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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焚琴煮鶴

    畫上是名女子。

    雪衣素袍,翩翩絕塵,姿容清絕,使人一見心動。只是神情疏淡了點,倒是將于斯年一貫的神情還原了八|九成。

    作畫之人定然與于斯年朝夕相處,對她一顰一笑都熟稔于心,才能如此寥寥幾筆勾出神韻。

    于斯年站在畫像旁邊,背脊挺直,姿勢與畫像無二,那畫就宛如從她身上拓下來的。

    她面前的于無聲正衣衫不整地倚在榻上,身邊三名俊秀男子竟比她還要不堪。不知誰的腰帶掛在她脖子,又不知她手中是何人玉腕。

    于斯年來時,她正半含著嫣紅櫻桃,喂給身下的寵妾。

    撞見如此靡亂荒唐的場面,于斯年神色如舊,古井無波,像一段仙人織的白綢,水浸不濕,墨染不透。

    于無聲和她不同,她的責任是修行問道,而于無聲的責任,則是為宗門傳代,寵妾多多益善。

    在于斯年眼里,她的作風沒有問題。

    可惜于無聲納妾無數(shù),多年來流連花叢,竟一無所出。

    宗內盛傳,她這個師妹背地里,更喜歡女子。

    于無聲看到于斯年萬年不變的神情,頓時感到索然無味,將三名陪侍的寵妾打發(fā)走了。

    聽他此言,李半初熬著潑天的寒氣,嘴角得逞地笑了起來。

    “太過是有多過?師尊請給弟子一個準線。”

    “為師不知。”

    “師尊袖中藏的那本艷|情小說,可否為準線?”李半初刻意強調“艷|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應。

    “為師不知準線。”

    “借我一閱便知。”

    “不可。”

    “為何不可?”

    “……內容太過。”阮柒終于還是如此說道。

    也就是承認看過了?

    不知他說的“太過”,是細節(jié)描寫太過,還是師徒情分太過?

    李半初似笑非笑,深深一腳踏進雪里:“師尊也要少看閑書,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閑書。那日清晨我一開門,就見您臉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讓銅板師兄給您熬點參湯補補了。”

    “……”

    阮柒穩(wěn)穩(wěn)地托著他的手臂,不動如山。

    有時候李半初覺得他臉皮還挺厚的。

    兩人執(zhí)手在雪地里跋涉,一個臉色極差步履艱難,另一個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場,應當會以為這是一對落難戀人。

    “不知看完了閑書……弟子每回喊‘師尊’的時候,師尊心里在想什么呢……”李半初聲音低了下來,如同耳語。

    阮柒目不斜視,沉聲道:“你不必試探,我對無疏以外的人斷無非分之想。”

    同樣的話李半初說過兩次,現(xiàn)在終于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輪回。

    自雙眼受傷失明以來,阮柒從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還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著李半初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趕到城門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門洞開。

    街道被風雪掩蓋,攤位久無人問。橫斜的朽木,破敗屋舍,都墜著大大小小連城一片的冰凌,在沒有熱度的日光下泛著晶瑩的光。

    天心宗閉宗時帶著全族離開,而今只有鋒銳凜冽的寒風籠罩著這座空城。

    此地極為苦寒,外族人難以適應。城中只有一間客棧,以供外族人歇腳。

    每年此時天心宗開放,大量商賈云集此處,也會有阮柒這樣的修士。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這間客棧可供選擇。

    這客棧每年也只這時候開張,前前后后半個月便歇業(yè)了。然而只這半個月,卻能賺夠梁都里的尋常客棧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進城門直走穿過一條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樓,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慢著!”一聲高喝從門外傳來。

    只見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時來到客棧門口,當先一人氣勢跋扈邁進大門。

    “最暖和的上房,當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著武服,上面繡的是梁國禁軍侍衛(wèi)的紋章,一個個還隨身帶刀,看著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沒見過這么大陣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為首那人顯然其中頭領,在大堂環(huán)視一圈后,挑釁地看向火爐邊最顯眼的阮柒:“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給我們開三十間房。”

    “三十間?!”小二喊破了音,“官爺,小店只剩三間客房!你看這……”

    侍衛(wèi)首領昂了昂下巴:“清場。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滿,小聲議論起來。

    “這……這方圓百里只有一間客棧,咱們不住這里要住哪里?”

    “這天寒地凍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過是個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邊那個看著更不好惹,你沒見他蒙著眼都能瞧見路嗎?你是沒見過仙道中人出手,這么幾個凡俗武夫,都不夠人家動動小指頭。”

    “凈會鬼扯!你以為這都是尋常武夫嗎?大梁國王室手底下養(yǎng)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儀宗輔佐,現(xiàn)今除了太微宗,哪個仙道門派敢跟王室叫板?”

    阮柒側對著那群不速之客,頭也不回,冷聲道:“誰要清場?”

    門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邊臉頰,如同劍在暗處折射的一點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那侍衛(wèi)首領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懾,仍壯著膽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貴,不喜歡吵鬧,好清凈。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請你們走。”

    住客們接連起身,房里東西也顧不上收拾,貼著墻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門外挪。

    雖然這趟要賠本,但總比丟了小命要好。

    阮柒手指一彈,一柄長劍扎進門框,攔住了逃竄的客人。

    “誰允你清場了?”

    這下無辜住客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衛(wèi)首領不敢輕易與他動手,對小二頤指氣使道:“叫你們掌柜的出來!”

    小二連忙喊來掌柜。

    掌柜一進來就看到這對峙的場面。

    左邊二十多個氣勢洶洶的官爺,右邊一位黑衣服仙長孑然一身——哦,還帶個昏迷的小白臉。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為難,誰也不敢得罪。

    眾目睽睽之下,掌柜徑直走向右邊,恭敬地行了個禮。

    “拜見宮主!是屬下怠慢了。”

    說罷,他壓低聲音斥責小二,聲音不大卻令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我不是再三叮囑過!若遇著盲眼的仙長,直接帶到天字一號房?”

    小二道:“啊?他看著也不像盲的啊。”

    “蠢貨!”掌柜一個腦瓜崩敲在他頭頂。

    這下那群侍衛(wèi)臉上精彩紛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還一直尋思這‘錦福客棧’跟無相宮的‘錦福茶樓’有沒有關系,原來都是無相宮的產(chǎn)業(yè)啊!這位仙長想必就是傳說中的步虛判官阮柒了。”

    任誰也沒想到,無相宮這么會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無人煙的秦州城,經(jīng)營起方圓百里唯一一家客棧。

    那位大人要想包場,任他身份再尊貴,也得看店家做不做這筆生意。

    做還是不做,現(xiàn)下是阮柒說了算。

    天下沒有不忌憚梁國的仙道宗門。但阮柒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傳人。

    一個人就是一個宗門。

    從前道門鼎盛時期,十一宗加起來也不敢與步虛判官叫板,遑論如今的梁國王室孟家。

    小二連忙上前給阮柒帶路:“宮主這邊請!小心臺階。”

    阮柒抱起李半初跟上了樓:“給他們留兩間客房。”走到樓梯中間時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靜,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樓時,聽見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價賠償。”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對那侍衛(wèi)首領道:“官爺,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兩銀子。”

    “你們怎么不去搶!”

    “官爺,此地偏僻,物資輸送困難,所耗人力也貴,價格自然不比別處。”

    現(xiàn)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你們,”那侍衛(wèi)首領朝著身后的一眾侍衛(wèi)一指,把所有人劃拉了進去,“你們幾個住馬廄。”

    樓上。阮柒對懷里的人道:“委屈你與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李半初回應什么,因為后者靠在他肩頭,人事不省。對于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他已經(jīng)再習慣不過。

    李半初嘴唇凍得發(fā)紫,身上沒有一絲溫度,全靠阮柒源源不斷輸送的靈力撐著一口氣。

    因他靈脈未開,阮柒怕他撐不住,也不敢傳輸過多靈力。

    此時聽他氣息,竟益發(fā)微弱了。

    到了客房門前,阮柒對小二道:“備一桶熱水,越熱越好。”

    “誒,好嘞。”

    小二剛走,對門走出一人,對阮柒道:

    “這位道長,令徒所患是失溫癥,一時半會兒,恐怕不能泡澡,越熱,死得越快。”“……”司徒衍頓時止住了笑,她將腰間兩塊玉符碎片擲在地上,目露猙獰之色,“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沉溺因果之術,容易迷失自我。司徒大人,你要相信,人不是始終如一的。”

    司徒衍方才說過的話,被阮柒原封不動地拋了回來。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避塵符可以瞞天,可以欺人,也能騙過自己,令人忘卻本來姓名。”

    阮柒的話讓司徒衍眼神迷亂了一瞬,然而她很快恢復堅定:“無所謂。殺了你,再殺了李無疏,我就是這世間新的天道。”

    她這回意識清醒,也有所防備,不會讓阮柒輕易操縱自己手里的武器。只見她信手撥下,兩道音浪直奔阮柒而去,頓時將屏風上的素色流織錦劃出兩道交叉的口子。

    阮柒抬袖擋了一下,這兩招只是試探,他可輕易化解,但司徒衍下一招可沒那么容易接了。

    “還不出劍么?”司徒衍道。

    阮柒轉向云洛山的方向,面帶猶豫。

    他并不打算和司徒衍糾纏,因為從剛才起,他就聽到識海里,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

    ——李無疏想見他。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平蕪盡處

    李無疏深吸一口氣,深秋的空氣干燥透寒,令人頭腦酸脹。

    平蕪齋的一切更是混著腐朽陳舊的味道。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蒙著十幾年前的舊影。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李無疏忽然想起了李無疏,那個兩次成為孤兒的李無疏——第一次是與俗世父母緣盡,第二次是失去親傳恩師和太微宗上下同門。

    他想起了那個與道侶分別又重逢的李無疏。付出了無數(shù)代價,換得一個師徒頭銜,一個虛假身份。

    碎葉摩擦地面的聲音格外荒蕪。

    天地廣闊,行人孑立。

    行人一別,春山何在?

    他在門邊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進雙臂之間。

    無怪乎陸辭、司徒衍之流妄圖掌控天道。往事故人,令人眷戀如斯。

    但他所行,從不是安逸之途。這一路,萬不能回頭,否則迷失前路,亦不可遺忘,否則迷失本心。

    碎葉被踩響,李無疏像被驚到,猛然抬頭。

    “怎么坐在這?”阮柒看到夜色下抱成一團的身影,心生憐惜,彎腰摸了摸他的手,“不冷么?”

    “你怎么走路沒聲……”李無疏聞到一點陌生的香味。

    “我聽見你想見我,我便來了。”阮柒在他身前半跪下去,把他攏進懷里,“怎么了?”

    不論天下人如何傳聞,道門內部對李無疏的猜測有兩個方向。

    一是李無疏為了修補破碎時空耗盡修為,神魂俱散,只留一具軀殼。

    二是李無疏功德圓滿,羽化飛升。

    至于那具活生生但只能喘氣的軀殼,尚且無法解釋。

    后一則猜測流傳最廣。所以李無疏遺留人世的金身,成為人人覬覦的寶物。

    阮柒自然時刻防備著,連睡覺都保持警醒。

    然而這一次,來的不是敵人,而是故人。

    “李刻霜!”

    阮柒雖不能視,卻在對方拔劍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他的身份。

    李刻霜身上的心法氣息與李無疏系出同源,要想不被察覺也難!

    他和李無疏同屬太微宗,論輩分,他要稱李無疏一聲“師叔”。

    當年太微宗滿門遭戮時,李刻霜外出參與赤墟試,僥幸逃脫,是李無疏唯一幸存的同門。

    李無疏淪為罪人,李刻霜順理成章繼任太微宗宗主。

    十年過去,被滅門到只剩一人的太微宗,搖身成為天下第一大宗。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此時卻紅著眼,淚盈滿眶。

    “你說你能把他照顧好!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

    阮柒落定在屋頂,雙唇緊抿,一言不發(fā)。

    李刻霜把人負在背后。小師叔的頭顱就那么無力地耷拉在他肩頭,額頭貼在他下頜,觸感微涼。

    他與小師叔多年不曾如此親昵。

    上回貼這么近,還是小師叔背著五歲的他下山買酥皮杏仁餅。他比李無疏小八歲,雖然差著輩,兒時卻親如兄弟。

    “李無疏我要帶走!他是太微宗的人,是死是活,都要回到太微宗!”

    阮柒面上沒什么表情,輕飄飄吐出三個字來:“不可能。”

    李刻霜雙眉一凝,滿眼淚水化作悲憤,拖著鼻涕眼淚提劍刺來:“那便以劍相決!”

    說罷他渾身迸出劍意,漫天竹葉被劍風割得細碎。

    扶著廊柱旁觀這一切的李無疏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十年過去,這小子還是沒什么長進,出劍不講章法,全憑直覺。

    李刻霜天資愚鈍,不論是何劍招,他練一萬次都練不好,縱使有李無疏手把手教,也畫虎類犬。

    但他也非天賦全無,臨危之刻往往激發(fā)潛力,臨意使出的劍招連李無疏見了也要拍案叫絕。

    當年云洛山一戰(zhàn),他玉石俱焚以身化劍,綿密劍雨籠罩守護了整個云洛山。

    數(shù)十里遠都能看到云洛山的方向金芒閃耀,經(jīng)久不息。

    誰想后來竟真叫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沒有章法即是章法,變幻無常,令人無從防備。

    這么多年過去,他在劍術上靠著一股不畏死的蠻勁和沒有章法的劍路,在高手林立的道門當中拼出一席之地,竟還得了個“劍鬼”的稱號。

    李無疏冥冥之中見證他步步成長,頗感欣慰。

    但是天賦不是濫用的!

    只在彈指之間,他的劍意充斥于結界之內任一空間。竹叢轉眼被薅了個禿,不大的院子在強勢劍意之下震顫不已,幾被撕裂。

    這是個以拙取巧的方法,只要不留任何疏漏,便教人無從防備。

    “還行。”面對鋪天蓋地的劍意,阮柒輕笑一聲,流露出些許欣賞,“什么劍法?”

    李刻霜冷哼一聲:“自創(chuàng)劍法!剛剛創(chuàng)的!”

    阮柒手中劍素亮如月,一劍掃平周身的劍氣,四兩撥千斤。

    下一秒他竟拋出劍身,手捏劍訣,腕子一轉。

    覆水劍隨之貫入對方劍鞘,發(fā)出錚的一聲嗡鳴。

    李刻霜凝聚周身靈力蓄出的漫天劍光,瞬間啞火。整個院子頓時恢復一片祥和,一絲劍意也無。

    好一式“歸劍入鞘”!

    此招一出,劍意全納其中,能頓挫對手戰(zhàn)意,簡直是釜底抽薪。

    李無疏也吃過對方這一招的虧。

    對上不使劍的修士完全派不上用場,但對付李刻霜則剛剛好。

    還未來得及為此叫絕,便見阮柒身法縹緲地行至李刻霜背后,把那具肉身撈了回去。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李刻霜像簇火苗被兜頭潑了盆冷水,氣忿不已,想要回身奪人,阮柒已從他劍鞘抽回覆水劍,鋒冷劍刃橫于他脖頸之間。

    “以劍相決,你還待再練十年。”

    再等十年?可李無疏還能不能再有十年?

    原本來勢洶洶的李刻霜,這下終于偃旗息鼓。

    他猶不死心,往前急邁兩步,想上前碰一碰李無疏。

    誰知阮柒把人往懷里一攏,抬劍格開他的手。

    “可以看,不準碰。”

    像個護崽的母雞。李無疏心想。

    李刻霜,二十多歲的人,給他氣出鼻涕泡來。

    可小師叔在對方手里,搶也搶不來,打也打不過,只得抻著頭往他懷里瞧。

    淚眼朦朧的什么都還沒瞧清楚,就被阮柒一劍彈飛出去,在無心苑門口栽了個跟頭。

    “只準看一眼。”阮柒說完,把人抱回了東廂。

    “阮柒!我殺了你!”

    院門外傳來李刻霜的怒吼。

    隔了半刻,又嚎道:“阮柒!待我閉關結束便來殺你!”

    李無疏擔心他氣急攻心,便至門外,見他扒在在墻上窸窸窣窣刻著什么。

    待他離開那面墻時,墻上第二十個“正”字已被補全了筆畫——這是他搶人的計數(shù)。

    他的第一百次嘗試又以失敗告終。

    不過是一次失利。

    來日方長,李刻霜還年輕,還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他把臉一抹,仗劍回返。

    李刻霜想要立刻回宗門閉關,精進劍法,把李無疏搶回來。

    至于搶回來后如何照料如何安置,他還未作打算。

    李無疏看他印堂發(fā)黑,似有厄運纏身,不大放心,便一路跟了過去。

    月光照著蜿蜒山路。

    青年禹禹獨行,背影寥落,卻不察所思所想之人就在身側。

    李無疏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又伸手勾肩搭背:“你最喜歡的小師叔就在身邊看著你,感不感動?歡不歡喜?”

    當然,李刻霜根本聽不到他的戲謔,只覺得微風拂面,甚是擾人。

    走到半山腰,他忽然咆哮一聲,對著山石劈了下去。

    “李無疏,我最討厭你了!”

    還在嘴硬。

    “你想見我,就叫我的名字。”

    “阮……阮柒……阮柒……”

    這幾個字像是有回聲。一道聲音響在阮柒耳畔,一道聲音透過術法的聯(lián)系,一波三折,傳達到阮柒識海。

    “無疏。”他低聲回應。

    李無疏頓時一個激靈。這個名字像一個開關,一個閘口,卸去了盤桓不盡的激流,奔騰入海。

    有避塵符的禁制,他不敢應承,咬著手腕把一切吞咽下去。

    天光乍亮,李無疏精疲力盡地睡去。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將阮柒教的一切還之其身。

    他只記得阮柒的胸口格外溫暖,讓人安心。這還是許多年來,自己第一次在阮柒懷中入睡。

    他久違地夢見往事。

    新落成的院子得取個名,李期聲讓他想想。

    “就叫‘平蕪齋’吧。”

    “哦?有何深意?”李期聲問道。

    “‘平蕪盡處是春山’,我那滿屋子傳奇話本,作注時都是留名‘春山先生’。”

    李無疏在睡夢中彎起了嘴角,又往阮柒懷里蹭近一點。

    他怎能忘了?

    平蕪盡處,是他自己。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天道之鑰

    秋意漸濃,洛水將要進入枯水季。

    水流和緩平靜,蜿蜒南下,載舟無數(shù),一派泰然。

    江卿白與太微宗雖然熟悉,到底是客。

    他作客多日,多有幫挈,率眾離開,太微宗于禮當來相送,只是……

    江卿白站在船邊,看了眼自己親妹江問雪,又看了眼身份和太微宗關系不大的阮柒。

    “李刻霜呢?”

    “宗主閉關悟劍,好幾日不見啦。”江問雪道。

    “那李無疏呢?”

    “著涼了,起不了床。”阮柒冷淡道。

    白術連忙上前:“他要緊嗎?要不我留下過幾日穩(wěn)定了再走?”

    江卿白斥了他一聲:“用不著你。”

    院子里花樹綽約,涼涼夏夜。

    哪有什么山鬼?又哪有什么驟雨笛聲?

    但方才所見之景分明歷歷在目,人影,驟雨,電閃雷鳴……那潑天的潮氣幾乎浸透案頭的書。

    阮柒后腳跟了出來。

    李半初懵懵地轉頭:“師尊,這……”

    他打從十年前飛升后,就與鬼怪精靈打交道,知覺靈敏,連草木之靈都能感知。但今夜怪事,他竟感覺不到一絲生靈抑或是亡魂的痕跡。

    “沒有妖邪之氣。”

    阮柒肯定了他的想法。

    翌日,潁川百草生聽聞師徒二人夜間見聞,嘖嘖稱奇:“若是早知昨夜演的不是皮影戲,而是女鬼獻舞,小生便留在這過夜了!”

    “那你便安生住下,與女鬼徹夜暢談。我與師尊就此告辭!”李半初道。

    “不行!小生只是一介弱不禁風的書生,與妖鬼共處一室,要如何自保。”

    “但我與師尊里里外外都探過了,此地確實沒有妖鬼之流。”

    “可是你們走了,小生遇上的這些詭事詭物要怎么辦?”

    “你遇上的這些詭事詭物,有傷人害人否?”

    “沒有。”

    “那不就行了。”

    “半初賢侄,你不能走!”潁川百草生在院門口攔腰將李半初死死抱住,“小生與你師父李無疏是過命的交情,他若醒著,斷不會眼睜睜看小生陷入危險袖手旁觀。”

    他李無疏什么時候和這無恥老賊有過命交情了?這么想著,便用力掰他的手,竟一時沒能掰開。

    阮柒在他倆丈許遠處一揮長袖,潁川百草生手臂吃痛,這才將李半初松開。

    “你再往書房周圍查看一圈。”阮柒對李半初道。

    書房周圍昨日不是已經(jīng)仔細查看過了?

    李半初雖然疑惑,仍依言去看,竟真叫他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

    書房窗沿下有一灘墨跡,這是昨日不曾發(fā)現(xiàn)的。

    半夜那山鬼來過之后,留下了一灘墨跡?

    昨夜太黑,他破門而出時竟然沒有看見。

    阮柒定然早已察覺,才讓他再來檢視一遍。

    潁川百草生上前與他一同審視這塊墨跡,捋著胡子:“看來你們師徒二人昨晚頗有雅興,欣賞美人獻舞,更兼吟詩作畫。只是苦了鄙宅這白墻,沾上這么一灘墨跡,這要如何清理?”

    “不是我潑的。”李半初指著窗子和窗前的池子,“我若開窗往外潑墨,便潑進池子里了。除非我開了門走出來,往墻上潑,否則潑不出這等形狀。我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那怎會有墨?”

    “我可沒動過你的筆墨紙硯。”

    兩人相視一眼,又進到書房查看。

    潁川百草生有幾日未歸,筆墨紙硯一應物品擺放均與他離家時一般無二。

    李半初澄清道:“我也沒拿你的錯版書。”

    “什么錯版書?哪有錯版書?”

    “沒有么?我昨晚分明見一本書上有幾頁空白。”

    潁川百草生面露疑惑:“小生這的書都是書行送來的樣書。小生會將書逐頁檢視,凡有錯印便標注出來送回書行,怎會出現(xiàn)少印漏印的錯版書?”

    李半初循著記憶去找昨晚那本,但昨晚事發(fā)突然,他不知把書塞去了哪里。

    “你別是在做夢罷?”潁川百草生道。

    李半初不信邪,順手取過昨晚那本《山鬼》,鬼使神差地打開翻看幾頁。

    這一翻,兩人俱是一愣——

    這本《山鬼》之上,竟也有空白之處。

    “這……”

    空白那頁一瞥而過,他迅速找到那頁,耐人尋味地一笑。

    那只是半頁空白,空白之前有一段字,空白之后也有一段字。中間的內容則像是被生生扣了去。

    只見前段寫著:

    徐生經(jīng)翠芳山,迷路至半夜,偶見破廟一所。廟里破舊不堪,卻有柴火堆與幾條風干兔肉,想是山中獵戶藏于廟中備用。徐生一餐飽腹,便抱來稻草鋪作褥子,打算在此將就借宿一晚。至半夜……

    寫到這里,往下便是一片空白。

    李半初將書卷在手里,對潁川百草生問道:“你后面寫了什么?”

    “這、這小生哪能記得……得過去好幾年了吧?”

    潁川百草生額頭滲出涔涔的汗,心虛不已。

    雖然他斷然否認了,但是他與李半初都猜得到后面這段會是什么內容。

    書生夜半聽見精魅所化的女子敲門,請求借宿,更在門外翩翩起舞,引誘撩撥,之后有怎樣一番艷遇不必贅述。

    這不正是昨晚李半初和阮柒待在書房所遇見的場景?

    兩人又翻遍整個書架,找出數(shù)本帶有空白的書冊來。

    鞋頭朝床,七月海棠,夜半皮影戲……潁川百草生所遇怪事與書中所缺一一對上,只除了續(xù)茶研墨還有酒壇的事。

    但不重要,這么多巧合已經(jīng)可以說明一切。

    “你的意思是,小生寫的這些東西,都化作現(xiàn)實,報應到小生身上?”

    李半初想了想:“你這么說也沒錯。”

    “這……這斷不可能!”

    “你親筆寫的怪事,當記得很清楚才是。”

    “小生三十年來所撰書籍多不勝數(shù),怎能記得那許多?有些話本大賣,卻久無下冊,正是這個緣故。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難道賢侄以為,小生會喜歡這‘潁川半卷書’的諢號?”

    “……”

    潁川半卷生寫書只寫半卷的原因找到了,不是寫不出來,而是寫了就都忘了。

    “報應!”李半初毫不憐憫地吐出兩個字。

    “為什么會這樣?”潁川百草生忙走到院中向阮柒求助,“阮仙長,此事可有解法!我近幾年寫了許多鬼怪志異,若一一報應到我身上,萬萬經(jīng)不起折騰。”

    方才阮柒一直靜立院中,海棠已落了滿肩。

    李半初卷著手里的書拍了拍他權作安慰:“你忍一忍,橫豎不會害人性命。”

    潁川百草生憋青了臉,仿佛在努力回憶什么,呆滯半晌,忽然道:“小生去年一書寫到天災人禍,洪水泛濫,兵禍瘟疫等,這要是成了真……”

    聞言,李半初臉色一變:“你說什么?”

    他生用蚊子大小的聲音說:“只有一句帶過……不過這等禍事一旦發(fā)生,必將生靈涂炭……”

    “師尊!”李半初立刻看向阮柒,意思叫他想辦法幫忙解決,“此事不是妖魅精怪所為,弟子也無法可施了。”

    他是真的無能為力。雖飛升了個天道,但也只能感知天地生靈,操控風雨,此事似乎超出了他的能力。

    從他態(tài)度變化,連潁川百草生也看得出來,李半初是個真正心系天下蒼生的好苗子,阮柒這是收了個好徒弟。

    李無疏后繼有人了。

    阮柒神色從容,淡聲道:“也非無法可解。世間萬事皆有跡可循。”

    “還請師尊指點。”

    “半初,不是你主動要來幫百草生解決問題?”

    言外之意,是不愿出手相幫。

    李半初一陣啞然。

    方才聽潁川百草生那么說,心里一時著急才向阮柒求助。靜下心來,他也知曉,阮柒不會對此坐視不理,若他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阮柒定會為這個初出茅廬的弟子兜底。

    “我都是念在你與我?guī)煾甘巧乐唬耪堉鲃忧皝韼兔Α!彼麑}川百草生解釋道,又拿書卷敲著腦殼,“但是我現(xiàn)在真的毫無頭緒。”

    潁川百草生抱頭坐在假山石上,哀聲道:“文讖之事只在傳說中有,真正應到筆者身上實是聞所未聞啊。”

    李半初忽然掀起眼眸:“你方才說什么?”

    “聞所未聞。”

    “不是這個,前半句。”

    “文讖之事只在……”

    “文讖!”

    李半初想通關竅。

    阮柒方才提示有跡可循,正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并不是頭一次發(fā)生。

    分明他十年前才經(jīng)歷那一切災禍,竟未將兩件事關聯(lián)起來。

    十年前他親手結束的那個世代,一草一木,天地人事變化,皆由一本書衍化而來。

    《衍天遺冊》是一本讖書。

    李半初得入衍天一脈,不正是入了一門以文讖治世的道學密宗。李無疏摸了摸眼前的白綾,又問:“我的力量變強,你的力量會變弱嗎?”

    “衍天一脈只是‘天道代行者’,維護天道運轉,我的修為根基與《衍天遺冊》無關。它是這方天地的‘天道之鑰’,天道易主,它理應屬于你。”

    李無疏“哈”地一笑,得意道:“此前讓你將《衍天遺冊》傳給我,你是半點不肯松口。怎么著?遲早是我的!”

    阮柒拿開他摸眼睛的手,白術叮囑過,痊愈之前少碰那里。

    “半初,”他雙手攬著李無疏的腰,聲音低沉,似有隱衷,“我空有修為傍身,卻無飛升之格,說到底,我只是個凡人。所以,我有私心……”

    李無疏神色閃爍,專注地“看”著阮柒,直覺他要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

    阮柒道:“我的私心,只愿天道之缺,永不補全。”

    就好像自己正乘風得意,身上拴著的風箏線緊了一緊,像是線那頭的人,終于掩蓋不住心中獨占的欲望。

    從曾經(jīng)的“天道代行者”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何嘗不是一種離經(jīng)叛道,驚世駭俗?

    天道如何?蒼生如何?

    他的私心誘使他獨占,他的道心卻在規(guī)勸他放手。雖然有悖本能,千般不愿,他仍然在這條路上艱難跋涉。

    自私么?他并不自私。為了與李無疏并肩而行,他把心都剖了出來。

    李無疏回抱住他,臉埋在他肩頭。

    “人間有你這樣的人,我怎么可能斷情絕欲。”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繼道之人

    太微宗冷明峰有間藏書閣,閣內八成藏書繼承自靈樞宗。是靈樞宗被燒毀后,由無相宮搜羅而來。

    當年啟發(fā)林簡出家的禁書,也是在靈樞宗藏書閣無意翻到。

    閣中好些書籍,成書年代還要早于道祖易太初創(chuàng)立道門,建立天道秩序以前。

    藏書閣看守的弟子叫秋棠。

    秋棠閑云野鶴,不與人爭,在一眾爭強好勝的新弟子當中格格不入,遂被發(fā)配冷明峰,終日與一堆書籍為伴。

    同輩弟子覺得他可憐,但他喜歡看書,如此一發(fā)配,化成掉進米缸的耗子。

    太微宗上行下效,這屆弟子作風多類李刻霜,嗜劍如命,不喜讀書,自藏書閣建成后從未踏入過一步。

    所以藏書閣人跡罕至。

    這日秋棠整好書籍,做完雜事,便蹺著腿坐在窗邊,翻開了一本叫《山鬼》的書。

    這書前任主人大概叫“春山先生”,看話本喜歡留注。從注釋來看,閣中所藏話本,一多半都是此人所貢獻。

    一些武典和經(jīng)書也有這名“春山先生”的批注,雖然不多,但字字珠璣。

    莊瀾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墻之內:“參陽仙君飛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個無心苑設于結界內,只有主屋并東西廂房,三間屋子,是舊舍改建,只廂房能住人。

    院內種了一叢叢竹子,庭燈晏晏,顯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氳靈泉。

    現(xiàn)在是傍晚,斜陽照進院墻,憧憧倒影交相輝映。

    與別處不同的是,無心苑在一天當中的任何時辰,都是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滿天。

    從前道門執(zhí)掌天下,為仙道唯一正統(tǒng),無相宮是旁門外道,只得隱蔽行事。

    當年這個黃昏結界以無相塔為中心,覆蓋整個無相宮,從結界內可通往道門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門衰頹,無相宮正了名,黃昏結界便撤了,只籠罩在無心苑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侶躺在東廂房,十年來從沒主動動彈過一次。

    李無疏停留在窗外,遲疑著不想進去。

    一是不習慣以旁觀的視角看到自己。

    二是見不得里面的場景。

    隔著窗戶,只聽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儀容。

    而后杯盞碰撞聲,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來,也該渴了。

    小窗里幽幽傳來一句又低又悶的話語:“今日去三才觀出攤,沒顧上你。一日下來,渴了沒?”

    “……”

    合著這人回來連口茶都沒喝,先緊著照料那具挺尸的李無疏去了。

    窗外的李無疏扭頭就想走,又聽阮柒在屋內開口。

    “那兩名少年求師心切,資質也不錯,行劍頗有你當年風采。你若醒來,即刻便能得兩名高徒,不心動嗎?”

    看樣子,凌原莊瀾兩個,是真的拋媚眼給瞎子看!

    如此獻殷勤,阮柒竟只惦記著把他倆拱手讓給李無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雖目不能視,卻聽說這兩人一個穿白色,一個穿黑色,性情氣質打扮正如你少年與青年時的樣子。”

    李無疏恍然大悟,那倆小子身上帶有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像自己!

    少年李無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棟梁好苗子,劍術冠絕天下,天縱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無疏師門盡滅,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構陷,血仇纏身,萬劫不復。

    年輕的時候他慣穿白色,因為少年臭美,覺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劍來仙氣十足。

    后來換了黑色,因為不顯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風塵與血污。

    如此看來,凌原莊瀾二人確與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來。人對自己的印象,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無疏心想,那倆小子渾身冒傻氣,與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說,更喜歡你少年時的樣子。容我收回這句話……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最喜歡。”

    “……”

    李無疏一陣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形容枯槁?或是臉色蠟黃?

    躺了十年的廢人肯定不怎么好看。況且不論是什么樣子,蒙著眼的阮柒也決計是看不到的。

    阮柒還挺會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這人竟然能連著講出這么多句話。

    只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焉能再收回來?

    隨著李無疏的輕輕嘆息,院子里卷起一陣風來,掃動竹葉,瑟瑟作響。

    阮柒揚聲:“誰?!”

    李無疏本能想要躲起來,但阮柒身法極為詭譎,眨眼之間便至門外,他根本來不及躲藏。

    潑墨似的袖袍被風卷起,掃過李無疏的面頰,繼而穿透他虛無的身體。

    他本不必慌張。

    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縷神魂,與人無法相觸,阮柒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他。

    墨黑色綾緞在阮柒腦后系了個簡單的結,順著頭發(fā)逶迤散落。

    李無疏驚覺自己離阮柒很近,連他耳邊的頭發(fā)絲都能一根根數(shù)清楚。

    院子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真的就只是一陣風偶然刮過。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頓了片刻后緩緩轉身。

    李無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與他照面。

    “阮……”他下意識吐出一個字來,盯著對方蒙起的雙眼,剩下一個字卻堵在喉頭。

    “無疏。”

    李無疏聽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冒出來后,他第一反應是心虛——

    明明還活著,這么多年,何故不聲不響,無聲無息。

    阮柒下一句會是問候,還是責怪?

    “無疏,我還以為,你回來了。”

    阮柒說著,邁進屋內。

    原來是在對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說的,虛驚一場。

    他從李無疏虛浮沒有實體的身形當中穿透過去,就像那只大黃貍一樣,對他的存在渾無所覺。

    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無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雙手。

    神魂飛升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無心,只懂得曬太陽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緒對于它們來說過于復雜。

    李無疏憋得快要發(fā)瘋。

    隨著時間推移,他逐漸能與鳥獸|交流,鳥獸的思維見解甚是獨特。

    他逐漸從中品出些許意趣來。

    然后是鬼魅精怪,靈氣越弱,對他的存在感知越強。

    只是直到現(xiàn)在,李無疏都無法被人所感知。

    不過總歸來說,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人是萬物之靈,這些年他能夠交互的生靈逐漸升級,想必終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見聽見。

    李無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現(xiàn)在阮柒面前把他嚇一跳!

    如果說,靈氣越弱,對他的感知越強。那暫時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么站在窗外,聽阮柒在床邊對牛彈琴,當真有些磨人!

    “嫌我話多?”阮柒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無疏:“?”

    他是怎么從那張十年沒變過的木頭臉上看出嫌棄來的?

    不對,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聽到阮柒起身的動靜,李無疏著急了。

    不再多坐會兒?

    他的神魂著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塊木頭,無動于衷,沒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內磋磨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為李無疏整理衣服頭發(fā)。

    他雙眼失明,雖說五感敏銳非常人能比,做起這些細碎的事來終歸不太順當,他卻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貴為無相宮宮主,仍像以前一樣冷漠疏離,從不與人過多交集。

    按照阮柒從前的說法,人與人相逢即生因果,糾纏愈深,因果難斷。

    說這話時,他剛救起孤身殺出重圍的李無疏。

    那又是什么讓他枉顧凡塵的束縛,不斷涉足深入李無疏因果纏身的人生?

    阮柒終于退出房間,合上門,從李無疏身旁擦肩而過。

    分明是道侶,卻如此見外,還分房睡。

    他前腳剛走,李無疏后腳就跟了過去。

    今天誓要與道侶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無疏說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來。

    因略有些緊張,雙手一時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轍。

    許是因為結界內瞧不出時辰變化,阮柒不知不覺間,對著李無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廂房,他也不急著睡下,坐在窗邊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著頭,像在仔細傾聽。

    李無疏也側耳聆聽,只聽到微風拂動竹葉的聲響。

    半扇窗吱呀搖動,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黃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風微動,不知從何處卷來一片薔薇掉落在阮柒膝頭。

    他將花撿了起來,神情微頓。

    李無疏看到他拿著那支薔薇推門而出,大約是去了東廂,回來后,手里已經(jīng)空了。

    不必懷疑,定是又將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頭。

    見對方寬衣,李無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給他騰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氣息包圍過來。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絕于世,不惹塵埃。

    他右手就那么隨意一搭,正停在李無疏手邊,指尖幾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參商。

    李無疏收回目光,滿意地闔上眼睛,臉頰早已沾濕。

    ……

    入夜。

    一陣劇烈的結界波動驚醒了李無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紋一樣晃動,引動漫天紅霞光怪陸離。

    他驚坐起身時,身邊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間已閃身至門外,直奔東廂而去。一柄樸素無華的長劍化光而出,至擊來犯者。

    李無疏打了個哈欠,跟出去看。

    雙方在空中斗成一團,劍光晃眼,竹葉被天地間流竄的劍氣削得漫天飛舞。

    “把李無疏放下!”阮柒對來人冷聲喝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動手。李刻霜!”

    ……

    看吧,這就是道侶分床睡的下場。

    “半初。你還未完全消化《衍天遺冊》,這些內容《衍天遺冊》中有所提及。”阮柒似乎瞧出他的心事,又開口道,“立道者離去,結局并不都是天道崩壞,其間或有大能飛升,接手爛攤子,這叫做‘繼道’。只是,‘立道’比‘飛升’難上數(shù)倍,而‘繼道’,更是難上加難。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能夠成為繼道者。這并非修為能力上的困難,而是與心性境界有關,也就是我所說的‘飛升之格’。”

    李無疏聽得心亂。這些從未觸及的東西讓他內心震撼,應接不暇。其中隱含的無盡悲涼的宿業(yè),更是讓他心底發(fā)涼。

    但他很快從阮柒的話里捕捉到一個詞——

    “飛升之格……對!是這個!”

    李無疏喃喃低語,隨后像突然開悟,委頓一掃而空。

    稍一彈指,暗室內的書冊紛紛抖動起來,塵埃彌漫。

    他能夠在數(shù)億片紅葉之中找到最紅的那一片,自然也能在一屋子書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個字眼。

    隨著他抬手,一本書翻滾著飛入他手中,書頁嘩嘩作響,最后靜止在某一頁上。

    “找到了!我曾經(jīng)在靈樞宗藏書閣看過。”

    他手指之下,正是“飛升之格”四個字。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春山先生

    書架縫隙透過一行光線,照在李無疏秀致的下頜。書頁有些發(fā)黃焦脆,翻動時震起的些許塵埃在光柱里漫舞,使他的模樣更加耀眼。

    見李無疏找到想要的書,阮柒便將手里的書放下,走向他身邊:“我念與你聽。”

    李無疏本想說不用,話未出口,拿書的手已經(jīng)被輕輕握住。

    修長微涼的手掌包裹著他的手,驀然喚醒一些令人臉紅的細節(jié)。他一時忘記將緊握書本的手松開,深深低下頭,長白綾從他腦后垂下,他只給阮柒留了一個系著漂亮繩結的后腦勺,還一截有白皙干凈的脖頸。

    他聽到阮柒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個軟軟的觸感落在后頸,又飛快掠過。

    捂著脖子迷惑地抬頭:“你做什么?”

    “給你念書,要點報償都不行嗎?”阮柒抿了抿唇,回味方才的滋味。

    李無疏似乎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你看賬不會看,算賬倒是挺明白。”

    潁川百草生看著那行字,非筆墨所寫,而是以月光書就。

    他一介凡人,哪里見過這等玄妙之術。

    有夜半皮影戲之事在先,他看到窗上月光書,首先便是反省一遍自己有沒有寫過這劇情。

    再三確認不是他寫的讖書又在作怪,才痛哭流涕地撲向窗戶。

    “李無疏?是你嗎,李無疏?你怎么在窗戶上?”

    李無疏實際坐在書桌后面,冷眼旁觀。

    潁川百草生哭道:“十年過去,都不見你醒,小生還以為你已兇多吉少。這是怎么了?你怎會突然顯靈?又為何對小生充滿誤解?”

    “誤解?”李無疏嗤笑著在窗上寫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給阮柒那書,寫的都是什么東西?”

    潁川百草生正色道:“你有所不知,這種題材雅俗共賞,最是叫座。”

    “什么題材?”

    “師尊文學哪!”

    “……”

    “小生是財迷心竅。當時心想此書借了您與阮柒的名字,肯定能夠大賣。小生指望賺這一筆,就封筆再不寫了。”

    “那你大賣了嗎?”

    “沒有。”潁川百草生滿臉沉痛道,“被凈緣禪師親自打回,責令各大書行不準印發(fā)。普天之下,只此一本。”

    李無疏哼了一聲,在窗上寫下:“你當為此慶幸。”

    他不忘此來的目的,又問:“那本書里的情節(jié)是你自己編排出來?還是有人教你這么寫的?”

    “仙長這是什么話!小生撰書都是情之所至,有感而發(fā)!與旁人何干?!”

    “你那禿毛筆是從何得來?”

    “那筆是黑市里淘的。無相宮的黑市你也知道,找不到買家。”

    這下可以說是線索全斷。

    他昨晚將書一目十行翻過去,上面許多情節(jié)應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知曉《衍天遺冊》是衍天一脈秘傳,世上絕無僅有,他還當那是第二本《衍天遺冊》!

    樁樁件件,未免太多巧合。如果說是有人在背后策劃,卻又捕風捉影,找不到頭緒。

    他尚在沉思當中,卻聽潁川百草生絮絮叨叨:“李無疏,李仙長,你這些年都在哪里?逢年過節(jié)我給你燒的紙你收到?jīng)]有?現(xiàn)在過得好嗎?怎不去見見阮柒?”

    “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不準再去招惹阮柒。”

    “好好好!”潁川百草生連聲應下,光著腳在房內對著空氣繼續(xù)寒暄。

    李無疏揮手奪了他的氣運——當然,并不多。只叫他起夜撞腳趾,吃飯嚼到砂,廟里求簽求到下下簽。

    隨后他把潁川老賊晾在原地,便徑自離開。

    他自飛升之后,感知敏銳異常,方圓十里的動靜略一凝神便能知曉。而回到李半初的人身之后,這份能力便大打折扣,需要凝神聚氣,才可感知。

    不過,禍福相依,若要得到什么,總該有所取舍。

    李無疏恢復神魂之態(tài),才想起李刻霜來。

    上回他以月光書同這位師侄講了幾句話,便將他拋諸腦后。

    他心隨意至,眨眼便到太微宗。

    “什么?他還敢收徒弟?”

    李刻霜在書房大發(fā)雷霆,摔東西。

    這好孩子,真是顧家,盡揀紙筆這些不易摔碎的東西摔。

    “肖似李無疏?我看他是心猿意馬!他對得起我?guī)熓鍐幔浚 彼蛎媲暗陌滓虑嗄甑溃鞍仔g,你方才說,李無疏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白術坐在對面,反復擦拭著手里的劍,面對暴怒的李刻霜倒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

    他手里的劍素得不能再素,劍身雪亮光滑,被他擦得可照見人影,但他擦劍的手仍未停下。

    他向李刻霜不緊不慢回道:“昨日收到凈緣來信,李無疏忽然吐血,是體內靈力暴沖所致,好在已經(jīng)穩(wěn)定。我恰在附近辦事,便順道來與你說一聲,我也沒想到你在閉關。”

    初見白術,他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年,如今竟變得深沉內斂如斯。

    白術原是藥宗宗主姜楚風的弟子,只不過這位宗主只管收徒,不管授藝。

    和李刻霜一樣,白術有一名崇敬不已的師叔,藥宗名士,名冠天下的“生死針”應惜時。那才是他視若親傳恩師的人。

    他與師叔感情深厚,一身所學盡是師叔傳授。年少時他們一群師兄弟更是隨著應惜時游學各方,行醫(yī)濟世。

    物是人非,如今藥宗已散,他棄醫(yī)從劍轉投入劍宗門下,成為劍宗宗主江卿白的親傳弟子。

    江卿白與應惜時并稱道門雙杰——素手摘月馮虛劍,閻門奪時生死針。

    生死針和馮虛劍,分別是他前后兩位恩師的名號。

    只不過前者一朝身敗名裂,化作世人口中奸佞之輩。

    事發(fā)之前,任誰都不會想到,君子如玉醫(yī)者仁心的應惜時,會是造下太微宗滅門慘案的元兇,是陸辭手下的一柄無情兵器,一著絕殺之棋。

    彼時的白術天真愚蠢,自然也被真相打得措手不及。

    少年時光追憶不去。如今他兼修醫(yī)術與劍術,俱有小成,仍不能明白,師叔傾盡一切所追求的強大是什么東西。

    “還閉什么關?一起走吧!我倒要去看看阮柒作的什么妖!”李刻霜風風火火拽住他胳膊往外走,“待會兒御劍抓緊我。哦,忘了,你現(xiàn)在可不是那個劍都沒開刃的廢物修士,可以自己御劍了。”

    白術當年隨師叔行醫(yī),被保護周全。身上配著一柄華美不凡的寶劍,卻沒開刃,被李刻霜嘲諷為新式手飾。

    現(xiàn)在他將劍朝空中一拋,翻身上劍的姿勢行云流水。

    李刻霜身馭克己劍,與他并肩齊驅:“看樣子你精進神速,有空我們來切磋一番。”

    *

    李無疏回到無心苑,做回了李半初。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桌上睡著。阮柒雖然給蓋了條毯子,但卻沒把他挪到床上,這一覺睡得腰酸背痛。

    早起出門,日頭還沒出來。他上阮柒門前朗誦《南華經(jīng)》,直到把阮柒念出了門。

    “這么早?”

    阮柒看上去有點憔悴,鬼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師尊,別睡了,我早上起卦一算,今日將有訪客。”

    “起卦?”

    “師尊您還未教我,我照著《易經(jīng)》自學的。師尊,你沒睡好么?”

    阮柒臉上不太自然。

    事實上,在李半初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經(jīng)對“師尊文學”有了深刻了解。聽李半初滿嘴師尊長師尊短的,不由想起一些身懷天靈根或有血海深仇的徒弟。

    “半初,換個稱呼。”

    李半初渾無察覺,沒頭沒腦道:“我喊李無疏師父,那不然,喊你師娘?”

    “還是師尊罷。”

    阮柒回房收拾屋子。

    李半初得了便宜又賣乖,追著他一口一個“師尊”。

    “師尊,您昨晚沒睡好嗎?師尊,今日要不要給你念賬目?你怎么不說話了,師尊?我來幫師尊收拾吧。”

    “……”

    李半初哪能坐看他一個瞎子忙活,事事都要幫把手。相比行動不便的阮柒,他手腳要利索許多。

    他心想,阮柒親力親為伺候他十年,現(xiàn)在要換他來將阮柒照顧得無微不至。

    這樣對方總不會再把自己當做書中精怪了吧!

    阮柒被晾在屋子中間,一時無事可做。

    李半初收拾好屋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將換下的衣服抱出門去。忙完后,把阮柒按坐在桌邊,端上茶與早點來。

    雖知阮柒辟谷,還是想讓他嘗嘗人間煙火氣。

    “半初,不必如此麻煩。”他剛說完,嘴里被塞了一瓣剝好的橘子。

    才將那瓣清甜多汁的橘子咽下,李半初又給他斟好了茶,遞到手上。

    “半初,”阮柒捏著茶杯,并不飲下,遲疑著道,“你身上是否有血海深仇未報?”

    李半初聞言一愣。

    雖然過去確實與人有諸多恩怨,例如手段狠辣的陸辭,例如助紂為虐的應惜時,但他的仇家后來都得到應有的下場,仇怨自然煙消云散。

    阮柒為何忽然有此一問?要幫他報仇?

    血海深仇的徒弟?

    師尊文學?!難道阮柒也有所涉獵??

    李半初玩心大起,在阮柒對面坐下,煞有介事道:“師尊,弟子昨晚做了怪夢,現(xiàn)在想來定是有前塵未了。”

    “哦?你說來聽聽。”

    “我可能是個橘子精,前世被一只繡眼鳥啄食,那鳥只逮著我一棵橘樹薅,差點將弟子薅禿了。待我出師,定要報仇雪恨,找到那只繡眼鳥,將它薅禿!”

    阮柒聽完,一言不發(fā)。

    “師尊,你怎么不吃了?”李半初指著擺滿一盤的橘子,“我剝了這么多。”

    “……”

    這下阮柒連手上的茶杯也放下了,生怕對方又說出什么自己是茶樹精的話來。

    “你悟性高,定能早日出師,報仇雪恨。”

    “但昨日師尊布置的任務,讓弟子銷毀那批讖書,弟子試了幾次,都沒成功。要修到何年哪月才能出師?”

    “欲速則不達。”阮柒想了想,又道,“你若不能放下,為師可以替你報仇,了斷前塵。”

    李半初頗為意外地抬眼看向阮柒。

    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阮柒竟嚴肅以待,該說他真誠,還是該說他溫柔大度?

    他連忙按住笑意:“能入師尊門下是弟子莫大榮幸。師尊收留之恩,弟子無以為報,今后就讓弟子服侍師尊一切起居——師尊頭發(fā)亂了,我來為師尊梳頭。”

    不等阮柒拒絕,他已起身去洗手取梳子了。

    阮柒一頭烏發(fā)長及膝蓋,一半被壓在衣服下,一半順著椅子鋪灑下去。這把長發(fā)是從前李無疏最喜把玩的東西。

    梳頭是很親昵的事,尤其是李半初手生,不慣做這種事,偶有碰到阮柒的耳朵臉頰。

    梳齒從發(fā)絲當中錯落穿過,幾乎沒什么阻滯地滑下。李半初知道自己在做多余的事,但現(xiàn)在他只能借著梳頭的借口,與阮柒短暫相觸。

    短暫相觸又離開。像他前世,蹉跎于世事波譎,未能與阮柒偷閑半日。

    “師尊,”他在阮柒身后輕聲說道,“你若是那只繡眼鳥,弟子此刻,已經(jīng)大仇得報了。”

    吐息像無事驚擾的秋風,輕輕掃過烏黑發(fā)絲。

    不知是不是錯覺,此話一出,他好似看到阮柒眼前那條黑綾底下,泛起不可查覺的紅暈。

    當日。潁川百草生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便見陽光投過窗格,在地上灑下一行字來——

    “好玩不過師尊。”

    潁川百草生直呼有品。李無疏這才大張著嘴無聲地呼吸。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一聲破碎的嗚咽不可抑制地泄露出來。

    “也可以叫我?guī)熥稹!?br />
    深沉挺進讓身前的人猛地一震。

    阮柒禁不住輕嘆一聲:“抱歉,生疏了些,現(xiàn)在才找到。”

    光透過書柜柵縫,正打在李無疏側頰上,讓那張圣潔的臉透出一點朦朧和迷離。

    暗室外的小弟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李無疏汗流浹背,意識近乎潰散,遵著本能發(fā)出一陣陣戰(zhàn)栗。

    阮柒撫摸他濡濕的頭發(fā),想到欽天監(jiān)地牢那個執(zhí)拗少年,反復不斷地質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不愿離開?為什么要受人掣肘?為什么忘不了他?

    為什么呢?他怎么就不懂?

    因為他愛他勝過一切。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玄狐攬琴

    過了霜降,天心宗的氣候更加苦寒。

    冰凍十里,滴水成冰。

    尋常人來到此處,早被凍成棍子。修道之人有真元護體,倒能抵擋一陣——除了太微宗門人。

    李無疏回想從前,哪次出天心宗不是帶傷而歸。

    此番故地重游,又是另一番心境。

    不過這次他做足了萬全的準備,千年參丹備好了,貂裘斗篷也早圍上了。

    毛茸茸領子簇擁著雪玉一張臉,冰天雪地里更顯昳麗。只是那雙眼睛被一條白綾蒙著,遮去了小半張臉,僅瞧得見鼻梁的模糊輪廓。

    白術說等到李無疏雙眼的熱毒消化完,就是痊愈。

    熱毒若不消,他倒還不敢踏足此地。

    “回頭見了我,她們又要叫我做貂。你說我這回若是穿了件兔裘斗篷,這群狐貍還能認出我嗎?”

    阮柒小心牽著他走在冰面上:“你不怕被捉去吃了。”

    李無疏想起那頓全雞宴,陡然一身寒意。

    狐貍不止吃雞,兔也是極愛的。

    他在天心宗見過街邊有賣麻辣兔頭和手撕兔腿。貂是肉食,應該比兔安全吧?

    李半初道:“我方才見你嘗了口湯藥,便知藥方。這嘗藥知味的本事,是應惜時教的么?”

    “是我這些年來自學而得,只通皮毛,我?guī)熓宀攀钦娴膰L藥知味。他少時拜入師門,卻不被師父銜羽君重視,更無人指點,手里只得一本殘破不全的《百草經(jīng)》。便在后堂揀藥鍋里的藥渣嘗味辨藥,再根據(jù)病癥推斷對應藥方,久而久之學得這身本事,甚至能辨出其中藥材有幾味幾兩。”

    思及舊人舊事,李半初心情難免沉重:“論醫(yī)術,當世無人能出其右。”

    “阮道長的眼傷,我愛莫能助,憑我?guī)熓逯芑蚩梢辉嚕豢上А卑仔g面有愧色,將劍平放在膝頭,“他已葬身懸崖,粉身碎骨。我在崖下遍尋方圓十里,只找到這把無名之劍。”

    看得出他尚未走出這件事。

    “節(jié)哀。”

    白術“呵”地笑了一聲,其中滿含悲愴:“這都是他罪有應得!”

    李半初一時不知如何言語,他只能說出一些蒼白無力的安慰來。悲痛的分量壓在當事者身上,旁人自是不能體會,又遑論放下。

    “縱是以死償還,他也還不清這一身罪孽!李無疏待他情同手足,他如何對得起李無疏?如何對得起太微宗上下?!”

    “時過境遷。他也以死作結,李無疏又何必與一個死人計較?”

    白術搖頭:“現(xiàn)下李無疏不省人事生死難卜,誰又能替他做主,原諒了他?”

    李半初著急上火。

    真想一巴掌呼醒這個自尋困擾晚輩,告訴他本天道都已經(jīng)不計較了。

    不過現(xiàn)在,他才是晚輩。

    白術在劍上來回擦拭,那是他的故人師長,是他的業(yè)障心魔,是他堪不破又解不脫的前塵舊夢。

    劍上無塵,心上有塵。

    李半初與他對坐,靜默半晌,突然開口:“白師兄,半初有一事不解。”

    他現(xiàn)在是阮柒和李無疏的弟子,與李刻霜同輩,自然與白術同輩。

    白術聽他煞有介事,終于從劍上抬起了頭。

    “李無疏當年在不凍泉被陸辭算計,脊骨斷裂,筋脈盡碎,按說應當場斃命。你也是后來才趕到現(xiàn)場,如何將他救下?”

    白術愣住:“這……”

    “莫非白師兄身懷妙手回春之術,仍要藏鋒不露?”

    “絕無此事!當時我趕到現(xiàn)場,李無疏確實傷重難持,但仍留有一息,至于原因……”他垂下眼,像是不愿面對接下來的話,“是因為有一縷真元守住了他的心脈,那氣息我十分熟悉,是我?guī)熓逅簟!?br />
    “你愿意相信應惜時實際是奸人爪牙,罪大惡極,卻不愿相信他心中猶有善念?”

    “……”

    李半初又趁勢追問道:“你想要說服自己,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好讓自己完完全全恨他怨他,而不愿面對自己對他的思念和追慕?”

    “你……”

    白術驀然看向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少年,可他偏偏生了一張和李無疏一模一樣的臉,叫他一時沒有立場反駁。

    “若無應惜時留著的那一縷真元,李無疏斷不能活到今天。如此一來,你又當對著誰去懺悔?難道自刎于劍下,親自去向李無疏道歉嗎?”

    李半初正襟危坐,說得白術兩眼直愣,心緒起伏。

    “你又何必用旁人的罪孽困住自己?”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開解他。

    轉投劍宗,同門欺他嘲他,他從來只覺自己與應惜時同罪,仿佛自己茍活世間,就是為了替最敬慕親近的師叔贖清罪業(yè)。

    他受對方多年教養(yǎng)庇護,理當如此。

    但劍比針要沉重太多太多,在他感到快要撐持不住時,終于有人來對他醍醐灌頂,告訴他本不必強迫自己承擔這一切。

    “不必壓抑自己。”李半初聲音軟下來,溫柔地握住他按在劍上的手,“世人唾罵與你的追思毫不相干,他于你有授業(yè)之恩,唾罵是他應得,追思也是他該受。人之一生,是非善惡紛雜,不能憑一事蓋棺定論。”

    白術聽他一番話,滿臉沾濕。

    李半初見了頭痛,掏出一條新手帕:“這一個個的……”

    傍晚阮柒醒來,送白術離開的時候,后者握住阮柒的手,懇切道:“阮道長,你收了個好弟子。”

    阮柒摸不著北。

    白術道:“半初師弟心境,高出我?guī)字靥烊ァ!?br />
    說罷,便御劍而去,背影看去輕快灑脫,與來時大不相同。

    李刻霜沒同白術一起走。

    他頑固地攔在李半初門前,問他:“你下午把我支開,和白術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問他師尊的眼傷可有醫(yī)法。”時辰又到,李半初正籌備陣法,再試那堆讖書。

    李刻霜自己似乎從未關心過阮柒的眼傷,不過他不在乎旁人去探聽。

    “李無疏!”他忽然沖李半初喊道。

    他覺得自己猝不及防喊這一聲,對方若真是李無疏偽裝,下意識就會應他。

    不過李半初連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不甘心地瞪著李半初,心想夜里等這家伙睡迷糊了再試。

    李半初遵照阮柒所說,作法銷毀讖書,試了幾回,都沒成功。那飽蘸的朱砂墨竟在書上留不下一絲痕跡。

    這次又失敗了。

    他心想,這回應該怨李刻霜在旁邊擾亂他。

    李刻霜道:“你在弄什么?讓我試試。”

    李半初便把東西丟給李刻霜,讓他去試。

    誰想李刻霜使用此法,竟然毫無障礙,順順利利便銷毀了一整本讖書。

    這回輪到李半初傻眼。

    李刻霜面露得色:“這術法不過是入門級術法,阮柒是衍天宗獨門傳人,換做他來,根本不需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材料和陣法,拿手一指,就能消除書上的文字。”他又看向李半初,“看來你天生與衍天宗的功法不合,不適合修習此道,不如來我太微宗門下,我收你當關門弟子,如何?”

    李半初還指著學到阮柒那一手覆水能收的本領呢!竟然被說不適合修行此道。

    李刻霜見他面露不悅,攤開手無辜道:“事實如此。人各有天賦,我看你天賦在習劍,考慮一下?”

    他現(xiàn)在就想用劍把李刻霜抽出去。

    “你也不要太灰心。你應該聽過,李無疏修為造詣之深,乃是仙道五百六十四年第一個飛升的道門弟子。不過天下人卻不知,他卻是一個毫無道緣的人。”

    李刻霜追著李半初出門,滔滔不絕。

    “你別不信,劍宗山門下有一柄參天巨劍,那劍是石頭做的。誒!不過有傳說,身無靈力之人,可以在上面照見自己的模樣。人為萬物之靈,多少帶點靈氣,所以那劍從來沒人能照出倒影。”

    “你不會是想說,李無疏在上面能照出影子吧?”

    “對對,正是如此!普天之下,只有李無疏被那石劍認定為沒有絲毫靈力的人!”

    說到這里,李刻霜一拍大腿,豁然開朗。

    要想知道李半初是不是李無疏,把這家伙帶到巨劍前一照,是人是鬼,豈不原形畢露?

    他手比腦子快,當下便把李半初攔腰扛起,架劍浮空,準備千里奔赴劍宗而去。

    剛飛過院頭,就被一股力勁擊落。

    阮柒不知何時,已站在院門之上,劈手將李半初接入懷中。

    “李刻霜,你連我弟子都要搶?”

    話語間含著隱怒。

    李半初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站在廊下以旁觀的角度,而是成為了雙方搶奪的對象,被阮柒攬在懷里。

    “你要帶他去哪?”

    李刻霜對阮柒咬牙切齒,哪肯坦白交代。

    李半初擔心阮柒知曉緣由后,也主張把自己帶到劍宗,去照那破石劍,便連忙道:“他想把我賣到梁都。”

    說完,他和阮柒各自想起那話本里面,李無疏轉世的身世。

    天地良心!李半初只是信口拈來。

    他心虛不已,后退時不慎踩到瓦片,腳下一滑,連忙緊緊攀住阮柒手臂。

    隨著這個動作,一本書從阮柒袖口滑落,嘩嘩落地。封皮上赫然是《判官渡我》四個字。

    他分明跟阮柒說過,那是本少兒不宜之書。

    為何阮柒還未將之銷毀,反而貼身攜帶?

    “師尊,您的書掉了。”他抬起頭,好巧不巧,正挨著阮柒耳邊說出這句話來。

    隨后他清楚看見,阮柒白玉似的耳朵,由耳尖紅到了耳根。“只有一只……于無聲。”芳菲盡滿臉凌亂,“可是,怎么會……于無聲為什么會死在絕情巖?我們都當她也在那場劫雷中灰飛煙滅了。”

    “她在冰臺那邊有留下血跡,真身卻死在這里。我想她臨終之前,先是去看了一眼于斯年畫像,又把她生前所用的‘攬秦淮’放在冰臺之上。然后才找了這樣一處所在,作為自己的埋身之地。”

    也許是不忍讓師姐看見自己的慘狀,也許是不愿擾了漱玉真人的清凈。

    誰也無從得知,于無聲在彌留之際想了些什么。

    “這么說,司徒衍不是于無聲?她是漱玉真人?可是,這怎么可能,你不是說她灰飛煙滅了嗎?司徒衍怎么會是漱玉真人?”芳菲盡不大的狐貍腦子轉得飛快,快要把自己繞暈過去。

    “我可沒這么說。”李無疏道。

    他不斷揉搓凍得發(fā)青的臉,被阮柒掰開嘴,又塞了一粒千年參丹。

    阮柒執(zhí)起李無疏的手,準備帶他們離開。

    看來這一趟來天心宗,終究是沒有白跑。

    芳菲盡跟上兩人,猶不解地追問道:“可是于無聲的殘魂為什么要自稱是于斯年的心魔?這對她有什么好處?”

    “為了替司徒衍,遮掩身份。”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梁都貴客

    搖光壇上,狂風亂舞,繪有八卦陣圖的黃幡屹立不倒,足見那幫大臣請來的那幫道士有點功夫。

    孟宸極雙手伏在欄桿上,俯視壇中央那場招魂,只感到坐立難安,荒謬絕倫。

    現(xiàn)下他被推入了騎虎難下的境地——面前跪了一地的紫袍重臣,都是他父親孟辰初的舊部。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此起彼伏的叫喚,喊得孟宸極頭大如斗。

    他父親孟辰初大概是道門最有先見之明的一位。

    孟辰初早算到道門氣數(shù)將盡,于是培植了大量經(jīng)緯之才,厲兵秣馬做足了準備。

    這些部下的輔佐下,太息宗孟家順利建立俗世政權,先后蕩平藥宗、太素宗、靈樞宗,隨后一統(tǒng)中原,大梁國步入鼎盛。

    平庸半生的孟宸極得以稱皇稱帝。縱然仙道當中仍有人不認可他,他終歸還是主宰了天下絕大半地域和百姓。

    但天下局勢穩(wěn)定之后,這幫賢臣早被司徒衍迫害得七零八落,不成氣候。

    而今司徒衍在外養(yǎng)傷未歸,這群大臣便趁機集結起來,迫使孟宸極釋放罪臣拾月,并繞開欽天監(jiān)請來了一幫術士,為失魂十年的太息宗宗主孟辰初做招魂儀式。

    “是凈緣禪師!”他解釋道,“我也是從李無疏那里聽說過他的俗家名姓……”

    阮柒這人不多話,但喜歡不聲不響暗中觀察,心思敏銳得很,一時不察就可能在他面前露餡。

    尤其是,李半初在他面前總會忍不住多話。

    言多必失。

    好在阮柒沒有細問,淡淡囑咐道:“論起來,他是你長輩。不可直呼其名。”

    “林師……叔?”

    做李半初,要比做李無疏降一級輩分。

    李刻霜和林簡,一個霜師兄,一個林師叔,占盡了他便宜。

    只有阮柒沒占他便宜。

    他喊阮柒“師尊”,分明是他在占阮柒便宜。

    想到這里,他臉上浮現(xiàn)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阮柒無法得見,卻立刻捕捉到了他的變化:“怎么了?”

    “弟子想起師尊站在海棠花雨下的樣子。那花雖然不合時宜,是應讖文而開,但如果天道有情,當為師尊催遍人間花。”

    他講完才想起自己答應李刻霜的話,后悔地閉上嘴巴。

    占慣了阮柒便宜,撩撥的話順口就講了出來。

    阮柒卻一本正經(jīng)地搖頭道:“我是個瞎子,看不見此等美景。”

    當真是不解風情!

    李半初長出一口氣,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埋怨。

    “我當時在想,”阮柒又開口,難得頗有談興,“若無疏醒著,見到七月海棠之奇景,會作何感想。他與你一樣少年心性,喜愛新奇事物,定會為之贊嘆不已。”

    “……”

    又是這樣!

    這個人的心里面就只有李無疏!句句不離李無疏!

    李半初不想接話,深深把臉埋進書里。

    他這本書是凈緣所藏的靈樞宗典籍。

    衍天宗心法宗學等都是口口相傳,并無典籍。唯一的傳書就是那本《衍天遺冊》,李半初自是不能翻閱。

    為引他入門,阮柒便讓他看些道門他宗典籍。

    他有一搭沒一搭翻著手上的書頁,心中醞釀著一個困擾又不敢問的疑問。

    不知多久之后,他開口問道:“師尊,何為天道?”

    阮柒不知他何出此問,卻對他一向有問必答:“天地無心而成化。天地無心,而人有心。人以大愿感天地,可為天地立心,以大能御劫運,可為人間立道。”

    李半初似懂非懂。

    這句話,他在《道門通鑒》里看過,但是當時難以意會。

    他又問:“昔日道祖易太初便是有了‘大愿’與‘大能’,才得以成為天道?”

    “不錯。天道循圣人之心,可以垂?jié)扇f物生靈。天道存,則天地守心,生生不息。天道意志,主導人間是非善惡,因果報應,事物興衰,或有小節(jié)不應,大運必彰。”

    李半初道:“這意思就是,好人或有不順,將來必得善果?惡人一時得意,來日定有報應?”

    阮柒點頭:“但看天道本人,善惡觀念如何。道祖道心無錯,錯在事無巨細都要運籌,但他飛升時的能為,支撐不起‘萬世太平’。道門那五百年足以證明,妄想憑借天道演算維持人間太平,終究不過是一場空想。”

    李半初不忿道:“讓萬物生靈一生都遵從天道安排的命數(shù),恕我不能接受!試想一個人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打破眼前的困境,無法贏過天命,他這一生與囚徒何異?”

    阮柒嘴角微彎,略帶懷念道:“你這番話,簡直像是從無疏嘴里親口說出。”

    “……”

    李半初被他的笑意一激靈,清了清嗓子:“弟子曾受他點撥,想法自然不謀而合。”

    李無疏的一生不正是與天命作對的一生?

    他不但靠自己打破了天命,還最終為天下人贏取了同樣的機會——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阮柒。

    阮柒曾身負維護天道的使命,卻反而幫助李無疏顛覆舊的天道。

    他救了李無疏一命,意外改逆后者的命運,后者也將他從無法逃離的使命當中救贖而出。

    這并非寫好的命數(shù),卻是冥冥之中破出死局的唯一險著。

    “為什么偏偏選中了李無疏呢?”

    這問題讓阮柒臉上流露出復雜的神情。

    他微微頷首,緩聲道:“《衍天遺冊》上,唯獨沒有關于他的記錄。我無法得知他的任何命運。并非我選中了他,而是《衍天遺冊》選中了他。”

    李半初緊緊盯著阮柒被蒙住的雙眼,《衍天遺冊》就藏在那條黑綾后面。

    車廂狹小,兩人抵足而坐,膝蓋幾乎碰到一起。

    “師尊,您會將此書傳給我嗎?”

    阮柒撇過頭,淡淡道:“這是一本不詳之書。”

    他拒絕了。

    李半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愿代你承受眼盲之苦。”聲音一頓,又急忙解釋道,“弟子絕無其他用心……”

    “半初!”阮柒語帶斥責制止他的話。

    他自是不會懷疑李半初索要《衍天遺冊》的用心。

    親自收的弟子,又怎會心懷戒備?

    李半初將那截袖子拽著不放,執(zhí)拗地又問一遍:“你會將書傳給我嗎?”

    “不會。”

    這句回絕沒有半點轉圜的余地。

    李半初無法再說什么,俯身埋進自己臂彎里,蜷成一團。

    似乎重獲人身,他也無法為阮柒做些什么。

    半晌,雨勢小了些許,車廂里的雨聲微微緩和。

    “半初,我并未為你取道號。”阮柒忽然開口。他抖了抖寬大衣袖,壓在李半初手底的那截袖擺自然滑落。

    李半初知道他的意思。

    “師尊不愿衍天一脈繼續(xù)傳承,想要斷在弟子這一代。”

    阮柒微不可察地一笑,像為這名弟子的通透而欣慰。

    經(jīng)過這幾日的反復嘗試,李半初都未能銷毀那批讖書,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真的與衍天一脈宗學無緣。

    難道阮柒連這也算到了?

    “師尊不愿收莊瀾和凌原為弟子,是怕耽誤他們前程,卻為什么要收我?”

    “我在你身上,沒有看到與旁人的因果牽連。你就像是……”阮柒頓了一頓,“你像李無疏一樣孤獨。”

    真正孤獨的人分明是阮柒。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兩人才會為彼此吸引,走上殊途同歸的道路。

    暴雨帶來的潮氣充斥著車廂的每一個角落。

    阮柒端坐對面,兩眼被黑綾蒙住,也不知是在打坐凝神,還是睡著了。

    他像是一樽沒有自我的空殼,里面盛滿了對李無疏的思念。

    最終,李半初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攪弄得煩了,悄悄使一陣狂風吹散那濃重黑云。

    他現(xiàn)在擁有實體,對周圍的感知大幅下降,從前方圓十里的動靜了若指掌,而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需要凝神聚氣才能感知,操控風雨也不像之前隨心所欲。

    好在那云還是被吹散了。

    天色將曉。

    馬車奔波一夜,雨停之后反而放慢了速度,最后嘚嘚停在一處無名湖畔。

    這對白馬是凈緣用術法所化,停下來后就變回了兩只巴掌大小惟妙惟肖的木馬。

    當年道門執(zhí)掌天下,百家之學皆被列為禁忌,凈緣為了求證百家之學的存在,遍覽群書,雜七雜八學了一大堆本事。

    這些本事后來應用于無相宮的建設,無往不利,事半功倍。

    阮柒下了車。

    “快到了,再往前是天心宗地界。天心宗終年極寒,路面凍結,乘不了馬車,要委屈你走一段路。”

    怪不得這一路越來越冷,好在阮柒未雨綢繆讓他多帶兩件厚的衣服。

    剛上路時,天氣炎熱,蟬鳴陣陣,待他們行到此處,所見一草一木甚至都帶了霜,眼前的湖泊甚至上了一層薄冰。

    李半初才一下車,一陣冷風拂面,差點給他凍出鼻涕來。

    “好……好冷!”

    他一陣哆嗦,吐息在面前化作一團白霧。

    阮柒似乎才想起他沒有靈力,無法抵御嚴寒。還沒到地方已經(jīng)凍成這樣,再走一段恐怕堅持不住。

    他朝這不成器的徒弟伸手,示意他將手搭上來。

    誰知李半初反倒后退了半步,恭敬道:“弟子不敢逾距。”

    好像方才拽著師尊袖子觍著臉索要《衍天遺冊》的人與他無關似的。

    “你在與我置氣?”阮柒面無表情道。

    “不……弟子曾對霜師兄發(fā)誓,不對師尊有任何親近之舉。”

    阮柒不說什么,只是點點頭,便順著道路朝秦州方向走去。

    單薄的袖袍被風卷著,他不覺冷似的,步履平穩(wěn)如常。

    李半初望了眼那道蕭瑟背影,只得裹緊衣服,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路上便見積雪,而且愈來愈厚,確實馬車難行。秦州城不知還有多遠,遙遙望不見城頭。

    李半初凍得牙關緊咬,深一腳淺一腳,呼吸逐漸沉重。

    “唔……”

    他一個踉蹌,往前撲倒,眼看就要栽進雪地里,忽地眼前掠過一片烏黑袖擺。

    沒有意料中的寒冷刺骨,他栽進了阮柒臂彎里。

    手腕被握住,一股靈力順著經(jīng)脈流遍全身,并不霸道充盈,卻淡泊縹緲,片刻便驅散了身上的寒氣。

    “師尊……”

    “為師看不見,你也不知道扶一下?”

    阮柒沒有拆穿他的難堪,表面上由徒弟攙扶,實則反過來暗中撐持著他。

    兩人每邁一步,便行十丈之遠。沿途風景在李半初身畔飛快后退。

    當然,這是阮柒獨有的詭譎身法,沒有他帶著,李半初斷不可能有此造詣。

    “我無法御劍載你,這樣走快些。一會兒到秦州城,再給你尋一件上好狐裘。”阮柒道。

    知道這個徒弟靈力微薄,沒想到竟稀薄至斯。

    不一刻,那點靈力又散了。

    李半初原本就體溫不高,這下愈是冰冷如雪,阮柒只得給他持續(xù)不斷地輸入靈力。

    這師父做得真是無可挑剔。換做是別人做他的弟子,不管是身懷天靈根或有血海深仇,都得對這師父感激涕零生死相許了。

    只可惜,他的弟子是李半初。

    李半初臉色發(fā)白,苦中作樂,強撐著體面不讓自己依賴他攙扶:“師尊,一看你就沒當過師尊。做師尊的,不能對徒弟太好,容易令人動心。”

    “……”

    阮柒一陣無言。

    “但也不能不好……”

    “為何?”

    “容易因恨生愛。”

    “……”

    “半初,你還是少看那些書罷。”阮柒一身磊落道,“我總不能任由你凍死在路邊。”

    “不對啊,你怎知道是書上看來的,你該不會看過?”他看著阮柒,試探著道,“你把那本《判官渡我》要過去,莫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看?”孟宗主挑著眉,來回看了看李無疏和阮柒:“不是于無聲嗎?”

    阮柒道:“我二人探查過天心宗,于無聲早已身隕。若她是于無聲,在停云閣時就當半初試出。縱有再多避塵符也是一樣。”

    “我就說嘛!”孟宸極也暴跳而起,干脆抱著鏡子擺給孟宗主看,“父親你看,她就是于斯年!”

    光潔鏡子往地上一立,當中映出眾人倒影,哪有旁人。

    ……

    孟宗主一直知道這個兒子一心想要求娶天下第一美人,對于斯年近乎著魔。此時只嘆他鬼迷心竅。

    “這……她……”孟宸極癡癡抱著鏡子,“司徒大人分明與畫像上的漱玉真人一模一樣!”

    李無疏點頭,語出驚人:“這就對了。她就是畫像上的漱玉真人。”

    “什么意思?”眾人都滿臉不解。

    “這很難懂嗎?司徒衍,是畫像上的漱玉真人。”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真人入畫

    “孟大公子,”李無疏臉上的笑意有些玩味,“你口口聲聲說我是話本里的精怪,現(xiàn)說起這司徒衍是精怪所化,你卻接受不了?”

    “……”

    孟宸極被李無疏問住了,想到對方之言不無可能,臉上布滿難以置信。

    難道司徒衍,真的是一副畫變成的精怪?

    李無疏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對孟宗主還有拾月等人的反應也都十分滿意。

    “司徒大人修為如此高深,你說她是書畫化的精怪!這怎么可能?這絕無可能!”

    “怎么?發(fā)覺被她利用?早先打天心宗主意的時候,怎沒想到,‘攬秦淮’和于斯年畫像,都是她早有所謀?如此大費周章,都是為他人做嫁衣。”

    想到孟父此時此刻的臉色,李無疏不禁要可憐孟宸極了。

    孟辰初用盡了畢生的忍耐,才沒給他第二巴掌:“現(xiàn)在怎么辦?已被她跑了!”

    “你若不愿意,便讓銅板來。”

    李半初瞪圓了雙眼。

    這種內容斷不能讓銅板看到!

    “都這么晚了!不必勞煩銅板師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為這個決定感到慶幸。

    “師尊,前三回都是李無疏的平生事跡,世人早已耳熟能詳。您是擔心這書后面的故事萬一應了,對師父不利,我便從這第四回李無疏死后開始念吧。”

    阮柒神色一滯,在微爍的燈光下看不太明顯,李半初卻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覺自己說錯了話。

    正想著如何找補,阮柒卻點頭道:“可。”

    “書接上回。李無疏以身祭道之后,化作天地間裊裊一縷孤魂,無所依靠。”

    他一邊念書,一邊在心中咋舌。

    這寫得和事實情況倒是挺像,自己這些年確實如孤魂一般。

    “上界感念李無疏救世恩德,允他轉世。這縷孤魂恰好投胎到一戶李姓人家。陰差陽錯,李父給他取名李無疏,與前世名姓一字不差。”

    這就有些扯淡了。

    李無疏之名天下皆知,怎會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過這是小說,設定為劇情服務,無可厚非。

    “不過幾年,戰(zhàn)亂紛起,李家全族遭流寇殺害,李無疏一路從燕京流亡關外。”

    阮柒在他停頓間隙道:“從燕京流亡至關外?與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李半初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應了一聲。

    夜色漸深,燭火幽幽。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潁川百草生的書房,兩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李半初感覺許久不曾如此平心靜氣,給阮柒念書,能被阮柒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是從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來,語調多變,不顯乏味。

    阮柒坐姿紋絲不動,聽得專注,不時會冒出兩句品評。

    每念一段,李半初都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

    雖蒙著眼,阮柒卻能察覺到他的目光,數(shù)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書。”

    李半初眨眨眼,不再看他,埋頭看書。

    這一回說的是,李無疏的轉世從燕京流亡關外,卻落入人牙子手中,將被賣到梁都。步虛判官阮柒偶經(jīng)此地,將他救下。

    “這步虛判官思念道侶多年,此時驚于他聲音相貌氣息等都與李無疏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為……”

    阮柒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李半初硬著頭皮,接著念道:“便收為弟子,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生活上更是關照有加。”他放下書,干笑了兩聲,“哈哈,好巧。”

    阮柒“嗯”了一聲,片刻又補充道:“是很巧。”

    李半初只好翻開下一回,往下接著念。

    “時光易逝,轉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間,海棠竟不合時宜地開了滿樹。

    “李無疏做完早課,便至阮柒院中,但見海棠花樹落英紛紛如雪落,樹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絕世之姿。”

    李半初覺得這描寫與之前一樣浮夸,但讀下來,那景象竟赫然浮現(xiàn)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這場景白日里不是才見過!

    海棠花落,伊人獨立,“絕世之姿”,當真與阮柒十分貼合。

    這時他聽到對面?zhèn)鱽硪宦曒p咳。

    阮柒也會不好意思么?

    訝然抬頭,便見阮柒面無異色,好似剛才那聲輕咳是他錯覺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著念道:“李無疏佇立半晌后,才笑著迎上前道:‘師尊!’”

    “咳!”

    這次李半初沒聽錯,阮柒真的咳出聲了!

    李半初比他還尷尬,忙吞了口茶,解釋道:“我這么叫是為了將您與師父區(qū)分開來,師尊。”

    聽他這聲“師尊”,阮柒端茶的手頓時打翻了茶盞。

    “燙到?jīng)]有?你別動,讓我來!”李半初連忙去取巾帕。

    阮柒原想施法將茶盞擺正,李半初手卻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輕輕擦拭。

    “有點紅了。”

    “沒事。”

    阮柒原想抽回手,不知因為什么打消了這個念頭,仍是將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殘局,他又道:“師尊,我接著念了。”

    阮柒淡淡點頭,似乎對這個稱呼習慣多了。

    李半初翻過一頁:“……李無疏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殘陽直刺了過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結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fā)力一推將之送出……抱歉!翻岔頁了!”

    那紙張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過去兩頁。

    他重重咳了一聲,一邊飲茶掩飾尷尬,一邊翻回前頁,一目十行掃過去,臉色頓時慘白。

    這寫的一幕幕,怎與他經(jīng)歷的事如出一轍!

    難道說他意外獲得人身,被阮柒收為弟子,乃至于一劍打破黃昏結界,這一切經(jīng)歷都是因這本讖書之故?

    他心緒紛亂,理不清頭緒。

    聽他忽然停下,又遲遲不再開口,呼吸似有雜亂,阮柒微微側頭:“為何不念了?”

    “咳……師尊,今天就念到這里吧。”

    “怎么?”

    李半初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阮柒會作何反應,一時扯了個小謊。

    “這是……一本艷|情小說。”

    “何為艷|情小說?”

    “……”

    阮柒竟不曾聽聞艷|情小說為何物!

    也是,這人和話本小說這類消遣完全不沾邊兒,不知道也屬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長大的師尊解釋這個?

    “艷|情小說就是……就是不適合銅板這樣的小孩讀的書!”

    他支吾半晌,總算找到合適的描述。

    “我明白了。”阮柒自然會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李半初松了口氣:“那我將此書與其他讖書一并處理了吧。”

    “不。”

    阮柒一口拒絕讓他心又提了起來。

    “這本讖書還是交我親自處理吧。”阮柒道。

    先前還讓李半初給他念書,現(xiàn)在被告知是艷|情小說,像是恨不得把書燒了。

    還是說,他要留著自己看???

    他雙目失明,應該看不了書中內容,無法拆穿李半初,更不可能拿去與旁人翻閱驗證。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陣沉默縈繞在兩人中間。

    李半初最終讓步:“此書交給師尊處理確實更加穩(wěn)妥。”

    阮柒從他手上接了書,納入袖中。

    李半初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書里寫的。

    “師尊,弟子原身雖然不明,但絕非書中人!”

    “你身世與書上所寫,確實存在諸多巧合。”阮柒溫聲低語,似比平日更加緩和。

    李半初忙將凳子拉到他身邊,一把抓過他的手放在臉上:“師尊你看,弟子是真實的。”

    那手觸到碧玉一樣冰涼的肌膚,觸感確實真實。

    阮柒捧著他的臉頰默不作聲。

    指腹劃過細膩柔軟的皮膚,在他眉眼間流連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

    燭光躍動,李半初有片刻失神,一時沉溺于那手掌的觸感當中。

    這畫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次。

    十年以來,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阮柒能夠感知到他,就像這樣安安靜靜相處一室。他能夠感覺到阮柒指尖的溫度,而阮柒知曉他就在身邊,從未離開,這一切便足夠了。

    “無疏。”阮柒忽然輕吐出聲。

    聽這一聲,李半初猝然回神。

    便見阮柒雙唇緊抿,嘴角微微下垂,是個傷感至極的表情。

    他心中一時亂極了,啞著聲道:“師尊,這書中情節(jié)都是杜撰。弟子對您,斷無非分之想。”

    阮柒收回了手,輕輕攥起,放在膝上。

    這是他第二次觸碰到李半初的臉頰。

    “不必多慮,為師自有決斷。”

    李半初眼見他站起身,抖開了衣擺,一副將要離開的樣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腸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話來挽留阮柒。

    就像聽見他心中的愿望一般,阮柒只在門邊經(jīng)過,并未離開,只是走到窗邊,背對他道:“你去拿兩本賬目念與我聽。”

    他連忙去取賬目。

    這一夜,燭火熠熠。

    李半初念賬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頁,都要抬頭看一眼那條背影,似在確認這人不曾離開。

    阮柒始終背著手,手心緊攥。

    一本接著一本,直至下半夜,李半初竟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他發(fā)覺自己飄在半空,恢復了之前的神魂之態(tài),神思瞬時清明。

    低頭看去,李半初的那副身體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沒心沒肺,渾不知自己已經(jīng)神魂離體。

    李無疏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頭還披了件毯子。

    為他披衣者誰,顯而易見。

    再看窗邊,阮柒人已不知何時離開了西廂。

    這玉符雖然能讓他擁有實體,但似乎功效不大穩(wěn)定,睡著后竟會魂體分離。

    他怕夜長夢多,急于回到身體當中,卻在碰到身體之前改了主意。

    穿門而出。院內萬籟俱寂,東廂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私語聲,似乎是阮柒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講話。

    李無疏一點都不想聽,轉頭便出院門。

    他要去潁川百草生府上,將之揍一頓。

    “阮柒,”他低沉著聲,別扭地問道,“你在擔心什么?我不會再離開了。”

    “我不擔心。”

    “真的?我以為你在怪我,怪我沒給你留個念想。”

    阮柒牽起他的手,在掌間溫柔地摩挲:“我不會怪你。你還活著,就是我的念想。”

    “我若死了呢?”

    “那我也死了。”

    李無疏鼻子一酸,忽然想到那個被自己打碎的黃昏結界,時間在那個地方像是已經(jīng)死去,在里面的人,也一樣死去。

    “我不愛聽。”他嗡聲道。

    阮柒漸漸停下腳步,輕輕捧住他的臉頰。

    梁都的城門在他們后方,隔去種種往事。

    兩人站在風口里,好像江流當中,兩片系在一起的孤舟,彼此依偎著對抗激流。

    這人世的激流,永不停歇,他們彼此交托了一切,要么共渡難關,要么玉石俱焚。

    “那我換一個說法。”他垂視李無疏蒙著的雙眼,“不論你怎樣,我都會找到你。上窮碧落,下至黃泉。哪怕天地之外,三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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