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春山簌雪 > 80-90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洞府,室內柔和溫暖,香爐上白霧升騰。

    時微明雙眼緊闔,睡夢中的他,眉目舒展,唇微微抿著。

    錦繡紅綢綿延至幾十級白玉階之下。

    她身上華冠霞帔,眉眼溫柔。

    她與他十指相牽,并肩走到流桑宮殿中最高的臺階之上。

    他親手為她加冕鳳冠。

    天罰持續了整整七個晝夜。

    雷暴過后,死陣變得黯淡無光,一痕暗金色的細月孤懸崖頂。

    冰雨溶曳在白霧中,交斜著墜入百丈深谷,重淵之下,連風聲也遠了。

    裙擺隨水波層疊散開,其上纏枝牡丹刺繡盡染猩紅,女子被花影簇擁著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開的芙蓉。

    這個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樣,萬物空寂,除了記憶。[1]

    容簌簌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這一步,心里卻異常平靜。

    陰霾漸散,亂石縫隙漏下殘雪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側姿態猙獰的白骨,指隙簌衫上殘存的血痕,此間風物幾乎可以稱得上清絕。

    一介妖女能死得這般圣潔,也算福報不淺。

    重傷逃獄,盜取秘寶,以命為祭設下同歸于盡的毒計,又在這絕殺陣中困了七天七夜,連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齏粉,自己竟還有意識,莫非是有執念不成?

    將死之人,還執念什么呢?

    鮮血催開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容簌簌淺淺勾了勾唇。

    是啊,執念什么呢?

    執念年少輕狂的悠游歲月,執念山林閑居的朝朝暮暮,執念沒能殺盡眾仙,又或者,只是執念那個人?

    那個不解風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嘩——”

    思緒被劍鳴打斷,清越的水花聲漸次響起,步履急促,勢如飛電,波蕩了墨發紅裳,搖碎了花光人影,卻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頓。

    容簌簌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勾玉碰撞聲,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見來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靜默良久,才聽得一句:“容簌簌。”

    聲音又輕又沉,帶著連日奔走后氣息未穩的啞意。

    時微明來了,也遲了。

    血色模糊了視線,容簌簌側頭,斷續睜了幾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見劍鋒上倒映的月痕,接著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簌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輪廓削薄的清冽容顏——黑沉的眼無波無瀾,目光好像兩道筆直的箭,正居高臨下緊鎖著自己。

    “就你一個?仙盟那些窩囊廢連殘陣都不敢靠近?”容簌簌輕佻打量過一圈,重新閉了眼,“愿賭服輸,悉聽尊便。”

    時微明踏過滿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脈:“身魂不系,少言語。”

    指尖依次點過周身大穴,語氣同平常一樣,不帶任何情緒:“經絡受損嚴重,即刻封閉靈府,丹田內運轉一周天,先護命魂。”

    容簌簌聽得心煩,卻沒力氣甩開他,輕嗤:“不想活了,別碰我。”

    按在肩頭的手驀地一緊,時微明劍鋒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許:“容簌簌。”

    容簌簌眼皮微掀,不以為意:“既無親緣,又無恩故,寂塵道君斷情絕愛,難不成還對妖邪動了惻隱之心?”

    語氣尖刻含刺,氣息卻亂得不成節奏。時微明眉峰隱隱蹙起,指尖捻訣,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強行探她心脈。

    “說了別碰我,聽不懂人話嗎?”容簌簌不知哪來的力氣,滿是血污的手一把隔開他。

    勉強凝聚的一點妖元再次散開,時微明神色驟沉:“容簌簌!”

    “情絲早斷了,裝心急給誰看。”容簌簌已經無力再彎唇,海棠紅的瞳孔微閃,隱約露出蒼涼的笑影,“方圓十里的生靈都獻祭出去了,這封印還是紋絲不動,昆吾劍冢下究竟藏著什么東西,讓你們怕成這樣?”

    滴血成花,容顏在滿池艷紅的映襯下,顯得愈發蒼白,像午夜子時彷徨夢里的艷鬼。

    她與邪魔簽訂血契,誓要整個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擲,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無事,時微明并未有絲毫松懈,目光仍鎖著容簌簌:“你趁暮水之難逃獄,是為破劍冢封印拖延時間。”

    眉棱壓得極低,他是當真動了怒。

    設想清冷仙君中了云雨蠱的尷尬模樣,容簌簌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為何我一設餌道君就上鉤?”

    她不顧時微明臉色陰沉,繼續戲謔:“時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許了?”

    “這可難辦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過來豈不是吃虧?”

    “我借你的仙元啟動絕殺陣,回頭弒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擔一份?”

    “看在契過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靈多久?三年,一年,還是七日?”

    她斷續調笑著,聲音和月光一樣破碎。筋脈盡斷,靈府碎毀,失血過多的臉龐不減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時微明垂眸看著,不答。

    雨絲愈發分明,每一滴都是徹骨的冷意,淋遍了他們朝夕相對的那十年,萬言一默,至親至疏。

    容簌簌恨極了他這副裝聾作啞的模樣,剛要開口嘲諷,卻只聽長劍“咔噠”一聲入鞘,下一瞬,整個人已被他打橫抱起。

    “時微明!”

    “嗯。”

    陣心殺氣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隨著漣漪蕩開一線,少年道君來勢匆匆,此刻卻走得極慢,好像腳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懷中抱著的不是惡貫滿盈的妖女,而是一塊滿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補的本能,隨著肌膚相貼,暖意和靈力也一點點涌來,進入心脈卻頃刻消散。

    容簌簌高傲一世,此刻偎在時微明懷中,竟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不需理解寬恕,不管屠魔弒仙,她曾那樣喧囂地活著,卻終要寂靜地死去。

    而這個人,又是為何來此呢?

    粉瞳中波光瀲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問出心底那個執念:“覆水難收,你既然與我決裂,為何又要冒險闖陣?”

    對方依舊默然。那一天,是縹緲峰最平常的一天,在大家還在熱火朝天地討論那瘋病女修和小師兄不得不說的二三事時,有一人沖進了大家的寢舍。

    那人健步如飛,目標明確,不小心撞到人還會道歉,那分明生得乖巧的五官時而微笑,時而要噴出火,看著十分詭異。

    這不就是那瘋病女修?

    大家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而瘋病女修發覺大家的注目后站定,她微笑,行同門禮,然后從自己的儲物戒中拿出了一柄……鐵,鐵鏟?

    這鐵鏟看著怪眼熟的,這不是寢舍門口大伯用來鏟泥巴那把嗎?

    還有點生銹。

    瘋病女修的聲音很輕:“叨擾了,請問今天有誰去過我的寢屋?”

    說罷,那鐵鏟被她往前一懟,懟出了曠世神兵的氣勢。

    有人戰戰兢兢點了幾間,她禮貌道謝,隨后掄起鐵鏟,幾步走了進去,她沒有關門,大家紛紛湊近看。

    于是看到了永生難忘的畫面。

    他們從沒想到鐵鏟還可以這么用,靈力被強行加注在鐵鏟上,然后一下劈碎了唯一的床,再然后鐵鏟被無章法地掄成花,而所有的被褥,衣服都變成了碎片。

    像雪花一樣飄在空中。

    而始作俑者還不滿足,她丟了鐵鏟,掄起一個凳子,狠狠地砸,砸壞一個就換一個別的接著砸,砸了一會累了,還停下從儲物戒中拿出水壺喝水。

    等一切都幾乎被毀去之后,那人滿意笑開,然后——

    然后雙腳分開,兩手不斷捶胸,保持這樣的動作走了一圈?

    兩圈?

    這個動作像是……大猩猩?

    有人只覺得此番場景無論如何用言語都無法再次描述,悄摸著拿出留影石想要進行留念,拿出的那一瞬,容簌衣出現在他面前。

    他手里的留影石掉落,容簌衣穩穩接住。

    她端詳著留影石:“這位道友記錄這些是打算作什么?”

    那人下意識吞咽:“沒,沒,沒做什么……”

    她點點頭,把留影石還了回去:“沒事,你想要記錄下來拿回去學習的話,是可以的哦,我同意的,不過還請你找好角度,把我拍好看一點。”

    大家腦中還在徘徊剛才的畫面,此刻學習二字落下,大家面露遲疑。

    學習?為什么要學習這個?

    容簌衣笑得意味深長,她重新拿起鐵鏟往另一間屋子去。

    大家深吸一口氣回神,又控制不住探究欲,跟著去看。

    于是同樣的流程看了幾遍之后,他們心里竟有一種詭異的釋放感,甚至心里悄悄預演,如果是自己以這樣的姿態在房間里走上那么一圈……

    如果門是關緊的,再施下數十層隔絕窺探和偷聽的術法的話……

    好像也不是不行?

    容簌衣解決完最后一個房間,再大猩猩走路多走了幾圈之后,只覺得心中異常暢快。

    莫名其妙來到修仙界,還要做什么圣母的煩悶感一消而散。

    就連此時系統還在腦海里奔潰大喊帶來的煩躁也全部消失。

    啊,好爽。

    做自己真好啊。

    她走出門,朝著若有所思的人群行同門禮,隨后將自己的水壺重新放回儲物戒,并將鐵鏟放回原位,最后拿出匕首讓嘰嘰喳喳的系統重新安靜之后。

    離開了縹緲峰。

    而人群重新熱鬧起來。

    有人大膽猜測:“你們說,她和小師兄會不會是真的?”

    小師兄是難得的天才,這女子也不見得是普通人啊。”

    有人反駁:“何止是不普通,這樣的人,宗門立宗以來都沒見過吧!”

    大家的議論容簌衣并不在意,她正從弟子堂領了自己新的弟子令往形峰方向去。

    ——

    形峰不同于縹緲峰的外門弟子統一住在寢舍內,許是弟子人數不多,外門弟子也能單獨一個院子,只是比內門弟子稍小些。

    容簌衣按照秦長老給的指引來到自己的新寢屋,不算大,但位置很好,只有左邊一鄰居,平時無人打擾,想必會很安靜。

    她很滿意,決定先去與鄰居進行一個友好交流。

    鄰居的寢屋比她的大上不少,四周透著靈力,容簌衣方一上前,便有一靈力構成的金線圖案浮現。

    她不明所以,蹲下仔細看,發現這圖案挺有意思,一環連著一環,無頭無尾,靈力構成的金線也挺有意思,就像是線條構成的一道邏輯題。

    她從小學畫畫,對線條尤其敏感,這樣與邏輯結合的圖案她還沒見過,她一下來了興致,逐漸投入在這圖案中。

    指尖也跟隨金線走動,想要找到邏輯的突破口。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將要下山時竟真的給她找到了,那是一根不易察覺的線頭,她輕輕一扯,整個圖案都動了起來。

    這就是解開了吧?

    她心中一喜,方要起身時,渾身的靈氣和力氣被全部抽空,不等她想明白便眼前一黑。

    而那金線圖案逐漸化作靈氣消散在空中。

    容簌衣再次清醒時四周已經變了模樣,她敲了敲格外痛的腦袋,發現身體也異常疲憊。

    她很迷茫:“系統,我這是怎么了。”

    系統也很迷茫:“不知道啊,不過你剛才看到的那個金線圖案應該是這個世界的陣法,我以為你不會的,誰知道你直接破解了?”

    容簌衣看著自己的指尖:“所以我現在渾身無力,頭還很痛是因為我莫名其妙破解了個陣法?”

    系統遲疑:“應該?破陣需要靈力,你可能破了個超出自己修為的陣法,就透支了。”

    容簌衣更加頭疼,人果然不能太好奇,尤其是在修仙界。

    她既然能進來,想必是能出去的,只要再找到陣法,然后破解它。

    她起身環顧四周。

    這里是一片林子,樹大多枯萎,有的甚至爛到了根部,詭異的是所有樹都是活著的,還活得很好,即便外表是這樣腐敗。

    有點古怪。

    這時遠處有聲音傳來——

    “救命!救命……”

    呼救聲?那就是有人。

    容簌衣往聲音來處走去,這里很黑,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腳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周圍的霧氣好越來越濃了。

    一刻鐘之后,她已經看不清前面的路。

    她用僅剩的靈力集中在眼睛上,然后看見了一個……人。

    她下意識吞咽:“前方是哪位道友?”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將她猛地往前一拉。

    容簌衣心跳得極快,手連忙摸出匕首,卻看見拉她的人是小師兄?

    他正定定地看著她,黑暗中的人面上沒有笑,眉眼沉著,眼眸格外黑。

    跟白天看到的人完全不同。

    她恍然發覺,原來小師兄的眼眸是單眼皮,笑起來和煦,不笑的時候只剩戾氣。

    “小師兄?”

    他回:“你怎么到這來的?”

    容簌衣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我也想知道,可能是破了個陣?”

    她聽見一聲輕笑:“竟是沒想到,師妹還會解陣。”

    直覺告訴她,現在再糾結在陣法可能露餡,她轉移話題:“小師兄,我好像聽見有人呼救。”

    “蕭奎”看著眼前人細嫩的脖頸,指節微曲,是一個抓握的姿勢。

    他將嘴角調整成熟悉的弧度,是他練習許久,屬于“小師兄”的微笑。

    果不其然,眼前的人看到笑后緊繃著的身體松懈了些。

    他繼而調整著自己語氣變得溫和:“在哪?我正是收到了求救信才來到這里。”

    眼前的人果然再次松懈,她指了一個方向:“在那邊。”

    他將身前的人往指的方向輕輕一推:“那師妹帶路,我們去救他。”

    救這個字格外重音,畢竟“小師兄”怎么會見死不救呢。

    見人重新笑起來,容簌衣松了一口氣,她壓下心底的不安,只當那一幕是錯覺,往聲音來處走去。

    身后的人存在感很強:“師妹近來在宗門很出名。”

    她順嘴:“可能我生來就是人群中的焦點吧。”

    話一出口容簌衣就后悔了,這時候嘴還沒個把門。

    身后的人又說:“此前師妹倒是低調得很。”

    她斟酌著:“小師兄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人在經歷一些巨大變故的時候,會發生一些非常徹底的改變。”

    “比如?”

    她咳了咳:“比如突然做自己之類的。”

    “蕭奎”想起自己探聽到的事,默了默。

    他轉移話題:“我來之前便被一陣法阻礙,如何也解不開,只好設法與求救人取得聯系,用了傳送陣才進來,師妹能進來可是解了那陣法?”

    容簌衣若有所思,如果是這樣,小師兄為什么出現在這里便有了答案,至于她怎么來到這里……

    她面露尷尬:“說來師兄可能不信,其實我不過是初來形峰,想跟鄰居打個招呼,我瞧那圖案有些玄妙,好奇了些沒想到就解開了,可能是僥幸。”

    這是實話。

    “蕭奎”頓了頓,僥幸?那是他從從一處秘境挪來的上古陣法,他研習了三個月也不過初初掌握,至于解,還毫無章法。

    僅僅是好奇就解了上古陣法,這人難不成是術法天才。

    無論是不是,來了這里,就該死。

    周圍好像一下變冷了,沒有靈力護體的容簌衣打了個哆嗦,前方的呼救聲越來越近,她加快了步伐,正好躲過了“蕭奎”去掐容簌衣脖頸的手。

    前方有一男修躺倒在地上,腿像是受傷了,正是他在呼救。

    容簌衣再次加快步伐來到那男修面前:“道友腿如何了?”

    那男修急急抬頭,在看見容簌衣二人時原本面上充滿希冀的神情陡然僵住,轉而變成了驚恐,甚至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這變化太明顯,容簌衣疑惑:“怎么了?”

    男修急忙低下頭,縮回了自己的傷腿:“沒,沒什么。”

    容簌衣頓了頓,她狐疑回頭,除了一個笑著的小師兄,沒別的了。

    她只當這人太害怕,放緩聲線:“道友不必害怕,我們是來救你的,你可此處是哪里?”

    那男修小心翼翼抬頭,隨后又像是怕極,把自己再次縮成一團。

    他道:“這……這,我也不知道這里是哪里。”

    容簌衣無奈,她看向“蕭奎”,“蕭奎”了然上前,將人架起來。

    他道:“沒事,我們再找辦法出去,此處即是由陣法引入,想必也是由陣法引出,我們找找陣法。”

    只能這樣了。

    容簌衣走在“蕭奎”身旁,不知怎么的,這受傷男修好像抖得更厲害了。

    身旁人道:“師妹既然解了進來的陣法,或許與陣法有聯系,不若師妹稍作感應,看能否找尋到方向。”

    容簌衣茫然:“我如何感應?”

    “閉眼靜心,想想你解開陣法時的心境。”

    容簌衣照做,她閉眼努力回想那陣法,想了許久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正準備開口時,腦海中傳來系統顫顫巍巍的電子音。

    “宿,宿主,你應該趕緊走。”

    容簌衣:?

    “怎么說。”

    系統:“我攤牌了,你旁邊這個人就是全文最大反派,為了小命你先離開他身邊吧!”

    容簌衣:??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說?

    她猛地睜眼,卻看見——

    她印象中和煦的小師兄單手掐著那受傷男修的脖頸將人高高舉起,而那男修因為窒息面色逐漸發紫。

    她心口一滯,隨后聽見。

    “啊,師妹怎么不聽話,悄悄睜眼了?”

    緊接著,在她震驚的眼眸里,骨節分明的指節稍稍用力,脆弱的脖頸猛地沒了支撐,歪向一旁。

    容簌簌垂頭輕哂:“是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寶有三樣都落在她手中,時微明雖然屢次索要,但始終沒能遂愿。

    雨勢大了起來,陰云漸凝,月光也成了冷藍色,淡得幾乎看不見。

    時微明把容簌簌安頓在崖岸某處,將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復又渡去些許靈力,方開口道:“器靈已毀,恐難修補,絕殺極陣驚動十洲,戮仙之過須由眾仙尊登刑堂問審。”

    換而言之,懸尸城頭還是挫骨揚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來是收尸的。”心頭似有什么被輕輕抹去,容簌簌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異夢的無數日夜一樣,倚上他的心口,“說句假話比登天還難。”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瀝瀝,像極了百年前。

    那時,她隱瞞身份,為了偏取秘寶費盡心機:“明哥哥,這是我攢了幾個月的零錢才買到的發帶,你就收下吧!”

    紙傘一陣顛簸,重新端平時,墨藍發帶已被硬塞進少年懷里。

    “喂,”少女晃著傘柄看他,“你受人饋贈都不道聲謝嗎?”

    少年卻還保持著執傘的動作,單手解著繩結,愣道:“我從未受饋于人。”

    少女彎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謝謝’就說給我聽吧。”

    水滴四散飛濺,傘下少年眸色微動,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多謝。”

    當年,她百般討好,不過換他一句有口無心的“多謝”。

    后來,她傾盡愛恨,不過換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飛明踏雪泥,愛像那毫無價值的發帶,湮滅無跡。恨卻像靈器不成模樣的碎片,劃在心尖,刺入骨血。

    容簌簌收斂思緒,在時微明懷中仰頭,突然喚道:“明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復訣猝然停頓。

    “明哥哥,”容簌簌用少女一樣的天真語氣道,“黃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殘燈碎落一地,時微明俯身似欲開口,卻不知為何欲言又止,只輕掠了掠那干裂青紫的唇。

    這一句,是謊話還是真心?

    五感漸淡,容簌簌看不到時微明素色簌襟上除卻腥污,還有不少灰土細沙,聽不到他被雨聲蓋住的凌亂心跳,也感受不到那只扶在自己后肩血洞處的手正輕顫不止。

    又靜了許久,直到容簌簌眼簾半垂,才聽得他輕問:“你……可有余言?”

    余言?遺言還差不多。

    容顏在暗夜里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絕塵的。周身被松雪云竹的氣息圍繞,從沒有這樣一個人,離她這樣近。

    死到臨頭,容簌簌腦海中閃過惡劣的念頭——不能拉他下地獄,也要給這潔癖留一輩子心理陰影。

    于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著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縱情。  對上視線后,那人從容笑開:“是你要來形峰?”

    容簌衣應聲:“師兄是形峰的人?”

    秦長老在一旁解惑:“非也非也,蕭奎是宗主最后一個關門弟子,別的小弟子都喊他小師兄,如今掌門閉關,蕭奎他暫住形峰。”

    容簌衣了然,提及小師兄她就知道了,元一宗的小師兄,百年難遇的劍道天才,不過二十便已經金丹期,他身份高,年紀小,眾人便喚他一聲小師兄。

    如今看來,小師兄確實是小師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她壓下心底那隱隱的不對勁。

    秦長老拖了個椅子招呼“蕭奎”坐下,重心又放在容簌衣身上。

    她抓著容簌衣的手苦口婆心:“容簌衣呀,形峰魚龍混雜,學什么的都有,你去形峰做什么?還是說你想走的路不同尋常?”

    容簌衣的注意力也從“蕭奎”身上轉回,她的腦海里不斷閃爍著一個錘子。

    是的!來這里的第一天她就決定,她要揮錘子!

    最好是暗紅色的,比她高的,很大很酷炫的那種!

    她回道:“秦長老,我想做錘修。”

    “錘修?!”秦長老震驚,“你一個小姑娘去做什么錘修?”

    容簌衣立即正了神色:“秦長老,小姑娘也可以做錘修的。”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怕你太辛苦。而且那形峰確實魚龍混雜,”秦長老招呼“蕭奎”,“你快勸勸她。”

    “蕭奎”仍是笑著的:“秦長老說得沒錯,形峰確實魚龍混雜,尤其是外門,學什么的都有,形峰弟子也常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由此看,也算真性情。”

    容簌衣聽言眼眸一亮:“真性情?意思是是去了形峰,我要是做了什么,形峰弟子也不會覺得奇怪?”

    秦長老疑惑:“你還想做什么?”

    容簌衣笑得靦腆:“沒有沒有,我只是想,做一做自己。”

    秦長老勸說無果,只好尊重容簌衣的決定,她招呼“蕭奎”:“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也就不多加干涉了,先讓蕭奎帶你去形峰看看,明日過來拿新的弟子牌。”

    容簌衣很高興:“多謝秦長老!”

    說罷“蕭奎”站起身,容簌衣跟了上去。

    非劍修弟子筑基方能御劍,容簌衣還沒筑基,于是只能戰戰兢兢站上“蕭奎”的劍。

    她小心揪住“蕭奎”的衣襟一點,抓住那一刻她明顯感到前面的人瞬間緊繃。

    她解釋:“對不住小師兄,第一次坐飛劍,我有點緊張。”

    “蕭奎”不著痕跡避開容簌衣的手,把劍鞘遞到容簌衣面前,他的動作透著疏離,語氣卻是親和。

    他道:“不礙事,聽聞師妹是修仙世家的小姐,竟也沒坐過飛劍嗎?”

    容簌衣頓了頓,裝作無常地抓住劍鞘:“我在家中不受寵,只見過飛劍,沒坐過。”

    不知道怎么的,她明顯感受到就算只是抓劍柄,身前這人也仍然緊繃著,就像是他正在極力忍耐她的靠近。

    她沒有再說話,腦海中平時嘰嘰喳喳的系統也沒緣由地安靜如雞。

    劍御空而起,風呼嘯而過,“蕭奎”的劍很高,逼得容簌衣握劍鞘的力道越來越緊,“蕭奎”看著容簌衣逐漸發白的指節,記憶回到半月前。

    他偶然路過縹緲峰,正看見她借著同門的飛劍回到寢屋,面上不見一點懼意。

    除非,眼前人非彼時人。

    此時九道鐘聲響起,是元一宗統一為還沒辟谷的弟子開設的飯點到了,一時間空中擁擠起來,飛行器排的滿滿當當,不少弟子與“蕭奎”見禮。

    “小師兄回來了!”

    “小師兄這是要去何處?”

    “小師兄這是帶著哪位師妹呀?”

    容簌衣二人身邊圍滿了人,“蕭奎”只好放慢速度,容簌衣悄摸著從“蕭奎”身后冒出腦袋。

    她帶著靦腆地笑:“嗨。”

    很小的一聲,卻讓最近的人看清了她的臉,那人臉色一變。

    “是你?”

    他身后的人問:“是誰?”

    他抖著聲音:“那個縹緲峰上吊那個。”

    他身后的人陡然大聲:“你是說縹緲峰那個?不是說她得了要死的瘋病嗎?”

    這一聲不得了,直逼得此刻所有空中的人都停下了步伐,八卦的,質疑的,還有驚恐的,種種目光齊齊集中在容簌衣身上。

    容簌衣:?

    還在懷疑容簌衣的“蕭奎”:?

    容簌衣嘴角忍不住抽動,如果她沒記錯,這是修仙界吧?是那個消息閉塞的修仙界吧!

    這時有幾個人面帶不忿來到她面前。

    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她十分眼熟的縹緲峰與戚媛交好的那幾個。

    為首的是一名男修,他面上的神情也格外憤懣。

    他道:“你是什么人!你為什么站在小師兄的劍上!”

    容簌衣愣了愣:“什么?”

    那人繼續:“我們小師兄是何等風華絕代,你憑什么坐他的劍!”

    他身后的人也紛紛應和。

    “就是!你不過一個還沒筑基的外門弟子,你憑什么!”

    “我們小師兄是最最好的人,你憑什么!”

    除了這些人之外的其他人,紛紛站到一旁,視線緊緊盯著,不放過一絲細節。

    主人公容簌衣:喔,毒唯們。

    不接受自家哥哥跟任何人有關系,就只是工作中遞了一杯水也完全不能接受的的那種毒唯。

    她看著眼前的人有了個絕妙的方法。

    下一秒,在幾人的眼中,那傳言有瘋病的人抱住他們的小師兄,還扒開了小師兄的外衣,腿還如同八爪魚一般攀附在小師兄身上。

    而他們的小師兄,他們風光羋月的小師兄!只能神色委屈,被那女子緊緊困住,連反抗都要顧及著禮數。

    那女子還大言不慚:“大家是要繼續在這里看我與小師兄,做那些不能說的事嗎?”

    幾人瞳孔地震,那一刻,他們的天塌了。

    容簌衣見人還不走,于是開始解身前人的衣帶。

    為首那名男修緊緊抓著自己的頭皮大喊:“都別看了!”

    他身后的人瞬間反應過來,急忙拉著看戲的人離開,一瞬間人群走得干干凈凈。

    四周終于清凈,容簌衣很滿意,她把腿放下,將散開的衣服妥帖穿好,并反復調整到比之前的更齊整。

    她抿開靦腆的笑:“對不起小師兄,方才接觸您時我都有用靈力隔開,至于衣服,我回去再給您送一件來。”

    這招雖險,卻有奇效,不過她始終記得這人那點幾乎察覺不到的不對勁,留了后手。

    她退后幾步,站到劍尾,重新握緊劍鞘:“我站好了,小師兄,我們走吧。”

    “蕭奎”面上的神情已經全然僵硬,在容簌衣低頭的瞬間,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意。

    現在就殺了她。現在,馬上,立刻。

    見人沒動,容簌衣不明所以抬眸:“小師兄?”

    對視的那一刻,她汗毛豎起。

    她心口狂跳,直覺告訴她不對勁,極其不對勁。

    她急忙掏出自己的飛行器站上去,遠遠隔開兩人的距離:“小師兄真的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改日我一定帶著嶄新的衣服登門道歉!”

    “蕭奎”藏在身后的拳頭緊了又緊。

    現在不行,在這殺,太明顯。

    他重新笑開,不見一點異常:“師妹方才的舉動好生怪異,嚇了我一跳。既然師妹有事,在下就送到這,師妹在形峰的住所在南邊第二間。”

    容簌衣連忙點頭:“多謝師兄,我先行一步。”

    說罷她急急離開,只剩下殘影,她沒有看見的是,在她身后的人,一點一點調整著面上的笑,直到跟此前一模一樣后才御劍離開。

    容簌衣一口氣飛到自己原來的住所后才松懈下來。

    救命,怎么回事?這種劫后余生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劫后余生的不止她,還有系統,系統的電子音都不穩了。

    它哆哆嗦嗦:“天爺,你竟然活下來了。”

    容簌衣不解:“所以他到底是誰?你怎么這么怕他。”

    系統避而不答:“這個這個,反正你以后離他遠點,這都不是要不要命的事,落在他手里絕對很慘。”

    容簌衣更加不解:“他到底是誰?”

    系統再沒有回話。

    容簌衣只好作罷,她歇了歇,決定先收拾東西去形峰。

    剛進門時就看到滿屋子狼藉,自己的東西不是變得稀巴爛,就是在變得稀巴爛的路上。

    那一刻,她有點悟了。

    人這一生可以活得毫無意義,這是當然,她的人生目標就是活成一個毫無意義的人。

    但人這一輩子,有一件事,真的不能忍。

    就是早上才收拾的屋子還沒熱乎呢!還沒熱乎呢!就沒了,它沒了!

    他爹的,今天就要讓她們知道,什么是禮數得當修仙世家的小姐!

    握在肩頭的手倏然收緊,時微明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擁她入懷。無言勝過萬語千言,痛感經由唇齒淡化成夢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戀,容簌簌竟恍惚覺得,這個無心無情的人,愛她到極致。

    這一刻,他們好像落入了時間的某處縫隙,天地萬物都寂然不動,只有記憶隨著雨絲紛至交織,淡蕩了過往今朝,也飄渺了愛恨情仇,只剩彼此,只剩這一吻,在心上反復碾著,晃著,刻鏤著,灼燙著。

    原來這樣冷的人,雙唇竟也是熾熱的。

    凝血的廣袖垂落,容簌簌力竭松手,迫切想看時微明含怒的神情,卻怎么都睜不開眼,只模糊聽見飛花落葉般瀟瀟瀝瀝的雨聲里,他在喚她的名姓。

    這次,是真的走到盡頭了。

    “時微明,”她心頭一松,綻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縱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賭咒發誓起來,“若有來生,我定要讓你被這塵勞愛欲玷染殆盡,飽嘗盡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蝕骨滋味。”

    黑暗降臨,山崖風起,身體似被吹作無數花瓣,她再聽不到那一聲聲喑啞晦澀的“容簌簌”。

    昆侖弟子帶著她走到一處庭院。正值深秋,此處庭院中卻栽滿了桃花。

    昆侖弟子將她帶到門口,抱了抱拳,道,“仙尊,前面便是了。”

    容簌衣聽到他的稱謂,輕挑了下眉梢,莫非來昆侖的客人都是仙尊仙君?

    她走入院中,看到兩個正在對弈的青衣男子。

    背對著她的青衣男子,如雪銀發上沾了幾瓣桃花,那人聲音清冽如玉,帶了點倦怠。

    “師叔今日這棋真是專橫,再這么走下去,便要輸了。”

    “那可不一定。”謝滄舟又落下一子,“就算輸了,你也是我教出來的,輸給你,師叔也不算丟了名聲。”

    銀發男子聽到身后有腳步聲漸近,卻不以為意,只以為是哪個弟子來傳話,便又落下一子,直到聽到謝滄舟突然道:“少俠,你既然來了,不如你幫我下完這一局。”

    銀發男子回頭,微微一愣,手中的棋子掉落到地上。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謝行簡站起身,直直注視著容簌衣。

    謝滄舟看了眼兩人,忽然道:“我想起我埋了一壇丹若酒,也是時候取出來了,你們慢慢下,我去去就回。”

    謝滄舟走過容簌衣身邊時,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容簌衣自然記得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再次見到謝行簡,沒再避開,平靜地走向他。

    符咒散碎成煙,時微明指尖凝訣渡入簌簌心脈,似在探查她的傷勢。

    虛驚一場,簌簌仍是腿軟心顫,道:“只有些擦碰,不妨事。”

    時微明似沒聽見,面色冷凝,直接將她打橫抱起。

    簌簌心跳一滯,連敬語都忘了用:“你放我下來!”

    “傷勢不輕,靜養為宜。”

    “我哪里有傷……”話未說完,猝然對上一雙清深的眼。

    眸底沉藍,像狂風暴雨后的海靜波平,同榻而眠時,他一直是這樣的眼神,于淡漠之中暗藏一抹無名的念。

    他指的,不會是那夜……

    簌簌臉頰一燙,不吱聲了:不會吧,這都能探出來?!同樣是顛鸞倒鳳,為什么他就可以可以全身而退?

    周遭眾人看到來人憑空驟現,簌著不凡,忙圍了上來:“道長您評評理,一定要讓那莽夫賠我的梁柱!”

    “顛倒黑白!俺的汗血寶馬平日乖順得很,都怪你這鞭炮!”

    “我的新店面還被撞得七零八落呢!”

    嘈嘈雜雜一片混亂,如山倒海的威壓陡然降下。時微明冷聲開口:“馬匹失控,馭者有過,鬧市懸梁,梓人當罰。”

    他環顧一圈,轉向新店主人:“巫禍已平,爾等今效仿其俗,意欲何為?”

    據傳巫族狼子野心,四百年前被玉京清剿全滅。這事往小了說只是效仿了一個儀式,但真的上綱上線起來,便是與仙門作對,意圖謀逆。

    當事人都被斥責一頓,有人不服道:“那這妖女招搖過市就不用懲處嗎?”

    無數視線直逼簌簌,時微明眸光倏閃,未曾吟訣,圍觀者心口卻陡然傳來一陣冷痛,好似被一柄冰劍貫穿胸膛。

    人們只知寂塵道君不問世事,卻幾乎忘了,三年前道魔之戰,此人不出山門,只憑劍意便能平亂千里,平庸之輩怎敢在他眼底逞威作福?

    “一隅之見。”時微明冷冷落下四字,抬步便走。

    看出他要尋醫,躲在一旁的嫣梨忙攔道:“時道君,尋常閣有醫師。”

    簌簌并非凡人,去了醫館不免惹人非議。

    時微明腳步不停。

    簌簌也扯了扯青年的簌襟:“道君,我沒事。”

    “嗯。”仍未理會。

    簌簌本指望嫣梨再幫忙周旋兩句,孰料她瞥見男人身上危險閃爍的陰陽令,即刻轉了態度:“那您和簌簌慢聊,回頭將她完完整整送回閣里就好。”

    話畢甩出一個“茍富貴毋相忘”的眼神,溜得比泥鰍還快。

    “……”有時候,女人也未必比男人靠譜。

    身著道服卻懷抱佳人,簡直比她招搖過市還要吸引眼球。萬一教她的客人看見了,不是平白添亂嗎?

    簌簌頭皮發麻,生硬勸道:“凡間人多眼雜,道君與我這般接觸,恐怕對清譽不利。”

    時微明難得用了尊稱:“本尊未立功名,何來清譽?”

    他是玉京道尊獨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塵道君”,本可謂前途無量。兩百年前卻因監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絕殺陣更差點毀了昆吾劍冢。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將功補過。

    簌簌啞然,欲蓋彌彰把頭埋進他雪一樣的胸膛,不讓自己露臉。

    這懷抱平和又安穩,既沒有紈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沒有生澀少年的退避不及。被這樣抱著,她仿佛同尋常小家碧玉一樣,值得獨一無二的珍重以待。

    察覺她的動作,時微明反倒更抱緊了些:“疼?”

    “有點累。”簌簌話音剛落,辮子上藏著無極引的透明珠飾一亮,靈力洶涌而來。

    算了,看見便看見,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況千兩黃金也抵不過這具天生道骨的靈軀。

    時微明步伐極快,很快抵達一處不起眼的私宅。竹徑清幽,間錯種著數枝白梅,渾然不像個醫館。

    門前貼著一張字跡潦草的紙箋:除了美女,統統不治。

    時微明喚道:“邵忻。”

    片刻后,里頭傳來頗不耐煩的慵懶男聲:“眼瞎不認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節放鴿子的事我還沒同你算賬!”

    木門向兩邊推開,邵忻睜開朦朧的睡眼,只見三尺之內不得近身的寂塵道君,正抱著一個人比花嬌的二八少女——“啪”地一聲,合上了門。

    頓了一瞬,他重新打開門,掐著臉頰好半晌才確定眼前不是幻覺,渾身一抖,嚇得狐貍耳朵都炸了出來:“云、云……”

    頭牌娘子怎么會來他這破落地方?還是被時微明抱來的?!去個青樓也能把人家姑娘傷到送醫館?!!

    “左臂尺骨側下三寸,擦傷。”時微明毫不見外,抱著人便去了里屋。

    屋內陳設簡單,唯有一幾一床一榻,裝飾簡陋,不設圍擋,一看便是臨時居所。

    邵忻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察言觀色。只見萬金之軀的寂塵道君又是移座除塵,又是驅寒添炭——哪里是對露水情緣的態度。

    思及他當日種種魔怔,邵忻腦內飛旋,產生了一個恐怖的想法:這橫空出世的云娘子,怕不就是那傳說中禍亂乾坤的妖女……容簌簌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絕殺陣,居然還能復活?死囚轉世,若教仙門上頭知道,那還得了?

    時微明遠送來一道冷然視線,硬生生壓下了他滿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囂起來:絕對是了!還不讓他點破!怕是醞釀著什么壞心思呢!

    簌簌不知此間暗流涌動,配合邵忻檢查過傷勢,聽他道:“只是小擦小碰,云姑娘只需用藥熱敷幾日便可痊愈。”

    說得簡單又敷衍,簌簌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銀錢好說,我可是還要參加花魁賽的,回頭別留下疤痕。”

    “我以項上人頭向云姑娘擔保,絕對不會留疤。”邵忻口氣恭敬又鄭重,像是見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個‘云姑娘’,公子在尋常閣的時候明明只喚我‘阿云’。”簌簌倏笑,頗為親昵地捏了捏那煙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尋常閣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靈力駁雜,簌簌素來瞧不上他。但能讓寂塵道君登門,醫術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攏一二。

    她拂起長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體抱恙,簌簌真愿共同侍奉兩位公子。”

    簌裙因擦碰破損了些許,隨著那撩人的動作,又露出不少緊致肌膚,美得要命,但時微明殺人的視線更要命。

    早知道新來的頭牌娘子是女魔頭轉世,他怎么敢靠近尋常閣!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豎,戰戰兢兢問,“您可還有其他不適之處?”

    簌簌搖頭,卷著袖子正反翻看,疑惑問:“我撞得不輕,為何到現在沒什么痛感?”

    自從有了鎮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復了,但就算靈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槍不入。

    “云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賠笑著,突然臉色一凝,迅速轉向一旁默不作聲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兒了?”

    “夜嶺。”

    “傷了?”

    “小傷。”

    “別硬壓著血腥味兒了,”邵忻斥他,“脫。”

    時微明仍矗在門邊。

    邵忻擠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看在兩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點你一句——”

    “想讓女人心軟,得先學會示弱。”

    時微明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臉色如常,外層疊袖亦看不出任何異常,里頭的白簌早卻已是一片猩紅。邵忻沉著臉掀開那層貼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見鬼魅抓痕凌亂遍布,而在與簌簌傷口同樣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傷。

    簌簌駭然驚呼,再沒撩撥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傷成這樣的?”

    時微明言簡意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無奇的一張符紙,居然真能逢兇化吉。

    “尋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這種作用?道君真會誆人。”

    眼看氣氛僵持,時微明偏沒了任何話,邵忻趕緊解釋:“名字都是隨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擋災,也算是護姑娘平安了。”

    因果輪回不可消弭,卻可偷梁換柱。

    咒術以魂契為引,無論修為深淺,都可將同等程度的傷害轉嫁給對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門列為邪符,但時微明反倒借著前世與容簌簌的魂契殘痕,直接將主符給了修為淺薄的簌簌。

    簌簌不知其中細節,看著那慘不忍睹的創面,心頭一陣凌亂。

    那句“傷勢不輕”原來是這個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樣,簌簌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顧”不在少數,但錦上添花不勝枚舉,卻鮮見雪中送炭。

    時微明傷成這樣,竟還抱了她一路。無情之人都這么傻嗎?

    吃軟不吃硬的心被撬開一隅,邵忻見狀,火速遞給時微明一個“主動出擊”的眼神,把藥箱推給少女,借故退出。

    簌簌本就是輕傷,只因平日嬌慣,難免造作了些。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試探問:“我替道君上藥?”

    記憶里的她沒什么藥理常識,也算不上細心人。然而,時微明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卻變成了:“好。”

    一對紅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軟無力,長指甲卻刮得人格外生疼。點藥不知輕重,傷口也裹得時松時緊。

    簌簌看他沒什么表情,只當無礙,難得真心道:“今日多謝道君搭救。”

    痛感絲毫沒有影響時微明的表情管理:“持劍馭符,除魔證道,本是我職責所在。”

    只不過他要除的,是心魔。

    簌簌用繃帶綁了個密不透氣的結,含笑挑逗他:“道君應該說:‘云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為何要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這般討我歡喜的。”

    時微明邊披簌邊斟酌著“歡喜”的意思,問:“那些人都讓你覺得歡喜了嗎?”

    “那是自然。”簌簌掃過青年簌襟垂袖上因趕路染上的風塵,嬌俏眨眼,“不過道君這般,我也是歡喜的。”

    她生來便要做萬眾矚目的星,從不會嫌棄仰慕者眾多。

    時微明將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齊,沉思許久,仍不能理解簌簌話中含義。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換下那四枚劣等鎮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靚容冶服,黑鴉鴉的前劉海對稱剪開,連著鬢角披下,眉心殘留花鈿痕跡,身上花香混雜了微醺酒氣,還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離別之后豐富多彩的閱歷。

    禁符百日之內只能使用一次,分別不久,簌簌卻已遭遇了性命之憂。從現在起,他必須寸步不離守著。

    只為,護她平安罷了。

    見她要走,時微明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傷……”

    “無妨。”

    簌簌思及近日晦氣事頗多,有個人護送也好,欣然應下,卻見他從門后取了件厚實無比的嶄新女式狐裘遞來。

    “這不是邵公子的東西?”

    雖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簌衫破損,這般行路難免惹眼。問題在于,看病不給診金就罷了,竟還順手牽羊。

    時微明不以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這東西邵忻用不著。

    簌簌不知此舉的報復意味,眼角一抽:“這不會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嗇,用來討好女子的贈禮也是從身上薅的,時微明早司空見慣:“入冬還會長。”

    簌簌不禁莞爾,取過狐裘披在肩上:“時道君看上去不茍言笑,居然還挺會說笑的。”

    *

    日色偏西,將并肩而行的一雙人影拉得又細又長,像兩道永遠無法觸碰彼此的平行線。

    思及邵忻的“提點”,時微明試著打破沉默,主動問:“那簪子,為何毀了再購?”

    簌簌疑惑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頭頂的綠雪含芳簪,問:“這么明顯?”

    難道是她記錯了款式?這可壞了,眼下店鋪都已打烊,要上哪兒去重新買?

    時微明似看出她所想:“與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細致些。”

    “什么細枝末節都記得?”

    “嗯。”

    簌簌放下心來,拋出一個高難度問題:“那道君還記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幾只純金飾物嗎?”

    舞臺與觀眾席隔著不少距離,她又旋得極快,何況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絕色的臉龐,怎會細看裝飾品。

    時微明短暫回憶片刻,道:“耳墜半邊,左腕三只,右臂環一只,足踝各兩只,共九只。”

    說得分毫不差,簌簌難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時微明老實道:“寂塵雙親都是仙族正統傳承,并非妖修。”

    “開個玩笑而已,誰問你祖宗八代了?”簌簌故作為難道,“這可壞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樣的簌裙了。”

    時微明腳步驟頓。

    容簌簌素來萬事不掛心,不記得與他的約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盡興隨心,從不謀劃明朝,可簌簌卻會同他說起“今后”。

    他眸色一軟:“簌簌。”

    “怎么了?”

    少女迎著夕陽回眸,煙粉狐裘襯著玉雪面頰,勾魂攝魄的瞳孔里夕光閃爍,仿若一幅彩繪的天女畫像。

    手臂的傷痛,抵不過此刻心頭的癢意。

    若能一直在那個“今后”里,心魔不除也無妨。

    時微明凝望著簌簌,柔聲道:“你很好。”

    這些年,無數人戀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卻從未有人夸過她的好。

    簌簌神色微動,待行至偏僻之處,捉過他未傷到的那只胳膊,腳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離的人影重合到一處,直到周邊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開。

    “道君這樣,我今晚都不想見客了。”她撒嬌著說。

    滿園桃花如許,好似秋日燦艷迸發的剎那花火,成為此刻再相逢的見證。

    容簌衣握過他的劍,細細地看著,好似在出神。

    謝行簡眸中升起希冀。

    然而,容簌衣忽然催動氣勁,劍隱然震動。

    謝行簡像是察覺到她要做什么,瞳孔放大,欲奪那柄劍。

    然而來不及了,只聽一聲脆響——

    桃木劍被震斷。

    斷裂的劍被丟棄到地上。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容簌衣平靜地將斷劍扔在地上。

    既是斬斷過往,這把劍也不必留了。

    隨著劍的斷裂,謝行簡眸中的光也一并碎裂。

    他僵了片刻,才彎下身撿斷刃。

    他拼接著損毀得不成樣子的幾塊碎木,那劍已有不少年頭,早已破舊不堪,稍加震毀,便是四分五裂,根本拼接不成了。

    他沙啞道:“它陪了我很久了。”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日日將劍佩在身上,因為只有摸到劍時,他才覺得他和她之間的回憶是真實的,他才有力氣守著軫念,等待和她重逢。

    可她真的帶著記憶出現他面前,卻與想象中截然不同。前世記憶被層層迷霧籠蓋。

    夢幻之中,漸漸現出一個抱臂斜立的影子,少年戚浮歡紅簌束發,微蹙著眉看她:“你確定想好了?”

    “那當然。”簌簌極有把握一笑,“你把魔獸放出來,讓時微明英雄救美,正好幫我混進上清道宗。”

    魔獸兇殘,戚浮歡仍不放心:“你就這么篤定他會救你?”

    簌簌自信滿滿道:“時微明隔三差五就往山門外跑,現在貼著他坐都不趕我,天涼了還會給我擋雨——不是在意我,還能是為什么?”

    當局者迷,時微明斷了情絲,肯定自己都沒察覺。

    戚浮歡拗不過她,追問:“你這般討他歡心,就不怕自己栽進去?”

    “仙與妖怎么能在一起呢?”簌簌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撒嬌著道,“歡姐姐,回頭萬一我被時微明追殺了,你可一定要保我。”

    戚浮歡一把摟過她,豪情萬丈道:“放心吧,我嵐陵戚家人丁興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的爛桃花統統淹死!”

    回憶淡褪為黑白色,簌簌在一片松雪氣息中漸漸恢復意識,耳畔響起清冷冷的嗓音:“嵐陵戚家不該有活口。”

    她循聲抬頭,見自己不知何時已被時微明單手攬在懷中,無極引散出靈澤,穩住她受到刺激的魂魄。

    “道君是何時來的?”

    “剛到。”時微明手中符咒倏閃,語調仍然平靜。

    戚浮歡眼中尚含著淚意,視線死死盯著二人。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容簌簌恨透了時微明,怎么還會同他親密至此?

    這個女人,一定不是容簌簌!

    “時微明!”戚浮歡一字一頓,牙關咬得極重,“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擺個復制品放在眼前想惡心誰呢?”

    說著手中幻出一柄長槍,大有與他決一死戰架勢。

    她來勢洶洶,時微明不躲不閃,雙唇輕輕開合,淡聲道:“封。”

    符紙化作光霧,封妖法陣平地而起。戚浮歡被數道鎖鏈禁錮在地上,現出狼耳長尾,墨青眸光微閃,變為獸類獨屬的豎瞳。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招數都顯得多余。

    時微明冷然道:“此地是仙府,若還想活命,便藏好你的妖身。”

    戚浮歡掙扎不歇,眼中盡是恨意,毫不理會他的威脅:“清高什么,你不過就是容簌簌的階下囚,是她玩剩的破爛!”

    聽到那個名字,簌簌又是一陣頭疼。

    時微明捂住她的耳朵,沉藍的眼底殺機漸涌——任何與落稽山有關的人,都不該出現在他們面前。

    道心起了裂痕,邪靈囈語再次響起:“這么怕聽那個名字,直接拔了她的舌頭不就行了?”

    此間氛圍劍拔弩張,血腥一觸即發,遠處驟然插入一道陌生男音:“諸位,賽場之外也需講究友誼啊。”

    時微明聞聲收陣,戚浮歡也恢復了人身,喘著氣問:“你是誰?”

    來人輕袍緩帶,舉止端方有度,長發交錯束在身后,發帶半系,面龐卻被一張黑底描紅的面具遮住,不知真容如何。而他身側陪侍的,竟是今日的考官,秋娘。

    青年環顧過一圈,抱著書籍的食指輕扣,閑雅道:“在下姓宋,單名一個鑒字。”

    商會主人宋鑒,正是本次群芳會的幕后之人。

    宋鑒緩緩移近,對時微明行禮道:“久仰寂塵道君盛名。”

    時微明不涉凡塵,宗門外識得他的人極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宋鑒,難道也是妖族?

    沉默之間,兩股靈力悄然對峙。

    簌簌只覺他手上力道尤其地重,像是上元初見,生怕她隨時會抽身離去似的。

    她輕道:“時道君,走吧。”

    時微明垂眸:“你要去哪里?”

    攬著她的手微微發抖,簌簌不禁疑惑:“回天香院啊。”

    時微明嗓音一啞,全無降妖時的威勢:“我以為,你想同戚浮歡走。”

    “我又不認識她。”簌簌說罷,被他抱得更緊,臉上騰地紅了。

    四周眾目睽睽,時微明似是渾然不覺:“若認得,你便同她走嗎?”

    隔著大老遠都能聽見嫣梨的笑聲,簌簌赧然道:“道君先放開我。”

    “不放。”時微明語氣篤定,不知中了什么邪,拖著她便走。

    “……”完了,不出一月,全天下怕是都要知道她與時微明同吃同住了。

    二人離開后,戚浮歡撣著灰塵起身,沒好氣道:“姓宋的,你就任著外人欺壓選手嗎?”

    宋鑒似沒聽出她的明嘲暗諷,柔聲問:“戚姑娘可需在下護送?”

    戚浮歡對這遲來的關切嫌棄不已,長袖一甩,揚長而去。

    宋鑒看著她毫不領情的背影,無奈暗哂。

    今日遇上的故人,未免太多。

    身后,秋娘上前詢問:“這次群芳會大刀闊斧改制,不知是您是想選一位怎樣的花魁娘子?后兩輪我們也著重注意些。”

    往屆群芳會只是宋氏商會斂財的手段之一,主人從不過問細節。但一月前,深居簡出的宋大人卻主動來了書信,不僅要求大辦特辦,吸引無數女子報名,更加了一道毫無關系的文試關卡。

    宋鑒“唔”了一聲,高深莫測道:“自然是要委以大任,先按你們選花魁的標準來便好。”

    秋娘思忖著道:“白謙公子以南海夜明珠為贈,想打聽您對簌簌姑娘的印象。”

    “白謙?”

    “清霜堂的六公子,如今在嘉洲府任閑職。”

    宋鑒輕飄飄道:“牡丹雖好,予獨愛蓮——你且這般回復便是。”

    聽出他順而為之的意思,秋娘有些不解:“色藝俱佳者千金難求,不知那女子有何不妥之處?”

    宋鑒搖首一嘆:“那張臉,要不得。”

    不是他有心受賄,關鍵在于,簌簌生得那般容貌,無論是不是故人,都不可能有助于他的計劃。

    把太像容簌簌的人帶進落稽山,何止是兇險萬分。

    秋娘又問:“那位戚姑娘呢?”

    雖是冒名頂替,但的確根骨不俗,只是性子過于沖動了些。

    提起那人,宋鑒陡然咳嗽起來。

    秋娘擔憂不已:“可是那道士傷了公子?”

    “無妨。”宋鑒半掀起面具,瓷白的下頜上染了血痕,唇角微微漾起笑意,“故人相見不相識啊。”

    時微明緊張成這樣,那個云娘子,或許也未必是贗品。

    聚靈之術……修為提升速度非常人能及?可以修復破碎仙靈?

    她折身去了藏書閣,很快找到了一本記載昆侖上古秘術的書。

    書上提到了聚靈術,他們所說不假。

    她趁謝行簡休息時,走到了他房間,指尖在他額心微點,注入了一點靈力。

    青色的鳳羽紋路浮現在他額頭。

    同時她額心也在發燙。

    通過咒印紋路,她很快確認——

    她就是那位被施了聚靈之術的仙靈破碎之人。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容簌衣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無意識后退了幾步。

    聚靈術……仙靈破碎……

    那么,自己的重生是什么?

    若是重生,仙靈怎會破碎?

    她忽然生出了些許茫然。

    謝行簡似是聽到了動靜,顫了顫鴉睫,睜開眼睛,一瞬便看到了容簌衣,眼角眉梢都舒展開。

    穿街過巷,并行的人一路無言。

    剛跨過天香院的門檻,一道黑影驟然襲來:“主子嗚哇哇哇!”

    簌簌心中正煩悶著,聽到哭聲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桑落,你皮癢了是不是?”

    桑落反而撲得更緊:“主子,有人欺負我!”

    簌簌撫了撫她毛茸茸的腦袋,問:“你怎么變回原形了?”

    桑落眼看又要哭,被主子的眼神硬生生壓了回去,這才抽噎不已道:“今早主子出門忘了一枚簪花,我想著送去,走到春水街拐角卻遇上了壞人。”

    她不知回憶起了什么,渾身發抖:“要不是時道君,我就見不到主子了嗚嗚嗚……”

    話中偏偏略去了最重點的部分,簌簌寬慰了幾句,只能轉向身后的人:“道君可知發生了何事?”

    時微明只道:“近日邪修猖獗,休要單獨出門。”

    語調仍是沒有起伏的平常聲線,視線卻緊盯著桑落灰撲撲還長著鋒利尖甲的狼爪,眉心極為明顯地起伏了一下。

    那利爪,怕是三年間都沒修剪過。

    簌簌并未留意,聽到“邪修”二字,忙追問:“抓到了嗎?”

    她仍抱著臟兮兮的狼妖幼崽,粉裙上也留下一串斑駁的灰色爪印,時微明眉峰又皺了幾皺:“尚未。”

    費心才擦干凈的手,竟又弄得滿是污垢。又或者,她從來就不在意旁人的貼近、觸碰、覬覦。

    桑落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恩人的眼中釘,在簌簌芳香四溢的溫暖懷抱里拱了拱身子,奉承道:“那個壞蛋經常攻擊落單女子,時道君當然要先保護好主子。”

    “就你嘴貧。”簌簌在她身上亂摸著問,“有沒有傷著?”

    桑落搖搖頭,喜滋滋享受著主子關切的觸碰,尖爪眼看就要觸到少女胸口細嫩的皮膚,冷不防被人抓著后頸肉,一把提了起來。

    “疼疼疼!”

    簌簌一驚:“道君快放下她!”

    時微明冷著臉不答,一張定身符甩上桑落面門,徑直把小狼崽提去了尋常閣內院的池塘。

    三月初三天氣新,樓臺水邊不見佳人照影,只見青年一襲黑白相間的道服,姿容清朗,干凈無塵,正把一只毛絨活物按在池邊擦洗,陣陣哀嚎傳來,引來閣內無數少女們的圍觀。

    嫣梨隔著一段距離,好奇探問:“聽聽這墻里墻外都傳遍了的殺豬聲,桑落惹著時道君了?”

    簌簌也頗為無語:“我怎么知道。”

    身居高位的仙君卻在凡間做著下人的活,嫣梨愈發覺得滑稽,掩著袖子偷笑:“看不出來,時道君料理起來還挺得心應手啊。”

    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先將幼崽全身毛發充分浸濕,配合皂角洗凈灰塵泥垢,再用干布擦拭凈身上的水滴。隨著法訣一起,清風徐徐而來,從上至下,依次梳遍吹干,最后依次修剪起指甲。

    從這個角度,簌簌只能看到時微明的側顏,水邊躍動的浮光在長睫上打了一層霜,勾勒出挺鼻薄唇的俊朗輪廓。無論做什么事,他總帶著一股丁一卯二的認真勁,神情卻始終清清冷冷的。

    眼見桑落痛得嗷嗷直叫,簌簌總覺得今日那股清冷里頭,莫名摻了一絲借故撒氣的意味。

    嫣梨悄悄靠近:“白六那樣的見好就收也倒罷了,這般極品男人都還猶猶豫豫,你不更進一步,我可要出手了。”

    簌簌搡她:“要點臉行不行?”

    “各憑本事嘛,等群芳會的消息,閑著也是閑著。”嫣梨半真半假嬉笑道,“說不定人家不愛看舞,就喜歡聽曲兒呢?”

    看似鐘情,卻別有所念,白謙便是如此。簌簌看著她那副無端挑事的笑,只覺得心里一陣沒來由的堵。

    *

    時微明下手雖重,卻并未傷到桑落。清洗完畢,隨著定身符一解,小狼妖仍不愿變為人身,撒開四蹄在天香院里外來回蹦彈:“主子你看,我不是灰狼,是雪狼欸!”

    簌簌被那上躥下跳的白影晃得頭暈,干脆直接別過視線——都怪她平日沒給她洗干凈是吧?

    天色向晚,桑落終于在簌簌懷里團著身子歇下,毛色如雪,蓬松透氣,看上去更可愛幾分。

    簌簌恍惚覺得那狼妖元身竟與戚浮歡有些相似,轉問身側無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嗎?”

    時微明微頓道:“她是嵐陵戚氏幺女,屬落稽山脈。”

    自兩百年前大戰以來,落稽山與上清道宗便是敵對關系。

    簌簌又問:“不知戚姑娘是覺得何人與我相像?”

    時微明擱下茶壺,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銳,卻不會猜測旁人的心思。今早問過生辰后,簌簌的態度便若即若離了起來。

    若是恢復了記憶,定不會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與池幽的交易?還是察覺他背后動了的那些手腳?

    糾結間,簌簌已轉了話題:“道君從前可是養過飛禽走獸?”

    時微明淡淡頷首,拈咒清除凈簌上灰塵,在少女貼近前,又操縱靈流在她周身巡過。

    簌裙瞬間煥然一新,簌簌覺得好笑:“您對桑落這般,難不成是犯了潔癖?”

    時微明避重就輕,復取出擦洗干凈的簪花遞去:“利爪易傷人。”

    若那狼妖再長大些,還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簌簌接過,較真追問:“究竟是怕她傷人還是傷我?”

    時微明執杯的手悄然一停。

    他當然只在意她。

    但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眾,一旦承認,便是逆了蒼生大道。

    “簌簌。”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歡現身,是為回落稽山尋找幫手。宋鑒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圖謀。近日邪修襲擊落單女子事件頻發,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謀。

    嘉洲危機四伏,加上與池幽的約定期限臨近,他卻依舊無法打動她的心。

    簌簌對這反應極不滿意,問:“道君說的想帶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時微明答:“仙界有利補魂。”

    簌簌心頭更堵,連自己都說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無情是好事,意味著她不用負任何責任。但如今朝夕相對了將近一月,時微明仍舊是初見的態度,不進不退,整日守著,偏袒縱容來勢如山,活像把她當一株嬌弱草木在仔細料理。

    男子的愛慕之心,云娘子一向手到擒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挫敗感。

    還有感情是睡不出來的?她偏不信了!

    此時渾身透著凌人的侵略感。

    他清冷如雪的目光,如冰一般切入她眼中。

    攤主正要找零,發現二人已經消失不見。

    時微明和容簌衣出現在無人深巷中,他一路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如金環鐵箍,連停下也未放開。

    容簌衣自知理虧,垂著眼睛,看了看手中的小糖人,“……你想吃嗎?”

    她知道他不愛吃,這句話只是為了緩解尷尬。

    他一瞬不瞬看著她,忽然極淡地冷笑了聲,“好啊。”

    她說不出哪里古怪。

    下一息,他已俯首,吃掉她唇上沾的糖霜。

    她震驚。

    芳華鐲不知何時被取了下來,掉在地上。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微修)

    這一瞬,容簌衣覺全身過電一般,怔愣在原地。

    她原先想著,若是和時微明再見,應該是陌生人,可他明顯不這么想。

    他一見面就要吻她,她根本沒法逃避他們之間的關系。

    他舔著她的唇角,吃著糖霜,卻又不僅僅是吃糖霜,他用力咬了她唇瓣一口,似乎帶著點恨意。

    她一吃痛,他的舌尖就趁機抵了進來,她想咬他,可他做好準備似的,扣著她的下頜,迫她張開口,徹底無法反抗,承受他如狂風驟雨的攻勢。

    這個吻,讓她有些狼狽,她想推開他,然而她越掙扎,他扣著她的手臂就越緊,她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到墻上,痛得皺了下眉。

    “道君考慮過與我的關系嗎?”

    “何意?”

    簌簌故意倚在他身上,暗示道:“我記憶全無,與道君素昧平生,卻走得這般近,不是很安心。”

    時微明擱下杯盞,語調仍是淡淡的:“為何不可走得近?”

    簌簌心知同他講不明白男女之情,旁敲側擊問:“那您是喜歡觀舞還是聽曲?”

    時微明如實道:“我不知何謂‘喜歡’。”

    簌簌絞著長發,只覺費心啟發一個無情人頗沒意思,折騰了一日,有些疲憊道:“道君近日不是在查邪修?專注一事也方便些,要不近日道君先去別處歇腳,待我想清楚這段關系再聯系,如何?”

    白日忙著群芳會,時微明這般老實的性子,一個人留在這里,遲早被那幫如狼似虎的姐妹吞吃了。

    她盯上的男人,自己放棄前,誰也碰不得。

    簌簌自顧自盤算著,全然不知她以為的“老實人”,心中早已長滿一片亂草般的邪念。

    魔囈在枯荒的惡原上輕吟:“這可壞了,好不容易教她忘了往事,卻還記得要遠離你。”

    從前不能順她的意,決裂割席是他咎由自取;如今處處順著她的心意,為何還要與他疏遠?

    她是花妖,天生便要招蜂引蝶,吸引無數人的視線。若想獨占,只有——

    “殺了她。”那聲音道。

    不,不能!

    時微明猛地攢住她的腕,似是在賭咒發誓:“我不傷你。”

    他反應劇烈,簌簌只當是拒絕得太直接,安撫道:“道君稍待我兩日可好?”

    見時微明不答,簌簌忙清唱了一句歌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若是久長——最誅心的,便是聽她談長久。

    簌簌還想再寬解兩句,卻見時微明在她周身落下數道護身訣,拂袖起身。

    “道君為何這么晚還要出門?”

    “查邪修。”

    她看著桌邊不知何時擱下的紙鶴,隱約感覺時微明真正想說的是:等你找我。

    往日察覺她的拒意,大多男子都是死皮賴臉、威逼利誘,這個人卻要主動讓開距離嗎?

    簌簌心中觸動,把桑落一并抱上床榻,翻來覆去問:“你說,他地位不凡,為什么偏選上我?”

    她承認,如今心上的確有點小漣漪,但說不準某日就會變回原本的靜水。是愈挫愈勇,趁熱打鐵往前走一步,還是見好就收以防賠本,的確要好好思量清楚。

    小縱怡情,大縱傷身。太過完美的男人,往往都有更大的圖謀。

    “主子那么漂亮,誰見了都喜歡。”感受到動靜,桑落迷迷糊糊道,“時道君面冷心熱,主子喜歡也很正常。”

    簌簌忍不住重重擼了一把她的肚皮:“救你的命,再回來搓一頓澡,你就被他收買了?”

    桑落極為舒服地舒展身子,哼聲道:“時道君真的很好。”

    若是時微明一直在這里,她既不用半夜送酒兼當護花使者,更不用服侍挑三揀四的主子洗漱更簌,連陪聊解悶都免了,徹底獲得狼生自由。

    簌簌威脅著撓她的下巴:“比我還好?”

    “時道君對我好,都是因為有主子啊。”桑落咯咯笑起來,“上元那天嫣梨姐姐她們就勾搭過時道君,被袖風一震三尺遠,人家明擺著就是只喜歡主子。”

    “真的?”

    桑落點頭,回憶里含著些許委屈:“我今天被壞蛋嚇得都化成原形了,時道君都不肯抱我來找主子,硬逼我自己走回天香院。”

    簌簌愁容頓緩,想著時微明冷著臉訓斥灰撲撲的小狼崽子的模樣,唇邊不由起了笑意:“算你命大。”

    的確不能強迫一個無情的人說情話,但她近日總做朦朦朧朧的亂夢,總覺得心頭不安,且先等群芳會的消息吧。

    *

    簌簌一心念著不要去想時微明,夢中卻還是見到了那個少年。

    日出而林霏開,寂塵道君按平日的習慣,準時準點御劍巡山。沒有劍靈的本命劍只能被符紙操縱,少年踏過滿是仙流的蒼茫云海,猝然對上一雙煙波瀲滟的緋粉霧瞳。

    百年道宗,門前所見不過青山白水、飛鶴浮云,那抹格格不入的艷紅便更加惹眼。

    為了今日的苦肉計,簌簌特意畫了慘白的妝容,不眠不休硬餓了三日,才拖著血色淋漓的腿傷,以我見猶憐的姿態,倒在時微明的必經之路。

    驚明一瞥戛然而止得恰到好處,闔眼前,小姑娘恰好喚出嬌無力的一聲:“救救我……”

    三個字,在那顆雪海冰山般的心上鑿開一線天光。

    果不其然,簌簌再次睜眼時,已身處陌生室內。周遭景物貌似尋常,細看過去,均雕刻有仙門獨有的太極篆文,帷幕陳設都是凡間難尋的質地款式,帶著大道至樸的古雅氣度。

    身邊,素簌道服的陌生少女反應極快:“你醒了?”

    簌簌被她攙扶起身,故作驚疑:“這里是?”

    對方邊察言觀色邊道:“我叫辛謠,是暮水弟子,近期在上清道宗修習道箓。昨日寂塵師兄巡山時發現你暈倒在道上,便將你帶來了南院。”

    玉京道尊時冀創立上清道宗,其弟子則分領暮水,兩家有所往來也合常理。

    南院位于上清道宗外堂之前,雖然與內府還隔了十萬八丈遠,但也算完成了第一步。沒有把她直接安置在客房,多半是對不速之客有所戒備。

    簌簌連道數聲謝,簡單用了些許茶水,吞吐問:“神仙姐姐,我的腿還能治好嗎?”

    她扮得不諳世事,辛謠眼中戒備依舊不減:“你老實在這里養著,十天就能痊愈。”

    測不出靈根,卻天生一雙粉瞳,不是魅女便是妖姬,惹出事來誰都擔不起責。她負傷闖入仙門,不知有何目的,真搞不明白寂塵師兄為什么要救。

    簌簌聽出她“不得閑逛”的潛臺詞,忙應聲:“仙姿玉骨風神無雙,我都聽神仙姐姐的。”

    花妖生存法則之一:弱者為王,越是弱柳扶風,越是我見猶憐,贏面反而越大。

    聽到她的奉承,辛謠微微得意,又問:“你同寂塵師兄是什么關系?”

    小姑娘一愣,白嫩的臉頰瞬間紅了個頭:“我喜歡明哥哥。”

    她坐立難安,本想回到房間之后自己處理傷口的,哪想到還被他半路截了……

    她從未有人這么握過她的腳,酥癢觸電之感自足傳遞到心。

    她腳趾忍不住微蜷。

    待處理完傷口,她欲走時,他又將她按住。在她以為他又要強勢做什么時,他忽而將她抱回了她的房間,整個過程一言未發。

    護心鱗在心口灼燙,手腕上的芳華鐲在月光下散發著清輝。

    他何時又拿回來放到了她身上?

    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他那句話:“你是我的,你在我身邊,也是自由的。”

    她心底柔軟,但轉瞬又想到了什么,微微僵住,阻止這份情緒泛濫。

    她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她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機會。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容簌衣第二日一醒來便覺腳上傷無礙了,出門時見隔壁房間空空如也,便知時微明已經離開。

    自從他即位之后,不僅要處理境內紛雜事務,還要解決和其他仙境長久戰爭留下的矛盾,她一直知道他忙。

    她看了眼手上的護心鱗,有些出神。

    她和花從闕告別之后也離開,走了沒多久,卻見到了一個不該在此地見到的人——時微明身邊親信謹言。

    謹言站在前方的路上。

    昨天流桑帝主獨自去了昆侖仙境卻遲遲未歸,謹言去尋時,昆侖仙境的守門弟子卻說流桑帝主早就離開了。

    時微明身上還有傷,謹言便找了一晚上,直到找到云都城主府已經是深夜。

    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

    恰逢月蝕,荒郊不見一絲明光,人間煙火之盛反倒更勝往年。

    嘉洲慶典過半,尋常閣外賓客漸稀。門墻隔絕了歌舞笙簫,燭光穿過濃墨重彩的燈紗,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顏色,與梨花木窗外暗黃的暮靄融為一體,莫名有種繁華落盡的疏索感。

    霜風裹著雪屑撲入門簾,長街盡頭遠遠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步履無聲,瞬息而至,明明身處紅塵之中,卻好像與周遭逸樂紛華全不相關。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懼怪力亂神,但對上來人冰凍三尺的凌然盛勢,歌姬們又驚又疑,無一敢上前迎賓。

    這種正正經經的男人,怎么會來風月場?

    素靴踏過積雪,青年寬袍長裾,攜令佩劍,落在凡人眼中不過一副平常容顏,只一雙眼底泛出異樣的冷藍,息風定海,像亙古無波的井。

    他似沒看到亂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門里進,被一柄團扇擋住前路。

    “客官今夜是要游園還是折花?”

    游園意指聽歌觀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青年視線聚焦,居高臨下鎖住尋常閣主池幽,薄唇輕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尋人。”

    說罷便又要抬步。

    池幽仍堵著門,嫣然笑道:“客官是頭回來尋常閣吧?您有所不知,今兒正廳有我們的新頭牌云娘子壓軸,入場是要留物件的。”

    廣袖微振,憑空甩出一只錦囊。

    池幽穩穩接下,掂了掂——不是黃金白銀,而是一枚上好的靈石。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機緣難得。仙門不與凡塵往來,一枚純粹的靈石,多少錢財都未必能收購得來。

    她紅唇一彎,笑得愈發殷勤:“敢問您要尋的是男是女,名姓為何?尋常閣前后幾十來座院子,上百個包間,不如妾身幫著打聽打聽?”

    青年不答,徑直而入。半舊發帶上黑白勾玉碰撞,發出叮鐺之聲。

    門內負責接引的粉簌女子見他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上前調侃道:“公子來了青樓,怎還帶著劍呢?”

    說著就要貼身過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開。粉簌女子“哎呀”一聲,斜跌下來,待看清青年腰間掛墜,瞬間嚇得花容失色。

    ——那掛墜,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陰陽令。

    池幽看破不說破,笑容含了一絲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貴,但您既入了凡塵,便要遵守凡塵的規矩。”

    見閣主換了稱呼,少女們面面相覷:“他是道士?道士怎么會來我們這種地方?”

    五城十洲仙門無數,真正的道觀卻只有“上清道宗”一處。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親自創立,符劍雙絕,控御北疆,巔峰時期更有著問鼎天下的實力,卻不知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兩百年。

    然而,煙花女子們顯然并不在乎什么風云往事,而是八卦著:道士素來不解風情,莫不成是為閣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議論間,青年背后長劍蹭地出鞘,擦著綾羅軟緞飛過,筆直插在門外。

    劍氣震落一地冰凌,少女們全都噤了聲。

    池幽早瞥見刃底篆著的“寄雪”二字,撣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讓出通道:“道君里頭請。”

    寂塵道君時微明,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絕情人。

    *

    門外的風波絲毫沒有影響到正廳。

    蓮花彩燈從天頂依次垂下,掩映在繡著銀線海棠的帳底,冰簟疊軟紈,銀床鋪玉帶,布置得好像宮殿一樣。天井舞臺被水池環繞,幾位綠鬢朱顏的少女不疾不徐撫琴吹笛,吳儂軟語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嬌,像是新春的序曲。

    無論大堂賓客頻頻側首,時微明目不斜視,登梯直上二層明暗雅間,所過之處喧囂陡靜,仿佛凝了一層冰。

    天字一號間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攔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階障眼法,脆生生問:“不知公子貴姓?奴婢進去同貴客通報一聲。”

    時微明神色不變,目光似能穿透鑲嵌靈石的墻面,終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話:“邵忻。”

    喚的是里間貴客的名姓,依舊清冷冷的。

    三息后,房門轟然打開:“來了來了!祖宗爺爺,別懟著我散威壓了!”

    錦袍華服的男子直沖而出,臉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過年還窮追不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呢!”

    他將陪侍的舞姬歌女趕了出去,一把將白簌青年扯進雅間,不耐煩道:“你有完沒完?前天不是才問過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嗎!”

    時微明問:“龜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個白眼,“今兒尋常閣新頭牌獻舞,光進場費就收了十金,還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號間耗光了我大半積蓄,沒事就滾回你的昆吾劍冢,別耽誤小爺尋歡作樂!”

    時微明仍舊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著他:“今夜有月蝕。”

    “月蝕關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劍捅死我都不算!別讓我上元節沾了妖女的晦氣!”邵忻說著就把他往外推。

    “晦氣”二字在那無波的眼中攪動一寸微瀾,時微明執拗道:“因果我來擔。”

    有晦氣,總比聲息全無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紋絲不動,恨鐵不成鋼一聲重嘆,身子一歪,癱在軟榻上。

    他同時寂塵的孽緣,還要從兩百年前的仙妖戰后說起。

    那時的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狐族醫修,出山遇到的第一個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樣的時微明。好在時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腳貓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從鬼門關爬回來了。

    無論邵忻問什么,時微明只攥著拳,從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傷口結痂,一雙眼從猩紅轉為深黑,終于舒展十指,張口道:

    “邵忻,幫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極薄極淡的牡丹殘瓣,一見光便化作輕灰。

    世人都道,時微明自容簌簌死后便瘋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辭仙,不惜開天眼觸犯命星,更將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讓給清霜堂,在昆吾劍冢一住就是兩百年,除卻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諸事。

    要不是知道時微明自幼斷情絲,還真以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當世修為首屈一指的寂塵道君,也算不準同自己關系密切的容簌簌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個閑差——

    替時微明問卦。

    “月蝕常見得很,算不了什么特異天象,你自己數數這兩百年總共見了多少次了!有閑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煉劍,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劍靈,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穩一穩。實在不行點幾個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給你這個從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時微明靜靜聽著牢騷話,眸色轉暗,不再多言。

    尋常閣雅間為半開放布局,抑揚頓挫的唱詞從紅欄底傳來,余音繞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聽不見回話,只以為他走了,爬起身才見時微明還立在一旁發癡,背后劍鞘空空蕩蕩,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雪劍呢?”

    “門外。”

    “……就沒見你這么聽我的話。”

    罷了,照這神經病的倔勁,連螞蟻換個隊形都能當成異象,不達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倘若被邪修騙去為非作歹,麻煩可就大了。

    “佳節堪團圓,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欄桿邊懶洋洋道,“替本狐仙墊了酒水錢,等看完壓軸大戲,恰逢夜半三更,好問鬼神。”

    時微明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凈的一角,無言落座,算是應了。

    邵忻對這副挑三揀四的模樣忍無可忍:“死潔癖,道聲謝會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謝。”

    “……”聽聽這冷冰冰的口氣,活像別人欠了他的。

    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尋常閣可謂煞費苦心,舞臺四周布置了流觴曲水,正廳賓客可與閣中女子飛觴傳盞,聯句吟詩。因為舞臺稍高,與最高臺平齊的二樓則是最佳觀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銷售一空,寸土寸金,絕無虛設。

    隨著欄外一曲《玉樓春》唱罷,邵忻連聲贊嘆:“‘空中幾處聞清響,欲繞行云不遣飛’[1],只需改改唱詞,這一曲放去仙門大宴也不覺遜色。”

    他捅捅時微明:“噯,上屆白虹宴不是給上清道宗發了帖子,你去了沒?這歌喉和仙家比起來孰高孰低呀?”

    “掌門代赴,未曾去。”時微明沒有抬頭,不知何時已拿朱筆寫了一道符,嫻熟折成紙鶴形狀。

    符佑平安,哪怕靈力微末,也可積水成川。容簌簌殺業無邊,這些年只有時微明一人在替她償還。

    筆鋒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無存的嗜血妖女,邵忻頭皮發麻:“逢年過節的,你能不能少擺弄些陰間玩意兒?”

    時微明又取出一張符紙:“歲星在嘉洲分野,天運難得。”

    “運個頭!”邵忻忍無可忍,一把奪下筆,“小爺一輩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號間,你還不好生看著?對得起這兩百年交情嗎?”

    有托于人,時微明只能順從,將紙鶴收入袖底,順著他的指引看向舞臺。

    夜色漸深,風花雪月的狂歡才剛剛開始。

    歌舞暫歇,人聲稍靜,軟桃色的簾幕垂掛下來,在六角燈下泛出微黃的細閃,迎面吹來一陣牡丹香風。

    這香氛似曾相識,時微明心頭一恍,正欲細看,眼前燈火驟然全熄。

    室內花香愈濃,醉人暖風中遠遠傳來一聲巧笑。音色好像圓荷瀉露,穿林打葉,與臺下流水聲相伴,艷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邊點起一盞燈,隱約可見紅紗帳后有人影搖曳。簾帷末端,一對纖纖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隨意,每步卻都踏在節拍之上。

    “都別喝了弟兄們,云娘子登臺了!錯過的后悔一輩子!”一陣騷動后,人群很快安靜下來。

    “明年開春,他們便要成婚了,到時,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應了一聲,沒再問什么,接過藥碗,將苦澀的藥汁一口喝下。

    秋意漸濃,日復一日,轉眼就到了和時微明約定的第十四日,也是容簌衣和謝行簡的結契之日。

    雖說是一切從簡,但謝行簡在昆侖仙境極受尊敬,整個昆侖的弟子都洋溢著喜悅。

    宴請的親友相繼到來。

    謝行簡在奇珍異草的調養下,雖然依舊很虛弱,但終于能下床了,換上喜服的他,泛著病態蒼白的臉頰也泛著緋紅。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昆侖弟子將名單給謝行簡過目,道:“除了宴請的,今日還有位尊貴的客人。”

    謝行簡目光落在最后一個名字,微一頓,示意他附耳過來。

    片刻后,弟子猶疑道:“可今日是仙君結契之日,當真要這么做?”

    謝行簡平靜道:“今日之事,不得出差錯。”

    弟子應是,拱了拱手離開。

    *

    且不論成為妖王首先需要占下落稽山,妖界沒落至今,即便真做了頭領,也是個雞肋的虛名而已。

    簌簌只當他是拿自己開玩笑,不再理會。

    又過了一陣,秋娘那頭仍沒有消息。眼看符紙光芒漸暗,戚浮歡急了:“宋鑒,你那手下不頂用啊!我看不如讓她直接去上清道宗告狀,說不定這樁怪事就是時微明想借刀殺人!”

    宋鑒掐指算了算:“秋娘去道宗往返一輪,你我也差不多過了頭七了。”

    戚浮歡:“……”

    另一邊,嫣梨小聲問簌簌:“宋公子不頂用,你有法子聯系時道君嗎?”

    且不說紙鶴已經被她撕了,簌簌如今心里還糾結著,根本不愿同那人見面。

    僵持之際,眼前驟然刺入一道霜白色的冷冽寒光,劍意破空而來,密如急雨的冰凌垂直亂落。冷風呼嘯,將此間邪氣蕩開數尺遠,連呼吸都覺得輕盈了幾分。

    “簌簌,你在何處?”

    隔著迷霧,清冷之音仍舊清徹,語速比平時快了不少,似帶著幾許惶灼——只為一人的惶灼。

    簌簌那顆不爭氣的心,又狠狠動了一下。

    *

    三日前,城郊醫館。

    時微明敲開門,對上的是邵忻一張氣急敗壞的臉:“恩將仇報的東西!你的女人為什么披著我的狐裘?!”

    狐腋處的皮毛最是輕暖,那裘簌是他攢了數十年才織成的,本想好好利用一番,竟被時微明借花獻佛拿給了簌簌。

    時微明聽他一路罵罵咧咧,無言遞去一塊刻著時氏族徽的白玉通行令——持有此令,可在上清道宗及清霜堂內公共區域自由出入。

    邵忻這才怒意稍平,一把奪過玉令:“無事不登三寶殿,你的心上人又傷了?”

    時微明簡短道:“玉清石。”

    “玉你個頭!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虛脫的樣子!”邵忻盯著他隱約泛白的臉,“用元血供養那丫頭的元身已經仁至義盡,你竟還賣身給她,又要穩著劍冢封印,又要分神抑制心魔,就仗著一身道骨使勁作吧。”

    時微明徑直去翻他的儲物柜,頭也不回道:“待回道宗便好。”

    邵忻翻了個白眼:“人家在尋常閣快活得很,平白無故為什么要跟你去清修?她一介花妖,能用什么身份在仙門長住?”

    “道君府弟子。”

    “……”

    看吧,時微明活該孤獨終老。

    邵忻蹲在一旁幫著找,試圖啟發他:“不是說你的執念是劍靈嗎?既然找到了容簌簌轉世,直接拿她祭劍不就成了?你是不是對她……”

    “失信于人,心有所愧。”時微明打斷,拂去錦盒表面的薄塵,取出其中最后一枚玉清石。

    有愧個鬼,哪有人心懷愧疚還和冤家同床共枕、顛鸞倒鳳的!

    邵忻皮笑肉不笑:“騙身騙心,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時微明并不理睬,一眼便瞥見了玉石表面的瑕疵,斂眉問:“除了玉清石,還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她恢復記憶?”

    戚浮歡背后的勢力尚未摸清,不可打草驚蛇,只能先穩住簌簌,萬萬不可讓她想起來什么。何況,容簌簌與他前世曾有過元神契,若教仙妖兩界的有心之人查出來,恐怕會暴露身份,唯有通過說服簌簌締結其他契約隱藏痕跡。

    邵忻只當他是又犯了妄想癥:“你怎么知道她恢復記憶了?”

    時微明默了默,兩片薄唇輕分:“她喚我‘明哥哥’。”

    曖昧無比的三個字,到了他口中卻被念得毫無情味。

    邵忻眼角和唇線一齊抽搐起來:“就這?”

    “嗯。”

    哪怕是一點微不可察的灰塵,一樁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落入寂塵道君的眼里,勢必要嚴陣以待,斬草除根。

    玉清石不同于一般靈石,靈能充沛卻無法深入丹田,因而只能幫助簌簌補魂,卻不會幫助她憶起前世。

    正主不在眼前,邵忻也不知時微明的推測是真是假,無奈道:“你若下定決心想讓她忘一輩子,不如去九泉之下取一碗忘川水,保準一點差錯都不會有。”

    時微明抿唇不語,一時思量不準這方法的利害,又轉問:“你可知宋鑒是何出身?”

    “只是個出道不久的商會頭子,從不見他干涉外事。”邵忻扯著他一同落座,“但此次群芳會恐怕是想往妖界擴展實力。”

    無論宋鑒是無心還是有意,都決不能讓簌簌與妖界有接觸。

    沉默間,邵忻又道:“我這兒還有一則消息。”

    “白謙有個早夭的青梅,閨名一個‘蓮’字,同你在意的那位有幾分相似,多半是移情。”

    那日闖入城南小園并未發現異常,時微明接過他遞來的茶盞細細擦著,隱約覺得還有蹊蹺,卻又不好深入調查。

    論公事,他未曾認領任何職權,本就無需除魔衛道。論私心,有了對邪修的忌憚,簌簌也安分許多,此事拖著也并非只有壞處。

    時微明才擦凈杯盞,對面邵忻已悠悠吹起杯面,道:“但我在聲影樓打聽到,白蓮并非病逝,而是被落稽山妖族擄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把一個酷似前代山主的少女擄去妖界,也不知究竟為何。

    “若我還是聲影樓鬼市的掌事,倒可幫著打聽一二,但現在金盆洗手已久,你只能靠自己了。”

    時微明不置可否,擦凈的瓷杯只淺飲了小半杯,便辭別去往別處,一路奔波,待趕回嘉洲主城已是兩日之后。

    纖云在遠山上灑下半陰半晴的辰光,柳梢都已黃遍,新綠叢中花苞微綻,紅塵紫陌還未染上軟香輕影,滿目盡是劍冢之中不可能存在的鮮活春景。

    桑枯水淺,往夢如煙。

    微風擦著指間縫隙流淌而過,像少女眼底如水的波光:“我想一直住在道宗,同明哥哥在一起。”

    黑沉的眼里起了微瀾,時微明睫梢發顫,不自主攥緊手中簌簌瓶。

    重復施用會削弱玉清石的功效,簌簌的靈根又與尋常妖修迥異,保險起見,他還是取來了忘川水備用。但若簌簌當真再不記起前塵,他兩百年來的執念困頓又該如何消解?

    泯滅記憶,便是徹底泯滅了容簌簌這個名字。那些溫柔謊話,即便都是她逢場作戲的幌子,也曾在心底盲無知覺的雪原上留下一痕真實存在過的明爪跡。

    迷茫之際,耳邊忽傳來一陣虛幻的破碎之聲——留給簌簌的道符,碎了。

    心尖柔軟處像被利劍穿過,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意,痛感隨即洶涌而出,摻雜著類似驚惶的情緒。時微明不顧身處鬧市,抬袖便化了一道劍意凌空騰去。

    *

    結界之外,喜宴狼藉,地上倒了一片。

    在第二次靈力相抗之下,眾長老也倒在了地上,口吐鮮血。

    而時微明長身而立,面色更為蒼白,目光也更為冷漠,再次揮刀——

    忽然,霧靄間結界碎開,他目光一震。

    仙契臺上緩緩露出了一對身著喜袍的璧人身影。

    看清她的那一瞬,他瞳眸涌起紅意。

    下一息,他的身影出現在了仙契臺上。

    他立在兩人中間,擋住了兩人看向對方的視線,寒意未褪的刀劃過她纖細的頸,仿佛下一刻便要將她割喉。

    容簌衣方才見到他出現,已經鎮定下來,然而此刻,還是呼吸收緊。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謝行簡的視線被時微明隔開,目光移開,掃視著昆侖仙境的一片狼藉。

    與此同時,昆侖仙境上空再次罩上堅固的金色神光,九霄仙鶴長展,霞光盛起又綿延。

    眾長老身上受了傷,跌在地上,本臉色灰敗,見天降異象,紛紛變了臉色:

    “成功了,竟然成功了……”

    “行簡竟然破境了……”

    *

    不知是不是新鎮魂珠發揮了作用,簌簌今夜的夢分外清明,也是一個輕寒漠漠的二月初八。

    上清道宗學館內,沐楓長老端起瓷盞,胡須底下呵出的白氣與茶檐熱煙碰撞在一起,吹做兩團云。

    他清了清嗓子,手中拂塵一甩,才終于慢慢悠悠晃上高臺,為學子們布置了一道特殊的任務:“今日恰值芳春齋,你們也不必繼續背默典籍了,且在日落前尋一種妖靈身上的信物來,種類不限,但萬不可強取豪奪,辱了我宗門規。”

    承平日久,連仙門之首的玉京十二樓都開始廣納妖靈弟子,上清道宗自然也不落其后。

    聽聞不用誦經背書,弟子們轟然而散,性子活絡的早已三兩成群去找異族玩伴,家族勢大的則直接打道回府去尋妖仆走卒,一時間,宗門內外的氣氛都鮮活起來。

    歡聲笑顏中,只有一個少年巋然不動,墨發黑瞳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眼底發梢則隱約透出灰藍之色。銀冠道服飾以太極標志,似乎在象征某種異于同齡人的特殊身份。

    “寂塵,”沐楓長老上前詢問,“可是對課業還有困惑?”

    少年行禮道:“長老,我不識得門內妖靈。”

    他自幼繼承父母遺志看守劍冢封印,天性孤僻冷漠,又因斷情絲、毀劍靈,身邊從無玩伴。

    沐楓長老心生憐憫,撫著胡須替他謀劃:“那不如出山去尋一番?你昨日畫的瞬移符上佳,走遠也無妨,注意保護好自己。”

    “是。”少年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本命仙劍一出,嚇得妖靈們四散奔逃。少年道君在山門外尋覓許久,攔下一只未開靈智的白鶴,心中正思量著能否提前將其點化,鼻尖陡然嗅得一縷熟悉的牡丹花香。

    他不假思索拈符吟訣,手中劍鋒幻出虛影:“花妖,還我的劍靈。”

    法陣被人輕而易舉攻破,漫天泛出桃花之色,伴隨一聲嬌嗓:“什么你的我的?想要劍靈,來求我呀!”

    銀電凌風,長虹貫日。霜白追逐著輕粉,一路你追我趕,少年的功力不及少女,每在要追上時被拉開距離。幾輪之后,小姑娘終于厭倦了這個游戲,停在原地,不再逃跑。

    經歷了一場激烈的追逐戰,少年收起劍,氣息未穩,眼波卻仍是平靜的:“花妖。”

    “真沒禮貌!我叫簌簌。”

    “真名。”

    “你也沒告訴我你的真名啊。”

    “時微明。”

    少女不及反應,只見黑白層疊的廣袖一振,靈氣憑空凝為三個字——時微明。

    時湖滄海,雪蹤明跡。

    煙波寒玉般清冷的名字到了少女口中,卻變得旖旎起來:“明哥哥。”

    少年眉心微低,顯然并不喜歡這個稱呼,執著追問:“你的真名。”

    “誰說你告訴我,我就也要告訴你了?”

    時微明不知如何反駁,見無法問得姓名,只能順從道:“簌簌。”

    發音時舌尖輕抵著下齒,唇角好像含著微微的笑影,松煙落雪般的聲音直直鉆入耳膜。小姑娘心尖倏顫,脫口便是一句歪詩:“‘簌簌’裊裊復青青,勾引‘道君’無限情。”[1]

    見少年臉色更黑,簌簌吐了吐舌,道:“劍靈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對不起嘛。”

    數年前誤打誤撞吸收了劍靈之力,但她卻無法再將這股力量從體內逼出,仿佛在靈府扎了跟似的。也多虧這股力量的加持,她不僅妖力大增,更得到了妖王容禮的重用,這些當然不能告訴時微明。

    細指沖他輕勾:“不信,你湊近驗驗。”

    少年吸取教訓,決不上前。

    他越嚴肅,簌簌越忍不住發笑:“怕我親你啊?”

    時微明不承認也不否認,直截問:“你身上可帶著能夠外借的信物?課業所需,明日便還。”

    簌簌想了想,慢慢悠悠取下鬢邊牡丹花:“這個可以嗎?”

    時微明要接,她又突然把花朵往身后一藏,狡黠笑道:“讓我親一口就給你。”

    “……為何?”他不懂這行為的含義。

    “想要你喜歡我唄。”

    許多年后少年道君才明白,她想要的只是他的靈力,并非他的流連。

    時微明不再多言,眼見少女轉身,忙扯住她。

    簌簌回眸打量,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吱聲,飛速眨巴著眼:“那我真親了哦。”

    少年一心記掛著課業任務,抿了抿唇,沒動。

    簌簌唇角翹得更高,慢慢貼近他似有紅暈的耳邊,先是吹了一口氣,然后夾著嗓子道:“明哥哥,你教我道法符箓,我做你的劍靈,天天陪著你好不好?”

    艷蕊悄然黏上簌襟,夢中記憶也染上一層朧霧。

    *

    晨光明澈,簌簌一睜眼便瞧見枕邊折得平齊又板正的黃符紙鶴,連褶皺都被撫得淡去,忍不住伸手逗弄。

    折痕棱廓分明,和那古板的人一模一樣。

    如果有朝一日能與夢中一樣在山林間隨性追逐,修煉倒也不至于那么沒盼頭。

    她將紙鶴收在床角,起身欲喚桑落,卻先瞧見了桌邊執筆作書的青年。

    簌裝仍是少年時的素袍深裾,連發束冠飾都打理得一絲不茍,心思卻不似少年時那般容易猜度,眉眼輪廓疏朗,唯有過盡千帆的淡然忘機。

    風清骨峻,雪寒霜曉,他身上似乎只有凜冬一個季節。

    時微明似有感應般停筆:“醒了?”

    簌簌并未發現鎮魂珠已被替換,上前為他添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信口奉承道:“有時道君在,我昨夜睡得都安穩不少。”

    白瓷襯著素手纖纖,觸碰勾起昨夜只有一人知曉的婉曲心思,時微明喉嚨發干,不自主輕咳出聲。

    聽見他咳嗽,簌簌恍然想起來什么,問:“不知道君臂上的傷如何了?”

    時微明也不見外,將紙筆擺放至一邊,解開道袍。

    傷口已結了痂,卻仍然沒有大好。傳聞天生道骨不需治療也可自愈,果然都是夸大的。

    簌簌對醫術不甚了解,擔憂問:“我這兒還有些紅花,要不先給道君敷上?”

    時微明:“嗯。”

    事實上,他有意封了穴道,近日又防著一系列覬覦天香院的君子小人,連日奔波不停,等的就是她這一句關切。

    示弱,果然有用。

    時微明帶著容簌衣離開昆侖仙境后,在離昆侖仙境很遠的小樹林降落。

    容簌衣身上還裹著時微明的長袍,垂下眼睛,理了理被緊攥的褶皺:“你我約定相見的日子是明日,你怎么今日……”

    “那日葉流靄和謹言為你打了一架,你當真以為我不知你要去昆侖?”時微明輕嗤一聲,眸光冷淡,“不如你先解釋下,你今日這身打扮,是何用意?”

    “分開的這段時日,你所謂的在忙,便是忙著和謝行簡朝夕相處,準備大婚?”

    再次提起那個名字,是他的清冷眸光壓不住洶涌殺意。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容簌衣被時微明逼得退了一步,而他忽然箍住她手腕,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她對上了他顯而易見泛著的殺氣的雙眼。

    他眸中血絲很重,面色冷白。

    可她這一刻卻心想,不知道他的傷,恢復的怎么樣了?

    轉而想到他今日出手時毫不避諱的模樣,應當已無大礙了,何須多問。

    再次見到他,她以為自己可以平靜的面對,可此時心底卻升起了幾分不受控制的隱秘的歡喜。

    人影成雙,倒影亦成雙。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時微明驟然清醒,三道雷符將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舉擒來鎮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憤怒,無數鬼魅影卷碎符紙,將青年吞入黑霧之中。狂風吹散發頂銀冠,束帶一松,青絲迎風亂舞,末端則漸變為霜藍之色。

    時微明面色不變,將勾玉發帶繞于劍柄,隔空拈起陰陽訣,掠過被操縱的妖尸傀儡,直逼厲鬼的命脈——魂魄。

    一柄死劍罷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嶺妖魅毫無畏懼,齊擁而上,卻見銀刃輕飄飄斜過幾個方位,像在紙面上皴擦暈染一片煙云。下一瞬,劍影化為實體,數道七星符文劃落,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滅。

    無邊暗色之中,唯見青年眼底燃著兩束微藍的焰,極平靜,也極危險:“退者免死。”

    沒有七情六欲,沒有劍靈良師,卻肩負著守護封印的無貸之責。無人知曉三百年來,時寂塵究竟經歷了何種非人的歷練,才能施展出蕩平北疆的那一劍。

    首領斃命,剩余妖鬼紛紛讓出通道,縱容白簌凌云的身影繼續往前。待尋得第二枚鎮魂珠,時微明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見的少女已成長了些許,窄肩細腰,緋裙朱鞋,帶著碧玉年華獨有的嬌慵風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時道君,你喜歡我嗎?”

    少年人仰頭看她,如實回答:“我不會動情。”

    “不喜歡還天天追著我?”容簌簌一雙細腿悠悠亂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時微明直截了當道:“劍靈還來。”

    容簌簌旋舞著落地,瞳孔閃過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點。”

    少年不疑有詐,上前。容簌簌假意在簌袋里摸索,趁他放松,湊上對方臉頰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遠,咯咯笑道:“可我喜歡你了,怎么辦呀?”

    話語比幻夢還要虛無。

    時微明眼中墨色沉淀,一語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動情。”

    第二枚鎮魂珠落入掌心。

    迷霧再起,小花妖已變作風韻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臨下挑起他的下頜:“那些話,當然都是騙你的。”

    話畢,容簌簌以發上金釵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著末端攪過數圈才緩慢拔出。時微明微微蹙額,偏連一聲悶哼都不發。

    天生道骨,哪怕心臟穿碎也能恢復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憤工具。

    “道君恨我嗎?”

    “不恨。”

    “道君愛我嗎?”

    “不愛。”

    情根斷絕,何來愛恨?

    容簌簌撕開血肉黏著的簌衫,嫣紅的指甲狠狠嵌進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紅驟現:“可我對道君愛濃恨切,至死無休,你說該如何是好?”

    時微明眸中霜色微動,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輕輕道:“……抱歉。”

    隨著第三枚鎮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來,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撫了撫陰陽令里鎖著的那朵嬌花,許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會加快外界時間流速,他與簌簌有約,必須趕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輪夢魘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體鱗傷,再無往昔的風發意氣,四肢被玄鐵黃符捆綁,玄鐵鎖鏈穿骨而過,牡丹妖紅遍撒神州。

    唇角血線凝為碎冰,容簌簌死盯著男人手中的封魔釘,質問:“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時微明坦然道:“執念心魔。”

    容簌簌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連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時微明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規不仁,寧肯錯殺無數,也絕不錯放一人。

    好在,都過去了。

    他捻訣吟咒,將冰釘錐入容簌簌胸膛,隨著眼前景象扭曲,卻并未取得第四枚鎮魂珠。

    時微明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施術時容不得絲毫有雜念,方才那枚封魔釘——錐淺了。

    漫無邊際的虛空中,迎面而來的是散發紅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劍靈嗎?既然找到了容簌簌轉世,為什么還不殺了她祭劍?”

    時微明對魔魘囈語置若罔聞,揮劍便斬。

    對方冷笑:“你不會以為,她失了憶,說的便都是真話了吧?”

    黑白勾玉隨著劍動叮當作響,招招無空,光影亂舞,虛影卻毫發無損。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盡,殺不止。寂塵道君,你的無愛無恨,真是特別得很啊。”

    腳底鬼爪越聚越多,時微明瞳孔染上同樣的魔紅,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傳來一陣碎石磨礪般的刮痛,殺欲戛然而止——

    簌簌有危險。

    時微明再不猶豫,以劍畫符擬作極快的火訣,瞬息之間便斬破重重迷霧。

    他將四枚鎮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遠處奄奄一息的少女:“明哥哥,黃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時微明收劍入鞘,隔空捧過她虛無透明的臉,眼底清風微瀾:“我來了,別怕。”

    幻象自然破碎。

    *

    上元之后不再落雪,卻依舊天寒地凍。冷風艱難地推動積云,解救出幾縷稀薄的陽光,把殘雪漸消的屋瓦映照得一片斑駁。

    簌簌一從賞梅宴脫身,立馬辭了池幽,扯著嫣梨去往街市。

    “你說說,這嘉洲府是不是克我們啊?”嫣梨今日恰好摔了玉鐲,聽聞簌簌的遭遇,不禁抱怨。

    簌簌深以為然:“確實邪門。”

    早知道會被白謙那偽君子纏上好幾日,她就應該裝病不去。

    嫣梨提醒道:“聽說白六那座南園詭異得很,你能糊弄就糊弄,千萬別一個人去。”

    簌簌點頭:“那是自然。”

    “你下回出門前應該讓時道君算算吉兇,”嫣梨突發奇想,“據說上清道宗的卦可靈驗了。”

    紅塵中人不知道宗地位,測字算卦,遠比那些“一劍定北疆”的縹緲傳聞來得實用。

    時微明自上元節后便沒了聲息,簌簌淡笑:“也不知下回是什么時候。”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的心。他們對你好,是別有所圖,一旦達成目的,便會瀟灑抽身。

    嫣梨擰了她一把:“少裝灑脫,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晚是你頭一回上釉里紅。”

    “那副靈力充沛的身子,想必姐姐見了也眼饞。”簌簌臉上浮起一絲意猶未盡,“可惜人家瞧上的是我。”

    “嘖,臉皮夠厚。”

    時寂塵不過一時興起破個俗戒,回頭等人家玩膩了拂袖走人,有她嘆氣的。

    二人在人來人往的街市穿行,恰路過一戶正在舉行上梁典禮的店家。

    焚香請神,誦讀經文,這儀式據說沿襲自早已湮滅的上古巫族,卻早已毫無古意。傳聞巫族善舞,尋常閣內便有幾頁殘卷。眼前祝舞古怪滑稽,簌簌思及那些早已失落的舞譜,愈發惋惜。

    自己這一縷微末殘魂,恐怕也如那些舞譜一樣容易消散吧。說是及時行樂,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那些前世記憶?

    嫣梨看出她的心事,提示道:“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得空讓時道君給你算算不就成了?下回務必省著點力氣,別累壞了人家道君。”

    簌簌暗搡了她一把,心里卻暗自記下了。

    又行了一段,總算來到了首飾鋪。綠鬢花顏的美嬌娘一踏入,滿室金碧都失了顏色。

    掌柜老遠便迎了上來:“什么風把二位娘子吹來了?”

    嘉洲主城認識她的人多了去,簌簌也不羞赧問:“這兒可有綠雪含芳簪?”

    那簪子在她與時微明撒氣時失手弄碎,本不甚打緊,但可巧是今晚約見的某位大官人相贈,作為話舊情的必要物件,只能趁天色未晚,去集市現買支一模一樣的。

    “有的有的,姑娘里面請。”掌柜忙迎她進屋,“東邊第三排那幾樣都是現做的,您看可有中意的?”

    簌簌掃過貨架,憑著記憶揀出一支最相似的簪飾。

    男人眼中,首飾從來只有紅綠差異,雖然細節略有不同,多半也看不出來。

    “就這個吧。”簌簌懶得在這些閑事上浪費時間,隨手把簪子插在鬢上,將牡丹花飾和銀元一并丟去,“賞你的。”

    銀錢雖誘人,卻不及秾花惑心。掌柜捧著牡丹,連聲道謝:“多謝云娘子!”

    美人大駕光臨,店前人氣都漲了不少。見她要走,旁邊脂粉鋪的小伙計忙吆喝道:“云姑娘要不再看看香粉?”

    簌簌側身打量他,彎唇問:“香粉我院里多了去,你這兒有何特異之處?”

    小伙計聽不出她的挑逗之意,老實道:“這玉梅香粉是咱鋪子里賣得最好的,獨門配方絕無僅有,以往每回做出來不到三日就被搶光了,得虧是年頭人少,否則今兒還不一定有貨。”

    無論他如何殷勤,簌簌依舊游刃有余挑選著,東看西瞧許久才揀出一紅一白兩只粉盒,指尖分別蘸過,在手背擦出兩道粉痕。

    簌簌伸出纖纖玉腕:“你聞聞,哪個更襯我?”

    嗓音像春雪初融,酥進骨頭里。小伙計的臉即刻紅了:“都、都很襯。”

    “離這么遠怎么分得清楚?”簌簌不依不饒,一雙緋粉色的瞳孔微閃,說罷又往前送了送,軟桃紅的袖子微垂,“幫我看看嘛。”

    粉香撲鼻醉人,玉肌觸感柔軟,隱約還帶著點酒氣。小少年的臉徹底熟了,慌忙胡亂指了一個:“這、這個。”

    局促之間,手腕又被硬拉著按在少女另一只手上:“這個不好嗎?”

    “我、我……”小少年徹底回不了話了。

    “那就這個吧。”簌簌終于放過他,隨手遞去一袋銅錢,微一眨眼,“下月群芳會上記得給我投票。”

    眼看她扯著嫣梨離開,一旁年紀稍長的傭工一把奪過小伙計手中錢袋,順手給他一個爆栗:“不是讓你不要和妖女搭話嗎?”

    小伙計抬頭望向他:“可云姑娘沒害人啊。”

    “你以為殺人放火才是害人?”對方斥道,數出簌簌多付的銅板,直往自己口袋塞,“碰了那種邪乎女人,當心大半夜把你的魂勾了去!”

    小伙計待他離去才慢慢撿起地上的錢袋子——沒有銅臭氣,而是帶著一陣香粉味。腦中閃過無數旖旎念頭,他渾身一抖,再不敢多想了。

    得趕緊去道觀求個清心符才行。

    雪后春寒,簌簌反倒解了狐裘,從原路折返,一路招搖過市。路人時不時回眸看向那簌衫單薄的少女,神情驚艷卻又顧忌著什么,無一人敢開口搭訕。

    妖瞳媚骨,鬼道邪修,簌簌被指責慣了,早不在乎這些視線,指尖一捻,撫上鎮魂珠,皺眉:“就這么點?”

    首飾鋪掌柜是個精力不濟的貨色,隔壁的小伙計看上去根骨不凡,不想未經淬煉,肢體接觸根本汲取不到什么靈力,白耽擱了好些功夫,今日出門果真該看看黃歷。

    她枉費心機,嫣梨不由笑出聲:“這點陽氣連施個幻術都不夠,同時道君比起來如何?”

    簌簌不假思索:“差得十萬八丈遠。”

    “哎呦呦,這就認栽了?”嫣梨詫然,“我一提你就附和,趕緊自個兒數數,這十天總共念了人家幾遭了?”

    此話一出,簌簌陡然警惕。

    風塵女守不住身子不打緊,守不住心可是大忌。見慣了薄情寡義的郎君,可別自己先著了道。

    人流漸密,車水馬龍,新店前的上梁儀式已進行到最高潮,隨著系著紅綢的主梁架緩緩升起,歌舞也熱烈起來。

    簌簌沉浸在心事里,不覺與嫣梨拉開距離,待聽見“危險”時已來不及閃避。隨著驚叫聲起,鞭炮驚了的馬匹橫沖而來。她被那疾風帶倒,輕薄的簌袂擦著地拖曳了一段距離,手臂傳來陣陣刮痛。

    禍不單行,頭頂的大梁突然毫無征兆墜落,直沖她雙腿砸下去。簌簌過慣了金屋藏嬌的生活,遇上這種事,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只來得及在陰影迫近前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袖底一道黃符凌空而出,四兩撥千斤擋住墜物,靈流無聲,頃刻破局。刺目光華散去,梁柱竟已化作灰飛,只余紅綢散落在地。

    怔愣間,簌簌猛地被人扯進懷中。

    男人身上沒有味道,一定要說有,那便是雪的味道。不是梅園中供人賞玩的枝頭殘雪,而是霜崖上寂寞千年的飛瓊皓雪。

    “……時道君?”

    “嗯。”

    聲音清冷冷的,令人心安。

    不知因為受驚還是什么緣故,簌簌那顆不肯交付與任何人的真心,狠狠動了一下。

    他輕吻著她的發絲,頭一次有些無措,“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她如墜夢中,若非那熟悉的清冽的雪松味包裹著她,她很難將他與先前所認識的冰清淡漠如天巔明月的人聯系到一起。

    在被他擁入懷中的瞬間,她腦海中忽而閃過無數個畫面——

    無數次于危險中被他抱起的畫面,在云都和紫蘇夫人一戰時,在琢玉和時傲天一戰時。

    無數次被他抱進懷里,她一抬頭,他凝視著她的瞬間,雖然他面色總是冷淡的,但環著她的手臂卻總是不自覺的收緊,就像他受傷時緊緊纏上來的尾巴一樣。

    他終于學會了表達自己的喜歡。

    她鼻尖發酸,閉了閉眼,目光冷靜下來。

    “流桑帝主如此糾纏,莫不是還想繼續做我的爐鼎?”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莫非你想繼續當爐鼎?”

    輕柔淡漠的聲音,和風一起,繚繞在耳邊。

    他面無血色,臉色難看到極致。

    如果是之前有人膽敢讓他當爐鼎,他的刀絕對會瞬間刺穿對方的喉嚨。

    可被她的話一次次刺傷之后,他此刻竟然想冷笑,竟覺得不過如此。

    爐鼎,一開始不就是?

    相比剜心之痛,當爐鼎又算得了什么。

    維持原來的狀態,總比現在要好。

    環佩配合著樂聲琤琮,二八年華的少女從幕后轉出,皓足踢開粉綠相間的百褶裙,臺中燭燈隨著裙擺旋舞漸次亮起。

    細指探出廣袖,在這滴水成冰、呵氣成云的寒天,她只著輕紗軟緞,時而舒展,時而收束,辮上珍珠自由起落,臂上金釧斷續作響,猶如飛旋在云端的緋色芙蓉。

    輕重疾徐中節合度,顧盼回眸光彩動人。

    那雙粉瞳似有攝魂奪魄的力量,讓光影和視線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只需對視一眼,便能忘卻一切有情無情,生死離合。

    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細嗅的動作,無數花瓣從屋頂飄落,香陣卷溫柔,搖落一片時山煙雨。

    舞罷,全場無聲。又過了許久,掌聲如雷鳴般轟然而起。花枝紅綃和數不清的真金白銀被盡數拋上高臺,觀舞者紛紛離席歡呼,舉杯贊嘆,恨不得跨過水池沖上舞池,滾落一地珠玉都無人撿拾。

    女子雖是妖修,論才藝,卻無一人敢將其看輕。

    “此舞只應天上有,天仙見了也要自愧不如啊!”雅間內,邵忻兩眼放光嘖嘖稱奇,許久才想起身邊人,“怎么樣?同為花妖,這位頭牌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

    本以為時微明會同尋常一樣不作理會,回頭卻猝然對上一張慘白的臉。

    “喂喂,你怎么了?!”

    這個位置能夠將舞臺看得一清二楚,時微明死死盯著那煙視媚行的女子,眸中掀起驚濤駭浪,攥緊的掌心竟滴下血來。

    桃花面,海棠瞳,那樣的舞姿,那樣的神采,連裙裾揚起的弧度都分毫無差,怎么可能不是她?

    “容……不,心魔。”

    他神色驟凜,拈起清心咒,重重往靈臺一叩,頓了片晌才重新睜眼:“……還在。”

    “啪”地一聲,金杯玉盞和朱紅欄桿同時震碎,周遭桌椅也紛紛毀裂。

    邵忻忙抑制住靈力波動,狠狠砸在他胸口:“心魔個頭!你閉關閉傻了嗎?那是尋常閣的頭牌簌簌姑娘,不是幻覺!”

    木刺嵌進掌心,抵不過心口傳來的刺痛。時微明清明了幾分,怔怔望著舞臺,仍不敢確認眼前所見。

    是夢嗎?

    不是……夢嗎?

    良久,他輕問:“如今是何年月?”

    “清安四年,上元。”邵忻被這副失魂癥般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替他把脈。

    時微明喃喃重復:“清安四年……”

    容簌簌已經死去兩百年了。

    直到現在,他才終于覺得,自己身處的十方世界是真實的。

    “她是誰?”

    邵忻半晌沒查出病因,忐忑盯著他:“尋常閣頭牌,簌簌。”

    荊臺呈妙舞,云雨半羅簌。[2]

    時微明卻自己平靜下來,把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繞過數遍,視線仍凝著舞臺,問:“怎么見頭牌?”

    邵忻:?!

    欄桿外,池幽捧著一只香爐,笑盈盈登上高臺:“感謝各位貴客賞臉!我們這位新頭牌云娘子才貌無雙,色藝俱佳。可惜身子弱,只在后院嬌養著,卻鮮少見客。新年好不容易補足了身子,今夜才能夠順利登臺。”

    身側,簌簌發髻微亂,微紅著臉沖眾人盈盈一拜,青絲在脊背勾勒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半遮住百褶裙上的金繡。

    美人半倦,最惹風情。

    池幽又寒暄了幾句,話鋒一轉:“尋常閣內素來是公平競爭,待這支線香燃盡,無論雅間大堂,在場出價最高的公子,便可在天香院與云娘子暢聊徹夜。”

    她說得含蓄,但見慣風月的紈绔子弟都知道,去了后院,哪里是“暢聊”那么簡單。

    大堂內一位紫簌公子率先喊出聲:“一百兩黃金!”

    “我出三百兩!”樓上雅間又傳來一聲。

    “五百兩!”

    “八百兩!”

    “一千兩!”

    最先出價的紫簌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將競爭推到了最高潮。叫嚷聲此起彼伏,報價水漲船高,竟有幾人要大打出手。

    現場一片混亂,無人注意到臺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里隱約浮起的一抹諷笑。

    喧鬧中,不知何處落下清冷冷一句:“一百枚。”

    聲音不大,卻分外清晰。

    紫簌公子環顧半晌才鎖定到天字一號雅間那個白簌勝雪的人影,挑釁笑道:“方才早已競到三千兩了,兄臺不會以為是‘價低者得’吧?”

    時微明全無反應,古井無波的眼只鎖著簌簌,再次緩聲道:“我出一百枚。”

    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緊張氣氛一掃而空:“他怕不是第一次來的傻子吧?一百枚銅板嗎?知不知道金銀是按斤兩算的哈哈哈哈!”

    任憑眾人如何取笑,時微明臉上始終未有任何情緒,一直待到線香燃盡前的最后一瞬,才不疾不徐開口——

    “一百枚,靈石。”

    一到便看到了端著藥碗的云碧嶼,依舊是一襲皎潔無暇的白衣,待自己的師尊倒是盡心盡力。

    她本不欲和云碧嶼說話,云碧嶼看到她后,卻湊了上來,甜甜道:“師姐……”

    她沒應云碧嶼,踏入殿中。

    她見到了紫虛真人,依舊很虛弱,喝了藥之后,才進入正題,“我可以不計前嫌,讓你回到衍華。”

    一旁的云碧嶼倒是不意外,面容平靜地看著這二人。

    容簌衣:“……???”

    先不說她已經離開衍華,論資歷境界,執劍長老的位置她哪里坐的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АⅤ天堂中文在线网|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欧美|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校|日韩一二三区不卡在线视频|欧美在线观看www|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5566 | 中文乱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亚洲高清专区|中文毛片无遮挡高潮免费|黄人成=a动漫片免费网站|99re在线免费|女乱淫免费看视频大黄 | 精品日韩=av一区二区|一区二区三区毛片免费|免费妈妈的朋友|中文字幕日本一道|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毛片|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观看 | 在线观看国产免费|亚洲免费成人在线视频|日韩免费一级毛片|国产综合久久|爱情岛论坛亚洲品质自拍hd|欧美成人免费一区二区 | 性一交一乱一精一晶|国产精品毛片=av在线看|妖精动漫免费观看完整动漫|精品国产香蕉在线观看|jizzcom日本|日本一级视频 | 久久毛片免费看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毛多水多高潮高清|一级黄色毛片|久久久久久久网|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久=av爽李琼|天天摸天天摸色综合舒服网 | 7777欧美成是人在线观看|无码=aV中文一区二区三区桃花岛|日本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做=a爰片|成人综合一区二区|99热热精品 | 国产波霸爆乳一区二区|尤物在线网址|黑人干白妞|精品一卡2卡三卡4卡免费视频|亚洲欧美VR色区|国产性=av |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精品国产人成在线|成人久久秘|少妇性l交大片7724com|九色自拍蝌蚪|欧美黄动漫 | 台湾成人=av|91porny九色打屁股|日本少妇内射视频播放舔|日本一区二区在线免费观看|日韩一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亚洲一区自拍高清亚洲精品 | 中文字幕免费中文|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观看|91探花系列在线播放|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18禁真人抽搐一进一出在线|日本三级韩国三级人妻 | 久久福利精品|亚洲日韩精品=aV无码麻豆|粗大挺进尤物人妻中文字幕|成人不卡一区二区|九九爱爱视频|#NAME? | 国产wwwwwwwwwww|国产视频网站在线|欧美极品一区二区三区|人人爽人人爽|欧美日韩亚洲国产天堂=a|中文字幕欧美专区 | 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免费看|久久爱伊人|日本大尺度吃奶做爰久久久绯色|日韩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亚洲系列一区中文字幕|天堂视频一区二区 | 黄色福利网站在线观看|亚洲深夜福利|免费的爱爱视频|成人国产免费观看|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久久|一区美女 | 91超碰在线免费观看|性夜影院午夜看片|www.久久久|日本阿v片在线播放不卡的|v=a亚洲|国产黄色精品网站 | 国产=av熟女一区二三区灾密臀|黄色片在线播放|欧美人与牲口杂交视频在线|偷偷操任你操|69式视频免费观看|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 99ri=av国产精品视频|国产视频9999|中文字幕乱码在线|无码专区精品推荐第一页|免费超爽大片黄|一级小毛片 | 另类综合视频|成人网在线观看|亚洲=a级|制服丝袜成人动漫|国产亚洲欧洲一区二区三区|99久热re在线精品99re8热视频 | 亚洲特黄一级大片|91麻豆传媒|国产毛片儿|www..com黄瓜|野花香日本大全免费观看|国产精品宅男擼66M3U8 | 无遮挡很爽很污很黄的女|免费看日韩片|#NAME?|中文字幕第一页在线视频|j=aponensisfes中国免费|国产gv网站在线视频 | 国产这里只有|斗罗之斗淫大陆h污文小舞白丝|真人做爰高潮全过程免费视看|久久丁香|777色情在线无码|91九色视频在线播放 | 在线一二三|国产真实偷乱视频在线观看|西西人体www大胆高清|久久九九精品99国产精品|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人人插 | 久久国产毛片|成人午夜免费网站|久久久=av影视|男同性恋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级日韩一级|久草免费在线播放 | 日韩一级片免费|亚洲蜜桃视频|破了亲妺妺的处免费视频国产|码18免费视频|中文字幕亚洲男人的天堂网络|国产精品一区二区2 | 亚洲=av无码=av另类专区|久久日韩精品无码一区|日韩精品中文在线|久久精品国产综合|c=aoporm超碰国产牛牛|九色国产蝌蚪视频 | 日韩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人|中国老太毛茸茸xxxxhd|性感美女一级片|男同性恋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亚洲|91c=aoporn视频 | 国产成人毛片在线视频软件|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在线|中文亚洲字幕|91=av在线影院|涩涩视频在线看|欧美日韩在线观看二区视频 | 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在线观看|亚洲成=a人片777777美国|午夜福利啪啪无遮挡免费|日本午夜网|日本在线一区二区三区欧美|99免费观看视频 | 综合亚洲网|亚洲综合成人亚洲|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粗大猛烈进出呻吟声的视频|绝世武魂短剧免费观看|黄色一级免费大片 | 艳魔大战4春荡女淫|97超碰免费观看|台湾佬成人网|亚洲性爱视频|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国产污视频在线播放 | 日韩精品免费一区|日本人与黑人做爰视频网站|国产免费黄视频在线观看|亚洲男人天堂一区|69视频在线免费观看|视频三区二区一区 | 狂躁美女大bbbbbb在线观看|亚洲=aV日韩=aV无码=a琪琪|BBW极度另类孕妇|中文资源在线官网|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熟女影院|狠狠老司机 | 亚洲综合另类小说色区色噜噜|国产奂费一级毛片|色七综合|草蹓视频在线观看|伊人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蜜臀|老熟妇性老熟妇性色|黄色一级片片|国产二区一区|极品少妇xxxxx|日日摸夜夜爽无码毛片精选 | #NAME?|青青草在线视频免费观看|久草免费福利|日日噜噜夜夜狠狠爱视频免费樱桃|国产精品一级=a级理论片在线观看|亚洲狠狠色综合蜜桃 | 久久亚洲=aV男人的天堂仙踪林|狠狼鲁亚洲综合在线|特级=a=a=a=a=a=a毛片|91精品久|天堂中文在线最新版地址|男女男精品视频网站 | XXXX日本少妇做受|极品少妇videofreehd|日本无线免费视频|91免费视频|97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爽|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播放 | 成www日本在线观看|绯色=av麻豆一区二区懂色|玩弄j=ap=an白嫩少妇hd|国产精品永久久久|日本无卡码高清免费v|河北炮打泻火老熟女 | 中文字幕亚洲码在线|国变精品美女久久久久=av爽|一区在线免费观看|精品91久久|国产精品成人=a片在线播放免费|小12萝裸乳无码 | 麻豆91精品一区二区|精品第一区|国产视频自拍一区|日韩=av无码国产精品|日本高清中文字幕在线|保守人妻被领导征服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