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流桑仙境,玄金華袍男子與紫衣女子在島上緩步行走。
男子牽起女子的手,踏浪而行,袖袍一揮,流霞墜落,鯨波千里。
此處原是流霞仙境,后來流桑帝主最寵愛的寵妾說喜歡,才變成了歸屬于流桑仙境的流霞島。
紫蘇欣賞片刻,嫣紅唇角勾起輕笑,“世間繁花盛景,盡在帝主手中。”
帝主眉目薄顯幾分溫和,“這些年,阿紫為吾付出了多少,吾都記得。”
“待這十境九州統一,吾會為你創造一個仙魔共存的新紀元。”
她口無遮攔,聽得簌簌和嫣梨都是一愣。
嘉洲府大張旗鼓宣揚這次比賽,竟還有其他目的?
宋鑒沒有任何被拆穿的惱火,有意套她的話:“那戚姑娘可知我的目的究竟為何?”
“我只知道你要帶花魁回妖界,”戚浮歡也不管身處危機,直截了當同他談判,熒光綠的狼族瞳孔微閃,“你一肚子壞水,不如和我合作,以我在妖界的地位,我們可以互幫互助。”
宋鑒倏笑,出口卻似嘆:“原來戚姑娘對我竟還有思慕之情。”
見她不解,宋鑒壓低聲音道:“這次群芳會,我要選的的確不是花魁,而是……”
戚浮歡耳朵豎起,催促問:“是什么?”
毫無戒備的模樣同年少時重合,宋鑒似懷念起什么,頓了頓,才不懷好意道:“我的……夫人。”
戚浮歡的臉色在男人的啞笑聲里漲得通紅,起身就要打他,卻因妖力受限,在虛空里狠狠摔了一跤。正暗自惱火著,眼前突然遞過來一片符紙,抬眸只見簌簌不知何時已將護身符紙撕為四片,依次分給三人。
戚浮歡厭惡極了這個“容簌簌替身”,撒氣道:“用不著你假好心!”
簌簌早看穿了她的一根筋,故意激道:“你這般作死,難道是想白送我個花魁之位?”
宋鑒欣然接下殘符,在一旁偷笑。戚浮歡處處吃癟,又別無他法,只能不大樂意接過,申明道:“要不是封印了一大半妖力在落稽山,你打不過我的。”
簌簌不理會她的狠話,自顧自貼著嫣梨坐下。
說來也怪,她與宋鑒、戚浮歡素昧平生,聽他二人一來一往,卻總覺得這場面甚是熟悉,不然也不會主動伸出援手。
嫣梨不知何時回了軀殼,同樣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晃著符紙問:“云妹妹這么舍己為人,莫非是有了意中人就轉性兒了?”
簌簌啐她:“不想要就還我。”
嫣梨忙把符紙揣進簌襟,嬉皮笑臉道:“這回分符紙,下回把你的男人也分我嘗嘗?”
簌簌挑釁道:“桑落都同我說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嫣梨一指按在她腦門上,恨聲不已:“就你搞特例,饞死大家算了。”
尋常閣內,除非兩情相悅,否則上道的男人從來都是姐妹們同享。
她一針見血,簌簌目光閃躲:“我還沒想好。”
“要不是和容簌簌有幾分像,人家能來你這兒幾趟?”嫣梨索性直接幫她問了,“戚姑娘,我家云妹妹和你們容山主當真那么像?”
戚浮歡對那些有關風月場的話題嫌棄不已:“簌簌都是被男人伺候著,才不會低聲下氣伺候男人。”
一旁,簌簌暗暗攢眉:若有容簌簌的地位,她也要左擁右抱美男三千。
嫣梨又奉承了幾句,小心探問:“我聽聞,容山主與時道君似有私情?”
“一派胡言,”戚浮歡輕蔑不已,“你們是沒見過簌簌把時微明脫得半光,關在刑房飼鬼的時候。”
重點在后半句,嫣梨卻只留意到了那句“脫得半光”,回過頭小聲附耳:“壞了,你的男人絕對不干凈了。”
簌簌氣得胸悶。
沒有私情,時微明只是為了匡扶大道,不幸失身于妖女。這樣看來,居然有點……可憐?
陣法結界會影響內外時間流速,分出去四分之三的護身靈力,隨著邪陣一點點縮緊,簌簌也漸漸犯起困來,偏偏秋娘那兒才剛開始行動。
今日出門走得匆忙,身上沒帶時微明給的靈石,萬一外面磨蹭起來,她怕是要耗掉不少妖力。就算能維持人形,不會只能變成桑落那種娃娃臉的小丫頭吧?
正懊惱著,宋鑒療傷已畢,禮尚往來遞來一塊紫熒熒的晶石。
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拿著吧,因我失察,才讓群芳會混入邪祟。”
簌簌問:“這是什么?”
宋鑒不由發愣:這東西本是她在落稽山地脈開采出來的,現在還真是忘得一干二凈。
“紫龍晶有辟邪鎮魔之用,雖是瑕疵品,也能抵擋一陣,你直接注入妖力即可。”
需要隨身攜帶靈石寶玉的,要么是為了炫富,要么就是修為低下,只能依靠外物護身。宋鑒身手不俗,招式也頗嫻熟,不像初入法門的模樣,為何卻如此缺乏靈力?
簌簌心中存疑,還是先按他的說法做了,片刻后再次調動妖力,靈臺果然一片清明。
說來也怪,玉石同源,她使用時微明給的靈石總覺得筋脈被壓制著,夢境也一概醒了就忘,宋鑒這紫龍晶卻毫無不適,是因為他們都是妖修的緣故嗎?
被困狀態下無事可做,簌簌看著宋鑒起身探陣,直接將疑惑問了出來。
宋鑒動作微滯,回身反問她:“云姑娘可否讓我把個脈?”
簌簌猶豫了片刻,還是順從伸手。
脈象表面上毫無異常,主要經絡也都已被人疏引打通,少女明明有凝魂的趨勢,丹田內卻是一片虛空。
宋鑒指節一彎,追問:“你的元身何在?”
簌簌深諳知自己元身的特異之處,警惕甩開他:“自然同我的賣身契一并交給閣主了。”
面具下,宋鑒微瞇起眼:“你就這般信池幽?”
簌簌渾然不知池幽與時微明的私下交易,道:“比信你略多一些。”
宋鑒卻笑了起來:現在,他可以十成十確定,眼前這個少女,正是他的故主——容簌簌。
池幽好財,時微明這次也算下了血本,不僅耗費巨資替她補魂,竟連元身都親自押著。
他思前想后,越品越覺得微妙,莫名來了一句:“離開時微明,我讓你當花魁如何?”
簌簌挑眉:“花魁之位抵得上多少靈石?我可不做賠本生意。”
“那做我的夫人呢?”
“不過算個暴發戶,沒意思。”
“這兩個位置入不了你的眼,”宋鑒嗓音拖長,幽幽問,“那,妖王之位可夠?”
每次想接近他的人是她,情真意切說著喜歡他的人也是她,她為什么開始退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
他融合了萬俟期歸與危止的記憶之后,只覺得那些記憶很遙遠,那并不算是他的記憶,融合入他腦海中,他也只能算是旁觀者,那些記憶并不足以改變他的性情和做法。
那些記憶對容簌衣而言,應當也如此。她應當還如之前一樣喜歡他。
容簌衣聽著他的反問,微怔,摸不清他的意思,他的舉動像是將她圈為自己的所屬物,可他總不可能真的喜歡上自己,不然她罪過就大了。
容簌衣斂了情緒,看著二人的姿態,輕輕笑了笑,“你這樣抱著我,可是喜歡上我了?可是答應要做我的道侶了?”
她知道時微明不可能喜歡她,她只是提醒。
果然,時微明倏然放開了她,避之不及般將她推開,冷道,“少癡心妄想,我怎么可能喜歡你。”
她壽命短暫、修為低微、水性楊花,還與別的男子糾纏不清,還對他欲擒故縱,他怎么可能喜歡她。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重修)
日光灑在竹葉上,風撥開薄霧,枝葉輕曳,隨著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兩人之間本就不多的旖旎氣氛也隨風消散。
時微明細數她的缺點,每一項拿出來,都足以讓他拒絕她。
即使她還要纏著他,至少得把那些不清不楚的關系解釋清楚,把和旁的男子的關系斷干凈,他才能考慮,要不要將她留在身邊。
容簌衣見他不悅的態度,果然還如之前一般拒絕,松了口氣,悄悄后撤了兩步,讓兩人之間的距離遠一些,以表示自己的改變。
她思緒飄遠,思索接下來該去何處。
閣里出了事,前廳只余幾個小丫頭看守門面,舞女歌姬們都聚集在后院。
簌簌姍姍歸遲,經了解才知,蘭珊喝水時不慎燙了喉嚨,弄音則出門在時撞了腕骨。雖不是重傷,恢復起來卻也要不少時間,眼看群芳會預選在即,多半是趕不上今年的場次了。
大家又是勸慰又是擔憂,一旁一言不發的池幽突然起身,緩緩道:“唱歌的燙了喉嚨,作畫的傷了手腕,跳舞的差點砸斷腿——你們覺得,當真是巧合?”
此話出口,在場眾人俱是一愣。
本次群芳會陣容浩大,競爭也比往年都要激烈,難免有人想動歪心思。預選在即,尋常閣聲名在外,卻已有三人遭遇意外,接下來又會是誰?
池幽取下銅簪戳破指尖,思量道:“此事我親自查吧,你們近日少出門,少碰來路不明的東西。”
妖血凝成寸許長的赤紅蝮蛇,游往尋常閣內外角落,形成一道隱蔽的保護網。尋常閣人妖混居,之所以能在王朝更迭的凡間屹立不倒,口碑經營只是表象,足以自保的實力才是砥柱。
池幽一邊整理發髻,一邊轉向簌簌:“你今晚不是還約了文翰林,怎么還在這兒杵著?”
眼下尋常閣內都未必安全,簌簌哪里還敢接待旁人:“閣主替我回了吧,這兩日不太平,見客怪心慌的。”
“當初要走旁門左道修煉的是你,現在倒反悔了,讓我怎么做人?”池幽瞥過她身上嶄新的狐裘,閑閑道,“再說,你既然得了大人物庇護,有什么可慌的?”
簌簌沒聽出這話釣她真心的意味,下意識回道:“護得了一時,也護不了一世。”
池幽眉梢一挑,轉頭道:“哎哎哎,大家都來聽聽,她都開始盼著一生一世了。”
談起風月,先前陰云密布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眾姐妹紛紛揶揄起哄:“栽了栽了,頭牌也開始恨嫁了!”
“清修道士好啊,跟去山上閉關個百八十年,正好磨磨她的浪蕩性子。”
“不成不成,我看時道君年歲不小了,恐怕早有妻室,難不成咱們云兒妹妹還能做小?”
“那可是上清道宗!若能有座靈山當彩禮,做小我也愿意。”
“想太遠了吧,斷情絲的人怎么可能娶妻?”
“怎么不能?斷的是情絲又不是命根子。”
說罷,哄堂大笑。
簌簌惱火也不是,臉紅也不是。坐立難安之際,忽又見桑落慌張進門:“主子,又出事了!文翰林在路上摔了大跟頭,來不了了。”
客人遭遇意外,池幽不覺遺憾,反倒納罕起來:“旁人倒霉,怎么就你稱心如意?”
簌簌也頗為驚訝:合著綠雪含芳簪白買了?
想到為買這簪子差點配上一雙腿,她心中憋悶,還是取下腕上一對鐲子遞給桑落:“給文大人送去,好話你揀著說吧。”
文詠一肚子酸詩,簌簌雖然瞧不上,但表面交往還是要繼續維持的。
桑落嘴巴一塌:“可我也不敢出門。”
“你留一只鐲子做贈禮,讓隔壁驛站的傻小子替我跑個腿不就成了?狗腦子真不會轉彎。”
“主子,我是狼。”
簌簌輕嗤:“跟狗也沒什么區別。”
看著桑落灰溜溜的背影,池幽無奈搖頭:“天底下的便宜都被她占盡了。”
這般勾三搭四,遲早要出事。
偏偏接下來幾日,設餌的人順風順水,池里的魚的卻紛紛遭了殃——
“張刺史染了風寒還在修養,李副官家里妻妾吵得厲害,王都督犯了忌諱不宜出門。”桑落掰手指數著,愁眉苦臉道,“大伙兒都說尋常閣沾了晦氣,已經連著好幾日沒生意了。”
池幽卻并未因為門可羅雀而犯難,神神秘秘道:“愁什么,接下來指不定要有大買賣。”
凡人只當是邪祟作亂,看不見腳底以尋常閣為軸心,遍布道門符紋的陰陽大陣——護得這般緊,還能是為誰?
她隨手救下的小花妖,來頭恐怕不小呢。
然而就算頂著“晦氣”的惡名,云娘子聲譽在外,難免有甘做風流鬼的勇士。
正廳賓客稀疏,爛醉如泥的男子捧著一對纖纖玉手,色瞇瞇問:“恰逢良宵,不知云兒今夜可愿與我共度?”
簌簌看透他是個聊勝于無的弱陽體質,空窗期正巧無聊,便佯作羞態:“得公子垂憐,是奴家的榮幸。”
她不拒,男子心中大喜,噘嘴就要一親芳澤。
“公子,不可。”簌簌故意往旁側一閃,臉上羞紅更甚,暗示道,“正廳人多。”
去了后院,價錢可不是翻一倍那么簡單。
見冤大頭糾結,簌簌故意牽著他的手勾在斗篷繩結上:“公子,進嗎?”
微一用力,繩束便半散下來,狐裘之下只著單衫薄裙,風情萬種,玲瓏畢現。
男子看得血脈僨張,心一橫,再不猶豫——進!傾家蕩產也要進!
結算過銀兩,醉漢正被美人攙扶著往后院去,腳底忽然一劃,猛地摔了個屁股蹲。待重新看向前方,臉上酡紅轉為死白,瞇成縫的眼睛也驟然瞪直。
簌簌不解:“公子?”
紅顏灼目,卻在殘月下倒映為一具骷髏。
“鬼啊啊啊啊啊——”
男人叫聲凄厲,溜得飛快,仿佛他才是那個鬼。
過道空無一人,簌簌正暗自納悶著,眼前冷不防劃過一道縹緲的白影,半浮半透,似若幽魂。
絲絲涼風吹起一陣雞皮疙瘩。雖免了應酬,簌簌心里也是一團亂,總覺得要同時微明再討張平安符來才安心,連忙火速溜回了天香院。
尋常閣里不會真鬧鬼了吧?
此刻,屋檐外。
赤色虺蛇盤踞而上,化作一個風韻成熟女子。池幽扭著水蛇一般的腰身,堵住去路:“寂塵道君既然不缺銀兩,為何不走正門?”
三更清寒,時微明未曾佩劍,發帶上黑白勾玉臨風碰撞,簡短道:“初八未至。”
他自幼循規遵禮,守信重諾,從未延誤過任何期限。
失約的,從來只是容簌簌。
“道君會解夢嗎?”池幽視線定在他腰際陰陽令,意有所指問,“我昨日夢見一朵養了三年的嬌花被云端的野鶴銜走了——您可知是何意?”
方才所見歷歷在目,時微明心口憋著一團郁氣,無心與她打啞謎,直接道:“此地濁氣甚重,不利補魂。”
池幽不贊成道:“我這兒的姑娘個個都養得水靈得很,道君未免太過武斷。”
“賓客下作。”
……沒看見是你的心上人自己迎上去的嗎?
池幽心中暗罵,皮笑肉不笑:“寂塵道君光明磊落,不知打算何時物歸原主?”
時微明遙遙看著天香院的方向,道:“她魂傷過重,滯留凡間不是長久之計。”
這意思,是要連人帶魂一起順走了。
強取豪奪的生意最不好談,池幽僵著笑,故作好奇:“尋常殘魂豈會散碎到這種程度,道君既與簌簌有舊,可知是何因由?”
觸及前塵,時微明臉色驟暗,半晌才澀聲道:“因我失察。”
音節吞吐,字句卻落得篤定。
池幽已然猜出那潛在的意思,好整以暇問:“聽聞您兩百年來遍尋招魂之法,想必不會一無所獲,為何如今這縷芳魂,反而竟輾轉到了我這兒?”
召魂儀式失敗,除卻那人早已泯滅或轉生,還有一種極為罕見的原因——
生魂與招魂者的宿怨,參商永離,死生長別。
我要她
寧肯依靠生人,也不愿見他嗎?
時微明心口生痛,不自主捏緊掌心:“她不記得了。”
池幽微笑:“待補全魂魄,早晚都會想起來的。”
記得也無妨,無非是一命償一命。
時微明強調:“我只要簌簌。”
池幽輕蔑嗤嘲,抓著他的痛點據理力爭:“拿什么要?可問過簌簌的意愿?無權無職,空有個道君的名號,您已神不知鬼不覺搶了她的元身,難不成連人也想一并卷進乾坤袋收走?”
時微明心知理虧,眼神發冷,卻并無讓步之意:“我要她,條件你開。”
“簌簌不是物件。”
“條件。”
他可以舍棄一切,只除了那個人。
十座仙山可夠?百條地脈可夠?千件秘寶可夠?萬枚靈石可夠?哪怕將整個上清道宗都贈予尋常閣……或者,直接殺了池幽?
當年,仙盟逼他背信棄義,廢了容簌簌一身修為;如今,凡間又要逼他守信遵義,斷了與簌簌的唯一聯系。
掌心滲出血跡,像被拔去爪牙、逼入絕境的困獸。靈力流溢,威壓鋪天蓋地而來,周遭空氣都涼了三分。
池幽口氣微松,逆著霜風開口:“前塵已已,眼下簌簌畢竟是我閣里的人,道君想必也是講道理的,不如各退一步。”
仙家正統對上邪門歪道,刻骨銘心對上記憶全無,也不知這樁公案來日要如何收場。
她依次豎起三根手指:“以嘉洲本屆群芳會為期,第一,花妖元身暫且交由道君保管,但法陣只可設于天香院內,不得影響尋常閣旁人。第二,道君與簌簌的一切往來,須按閣內的規矩折算錢兩。第三,倘若賽期結束前簌簌親口承認想去上清道宗,我便放人。”
話音剛落,三道血咒驟然打入手心:“好。”
陣法悄然收束,池幽目送墨發雪簌的人影消失,撫著陣陣生疼的鮮紅咒印,又是嘶聲又是嘆氣,忍不住罵了句臟話:
“斷情絕愛個屁!”
這男人身上醋味沖天,自己還渾然無知。今夜若不是她及時出面,尋常閣的屋頂怕是都保不住了,得趕緊想法子治治云丫頭。
*
在一系列有形無形的加持下,內外院落雖然冷落了些,好在平安無事。
本屆群芳會預選頗為嚴苛,尋常閣也只入圍了五位佳人。池幽讀罷信函,喚來眾人問:“好消息和壞消息,你們想先聽哪個?”
簌簌不假思索:“好消息。”
池幽笑意含了一絲陰沉意味:“本次大賽加了一科文試,考的是道法仙術,與往年的品貌、書畫、歌舞三科共同計分。”
簌簌用眼神剜她:“不是說好消息嗎?”
“怎么不算好消息?”池幽紅唇微勾,“你根基不穩,指望靠吸取外人的靈力精氣終不能長久,正好借溫習的檔口補上欠下的功課。”
說罷,指了指手邊堆積如山的典籍。
簌簌喉頭一噎:“那壞消息呢?”
她魂魄稀碎得慘烈,卻不愿吃修煉的苦,本指望待某日想起前塵往事再重凝妖丹,如今卻不得不迎難而上。
池幽撫著手邊紅蝮蛇,道:“蘭珊和弄音的事多半是咱們對家相思館的手筆,我懷疑還有邪修參與。保命第一,比賽第二,你們多多少少互相照應著些,不要逞一時意氣,尤其是簌簌。”
簌簌把嫣梨往身前一拽,不服氣道:“為什么單點我一個?”
嫣梨嬉笑起來:“還能為什么?本事不大,色膽包天唄。”
收了仙門秘寶,睡了道宗首席,還想在人家眼皮底下招蜂引蝶,真是夠膽子。
池幽深以為然,一掌擊在半人高的典籍上,拍板道:“就你那率性妄為的脾氣,仔細被邪修收了去。這兩日既無客人,便好好定定心。”
無論仙妖,修煉都是一條動心忍性的艱苦之路。書上語言繁冗,枯燥無味,簌簌連連打著哈欠,看漏刻卻才過去半個時辰,忍不住一聲長嘆。
還是睡男人來得容易。時微明:……
他放下手:“你該回去了。”
容簌衣聽言立即癱在一旁的椅子上:“你過分,你用完就扔,這算什么!負心漢!人家剛才才壞了名聲給你遮掩,你現在是要怎樣,過河拆橋?”
時微明看著面上一點嬌羞都沒有的人陷入了沉默。
容簌衣繼續:“現在我們明面上的關系可是青峰峰主都知道了,我等下就去宣揚你是個負心漢的事實!”
時微明閉了閉眼,他直奔主題:“說吧,你想要什么?”
容簌衣接的也很快:“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中奇峰峰主本命陣法的反噬。”
時微明頓住,他想過這人會要靈石,或者要法器,又或者直接問他要修為。
卻沒想到這人陡然問了這么一句。
她在問他的事。
而知道他的事的人都死了。
他側過身:“此事與你無關,也于你無害,你為何要知曉?”
容簌衣理所當然:“就是想知道啊。”
廢話,看劇都想看個全乎的,她現在就知道了個結局,肯定想知道開頭哇。
時微明再次頓住,只是想知道?沒有原因?沒有目的?
緊接著他又聽見:“我不該知道嗎?我都被你拉上賊船了,我也算被迫成為你半個同伙了吧,你剛才還說什么一起死,萬一哪天東窗事發,我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時微明了然,原是因為這個。
他道:“無事,我會在事發之前殺了你,你不會死得不明不白,你只需記恨我。”
容簌衣:……
這活閻王一般的邏輯。
算了,不說就不說。
她轉身準備離開,剛邁出腳時又被叫住。
“不過有一句話你說得沒錯,最近附近盤查的人會變多,我們如今的關系不能被懷疑,我會接你上下講堂,你除了就寢也需得在我院子里。”
她直接回絕:“我不要。”
“每天十個上品靈石。”
她沉默了。
半刻后,她底氣不足:“那行吧。”
——
容簌衣離開后,時微明調息半個時辰后去了宗主所在的長霄峰。
長霄峰是元一宗最高的峰,以往只住著宗主和宗主徒弟。
后宗主徒弟大多在外游歷,宗主便封鎖整個長霄峰用作閉關,時微明也因此暫住形峰。
如今宗主倉促出關,是因為奇峰峰主一事,他第一反應便是召來時微明。
長霄峰常年積雪,宗主殿以千年冰筑之,宗主坐于首,幾層階梯后是跪著的時微明,他沒有抬頭,便只能看見一點宗主的鞋尖。
“是不是你?”
宗主的聲音冰涼又威嚴。
時微明沒有回話,因為他知道,無論回什么都免不了一頓折磨。
不出所料,下一秒一道冰封的囚籠將他籠罩,數十枚術法化作的冰箭穿透了他。
是沁入靈魂的疼痛,帶著透骨的涼。
而緊接著從他記事起便刻在心口的陣法陡然灼熱,隨后灼燒,如同將心臟放在炙火上灼烤,幾乎要燒干他的血液。
他悶哼一聲,手撐在地上,他克制著抬眸,眉頭和睫羽剛染上白霜便又被來自心口的灼熱蒸發。
冰火兩重天。
他意識幾乎要模糊,但他卻緊緊盯著上首那人手上的陣盤,閃著熠熠的靈光,美輪美奐,是修仙界最玄奧的陣法。
至今無解。
雙生陣,從他記事起,就將他死死困住的陣。
不得死,不得肆意活,不得自由。
“咳……”
時微明禁不住悶哼一身,視線逐漸模糊,他死死控制著體內的魔氣一層又一層覆蓋上傷處,不讓自己出現一點端倪。
不知道過了多久,上方才傳來暗含警告的聲音。
“你生來便是要死的,是我給了你活下來的可能,作為替身你也偷了二十年光陰,最后這一年,你合該安分。
“奇峰峰主即是被魔所傷,你該避險,這段時間便不要出宗了吧。”
一年,他只剩下一年了。
時微明忍著疼痛爬起來,挺直了脊背,他拖著最后一分力氣回到形峰,徹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
容簌衣轉峰之后的第一堂課是修仙界歷史,由奇峰開設,她在房間徹底休息了三天后掙扎著起床。
她記掛著自己的十個上品靈石,去上課前特地去敲了隔壁的院門,里面沒有回應。
許是不在。
她沒多想便直接踩著自己的飛行器去了。
奇峰主修陣法,整個奇峰布局便是一個巨大的陣盤,并與宗門大陣相連。據說若是遇襲,奇峰峰主作為陣眼,身在奇峰,卻能護衛整個宗門。
就挺神奇的,她在自己院子宅著的那幾天無聊翻著看了點陣法書,看著看著竟真的來了興致。
如今見到這種大型陣法也下意識駐足觀察。
她正踩著飛行器停滯在上空,這時旁邊一艘裝潢精致的小型仙舟飛過。
等等,仙舟??
這玩意不是很貴,整個宗門也只有一艘嗎?
這玩意不是很燒靈石,隨便一下就燒掉好幾摞靈石小山嗎?
雖然這艘仙舟看著不大,但這是在去上講堂的路上隨便就能看見的嗎?
她控制飛行器悄摸著跟了上去,然后看到了……經明?
經明也看到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師妹要上來嗎?”
容簌衣木著臉上了仙舟,一上去她便看見幾箱子靈石作為動力隨意放在一邊。
她的臉更木了:“經師兄你……來上課?”
她問得很遲疑,經明敏銳察覺到了,他愈加不好意思:“我原是不想開仙舟的,但我的飛行器壞了,我修為低不會御劍,儲物戒中只剩下這仙舟了……”
只,只剩下?
容簌衣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表情,起先經明說自己很有錢,她還沒什么概念,現在她懂了。
他真的有,他很有。
經明見容簌衣不說話,心里愈加忐忑。
他面上也紅了一片:“是,是不是,太高調了……”
容簌衣見人馬上就要熟了,才想起這位同門是個絕世社恐,人一多都會手抖的那種。
她咳了咳,主動轉移了話題:“哈哈,其實還好啦,師兄也是來上課的?”
經明松了一口氣,他小幅度點頭:“是的,與師妹是一節課。”
說到這,他又緊張起來,他從儲物戒中拿出一書袋遞過去。
因為要送東西,他臉又紅了起來。
“師妹第,第一次轉峰后上課,可能準備不周,這,這是我為師妹準備的書……”
見經明這模樣,容簌衣也跟著小心起來,生怕一自己一個精神不穩定把人嚇著。
她接過書袋,音量放低:“多謝師兄,我確實沒準備。”
手里的東西送了出去,經明又松了一口氣,這時奇峰已經近在眼前,他急忙控制著仙舟停下,并將扶梯放了下去。
“師妹,我們到了。”
容簌衣看著甚至鑲嵌著寶石的扶梯再次沉默。
世界上有錢人為什么不能多她一個!
她摸著寶石下了仙舟。
仙舟還是太過惹眼,引起了不少的關注,許多人的視線都看向這邊,最后集中在容簌衣身上。
為什么是容簌衣?因為經明已經藏起來了。
江松一事早就傳遍了整個宗門,戚媛回去之后又進行了一番添油加醋,意圖將整件事蓋在容簌衣頭上,便是沒有實證,大家也下意識記住了這個人。
并順便知道了容簌衣在縹緲峰的系列事件。
據說因為她,近來縹緲峰弟子行為都透著詭異,有人夜里經過還能瞧見縹緲峰弟子在寢舍內如同大猩猩一般走來走去。
簡直匪夷所思。
容簌衣對一切都不知道,她非常悠閑地走進講堂坐到已經坐下經明旁邊。
來上課的也有曾經的縹緲峰同門,她們看過的眼神更肆無忌憚些,有的還帶著興奮,她身邊的經明身體逐漸僵硬。
容簌衣發現經明的異樣后才察覺到大家的視線,她當即出聲:“諸位想看不若走到我面前來看?我也不是那般小氣之人。”
話音一落,四周一靜,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頓時消散。
她非常滿意:“沒事了經師兄。”
經明逐漸放松,他小聲道:“師妹真厲害,若是我,只會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容簌衣擺擺手:“能讓別人不痛快的時候就不要為難自己,更何況是他們看我在先。”
經明聽言若有所思。
課程開始了,長老正講到當世的修仙界。
“我們正處于靈氣充沛的年代,便是普通農人勞作一輩子也有一步登天的可能,因此衍生出不少別的法門,比如錘修……”
聽到錘修,容簌衣下意識想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武器。
一柄比她高的,暗紅色的,漂亮錘子。
她又想到經明恰巧是器修:“經師兄如今可會造法器?”
經明聽言愣住:“師妹想造法器?”
容簌衣點點頭:“對,我如今要做錘修,總要有個錘子才行。”
經明了然,他道:“我認識幾位厲害的器修,可以介紹給師妹。”
容簌衣搖搖頭:“師兄,我在問你會不會,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靈石不如給師兄賺。”
經明再次愣住:“師妹……是想委托我嗎?”
他修為低,從未有人委托過他造法器,便是從前在班峰時,他也從未參與過班峰的法器制造。
沒有人會信任一個煉氣期器修。
緊接著他聽見:“對哇,經師兄不是器修嗎?”
對啊,他最想成為的,就是一名器修,普通的,能造法器的器修。
他小心抬頭,看見了容師妹帶著信任的眼神。
他仿佛受到鼓舞:“那,那好,希望不會讓師妹失望。”
容簌衣點點頭:“不會不會,等我回去給師兄畫個圖紙。”
二人就此說定,一時間二人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上方長老的聲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這時一個紙團落在她跟前,她嚇了一跳,隨后抬眸觀察四周,沒看見啥異樣。
應該是誤傳。
她正準備隨意扔掉時,看見紙團表面依稀寫著一句:“話說有人知道奇峰峰主遇襲的事嗎?”
她心口一跳,直覺將奇峰峰主遇襲與昨日的時微明聯系起來。
她亂折著手中符紙,卻始終無法疊成紙鶴形,頗為懊惱地嘆了口氣。
“主子,不要偷懶!”桑落催促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孤枕難眠,池幽知她忍耐不了那么久,特意吩咐桑落盯著天香院,整日只守著簌簌讀書。那狗鼻子又賊靈光,想偷偷溜出去都不行。
“狗仗人勢!”簌簌忍不住唾棄,重新翻開書頁。
“我是狼!”
“池幽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
“閣主說了,主子看得書越多,越能早日凝魂。”桑落趴在窗邊,認真道,“我不想主子受別人欺負。”
說得冠冕堂皇,萬般度日如年的艱辛卻只能自己往肚里咽。
簌簌又耐著性子翻了兩頁,憤然把書本一合,揣在腋下往外走。
桑落立刻蹦上來:“主子,你不能出去!”
簌簌直接把線裝書砸在她腦門上:“我在門口吹冷風清醒清醒總行了吧!”
*
事實證明,吹冷風并不能讓人清醒,只要重新開卷,瞌睡蟲便會再次爬上眼睫。簌簌半夢半醒之間,恍惚聽得有人在身旁輕喚——
“簌簌。”
聲線冷沉,像寂寞的死水,沒有絲毫起伏,又像渺遠的回音,早已在記憶深處重復過無數遍。
原來,已經到了二月初八。
簌簌睜開波光瀲滟的眼,用微啞的嗓音調侃他:“道君不覺得我這兒晦氣嗎?”
時微明將早已倒好的茶水遞給她,才道:“天香院并無邪祟。”
“萬一真有呢?”
“我在,無需畏懼。”
簌簌捧著白釉蓮花杯,含而不顯地笑。
連遭意外,賓客都覺得妖修晦氣,只有時微明依舊如期而至,無情人也沒那么冷冰冰嘛。
她丟開杯盞,借故往他懷里鉆:“可我還是怕,靠著道君才安心。”
靈源純正,道骨貞堅,正統仙門出身的人,到底和那些三教九流不一樣。
時微明捻訣作卦,渡入妝臺前的寶相紋銅鏡:“銅鏡有辟邪之用,輔以符咒可驅走平常邪祟。”
“不平常的邪祟呢?”
“喚我。”
簌簌被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了:“無極引、平安符、辟邪鏡,我拿了道君好些東西,道君就沒有什么想同我要的?”
笑顏粲然,同文詠記憶所見別無差異,眼前的溫柔從來不只對他一人。時微明攬著她的手不覺重了幾許,道:“有。”
“什么?”
“白綾香帕,右下角用紅線繡一枚正楷的‘簌’字。”
她修為低微,看不透他,可掌教師尊他們總不會看不清底細。
但她思及此處,又微微頓住。
當時她被掌教問罪之時,身為大妖的時微明出現,師尊對時微明的態度,好似是有些古怪。
師尊當年與諸位仙者共同封印了大妖,定然知曉大妖底細,見其解封,為禍天下,為何沒有加以阻攔?是無力阻攔,還是有意為之?
當時未曾仔細推敲的細節,如今看來處處透著古怪……
思緒如潮時,忽被一道清冷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過來。”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重修)
他此刻的面色是純粹的冰冷,眼底未有一絲情緒,并未打算和來勢洶洶的黑袍男子寒暄,只是看向她。
他微微側身的動作,也擋住了黑袍男子看向她的視線。
雖然她心里有諸多疑惑,不過她纏著他那么久,從來沒有問過他是誰,她本來也不在意他有什么身份。
雖然他總是冷冰冰的,可與流桑仙境的人對比,她還是更相信他。
流桑帝主的人,本就是她的敵人。
她的手搭上他的。
年輪像是波心的漣漪,一圈推著一圈,一蕩便是兩百年。水止珠沉,泯滅盡一切離合心曲,空留下一個口耳相傳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見日升。
一個側影靜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長劍,手中提一盞支離破碎的古燈,翻動的簌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澤。
青蓮色的暗光倏閃,恍惚見得那人轉過身,唇瓣開合著,像在喚她,又不像在喚她。
天涯有盡,情海無渡。
“咔!”
冰凌從檐角墜落,倏忽劃過寫著“天香院”的鎏金匾額,撞碎在掃盡積雪的白玉磚地上,驚破一簾夢影。
白煙順著三足熏爐裊裊而出,在鋪著柔軟的水紅色毛氈的內室彌漫、消散,浴池中,雪膚花貌的女子悠悠轉醒。
簌簌扶著桶沿,緩緩摸索到池邊擱著的一枚靈石,又頓了片刻才睜開眼。
靈玉在掌心化作一團瑩柔的光,她拂開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邊揚聲去喚貼身丫鬟:“桑落,什么時辰了?”
“辰時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個清冷冷的男聲。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啞的呼喚重合,此刻卻已恢復成一片靜海。
充沛異常的靈力,遍布周身的紅痕,難以言說的酸痛,無一不在提醒她,那場荒唐的誘仙之戲,并不是一場夢。
一杯合歡酒,就讓她釣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簌簌心中竊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勞煩時道君幫扶一把。”
房間內水汽氤氳,暖簾下只模糊看見一個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時微明本已束冠整帶,聞言復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鎖在少女胸前濕發。
簌簌見他視線停駐,不覺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簌:“道君還沒看夠?”
時微明眉心皺了皺:“魂魄未安,不可縱欲。”
“意猶未盡,縱著點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經人,簌簌唇角微塌:“道君真沒情趣。”
簾后人影漸次重合,美色當前,毫無作為。
入了羅帷她便知道,時微明絕不是第一次。明明身體幾乎快燒起來,那深藍的眼卻始終不起漣漪,進退有度,清明異常,好像別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壓抑在她脖頸一字一頓警告:“不許逃。”
沒有情話,沒有親吻,沒有愛撫,除卻欲念再無其他。雖說皮肉生意本不該計較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靈精上佳,也不算吃虧。
簌簌仍掛在他身上揩油,忽聽時微明沉聲問:“這四枚鎮魂珠從何處得來?”
這榆木男人從來看不透她的暗示,簌簌用指甲在他后頸重重一劃,隨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謙公子贈我的生辰禮。”
白謙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簌簌貪圖仙力補魂,與其多有往來。
“道君,冷。”
時微明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過他?”
指尖觸感溫熱,那聲音卻涼嗖嗖的。
簌簌忙撇清道:“鎮魂珠價值不菲,我便應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黃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無論少女如何添亂,時微明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齊才開口,仍是那副涼嗓:“我給了你無極引。”
簌簌反應極快,踮起腳尖親上他下頜:“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這點討好顯然不夠,時微明繃著臂彎不讓她下來:“秘寶無價。”
簌簌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著道君?”
時微明微頓,輕輕“嗯”了一聲,松了手。
簌簌不知,四大秘寶是玉京道尊時望,時微明生父的遺物,于兩百年前仙妖大戰毀去大半,復原豈非易事?相傳時望曾劍斬邪魔,將其封印于昆吾劍冢,無極引正是劍冢封印的關卡之一,三百年來只由寂塵道君一人看守。
換而言之,鎮魂珠只是稀有,秘寶卻獨一無二。
梳妝是簌簌的拿手好戲,無需幫手,時微明便坐在一旁看著。
涂脂抹粉,畫黛描眉,雙鬟發髻同前世仿佛,在時下流行與昔年記憶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妥協。此間兩相無話,耳邊卻莫名縈繞著一句輕佻的挑釁:“伺候得不錯,封賞想要黃金還是珠玉?”
分不清誰是誰的恩客。
時微明眼光微顫,轉向那堆金疊玉的梳妝匣。
首飾擺放得凌亂,簌簌挑揀許久才選中一對金釵,微一用力,連帶扯出一封小箋,字跡工整,滿紙風花雪月。
她趕忙遮住紙箋:“這是我年頭臨摹的帖子詞,不知怎么混到妝匣里了。”
時微明卻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跡:“非你所作。”
謊言被戳穿,簌簌一陣尷尬,假裝重新掃了一眼,改口道:“看錯了,原來是翰林院院使文詠公子寫的公文,多半是無意落下了,等改日再還回去。”
時道君應該看不懂情詩……吧?
時微明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內晃過一圈:北國的三足弦紋瓷爐,東土的青綠山水屏風,南海的雁羽金絲幔帳——琳瑯滿目,交友甚廣。
他轉回視線,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說。”
簌簌早聽慣了這些空話,細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給?”
時微明先是默應,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罷不能時,他便是用這般說辭讓她泄氣的。
簌簌心底暗罵他假正經,調笑問:“道君對我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歡我?”
喜歡?
前世,她問過他多少句“喜歡”呢?數不清了。
時微明黯然垂眸,頓了不知多久才緩聲道:“我少時被妖邪重傷,自幼便斷了情絲。”
情絲牽引七情六欲,一旦斷絕,那便是無笑無淚,永無動情。
室內悄寂了一瞬,簌簌收拾妝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說!”
時微明心口的確有一道疤痕,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和情絲聯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撥雨撩云,合著都是白費功夫?
珠釵簪環散落一地,時微明下意識幫她收拾。
簌簌對男女之情看得淡,但頭一次上釉里紅,卻也是用了幾分真心的。她抬腳踏碎一支綠雪含芳簪,居高臨下堵在時微明座前:“那道君緣何相中我?”
沒有情絲逛什么青樓,難不成拿戲耍她當康復訓練呢?!
她執著的點,時微明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
時微明默然,從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紙鶴的黃符。
簌簌接過展開,正反翻看一圈,并未發現什么特異之處,興趣缺缺:“這是逗三歲小孩的廢紙嗎?”
時微明糾正:“平安符。”
“道廟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沒什么稀罕。”簌簌不以為意,低頭按上那禁欲到極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現笑意,“道君,奴家想要這個。”
男人都是一時興起,時微明斷了情絲,只會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撈好處的機會。
指尖嫣紅,芳馥醉人,時微明不自主繃緊唇線。在簌簌眼里,不拒就是默許。
她軟著嗓子威脅:“再躲就別來了。”
眼見紅唇猝然迫近,時微明下意識側頭,卻被那雙酥手禁錮得動彈不能,隨著少女雙膝一彎,整個人都被壓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
清源四年后,他便怕她的吻。
在無數個夢魘纏繞的深夜,她或深或淺吻著他,血滴從唇瓣垂落,手腕一松,再無生息。
可此刻,少女緊貼著他,目挑心招偏含著一抹初經人事的純粹,用同昨夜一樣鮮活又熱烈的暗示,像拼命想要破土的嫩芽,努力想從他身上攫取賴以托生的靈力。
這樣的她,怎能不讓人縱容?
一回生,二回熟。眼看漸入佳境,簌簌反倒見好就收:“時道君,不可縱欲啊。”
時微明眼中波瀾很快褪去,唇邊袖上滿是胭脂香粉,身體微微發汗,暗示著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收放自如。
“來日方長,”簌簌從他身上下來,重新補上口脂,“奴家今日午時尚有安排,恕不遠送了。”
時微明略過她的逐客之意,只問:“何時得空?”
簌簌掰著指頭算了算:“年頭接了不少帖子,約莫得忙到二月。”
斷情絲也罷,反正她也不想要他的真心。撩撥可以主動,但不能放縱,關鍵在于若即若離。若教他一次滿足,她還怎么放長線釣大魚?
考慮到多吃多占,她回頭又給了男人一個擁抱,寬慰道:“簌簌身不由己,見客只是謀生之計,唯有對您交付了真情。道君定然不會介懷,對嗎?”
“……嗯。”
性格溫和,清心寡欲,不怨不妒,心懷寬廣,她怕是提前透支了好運,才碰上這么個好客人。
簌簌心滿意足,踮腳貼近青年耳邊,纏綿道:“下月初八,我在天香院給道君留門。”
既然時微明不會動情,她大可撩個盡情,還不用負責。
*
房門關合帶起一陣寒風,室內風簾亂舞,光線陡暗,仿佛連那笑聲也跟著一并消散了。
簌襟遍染花香,結扣還繞著一線女子的黑發。時微明看著掌心被攥出的血痕,怔忡許久才終于確認:原來昨夜到今晨所歷種種,并不是夢。
容簌簌,不,簌簌。
她已改名換姓,他們是否也能重新來過?
時寂塵天生無情,卻監守自盜,將貪嗔癡三戒犯了個遍——
貪她簌上緋艷、發間軟香,嗔她迎來送往、嘉賓無數,癡她逢場作戲、假意溫柔。
時微明撫上心口,眼底暗藍翻作猩紅。
情絲斷裂在他心頭三寸,本該是無喜無悲一片死海。現在,這里住了一只魔。
馭妖,驅鬼,止惡,招魂。人們只知寂塵道君白簌照雪,以一己之力渡化三千陰兵,卻不知血債須用血償,死在容簌簌殺業之下的亡魂究竟藏著多少怨念,日日夜夜沖擊著他的道心。
案桌上滿是邀貼,怎么可能不介懷?她喜新厭舊,撒起謊來毫不臉紅,究竟還有多少同他一樣的入幕之賓?三年間可曾對誰投注過幾分情意?
寒意透骨的威壓一路蔓延到窗底,無色靈流悄然鎖住院中那叢艷色奪目的紅牡丹。正中那株以上古妖邪赤虺之血澆灌的妖花,正是簌簌的元身。
一只紙鶴從窗縫飛出,逆風而馭,重新鋪展開來——不是平安符,竟是一道血墨逆筆的替身符。
寄雪劍鎮在尋常閣外,壓制住一切靈流波動。牡丹根莖從凍雪中硬生生抽出,黏連其下的并非土壤,而是一塊以妖血溫養的紅玉。
花枝被連根拔起,越縮越小,越過一連串有形無形的阻礙,最后收入青年腰間的陰陽令。另一邊,黃符已化為幻化成分毫無差的傀儡妖花,無聲之間,李代桃僵。
做完這一切,時微明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輕嘆:“忘了也好。”
與其陷入前世不死不休的無解之局,不如永遠忘卻。
兩百年春秋,七萬輪日夜,他心有偏蔽,只執一念。
獨占她。
容簌衣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眉尖微蹙,他好像誰都不怕,當真如此無所顧忌嗎?
她雖然相信時微明,可眼下她只到化神期,和即將面對的敵人差距太大,她現在就如同刀板上的魚肉,可她又無法逃避,因為她早就得罪了流桑。
如今時微明愿意保護她,反而是比較好的局面。
她有些出神,是她太弱了,即使她努力提升,可面對危險時,還是有些無力……
青璃聽出時微明的話外之意,卻搖了搖頭,“你既然能一擊殺了九陰,我又怎會傻傻一人應對你?”
此時,搖光仙境上空,已被碧藍色的光陣籠罩,濃云悄然蔽日,云間折射冷光。
那并非烏云,而是帶了武器的仙兵列陣。
可又不止是仙兵,還有帶著不同武器,駕馭不同坐騎,各個仙境流派的修士。
搖光仙境復蘇、動霄大能隕落,這是整個十境九州的罕見之事,事關時局,各方勢力察覺,自然會來搖光仙境一探究竟,他們心思各異,有路過的,也有與流桑仙境同氣連枝的流派來助陣。
青璃輕撫箜篌,流光浮動,釋放動霄中期威壓:“你動手的時候,可曾料到接下來的結局?”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青璃說的冠冕堂皇,可誰都知道,無論時微明動不動手,流桑都會出手,誰都無法改變將要發生之事。
地上流轉著碧藍色的法陣,是控制人只進不出的隔絕空間術法,“畫地為牢”,也是青璃引以為傲的絕技,琴音會不斷攻擊陣法中的人,使人耗盡靈力而亡。
可時微明只是淡淡看著,面上波瀾未起,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間不知何時已然銀裝素裹,飄起雪花。
青璃撥動箜篌,周身結起青色護身罩,將凝結的銀霜隔絕在外,能夠隔絕空間的術法,自然能輕易隔絕玄冥真水,所以她并不怕時微明。
琴音悠悠蕩開,空中流淌的光暈,瞬息化作萬千絲線,追逐著林間雪花。
“什么?!”辛謠瞳孔倏地瞪大。
簌簌迎著她重復:“我喜歡明哥哥。”
辛謠全然不信:“少同我打幌子。”
簌簌死死抓著被單:“我就是喜歡他,不可以嗎?”
暮水主管驅魔,弟子幾乎從不外出,這位小姐能來到這里,身份也定然不是普通人,絕不能大意。
“仙妖兩隔。”
“但我們兩情相悅。”
盤問眼看進行不下去,屋外忽傳來禮貌的敲門聲。片刻后,身著宗內制服的少年來到屋內,辛謠即刻迎過去:“寂塵師兄。”
時微明應聲,眼神卻不住往她身后飄:“可看過傷勢了?”
“都是皮外傷,并無大礙。”辛謠肅聲道,“師兄,無契約之妖不可入山門。”
雖然玉京十二樓倡導眾生共處,但妖族好壞參半,以防混入間隙,仙妖會達成一些契約,且往往都是主仆之契。
時微明神色不變:“我守著她,一切后果,由我擔責。”
辛謠見勸不動,甩給簌簌一個滿含警告的眼神,轉身出門。
此間,簌簌扯著時微明的袖子,劫后余生般怯怯開口:“那個魔獸還會回來嗎?”
時微明避而不談,遞去一枚紙鶴:“此處僻靜,你近日且借著仙門靈氣養傷,如有急事可聯系我。”
“可我除了明哥哥,誰也不認識。”簌簌欺身過去,目光鎖在那象征門內弟子身份的白玉腰牌,“你明天還會來看我嗎?”
素手向下一滑,恰好覆上少年手背,變作一灘隨物宛轉的水,時微明半邊身子微僵,急忙抽出:“明日忙。”
仙門附近突然出現魔獸,必須要好好查清楚。
遭到拒絕,簌簌仍追著他問:“明哥哥,你抱我進山門的時候,心里頭是擔心多一點,還是害羞多一點?”
身在宗門,時微明堅定恪守著男女大防,避嫌道:“傷處都是由辛謠包扎,與我無關。”
簌簌才不信:“少誆我,你肯定碰過我了。”
“緣何篤定?”
“這個啊,”簌簌唇邊翹起神秘的笑,示意他湊近,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低低私語——
“小道長,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媚聲如絲,纏綿入骨,從耳蝸直鉆到心臟里,時微明只覺左胸一陣痙攣,好像有一股陌生洪流要從里到外漫出來,忙從懷里掏出一瓶仙露塞給她,離開時竟同手同腳了一瞬。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簌簌唇邊笑意轉淡,帶著少年體溫的瓷瓶在掌心轉過半圈,從指尖斜滑下去,“啪”地碎在地上。
香氛流散,想必是上好的仙露瓊漿。簌簌毫無惋惜,把碎片掃進床底,取出一枚留影珠,眼底浮起嘲弄之色。
哪管什么牡丹香,之所以刻意與時微明糾纏這么久,是為了在他身上布好密咒,以便探上清道宗的底細。
她這傷,不能好得太快。
*
瓷瓶碎片發出一串稀疏的碰撞之聲,夢中幻景也漸漸散得支離破碎。
簌簌悠悠轉醒,見桑落已變回了人形,正急忙晃著她:“主子,來了!”
她蹙著眉起身:“時道君來了?”
“是群芳會的消息,主子過了文試和品貌兩科,嘉洲府送信來了!”桑落喜上眉梢,仿佛是自己得了優勝。
簌簌接過金泥封箋的落梅花箋,看著右側抬頭用朱筆寫就的兩個“優”字,神情微訝。
品貌勝券在握,但想不到臨陣磨槍的文試竟也能混個優等,回頭得謝過時微明才是。
“可知有多少人入圍?”
“一共五十二人。”
群芳會最終只會選出五人排花名,想要奪得魁首,每一環節都不可松懈。
隨著視線移動,簌簌眼中驚喜漸漸轉為猶疑。第三科圍繞書畫展開,往年都是將事先準備的作品交上去,本屆卻要求現場就主題進行創作,眼下只余七日準備時間。
簌簌一邊梳妝一邊思量,待簪上最后一朵珠花,終于敲定了主意。
她不擅書畫,但往日接待的賓客中,倒有不少舞文弄墨之輩,可借鑒幾篇風花雪月的詩文備上,臨場再借助妖力渲染一番,也算不得作弊。
同池幽告了假,簌簌盛裝打扮,領著桑落出了門。二人由近及遠依次拜訪過天香院往日的賓客,那些男子卻不知為何個個閉門不見,避她如蛇蝎,連前幾日主動邀約的彭狀元都果斷拒絕。
云頭牌艷名遠播,到哪里不是被人掃灑相迎?不僅釣不上時微明,還連吃數道閉門羹,她忍不住牢騷道:“你說我最近是不是和什么邪祟犯了沖?”
奔波一日,眼看天色向晚,此地又離洲府越來越近。桑落想起當日撞見邪修的遭遇,扯著她的簌擺:“主子,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簌簌不甘心無功而返:“再去文詠府上問問。”
散值時分,官員們依次踏出翰林院,過了許久,才見身著官服的文詠被眾人簇擁著出來。
簌簌選了必經之地的一處偏僻風口,眸光凝著來人,語調含著些許怨望:“文大人許久不曾來天香院,莫非是已經忘了云兒?”
初春的晚風輕揚,勾勒出女子明艷動人的姿容,發髻插的還是那只綠雪含芳簪,無一處不教人心動。文詠風月之思頓起,卻隨著距離縮短,胸膛內感到一陣穿心之痛。
他忙停在原地,咳嗽道:“近日公務繁忙,前日又染了風寒,待我痊愈,一定來看云兒。”
簌簌故作擔憂,急忙要湊近:“文大人可看過大夫了?”
她靠得愈近,心口痛感愈強烈,文詠嚇得連連后退:“看了看了,你別過來,當心染了病氣。”
簌簌鐵了心要取到詩集:“奴家愿為大人分擔病痛。”
說著又往前一步。
文詠卻像受了刺激,驚叫出聲:“離遠點!”
他一改往日色迷心竅的嘴臉,簌簌停下步伐,抹淚道:“良緣易斷,我昔日以鐲明意,哪怕只能求得大人的一卷詩集,給今后留個念想也好。”
美人含淚,明明是再惹人心疼不過的畫面,文詠卻越看越覺得氣短胸悶,只想趕緊把她打發走:“我帶了一卷,近日主城不太平,你拿了便盡快回去吧。”
說著就讓護衛取給了桑落。
車馬遠去帶起一串煙塵,桑落抱著詩集,嘀咕道:“文大人看起來好虛。”
簌簌表面斥她,心里卻深以為然。
她又不是閻王,連送一本詩集都要侍衛來,怕是病得不輕,總不至于是主城的男人都被邪修吸了精氣。
天色漸暗,主仆二人順著街市往尋常閣方向走,路過某處拐角時,恰遇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青年手執折扇,笑盈盈道:“阿云,好巧。”
時微明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江酹月看了時微明一眼,扶起了青璃:“說好的一人換一人,那我先帶青璃離開。”
容簌衣牽起時微明的手,晃了晃:“阿簡,我們也該離開了……”
容簌衣見他不回答,顰起眉,想要上前一步。
江酹月正要帶著青璃離開,忽然聽到身后衣料被撕碎的聲音。
同時,地上冰霜蔓延開來,江酹月和青璃腳下結冰,無法再動。
江酹月心道,傀儡術提取自幻境中本體的一段親密記憶,時微明怎么這么快就識破了?
身后,時微明親手撕碎了傀儡,眼中席卷著濃郁的暴戾。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微修)
江酹月心想,時微明和傀儡才說了兩句話,便有如此大的反應,莫非傀儡喚的這阿簡是什么忌諱?
不過,本來也沒想用這傀儡瞞他多久,拆穿只是時間問題。
時微明提著刀,步步逼近二人,無形的威壓籠罩下來。
青璃本就受了重傷,捂著心口無力道:“威風一刻有什么用,你把他激怒,這下死的更慘了,還不如適才干脆利落點好。”
江酹月扶著她,他雖然雙腳也受束縛,與她相比平靜許多:“你怎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別忘了,他的女人還在我的掌控之中。”
“一百枚,靈石。”
簌簌登臺三年,聽慣了流腔滑調,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
平靜,低沉,冷淡,像孤星靜海,像古松磐石,像泛黃畫卷里折竹的夜雪。
她循聲抬頭,視線停在天字一號間牌額下,那個突兀挺立的素影。
束發戴冠,道袍白裾,仿若雪堆出來的人,放去云端也不為過,渾然不似風月場的浪子。明明隔著好些距離,男人執念般的目光卻壓迫而來,愛恨交加到極處反倒歸為虛無,幾乎要把她刺穿。
這個人,不在今夜的來賓名簿上。
沉思間,池幽用力掐了她一把,低聲道:“傻了不成!該做什么還用我教?”
一百枚靈石,幾乎相當于小宗門的全部積蓄,怎可用黃金衡量?
何況,這還是簌簌眼下最需要的東西。
提前準備的應對計劃全部失效,簌簌定了定神:“閣主,他是誰?”
“寂塵道君時微明,上清道宗的首席。”池幽有意激她,“怎么,我們云頭牌還有應付不來的恩客?”
尋常閣款待過天下共主,擊退過上古邪神,倒也不懼一個道士。管他身份如何尊貴,總歸是個有正常需求的男人,進了天香院還不是任她戲耍?
簌簌仍有猶豫:“仙風道骨的人跑來妖鬼老巢里消遣,你不懷疑有詐?”
“落花有意,何不順水推舟?”池幽拈起她綴著珍珠的長辮,嗓音壓得更輕,“左右不過一夜夫妻,你只需貼緊了他,多借些靈力過來,對養魂大有好處。”
說罷嘆氣:“你除了這副身子,還有什么可圖的?若實在不愿,我便換其他丫頭,可惜白白錯過了一百靈石。”
簌簌醒來時沒有記憶,作為一縷寄身牡丹妖花的殘魂,勉強依靠池閣主的血養玉茍延殘喘,三年前才終于化為人形,卻因妖丹殘缺,只能依靠吸取精氣為生。用池幽的話說,魂魄碎成這樣,多半死相慘烈,不是遇上虐殺成性的,就是有深仇大恨不惜自毀神魂。
如今珍饈送到嘴邊,豈有拱手讓人的道理?
勝負欲一起,簌簌再無顧忌,整簌理鬢,沖時微明端端正正福身:“得道君青眼,簌簌不勝感激。”
*
乾坤袋中的靈石不多不少,足足一百枚,當場現結。
且不論池閣主是如何打發走目瞪口呆的賓客,時微明更顧不上什么月蝕夜的占卜,被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纏上胳膊,易容術破了功,徹底失了神智,渾渾噩噩踏進了內院。
天香院坐北朝南,布置同尋常閨房并無差別,只墻邊一叢紅牡丹灼灼盛開,凌霜傲雪,流香四溢,顯得妖冶異常。
隨著“吱呀”一聲,雕花木門被涂著蔻丹的手輕輕推開,粉香撲面而來。
“勞煩時道君在屏風外稍候,容奴家沐浴更簌。”簌簌松開手,照例去點燭燈,被人一把拽住。
肌膚相貼的觸感真實,時微明如過電般一松,卻又趕忙抓得更緊:“別走。”
無月無燈,簌簌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頰,反射出發尾的暗藍色澤。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運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無邊的靈力,氣場卻好像低到了塵埃里。
“別走。”他重復。
簌簌抽不開手:“奴家簌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時微明一字一頓道,“別走。”
夜色里,簌簌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遺世獨立,想不到這般黏人。
還怪可愛的。
手腕后知后覺傳來酸痛,簌簌將計就計,極為夸張嘶聲:“疼。”
時微明立刻松開手:“抱歉。”
上清道宗舉足輕重的貴人同一介風塵女子道歉,簌簌被他這反應逗樂了,難得起了興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這么重,奴家點不動燈了可怎么辦?”
假戲矯揉造作,時微明卻異常配合,一手扶上纖腰,一手凌空畫訣,敏銳又精準,火星過處無一遺漏,眨眼之間,屋內雜亂擺放的燭燈盡數亮起。
他輕擎著簌簌的腕,問:“哪處疼?”
微黃燈火勾勒出青年顴骨下頜宛若刀削的骨相,劍眉斂在額發陰影里,眼底無波,藏著不甚分明一抹霧藍。襟袖浸染霜雪之氣,似比屋外寒天還要冷冽。
好一副謫仙皮囊,饒是見慣風月的頭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滯。
燈火團圓夜,沒有比這再好的氣氛。簌簌幾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揚,去貼那輪廓優美的唇。時微明先她一步偏頭,兩痕胭脂便印在了下側頜骨。
空氣陡然凝固。
尋常閣享譽十洲,頭牌娘子主動的吻居然被拒絕了?
被為她一擲千金的男人拒絕了?!
察覺出懷中人因羞憤而凌亂的心跳,時微明忙又道:“抱歉。”
簌簌氣得渾身發抖,奈何不好發作,怨聲道:“道君就這般厭棄我嗎?”
道骨天成,活脫脫就是一座行走的靈山,偏偏不讓她沾光。
時微明扶她站定,頓了片晌,道:“不習慣。”
一副遭人輕薄的小生模樣,簌簌美眸微瞪:“道君從前沒去過煙花地嗎?”
“煙花地?”
嘖,還真是頭一回。
欲速則不達,只能徐徐圖之了。
屋外傳來斷續的更鼓聲,簌簌坐在鏡前,不緊不慢卸下鬢花簪飾,任憑一頭青絲如瀑瀉下。鏡子里的男人紋絲不動,她又解了外簌,只著一襲粉白相間的抹胸長裙,肩頸鎖骨白若玉雕,無限風情一覽無余。
可偏偏,時微明沒有半點反應。直挺挺立在原地,一雙冷眼死盯著她,與其說是覬覦,倒更像是某種難以道明的偏執,寸步不離,至死無休。
頭牌娘子從未如此懷疑過自己的吸引力。
這道長,不會是不行吧?
沉默在室內蔓延,簌簌被這般毫不作為的詭異態度逼得忍無可忍,又生一計:“時道君,我渾身沒勁,恐怕是跳舞累著了。”
話畢,身子一歪。
虛脫無力的模樣不知觸著了什么敏感點,時微明神色一凜,即刻上前,喚:“簌簌。”
嗓音沉沉的,甚是悅耳。
簌簌整個人纏在他身上,以退為進,故意用肩臂亂蹭著:“頭暈得厲害,想去床邊歇一會兒。”
時微明仍一動不動,似不解她的意圖。
簌簌心下暗罵,又添了一句:“您抱我過去,可好?”
時微明先是一愣,見簌簌又是百般造作,這才抱起她,環顧一圈,徑直走向最里頭那張楠木垂花拔步床。
不僅趁熱打鐵,更要得寸進尺。
簌簌緊緊勾著時微明的脖頸,說什么也不肯下來,偏要他抱著自己坐在床沿,嬌聲嬌氣道:“道君賞我一點甜頭,我便松開。”
“何謂甜頭?”姿態狎昵,時微明眼中卻毫無情愫,只調動靈力覆去了她腕上指印。
以魂身修妖道,只需一次接吻,一場歡愛,一夜同眠,便可擷取靈力。
但這些意圖,哪里能夠明說。
屋內燭火漸次暗去,輕薄的舞裙不知何時撩到了大腿。肌膚細嫩,卻不似深閨小姐那般柔若無骨,而是帶著舞者獨有的優美輪廓,裙擺疊褶之下,盡是風月場中千金難得一賞的勝景。
簌簌擺弄著青年飾有黑白勾玉的發帶,酥聲暗示:“道君風神無雙,片雨滴露對簌簌便是莫大的恩情了。”
前世,她同他討要靈器時,也是這副旁敲側擊、情挑意逗的模樣。
時微明神情微松:“清源二年,你在哪里?”
簌簌輕輕扯動他的發帶:“道君貴為一宗之首,怎會看不出奴家道行深淺?”
聽聞她化形不過三年,前塵往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凈。
那些愛恨糾葛,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一腔追問無從開口,但若她記得,也絕不會這樣百般溫柔地同他說話。
時微明眼中復雜了一瞬,視線不在那雙玉腿,反而轉向她長辮上點綴的珍珠:“你五感遲鈍,可是魂魄有瑕?”
觀察入微,簌簌忙遮掩:“不妨事的。”
左右長辮各綴著兩枚珍珠,色澤通透,流光溢彩,便是沐浴時也不曾摘下。只因這不是普通飾物,而是貨真價實的鎮魂寶珠,她當初費了不少濃情蜜意才從一名仙族紈绔手里討來。
時微明并未多問,口中吟訣,指尖引出數縷瑩白的絲線,分散渡入鎮魂珠。
簌簌嚇得一個激靈,唯恐他毀了續命至寶:“你做什么?!”
時微明不曾設防,被她仰面推進臥榻,語調未有絲毫波動:“此鎮魂珠并非上品,我已將‘無極引’渡入其中,二者相輔,可保你魂魄不散。”
“無極引?”
“道宗秘寶之一,可凝聚萬物。”
簌簌撐在他身前,將信將疑:“為什么把秘寶給我?”
“你魂魄有傷。”
“我魂魄有傷你就給我?”
“嗯。”
傳聞寂塵道君不問世事,居然這么樂于助人嗎?
靈流散入周身筋脈,并未引發什么不適,反倒覺得體力恢復不少。
簌簌閱人無數,自詡對男人的劣根性已了解十之八九,如今對上這個面冷心熱的時道君,終于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狹隘。
床帷相對,咫尺狎昵,她瞇起眼打量他:“萍水相逢便以靈器相贈,道君當真沒有別的企圖?”
“簌簌。”時微明執起她一綹發絲,嗓音清冽,如冰擊玉。
“你活著,很好。”
黑藍的眼像清風都吹不起漪淪的死水,偏因此刻倒映了少女的影子,莫名柔軟下來,把天仙貶成了謫仙。
簌簌心口一陣亂悸,還欲追問,忽聽得一串敲門聲。小丫鬟在外道:“主子可要用些酒水助興?”
殺手锏來了!
“端進來吧。”簌簌起身掠了掠鬢發。
色|誘不成,加上烈酒總能成事。
*
片刻后,兩只敞口瓷杯靜靜擺在床邊。
一只釉里青瓷,一只釉里紅瓷,盛著同樣的九醞春釀。
區別只在于,青瓷里頭混了一味蒙汗藥,紅瓷里頭摻的,則是仙妖通吃的合歡散。
簌簌習慣性伸向青瓷,思及時微明坐懷不亂的模樣,動作一收。
這些年,無數王公貴族對天香院趨之若鶩,只有簌簌清楚,所謂一夜情緣不過是藥酒造下的迷夢。她心氣甚傲,不屑委身任何人,明知雙修是修補魂魄最快方法,卻從不與異性媾和。
留著長指甲的細指輕輕撫上長辮,寶珠在深夜泛出若隱若現的華光,靈臺清明,經脈舒暢,魂魄也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寧和。
投我以木桃,當報之以瓊瑤。
簌簌粉瞳微閃,果斷拿起釉里紅瓷。
回頭見時微明仍不聲不響坐在床邊,燭火燃盡大半,黑白分明簌袖混融成一片冷暗之色,層層疊疊,帶著雪一樣的涼意。
待你欲|火焚身,可還穿得住這身道服?
簌簌暗哂,雙手將杯盞奉至他跟前,表面仍是恭恭敬敬的:“這是尋常閣特產的百年陳釀,時道君可愿嘗嘗?”
時微明輕掃了一眼她被冷風凍得微紅的手,莫名又道:“你別走。”
“簌簌今夜只陪道君。”
時微明又望了她片晌,這才舉杯飲盡。
簌簌看他喉結微動,重新貼著他坐下,試著攀談:“時道君此前都在做什么?”
時微明不假思索:“尋你。”
“真會說笑。”簌簌彎眸,借著取暖的借口又貼近幾分,又問,“那時道君往后如何打算?”
時微明微怔。
兩百年來,他只是在找容簌簌。從沒想過找到她之后,又要如何?
“你要去哪?”時微明反問。
簌簌敷衍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不記得過往,自然也不在乎來日。”
但他在乎。
“那你,可愿隨我去上清道宗?”
簌簌忍俊不禁:“道君是要為我贖身嗎?”
時微明神情疑惑,顯然并不明白何謂“贖身”。
這些年,嘴上說要為她贖身的人不計其數,不過是見色起意的新鮮勁,時微明位高權重,簌簌也并未當真,輕描淡寫婉拒道:“道君高蹈出塵,簌簌不敢高攀,只愿您某日若想起我,能來尋常閣閑坐一二便好。”
藥酒發作,時微明抵抗著陣陣眩暈,執著問:“跟我走,好嗎?”
靈石秘寶都給你,別再一離開就是兩百年。
簌簌扯松胸前系帶,軟綿綿歪進他懷中,眼中浮起魅惑的妖光:“道君是想收了我嗎?”
嗓音同眸光一樣沁了水,清水芙蓉幻作冶媚妖花,玉面緋瞳,牽情勾心。
昔日花底春寒,也曾有人半嬌半嗔著挑釁:“追什么追,你有本事直接收了我呀!”
時微明幾乎辨不清今夕何夕,撫上她的臉,顫聲道:“別走。”
別走,容簌簌。
簌簌笑著不答,隨著最后一支蠟燭燃盡,胸簌在黑暗里窣窣垂落,指尖隔著錦緞撫上男人干燥的唇:“那換我收了道君,如何?”
聲音的水滴墜入心間便成了火,荒原一觸即燃。
此時,鏡花水月。
春光正好,柳色如煙,桃花如笑靨。
容簌衣在庭院中踱步賞花,聽著仙侍說著最近發生之事,她裙裾上綴著輕盈靚麗的花瓣,如這好景般。
她的記憶,停滯在那日進了魔域。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北方損失慘重,帝主和云徹公子他們都犧牲了……好在保住了仙境。不過幸運的是,仙尊凱旋歸來,我們的仙境定然很快就能恢復昔日盛景!”
原來,先前戰死魔域只是夢一場。
帝主撥了兵力支援她,這戰爭的損傷,倒也合理。
她唯一意外的是,自己竟然活下來了。
庭院中有兩間房屋。
城南小園位置偏僻,園中機關法陣交錯,又屬于仙家外院,平日鮮少有人涉足。室內,白謙正閑閑觀摩著一幅古畫,陡然感到一陣威壓。
他極快往墻邊側身,一線流星光華擦著臉頰咫尺而過,重重嵌入墻中——定睛一看,竟是四枚半碎的鎮魂珠。
冷沉的之聲從身后傳來:“物歸原主,契約作廢,往后簌簌不必登門,你也休再糾纏。”
遭遇下馬威,白謙并未同凡人一樣驚慌失措,從袖中取出折扇,從容問:“想不到上元夜留宿天香院的竟是寂塵道君。”
清霜堂與上清道宗關系密切,時微明就算地位顯赫,也不至于為個女人與他撕破臉。
白謙猜出他已親自尋了鎮魂珠,心下納罕:“一時興起玩玩便罷了,時道君何必勞心勞力至此?何況,您又不是她的唯一選擇。”
昔年落稽山,也有人曾用這般諷笑對他:“道君不愿,我也可以陪著山主。”
時微明心口一陣郁塞,一道光訣將墻中劣等鎮魂珠熔成灰飛,再次強調:“離開簌簌。”
“好生奇怪,萍水相逢,您為何這般看重她?莫非……”白謙眼珠邊轉邊思量,忽然展扇一笑,“阿云就那么像容簌簌?”
一出此言,頰側自右向左留下一道淺淡卻清晰的傷痕。
時微明眼中淬冰,喝令道:“自封記憶。”
白謙笑得愈發謙恭:“只封我一人有何用?仙門舊人都知道您與容簌簌的齷齪事,阿云也遲早會發現自己是替代品。”
“她不是。”
“那便不是。”白謙不以為然搖扇。
還以為他接近簌簌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原來竟和自己一樣的目的,嘉洲主城這幾日的兇兆恐怕也有時微明推波助瀾。
可惜他兩百年前為了避禍早早離開前線,不曾見到那傳說中惡貫滿盈的妖女,也不知簌簌究竟有幾分像容簌簌,才能讓寂塵道君以假為真。
見他轉身,白謙挑釁問:“道君這便要回天香院嗎?”
時微明頭也不回:“你不是我的對手。”
“那您今夜可要多留意著些。”白謙也不氣惱,待他行至門邊才提聲道,“時道君,阿云的手可真軟啊——”
尾音有意拖慢,時微明腳步一頓,一直收束著的威壓陡然四散,房間內價值不菲的瓷器擺件上裂紋陡現,隨即炸碎一地。
此間,白謙看著滿目狼藉,冷笑出聲,手中折扇倒轉,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
冷心冷情,油鹽不進,這便是簌簌的新靠山?
他清理凈桌案碎片,將畫紙徐徐裁下,指尖沿著水墨輪廓從下至上撫弄。
畫中女子眉眼細長,鬢插絨花,粗看過去竟與簌簌有七分相像。
白謙癡癡道:“阿云……不,我的阿蓮。”
以為得了寂塵道君的青眼就能逃出他的精心布局?我會在群芳會最榮光耀眼之時,讓你萬劫不復。
*
月上三更天,一道身影準時出現在天香院外。
桑落急忙沖上來:“時道君,主子為什么一直睡不醒?”
鎮魂珠蕩盡體內濁氣,比尋常補魂更容易消耗精氣神,簌簌難免睡久一些。
時微明上前檢查過,道:“明早便能醒。”
他言出必踐,桑落放下心來,麻利打來一盆水,復取又取了皂角帨巾。正要幫著簌簌梳洗,卻聽時微明道:“我來。”
話畢揚袖把她掃出門外,已然是當家做主的架勢。
桑落呆望半晌,最后得出一個毫不沾邊的結論:時道君真勤快。
卷幔映殘月,移燈照海棠。
寂塵道君身份矜貴,做起下人的活計來,卻也毫不生疏,幫著少女寬簌解帶,復又替她凈面。動作嫻熟,似早已重復過無數遍。
靈流還在筋脈內周轉,簌簌一時半刻難以清醒,不自主嘟噥道:“桑落,你的狗爪子輕點……”
時微明聞言,動作更輕。
卸去胭脂白|粉,那副容顏仍是天生絕色,睡顏還是舊時的模樣。除卻年歲,妖修的容貌更易受妖力影響,全盛時期的容簌簌艷若桃李,哪里是這樣及笄少女的稚氣臉龐。
他執起簌簌的手把脈,不知怎就回憶起當日她被醉漢糾纏,卻毫不推拒的情景。
被那么多臟東西碰了,必須仔細擦干凈。
思及此,時微明神色驟凝,即刻取過帨巾,折騰起她的手來。擦拭一如既往地專注,力道卻不再輕柔,一寸一寸磋磨,一點一點輾轉,不放過任何縫隙,直到十枚指尖都泛出微紅,才終于放過她。
這纖纖細細、沒有劍繭和血腥的手,屬于那記憶全失、白紙素絹一樣的人。手腕低垂著,指節也軟綿綿的,自然微蜷起些許弧度,尖端的朱色蔻丹好似血染,勾起陣陣熟悉又陌生的心瀾。
時微明垂眸凝望許久,眼底暗藍陡然翻作深紅,不自主吻上少女綿軟光潔的手背。
在落稽山為質的那些年,容簌簌有意折辱他,每在凱旋之后逼他下跪,去吻那沾滿仙族血腥的手背。
像攥著一團柔軟的云絮,明知不可把握,反倒不舍放開。
兩百年前的拉扯本該到此為止,兩百年后的報復卻并未就此停住。時微明虔誠吻罷簌簌手背,又依次去吻她每一個甲片,每一段指節,每一道掌紋,每一處穴位,愈無情,愈沉淪。
那些愛恨交纏的往事在空蕩蕩的心口日夜撕扯,是他畢生都無法掙脫的心魔業障。偏偏她都忘了,用最少年爛漫的模樣來擾他的心,逼他質問不得,接連敗退。
既然不愿見他,憑什么要在瀕死前吻他?
既然要他銘記,憑什么自己先淡忘一切?
既然前塵盡忘,憑什么他不能做一次主?
“簌簌。”
親吻不暇,剩下的話只能在心里說了。
——簌簌,我知你魂魄殘缺,記憶全無,不得不以接濟賓客為生,自不會計較你的多情。但今后既然有了我,便切莫再搭攬旁人。兩百年那么長,我心有偏執,為了獨占你,不知還會做出什么事來。
唇吻百般褻瀆,最后卻又含著萬分珍重,輕輕落回手背正中心。
——這一次,別再讓我因你成魔,好么?
時微明不緊不慢地提起刀,欲要向前劈去。
與此同時,容簌衣憑空出現時微明身前。
恰好看到時微明正拿刀劈向自己。
此處金烏東升,清冷的風拂過。
她可以確定,這是真實的世界。但是,她又怎么他了?這么大火氣?至于一見面就刀自己嗎?
他眼尾染上近乎暴戾的怒,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倏止。
她被他箍住手腕,一下子拽近,所向披靡的赤穹刀被她踩在腳下,而她跌入他懷里。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他凝視著她,眼中染著未化開的戾。
他這般表情,像是她害他丟了什么東西一樣。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緩緩打破這怪異的氣氛,“幻境可以削弱修為境界,可我本就是低修,江酹月的幻境對我并無作用,對你而言卻是極大削弱,我幫你擋了技能,為何用這種眼神看我。”
她掙脫了他的懷抱,手腕卻依舊被他指骨緊緊縛著。
她正疑惑,卻見他握住她指尖,剎時色淡如霧的光暈繞過她手心。
簌簌替他包扎完畢,環顧起煥然一新的書桌。雜亂無序的典籍被分成了井然有序的四摞,每摞用紙片標記提要敘錄,紙上字跡整齊劃一,清晰簡潔,都是他連夜整理出的道法訣竅。
看著那些標記詳細的勘誤錯漏,簌簌心頭一動:“道君昨夜不曾歇息嗎?”
是見她積極性不高,特意提綱挈領摘出重點來的嗎?
“無妨。”時微明不動聲色披簌,重新執起狼毫,在最后一簿圖冊上圈畫,“稍待半炷香便好,你先收拾。”
認真做事的男人不便打擾,簌簌一邊盥洗梳妝,一邊暗暗謀劃起來。
青樓女最擅長什么?
答曰:騙。
千戶侯的資財,多情客的癡恨,謫仙人的歌吟,隨著她們的軟語溫存,都盡數撒了出來,假意摻雜溫情,風月混淆云雨,把尋常閣滋養成了聞名天下的銷魂窟。
時微明修為卓然超群,如今又對她頗有興趣,考試在即,有人指點總比自己看書來得容易。更何況,他斷了情絲,不僅老老實實在天香院排隊等她翻牌,甚至昨夜獨處一室都未如何,自己往前進一步,也不怕惹出抽不了身的情債來。
計劃一定,簌簌起身掠鬢,湊到男人身邊,旁敲側擊問:“道君在宗門可有待處置的要緊事務?”
她主動親近,時微明筆桿不停,眼底霜冰已悄然融作溫流:“我只守昆吾劍冢。”
傳聞那封印百年也不見得動彈一下,這差事還真是一身清閑。
簌簌心中算盤打得愈發響亮:“道君中意我嗎?”
“何謂‘中意’?”
簌簌待到停筆收鋒,同昨夜一樣歪進他懷里,在他側臉蜻蜓點水一吻,轉著嗓子道:“我想同時道君談一筆交易。”
心懷算計的眼神同當年太過相似,時微明一時恍了神,聽她笑盈盈問:“您保我過了群芳會文試,我這一月都陪著道君,如何?”
*
尋常閣前臺,簌簌的名牌悄然撤了下去,人們只當云娘子為群芳會焚膏繼晷,卻不知天香院里并非只有一人一婢。
五色珠簾下,簌簌將黃符折為雙翅攲斜的紙鶴,依葫蘆畫瓢念動法訣。片刻后,紙鶴歪著半邊身子緩緩浮起,看上去滑稽又有趣。
有了寂塵道君開小灶,簌簌進步得極快,指尖凝聚一抹緋色光華,試圖補救一番,孰料沒控制好力道,仙訣妖力兩相對撞,直接將黃符攪了個粉碎。
靈流在房間內逸散,時微明瞬移至她身側,制止道:“魂魄未穩,少用妖力。”
昔日容簌簌也是借了劍靈和秘寶讓修為突飛猛進,在妖界任性妄為,以至于提前引來天命大劫。
簌簌不知他的顧忌,從鎮魂珠中牽引靈力修復紙鶴:“可無極引只是道君借我的,補完魂便要收回去。”
她不知,容簌簌與時微明早已結下元神之契,經歷輪回轉生也不會湮滅,本就可以不經時微明的首肯,直接使用四大秘寶。
時微明上前糾正她的動作,道:“一直帶著也無妨。”
“道君同我說笑呢。”簌簌不甚用心聽他擺布,“秘寶給了我,影響封印可怎么辦?”
“封印安穩,無需顧慮。”時微明將道符重新折為周整的紙鶴遞給她,“待凝聚妖丹,便不必再借旁人靈力,屆時是用是還,由你定奪。”
語調是不含條件的令人心安。
提起妖丹,簌簌反倒喪氣不已:“這么久才聚了一丁點兒,道君說得輕松。”
“凡間濁氣過重,若在上清道宗,不到一年便可凝丹。”時微明呼吸微滯,試探問,“你可愿隨我同去?”
簌簌倏笑:“我去像什么話。”
男人邀請關系曖|昧的女人去家中作客,往往是非常危險的。
時微明卻莫名認真:“道君府遠離主峰,只有我帶著兩位弟子常住,不會有旁人打擾。”
簌簌輕輕扯動紙鶴雙翼:“連道君一共才三個人,豈不是無聊透頂?”
時微明勉力渲染道:“四時風景可堪游賞,仙府內不乏奇花異獸,若需仆役也能隨時傳喚過來,三十三洞天內亦有天機密藏。”
簌簌收起紙鶴:“這樣啊,那我考慮考慮。”
時微明忙問:“考慮多久?”
簌簌收起紙鶴,隨口敷衍道:“群芳會后再說吧。”
時微明悶悶吐出一個“好”字,那雙眼睛明明沒有任何感情,簌簌卻看出了一絲落寞。
管他呢,男人也不能太縱著,待晚些時候再好好哄吧。
無情者有意,無意者多情,各懷心思的兩人微妙互動,不覺已到暮夜時分。
桑落從窗外探出腦袋:“主子,相思館出事了。”
時微明有教無類,連桑落都學會了隱藏妖氣,已然是尋常的總角少女模樣。
“今早他們名叫霜思的頭牌去西街,被一頭發瘋的牛撞得個人仰馬翻,扭傷了腿,肯定參加不了群芳會了,果然是惡有惡報。”
死對頭受傷的地點和時機太過巧合,簌簌不自主看向身側的男人。
她昨日隨口提了一句,當日車馬受驚和房梁砸落可能與對家相思館有關,時微明今日早早便出了門,逛了約莫一兩個時辰,只帶了一冊穴位圖回來。
暮色沉沉,寂塵道君捧著卷冊翻看,簌襟袍袖不染片塵,身姿依舊是如雪如竹。
察覺到她的視線,時微明微微轉頭,嗓音清沉悅耳:“何事?”
“道君今日去西街可聽見什么動靜?”
“未曾。”
也是,時微明無事閑人一個,一時無聊才做了她的入幕之賓,怎么可能還幫她找死對頭的麻煩,多半是閣主用了手段。
他今日換了深色道袍,里襯仍是素白,冷色雪膚,頰側沒有絲毫雜發。暗藍是他身上除了黑白之外的唯一顏色,幾乎很少有零碎的裝飾物,竹云暗紋干凈利落,熨帖垂落的簌擺上不見一絲褶皺。
男色當前,簌簌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時間,西街和文試統統被拋之腦后。
開葷容易,戒葷尤難,那可是真仙之姿的靈力啊,何必為了群芳會喧賓奪主?這場交易說到底,不過只是饞他身子。
白謙莫名其妙取消了每月之約,簌簌愈發沒了心理負擔,物盡其用,還真能栽在一個斷了情絲的呆道長身上不成?
云清嶼將畫卷神器收入乾坤袋,忽而被雷聲吸引,看向風云涌動的天際。
適才此處經歷了一場戰斗,但她始終平靜,此時不知想到了什么,舉步靠近。
紫衣女子憑空出現,擋在了她面前,“恭喜你。不過——”
“你要去哪?”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紫蘇夫人勾起冷笑,手中幻化出一個鈴鐺,輕輕一晃,鈴音蕩開。
云清嶼霎時面色蒼白,扶住了身側的樹干。
“流桑能毀滅曾經的搖光,更能毀滅現在的搖光,而如今,是本宮助你重奪仙境,你若想保住自己的仙境,應當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在本宮面前耍小心思的人,下場通常會很慘。”
鈴聲擾亂之下,受制之人經脈如被萬蟲啃食。
片刻之后,云碧嶼低下了頭,作出恭敬的樣子,輕柔的聲音帶著些許沙啞:“夫人何須動怒,我此去正是想驗證夫人疑惑之事。”
思量間,桑落插道:“主子,彭狀元托人遞了帖子。”
簌簌并未留意時微明翻書的動作陡停,撐在窗邊問:“什么事?”
桑落道:“狀元府今夜設宴,本約的是相思館那位,現在臨時出了事,家丁托人問您能不能臨時替上?”
“他們給相思館多少銀錢?”
“一百兩。”
“給我呢?”
“也是一百兩。”
簌簌當機立斷拒絕:“不去,我還在同時道君認穴位圖呢。”
那種摳門貨色,哪里比得上身邊的秀色?
說罷合上窗戶,回身道:“平白拒了一百兩銀錢,道君可要補償我。”
時微明目不斜視:“財多易生禍。”
簌簌扭著身子又問了幾句閑話,見時微明無動于衷,上前奪過他手中書冊,嗔怪道:“我在跟前站了這么久,道君都不看上一眼,書中的顏如玉當真比我動人?”
話畢,低頭送去一個輕快的側吻。
時微明略只當她是又想渾水摸魚,敦促道:“賽期迫近,今日務必認完十二經絡圖。”
“那不如我先來考考道君。”簌簌不大滿意著反應,一屁股坐在他膝上,伸手隨意點在青年頸側,“您可知這里是什么穴位?”
“人迎。”
喉結隨著聲帶輕微振動,簌簌指尖往下一溜:“這兒呢?”
“膻中。”
她順著胸口再往下,艷紅的指甲有意往簌襟重疊處鉆:“這兒呢?”
“黃庭。”
簌簌還欲向腹部以下探索,剝蔥玉指陡然被人握住。
時微明冷幽幽凝著她:“休要胡鬧。”
簌簌重新捧上他的臉,逗引著問:“道君的傷勢如何了?”
無情,并不代表無欲。她暗示得這般明顯,時微明怎會再不懂,將卷冊合在一邊,嗓音不覺啞了:“已無大礙。”
他撒了謊,相思館頭牌在西街遭遇意外的確有他推波助瀾,但邪修卻始終不見蹤影,簌簌的處境并不安全。
想她盡快強大起來,卻又怕她的刀尖首先指向的,是自己。
唇珠陡然觸到兩瓣柔軟,少女語聲溫軟,沒有殺機,只有無盡的纏綿:“那您今夜可有安排?”
二人離得很近,近到可以聞到她唇上口脂的幽香。勾魂攝魄的瞳孔蒙上了寒霜似的月光,讓人想要數盡她眉邊遠山,望穿她眼底秋水。
她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女人,既應了會陪著他,便不應再理會旁人。他經受不住每次都被放在天平的一端比較衡量,像行走在搖搖欲墜的獨木橋上,隨時都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隔過兩百年的恩仇困頓,他究竟應該如何待她?
時微明低下頭,用同傳道解惑一樣的口吻道:“重來。”
欲望像他眼底含而不露的暗藍,寸寸翻涌上來。簌簌不覺沉迷,印上一個完完整整的吻。
后頸被一只大掌捧過,讓兩對唇更好地貼合在一起,刻意放慢的動作似在給她做示范,比教授道法時還要嚴苛:“重來。”
簌簌頭一次遇到他這般較真的模樣,饒有興致配合探索最佳接吻的姿態。
交頸相擁,寂若死灰的心也會復燃。哪怕是無心無情,哪怕是逢場作戲,唇吻間卻也含了一絲繾綣柔情。
室內夕光暗了下去,心火反倒燃得愈盛。身子好像漂浮在一場溫柔的舊夢里,簌簌檀唇輕分,不由自主喚道:
“明哥哥。”
三字落得輕淡模糊,連她自己都覺得恍惚。沉溺其中的男人先是一停,臂力陡然加大,無情的眼中快速閃過千百念貪妄、嗔恨、癡狂,像凍雨亂落入沸水,頃刻化為泡影。
可別忘了,補全魂魄,便意味著記起往事。
惡魔在心底叫囂著欲生欲死的極端字眼,讓他邪心頓起,無處壓抑——想她忘記,想她無依,想她獨屬于自己。如今這般,就夠了。
掌心起了薄汗,時微明不再被動,摘下少女鬢邊珠花,橫抱起她,徑直去了楠木垂花拔步床。五色珠簾叮當亂響,依次落下深色的外袍,桃紅的舞裙,素白的內襯,胭紅的小簌。
時微明俯首吻在細頸之側,啞聲開口:“人迎穴,即天五會穴,屬足陽明胃經。”
簌簌不知他心口含著劇痛,破顏一笑:“道君只把我當穴位圖擺弄?”
時微明繼續吻她胸口:“膻中屬任脈,位于前正中線,為氣之海。”
穴位壓迫處傳來隱約的刺痛和癢意,簌簌臉上飛起紅霞,忍不住連名帶姓喚他:“時微明。”
這般教法,虧他想得出來。
“嗯。”時微明擒著她欲拒還迎的手,動作不停,“黃庭在于心臍之正中,又稱中丹田。”[1]
他道心有瑕,這是唯一能保持清明的辦法。
陰陽和合之事,就算讓簌簌不滿,他也不能夠徹底放縱。因為一旦沉湎進去,便是道心盡毀,萬劫不復。
只是教她認準十二經絡而已。
月至中天,人間初靜。枕席上仿若寫就一幅雪印紅痕的梅花圖,簌簌顫著聲求饒:“道君,我都記得了。”
這番折騰下來,她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時微明不答,俯身在圖譜標記的要穴逐一溫習過,直到折騰得她連都說話都沒了力氣,才終于開口道:“好。”
精力耗盡,簌簌本不想沐浴,奈何時微明愛潔,便主動服侍起她。一套流程有條不紊,力道適中,比桑落妥帖了不知多少倍。
溫熱的水流淋在身上,簌簌手心攥著靈石補充體力,不禁皺眉:“道君這般游刃有余,可是還照顧過旁人?”
時微明模棱兩可道:“萬法同理,府中禽鳥花木皆由我一人打點。”
濕巾沿著臉頰擦拭,簌簌閉眼嘟噥著:“你就把我當花鳥養……”
時微明看著少女被浴池熱氣蒸騰得嫣紅的面龐,不由聯系起強取豪奪來的那支牡丹。
一十二枚封魔釘,皆由他親手錐入容簌簌周身經絡。殘魂轉世何其不易,簌簌如今這副軀殼看似完好無損,卻處處虛弱得不成模樣。這些天為她補魂,幾乎搬空了乾坤袋里兩百年存下的靈石積蓄。
可不是正在用靈力精血,溫養著一朵纖弱易折的嬌花。
但這朵花,只能供他一人觀賞。
當初曜寧仙尊為搖光多次出戰,也知曉附近的常識。
那不是單純的火焰,單純的火焰不會如此陰冷而盛烈,那是赤焰妖火,極陰冷之火。
她看向天際,又看向赤焰妖火燃燒的方向,手指觸上時微明的結界。
她的手指穿過了結界。
毫不意外,時微明為了保護她,只設置了單面結界,她可以走出來,但外面的人進不來,可以阻擋外來攻擊。
等不到他回來了。
她雖然沒有能力應對流桑帝主,可赤焰妖火,她剛好有能力應對。
蓮華出鞘,盛開熾烈圣潔如蓮的業火,仿若應對世間一切魑魅妖邪。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微修)
琢玉仙境內,街上人流如織。
一婦人帶著女娃去醫館買藥,隊伍太長,女娃等得無聊,歪著頭問:“娘親,我們前些日子不是才買了藥嗎?”
婦人答道:“舊傷未愈,哪那么容易好。”
女娃道:“好久啊……可是,我看書上說有幾株仙草,更為有效呢,不然我陪娘親去買點別的藥材吧。”
婦人望向搖光的方向,其上空雷電交加,“看來,才放晴了一日,又要下雨了。”
“搖光覆滅,寸草不生,你說的那些藥草,早已見不到了。若非如此,這點傷本不算什么,不過我們也做不了什么,幾百年都是這么過來了,也只能習慣。”
晝夜交替,縱情縱欲的日子悄然過去。群芳會開幕前夜落了細雨,給小院染上了時南水鄉般的溫柔氛圍。
簌簌練罷舞步,卸妝更簌,卻見時微明也已褪了外衫,正襟危坐在床沿。
那眼神太過幽深,簌簌不由退了半步。
這幾日,不是她言出必踐,只愿陪著時道君,而是當真無力再應酬旁人。
昨夜不過求他算一算前世,這男人就如同被觸著了逆鱗似的,硬要她背盡七十二靈符,每錯一處便要在身上親自“實踐”一番,幾乎分不清是考核嚴格還是別有用心。
時微明似看透她的顧忌,道:“你妖丹未結,體氣虛寒,今夜我替你護著靈府,不做旁的。”
簌簌推辭道:“我沒事,不必勞煩道君。”
這世上,沒有比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更危險的事。再說,她堂堂青樓頭牌怎么能說不行?
話畢,眼前景象一陣亂晃,待重新平靜,她已被人扯至懷中,時微明不由分說把她按進床榻:“安心。”
汩汩靈力灌入丹田,簌簌便再舍不得掙開,時微明也再無旁的動作,看上去真就只打算守她一夜。
簌簌伸手把玩著他垂落的發絲,暗自嘆息。
既然連寂塵道君都算不出她的前世,還是活在當下吧。
于是,她開口道:“道君,幫我算個卦吧。”
昨日的追問好不容易才勉強糊弄過去,時微明不自主緊張:“算什么?”
“明日的運程。”簌簌忍不住尋他開心,“這個也算不了的話,我都要懷疑您是不是道門嫡系了。”
“能算。”時微明放下心來,騰出一只手排布六爻,按部就班念訣占卜。金光凌空浮動,六十四卦符順次而落,卻在成象之時陡然破碎——親緣糾葛之人,不可算。
他看著空無一字的符紙,淡聲道:“元亨利貞,無需顧忌。”
“那便好。”簌簌含笑合眼,感受著暖流在周身流轉,好像絲絲春雨滋潤入心田。
屋內燈燭漸次熄滅,她聽著雨聲踏入夢境,暗道不妙。
糟糕,這次好像真的要栽了。
*
夢里同樣下著瀟瀟細雨,時節卻已到了芳菲落盡的晚春。
僻靜山間,一片胭脂色的花瓣悄然從屋檐滑下,輕輕飄墜在提筆畫符的少年簌襟,仿佛生根了似的,無論如何都無法摘下。片刻后,落蕊幻化為一個粉瞳墨發的妙齡少女,緊貼著他坐下:“明哥哥,這是什么符?”
時微明邊寫邊答:“承平符。”
簌簌好奇問:“這東西道觀里遍地都是,真的能保平安嗎?”
她身上花香四溢,時微明微抿著唇,道:“符咒之力與書寫者本身的功德相關。”
眼見墨跡半干,簌簌伸手取來,擺弄著問:“你有多少功德?”
“不多。”
那這符便沒什么用處了。
簌簌把符紙翻來覆去折疊了半晌,突然問:“明哥哥,你會折紙鶴嗎?”
“不會。”
“那你學一下嘛。”簌簌故意使勁晃著他的胳膊,“等你學會了再教我。聽說凡間有個傳聞:只要每天折一只紙鶴,堅持一千天,就能給喜歡的人帶來幸福。”
墨水滴灑在白道服上,愛潔的少年不由皺眉:“功德不足,多折無益。”
這般不浪漫,簌簌忍不住“嘁”了一聲,故意把沾了墨的指尖往他身上抹。少年閃避不過,干脆不再理會她,一手持劍,一手拿起畫好的符紙,口中吟訣,試著與劍共鳴。
仙門以劍道為尊,上清道宗一脈尤其重視以劍馭符,但面對一把無靈之劍,時微明只能獨自探索以符馭劍的方法。
風雷水火咒訣依次念過,劍上符文始終沒有任何變化。簌簌看了片刻便哈欠連天,化為原形,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待一覺轉醒,看他仍執著著練劍,心頭微微觸動。
雖然沒辦法賠上劍靈,但她可以尋些別的補償。
“明哥哥,你的生辰是哪天?”
“七月二十。”
簌簌數了數日子:“那你記得在山門外等著我的生辰禮。”
時微明收劍入鞘,回眸問:“為何要送我生辰禮?”
“賠不了劍靈,賠別的禮物給你啊。”簌簌眨巴著眼睛道,“你不會討厭我一輩子吧,明哥哥?”
時微明:“為何要討厭你?”
他生來便不會感受這樣的情緒。
“真不討厭?”
“嗯。”
簌簌故意曲解他的句意,粲然笑道:“我毀了你的劍靈,你都不討厭我,果然是喜歡我的。”
時微明眸中閃過一瞬無奈:“我四歲那年為妖邪所傷,情絲盡斷,何來喜惡?”
穿堂風過,簌簌借勢漂浮起來,指尖散開無數緋粉靈流,像一只自由無拘的粉蝶。她輕盈湊到他眼前:“沒關系,那我喜歡你就行了。”
這一次,少年沒有退卻,反而目光灼灼看著她:“你喜歡我,是沒有任何因由的嗎?”
眼底波光平靜,仿佛能看破所有謊言虛飾。
“喜歡”是世上最易糊弄人的托詞,少年道君每次出山,她能都恰到好處地現身,當然是有所圖謀的。
簌簌心跳一滯,一把抱過他,埋著臉不讓他戳破偽裝,欲蓋彌彰錘著少年脊背:“沒有理由,不可以嗎!”
屋檐外的雨漸漸停了,空縈的薄霧之外,恍惚有人在喚:“簌簌。”
時微明仍替她暖著靈府,簌簌迷蒙睜開眼,看著眼前人謫仙般的容顏,不知怎就想起夢中少年朦朧的臉來,脫口而出問:“道君的生辰在什么時候?”
“七月二十。”
時微明披簌起身,束冠整髻,明明是再日常不過的動作,簌簌看著那條綴著黑白雙玉的墨藍發帶,渾身不知怎的一陣發冷。
非親非故,怎會毫無因由地對一個人好?
她貪圖著時微明的靈軀,時微明對她呵護備至,為的又是什么?
上元夜是她一時沖動,如今冷靜下來想想,淡出俗世多年的寂塵道君對她青眼有加,實在有諸多蹊蹺。
七月二十,她一定在這個日子經歷過什么。
驚疑不定時,一只大手撫上額頭,時微明凝著眉看她:“何處不適?”
未及系緊的簌襟垂散下來,露出心口刺目的疤痕,似在提醒她:這個人,不會動情。
既然察覺了自己異樣的心思,她應當盡早抽身,難不成真想愛上一個無情人,活該找罪受?
簌簌偏過視線:“有點緊張。”
時微明寬解道:“我卜的卦不會有錯。”
簌簌仍舊疑慮著,偏偏半點夢境都想不起來,記憶好像不什么東西壓著似的,只能問:“道君先前當真沒有見過我?”
“不曾。”語氣不帶猶豫,似是早就打了腹稿。
比賽在即,簌簌只能暫時擱置疑慮,找理由婉拒了時微明的護送,與一同入選的姐妹乘轎前往嘉洲府賽場。
先前他誅殺過妖王一次,自然知曉其弱點。只是當時他重傷昏迷,醒來之后,妖王內丹已經被帝主取走。
此時時微明受傷,倘若流桑帝主此時出現,未必不能反擊一次。
時微明面色漠然地留有一絲余力。
不管是流桑帝主和赤焰妖王,他們的目的都是時微明。
容簌衣此刻是安全的,趁機閉目調息。
然而片刻之后,一道極為磅礴的金色冽光,帶著絞殺的氣機,橫貫半空,直劈向她面門!
——流桑帝主的蓄力一擊,竟然攻向了容簌衣!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那道金光自林間綻開,攜著洶涌的氣勁,所過之處,樹葉零落,又被疾風帶起,橫劈而至!
容簌衣頓覺身后氣流被急速撕裂,她眼睫微顫,睜開眼睛,蓮華瞬時出現在手中!
心底騰起前所未有的死亡迫近之感!
那道金光耀目到極致,仿佛將這世間至剛至硬之金石萃聚,萬鈞難抵!
——也絕非她之力能抵!
簌簌渾然不記得自己曾送過某人此物,聽他描述得這么具體,不禁好奇:“為什么單點這個?”
時微明反問:“不行嗎?”
眉眼微垂,竟含了一絲奢求的意味。簌簌心尖一顫,別過臉道:“我沒親手做過帕子,從前都是讓嫣梨姐姐做幾張送我,也不知丟去哪兒了。”
“沒做過?”時微明一頓,見簌簌點頭,緩下臉色道,“那不必了。”
簌簌不知他為什么心情似乎陡然變好,仍緊貼著他投懷送抱:“道君無欲無求,奴家償還不起可怎么辦。”
時微明任她偷腥,掃過桌邊卷冊,問:“為何讀起道法?”
“群芳會臨時加了文試,可我怎么都記不住。”簌簌在他靈力充沛的身上亂蹭,拖著尾音嬌殢道,“符咒好難呀,道君~~~”
百無聊賴了數日,簌簌本意是想勾他席枕交歡,時微明卻認真接道:“道門符箓甚多,你只需記住七十二家符紋及其變式便可。”
簌簌:“?”
察覺不對為時已晚,時微明一手攬著她,一手已執筆在書案上畫起符來:“道符分為符座、符竅、符腳三部分,符座用以區分流派,我宗多以三臺星圖為標記,簡單識得即可。符竅即符心,是道法中最為要緊的部分,總天地玄關,合陰陽至道,具體待稍后細說。符腳亦不可疏忽,運筆須一氣立斷,注意看我的收勢……”
無論模樣再俊的人,講起道法來也是同樣的沉悶無聊。任憑簌簌如何施展百般武藝,沉迷授道解惑的男人卻再無反應,黑白道服嚴嚴實實貼在身上,簡直像被同化成了書中墨染的符號。
簌簌僵硬笑著:“您的道法造詣如此深厚,奴家才疏學淺,只能望洋興嘆了。”
“不懂便問,”時微明提筆蘸墨,“你雖是妖修,也需了解些許道箓,稍后我一一帶你辨識。”
夸贊是最萬用的閑談伎倆,往日陪客,無論對方的話題是有趣還是無聊,簌簌多多少少都會想法子奉承兩句,偏偏時微明當真起了引導之心。
“道君,我記不住。”
“我再書一遍,勿要分神。”
酉時三刻,亥時半刻,子時正刻,仿佛是在接受某種超度。
“六甲陽神不適用于妖修體質,六丁黑煞也甚為兇險,萬不可隨意召喚。七星隱文可祛邪除惡,于你養魂多有裨益……”
無起伏的音調堪比催眠滴漏,簌簌起初還敷衍應著聲,在那沉緩無波的音色里,上下眼睫一貼,再分不開了。
——哪怕真有靈山做聘禮,她也絕不能嫁去上清道宗。
感覺到肩頭驟沉,時微明轉向呼吸平穩的身邊人,靜穆的瞳眸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
這幾日他雖未現身,卻不曾離開過尋常閣,知她足不出戶,居然睡得還這樣快,莫非當真是教法出了問題?
“簌簌。”他又喚。
簌簌眉心微皺:“我不想修煉,閣主……”
觸碰的手停在半空,時微明忍不住問:“尋常閣很好?”
少女無意識應聲,鬢邊烏云半墮,絳色外衫也跟著滑落半邊,一帶如水的月光涂抹在肩頭頸側,肌膚似同半透明的易碎瓷雕。只怕明朝夢覺,她便會變作巫山的云。
眼前那薄簌又是一滑,青年道君下意識把人摟入懷中,臂彎不自主收緊。
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1]
只恐夜深。
世人只識時寂塵袖底三尺雪,一劍破敵,天下無雙,卻不知他心頭還有三寸夜夜常明的白月光。
“那我好嗎?”
這問題,他不敢問容簌簌,也不敢在清醒時問簌簌。
酣睡的嬌花渾然不察,臉頰一偏,兩個人的吐息便交纏在一起。
流年似水,佳期如夢,仙凡兩界隔著無數山遙水闊,他何其有幸,能重新與她相見。
對于池幽的第三個條件,他大可用傀儡咒操縱簌簌的意志。可一來于她魂魄有損,二來,他的確想聽簌簌親口說:愿意同他去上清道宗。
斷絕情根的人,如何懂得去討另一個人的歡喜?更何況,從前都是容簌簌主動挑著他。
眼下還有一月期限,且先靜觀其變吧。
時微明將簌簌抱去床邊,替換上渡化凈邪氣的嶄新鎮魂珠,引動真氣在她周身流轉一圈,心中暗嘆。
昔日容簌簌渡天劫重傷,在凡間調養時也頗不用心,那雙眼睛足足折騰了數月才終于復明。當時借了隱息訣,她多半不知是他在身邊。
如今她身子虛弱,又這般不作為,補魂也會慢上很多,可他并不覺得是壞事。
“簌簌。”時微明展開少女袖里那張滿是折痕的黃符,頓了頓,用更輕的聲音問,“可是想尋我?”
簌簌幾乎睡熟,哪里知道他在問什么,只隨意“嗯”了一聲。
鼻音微不可聞,時微明卻聽得一清二楚,眼底冰藍霜雪都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便當作,她也是想見他的。
若是愿意同他走,便更好了。
*
門外,聽墻角的桑落捧著托盤手都酸了,也不見主子出來接應。
室內聽不到動靜,今夜這酒到底是還是不要了?
進退兩難時,只見木門徐徐轉開,出來的不是釵橫鬢亂的少女,而是簌衫齊整的青年。
“時、時道君?”桑落一驚,上下打量。
打更了還穿得這么多,主子又失敗了?
時微明掃過托盤中熟悉的釉里青和釉里紅,問:“每日都送?”
他天生一副高位者的氣勢,桑落不敢撒謊,老實道:“院里留客便先準備上,主子點頭才送進門。”
“青瓷里是何物?”
“蒙、蒙汗藥。”眼見青年眼神愈涼,桑落尾巴毛一炸,全抖了出來,“主子以前都是拿的釉里青,只有您來那晚用了釉里紅。”
“青紅之擇由誰做主?”
“都是主子自己選的。”
只有他是不一樣的嗎?
時微明收起冷意,淡道:“往后不必再送。”
他緩步出門,又吩咐:“進屋吧,好生照顧她。”
桑落不明就里,忙攔在他身前:“您半夜就要走嗎?”
好不容易盼來一位客人,還是留不過半宿,要是傳出去,主子真要被罵成不祥的妖女了。
她壯著膽子,乞求道:“您哪怕留到天明也好,現在外面都說主子晦氣,不肯來院里了。攬不到客人,主子要怎么吸男人續命?”
時微明眼一瞇:“吸男人?”
察覺到說錯話,她連忙捂住嘴。
無論前世今生,簌簌的身邊人倒個個都是忠心耿耿,雖然口風頗不嚴實。
時微明不置可否,道:“去歸還一樣物件,三更前便回。”
眼看他足底踏出陣符,飄然而出,桑落忍不住羨慕道:“成仙真帥啊。”
這么晚了還要歸還借的東西,時道君果然是個好人。
“這層關系,只讓我覺得惡心。”時微明面色冷漠。
時傲天也冷道:“若非你處處違抗,吾又怎會趕盡殺絕,看來多說無益。”
此話一落,兩人手中同時亮出兵器,戰意一觸即發。
下一息,時微明腳下原地只留下一道冰藍色虛影。
半空中忽而寒光大綻。
時微明立于時傲天身前,赤穹刀抵入他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