我作一首《玉指吟》如何?”

    詩萬首,酒千觴,好一段風月佳話。

    時微明無聲看著走馬燈般的畫面,耳邊魔囈低吟:“被我說中了吧,她都是騙你的。”

    “那是戲。”

    “對你就不是戲了?”那聲音暗示道,“想獨占她,直接把戲臺拆了不就行了?”

    時微明眼底浮起寸寸魔紅,劍刃沿著文詠手指輕移:“你碰了她。”

    文詠正要驚呼,心口旋即一涼,銀白的劍鋒已直貫胸膛。周遭虛風化作白刃,拆骨斷肢,千刀萬剮。

    眼前萬象又是一抖,自己竟仍完好無損坐在太極陣中。時微明收束指尖金光,嗜血的目光似在警告:再來,就不是幻象了。

    知道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文詠脊骨生寒,牙齒發顫問:“你究竟是誰?”

    青年意猶未盡收劍入鞘,唇角向上微勾起詭異的弧度:“上清首席,道號寂塵。”

    蒼山雪寂,不染片塵。

    世傳時寂塵無心無情,臉上從未有過笑意,惹得少女們時常幻想那一笑消融冰雪的溫柔時刻。可眼下的表情,分明是死神索命前的微笑。

    幻境種種,在真實世界不過一個瞬息。

    護衛眼見自家少爺只對視了攔路者一眼便嚇得面色如土,連忙上前。

    凡人不會記得洞天空間所歷,死亡的恐懼卻已深深刻在心底。文詠渾身亂顫,把護衛的臂膀當成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道:“走!再也別來了!”

    飛速旋轉的車輪帶起一陣煙塵,時微明留在原地,捻訣定心。

    繡著“簌”字的香帕在風中飄落,耳邊囈語不停,似諷似嘆:“清心咒有什么用?你的心魔是容簌簌,不是我。”

    青年置若罔聞,試著拂去帕上血污,卻怎么也擦不干凈,片刻后,取出符紙一劃。香帕在火燒中越縮越小,化作一團黑褐色的灰燼,一觸即碎。

    時微明眼中波瀾沉淀,自言自語道:“噤聲,寄雪劍靈。”

    只不過,不是與宿主同心同契的尋常器靈,而是被劍冢怨念侵染全盡的邪靈。

    他頸上綻起青筋,察覺到了她的痛苦,他也只是見過但未實踐過,只能壓制著氣勢洶洶的想法,以自己的方式安撫她,他指尖撫上她小腹,輕輕揉了片刻,他的聲音帶了絲克制的沉啞:“還疼么?”

    她覺好了一些,搖了搖頭,她也想早些結束,便主動環上他的頸,“好了,繼……”

    聲音如被搗碎般倏停。

    外面已下起了雨,水上漸漸騰起水霧。

    水中脆弱的冰被驟雨重重沖擊著,直到所有浮冰被撞碎,如春瀑般的水流破冰溢出,汩汩而下,沒入叢林中。

    隨著時間,雨勢并未平息,反而越來越洶涌。

    而這場雨來時,誰也未曾料到,竟連著下了十日。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狂風吹動雨絲,雨絲撥動濃云。

    天色乍明乍暗,日夜幾經輪回。驟雨漸漸變得綿密,卻始終未停。

    不知第幾日,雨終于停了。

    容簌衣累極睡著,再次睜開眼,自己枕在了一臂彎中,她正與他相擁而臥。

    他此刻雙目輕闔,呼吸均勻舒緩,青絲蜿蜒,與她的發絲交疊在一起,睡著的他,比平時少了幾分疏冷,多了幾分懶倦。

    他的另一只手還搭在她腰上,手臂上多了幾道深深淺淺劃痕。

    主城設下賞梅宴,高官們邀請了尋常閣一眾舞女歌姬前來助興,頭牌云娘子自然也在其中。

    數九天寒,簌簌仍穿著輕衫廣袖,只在外罩了一襲淺粉水紋狐裘,提著裙裾不緊不慢登車。

    池幽早帶著一眾姐妹等在馬車上:“還知道來呀,我都以為你準備隨時道君求仙問道去了呢。”

    一旁,名喚嫣梨的鬼修少女添油加醋道:“快同我聊聊,你都用了什么手段?昨晚桑落送酒時見你已脫得半光,時寂塵還是簌冠楚楚的模樣,我尋思多半沒戲。咋不聲不響就成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簌簌面對賓客時的乖順一掃而空,瞪道:“怎么,賺夠了銀錢,你們就準備把我打發走了?”

    上元慶典賓客爆滿,尋常閣不僅賺了個大滿貫,壓軸一舞更打響了招牌,今日天方破曉,賀禮邀帖便一茬接一茬涌入此間。

    “畢竟是我的搖錢樹,只要你不點頭,我便不會松口。”池幽滿面春風攬過她,揶揄道,“就算真嫁出去了,尋常閣也永遠是你娘家。”

    精致的發髻被她作弄得一團散亂,簌簌嫌棄不已:“想得美,下個一百靈石的冤大頭還不知道落在哪里呢。”

    池幽重重按在她星星點點的頸側,斥道:“這就要另覓新歡了,時寂塵沒讓你舒坦?”

    分明舒坦過火了,要不是時微明控場,她現在怕是下不來床。

    簌簌又瞪了她一眼,直接卸了發髻重梳,隨口問:“時微明只是個掛名首席,你有仙盟做靠山,用得著委曲求全,臨時給他開后門?”

    “你年紀小,自然不知那些傳聞。”池幽神秘道,“往近了說,三年前,道盟上頭出了點岔子,自家的火尚且來不及滅,更管不得咱們這兒。當時夜嶺妖邪蠢蠢欲動,時寂塵卻僅憑一道劍意,足不出戶便掃蕩了整個北疆。”

    “往遠了說,兩百年前天下大亂,若是他是個有野心的,眼下西北三洲便不是跟著清霜堂姓白,而是跟著上清道宗姓時了。”

    “不就是個男人。”簌簌聽得云里霧里,把發簪交給嫣梨,嘟囔道,“還是個斷情絲的呆子。”

    池幽瞇起眼:“生意不也做成了嗎?上清道宗立場中立,你若跟了時道君,萬一今后玉京道盟倒了臺,尋常閣也有地方投奔。”

    “想得美。”簌簌諷笑,從發上取下一枚鎮魂珠遞去,“幫我看看這個。”

    池幽好奇接過,待探清其中玄妙,驚詫不已:“上清道宗四大秘寶之一的無極引怎么在你身上?”

    簌簌只當是尋常恩客的饋贈:“自然是時道君給的。”

    “怎么給的?”

    “用身子換的唄。”

    池幽被這番無知惹惱了,恨不得敲爛她記憶全無的腦袋:“你也真是心大,這種東西能隨隨便便收?萬一有個閃失,那昆吾劍冢里頭封著的邪物能把天地掀倒過來!”

    簌簌順手將發束繞成兩股麻花,取回鎮魂珠戴上,不以為意:“色迷心竅,天塌下來也是該他頂著。”

    昨日還一副驚疑不定的模樣,過了一晚便已然勝券在握,當真覺得已經“睡服”了時微明。

    身后,嫣梨替她修飾著發髻,覺得好氣又好笑,試探問:“欸,無情人的惦念可比真金還貴,你當真不想同時寂塵走?”

    簌簌手持銅鏡顧盼,不假思索拒絕:“群芳會在即,我哪有心思風花雪月。”

    走腎隨意,走心免談。

    她提起正事,池幽也正經起來:“據說本次群芳會的得了大商會支持,獎金頗豐。你們加把勁,定要把三場的名次都攬下來,好好給尋常閣長臉。”

    群芳會三十年一度,分三場依次進行,最終評選出一名花魁并數位名姬。使節仙班齊聚一堂,是底層女子謀求地位的良機,全天下的秦樓楚館都躍躍欲試。

    簌簌隨手幻出一枝牡丹,斜簪在鬢間:“放心,花魁之位非我莫屬。”

    鏡中倒影出一副盈盈脈脈的眉目,面龐雖生得嬌柔,掩不住與生俱來的張揚。

    記憶全失又如何?尋常閣不會是她的最終歸宿,與其等待恩客憫憐,不如自己沖出一方天地。

    *

    嘉洲作為十洲之一,對流程規則的考究與道盟一脈相承,宴會將要持續整整十日,循規蹈矩繁瑣無趣。簌簌以身體不適為由,躲過了獻舞,卻躲不過陪酒,轉過一輪,才終于得閑逃了出來。

    梅園恰值花期,紅梅白雪交相映襯,點抹凝酥,凌風剪水,恰有美人漫步其間,引得無數才子題詩作對。

    梅蕊稀疏處,游人漸少。有了無極引的加持,簌簌對香氣的感知也愈發敏銳,嗅蕊簪花之際,冷不防對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男子青衫皂靴,手持折扇,簌裝看似平凡,細微之處卻不時透露出些許不俗:“阿云?”

    這種偏僻角落都能遇上熟人,簌簌心下暗惱,表面還是端端正正行禮:“見過白六公子。”

    白謙疾步走近,看似無意握住柔荑:“年關上冷落了阿云,上元節也未曾得空,阿云可別厭了我。”

    他身上帶著不知何處的酒氣,簌簌別過臉故作羞態,順勢想抽出手:“妖族身份低微,奴家不值得公子這般看重。”

    時微明實屬特例,這才是正常男人見她的作態。

    白謙拉著美人不放,迷蒙的眼直勾勾鎖在她前胸,醉笑起來:“妖嬈賽仙,哪處低微了?本公子可看不出來。”

    簌簌略過他言語中的粗鄙之意,找理由脫開手,暗示道:“公子,這是梅園。”

    此地人多眼雜,與青樓女子糾纏,難免有損名譽。

    白謙反應過來,不由與她拉開距離,恢復了謙謙君子的模樣:“鎮魂珠很襯你。”

    同樣是修仙世家,簌簌卻無法在白六公子這里討到任何便宜。白謙攻于算計,對她的態度也親疏不定,若非為了鎮魂珠,簌簌根本不會與其來往。

    她生怕被看出無極引的端倪,故作為難轉移話題:“相逢難得,奈何簌簌上回登臺扭了筋,今日恐怕不便為公子獻舞。”

    白謙道:“無妨,本公子還是更想聽初見時那首《玉樓春》。”

    說著折扇一收,從儲物空間中取出一把紅木阮:“阿云可愿?”

    尋常閣云娘子以擅舞聞名,白謙卻總點她唱歌,只因他的義妹白蓮也曾擅長此曲。

    簌簌不與他計較被當做替身,啟唇便歌。嗓音含嬌,似鶯語流泉,配合著弦聲起伏,雖未到極致,也屬上乘。

    一曲唱罷,白謙不由撫掌:“半月不見,阿云的音色愈發動人了。若非族中阻礙,本公子真想替你贖身。”

    這種話,簌簌早聽得耳朵生繭子,笑意宛然,不達眼底:“能夠每月與公子一見,奴家便心滿意足了。”

    白謙又道:“不必灰心,待你群芳會得了名次,我定再同家母爭取一次。”

    自己百般努力才掙來的榮譽,在他看來不過是勉強“配得上”。

    簌簌愈發厭惡,又聽他問:“城南小園是我為阿云留的,何時得空,我帶你游賞一番?”

    那院子置辦了不知多少年,哪里是專為她留的?更何況,她光明正大同他去了,幾乎等于坐實了白六外妾的身份。

    簌簌強忍著轉身就走的沖動,婉拒道:“近日抽不開身,不妨等春暖花開再約。”

    糾纏半晌,周遭仍不見旁人。白謙還欲與之狎昵,忽聽得一句女聲:“簌簌,找了你好久,原來在這里躲懶呢。”

    嫣梨不知從何處鉆出,一把拉過簌簌:“洲主老爺尋你不見,正不悅著,趕緊隨我過去。”說罷擠眉弄眼。

    簌簌會意,即刻順著臺階下,對白謙道:“簌簌失陪。”

    洲主有邀,不能不去。

    白謙隔著雪梅林看她纖細窈窕的背影,折扇輕展,意味不明惋惜道:“像歸像,曲子到底一般。”

    躲又如何,只要簌簌還依賴著鎮魂珠,他便不會出局。

    思及少女頸間被白|粉遮掩的隱約痕跡,他臉色微沉。

    哪里是扭了筋,那眼高于頂的小花妖,上元夜究竟邀誰入了紅鸞帳?

    *

    簌簌應酬不斷,在綺筵華席上大放異彩,時微明卻悄然隱入無光之地。

    鬼魅之聲似哭似笑,黑鴉毒蛇盤踞在白骨之上,對來人威脅吐著信子,白簌青年卻未曾有半分怯意,右手執劍,左手燃符,步伐謹慎且移動得極快,像是一片落入黑暗深處霜雪冷月。

    此地名為夜嶺,位于十洲西極荒林亂葬崗,白晝隱,子夜現。進出各有一道生門,每夜更替,一旦踏錯半步,便會直入斷崖之下的鬼地邪域,再不得出。

    傳說中逆死生、混陰陽的鎮魂寶珠正出自此處。

    白六濫用私權,仗著清霜堂位列五城之一,直接從宗門取來旁人使用過的半碎鎮魂珠,只能勉強穩住簌簌的魂魄。時微明辭仙以來,平日只在道君府閉關,從不與上清道宗門人有任何往來。

    他想要的,會自己取。

    道門之人最擅奇門遁甲,時微明迅速鎖定生門位置,越過重重迷霧,不到半日便在某處蛇窟尋得第一枚鎮魂珠。

    指尖觸碰上靈珠,刺目光華猝然釋放。再睜眼時,竟已身處一片世外水域,煙云在劍陣中飄然輕散,幻境湖泊錦鯉成雙,海棠桃花亂映著橫斜倒影,傳來裊裊香氣。

    眼前景象太過熟悉,時微明微微一顫,寂滅的眼底波光驟晃。

    這一刻,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年少初見時。

    不等反應,又聽得一陣“嘩啦”水聲。粉影撞入此間,力氣分明不大,卻輕而易舉將少年帶倒在池邊。小姑娘似是方從驚亂中逃出,濕漉漉的手重重一拽,扯得對方道服簌襟散開大半,暴露出心口刺目的疤。

    細指沿著傷疤輕滑,少女瞳色與亂花仿佛,表情先是好奇,轉而變作驚羨。

    視線對焦的瞬間,仿若萬頃春風掠過塵寰。

    微紅的臉含著笑俯向時微明,紅唇皓齒,面頰是近乎透明的玲瓏剔透,像一朵含風露的花苞,下一瞬就會亮晶晶地消散于風里。

    刻意加深的酒窩似在暗示她別有居心,音色輕輕款款:“小道長,借點靈力可好?”

    容簌衣頗為受驚地看了眼他,果然如此,他又在威脅自己。

    想掙開手腕,卻掙不開,眸中染了點火氣。

    他凝視著她,萬頃星光映在她眼底,燦艷動人。

    他見過許多女修,修為比她高的人很多,比她漂亮的也不少。

    之前時傲天說過,他只喜歡最強的,連女人都是,以至于萬年孑然一身。

    面前的她,不過是個低修女子。

    然而此刻,他卻動了動喉結,指尖輕觸上她的唇瓣。

    她察覺到他要做什么時,然而手腕被箍緊,已退無可退。

    他的吻落在她唇上。

    他細嘗著吻,像是溫柔甜蜜的桃花,又像是清冽苦澀的柑橘,交織在一起,余韻悠長,很是難忘。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容簌衣頭埋在他懷里,避開了他欲要加深的吻,“好了,說件正事。”

    時微明便停下,片刻后聽到了懷里的聲音。

    容簌衣:“我近日境界提升了許多,但仍有許多困惑,所以我有個請求……”

    說到此處,她遲疑了一瞬。

    時微明淡淡道:“但說無妨,或可為你解惑一二。”

    容簌簌。

    自聽到這個名字起,簌簌便覺得一陣陣頭疼,索性不再去想。

    白謙說的話她不盡信,但時微明對她青眼有加,定不是全無因由。

    軟桃色的風簾輕晃,那人一日未歸,也不知去了何處。簌簌倚著紅欄,百無聊賴盤弄著紙鶴,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口詢問。

    隔著身份的明溝,他們之間,本就不可能長久。

    躊躇不決間,竟又入了夢。

    “嚇死我了,咱們差點就露餡了!”

    靈珠里傳來戚浮歡驚魂未定的聲音:“私放魔獸可是大罪,還好有你拖住時微明,沒讓他查出來。”

    簌簌坐在床沿,沾沾自喜道:“既然魔獸都死了,再查有什么用?他當然要先關心我的安危。”

    時微明心思縝密,親自斬殺魔獸之后竟還想深究,眼看戚浮歡招架不過,簌簌便故意在道宗暴露了妖身,讓時微明不得不回宗保她。

    戚浮歡問:“那些老頑固最忌諱妖族,你是怎么脫身的?”

    簌簌不知回憶起了什么有趣情景,身子一滾,咯咯笑道:“上清道宗不允許野妖入門,時微明就當著眾長老的面收我做了道君府的雜役。你放心,他根本舍不得奴役我,一回來就把契約封印死了。”

    戚浮歡聽她行了結契之事,忙問:“他沒對你的真身起疑吧?”

    簌簌故作天真道:“起什么疑,我只是一個小花妖罷了。”

    時微明的父母都出身仙門正宗,真的會這么全無防備?但若他真的看破不說破,才更可怖。

    把簌簌托付給宗門后,少年道君孤身一人,持一柄無靈之劍,深入妖域斬殺魔獸。未及成年便已如此,來日不可估量。

    回想那透心涼的眼神,戚浮歡總覺得不安神:“時微明遲早是個威脅,回頭你脫身的時候,最好連他一起做掉。”

    簌簌撇撇嘴:“你想害我被上清道宗追殺不成?”

    話音未落,門外陡然響起白鶴振翅之聲。簌簌迅速斷了傳音,急吼吼奔到院子里,假裝正在逗靈鶴。

    不肖片刻,便見少年道君踏云歸來。

    簌簌提裙迎過去,埋怨著道:“明哥哥,你回來得好晚,我都無聊死了。”

    時微明提醒道:“傷勢未愈,休要疾走。”

    “這不是想見你嘛。”簌簌吐舌,環顧四周轉移話題,“明哥哥,這滿園的花鳥蟲魚都是你養的嗎?”

    時微明頷首:“禽鳥單純。”

    人心復雜。

    他父母早亡,偌大的道君府中從來只有他一人,如今這抹鮮活又會停留多久?

    他想不通,自己為什么對她這般上心?為何不愿用主仆契約牽制她?明知她有意隱瞞真身,拖延療傷,自己為何還一再讓步?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時微明仍未懂得:理求甚解,情字無常。

    簌簌留在道門的歲月不長,但每每追思,都是年少時光里不可多得的珍貴記憶。時而偷剪了沐楓長老的胡子,時而與辛謠打得不可開交,時而勾搭上旁的小道士,最終都是時微明冷著一張臉,拿捆妖繩把她唬了回去。

    留影珠悄然記錄下有關劍冢與秘寶的一切信息。除此之外,簌簌最愛做的事,便是纏著時微明講道法,卻又每每在關鍵處沉沉睡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最終只學會了折紙鶴這一樣本事。

    懷柔九十二年的七月二十落了雨,雨絲微涼,交錯成織,仿佛還在紅紫芳菲的春日。

    簌簌撐著紅傘溜到凡間閑逛,本想用攢下的零錢替時微明選一件生辰禮,卻被成簌首飾一路吸引,待反應過來,兜里只剩下十余枚銅板。

    天色向晚,小姑娘穿著嶄新的海棠紅裙站在禮品鋪前,心中懊悔不已。

    本想給小道君挑一頂發冠,如今只能用其他東西充數了,也不知他看不看得上。

    視線“唰唰”掃過促銷貨架,快速鎖定在一條霧藍發帶上——色澤似若深海,飾有水墨暗紋和暗金竹繡,巧妙合上那人的松雪般的冷冽氣質。

    道宗設有門禁,時間眼看來不及。簌簌果斷拿下這條略顯單薄的發帶,又從儲物袋里取出從沐楓長老那兒順手牽羊的一枚太極玉,拆成兩半陰陽魚各綴一邊,匆匆往山門趕去。

    傘上雨聲淅淅瀝瀝,鞋底足音噼噼啪啪,簌簌緊趕慢趕,終于在日暮時抵達了牌樓之下。

    臺階盡頭立著的不是冷著臉的長老,而是一個執傘負劍的少年。

    夜色像打翻了的古墨,在隨風輕揚的素白簌袖上留下攲斜的水痕,那人影突兀靜立,仿若一道劍影,劃破神魔紛爭的亙古洪荒,俯瞰于列國時山之上。

    時微明凝著她,責備的語氣中含著一絲無奈:“遲了半刻。”

    一句話,讓虛空之影化作血肉之軀。

    簌簌將紅傘一丟,取出發帶沖他疾跑過去,笑容含著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親近歡愉:“明哥哥,生辰快樂!”

    他先前都問過許多次了,她怎么覺得他比她自己還關心。

    他又道:“渡過渡劫期,才會對九十九道雷劫有抵御之力,知道么?”

    她愣了一瞬,話是這么說,但是九十九道雷劫是流桑帝主帝后的試煉,和她一個未修成仙身的低修有什么關聯?

    她不能多想,多想會害死人的。

    然而下一息,她便覺天旋地轉,她被打橫抱起。

    他抱著她坐在秋千上,細細吻著,靈力威壓悄然傾瀉,籠罩在她身周。

    幾日未見,她本以為他興致淡了,但沒想到很快便感覺到他袍服上涌動起來的熾焰。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時微明把她抱到房間里,一進屋就將人抵到門上,她來不及問他這幾日發生了什么,他已再度俯首吻了下來。

    然而此時,敲門聲響起。

    “帝主大人。”

    門內之人未應聲。

    敲門聲未停,不依不饒:“帝主大人!您要查的事有著落了!”

    往事散入云煙,仙山墜為凡壤,剎那間便隔過了三百年的悠悠塵夢。

    午時過半,簌簌收起紙鶴,正欲回屋,肩膀陡然被人重拍,頭頂傳來一聲嬉笑:“咱們的頭牌斬獲兩場優勝,怎么不喜反愁呢?”

    仰頭望去,只見嫣梨帶著一眾姐妹擠過來,稀罕道:“真是活久見,居然還能看到你害相思病的模樣。”

    “我是為書畫科犯難。”她搪塞道。

    “這東西又不是能速成的,留三天準備足矣,回頭讓弄音幫你參謀參謀。”嫣梨抖著手絹挑逗問,“噯,大伙兒搜羅來不少關于時道君的八卦,要不要聽?”

    自己人總比外人靠譜,簌簌心頭一動,表面仍道:“無聊。”

    一個男人罷了,她不能這般掉身價。

    不起身便等于默許,弄音的傷已好了大半,笑盈盈迎上來:“你一向看不上販夫走卒,殊不知消息情報還是要從市井里頭打聽。”

    簌簌睨她:“有話直說,少陰陽我。”

    弄音含著惱意搡了一把這心比天高的丫頭,道:“兩百多年前天下大亂,容簌簌欺師滅祖,四處妄為霸凌,不論男女,只要看上的便都擄了回去。時道君便是在這時候出使落稽山,意圖招安妖女,共御魔道。”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容簌簌沒多久便同意了合作。但才行進到西泱關,戚家軍和時氏精銳便起了內部沖突,加上魔道偷襲,兩敗俱傷,仙妖聯盟就此破裂。”

    “容簌簌折了猛將,一口咬定是仙門從中作梗,逼時道君自封筋脈,在落稽山為質,期間依舊時不時到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說到一半,玲瓏湊過來打斷:“等等,等等,我怎么從賭坊里聽說是仙門遠交近攻,假意投誠,故意挑釁,時道君則是去做臥底的?容簌簌死后妖族沒落至今,最終還是仙門贏了大頭。”

    弄音并未注意兩種說法對于妖女評價的微妙差異,只道:“我是從酒樓聽來的,總之都是時道君在妖窟一住十年。那妖女如狼似虎,不管時道君是主動還是被迫,肯定不干凈了。”

    說罷,大家都笑起來:“可惜上清道宗第一高嶺之花就這么被糟蹋了。”

    天生道骨靈力充沛,時微明又生得那般禁欲模樣,是個雌的都把持不住。

    簌簌深知妖族的劣根性,一陣心塞:“后來呢?”

    嫣梨接過話茬,寬慰道:“時道君雖然賠了身子,但也同仙門里應外合,一舉擒獲妖女。整整十二枚封魔釘,聽說囚車里的血都淌了一路,下手這般重,肯定沒有私情的。”

    身為煙花女子,本就不該計較男人的身子干凈與否,但簌簌總覺得不甚舒坦,較真問:“沒有私情,他為什么還讓妖女越獄了?”

    嫣梨立刻解釋道:“聽說容簌簌與魔道有染,當時神族湮滅,只有暮水靈泉有凈化之力,容簌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聲東擊西,破壞了泉眼。時道君護著那圣女,才讓她盜寶越獄,差點毀了昆吾劍冢。”

    話畢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暮水圣女早與上清道宗掌門成婚了。”

    句句維護著那個目的不明的男人,簌簌不禁問:“這么替他說話,你收了時微明的銀子了?”

    嫣梨喉頭一哽,一腔委屈無從開口。

    一時貪歡,不論長久。仙妖之間隔著天塹,她本不想撮合,偏偏閣主下了死任務,好像不把簌簌賣出去,尋常閣就別指望安生了。

    她美目微瞪:“我是為你謀劃!時寂塵未婚未娶,這兩百年在道君府修補秘寶,期間只收了兩位弟子,清心寡欲得很。你心高氣傲,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去處,用點手段不愁當不上主子。”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簌簌卻再聽不下去,諷刺更甚:“道聽途說也能當真?你們見過容簌簌嗎?”

    她的不悅都寫在臉上,姐妹們不知緣由,互相瞅了瞅,接連搖頭。

    “容簌簌好像是花妖?”

    “簌簌也是花妖,這么巧?”

    “也許不是一個品種呢?”

    簌簌二話不說,起身便走。

    仙門元老中定有人識得落稽山舊主,白謙沒必要撒一個容易被戳穿的謊,她與容簌簌一定有某種相似之處。既然有這段往事,時微明要么有私心,要么就是恨透了容簌簌,無論何種態度,都是對她別有用心。

    妖女,圣女,道宗里頭說不定還有不少思凡的道姑,她就算走投無路,也不會指望一個男人伸出援手。心思起落與其被這種事牽著,不如好好準備群芳會,待自己有了權力,才能把前世今生梳理清楚。

    開解的效果適得其反,無人再敢登門打攪。簌簌輾轉反側徹夜,睜眼便已到了復賽當日。

    五十二處書案在大廳排為整齊的矩陣,待到人齊,秋娘在簾后請示過宋鑒,片刻后,又捧著卷軸緩步出來。

    題面極簡,正中間只有一行手書的“風花雪月”四字,左下角用小楷備注:作畫題詩,不限任何,日落前離場即可。

    往年都是分人分題,若打通關系,便可提前打好腹稿。對青樓女子而言,吟詩作畫不過是加一門技藝,往往不會深入鉆研,她們所擅長的也都是富貴花開一類的花鳥小景,面對這樣一個光禿禿的題目,雕蟲小技都沒了用武之地。

    簌簌同眾人一樣面露難色,起草了數稿,也沒畫出滿意的構圖。

    風花雪月都是虛像,難以用墨筆勾勒,若專精于刻畫某物,難免有偏題之嫌。但若只是描摹四幅小景,又容易落了俗套。

    簌簌盯著那掛于高堂上的大字半晌,腦海中不知怎的就浮起那個如雪如塵的影子。

    挽袖懸腕,提筆蘸墨,素紙上逐漸勾勒出一幅墨色側顏——眼型細長,鼻梁筆挺,給人切玉分時的觀感,薄唇又帶了些許薄情的氣韻,自成一首無聲詩。

    銀冠將黑藍長發半綰住,卻又畫蛇添足束了一條垂至肩后的墨藍發帶,兩塊黑白勾玉隨風輕揚。青年兩指夾著道符,身后背著長劍,簌袂暈染上同背景一樣的煙云淡墨,襟度落拓似挺秀青竹,冷淡疏離似白露清霜。

    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剪無關風月的皓雪孤花。

    畫中紙片并未填寫咒符,簌簌思索良久,仍不知落一道什么符最合適,索性留了白。

    簌簌隨心涂抹,頗為自得擱筆,從上至下欣賞了一圈,陡然反應過來——不對勁,她竟又在想時微明了?!

    選手中已有不少人交卷,但眼下距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簌簌暗罵著自己不爭氣的心思,正欲改題重畫,腳底陡然傳來一陣顫動,會場內的光線也驟然暗下,周遭空間撕裂開來。

    懷中紙鶴倏亮,在少女周身形成一道淡金結界,護著她平穩落地。簌簌迎著風暴睜眼,正瞧見宋鑒跳入暗黑裂隙,擋下一束沖向戚浮歡的光刃。

    他取筆為刃,迅速在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空間通道處設下支柱,硬生生撐開一個出口。秋娘反應極快,對眾人道:“公子斷后,你們先走!”

    血腐之氣彌散開來,黑暗深處不知有什么在低吼。臨近出口的姑娘們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簌簌離得稍遠,身邊同伴又在跌落時摔得不輕,她不顧兇險,先扶起玲瓏送到出口,又轉身去攙嫣梨。

    這一番耽擱下來,受困者只余幾人,眾人正要往出口去,宋鑒執筆的手忽而傳來一聲筋骨斷裂的脆聲,光柱驟滅,黑霧如海浪席卷而來,未及撤離的幾人都被拖入無邊黑暗。

    一連串天翻地覆的顛簸后,他們陷在一片渺無邊界的虛無之中,視線范圍不足十步,根本無法找到出口。

    宋鑒力竭,咳出一大口血,戚浮歡忙扶住他,擔憂問:“你還好吧?”

    “無礙,都是舊傷。”宋鑒取出懷中傳音鏡,坐下調息,“秋娘,外頭如何了?”

    鏡里傳來秋娘的聲音:“回公子,我身邊共有四十九位娘子,無人重傷,公子可有受傷?”

    “我無事,好生安頓她們,”宋鑒一邊掃視四周,一邊吩咐道,“這邪陣來由不明,派人在會場周邊仔細查查。”

    這樣算來,被困的只有簌簌、嫣梨、戚浮歡三位,連他共四人。

    功力最弱的嫣梨先是一陣眩暈,隨即跌下。

    簌簌有符咒護身,感受不到邪陣的威壓,急問:“怎么了?”

    嫣梨幾乎喘不上氣,干脆直接脫離了軀殼,用鬼身漂浮在半空:“好像有東西在吸我的靈力。”

    宋鑒也損耗頗多,袖中滴下幾縷紅線:“這芥子空間看似靜止,實則是個聚靈陣,從里面很難突破,必須等秋娘她們找到陣眼。”

    這家伙看起來身手敏捷,原來竟是個指望不上的草包。戚浮歡忍不住懟道:“我們就只能在這里等死嗎?”

    宋鑒運功療傷,彬彬有禮提醒:“戚姑娘,嚷叫更容易讓靈力流逝。”

    他明嘲暗諷,戚浮歡斗嘴不過,選了處離他最遠的地方坐下,忽聽他問:“方才那殺招是沖戚姑娘來的,你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戚浮歡對這總是遲到的關心一陣厭棄:“怎么,你想因為取代霜思參賽治我的罪嗎?”

    宋鑒不置可否:“比起這個,我更好奇戚姑娘出身不凡,何必為爭一個凡間花魁之位躲躲藏藏?”

    戚浮歡昂首道:“聲影樓鬼市知道嗎?我早就在那里打聽到你的計劃了,這次群芳會根本不是為了選花魁。”

    浮山奈:“人都住進帝后宮里了,你別想她了。”

    謝行簡唇角泛白,卻笑了一下:“我不信,那都是假的,她不愛他,她只是被他控制了。”

    浮山奈:“……”

    “她需要我,我不能等了。”謝行簡看著鐲子,語氣堅定,“我要帶她離開。”

    哪怕再受一次神罰,他也要把她搶回來!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浮山奈未曾想到自己的話起了反效果,輕哼了一聲,殘忍道:“縱然你不惜命,長老們已經派了人嚴加看管,你下不了山的。”

    謝行簡一潭靜水的眸光泛起波瀾,忽而急促咳了起來,冷白的指捏緊鐲子。

    “你這回把我我珍藏已久的藥都用的差不多了,若再受此重傷,我可不保證能把你救回來,我勸你,別再動下山的念頭,好自為之。”浮山奈說完便向門外踏去,臨走時對守在門外的修士叮囑了些什么。

    待浮山奈離開后,謝行簡打開窗牖,果然見一排排守衛挺拔如松地站在屋外。

    謝行簡此時身負重傷,斷然無可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離開。

    他目光微動,思忖片刻。

    他劃破指尖,凝起一道清濯流光,隨著手腕微動,空中留下不規則的符文,顯然是一道加急靈符。

    透明靈符自他身前飛至屋外,隱入風中。

    他站在半開的窗前,望著雨絲如注,許是秋雨清寒,冷霧氤氳,他的眸光漸漸染上朦朧的霧氣。

    恍惚間,他記起了很久以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

    流桑仙境。

    一眨眼便到了兩日后。

    千秋殿內流光溢彩,眾仙肅立。

    時微明支頤坐于寶座之上,綴了龍焰的長袍曳地,順坐姿而垂,“若無其他事,便退下吧。”

    這時,一仙走了出來:“眼下流桑安定,蒼龍一族一向子嗣稀薄,臣請帝主大人廣開后宮,早日誕下龍嗣。”

    時微明蹙眉,一個女人已經很麻煩,若是開后宮,豈不是給自己找罪受。

    自即位后,同樣的話,他已聽過很多次了,無論如何駁回,眾仙卻三天兩頭都要提一次。

    時微明眸光都未抬:“帝后已定,此事不必再議。”

    又一仙站出來道:“帝主大人后宮只有一低修女子,若是封那位女子為帝后,她如何承受九十九道雷劫?如何承受龍嗣反噬?帝主大人若是念在她對您有救命之恩,將其封為寵妾才是最好的選擇。”

    時微明自然考慮過雷劫與反噬之事。

    但想到某個兩日杳無音訊的女子,面色冷淡下來,忽然改了口:“可。”

    然而這一日,她還是未回來。

    夜晚,萬籟俱寂,月至中天。

    他出現在鳳棲宮,躺在她的床.上,他嗅聞到枕上屬于她的氣息,面上清孤如山上雪,身體卻不可控的燃燒起來。

    縱然她兩日未歸,流桑新帝即位宴請,她是他的女人,總不能缺席。

    明日,他要親自把她抓回來。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離開流桑的第三日,容簌衣從空青仙君閉關的洞府回來,心事重重,一夜未眠。

    回到衍華時又聽到了宗門弟子的議論。

    “你們聽說了沒,流桑帝主欲廣開后宮,宴請天下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選妃……”

    容簌衣腳步一頓。

    “可是……我前些日子也聽到一些傳言,不是說已經定了大……容簌衣為后嗎?”

    “你傻呀,那種話聽聽就算了,眼下天下安定,流桑帝主與她之間無論是修為還是地位皆有云泥之別,怎么可能封她為后呀。”

    “不過歷任流桑帝主后宮無數,她對流桑帝主有恩,應該還是可以封為妾的吧。”

    “可我聽說現任這位,靈力超絕,潔身自好,至今未有道侶,眼光高得很。”

    “她為他離開師門,又助他登上帝主之位,都沒被納入后宮呢。怕是沒得逞,才灰頭土臉的回到衍華吧……”

    “其實,也不全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之前在衍華時,我與她接觸過,她雖然能力有限,但還是挺像大師姐的,只可惜誤入歧途,落得如此下場……”

    忙活了好半天,總算可以看出狼崽原本的毛色了。

    是很漂亮的雪白色。

    難以徹底擦拭干凈的血色夾在其中,像極漫天雪地里盛開的零星紅梅。

    容簌衣抬手撫上那條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手指順了順打結的毛,又輕輕捏了捏尾端。

    嗯,手感不錯。“名分會有。”身為道宗首席,多添一枚弟子令本就是輕而易舉。

    得他“允諾”,簌簌不由飄飄欲仙。

    嫁給這個男人的好處頗多,除卻成全自己對這個男人的幾分肖想,還可趁機精進修為,凝結妖丹,更借道宗之名能為尋常閣謀求一份庇護。而壞處,便只有時微明不會動情一件。

    來日方長,容簌簌湮沒無聞,她有信心取而代之,去成為時寂塵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既然他能授她道法符箓,她也可以教他風花雪月。

    “道君,我可能也有潔癖。”明晰了自己的心意,簌簌慫恿道,“有容簌簌在,我總覺得不舒服,真想讓道君忘了她,只記得我一人。”

    她本只想恃寵而驕表達一下占有欲,孰料時微明竟應下一個“好”字,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只簌簌瓶,舉頭便飲。

    簌簌一驚,連忙掣住他的手,眼看瓶中水只余一半,忐忑問:“這是什么?”

    “忘川水。”柳至云不明所以。

    時微明接話道:“是師尊給我起的。”

    柳至云于是就懂了。

    他笑看容簌衣一眼,花白的胡須抖了抖:“怪不得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呢。”

    按照禮節見過柳至云和謝青揚之后,容簌衣就帶著時微明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她是掌門人柳至云的徒弟,理所當然地在連云宗里擁有一座自己的獨門院落,柳至云賜名為“長青谷”。

    長青谷外設有結界,需要特制的玉牌才能打開,而這樣的玉牌只有身為長青谷谷主的容簌衣才擁有。

    在容簌衣閉關期間,玉牌暫時交由柳至云保管,容簌衣出關后,玉牌自然而然地也就回到了她的手上。

    柳至云和謝青揚提前叫來弟子幫容簌衣收拾好了院落,省去了她不少麻煩。

    帶著小徒弟熟悉完住處,容簌衣總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些什么。

    緊接著就聽自家徒弟低聲喚道:“師尊。”

    “嗯?”容簌衣心里面揣著事,應付得也就有點隨意,“怎么了?”

    話音剛落,兩只做工精致的儲物囊便遞至她面前:“煩請師尊將這些還給師公師伯。”

    容簌衣垂眸掃了眼,是方才柳至云和謝青揚送給時微明的見面禮。

    這才正色:“為何?”

    “我不能收這么貴重的禮物。”

    停頓了兩息,時微明才幾近無聲地補充了一句。

    他不值得。時微明腹部的傷尚未完全痊愈,他身上斷盡的經脈也是個棘手的大麻煩。

    容簌衣沒打算找醫修來看,畢竟時微明身份特殊,萬一被醫修察覺出了異樣,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好在她也不著急讓時微明修煉,反正她的任務是攻略感化自家小徒弟,而非要讓小徒弟得道升仙。

    再加上連云宗是個很安全的藏身之所,九洲的人想破腦袋也不可能猜得到時微明會被她藏在這里。

    她有的是時間慢慢養自己的小花苞,靜待花開的那天。

    安撫好自家徒弟、催著人歇下后,容簌衣轉頭去了趟大師兄謝青揚所在的長月谷。

    像是早就知道容簌衣會來找自己似的,謝青揚早早在院落的石桌上擺好了茶水糕點。

    簌簌萬萬想不到他還隨身帶著這種危險物件,心頭一慌:“你沒覺得不舒服?”

    這東西喝下去,可別直接翻臉不認人了!

    時微明搖頭。

    “哪兒來的忘川水?”

    “前日去了輪回井。”

    簌簌見他反應如常,心頭微松,只當是用量不多未受影響。

    事實上,一滴忘川水可抵三載長相思,但時微明天生道骨自帶凈化之力,無論絕情丹還是忘情水,于他都無任何用處。

    簌簌有些惱恨地扯他的發帶:“我讓你查邪修,你去取忘川水干什么?”

    時微明極為順從地低下頭:“想忘記。”

    簌簌不解其意:“你想忘了容簌簌?”

    時微明斂眉應聲,目光始終凝在她艷麗的面龐上。

    若能忘,便好了。

    青絲被扯散,他抵著少女,繼續道:“邪修也在查。”

    簌簌被那依戀至極的視線盯得心跳加速,偏過眼問:“查到了嗎?”

    “簌簌。”他不再有問必答,尾音帶顫,醺然著喚,“別走。”

    寂塵道君本不涉世事,卻為她多次出面。不介意身份懸殊,不與世俗之人爭風吃醋,袒護她縱容她,說到做到,絕不模棱兩可。說道是無關風月,其實盡在風月之中。

    等之后有機會徹徹底底地給狼崽洗個澡,再由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摸起來的手感肯定更好。

    容簌衣面不改色,又上手rua了一把。

    直到腦海里的系統看不下去,發出警告,容簌衣才在旁側留下一瓶療傷的靈藥以及一串香噴噴的烤魚,低眸瞥了一眼尚昏迷著的狼崽。

    大抵是處理了傷口,又被容簌衣喂過靈藥,狀態慢慢有所好轉,狼崽逐漸變回了人形。

    瘦削的少年很沒安全感地蜷縮成了小小一團,饒是在昏迷狀態下,眉心也不安地擰成了個結,瞧著可憐兮兮的。

    如果系統不說的話,容簌衣絕對猜不到,這樣的狼崽竟已有十五歲了。

    距離她上一次見到這么孱弱的十多歲的半大少年,還是在一個饑荒的末世世界里。

    系統說,現在狼崽的境遇其實已經算好的了。

    尚未逃離那片靈氣稀薄的禁林的時候,經脈俱廢的狼崽需要每天都拼了命地與禁林里橫行的那些妖獸廝殺,才能夠勉強從它們的爪下搶走一小塊碎肉,茍延殘喘地活下來。

    狼崽身上數不清的疤痕也是在那個時候留下來的。

    容簌衣伸出手,發現自己很輕易地就能用食指和拇指圈住少年的手腕。

    甚至還能夠多出一小圈來。

    原來,這樣就能算作是很好的境遇了嗎?

    容簌衣嘆了口氣,取出一張薄毯蓋在少年身上,順勢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小可憐。”

    街上已經比平時多了不少道袍修士。

    今夜能出現在九州的修士都是有把握應對那位化神期修士的,有一定實力。對于大多修士而言不過換個地方過節,街上依舊一片喜氣洋洋。

    容簌衣和時微明并肩走在街頭,一位賣花的婦人喊住了二人,“這位公子,不如給你娘子買一枝花吧。”

    容簌衣正要拒絕,時微明卻接過了那枝花,別到她鬢間。

    婦人都看呆了,“你娘子……”

    如果不是強制的吻和吻后威脅的這句話,她或許會覺得他還算直率。

    她指尖無力抵在他胸膛。

    他未用靈力威壓,她便覺雙腿發軟,頭暈目眩。

    吻技見長。

    他發覺了自己的心意,眼下定然不會放過她。

    看來要另找機會偷溜。

    她道:“事發突然,我回去從長計議……”

    他應了,“好,我們回去。”

    他打橫抱起她,一息后,她被抱到了他的寢宮,門上吧嗒一聲。

    她被他抵在門上,又呼吸粗.重地吻了下來。

    “!!!!!”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窗外大雨傾盆,室內卻流淌著剪不斷的曖昧。

    她已然被吻到頭暈目眩,卻還記得自己來的目的。

    “夠了。”

    他察覺出她今日的抗拒,便結束了吻,但依舊抱著她。

    他并不覺得她是真的想離開,她只是在鬧別扭。

    他的額頭貼著她的,微灼的氣息拂過她面頰,將吻未吻。

    “你不是想要成為我的道侶?我答應你了。”

    容簌簌操縱三件秘寶,一人可敵眾仙,她卻只能依靠唯一的一件無極引穩住魂魄,戚浮歡看不起她,也是符合常理。

    實力懸殊,時微明又是如何看待她二人的呢?

    簌簌幾乎抑制不住要問出口,時微明卻已攬著她出了困陣,人聲滾滾入耳。

    在安全地帶焦急等待的玲瓏迎上來:“簌簌,你沒事吧?”

    簌簌頷首,推了推男人的胳膊:“道君。”

    時微明淡淡應聲,卻并未放她脫身,一雙凌然的眼盯著宋鑒:“你給了她紫龍晶。”

    摻用靈玉會擾亂玉清石的功效,何況知道紫龍晶的人,也與落稽山脫不開干系。

    最重要的是,他碰了簌簌。劉師弟是跟董遠樂同一屆入門的,對容簌衣的印象不深,尚停留在“容簌衣閉關了兩百來年,是掌門最喜歡的弟子”這一階段。

    除此之外,容簌衣對時微明的重視弟子們倒是都有目共睹。

    劉師弟見離間不成,只好灰溜溜又悻悻地走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弟子們要學習的內容也跟著逐漸變多變難了起來。

    不單單要學習劍術,也得開始學習一些簡單的術法了。

    董遠樂沒有這方面的天賦,整日被術法課折磨得苦不堪言,天天跟在時微明身邊吐槽。

    “怎么辦啊時師弟,我師尊嫌我太笨了,怎么教都教不會。”

    “可是我上課的時候真的認真聽了,課下師尊講的那些我也都努力消化了,就是怎么聽都聽不懂嘛。”

    “我都懷疑要是再這樣下去,師尊說不定就要在明年選新的弟子來教了。”

    連云宗的登仙大會四年一次,明年正好輪到新一屆大會開展,諸如謝青揚、容簌衣這種在宗門里算是師叔、長老級別的人物就可以趁此收新的弟子了。

    時微明沒有吭聲,董遠樂也不介意。

    反正他早就習慣了時微明這種對什么都不在意的冷冰冰的態度,唯一能夠引起時微明興趣的也就——

    “對了時師弟,你師尊呢?”

    “容師叔的脾氣那樣好,應該不會像我師尊一樣嫌棄你的吧?”

    果然,一提到容簌衣,時微明終于舍得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了董遠樂一眼。

    只是那眼神很是奇怪,困惑中還帶著一絲古怪的意味。

    “近來白長老教的那些術法我都會,我師尊為什么要嫌棄我?”

    董遠樂:“”他撒了謊,相思館頭牌在西街遭遇意外的確有他推波助瀾,但邪修卻始終不見蹤影,簌簌的處境并不安全。

    想她盡快強大起來,卻又怕她的刀尖首先指向的,是自己。

    唇珠陡然觸到兩瓣柔軟,少女語聲溫軟,沒有殺機,只有無盡的纏綿:“那您今夜可有安排?”

    二人離得很近,近到可以聞到她唇上口脂的幽香。勾魂攝魄的瞳孔蒙上了寒霜似的月光,讓人想要數盡她眉邊遠山,望穿她眼底秋水。

    她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女人,既應了會陪著他,便不應再理會旁人。他經受不住每次都被放在天平的一端比較衡量,像行走在搖搖欲墜的獨木橋上,隨時都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隔過兩百年的恩仇困頓,他究竟應該如何待她?

    時微明低下頭,用同傳道解惑一樣的口吻道:“重來。”

    欲望像他眼底含而不露的暗藍,寸寸翻涌上來。簌簌不覺沉迷,印上一個完完整整的吻。

    后頸被一只大掌捧過,讓兩對唇更好地貼合在一起,刻意放慢的動作似在給她做示范,比教授道法時還要嚴苛:“重來。”

    簌簌頭一次遇到他這般較真的模樣,饒有興致配合探索最佳接吻的姿態。

    交頸相擁,寂若死灰的心也會復燃。哪怕是無心無情,哪怕是逢場作戲,唇吻間卻也含了一絲繾綣柔情。

    室內夕光暗了下去,心火反倒燃得愈盛。身子好像漂浮在一場溫柔的舊夢里,簌簌檀唇輕分,不由自主喚道:

    “明哥哥。”

    三字落得輕淡模糊,連她自己都覺得恍惚。沉溺其中的男人先是一停,臂力陡然加大,無情的眼中快速閃過千百念貪妄、嗔恨、癡狂,像凍雨亂落入沸水,頃刻化為泡影。

    可別忘了,補全魂魄,便意味著記起往事。

    惡魔在心底叫囂著欲生欲死的極端字眼,讓他邪心頓起,無處壓抑——想她忘記,想她無依,想她獨屬于自己。如今這般,就夠了。

    掌心起了薄汗,時微明不再被動,摘下少女鬢邊珠花,橫抱起她,徑直去了楠木垂花拔步床。五色珠簾叮當亂響,依次落下深色的外袍,桃紅的舞裙,素白的內襯,胭紅的小簌。

    時微明俯首吻在細頸之側,啞聲開口:“人迎穴,即天五會穴,屬足陽明胃經。”

    簌簌不知他心口含著劇痛,破顏一笑:“道君只把我當穴位圖擺弄?”

    時微明繼續吻她胸口:“膻中屬任脈,位于前正中線,為氣之海。”

    穴位壓迫處傳來隱約的刺痛和癢意,簌簌臉上飛起紅霞,忍不住連名帶姓喚他:“時微明。”

    這般教法,虧他想得出來。

    “嗯。”時微明擒著她欲拒還迎的手,動作不停,“黃庭在于心臍之正中,又稱中丹田。”[1]

    他道心有瑕,這是唯一能保持清明的辦法。

    陰陽和合之事,就算讓簌簌不滿,他也不能夠徹底放縱。因為一旦沉湎進去,便是道心盡毀,萬劫不復。

    哦,他忘了,時微明跟他可不一樣,他只不過是空有一個“大師兄”的頭銜,天賦哪里能跟時微明比。

    等等,這么說似乎也不太對。

    聽聞人時師弟大半夜都還在勤勉練劍練功,就算不論天賦,他好像也沒有時師弟一半努力啊。

    這就是所謂的“你的努力還遠遠沒有達到可以跟別人拼天賦的程度”嗎?

    一想到這,董遠樂就更加“崩潰”了。

    嗚嗚嗚,他干嘛要這樣自取其辱

    回到長青谷后,容簌衣照例問起時微明的功課。

    宋鑒故作不解:“云姑娘魂力微弱,我便借了自己常用的晶石幫她抵擋一陣,可是有何不妥?”

    時微明冷道:“我在,無需旁人。”

    語調不帶任何情緒,宋鑒卻被那威壓壓得陣陣吃痛,語氣仍含著笑:“怪我魯莽,寂塵道君的靈石可不是一般物件能替代的。”

    他沖簌簌眉來眼去:“云姑娘可覺得不適?”

    簌簌聽出解圍之意,配合著搖頭,對時微明道:“道君,宋公子的確幫了我。”

    時微明垂眸:“為何不帶我的靈石?”

    吐息直沖面門,簌簌一個激靈,聲音因心虛而變小:“出門忘了。”

    是啊,她總是忘了。

    時微明不再多問,又不動聲色把她摟得更緊。

    這護犢子的模樣看得戚浮歡一陣作嘔,狠狠“嘖”了一聲:“虛偽。”

    不遠處,嫣梨扶著玲瓏憋笑,簡直像是初試那日的情景復現。

    簌簌汗顏不已,試圖借群芳會轉移圍觀者的注意力:“宋公子,不知今日的賽程要如何收場?”

    宋鑒隨意掃著秋娘呈來的畫作,煞有介事想了想,道:“公平起見,就按現場已完成的部分評分吧。”

    未被卷入困陣的人或多或少都趁秋娘忙碌悄悄改了兩筆,簌簌急了:“可我還沒畫完啊。”

    “云姑娘破陣有功,我自會考量進去。”宋鑒四兩撥千斤道,“何況依我看,無需題詩,你這幅廢稿已經足夠完整了。”

    話畢將紙面一轉——人物動作還是遇困前的模樣,巧在時微明破陣時在留白處添了符文,竟成了一道點睛之筆。眼下,畫中人手中的紙片變得模糊不清,淡染上洇暈的血色,遠看仿佛一朵半散的牡丹花。

    它們從她掌心掉落到地上。

    這一瞬,她腦海中浮現出昆侖長老的話:

    “他若真的喜歡你,自會親自將隔絕氣息的寶物交給你。”

    “你應當不會因為舍不得離開,而忘記約定吧?”

    許是溫泉中水汽潮濕,她的眸中也沾上了水霧。

    原來,能讓她徹底離開他的……竟然是他的護心鱗。

    他聽到掉落的聲音。

    他看不到她的異樣,以為是她沒拿好,只能從地上撿起,又放回她的手中。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他又將神珠和護心鱗放到了她手中。

    她說那句話只是為了讓他知難而退,他卻不聲不響的把內丹和護心鱗都剜下來了。

    他已如此虛弱,若是她不來,他是不是要一個人在此處舔舐傷口?

    他的頭垂了下來,瞳孔半閉著,似乎虛弱至極,根本無法回答她的話。

    她從他頭上跳了下來。

    聽到動靜,他的瞳孔又睜開一些,看著她走遠,尾巴悄悄纏上她纖細的腰肢。

    她看了看腰上的尾巴:……重話她就不說了。

    但這尾巴上的傷她是不想管了。

    她沉默著從尾部上方開始清理傷口,他靜靜看著她,饒是再痛,也始終沒放開她。

    直至深夜,他身上的傷口終于被處理了一遍,她躺在他的爪子上睡著了。

    待她睡熟,他銜著她身體放到了他房間的床.上。

    他也擠進了房間,枕在床邊,用尾巴蓋著她的身體。

    月光透過窗牖,映在她熟睡的面容上,她像是做了什么美夢,柔軟的唇角輕輕抿起,比月色還要溫柔。

    他靜靜凝視著她,身上殘破不堪的冰藍色鱗片在月色下折射著柔和的光華。

    不一會兒也進入睡夢中。

    *

    “簌簌,你在何處?”

    劍意太過霸道,把困陣沖擊得支離破碎,片刻后才重新聚攏。若非顧忌著某個人,這道虛招幾乎便要蕩平整個洲府。

    冰凌簌簌而落,簌簌定了定神,隔空應聲道:“我被嘉洲府里頭的邪陣困住了,還有嫣梨姐姐、戚姑娘和宋公子。”

    時微明放下心來,聽聞她身邊還聚集著“故人”,又隱隱不悅。他簡短問過事發細節,道:“噬魂陣汲取生息為己所用,不可強行沖破,最好借住能夠聯通內外空間的引子,你在陣心附近可曾留下帶著妖息的物件?”

    幻境里,簌簌想了想:“恐怕沒有。”

    她整個人都被卷進來了,哪有東西遺落在外?

    宋鑒小聲插道:“不知云姑娘的畫作可還完好?”

    簌簌即刻會意:“對了,你找找我在現場作的那張廢稿吧。”

    逃生出來的人或驚或憂圍著他,現場一片混亂。時微明隔開眾人,環顧大廳內凌亂擺放的文房用具,問:“紙上是何物?”

    那副畫別有寄托,簌簌耳根不合時宜一燙,支支吾吾遮掩道:“就是一副水墨人像,找不到就算了。”

    時微明不知她的懊惱,用靈力操縱紙張依次展開,一眼便定格在那副只用墨染的畫上:“找得到。”

    人物輪廓純以墨筆勾勒,簌容特征都把握恰到好處,可惜畫面全無點睛之筆,筆法也不夠成熟,至多只能算中流作品。

    嫣梨的座位就在簌簌身側,自然把畫面看得一清二楚,故意對著那劍影喊道:“時道君,這次的試題是‘風花雪月’,那是云妹妹參賽的作品,您仔細別弄壞了。”

    簌簌狠狠捶她一把:“都說了是廢稿!”

    現實那頭,時微明亦已認出畫中的自己,抿了抿唇,問:“為何是廢稿?”

    承認,等于她對時微明有意見;否認,等于暴露了那不可言說的微妙心思。

    真是令人窒息的問題。

    簌簌不敢細想外頭到底有多少人圍觀看著,只能硬著頭皮道:“那張畫得不像,我想重新來。”

    “……好。”

    聽字面似乎是時微明認同了她的解釋,簌簌卻總覺得這溫和的語聲里還含著旁的意思。

    不及思量,時微明已執筆作劍,迅速破起陣來,金色咒訣凌空而出,鋒芒卻只限制在畫卷上留白的符紙之中。毫光明滅,墨影橫皴,符紙上竟蕩開漣漪,開辟為一個模糊的通道。

    陣外法咒驚動陣內布局,黑霧時而凝為實體,時而四分五裂,冰凌與陰風相互膠著糾纏。地面抖動不停,“咔咔”震開無數裂口,宋鑒攬住戚浮歡,簌簌則和嫣梨互相攙扶著,忽而聽得一陣滿含怨毒的凄厲女聲:“去死!都去死!”

    這音色,好像在哪里聽過?

    片刻走神,簌簌攀著嫣梨的胳膊一松,被一股邪風卷了出去,直往陣心下墜。危急之際,一道白影沖破阻礙,一把將她接入懷中。

    呼嘯的風吹得白衫紅袖交纏在一起,時微明在半空撐開結界,隨即探上簌簌脈門,眉峰微攏。

    氣息虛浮,妖力也虧損了不少,顯然并未好好用著他的護身符。把他拒之門外,便是這樣糟踐自己的?

    他暗自記掛著簌簌,簌簌則在明目張膽打量著他。

    青年的眉眼比她印象中還要鋒利冷冽,面無表情時的嘴角微微下垂,或者說,眼尾唇角那些微不可察的變化,只在全無戒備時才會展現。

    溫熱的靈流,平穩的心跳,與他平日行事一樣滴水不漏,無情無欲,無私無求。

    她于他,只是故人的影子嗎?

    察覺那凝滯的目光,時微明眉目不動,道:“出陣再看。”

    聲音平靜,卻激得簌簌臉色爆紅。

    先前那個“好”字的意思,不會是時微明想親自做模特讓她對人寫真吧?

    二人的胸膛抵在一處,簌簌攥緊拳頭,莫名又想起戚浮歡那句“脫得半光”,心中暗暗把那個辣手摧花的容簌簌罵了個遍。

    放開……不對,換她上!

    簌簌時而羞惱時而憤懣,好在時微明未曾低頭,靈劍符光刺破重重霧障,卻仍不見收斂,似想查出背后布局之人。

    對方也感覺到了這層用意,眼看幻陣將破,急忙召喚來周遭未及引渡的鬼魂抵擋——對人魂施用仙法,無異于殺生。

    時微明即刻收功,劍入鞘中,隨著道符收入袖底,手腕一旋,又念起另一段咒文,召喚出一盞流動著白金光華的六角宮燈。

    硬玉為骨,灰火為芯,墨蓮為底,銀質長流蘇與八卦道紋交錯斜織。靈器上下均為半透明,暗示著這盞靈燈并非本體,只是一抹分影。

    隨著指尖血滴入燈芯,鎮魂珠內的無極引隨之也共鳴起來。

    簌簌看著時微明行云流水的動作,不知是收到靈流波動影響還是何原因,眼前驟然鋪展開一副無聲畫面:

    女子墨發冶容,紅簌如血,被身著白簌道服的群仙團團圍困。只見她滴血捻訣,一連串動作與眼前實境重合,裙沿牡丹金繡倏閃,召喚出的卻并非洗凈邪祟的淡白仙靈,而是滿含恨毒詛咒的血色妖花。

    廝殺場面疾速流動,血雨腥風過后,白簌化作白骨,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紅。

    天地不仁,沉冤莫雪,既然做不成神魔,那便做惡鬼。仙門也好,妖山也好,哪怕是把整個五城十洲都變作煉獄也在所不惜。

    聽聞容簌簌盜取上清道宗四大秘寶之三,一借“無色鈴”聲東擊西越獄而出,二借“無極引”一路闖入劍冢,其三便是借“無相燈”開啟絕殺大陣,妄圖利用弒仙雷劫沖破劍冢封印。

    倘若這靈器虛影來自無相燈,那女子,難道就是……容簌簌?

    幻境漸黯,微涼的指尖點上額心,時微明輕道:“定心。”

    盞中靈火凝作利箭,跨越時空隔空一刺,這一次,想必傷到了幕后主使。

    怨鬼驟散,時微明正欲收起無相燈分影,卻見那器靈一陣波動,竟與簌簌共鳴起來。

    少女感到眩暈,時微明果斷斬斷靈流,對虛影道:“不是她。”

    這個“她”字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時微明清楚地知道,她與容簌簌之間微妙的相似與差異。

    那個妖女如此折辱于他,竟還念念不忘嗎?

    而她身上佩了避香丸,便沒受影響。

    這一日,也是她與昆侖長老約定的最后一日。

    有些事,她還要查清。

    而他們之間的問題,也必須要面對。

    她將提前寫好的信,放到他枕下。

    她看著熟睡的他,忽然生出了淺淡的憂傷。

    或許下次再見時,他的愛意早已消退,只剩冷漠厭惡。

    但她不想再騙他了。

    他送的珍寶,她一樣沒拿,定雷珠又放回了他手心。

    她只拿了護心鱗,但算是借用,待時機到時,她會還給他。

    她背著劍離開了流桑。

    離開這日,海上無風,流云容容,長空浩蕩,秋光透徹而明媚,是無比尋常的一日。

    今日以及明日,應當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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