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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負(fù)心薄幸

    李無疏徹底失去了他的肉身,那具軀殼消散在不凍泉的泉眼當(dāng)中。

    他少時在那地方關(guān)禁閉打坐,看到蚊子就用劍彈進(jìn)去。小飛蟲在光柱里化為光點(diǎn),然后于瞬息淬滅。

    可能一切是他的報應(yīng)吧。

    失去肉身的感覺與先前飄蕩游離的生活沒什么不同,他反而感到周身透出一股輕松釋然,像是纏繞在自己身上的牽絲聯(lián)連因果塵緣都隨著那具軀殼的消失而散去。

    但他知道,其實并不會如此輕易。尤其是當(dāng)他看到李刻霜蹲守在李半初床前的身影。

    李半初正在昏睡當(dāng)中,眉眼安安靜靜的。

    李刻霜把沾了塵土和草葉的裂冰劍擦拭干凈,小心翼翼地放在李半初床頭。

    “你是一把好劍,你不會再讓他傷心的,對吧?”

    傻了吧唧的,居然在跟一把蠢劍談心。李無疏神魂離體,靠在門邊,心想這小子什么時候能像個成熟的大人?

    裂冰劍光華內(nèi)斂,比李半初的睡容還要安靜。

    李刻霜又耐心地道:“他是你的主人。他不肯承認(rèn),自有他的苦衷。”

    這小子還懂什么叫苦衷?

    李刻霜一擊之下,巨石碎成兩截,斷面光滑如鏡。

    他猶不解氣,又對這山石一通亂劈亂砍,碎石迸濺。

    “我最討厭你了!你聽到?jīng)]有!你有種永遠(yuǎn)都別回來!”他扭身對著山澗大喊,聲音在空闊夜色下陣陣回響。

    李無疏躲開亂濺的石子,無奈扶額。

    身邊的青年越喊越?jīng)]氣,最后坐在山壁旁嗚咽起來。

    他身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內(nèi)發(fā)泄情緒,也不愿在阮柒面前示弱,便選了這么一處荒山野嶺的所在。

    “你總是這樣不聲不響一走了之,當(dāng)年我追著你滿天下亂跑,你連一句解釋都不愿意給我。只告訴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難嗎?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門興亡,蒼生存滅,與你何干?最后又是說走就走,連句話都沒留給我……

    “你究竟是死了還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話回來……李無疏,你聽得見嗎?”

    李無疏在他身旁坐下,與他肩并著肩。

    但這種陪伴毫無用處,李刻霜感覺不到。他像只被遺棄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嗚咽哀鳴。

    李無疏心想,易地而處,自己的表現(xiàn)恐怕也比李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幾歲痛失所有至親同門,最親近的小師叔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環(huán)繞身邊的所謂正道前輩都向他灌輸一個道理,此人奸巧狡詐不可信任。

    應(yīng)當(dāng)盲從大多數(shù)人還是堅持己見?隨波逐流還是從心而為?

    在這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世上,李刻霜獨(dú)自長成現(xiàn)在這樣,沒死沒殘沒歪已屬不易。

    李無疏沒法回應(yīng)李刻霜,只得無力地嘆了口氣。

    隨著他的嘆息,清風(fēng)拂動李刻霜的發(fā)梢。

    這是他能給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間更有螢火蟲遙相照應(yīng)。

    然而就在這時,他在沉寂當(dāng)中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

    隱隱的裂響從頭頂傳來。

    李無疏的感知敏銳異常,方圓十里的動靜略一凝神便能知曉——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李刻霜的劈砍震松,將要崩裂。

    “霜!閃開!”李無疏脫口而出。

    李刻霜正低聲咒罵阮柒,對李無疏的警示充耳不聞。

    這動靜唯有李無疏察覺到。

    李刻霜若能凝神聚氣也能察覺。只是他現(xiàn)在心神俱亂,待他發(fā)現(xiàn)恐怕已經(jīng)晚了。

    李無疏下意識要去推開他,卻推了個空。

    “霜——”

    看得見摸不著的日子寂寞無比,李無疏早就習(xí)慣了,這還是十年來他頭一回對此懊惱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動的石塊高聳于半空,從那砸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刻霜神經(jīng)無比大條,哭得快要抽過去了。渾不知自己將要成為天下第一個被石頭砸死的宗主。

    “霜……”

    李無疏慌了神,窮盡一切努力也無法對李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壞時,他曾輕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現(xiàn)在卻只能操控風(fēng)雨雷電,這么大的石塊是半點(diǎn)都挪不動。

    他心緒起伏,激得半山腰驟然間狂風(fēng)亂卷。

    李刻霜只見著起風(fēng),哪里明白是何緣故,兩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李無疏,是你在天有靈嗎?你聽到我的聲音了?”

    在天你個頭!老子在你背后!

    李無疏抬起巴掌呼他腦殼——當(dāng)然,呼了個空。

    眼看石塊將落,他急得滿地亂轉(zhuǎn),四下尋覓有什么東西派得上用場,看到滿地月光時腦子里靈光一閃。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變形凝聚,化作一個“霜”字的時候,李刻霜滿臉呆愕,下巴幾乎掉下來。

    那月光書就的字還沒結(jié)束,只見后面又立刻續(xù)上幾個字來——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霜!起開!有落石!”

    李刻霜反應(yīng)倒是快。

    但他并沒有起開,而是拔劍迎向上方,一劍震碎了迎頭而來石塊。

    危機(jī)霎時解除,他氣喘未定,悵悵然看著地上的月光書。

    這個字跡,這個稱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張口欲問,卻又訥然,踟躕不已如同近鄉(xiāng)情怯。

    “李……小、小師叔……我、我方才說的話,莫非你都……”

    李刻霜還沒說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書發(fā)生了變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歸。早睡。”

    李無疏撂下這句就走,空留李刻霜在原地著急上火。

    但他顧不上這么多。

    十年過去,他終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書,與人傳話。

    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阮柒談?wù)劇?br />
    曾經(jīng)李無疏因故咽喉受傷,不能出聲,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只能用術(shù)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阮柒深解人意,同樣凝光成字與他交談。

    兩人一來一往,悄寂無聲。

    那時他與阮柒還未坦明心跡。如此筆談,兩人都低頭看字,不多對視,話中情愫卻盡在不言。

    后來李無疏喉部傷勢痊愈,可以開口說話,但仍喜歡用這法子和阮柒對談。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李刻霜示警。

    待回到無心苑,阮柒已經(jīng)將李無疏的肉身妥善安置回東廂。

    因李刻霜的偷襲,這一夜折騰,睡意了無。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邊給李無疏重新梳頭,整理被李刻霜弄散的發(fā)髻。

    李無疏臥床多年,衣冠著裝都要他人服侍。阮柒只要人在宮中,都事事親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輕車熟路,甚至還能給李無疏梳出各種少年人中的時興發(fā)式。

    他自己則留著一頭及膝長發(fā),從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發(fā)尾簡單系一根紅繩。

    李無疏身隨意至,神行無阻,片刻便至無心苑。

    至房門前,卻慢下腳步,宛如近鄉(xiāng)情怯。

    臨到頭,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書對阮柒說什么。

    思君甚久?歸期將近?

    無心苑籠罩在黃昏結(jié)界當(dāng)中,整個院子盡見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門邊駐足,看到房內(nèi)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殘守缺的舊畫,永遠(yuǎn)停滯在日落時分,明月照不進(jìn),微風(fēng)送不入。

    他發(fā)覺,任他搜腸刮肚給自己想出絕好的借口,阮柒雙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墻上凝光作句?

    “你一定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不止一次被你故弄玄虛騙了進(jìn)去。”

    “……”

    “阮柒,”李無疏閉上眼睛,很輕地問道,“我的力量好像變?nèi)趿恕D阏f,我還能陪你多久?”

    在李刻霜面前要鎮(zhèn)定強(qiáng)勢,在阮柒面前卻可以卸下偽裝。

    如果說這世上有李無疏做不到的事情,那就只有阮柒可以幫他做到。

    “你要快點(diǎn)醒來,阮柒。”

    四周悄然無聲。

    疲憊感浸透開來,他對這身體的感知竟意外地有些享受。

    搭在肚子上的手輕輕滑落,搭在阮柒手邊。

    阮柒的手背是溫?zé)岬模糁”〉钠つw,可以感覺到指骨的形狀,還有隱約躍動的脈搏。

    “你不是還有很多話要同我說?”

    “我就在這里,我想聽你說。”

    他閉著眼睛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yīng)。

    當(dāng)然沒有回應(yīng)。

    “我知道了,我也想你。”他滿足地笑道。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太微心法

    洛水城位于云洛山腳下,是連接南北交通的樞紐,也是往來香客進(jìn)入太微宗的必經(jīng)之地,繁華富庶,也一樣魚龍混雜。

    一名看上去頗為年輕的男子,作富家公子打扮,只帶了一名隨從,行色匆匆地踏進(jìn)繁華無比的玉春樓。

    這是洛水城中最大的青樓,人來人往,繁忙到注意不到這名公子。

    如有道門中人細(xì)細(xì)觀察,當(dāng)能發(fā)覺這名閑散貴公子竟是最早離開停云閣打道回府的上官樞。

    他趁著太微宗沒反應(yīng)過來,來不及追究,早早離場。

    這個時候,他本該攜九儀宗眾人回到了揚(yáng)州才是,卻竟然殺了個回馬槍,現(xiàn)身于太微宗山腳、洛水城中的青樓。

    “說什么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看她是在梁都樹敵太多,回去養(yǎng)傷怕被人報復(fù)!伺機(jī)暗殺!”上官樞轉(zhuǎn)過走廊,終于找到了不起眼的黃字十二號房。

    他身邊扮作小廝的弟子附和道:“宗主說的是!”

    “在這地方瞎叫什么宗主?!”上官樞低聲斥道,“你在外面等我。”

    那弟子被他剜了一眼,縮著下巴不敢吱聲了。

    權(quán)勢滔天、只手遮云的司徒衍此時一副氣若游絲的模樣,靠在榻上連端茶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逃離不凍泉時還裝得意氣風(fēng)發(fā)游刃有余,實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操縱“攬秦淮”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更被李刻霜重創(chuàng)數(shù)劍,最后令參陽仙君使出的那一式“黃泉無渡”,已是她的極限。

    幸好她曾見過這招不止一次,還仔細(xì)參悟了許多時日。

    不得不承認(rèn),李無疏的天賦令人嫉妒。據(jù)說世上任何術(shù)法招式,只要在參陽仙君面前試過一次,他便能復(fù)刻出七八分來。

    “這人既然不是來偷李無疏金身的,那就是來求師的。”

    “他沒有佩劍,應(yīng)該不足為懼。我瞧他年紀(jì)與我倆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為深淺。他靠近時,我竟然沒有察覺,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貨,我?guī)煾甘胀接植豢葱逓楹蛣πg(shù),只看眼緣。”

    “什么?我?guī)煾覆皇鞘髁耍磕檬裁纯矗俊?br />
    “……你意會一下。”

    正說話,銅板端著傷藥繃帶等物進(jìn)門,凌原和莊瀾立刻噤聲。

    銅板把托盤往桌上一頓,沒好氣道:“你們背地里這樣編排宮主,還想當(dāng)他的弟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倆一個穿黑色,一個穿白色,動的什么心思!我不管是誰給你們出的餿主意,總之,趁早打消這種念頭!你們就算學(xué)得再像也替代不了李無疏李公子。”

    聽到這話,凌原莊瀾都黑了臉。

    可能潁川百草生寫的《李無疏傳》流傳太廣,這個年紀(jì)的孩子里面,崇拜李無疏的特別多,他的模仿者也不勝其數(shù)。

    洛水城是李無疏故里,這兒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歡喊李無疏的常用劍招,例如“鄴城題賦”“參陽第七”。

    當(dāng)世對少年劍修的最高贊譽(yù),大概便是“有李無疏當(dāng)年風(fēng)采”。

    見狀,兩位少年面面相覷,心中同時涌起危機(jī)感來。

    凌原介紹道:“什么公子?這位也是來求師的,你快勸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guī)煾甘胀街豢囱劬壍摹!?br />
    銅板呆愣住了,看著李無疏道:“你……你是那個新來的?求師的?”

    李無疏橫豎編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點(diǎn)頭。

    他平白得了一塊玉符,平白被認(rèn)了主,然后平白獲得了人身。

    這件事連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細(xì)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聽聞最近,國師的人搜羅到澤蘭君渡劫失敗后留下的法寶,誰知到手沒多久又被人盜走。

    李無疏上下一聯(lián)系,就明白過來。

    李刻霜是被冤枉的,寶物是被那黑衣大盜所盜,今日又陰差陽錯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來之則安之。

    他怕把兩個少年嚇到,只說自己是路過的。可那兩人以己度人,非說他是來求師的。

    “一模一樣……簡直一模一樣……我還當(dāng)李公子蘇醒過來,親自從東廂房走了出來!”

    凌原和莊瀾雖然進(jìn)得無心苑,卻也沒見過李無疏本人長什么樣。

    既然連銅板都這么說,那眼前這人多半與李無疏本人像得驚人。

    兩人頓感危機(jī)臨頭。

    “銅板兄,你適才不是說,與參陽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為阮仙師的弟子?”

    “……”

    銅板像是受到莫大的驚嚇,說不出話來。

    兩人又看向李無疏,等著他的說法。

    李無疏有十年沒同人說過話了!

    得知莊瀾和凌原能夠看見自己的那一刻,他簡直想沖上去把他們兩個腦袋搓禿嚕皮。但他忍住了。

    現(xiàn)在也是如此,在三個晚輩面前,他不能過于失態(tài)。

    他要在放飛和自持之間尋求一個平衡的度。

    于是他決定順勢而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銅板兄!在下求師心切,不遠(yuǎn)千里而來,難道當(dāng)真沒希望嗎?!”

    銅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著腦袋尖叫跑出門去。

    “啊啊啊啊——”

    又來一位拜師的少俠,這次這個和李無疏很像,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件事很快在無相宮傳開了。

    阮柒回來的時候,無心苑墻頭扒滿了看熱鬧的。

    莊瀾、凌原和李無疏三個要拜師的在無心苑的主屋門口站成一排,列隊恭迎阮柒回府。

    “銅板說的到底是哪一個?”

    “就是站最里邊,沒傷的那個。”

    “果然是生得俊秀不凡!不過參陽仙君被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咱們都沒見過,誰知道能有多像,會不會是銅板看走眼了?”

    “銅板是宮主的貼身侍童,天天都能見著參陽仙君的相貌,還能認(rèn)錯不成?”

    “依我看,定是銅板編來糊弄宮主。”

    “你說得有道理,橫豎宮主看不見,給他找來個替身,讓他早早斷了那念想。聽起來像是凈緣禪師能做出來的事。”

    “你當(dāng)宮主是什么人?什么都能拿來糊弄他的?”

    阮柒離開的時候戴著頂舊帷帽,回來時仍戴著,黑色的紗幔垂在面前,瞧不清面容。

    他進(jìn)門前先是停在凌原和莊瀾面前,問道:“傷勢如何?”

    聲音淡淡,既不十分關(guān)切,也不顯得涼薄。

    凌原和莊瀾都有些受寵若驚。

    “都是小傷。那賊人可比學(xué)生傷得重!”

    “多謝師父關(guān)心!師父一路可還順利?”

    凌原在心里怒罵莊瀾有心機(jī)。

    然而阮柒對這句話并未搭腔。

    對于這兩個少年,他在一開始拒絕過一次之后,之后便由他們?nèi)チ恕?br />
    眼見著阮柒繼續(xù)走向里面那來路不明的家伙,兩人心都提了起來——那可是他們眼下最大的競爭對手。

    李無疏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這場景他在十年里經(jīng)歷過不知多少次,每一次迎面相撞,對方都察覺不到他的存在,像經(jīng)過一片樹葉,路過一塊房檐……

    只是這一次,他總算能夠被聽到看到和觸摸到,阮柒能夠一眼就認(rèn)出自己來嗎?

    不,阮柒的眼睛看不見了。

    那他能分辨出自己的氣息嗎?他還記得自己的溫度和脈搏嗎?

    連李無疏自己都幾乎不記得這一切了。

    他的心在阮柒靠近時懸到了極限。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阮柒只是從他身邊經(jīng)過,未作任何停留。《衍天遺冊》是天道運(yùn)轉(zhuǎn)的法則。李無疏一舉將舊的天道覆滅,《衍天遺冊》難以為繼,所以才加倍消耗靈元。

    當(dāng)初阮柒自損修為,為他爭取了無數(shù)次絕境重生的機(jī)會。沒想到事情了結(jié)已逾十年,他仍在為他承載著這樣的代價。

    “現(xiàn)在熱毒匯集于眼部,如果他修煉的是太微宗心法,應(yīng)可自行消解熱毒。可惜……”

    ——可惜沒有如果。

    總不能把阮柒叫醒,現(xiàn)在授他太微宗心法。

    李無疏一時沉默不語。

    白術(shù)也深感無能為力。

    “你們別急,辦法總是有的。”李刻霜給兩人打氣。

    李無疏看了他一眼:“不是讓你每日在不凍泉靜思八個時辰,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李刻霜垮著臉離開了。

    白術(shù)也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開,卻聽李無疏道:“我對太微宗心法略通一二。”

    他猛地看向李無疏,似乎猜到對方要說什么。

    果然,李無疏對他道:“你說的熱毒是不凍泉的陽性地氣,我不畏此毒。你是否有辦法,將我的眼睛與他……”

    白術(shù)猝然打斷他:“換眼之術(shù)早已失傳!這世上,只有我?guī)熓鍛?yīng)惜時可以做到。你莫要再提此事!”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秘傳之術(shù)

    凈緣讓人在太微宗開設(shè)臨時醫(yī)館,高價給人看傷。

    這些后起的小宗小派俱是梁國扶植起來,來太微宗就是為了給司徒衍當(dāng)馬前卒。

    現(xiàn)在太微宗禁嚴(yán),這些人便被困在這里,又都受了傷,成為用之即棄的廢棋。

    凈緣心說阿彌陀佛都是被愚弄的可憐人,于是下山喊人來給他們治治。輕傷一百兩,重傷三百兩。

    當(dāng)然,凈緣也并非黑心到底。

    這些修士當(dāng)中,凡是識破司徒衍嘴臉的,診費(fèi)打八折。

    凡是譴責(zé)司徒衍罪行的,診費(fèi)打七折。

    凡是將停云閣上之事埋進(jìn)肚子里的,打六折。

    凡是愿意歸附無相宮的,打五折。

    凡是稱頌參陽仙君與步虛判官感情和睦的,打三折……

    劍宗管事的秦墜月對凈緣道:“李無疏揍人,你來收錢救人。左手進(jìn)右手出?”

    元寶替凈緣辯解道:“禪師說,開源節(jié)流,方能財源滾滾。”

    秦墜月又問:“那天開設(shè)賭局,賭李無疏親登云階是真是假的,也是你們吧?”

    “是。”

    “上回洛水之約,也有人開設(shè)賭局,還在現(xiàn)場兜售瓜果茶點(diǎn),也是你們吧?”

    元寶道:“可是那個時候我才一歲。”

    “你就說是不是無相宮干的吧。”

    “是。”

    “你們禪師很會發(fā)李難財。”秦墜月評價道。

    無相宮在賺錢,劍宗門下卻是真的在幫忙排查各宗派人士來歷。

    太微宗大弟子江問雪是江卿白的親妹妹,少時曾往天心宗游歷,因不諳當(dāng)?shù)亓?xí)俗被誤會調(diào)戲良家婦男而入獄,和李無疏做了獄友。

    老槐樹對面說書的剛講完一回書,底下聽眾又叫囂著再來一段兒。呼聲最高的是“井紅娘渾撮陰陽聘,判官劍月下惹紅塵”。

    這出講的是李無疏和阮柒的一段舊事。

    再不多時,阮柒可就要出攤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聽到這段書,會作何感想?

    李無疏臉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劍一般的凜冽。

    說書的感覺背后一陣洶涌的寒意,不禁打了個哆嗦:“井紅娘這種精怪乃是那些書生意淫杜撰而來,甚是無趣!不若在下給諸位講段參陽仙君洛水應(yīng)戰(zhàn)八宗高手的事跡?”

    李無疏應(yīng)戰(zhàn)八宗高手這段人人都聽過百八十遍了。

    臺下頓時一片噓聲。

    看來比起這個,大家還是更喜歡聽李無疏和他道侶的感情史。

    阮柒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觀門口出攤。

    步虛判官,衍天一脈傳人,無相宮宮主,參陽仙君遺留人世的道侶,身份何等尊貴,竟然紆尊降貴在街口擺攤算命。

    每回出攤,都有不少人慕名而來,隊伍能排出半里開外。

    任你是天潢貴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擠在找牛的老農(nóng)和算姻緣的光棍中間老老實實排隊。

    今日是十五,隊伍早已排了老長,仍不見阮道長人影。

    李無疏沒邊沒形躺在檐脊上,聽到下邊騷動,才往下一看。

    竟是兩個少年在隊伍最前面發(fā)生爭執(zhí)。

    “莊瀾,你就讓我這一次吧!上回那只鯉魚精的功德我可都讓給你了!”

    被稱作莊瀾的少年冷眉冷眼,無動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阮仙師只收一個徒弟,說什么都不會讓給你的。”

    原來這就是阮柒那兩個未過門的徒弟!

    李無疏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兩人。

    兩位都是眉清目秀,長發(fā)在腦后簡簡單單高豎起來,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張揚(yáng)耀眼的白衣,而莊瀾穿的則是黑色,顯得氣質(zhì)深沉。

    兩人各自配有一劍,裝扮略微眼熟,雖然二人氣質(zhì)迥異,身上卻有著同一個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誰,李無疏無論如何也聯(lián)想不起。

    他朝下觀察了好一會兒,沒瞧出這倆人哪個身負(fù)血海深仇,哪個身懷天靈根——對了,“天靈根”這種東西乃是凡間寫書人臆想杜撰的,道門從未如此劃分資質(zhì)。

    這兩位少年才俊爭的是阮柒攤位左手邊最近的位置。

    前來求卦的百姓多半身處困境,兩人擠到前面,是為第一個爭搶這份助人為樂的功德,以此在阮柒面前表現(xiàn)一番。

    攤子對面的三才觀,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阮柒已故的師父三才道長。

    阮柒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李無疏信口胡說,他真的在積攢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諂媚他的人,便順手行各種小善,記在阮柒名下。

    不過李無疏至今不知道,阮柒攢下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看不見,摸不著。

    沒見他大乘圓滿,也沒見他得道升仙。

    況且他宗學(xué)還未有傳人,這時候飛什么升?

    眼下兩個少年資質(zhì)頗佳,相貌氣質(zhì)也讓人心生好感,身上劍氣凌厲,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阮柒收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頗有安全感。

    李無疏腦中浮現(xiàn)了畫面,頓時想起肺癆鬼的話來——

    “姿容清絕,外冷內(nèi)熱……”

    “這種設(shè)定好適合做師尊哪……”

    “往往經(jīng)過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阮柒有難!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只是游離人世之外的一縷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阮柒,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雜聲倏地停了。李無疏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便見街角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正緩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藍(lán)衣童子,名字叫銅板,個頭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著丸子頭,面如傅粉,煞是可愛,但是臭著張臉,像被欠了壓歲錢。

    另一個便是阮柒。

    阮柒還是從前那副模樣。

    長發(fā)從背后流瀉而下,及膝長,發(fā)尾綁了根褪色的紅發(fā)繩。幾縷發(fā)絲散落胸前,隨著步伐輕輕撩動。

    與從前不同的是,他雙眼之上覆著條一掌寬的皂黑綾緞,益發(fā)襯得那張玉刻面容冷艷清絕。

    黑衣蕭瑟,只在腰間緊束,素而寡,袖擺如同烏云低垂。

    道門當(dāng)中一些人與他素有舊怨,竟在背地里嘲他這身裝扮是喪服——當(dāng)然,這種話還從未有人敢傳到他本人耳中。

    阮柒雖然目不能視,卻行止自如。身邊的小童子銅板是專為他引路的,但其實從來派不上什么用場。

    以阮柒的修為境界,五感共通,知覺非凡人能比,行走時可以自行避開較大的障礙。

    他的雙眼是為劍氣所傷,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現(xiàn)在,也不曉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條黑綾,李無疏心里一陣發(fā)緊,像被什么攥脫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進(jìn)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見著他兩人從街角而來,腳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卻在須臾之間行至近前。看得眾人一陣陣驚嘆,直呼是仙人術(shù)法。

    無聊的把戲!

    李無疏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沒一會兒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阮柒對兩名求師的少年什么態(tài)度。

    阮柒倒是沒什么態(tài)度,任由銅板扶他在攤位前坐下,便對前方排隊的眾人道:“久等了。”

    語氣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還往下滴著水。

    眾人聽了,只覺得仙音入耳,遙不可及。

    兩位少年雙眼發(fā)光,崇敬之情滿溢,可惜都是對瞎子拋媚眼。

    阮柒習(xí)以為常,渾不在意,只淡淡對攤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阮仙師!阮道長!能給我的畫題個字嗎?我寅時不到就來排隊了!”

    “……”

    阮柒什么都沒說,摸到對方遞來的畫紙,在對方指的地方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

    得到字的客人沒想到阮柒這么好說話,大喜過望。但在攤旁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沒看出這團(tuán)寫的是什么字。

    李無疏暗搓搓湊過去瞅了一眼,上面寫的是“萬事大吉”。

    第二位客人:“阮宮主,我上回到無相宮要賬,賬房少算我四錢十五文!我找他理論,竟被趕了出來!你們無相宮富甲天下,竟也做出這等仗勢凌人的事來?”

    阮柒微微朝銅板偏了偏頭。

    不等他說話,銅板便立刻上前道:“這是我們宮主的印信,憑此上市務(wù)司尋凈緣禪師,若尋不著,就上無相塔。凡持此印,無相宮暢行無阻!”

    客人接了銅板遞過來的刻有法術(shù)印信的紙箋,一時傻眼。

    他本不抱指望,也許宮主大人嫌麻煩給他現(xiàn)場結(jié)清。

    誰知對方居然為了四錢十五文如此大手筆,還讓他上無相塔討債。

    那可是無相宮重地中的重地!

    隨后是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

    “阮道長,我想求個姻緣符。”

    “算算我兒子是不是狀元命?要是不成,那我就省得折騰了。”

    “半仙大人能不能幫我算算今晚第一把投哪一注?我保證今晚只賭一把!”

    “我想知道我爹和我哥啥時候死?”

    “道長您給評評理!我給我兒買的媳婦足足花了一兩銀子,她過門檻竟然先邁左腳!”

    ……

    奇怪訴求不勝枚舉。

    直到下一位客人上前,劈頭就問:“恕我冒昧,阮仙師!我大早上來排隊不為算自己,我就想知道您算過李無疏什么時候醒過來嗎?難道您就不著急嗎?”

    “……”

    全場寂靜。

    李無疏很怕這人下一秒就被覆水劍捅個對穿。

    但是并沒有,阮柒無動于衷地坐在原地,兩手交握起來,沉默以對。

    阮柒的兩位準(zhǔn)徒弟面面相覷,忽然同時拔劍,把提問的人抽出三條街外。

    看到兩位準(zhǔn)徒弟如此維護(hù)阮柒,李無疏終于放下心來。

    其實李無疏也挺想知道,守著一個不省人事沒有靈魂的軀殼十年,阮柒有沒有算過道侶何時醒來。

    可惜阮柒這個人,算卦忒不準(zhǔn)。

    上回。

    西市布料店鋪掌柜求算開張之日。

    阮柒算出來的日子天降暴雨。

    當(dāng)日偌大一片黑云壓在城上空,掌柜的卻視而不見,堅信步虛判官算出來的卦絕不會有錯!

    最后還是李無疏把那一大片雨云挪到了城郊,才令店鋪順利開張。

    再說上上回。

    北城王家貓丟了。

    老夫人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王大孝子來求卦,阮柒指引他去綠蘿街東頭找貓。王大孝子遍尋不得。

    李無疏只好引風(fēng)吹了根狗尾巴草,硬是把貓引去三條街外的綠蘿街。

    最離譜的是上上上回。

    宜香樓頭牌歌伎陳妙詩求算自己命定之人何時到來。

    阮柒算出就在當(dāng)晚,對方乃是她一生知音。陳妙詩當(dāng)晚登臺果然得一神秘知音,一擲千金。

    但那位神秘客人實則是名女子。

    這下李無疏不知道該怎么幫阮柒圓場了!

    好在后來陳妙詩贖身之后,確實與那位知音暢游山水,相伴江湖……

    假使阮柒硬要吃算命這口飯,靠算命養(yǎng)活自己和李無疏,沒準(zhǔn)哪天他倆就餓死街頭了。

    算了,他開心就好。

    靠著李無疏的助攻和兩個準(zhǔn)徒弟的維護(hù),阮柒直到收攤,一共算了一百零八單。

    他像是算好的,每回出攤,最多一百零八單。偶遇天氣不好,可能一天都未開張。

    擺攤一天,日落時分才打道回府。

    莊瀾凌原兩位少年目送阮柒進(jìn)入結(jié)界。

    這是無相宮唯一設(shè)結(jié)界的地方,比重地?zé)o相塔還重的地方,李無疏與阮柒的住處——無心苑。

    兩個少年齊齊行禮:“師尊今日辛苦了!恭送師尊!”

    銅板橫了他倆一眼:“誰是你師尊!”

    阮柒頭也不回地獨(dú)自進(jìn)了院子。

    橫豎沒人能瞧見李無疏,他大大方方跟了進(jìn)去。

    便見阮柒快步上前,雙手摸索到門縫,吱呀地推開木門,朝里面道:

    “無疏,我回來了。”手札紙張不薄不厚,被他一捻,露出紙張背后的模樣,被折進(jìn)書脊里翻不見的那一面——有字。

    他愣了一下。連忙用剪刀拆了手札的線裝。

    長卷背面被攤開在桌上,微爍的燈光之下,只見那上面同樣一筆一畫寫滿了字。

    白術(shù)一眼掃過去,便知手札背面也是醫(yī)方。

    他舉著燈,忙不迭翻到長卷開端,一行蠅頭小楷寫了醫(yī)方之名——《藥宗秘傳眼癥金鑒要略·換眼篇》

    “這是……”他一目十行地掃過整個藥方,驚得倒退兩步,險些讓滾熱的燭火燎著紙張。

    天光未亮。

    整座云洛山浸在讓人透不過氣的墨藍(lán)色里。

    在人睡得最沉的時辰,李無疏卻沒有睡。

    敲門聲才一響起,他起身便去開了門。

    白術(shù)抱著一張團(tuán)成亂麻書滿字跡的長卷,站在門口,失魂落魄地看著他。

    “半初!我?guī)熓逅⑺活著……”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半初師弟

    太微宗對外宣稱鎮(zhèn)宗之寶險些遭竊,要排查可疑之人,所以封禁宗門,將停云閣各宗派人士扣留了下來。

    雖然這些人都參與聲討阮柒師徒,更對李半初刀劍相向,但罪不至死。

    而且他們?nèi)藬?shù)眾多。太微宗是名門正派,不能對如此眾多的修士加以報復(fù),也不能長久扣留,否則必然在仙道樹敵無數(shù)。

    這些人至多被扣留了一日,便都陸陸續(xù)續(xù)地放了。

    山下的洛水城頓時更加熱鬧。

    大街小巷都在傳停云閣上那場攪弄風(fēng)云的惡戰(zhàn),以及參陽仙君盛怒之下,捅向道侶的無情一劍。

    “聽說了嗎?參陽仙君當(dāng)眾家暴,捅了阮仙師一劍。”

    “什么?這兩人飽經(jīng)磨難,感情甚篤,這怎有可能?”

    “參陽仙君不是早已飛升,只留一具金身了嗎?”

    “想必是參陽仙君被氣得墮仙,特意下來捅道侶一劍!”

    “啊這……步虛判官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事?”

    “我聽說啊,這阮仙師收了一名親傳弟子,那模樣當(dāng)真是俊秀無雙,連漱玉仙子見了,都要羞于見人呢!”

    “吹的吧!漱玉仙子是天下第一美人,這世上還有比漱玉仙子更美的人嗎?”

    “美人自然是美得各具千秋,為什么非要排個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我覺得李無疏本人就不輸漱玉仙子。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面,簡直不似凡人。”

    “你們真能扯!阮仙師收的那名弟子,就是李無疏本人。李無疏壓根沒有飛升,而是死了。死后轉(zhuǎn)世投胎,才得以和阮仙師再續(xù)前緣。人家一路走來多不容易,你們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你是不是潁川半卷生的本子看多了?”

    衍天宗是道門唯一的隱宗。

    五百年來,世人以為道門只有十一宗,卻很少流傳有關(guān)衍天宗的一切。

    直到李無疏像一柄橫空而出的利劍,一舉刺破道門萬世太平的謊言,有關(guān)步虛判官阮柒與衍天宗的一切秘密才剖陳于世。

    五百七十四年前,道門十二宗的創(chuàng)始者,也就是后來被尊為“道祖”的易太初,因救世平亂,功德圓滿,得飛升之格。

    然而,為了平戰(zhàn)火,安天下,他卻舍棄仙軀,以身祭法,許下萬世太平的宏愿,更為此神魂俱散。

    須彌芥子,大千一葦。

    滿目瘡痍的天地之間辟出了一方凈土,在這里,俗世政權(quán)被徹底取締,只由道門十一宗劃地而治,掌管凡俗兩道。

    為求萬世太平,確保人間再無戰(zhàn)火,他還在此之上施加了兩重保障。

    第一,設(shè)結(jié)界“止戰(zhàn)之印”,十一個宗門以結(jié)界分隔,身無修為的凡人難以通過,邊境的人口與物資流通由各宗門統(tǒng)管。如此一來,隔絕了戰(zhàn)禍的發(fā)生。

    第二,便是一手傳承了這道門第十二宗,衍天宗。

    一本《衍天遺冊》記載了這方天地之內(nèi)萬事萬物因果,凡屬止戰(zhàn)之印內(nèi),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書發(fā)展,生生死死逃不過天定命運(yùn)——換言之,承載著道祖意志的《衍天遺冊》便是當(dāng)時的天道。

    而衍天一脈傳人,亦被稱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遺冊》,更是精通各種因果之術(shù)。衍天一脈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遺冊》記載之外的變數(shù)。

    誰料萬世太平之下,道門再無飛升之人,而所謂的“萬世太平”也不過維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頓,生死別離,人人難逃寫好的命運(yùn)。

    道門的氣運(yùn)終究走到盡頭,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這治世出了個離經(jīng)叛道的弟子——李無疏。

    李無疏是《衍天遺冊》之外,最大的變數(shù)。

    “也就是說,十年前那場天災(zāi),天地崩壞,時空變亂,都是因為舊的天道難以為繼?”

    相送到城門口,凌原與莊瀾已經(jīng)聽李無疏講了許多道門舊事。

    “所謂的‘止戰(zhàn)之印’,就像幾個皂角泡,”李無疏比劃道,“泡泡一破,內(nèi)中的一切便暴露出來。內(nèi)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場天災(zāi)。”

    “怪不得當(dāng)時出現(xiàn)了兩個月亮!”凌原道,“這么說,李無疏果真是為了擺平天災(zāi),才散盡修為重傷昏迷。都說他已飛升,我看多半懸了。”

    莊瀾也附和道:“我聽說這種情況,捱越久越難醒。”

    “阮仙師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爛……”

    兩人俯仰嘆息,對阮柒表達(dá)了巨大的同情。

    李無疏道:“不要那么悲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李無疏能站在這里跟兩個活生生的人講話,分明就是一大進(jìn)步。

    凌原又追問道:“那么,舊的天道覆滅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李無疏有半刻的語塞,他拍拍兩個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與衍天一脈的使命相悖。沒做成阮柒的弟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們兩個,別太氣餒,山長水遠(yuǎn),天高海闊,自有一展身手的時候。”

    凌原撇開頭,哼了一聲。

    莊瀾對李無疏道:“你看起來年紀(jì)與我們相仿,怎對道門舊事知曉得這么清楚?”

    李無疏一笑:“李無疏與我交情匪淺,道門那些事情,就連李刻霜幾歲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當(dāng)真?李無疏與你的交情,還能好過與阮仙師的情分?”

    他臉上一陣發(fā)熱,將兩人往城門外一推:“休要挑撥我與阮柒之間的關(guān)系!快走吧你倆!”

    莊瀾背后有人指點(diǎn)的事經(jīng)阮柒點(diǎn)破,無相宮眾人認(rèn)定凌原與莊瀾是梁國國師派來的眼線,立即報予掌事的凈緣禪師。

    國師對太微宗派出眼線日夜監(jiān)視,怎可能漏了無相宮。

    凈緣下令將他二人看住,李無疏趕在這之前將他們放了。阮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這名新收的弟子將兩人送出了城。

    “李半初?”

    李無疏回程時腳步輕快,還哼著小曲,才進(jìn)無心苑的院門,就被一道淡淡的聲音截住。

    “阮……仙師。”他脫口想喊“阮柒”,到嘴邊生生改了口。

    阮柒從邊廊獨(dú)自走來,袖口還帶著一絲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間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師……”李無疏舌頭打結(jié)。

    方才和凌原莊瀾侃侃而談,現(xiàn)在見了阮柒像個鋸嘴葫蘆。

    那聲“師父”他始終是喊不出口。

    要他對著阮柒喊“師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戲碼。

    好在阮柒沒多計較稱呼,轉(zhuǎn)而問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與凈緣交代?”

    “請師父代我說情!”這回李無疏喊“師父”沒了矜持。

    “哦?”阮柒面露意外。

    “凌原與莊瀾為了求師跟前跟后足有兩個月了,師父早該看出端倪,卻沒透露半點(diǎn),難道不是為了給少年人一點(diǎn)機(jī)會?今日答應(yīng)我們比劍,想必也是為化解沖突,將事情遮掩過去。”

    阮柒道:“你恰在莊瀾騎虎難下之時,提出同意比劍,給他們機(jī)會的人,是你。”

    “他們這個年紀(jì)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實兩人都無壞心。給年輕人留點(diǎn)轉(zhuǎn)圜余地,日后或能改過自新,有所作為。”

    阮柒一時沉默,似乎在揣測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單純。

    實際上,此時早有無相宮的人暗中跟上那兩人,好順藤摸瓜,找出背后指點(diǎn)之人。

    若非面前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張,阮柒還得另尋一個契機(jī)將兩人放了。

    末了,他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年紀(jì)不大,講話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說李無疏年紀(jì)不大了!

    李無疏摸摸自己的臉,不由發(fā)出一聲疑惑:“咦?”

    從骨相能感覺到,這幅身軀年紀(jì)不到二十歲。

    李無疏的神魂在世間游蕩十年,從沒照見過鏡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樣,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李無疏內(nèi)丹盡毀陷入昏迷之時,年紀(jì)正與你一樣。”

    聽阮柒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來,李無疏偶爾會跟在阮柒身邊,旁觀著后者的一舉一動,卻從沒聽他主動對旁人提起過李無疏。

    阮柒轉(zhuǎn)身沿著邊廊緩步走去,李無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看你今日表現(xiàn),想必對我宗門了解不淺。李無疏當(dāng)年為奸人設(shè)計陷害,成為道門眾矢之的。我為救他,也為破無解之局,違逆師門使命,動用通身修為,將一切回溯至不可挽回之前。但我二人共同努力數(shù)次,都沒能破局。到后來我已無力回溯一切……我只能在他瀕死之刻,將他一人的時間記憶回溯數(shù)年,那一回他卻終于破局——破了天道的局,但沒破他自己的局,人世流轉(zhuǎn)十年,他仍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李無疏聽著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無心苑內(nèi)斜陽脈脈,照盡往事云煙。

    因果輪回,無盡艱險,數(shù)不清的別離與重逢,遺忘與相知,在阮柒口中,化作寥寥數(shù)語,輕描淡寫。

    “抱歉,這些舊事,你不一定愛聽。”阮柒聲音低了下去,腳步仿佛也隨之變得沉重,像蹚入泥濘的車輪,被回憶牽扯著,深陷于過往。

    李無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阮柒忽然道:“李半初?”

    “……在。”

    “將手伸出,讓我探一探修為深淺。”

    李無疏順從地伸出手去,兩根溫?zé)岬氖种复钤谒笊稀?br />
    他抬起頭,看到阮柒眉頭微皺,不知是因他冰涼的體溫,還是別的。

    “你身上,半點(diǎn)修為都無?”

    “……”

    倒也不是半點(diǎn)沒有,只是修為稀薄,靈力幾乎探不出來。

    修長皓白的腕子摸起來涼玉一樣,沒有修為,看不到魂火,卻能運(yùn)劍自如。

    凌原與莊瀾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話下,今日竟敗于一介凡人!

    “世間能憑劍法之精抵足修為之差的,仙道之內(nèi)不出三人,李無疏為其中佼佼者,你當(dāng)真受過李無疏點(diǎn)撥?”阮柒捏住他脈門,冷聲質(zhì)問,“你究竟是什么來歷?”

    眼前的少年與李無疏有太多牽扯,叫人不得不懷疑他的身份。

    李無疏這才意識到,阮柒講了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試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個人背靠檐柱之上。

    “李、半、初?”

    只聽阮柒一字一頓念出他信口編來的假名,聲如沉玉。

    雖然對方眼前蒙著一條密不透光的絲緞,與他并無視線接觸,一股被看穿的感覺卻涌上心頭,仿佛被從外到里剖開了皮囊,內(nèi)中神魂坦露無遺,縱使改名易姓欺海瞞天,也瞞不過那雙能見魂火的眼。

    李無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縮之意。

    玉符碎裂聲在他耳畔炸響,似在對他瘋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雖然還沒來得及仔細(xì)探查那枚玉符,李無疏卻也知道,自己能夠在人前顯出實體,正是由于這枚玉符的機(jī)緣。

    他只在阮柒面前緊抿雙唇,一言不發(fā)。

    握著腕子的手益發(fā)用力,壓得周遭皮膚發(fā)白。他不說話,阮柒心里便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一手捏著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臉頰。

    李無疏瞳孔驟縮,后腦緊緊貼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蠶絲,拇指輕輕掃過他的眼睫毛,又撫上他青澀的眉骨,順著高挺鼻梁一路劃下掠過鼻尖,在與他雙唇將觸未觸的距離停駐。

    阮柒的雙眼看不見,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據(jù)說和李無疏一模一樣的容貌。

    李無疏猛地反握住那只臨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連對方的袖袍都在顫抖。

    直到與他相觸,他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與阮柒如隔陰陽的日子提前結(jié)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夠真正站在阮柒面前,與他彼此交談,彼此觸碰。自己斷然不能失去這個契機(jī)!

    “我不是李無疏!”

    他以為自己歷經(jīng)風(fēng)霜,如今對一切足夠看淡,其實仍困于紅塵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凈緣不再說什么,沉默地看著他。

    李刻霜頹然坐在地上,目光掃過眼前的院子,不禁想起從前李無疏帶他在這里放風(fēng)箏,耍陀螺,到后來練劍,背經(jīng)文。

    這里的一花一木,連院角的石頭塊,他都照著從前的模樣布置,分毫不差。

    但其實李無疏早已經(jīng)走遠(yuǎn),早早地離開這個方寸大小的院落,去到更廣闊的地方。

    一直以來,他都是在追著李無疏的背影,一路跌跌撞撞,但那個身影偶爾停下,卻并不會總是為他停留。

    李無疏身上拴著太多太多牽絆和負(fù)累,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他已然是一宗之主,卻至今都不能像阮柒一樣,成為李無疏的前進(jìn)的助力。

    凈緣說完話便離開。元寶為難地看著垂頭喪氣的李刻霜,覺得一個大人露出脆弱的模樣非常可憐:“你打算就在這待著,等半初師弟出來嗎?”

    “……半初師弟?”李刻霜抬頭看了看元寶,忽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在自言自語,“半初師弟。”

    元寶張大眼睛,看到李刻霜霍然起身,伸手朝自己頭頂揉了一揉,像很多大人喜歡對小孩做的那樣。

    他才發(fā)現(xiàn)李刻霜那么高,半初師弟恐怕也才到他脖子的高度。轉(zhuǎn)念一想,李刻霜原本就是瘦高個兒,只是他從前竟只覺出對方的瘦,而未察覺對方的高。

    李刻霜抱著克己,朝后山走去。

    “不待這了。我去打坐靜思。”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紅塵良配

    自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下,鳥鳴聲就嘁嘁喳喳不絕于耳。

    鼻尖縈繞著花叢香氣,露水濕氣,還有淡淡藥味。

    李無疏不知是被吵醒的,還是被熱醒的。

    他張開眼,預(yù)想中晨光灑滿房間的景象并沒有出現(xiàn),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但他對這個情形早有心理準(zhǔn)備。

    掀開被子透了口氣,下意識朝旁邊摸了摸——空的。冷的。

    他這時才心里一涼,一股慌張蔓延開來。

    “在找什么?”

    一個聲音從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傳來。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幾天沒有喝水。

    李無疏聽聲辨位,感覺對方是搬了張椅子放在床的正前方,似乎在那坐了一夜。

    難道他睡覺時,阮柒一直就在那兒看著自己?

    他跪在床邊,朝那個方向伸出手,卻摸了個空。

    “阮柒?”從前與阮柒對戰(zhàn),李無疏常敗于他玄妙詭譎的身法。

    阮柒可以在瞬息移動至一定范圍內(nèi)的地點(diǎn)。

    此時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阮柒便在他面前憑空消失。

    隨后身邊環(huán)繞的宣紙失去靈力支撐,嘩啦啦飄落在地,李無疏整個人也隨之墜落在地,摔得夠嗆。

    他回身看去,只見那人伏在床邊,將自己的肉身托起,動作輕柔,掌背卻青筋凸起,端的是萬分小心。

    “無疏,你醒了么?無疏?”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人此時語調(diào)卻不大平穩(wěn)。

    阮柒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懷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樣,一動不動,脖子上流淌著什么液體,觸感粘稠。

    是血。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無疏口吐鮮血,而阮柒兩眼不能視物,自然瞧不見那情形。他只是聽到李無疏喉嚨里發(fā)出“吭”的一聲,以為李無疏醒了,摸上手才發(fā)覺傷勢更重。便立即封住李無疏身上幾處要穴,將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無疏才親眼瞧見自己的肉身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蠟黃。除卻瘦了些,臉色蒼白一些,與他過去的樣子沒有出入。看來這些年阮柒將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連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lián)Q的,雪白柔軟,沒有一絲褶皺。

    阮柒的手熟練摸索到他的臉頰,而后是眼睛,在那雙緊閉的眼皮上流連片刻,這個動作流暢無比,像做了一萬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悶悶地看著自己,一時想不透這具無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讓阮柒流連于紅塵,沾惹上許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師尊,”李無疏及時改口,“他怎樣了?”

    阮柒沒有立即回答。

    為李無疏探過脈后,滿臉沉凝。

    “他身上靈力暴沖,經(jīng)脈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繼續(xù)道,“許是我在他身旁妄動靈力,害他如此。”

    李無疏聽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為阮柒對自己施法,導(dǎo)致這邊的肉身承受太多靈力?

    他滿心忐忑,臉上只作不知:“現(xiàn)在怎么辦?師父的湯藥還在桌上。”

    “先不用湯藥。我想辦法為他引出靈力。”

    李無疏道:“他現(xiàn)在不能運(yùn)功,只靠師尊從外引出靈力,恐怕得費(fèi)一番周折。”

    在他說話間隙,阮柒已經(jīng)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彎,將他橫抱而起,向門外走去。

    “半初,你讓銅板通知凈緣,發(fā)信請人來為李無疏探診,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備一套干凈中衣。”

    說完,已經(jīng)穿過竹間幽徑,直往后院而去。

    “師……”

    李無疏話梗在喉頭,滿臉通紅。

    因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潭常年冒著熱氣的靈泉。

    銅板聽說李無疏傷勢變重,大驚失色,拔足奔向無相塔去找凈緣。

    無心苑在無相宮中地處偏僻位置,不管往哪個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銅板離開時都沒來得及給李無疏找件中衣。李無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凈中衣來。

    阮柒滿心里只有傷重的道侶,遂只讓備一件中衣,倒將自己忘得一干二凈。所以李無疏很貼心地又找來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靈泉周圍翠竹環(huán)繞,流水在山石間泠泠流淌,氤氳霧氣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當(dāng)中,幽邃深長。

    阮柒讓李無疏靠在泉中的石頭上。

    兩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剝開他濕透的一層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門等處一拂,解開方才封鎖的穴位。

    李無疏又是一聲悶哼,點(diǎn)點(diǎn)血跡從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開。

    阮柒雙指在水中一劃,靈泉中的靈氣旋渦一般匯集到半空,凝成一顆球。

    熱霧頓時散了少許,環(huán)繞李無疏的泉水開始從他身上汲取暴沖的靈氣。

    無心苑里的黃昏結(jié)界將這方池水映得金紅,竹影橫斜,竹葉瑟瑟作響。

    李無疏垂著頭,睫毛上灑滿金輝。

    阮柒托著他的手臂,心中卻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的模樣。他只覺得對方手臂變得瘦了,皮包骨頭似的,從前用劍練就的骨肉勻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過去,李無疏身上多余靈力仍未清空。阮柒臉色沉靜如水,額頭卻早已布滿汗珠,他把人拉進(jìn)懷里,肌膚寸寸相貼才讓那緩慢流淌的靈力變得快些。

    李無疏不省人事,頭耷拉在他胸前。像個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墜著,三千個日夜過去都未落地。

    “無疏,”阮柒將唇貼在他額頭邊上,說道,“我方才還以為你醒了。”

    懷里的人合著眼,肩胛骨骼被緊緊攏著,壓得發(fā)出響聲,都也無動于衷,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泉中熱氣將他眼尾熏出一片紅熱,哭過似的。

    阮柒一言不發(fā),手掌緊緊握著他的肩,全神貫注為他梳理經(jīng)脈。

    據(jù)說瞎子更適合修道,因為不能視物,故而心無旁騖,不被繁事所擾。然而阮柒在李無疏昏迷后,修為卻再無精進(jìn)。自他眼盲,最擾他心性的,就是李無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當(dāng)今仙道第一人,繼李無疏之后最有希望飛升的一位,只有阮柒心知并非如此。

    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為何李無疏飛升而去,卻還要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成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墻,一道天塹。

    阮柒捏著他下頜:“你不打算回來了嗎?”

    他聲音低啞,俯下身時連吻帶咬,透出一股將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李無疏被迫仰著頭,承受這個泄憤似的吻,一樣是毫無回應(yīng)。

    不遠(yuǎn)處的一片竹徑隱在屋舍的陰影里,李半初端著兩套衣服自前院而來,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頓住了腳步。

    隔著重重翠竹,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池邊一截皓白的手腕,了無生氣地攤在巖石上。

    有人長發(fā)被水打濕,絲絲縷縷貼在肩頭。蒙眼的緞子不知何時散落,浸入泉中隨波逐流。

    親吻間隙,阮柒的面容在竹叢間轉(zhuǎn)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闔著,呼吸卻是欲念橫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無所適從,求而不得。

    李半初挑了塊干凈石頭將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撿起早上落在庭燈旁的竹竿,開始練劍。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開了鋒的利刃,時而橫掃六合,時而劍走游龍。

    劍風(fēng)攪動之下,竹叢不安地?fù)u擺晃動。

    他只覺內(nèi)心益發(fā)躁動,一股氣堵在胸口。

    成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補(bǔ)不了福禍憾事,圓不了世間盈缺,只待坐看人間起落,隔岸觀火。

    無心苑的黃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極寒之地凍住的浮冰,像光陰盡頭,極悲極樂。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殘陽,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紅日直刺了過去。

    剎那間,布滿紅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這石破驚天的一劍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

    李半初知道自己找到了結(jié)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fā)力一推將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頓時發(fā)出爍目光芒,那光卻不同于日光,是靈陣被破時獨(dú)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結(jié)界破碎迸發(fā)的靈力,順著紋理瞬間裂成無數(shù)條長簽。

    落定院中,院門處傳來一聲驚叱。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

    他踉蹌轉(zhuǎn)身,看到兩大一小三個人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但他瞧不真切,內(nèi)息翻騰不止,視線也逐漸模糊。

    “這里是剛發(fā)生過地震嗎?”

    “李半初,你怎么了?”

    天旋地轉(zhuǎn),這幾人的對話忽遠(yuǎn)忽近。

    “凈緣禪師,你的黃昏結(jié)界被破了……”

    “真的?那可以看到人的魂火嗎?”

    “可以。”

    “師尊,你終于肯教我點(diǎn)真本事了。”李無疏拉著阮柒在床邊坐下,毫不客氣地仰躺下去,將頭枕在他腿上。

    阮柒手指拂過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會覺得難受嗎?”

    “不難受——不,還是有點(diǎn)難受的。如果師尊親口給我念話本,就會好很多。我聽說潁川半卷生出了本新作,叫什么《玩弄劍修感情》。”

    “這也是……不適合銅板看的本子?”

    “當(dāng)然!師尊清心寡欲的嗓音,配上這種本子,咳……”

    李無疏心想,潁川百草生肯定也覺得自己很有品味。

    這家伙曾向林簡提議,將各大茶樓的說書人換掉,遴選相貌出眾、身材出挑、嗓音動人的年輕男子。

    可惜林簡拒絕了這一提議。這大概是林簡從商生涯里最大的一個錯誤決定。

    “你想聽什么都可以。”

    阮柒低頭看著他,把他臉頰攏在掌心,甚至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低聲道:“我就是你的眼睛,無疏。”

    聞言,李無疏明顯愣住片刻,空蒙蒙的眼睛仰視上方。

    “師尊,你在……叫誰?”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半步飛升

    ——你在叫誰?

    阮柒心猛地一沉,神色頓住,手指也微微發(fā)僵。

    臥房內(nèi)靜可聞針,李無疏一句話讓空氣變得沉滯。

    避塵符可能存在的威脅,一是失去當(dāng)下的名字,二是失去曾經(jīng)的名字——又或者,迷失于兩者之間,不再擁有姓名。

    若李無疏當(dāng)真忘了名字,連帶著過往一切塵緣通通斬斷,徹頭徹尾變成了另一個全新的人,那他還是李無疏嗎?

    當(dāng)然是!李無疏不能消失。

    在這須臾之間,阮柒心中飛快回顧了一遍自己平生所學(xué)所用,竟然找不到任何方法挽救眼下的情況。

    正在他手指發(fā)僵之刻,李無疏一骨碌跪坐起來,握著他肩膀搖晃:“師尊!你當(dāng)著我的面,你在叫誰!”

    “……”

    居然是玩笑。李無疏方才的反應(yīng)太過逼真,連阮柒都騙了過去。

    沉著的心終于放松。阮柒壓抑著聲道:“許久不見,你裝傻充愣的功夫還是一流。險被你偏過去。”

    他語調(diào)無甚波瀾,李無疏卻從中聽出了惱火。

    “旁人都無妨,只有你。你叫我的話,我會忍不住想要回應(yīng)。”

    “……”

    幾乎可以確定,李無疏是故意的,打一板子再給顆甜棗。阮柒簡直沒了脾氣,一言不發(fā)地?fù)坶_衣擺站起了身。

    夏蟲夜鳴,幽寂婉轉(zhuǎn)。

    兩人隔著矮幾相對而坐。矮幾上點(diǎn)著油燈,還有一盤棋,只可惜阮柒雙眼不能視物,不然他們師徒倆湊成一局,還可殺殺時間。

    李半初百無聊賴,手里握了本書,兩眼卻在偷覷阮柒。

    阮柒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騖打坐入定,面容沉靜如水。

    但他手指緊攥,面朝窗外,李半初悉心觀察,篤定他心中有所掛礙。

    他在擔(dān)心李無疏的安危。

    黃昏結(jié)界一破,無心苑便少了一層保障,凈緣親自搬到無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著,但阮柒還是放不下心。

    李半初嘆了口氣。

    他就坐在阮柒眼前,兩人卻對面不識,阮柒一心只放在他那無用的皮囊身上。

    “師尊不妨與我講講,你與師父如何相識?”

    李半初這句話術(shù)法一般,輕輕戳破阮柒自我沉浸的結(jié)界。

    阮柒聞言,神色一頓。

    極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李無疏,只有這個親傳弟子口無遮攔,肆意妄為。

    “無疏么?我認(rèn)識他,要比我們正式相識,還要早十幾年。”

    他難得提起興致,對李半初娓娓道來。

    “我?guī)煾赣袀棄徒,算是我?guī)熜帧.?dāng)年他掙脫師父設(shè)下的封印,我與之相斗時,不慎波及李無疏。他當(dāng)時還是一名幼童,脊骨盡斷,難以活命。無奈之下,我以師門所傳法器‘別滄海’為他續(xù)命,植入體內(nèi)代替脊骨。

    “誰想陰差陽錯,此事竟令他命盤改逆,從此斷卻塵緣,走上仙道一途。凡事與他牽扯,便被攪亂因果,我縱有《衍天遺冊》也無法預(yù)知事態(tài)發(fā)展。

    “我那名師兄因早年經(jīng)歷,性情陰鷙,行事專斷,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盤易數(shù)一事后,他便針對李無疏布下殺局,綢繆數(shù)年,將他推向千夫所指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后來的事,也就與你聽到的傳言相差無幾,李無疏破了這盤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蒼生于水火。”

    李半初難得見阮柒一股腦講出這么多話來。

    看他講到后來,神色頗有幾分自豪,好像這番作為放在李無疏身上比他自己還值得夸耀。

    不過阮柒語調(diào)轉(zhuǎn)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諸多苦難,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別滄海’擅自為他續(xù)命,他現(xiàn)在想必——”

    “想必已經(jīng)死了。”李半初截住話頭,勸導(dǎo)他道,“師尊,你救了他一命,后來也傾力扶持,他對你只有感激不盡,必不會怨你。”

    阮柒道:“此言我信。只是……”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李半初好一會兒才將這句話琢磨明白,隨即一把按住阮柒搭在案頭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阮柒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動聲色:“他如今醒不過來,事實如何,不得而知。”

    李半初一時解釋不得,著急上火:“不,他對你……”

    未等他說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掙了一掙。

    他方才驚覺自己如此冒犯,連忙松開了手。

    阮柒撣平衣擺,重新端坐,清冷盎然,與方才敞開心懷的樣子判若兩人。

    李半初則蔫頭耷腦,握了阮柒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發(fā)顫,逐漸遺忘的熟悉觸感讓他掌心莫名燥熱。

    燭光幽幽,他胡亂翻看面前的書,一個字都沒看進(jìn)去。

    手頭潁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李半初還未看過。

    他飛快翻過書頁,全幅心思卻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為、為何這皮影戲還沒開始?”

    “再等等罷。”

    李半初道:“師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應(yīng)百草生留下過夜。是么?”

    “為師也對這奇事有興趣,想要親眼一見。”他想起自己無法“親眼一見”,淡笑道,“聽個熱鬧也行。”

    看阮柒笑了,李半初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順手翻過手里的書,忽然發(fā)出“咦”的一聲。

    “怎么?”

    “這一頁是空的。”

    “錯版?”

    “我隨手從書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錯版。”李半初嘻嘻一笑,“師尊擺平百草生遇上的詭事后,務(wù)必替我向他討要此書作為報償。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簡幫忙。”

    阮柒點(diǎn)頭:“好。”

    “潁川百草生這人雖不靠譜,寫的故事卻是真的不錯。我記得有一本書,名字叫做《山鬼》,剛出的時候我就買來看過,講的是一名進(jìn)京趕考的書生在半夜破廟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李半初把那有空頁的書放在一邊,又去重新抽了本書以作打發(fā)時間只用,在阮柒對面坐下,開始滔滔不絕。

    “說這趕考書生其實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裝,途遇山鬼引誘。女子受美貌迷惑,便與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嘗磨鏡之趣,食髓知味,要這女子留下。女子卻一心想要上科場摘取桂冠,以此證明女子不輸男子。

    “山鬼萬般不舍,卻也希望意中人得償所愿。于是便附在女書生的玉佩之上,與她一同進(jìn)京。

    “為助意中人考取狀元,山鬼暗自在閱卷過程中作偽。放榜之后,女書生果然高中狀元,被皇上賜婚……”

    他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阮柒問道:“后來呢?”

    “后來,百草生還沒寫。”

    兩人陷入沉默,李半初心想阮柒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潁川百草生厚顏無恥。

    阮柒開口卻道:“山鬼此舉斷然違逆了書生的初衷。不過山鬼非人,心中沒有俗世規(guī)則約束。就算書生舍棄一切與她廝守,日后也必將因為觀念不同而分道揚(yáng)鑣。”

    李半初萬萬沒有想到,阮柒心中的結(jié)局會是這樣。

    “那師尊以為,李無疏若沒飛升,你與李無疏能長相廝守嗎?”

    阮柒臉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樣。但李半初知道對方雙眼已盲,更隔著厚厚一層黑綾,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無疏是羽化飛升,而非魂消魄散?”阮柒道。

    李半初斬釘截鐵道:“他斷不可能魂消魄散。”

    阮柒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手掌一翻,便見占滿正面墻的書架震動不止,像被無形的手飛快翻動。

    不過片刻,書架積灰的角落中飛出一本舊書冊,嘩嘩作響地落在阮柒手邊。

    李半初不明就里。

    阮柒取書作甚?又看不了。

    阮柒卻并未翻看手邊的書,而是對他道:“半初,你小小年紀(jì),倒是博覽群書。這是你說的書嗎?”

    李半初取過他手邊的書,藍(lán)色封皮上以隸書寫著“山鬼”二字。

    “確是這本不錯。師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書?”

    “舊天道下,世間諸事載于《衍天遺冊》,過去未來,皆過我目。《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止戰(zhàn)之印未碎,李無疏才不過十七八歲。”阮柒微妙地停頓片刻,蒙著的眼睛轉(zhuǎn)向李半初,“當(dāng)時你的年紀(jì)應(yīng)該不大吧,半初?”

    年紀(jì)不大,卻能在《山鬼》剛問世時就買來看過?

    燈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zé)艋ā?br />
    阮柒這番話說完,李半初方知自己說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這一瞬心思百轉(zhuǎn),無數(shù)說辭沒法圓上這一出。

    正在這時,窗外驟然亮如白晝,仿佛有人將太陽搬到了院子里,刺眼異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來:“皮影戲來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戶紙上映出的,不是紙剪的皮影戲,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開門讓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絕非山中鬼怪。”江問雪含笑道:“阮道長,我要將這話一字不差地說給宗主聽。”

    阮柒點(diǎn)頭:“可以。”

    李無疏和白術(shù)不知討論起了什么。只見他取過白術(shù)的三枚銀針,信手將針連射而出。

    他眼覆白綾,雙眼不能視物,竟然一連三針,正中木樁中央圓心。

    凈緣也看到這一幕,不禁贊道:“以針為器,這不是應(yīng)惜時的絕學(xué)么?各宗招式不論奇巧精深,能過目即會的,也就只有他了!”

    凈緣一向不務(wù)正業(yè),所學(xué)雜而不精,自認(rèn)為是個沒天賦的。他跟李無疏同修游學(xué)之時,見識過對方的驚才絕艷。

    李無疏過目不忘,除了功體相克的天心宗心法,對各宗術(shù)法武學(xué)都堪稱精通。而且他能在實戰(zhàn)中瞬間參透對方招數(shù)要訣,還治其身,甚至在這個基礎(chǔ)上實現(xiàn)反制。

    當(dāng)年他們在太清宗游學(xué)之時,連莫璇璣都明里暗里防備著李無疏,擔(dān)心他瞧出太清宗武學(xué)的破綻,泄露出去。

    想到這里,凈緣想到了什么,頓時看向阮柒:“能與李無疏打得不相上下,身受一記天雷猶能全身而退,司徒衍究竟是什么樣的實力?”

    阮柒道:“半步飛升。”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此消彼長

    易太初所建立的天道是以《衍天遺冊》為基石。李無疏是唯一無法被《衍天遺冊》預(yù)測的變數(shù),因此舊天道分外排斥李無疏。

    在舊天道存續(xù)時,李無疏若妄動靈力,便有可能引動天雷,若御劍飛太高,則必引天雷。

    舊天道下的五百年太平之世里,他大概是最命途多舛的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傷痕累累,也是唯一在天雷之下無數(shù)次死里逃生的一個。

    縱觀整個仙道,能身受天雷而不瀕死的人,不出十個。

    然而,司徒衍卻有此能耐。

    “半步飛升”,不論是對于不求上進(jìn)的凈緣,還是年級尚輕的江問雪,都是十分遙遠(yuǎn)陌生的事情。

    江問雪捧著茶盞,滿臉驚疑道:“難道是漱玉真人,于斯年?”

    “這怎么可能!”凈緣立即反駁,“我少時見過漱玉真人,還與她說過幾句話。她的人品與樣貌同樣都是世間一流。若說這世上有一人具有飛升之格,那無疑是李無疏,至于漱玉真人,她生來就是仙子。”

    “……”江問雪閉口不言。

    阮柒望著院角,頭也不回地淡聲道:“凈緣,你六根不凈。”

    凈緣纏著佛珠的手掌在胸前合十,滿臉悲哀地閉上眼睛:“我佛慈悲,這年頭連兩句公道話都說不得了。”

    “司徒衍身受重創(chuàng),定然躲了起來。凈緣,你消息靈通,我要知道司徒衍的下落,”阮柒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別讓無疏知道。”

    “這個問題不大。”凈緣捻動手上的珠串,慢悠悠道,“宮主是要動用無相宮的情報網(wǎng)嗎?”

    “我用不得?”

    “有用到無相宮的時候,你才想起你是宮主來?”

    “當(dāng)初是你邀我做宮主。你我各取所需,各司其位,不該逾越。凈緣,聽我一勸,早日戒貪戒嗔,切莫走火入魔。”

    凈緣抽著氣去捂胸口,一副被氣得心絞痛的模樣:“我為無相宮嘔心瀝血,為無疏師弟浴血奮戰(zhàn),你們兩人欠我的拿什么還!”

    李無疏受傷一兩天就能下床蹦跶,凈緣在無心苑被那搶奪肉身的三人打傷過去已經(jīng)十來天了,至今還坐著輪椅。

    阮柒見他上哪都要人推著,略感歉疚。

    他問道:“你想怎么還?”

    凈緣冷臉道:“看賬。”

    “我可以為無相宮賣命。看賬,不可能。”

    凈緣指了指阮柒,說不出話來。

    “好了二位。一個是無相宮的靠山,一個是無相宮的支柱,少了誰都不行。國師虎視眈眈,我們不可自亂陣腳。”江問雪善于做和事佬,兩邊都安撫了一通,又轉(zhuǎn)移話題向凈緣問道,“我聽說,凈緣師傅的武器是一把金算盤。凈緣師傅喜歡賺錢,喜歡算賬,為什么不喜歡看賬?”

    “他只喜歡入賬,不喜歡出賬。”阮柒替他答道。

    “步虛判官真乃我人生知己。”凈緣朝他拱手行禮。

    阮柒卻道:“我已有知己,你還是另尋一位吧。”

    從他不住投向院角的眼神,就知道他說的知己是誰。

    凈緣忍無可忍:“我受不了了!沒別的事的話,問雪,咱們走!”

    江問雪道:“可是我還要等白術(shù)一起去看我哥。”

    一個白術(shù),一個江問雪,管殺不管埋。把凈緣推到這地方,又不送他走。

    阮柒終于撩起眼皮,朝凈緣點(diǎn)點(diǎn)頭:“委屈禪師,在這多待一刻。”話語中略帶玩味。

    凈緣怒目同他對視片刻,忽然按著扶手,從輪椅上站起了身。

    然后在江問雪震驚的目光中,撂下輪椅,走掉了。

    阮柒:“……”

    江問雪:“……”

    這么多天以來,凈緣和那輪椅如膠似漆,除了睡覺從沒離開過,眾人都以為他恢復(fù)得慢,誰能想到他早就能站起來!

    而且他走起路來還腳下生風(fēng),凌波微步。

    白術(shù)瞥見了凈緣從輪椅上起身離開院子的一幕,也愣了:“不是!他……我早說他痊愈了吧!居然裝癱這么久,害我被辛夷師弟寫信嘲諷醫(yī)術(shù)不精!”

    李無疏笑道:“許是凈緣想要磨煉你的醫(yī)術(shù),才如此作為。”

    白術(shù)道:“我倒覺得他是想退休,把無相宮甩給阮道長。”

    “阮柒不適合管理無相宮。”

    “那他適合什么?算命嗎?”

    “也不適合。他算卦不靈。”

    “我想全天下只有你這么覺得。”

    李無疏不知想起了什么,彎起嘴角,一時無言。

    白術(shù)看了看天色:“時間不早,我也該走了。你記得別讓眼睛沾水,勿食辛辣,多靜養(yǎng)休息,不可……不可劇烈動作……”

    “什么是不可劇烈……”李無疏先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好在立刻想通,及時打住,“你跟阮柒也是這么交代的嗎?”

    “那是自然。咳……還有不可妄動靈力——嗷,你也沒什么靈力,總之靜養(yǎng)就好!”白術(shù)飛快說完,抬腳就想開溜,“那我便不叨擾了。”

    李無疏忙捉住他的手臂:“我送你兩步!”

    白術(shù)看他蒙著眼睛,什么都瞧不見,怎么還要送自己?

    隨后他了然地點(diǎn)頭,朝江問雪招了招手示意該走了,便引著李無疏朝院門外走去。

    沿著山路走了一段,他才對李無疏道:“已經(jīng)離得很遠(yuǎn)了,你可以說了。”

    “換眼之事,阮柒沒說什么吧?”

    “當(dāng)然說了,他一醒來就逼我換回去。”

    李無疏手一緊。

    白術(shù)接著又道:“我當(dāng)然是沒有答應(yīng)。我可不敢保證下次也能成功。”他太明白李無疏在擔(dān)心什么,拍拍對方的手,道,“你放心吧。這種醫(yī)方,我不想再嘗試第二次了。”

    李無疏這才放下心來。

    白術(shù)轉(zhuǎn)身打算離開,忽又想起什么,便停了下來,看著李無疏吞吞吐吐地道:“那個,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你。”

    “什么?”

    “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若你遇上我?guī)熓澹瑹┱執(zhí)嫖肄D(zhuǎn)交一件東西。”

    ……

    白術(shù)和江問雪走后,李無疏撿了根頗為筆直的松枝,獨(dú)自站在山道上,沒有回頭,也沒往前走。

    半山團(tuán)云,來了又走,一垛接一垛。

    不知過去多久,李無疏頭也不回道:“你這走路沒聲兒的毛病,什么時候改改。”

    阮柒這才迎著風(fēng),走到他身邊:“怎么站在這里不動?”

    “在等你。”

    “和白術(shù)說了什么?”

    “沒什么。白術(shù)有事相托。”

    “真的么?”

    他分明看見是李無疏主動有話要說。

    李無疏道:“你若真想聽,方才走近一點(diǎn),自然聽得見。”

    阮柒嘴角微微彎起,沒再追問。

    “心眼之術(shù)練得如何了?”

    “找不到感覺。平蕪齋我太熟悉了,閉著眼睛都知道木樁在哪兒。”

    “那我陪你在云洛山上逛逛?”

    李無疏指著山道轉(zhuǎn)角處的樹樁:“那邊原來有棵油松,樹型像織女繅絲,宗里的小弟子在上面掛滿祈求姻緣的紅繩。后來那棵樹在太微宗劫難當(dāng)中燒毀,現(xiàn)在大概只剩一個樹樁了吧。”

    阮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確實有個焦黑的樹樁。

    “云洛山的一草一木,我也熟悉得很。我想太熟悉的地方,并不適合練習(xí)心眼之術(shù)。”

    山風(fēng)揚(yáng)起李無疏腦后的白綾還有他身上的白色道袍。

    他隨意地抬起手,在一陣風(fēng)中,精準(zhǔn)無比地接住了被風(fēng)卷來的一片樹葉。

    但他接下來找尋阮柒的方位,卻摸索了一陣。

    李無疏順著肩膀摸到阮柒的手,然后掰開手掌,將那片葉子放在他手心。

    阮柒垂眼看去,是一片形狀規(guī)整的楓葉,紅如焰火。

    “我從那片楓林里挑了最紅的一片。送你。”

    阮柒環(huán)視周圍,找了一圈才找到李無疏口中的楓林。

    那楓林幾乎布滿對面的山頭,足有上億片楓葉,美不勝收,宛如春去秋來走完一整年輪回的生命,在這一刻恣意怒放,爭紅斗艷,紅色是他們化為灰燼前的狂歡姿態(tài)。

    李無疏在那上億片楓葉當(dāng)中,找到了最火紅艷麗的一片。

    “你這次不會轉(zhuǎn)手又還給我了吧?”李無疏笑聲問道。

    阮柒對他話中含義心照不宣,將葉子揣進(jìn)懷里,低聲道:“不會了。”

    李無疏很想看一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但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事,想也無用。

    他于是扭身順著山路朝前緩緩走去,還不斷用手里的松枝探路:“我記得小時候放晚課,這條路又黑又長,師父繁務(wù)纏身哪顧得上送我,我只能一個人走。”

    阮柒跟到他身邊,抬手小心翼翼地攬住他的肩膀,然后取走了他手里的松枝拋到路邊。

    比起松枝,他更希望李無疏依賴自己。

    “現(xiàn)在你不必一個人走了。”

    李無疏不曾察覺他的心思,單純地問道:“你教我的心眼之術(shù)同那銷毀讖書的術(shù)法一樣,是衍天宗的因果之術(shù)?為何我學(xué)習(xí)任何因果之術(shù),都如此困難,難道我當(dāng)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他生性要強(qiáng),遇上學(xué)不會的東西,會鉆牛角尖。

    “非是天賦之故,而是命格之故。”阮柒對他再了解不過了,溫聲解釋道,“衍天宗術(shù)法精要,便是因果相生,由因生果,因果歷然,此是《衍天遺冊》運(yùn)轉(zhuǎn)的根基。眾生消長存滅,因循定數(shù),一生只有一條道路。

    “而你并不在此列。

    “雖然我陰差陽錯之下以‘別滄海’改變了你的命運(yùn),讓你了斷俗緣,得入道門。但你生來命格就在《衍天遺冊》之外,哪怕你沒遇上我,而是留在俗世做個朝生暮死的讀書人,也會以另一種方式了結(jié)舊的天道。

    “你是天道變亂的起源,是變數(shù)和混沌。你注定會打亂種種因果。”

    “也就是說,我注定學(xué)不會你的本事咯?”李無疏難免有些失望,“看來我誤上賊船。現(xiàn)在下船還來得及嗎,師尊?”

    “你如此聰慧,想必有辦法悟出自己的道。身在哪條船上,有區(qū)別么?”

    阮柒一定是目不轉(zhuǎn)睛看著自己的側(cè)臉在說話,因為李無疏能感覺到耳畔輕微的空氣流動,帶著對方身上獨(dú)有的氣息,像用泉水研出的墨香,淡泊雅致,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他不禁感到左耳發(fā)熱,便悄悄朝另一邊轉(zhuǎn)了過去。

    “可是你也說了,我是變數(shù),注定打亂因果,豈非注定學(xué)不會因果之術(shù)?”

    “道門各宗招式都有對應(yīng)心法,你只修習(xí)過太微宗心法,卻能使出天下各宗招式——太息宗《抱一劍法》,九儀宗《云笈陣決》,劍宗的《蒔花二十一式》《天問》……你靠的是悟性,而不是生搬硬套。因果之術(shù),也是同樣。《衍天遺冊》在你眼里,遲早可以為你所用,只是方法要你自己找尋。”

    “我明白了。”

    李無疏若有所悟地點(diǎn)頭,突然間停下腳步。

    阮柒跟著也停了下來,探尋地看向他。

    “你也是半步飛升的境界罷?”李無疏問道。

    “……”阮柒不知他話中含義,并不作答。

    李無疏繼續(xù)道:“我得道于混沌,而你代行因果,這是不是代表……我的力量越強(qiáng),你的力量就越弱?你實話告訴我,李無疏對天道一無所知,何以飛升為天道?道門五百年來那么多杰出之輩都未觸及飛升之門……李無疏如此年輕,如何得道?”

    阮柒攬著李無疏的手不知不覺地松開,改去牽他的手:“你要下山逛逛嗎?我陪你去?”

    “阮柒?”

    李無疏知道他又想將話題蒙混過去,一把擒住他。

    “你確實過于年輕。”阮柒萬般無奈地看了看他緊攥自己衣領(lǐng)的手,又看向他年輕而執(zhí)拗的面容,終于開口,“你飽經(jīng)磨礪,天雷加身而不死,已得飛升之格,因為你的人生重啟過一百零一次。”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月書赤繩

    一百零一次。

    李無疏聽到這個數(shù)字猛然怔住。

    他知道阮柒為挽救自己必死的命運(yùn),自損修為,回溯時間讓他重來了許多遍。但他并不知曉,對方竟足足嘗試了一百零一次。

    一百零一次,意味著什么?

    一百次生離死別?

    換做常人,會在足足一百次失敗之后,再去嘗試第一百零一次嗎?

    “我與你不同,我只有飛升之能,而無飛升之格。一身修為于我無用,只有你這個變數(shù)可以打破舊天道的桎梏,了結(jié)蕓蕓眾生被因果束縛的命運(yùn)。”阮柒道,“你不止解放了他們,也拯救了我。”

    李無疏雙眼在白綾后面不斷張開又閉合,壓抑那股無法言說的洶涌情緒。

    無邊的黑暗放大了他內(nèi)心的感知,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手指。

    隨著他心緒起伏,一陣劇風(fēng)猛烈地席卷而過,將山道上的兩條人影吹得衣袍緊裹,獵獵作響。

    李無疏深深呼吸,按下了情緒,風(fēng)聲漸息。

    他此時已經(jīng)壓抑得近乎淡漠:“天道為何有缺?如何補(bǔ)足?”

    無心苑的黃昏結(jié)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見慣了黃昏之景,此時的院子顯得別樣開闊。

    李無疏躺在東廂房,李半初躺在西廂房。

    兩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時候就更像了,銅板從東廂來到西廂,都要懷疑自己遇著鬼打墻。

    李半初幽幽轉(zhuǎn)醒,看到一顆鹵蛋一樣的腦袋。

    腦袋下面是張清癯的年輕面孔,兩頰微凹,著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繡了佛印的袈裟。

    這張臉?biāo)苁煜ぃ洃浿械倪@張臉總是與一襲素淡青衣和一根簡單的檀木發(fā)簪相關(guān)聯(lián)。

    他腦中一片混沌,脫口便問:“林簡,你怎么禿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中年書生噗嗤一笑,拍拍凈緣的肩膀:“林簡?真是令人懷念的稱呼啊,林師傅!”

    說話的是潁川百草生。

    太平書行是無相宮下面的產(chǎn)業(yè)。他頂著一對黢黑的眼圈,來書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順便找凈緣敘一敘,說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讓凈緣出面給他寬限幾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邊的小童就跑來報大事不妙。

    三人趕到無心苑,便瞧見了李半初一劍刺破了無心苑的黃昏結(jié)界。

    黃昏結(jié)界是凈緣所布。

    凈緣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結(jié)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幾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設(shè)的止戰(zhàn)之印。

    這結(jié)界卻被李半初一劍破了,而他所用的劍,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潁川百草生當(dāng)場笑了出來,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這一笑,把路走窄了。

    銅板指著禿驢道:“這是凈緣禪師,半初師弟,你燒糊涂了?”

    李半初記起來了。

    無相宮實際的掌事者,自號“凈緣”。

    只不過他所熟知的,是他過去的名字,林簡。

    “百聞不如一見。阮道長的弟子,當(dāng)真是與無疏師弟生得一模一樣。”凈緣捻著琉璃佛珠,左右端詳他的臉,“阿彌陀佛。施主竟知貧僧俗名?你我曾見過面么?”

    “不曾,我聽我?guī)煾柑崞疬^你。”李半初飛快清醒過來,又補(bǔ)充解釋道,“我?guī)煾甘抢顭o疏。他有恩于我,他還曾授我?guī)渍袆Ψā!边@下把會使劍的事也掩蓋過去了。

    “哦?無疏竟向你提起貧僧?”

    “畢竟佛修那么稀罕。”李半初道。

    在只持續(xù)了五百年的“萬世太平”期間,道門執(zhí)掌天下,為安定天下,莫說佛門,連儒門等存在的痕跡都抹得一干二凈。直到后來,李無疏打破“止戰(zhàn)之印”后,才有佛門典籍流傳于世。

    林簡原屬道門正統(tǒng),靈樞宗弟子,是李無疏的同輩更兼同修。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在獨(dú)尊道術(shù)的人世間竟悟出了獨(dú)門佛法。現(xiàn)在化身“凈緣禪師”,平日喜歡在無相塔焚香念經(jīng)——如果沒人打擾的話。

    “若非當(dāng)年無疏師弟點(diǎn)悟,貧僧也不能勘破紅塵,入得此門。”

    李半初點(diǎn)頭:“勘破紅塵,但是創(chuàng)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組織,比道門十一宗加起來還有錢。”

    凈緣面上不動如山,轉(zhuǎn)佛珠的動作卻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當(dāng)年林簡在修習(xí)道門正統(tǒng)道學(xué)的過程中誤入歧途,被靈樞宗藏書閣里的佛法殘篇所吸引,內(nèi)心一度掙扎不定。后來還是聽李無疏開解,才堅定志向,毅然離開了道門,創(chuàng)立無相宮。

    潁川百草生道:“沒有李無疏,就沒有無相宮。”他從懷里掏出紙筆,拿舌頭舔了舔筆尖,“我要把這話寫進(jìn)《李無疏續(xù)傳》里,再配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藏書閣佛子窺佛法,李無疏片語渡迷津。”

    凈緣并不理會他,又捻著佛珠問道:“黃昏結(jié)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潁川百草生探身道,“咱們仨不都親眼瞧見了?”

    銅板也在旁點(diǎn)頭。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凈緣等在自己床前原來是要問罪于自己,頓時縮進(jìn)被子里,假裝身體不適:“我?guī)熥鹉兀俊?br />
    “阮仙長在東廂照看李無疏。”潁川百草生道。

    在東廂?

    這是自然。

    這種時候不陪道侶難道來陪這么個便宜徒弟?

    雖明白這個道理,李半初還是略感失落。

    見狀,凈緣連忙道:“你師尊也很關(guān)心你,你暈倒后,他立刻就趕來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無疏趕來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嗎?”

    “你是說打破結(jié)界之事嗎?”凈緣安撫地一笑,“你當(dāng)為此慶幸,結(jié)界一破,李無疏的情況便立刻好轉(zhuǎn)了不少。”

    銅板也道:“是啊,宮主獎賞你還來不及。怎會罰你?”

    “當(dāng)初我倒沒想到這一層,結(jié)界阻滯了靈氣流轉(zhuǎn),其實不利于無疏師弟養(yǎng)傷。”凈緣不無懊惱地嘆了口氣,“現(xiàn)在這樣挺好,晴雨變換,視野開闊,于修養(yǎng)心性有益。阮道長也該換換心情了。”

    其實李半初內(nèi)心里也這么覺得,這間院子,實在太悶了。

    潁川百草生拈著筆,贊嘆道:“不愧是阮仙長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紀(jì)輕輕,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凈緣的黃昏結(jié)界。此招可有名字?”

    “這招是李無疏所授,招名‘云開見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開見日’……”潁川百草生立刻把這招名記在本上,“小仙長,那你與那兩個少俠比劍時,所用之招……”

    “也是李無疏教的,‘藏鋒入鞘’!”

    潁川百草生忙記下,又問:“那你當(dāng)時說的關(guān)于衍天宗那番話……”

    “還是李無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這名頭真好用……

    “不,小生是說,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話再說一遍。”潁川百草生舉著小本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

    “你想聽什么話?”一道沉郁清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對眼睛。

    潁川百草生則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無疏……”阮柒走進(jìn)廂房。

    李半初對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應(yīng),下意識抬眼看向門口。

    “……已經(jīng)有所好轉(zhuǎn)。”

    “……”

    說話能不能不大喘氣?

    聽他進(jìn)門便喚自己大名,李半初還以為身份敗露。

    阮柒停在床邊,為李半初探脈。

    他原本用來遮眼的黑綾打濕落在了靈泉中,那雙殘眼此時便袒露著,眼窩微凹,濃長眼睫蓋在下眼皮上。

    慈悲與冷淡,兩種矛盾的特質(zhì)在他臉上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

    許久不曾見他摘下緞子的模樣,對上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現(xiàn)在覺得如何了?”

    聽阮柒發(fā)問,他立刻回神:“沒什么不適。倒是感到渾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還賴在床上,宮主來也不下床。”銅板埋怨道。

    李半初聞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縮了半分:“我感覺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我只記得自己通知了銅板,然后便去為師尊找干凈衣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釋不了,不如干脆推給別人來解釋。

    順帶連同靈泉撞見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記”了。

    “你一劍破了黃昏結(jié)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銅板糾正道。

    “不必再提,阿彌陀佛。”凈緣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潁川百草生掏出小本當(dāng)場拆穿他,“你剛才不是說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氣,及時打斷他:“感覺有點(diǎn)透不過氣!”

    銅板道:“你從被子里面出來再說。”

    阮柒探完脈,松開了他手腕:“你修為微薄,可能受到李無疏身上暴沖的靈力擾動,才致失控。”

    銅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沒有修為,怎不見我一劍捅破結(jié)界?”

    潁川百草生糾正道:“是一竹竿。”

    凈緣道:“好了夠了,不必再提。”

    李無疏瞄了眼阮柒,大著膽子道:“我將結(jié)界打破,師父便好了,也許是師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許師父也希望,師尊能勘破這一隅結(jié)界,重見天日。”

    阮柒臉色頓住。

    這話暗示意味太強(qiáng),眾人一時都不敢說話,偷覷著阮柒臉色。

    銅板朝李半初直擠眼睛,讓他不要亂講話。

    誰都不敢勸阮柒想開,這個徒弟倒是膽大妄為。

    阮柒原本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又闔上,轉(zhuǎn)瞬即逝。

    李半初仰視的角度看去,恰好從他睫毛的縫隙窺見那對空洞的雙眼,濃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說錯話了。”

    最后是凈緣岔開了話題:“阮道長,我已發(fā)信與白術(shù),他不日便來為無疏師弟診治。你可放寬心。對了,我讓人搬來了兩箱賬目與文書,你且過目一下。”

    “我過目不了。”

    “阮宮主!”凈緣按下惱火,道了聲佛號,又繼續(xù)道,“宮中無門禁,魚龍混雜,最近外院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巡務(wù)司還須加強(qiáng)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奪最好。”

    “什么都讓我來?你是宮主我是宮主?!”

    李半初方才與林簡交談甚是和睦,以為他遁入佛門成了“凈緣禪師”之后,性子變得隨和不少,誰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幾句話就讓他現(xiàn)形。

    凈緣又道了佛號,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為李刻霜李宗主證明清白,轉(zhuǎn)眼市務(wù)司便報我說錦福茶樓在梁都的幾家分號都被封了,你看……”

    “凈緣,我看不見。”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凈緣氣得說不出話,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沒過多久,兩箱子賬目與文書便送來了無心苑。

    阮柒明顯情緒不佳。

    潁川百草生沒隨凈緣離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銅板,卻不敢同阮柒搭話,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長,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潁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說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寫稿,一整宿過去,茶都是熱的!”

    阮柒用他的眼睛,著迷地審視他的潰亂。

    李無疏又咽了一口唾液,面朝阮柒,有些無助地開口:“阮柒,我該怎么辦?”

    “別怕。”阮柒在他唇邊啄吻,又安撫道,“別怕。沒了肉身,還有我。”

    藏在白綾后的雙眼不禁微微張大。李無疏的擔(dān)心是正確的。阮柒恢復(fù)了視力,將他任何心思都看在眼里。

    他的擔(dān)憂,他的顧慮,阮柒全都明白。

    誰說步虛判官冷酷不近人情,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得洞察人心。

    “我怕我辜負(fù)你。”

    扣住下巴的手立刻發(fā)力,阻止他低頭。

    “你一定要永遠(yuǎn)虧欠我,這樣,我就把你困在了紅塵里。”

    輕吻落在李無疏鼻尖,隨后又接連落不斷在他鼻梁,然后隔著白綾親吻他的眼睛。

    阮柒做了他從前一直想做的事。

    這一刻他感到安心極了。

    他像是一個支離破碎的風(fēng)箏,在頻頻而至的風(fēng)暴中隨風(fēng)飄搖,每當(dāng)他以為自己將要粉身碎骨的時候,低頭看去,總有一個人緊握著他的風(fēng)箏線。

    那個人就是阮柒。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新恩舊怨

    李無疏覺得,自己像人間的某類精怪,靠吸食感情為生。而且這種感情只有阮柒可以給予,他只有依附于阮柒才能生存。

    他驚惶而又沉溺。驚惶于自己的索取,沉溺于對方的縱容。

    嫣紅香燭如同新房的妝點(diǎn),卻是這間破觀唯一的光源。

    蠟燭在熾熱的火光中融化成鮮紅燭油、滴落,同清冷肅穆的貢香氣味矛盾地結(jié)合。三才道長的塑像微笑垂首,看著交頸相擁的兩人,神情始終不變。

    睜眼或是闔眼,對李無疏來說沒有區(qū)別,黑暗中耳后的水漬聲似乎格外清晰。他似乎高估了阮柒的忍耐力,分明白日里相敬如賓,極有分寸。

    “你、你……停下!”

    阮柒并未停下,溫柔地道:“怎么了?”

    “這里是你供奉你師父的道觀。”他滿臉漲紅,撇過頭道,“他在看著我們。”

    “他老人家并未飛升,而是神魂俱滅。”

    “可是……”

    李無疏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卻無意識地把手伸到阮柒腰間摩挲著那塊極好的腹部。

    “你我方才拜過我?guī)煾福悴凰惆葸^高堂了?”

    阮柒捉住他作亂的手,將他手掌翻過去,又引他回轉(zhuǎn)觸到自己的變化。李無疏滿臉呆愕,掙動起來。

    “我……我……”

    “你不是打算斷情絕欲?打算辜負(fù)了我嗎?”

    對于李刻霜來說,阮柒像一堵始終無法逾越的墻。

    每次交手,他都感到只差一點(diǎn)。

    他距離贏過阮柒,只差一步之遙。

    他單方面默認(rèn),只要自己贏過阮柒,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李無疏要過來,由自己照顧。

    可當(dāng)他每次覺得自己修為大有精進(jìn)之后,再去挑戰(zhàn)阮柒,卻仍然差之毫厘。

    即便對方只是個瞎子,即便他極盡追趕,也望塵莫及。

    就仿佛阮柒隨心所欲地控制著自己的實力,恰好向他展示了略勝一籌的水平。

    如果說只有強(qiáng)者才配和李無疏站在一起,那普天之下,他只認(rèn)可阮柒一人。

    但這家伙現(xiàn)在……

    他在下方看著拉拉扯扯的師徒兩人,爆喝一聲:“阮柒你這個公狐貍精!”

    李半初聽得傻眼。

    早上被指為公狐貍精的人分明是李還是他,怎么晚上就變成阮柒了。

    李刻霜這前后態(tài)度轉(zhuǎn)換,也太大了。

    阮柒對他的咒罵毫不在意,攬住李半初將他平穩(wěn)放在院里,便舉止有度地收回了手。

    “李刻霜,你若敢動我弟子,就不準(zhǔn)再踏入無心苑一步。”

    這話令李刻霜立刻閉了嘴。

    不能再踏入無心苑,就意味著再也見不著李無疏的面。阮柒一身獨(dú)門因果之術(shù),言出必達(dá),他承擔(dān)不起這個代價。

    李半初朝李刻霜道:“你不要誤會!我對師尊斷無非分之想。”

    這是他第二回強(qiáng)調(diào)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頗有欲蓋彌彰的味道了。

    阮柒負(fù)手站在一旁,神色冷冰冰的。

    就在李半初說完這話之后,他臉色似乎又冷了幾分。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李刻霜哼了一聲:“你雖無意,那也不防他對李無疏有二心!”

    李半初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希望他守著李無疏,還是希望他離開李無疏?”

    “我……”

    “你若希望他守著李無疏,又為什么三番五次來搶人?你若希望他離開李無疏,又何必介意我與他關(guān)系親近?”

    李刻霜嘴笨,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

    他又反問:“那你呢?”

    這下輪到李半初張口結(jié)舌。

    李刻霜絕地反擊,趁勢追問:“你希望他與李無疏長相廝守嗎?”

    李半初聲音漸低:“那是自然……”

    “那你向我發(fā)誓,不準(zhǔn)借師徒之名有什么親密舉止,不準(zhǔn)對阮柒的示好有任何回應(yīng)。”

    “什……什么?他何曾對我示好?”

    “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發(fā)誓!”

    “我發(fā)誓……”

    “大聲點(diǎn)!”

    “我發(fā)誓!”

    李刻霜滿臉得意,朝阮柒一挑眉。

    阮柒拂袖離開,撂下兩個字:“荒謬!”

    李刻霜哼了一聲,也扭身要走,卻被李半初攔下。

    “霜師兄。”

    這么個稱呼,被李無疏一樣的臉喊出來,李刻霜感覺十分受用,立即端出身為師兄的威嚴(yán)來:“還有何事,半初師弟?”

    “我聽說前不久,梁國國師忽然糾集各方術(shù)士,打算前往太微宗問罪,是因為什么緣故?”

    “他們丟了東西,懷疑是我干的。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此事為何不了了之?”

    “這我哪知?可能他嫌路遠(yuǎn),或者畏懼我宗威名。”

    李半初恨鐵不成鋼地?fù)u了搖頭。

    臭小子都當(dāng)一宗之主了,可長點(diǎn)心吧!

    “你搖頭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來無心苑求師那天是七月十六,阮柒出了趟遠(yuǎn)門,聽說是去梁都。”

    七月十五梁國特使遭劫。恰是當(dāng)夜,李刻霜夜襲無心苑。

    世上唯有一人可以證明李刻霜人在何處,那就是阮柒。

    七月十六阮柒去梁都所為何事?自然是為李刻霜擺平麻煩。

    李刻霜聽聞此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阮柒因為李無疏的緣故,對自己百般忍讓,但不知道阮柒背地還為自己做過這種事情。

    也許他仔細(xì)琢磨,也能明白,自己這些年為何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br />
    但他就缺了根筋,一根好琢磨的筋。他只知精進(jìn)修為武學(xué),兩眼里沒有別的事。

    李半初輕拍他的手臂,言盡于此。

    李刻霜獨(dú)立院內(nèi)一動不動,久久不言。

    *

    入得師門不到半月,李半初終于在八月初一那天跟著阮柒去了一次市集,擺攤算卦。

    市集熱鬧非凡,李半初許久不曾逛市集——不,應(yīng)該說是沉浸式逛市集。

    車馬往來,街巷熙攘,人間煙火氣,這回不似隔了層紗。

    三才觀的肥美黃貍一屁股坐在他腳背上,被他一腳顛翻,炸著毛給了他一爪子。

    這回阮柒若算錯卦,李半初可沒法分神幫忙。他只好在旁見機(jī)行事,一旦阮柒算錯,就偷換卦象。

    好在今日阮柒十卦九靈,也不算辱沒師門。

    一天下來,李半初替師尊松了口氣。

    李刻霜近日賴在無心苑,不肯回太微宗,每晚去西廂同李半初擠一間。仿佛是怕自己一走,阮柒就再也不許他回來了。

    橫豎太微宗少了這么個廢物宗主也沒什么大礙,李半初便沒管他,更把床讓給他睡,自己挪到冷硬的木榻上。

    睡不睡床倒無所謂,就是李刻霜每到半夜,說夢話會喊李無疏的名字。

    后來李半初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家伙是故意趁他睡熟試探他,看他是否應(yīng)聲。

    李半初神魂出竅,睡得猶如死豬一般,當(dāng)然沒有回應(yīng)。

    李刻霜倒是樂此不疲,每晚變著法喊他名字。

    不過這場無聊的游戲沒玩幾天,進(jìn)行不下去了。

    阮柒忽然告訴李半初,自己將要遠(yuǎn)行。

    說這話時,兩人在主屋制作平安符,這東西每回出攤都要用上不少。

    阮柒動筆畫符,李半初研墨備紙,這以前是銅板的活,現(xiàn)在歸李半初了。

    “八月十五將至,”阮柒一筆勾下,忽然抬頭道,“為師要往天心宗取一味‘冰魄蓮’。你與李刻霜留在無心苑,顧好李無疏。”

    止戰(zhàn)印碎之后不久,道門之一的天心宗,不堪戰(zhàn)亂,隱世閉宗。只于每年八月十五開啟,與外界互通貿(mào)易,五日后便再度閉宗。

    阮柒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取“冰魄蓮”,回回負(fù)傷而歸,將養(yǎng)月余方好。

    李半初知道他這回去,一樣是艱險非常。

    “師尊,能不去嗎?師父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缺那一味藥應(yīng)無大礙。白師兄說他將要醒了。師尊何必還要為此藥涉險?”

    阮柒搖搖頭,揭過畫好的符,露出下面的空符紙:“也許正因這一味藥,才得穩(wěn)定。”

    “我對藥宗醫(yī)理倒是有一些了解,以冰魄蓮入藥是為中和他經(jīng)脈斷裂后流竄的陽性靈力。如今他體內(nèi)靈力早已散盡,我想此味藥材應(yīng)是可有可無。”他看著阮柒被遮的臉,“不妨今日停這一味藥試試,若師父情況無礙,師尊今年便別去了。”

    “斷不能冒此風(fēng)險!”阮柒語調(diào)堅決,不容置疑。

    李半初研墨的手變得沉沉的。

    阮柒寧可以身涉險,赴湯蹈火,斷不能苛待李無疏半分。

    當(dāng)日李刻霜問他,是否希望阮柒與李無疏長相廝守。

    他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不愿意的。

    因為李無疏總不醒來,勢必要辜負(fù)了阮柒這一番好意。

    “那我與師尊同去。”

    “不,你留下。李刻霜天性愚鈍,難以讓人放心。”

    “師尊,讓我一起去吧。我怕霜師兄趁你不在,把我賣去梁都。”

    “你二人,誰賣誰可不一定。”

    “……”

    阮柒揮就一張鬼畫符,放下筆道:“這些符夠用到下下個月。”

    之所以要準(zhǔn)備到下下個月,是因為下個月阮柒從天心宗取藥歸來,很可能因為傷重,無力備符。

    他起身想要到院子換換氣,才剛邁步,卻被李半初拽住袖子。

    他微微偏過頭,聽到李半初呼吸聲微微顫抖,像在壓抑著什么。

    “你怎么……”

    阮柒以為他哭了,往他臉上一摸。哭是沒哭,倒是因他這一摸,驚了一跳。

    他無奈道:“好罷,我答應(yīng)你了。”

    李半初只是拽著他思考措辭,什么都沒說,他竟然就答應(yīng)了。

    他似乎忽然掌握了拿捏阮柒的法門。

    阮柒說答應(yīng),就是答應(yīng),斷不會使小把戲,例如趁夜離開,或?qū)⑺麄冎ч_再走之類的。

    李刻霜被委以重任,臨行當(dāng)天,忽然把李半初揪到院墻邊,好一通威脅。

    “你發(fā)的誓,可得牢記在心。”他小聲道。

    “霜師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種人?阮柒是那種人?”李半初小聲道。

    “你每天跟前跟后‘師尊’‘師尊’地喊,很難不讓人懷疑。我……看到過不少……那種……”

    “哪種?”李半初納悶。

    “就是你那堆讖書里……有那種……那種本子……”

    “師尊文學(xué)?”

    “對對對。就是這個詞兒!”

    李半初勃然大怒:“李刻霜你皮癢了敢翻我的書!”

    阮柒在東廂同李無疏道別,聽到這動靜疑惑地朝窗外探了探身。

    李刻霜連忙壓低聲音道:“你敢跟師兄出言不遜?”

    李半初心說遲早要把你一頓家法伺候。

    東廂房內(nèi)。阮柒捏了捏李無疏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我走了,無疏。”

    李無疏神態(tài)恬靜,無動于衷,像尊石刻的神像。

    才走兩步,阮柒又回轉(zhuǎn)床邊,俯身在他眉間留下一吻,繾綣深情。

    李無疏自也無動于衷。

    曾經(jīng)清風(fēng)送花,落雪訴情,他始終沉寂無聲,無欲無求,像沉溺在夢里。

    阮柒無法知曉,那夢里有沒有自己。

    后來他曾萬分后悔沒有聽從勸告。

    若他沒去取那一味藥,或者在這日與李無疏多溫存一時半刻,可能都不會那般后悔。

    他戴上半舊帷帽,半截絹紗遮住面容,朝黑暗中伸出手,他的弟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啟程了,半初。”“我不是李無疏,我用不了裂冰。”

    “不曾聽聞裂冰不為旁人所驅(qū),你如何得罪它了?”

    “……”

    這人以前也沒有這么不依不饒。

    李無疏正不知如何作答,門口處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身法修為已臻化境,應(yīng)能輕易掩藏行跡。此時露出腳步聲,也是刻意為之,以免唐突此間主人。

    但露不露沒什么分別,江卿白剛到這個山頭,李無疏就感覺到了。

    他低笑道:“呵呵,真是巧事扎堆。江宗主也深夜造訪陋舍。”

    無名映在窗上的身影微微一動,透出一股不安而躁動,隨后他立即屏息凝神,掩蓋氣息。

    江卿白駐足在門外,門也不敲,直接喊話:“李無疏,知道你醒著,出來。”

    李無疏并不應(yīng)門,把江卿白晾著。

    只見他指尖微彈,一串淺金色光點(diǎn)飄出。無名面前的窗紙上凝出一行金字來——

    “我方才不是說,欠你個人情么?”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江畔素月

    同為天之驕子,宗門才俊,江卿白卻與李無疏完全不是同路人。

    李無疏對同修們慷慨大方,關(guān)系融洽,連應(yīng)惜時這樣不受人待見的,他也頗多照料。為人真誠,幾乎挑不出錯來。

    江卿白則不同,他對各宗同修不假辭色,為人心高氣傲,難以相處。

    他看不慣李無疏的輕狂散漫,看不慣應(yīng)惜時的虛假偽善,看不慣孟宸極的欺軟怕硬,也看不慣林簡身上的市儈氣……

    后來李無疏才知道,其實江卿白是早早看透了道門各宗虛與委蛇的嘴臉。

    他明白道門執(zhí)掌的天下遲早是四分五裂、同室操戈的局面,遂不愿與各宗同輩深交,以免將來相見犯難。

    在這一點(diǎn)上。他比李無疏聰明得多,也有遠(yuǎn)見得多。

    但李無疏與旁人不同。游學(xué)同修期間,他與李無疏交流不多,甚至針鋒相對。但實際上,彼此都十分欣賞對方。

    江卿白一向行事,但求明明白白,問心無愧。

    當(dāng)年為替李無疏翻案,他設(shè)計將各宗宗主困在“齊物之境”,逼出各宗與陸辭交易助紂為虐的真相。

    不過,欣賞歸欣賞,在李無疏飛升之前,沒有與之好好比一場劍,一分高下,也是他心中最大的一樁遺憾。

    《衍天遺冊》是易太初為求萬世太平寫下的讖書。

    不過他寫《衍天遺冊》只是起了個頭,往后五百年因果循著他制定的規(guī)則,自發(fā)成型。

    然而易太初如此周全巧思,卻不過一場空想。

    所謂“萬世太平”才不過流轉(zhuǎn)五百年,這讖書的劇情便往不可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仙道不昌,靈氣衰弱,道門十一宗各自為據(jù),倒行逆施,生民怨聲載道。

    衍天一脈的每一代傳人將《衍天遺冊》藏納于眼中,以便隨時翻閱。

    當(dāng)初,三才道長棄徒,也就是阮柒的師兄陸辭,覬覦《衍天遺冊》,將李無疏與李刻霜等人逼上絕路。阮柒為防此書旁落,只好玉石俱焚,借李刻霜的劍氣,自傷雙目。

    潁川百草生聽李半初說了這許多,連連搖頭:“半初賢侄,你太抬舉小生了,小生哪寫得出《衍天遺冊》來?還寫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李半初卻道:“先生難道不曾聽聞‘別滄海’?”

    聽他這么上道,還尊稱自己為“先生”,潁川百草生笑吟吟捋著胡須:“這小生怎會不知?‘別滄海’乃是一柄拂塵,道祖所遺三大仙器之一,小生還為此做過考據(jù)。此物由衍天一脈繼承,與《衍天遺冊》一并傳下。衍天宗在道門內(nèi)的標(biāo)識是拂塵與卷軸,對應(yīng)《衍天遺冊》與‘別滄海’,兩者分別喻指紙和筆……”

    說到這里,他靈光一閃,忽然參透兩件事的關(guān)聯(lián),訝然看向李半初。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哂笑道:“休與小生開玩笑了!半初賢侄難不成要說,小生用的那支禿毛筆,其實是仙器‘別滄海’?”

    既然《衍天遺冊》和“別滄海”分別喻指紙和筆,那“別滄海”的功用顯而易見——它可以書寫和修改《衍天遺冊》。

    當(dāng)初李無疏一筆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間,救蒼生于水火,也正是憑借這件仙器。

    李半初與潁川百草生講話時,阮柒一直在側(cè)旁聽,一聲不響。此時卻道:“你將那支筆拿來與我看看。”

    潁川百草生連忙去書房取了筆來。

    那確實是一支禿毛的筆,潁川百草生慣用這支筆,用了好幾年,禿毛都不舍得扔。

    “這是小生最喜歡的一支筆,是魏清風(fēng)生前所藏珍品,弓蝦筆坊的絕版白狼毫筆。別看它禿嚕毛了,當(dāng)初可是花了小生十兩銀子。”

    太息宗魏清風(fēng)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滅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價值不菲。

    李半初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蹺,又遞給阮柒。

    “‘別滄海’在李無疏體內(nèi),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這一支,是仿品。”阮柒道。

    “這等道術(shù)當(dāng)真玄乎其技!”潁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脈不是別無旁支嗎?按說只有阮仙長精通此道,怎會有仿品流傳在外?”

    阮柒沒有答話,只是神色肅然地摩挲著筆桿。

    李半初和潁川百草生都微覺不妙。

    衍天宗一脈單傳沒有旁支,至關(guān)重要的師門法器卻在外面有了仿品。這事當(dāng)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門秘法遭人竊取?還是有人以此迷惑視線另有圖謀?

    阮柒神色一斂,掩去眉眼間的肅然:“半初,做得不錯。”他又轉(zhuǎn)向一旁,“這筆我?guī)ё吡恕}川百草生,你將書冊整理出來,凡出自這支筆下,全數(shù)挑出。我回去后讓凈緣派人來取。此事交我處理,你不必顧慮。”

    這下潁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氣,一時感激得恨不得撲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請這位故友的道侶去喝一頓花酒,趁熱打鐵培養(yǎng)交情,但見對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樣,便按捺住了這份感激。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離開時,李半初又走到阮柒身邊,給他引路。

    阮柒與他頗為默契,他才一抬手,對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兩人沿著深巷沒走多遠(yuǎn),潁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倆。

    “阮仙長……有件事……”

    李半初見他吞吞吐吐,直覺有詐:“說!”

    潁川百草生面露難色,閃爍其詞:“小生寫過一本話本……不,確切來說,是半本。而這本的原型……是阮仙長您……”

    “……”

    “……和李無疏。”

    他說著,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冊,雙手呈上。

    他在李半初要?dú)⑷说难凵裰拢仓^皮道:“不巧的是,這本正是用那支禿毛筆寫的。”

    “……”

    解決潁川百草生的麻煩之后,阮柒與弟子回到無心苑,帶回禿毛筆一支,造謠體小說半冊。

    李半初從袖中取出那本書,只見封皮上寫著書名《判官渡我》。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阮柒獨(dú)門絕學(xué)叫做《步虛劍法》,又身懷宗門使命,斷世間因果,人送尊號“步虛判官”。

    “嗯……這書名……”李半初喃喃道。

    這書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書名是什么?”阮柒問道。

    李半初這才想起,阮柒看不見書名。蓋因阮柒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雙眼已盲的事實。

    “……我不認(rèn)得這四個字。”

    知道他在睜眼說瞎話,阮柒仍道:“那真是可惜。我還想知道書中寫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給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李半初頓時感到慚愧,找補(bǔ)道:“師尊平日如何讀書看卦?”

    “讓銅板念。”

    “師尊,換我來吧!這書只有書名不認(rèn)得,這里面的字我都認(rèn)得。”

    “也好。”

    “以后都讓弟子來給你念書看卦。弟子愿永遠(yuǎn)做師尊的眼睛!”

    阮柒沒作聲。

    略一思忖,李半初改口道:“直到師父醒來,弟子都是師尊的眼睛!”

    這回阮柒點(diǎn)了點(diǎn)頭。

    果然,徒弟再好再親,還是要給李無疏讓位。

    李半初頓時感覺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個什么事兒呢?

    只聽阮柒又道:“凈緣送來的兩箱公文和賬目,你晚上念與我聽。”

    李半初兩眼一黑:“兩箱?都要念嗎?”

    “還有一項任務(wù)。”

    “師尊請說。”

    “潁川百草生那些讖書,為免引起禍端,需要盡數(shù)處理,也交給你來。正好當(dāng)做你入門的歷練。”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處理。”

    “不難,只是入門法術(shù)。”

    阮柒便仔細(xì)給他交代處理方法。

    需要先準(zhǔn)備材料,蛇頸龜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圓,二月蘭取最藍(lán),孔雀羽取最艷。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陣法,于每個時辰準(zhǔn)點(diǎn)時分,劃去讖書上的字句,整點(diǎn)過一刻之后則不靈,每日子時不可施展此術(shù)。

    李半初聽得頭都大了。

    他一向擅長劍術(shù),對丹術(shù)符術(shù)陣法等都不太擅長。

    但既然阮柒把此事交給了他,只好盡力去辦,結(jié)果光是準(zhǔn)備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阮柒的描述布下陣法,嚴(yán)格遵守每一項細(xì)節(jié),結(jié)果那朱砂墨卻無法再讖書上留下痕跡。

    顯然,他失敗了。

    百思不得其解。這陣法雖然麻煩,但不算什么困難復(fù)雜的法術(shù),試了幾次竟都以失敗告終。

    他一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琢磨此事。

    銅板倒是為他高興:“宮主終于開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處理的讖書送到了。放在最上邊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開那書,忽然想到昨晚在書房,阮柒問他——《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當(dāng)時你的年紀(jì)應(yīng)該不大吧,半初?

    潁川百草生卻說,此書寫于幾年前。那么,是潁川百草生記錯了?還是阮柒記錯了?

    李半初看著房里橫七豎八的書堆,陷入沉思。

    這些書都是出自那支禿毛筆,而那支禿毛筆購于幾年前。

    如此看來,是阮柒說錯。但他當(dāng)時語氣如此篤定。難道說,他故意說錯?

    他在詐他?

    是不信任?還是對他的身份有所猜測?

    李半初摸了摸腰間的玉符,也不知這東西能保他現(xiàn)身多久。

    憂思許久,最后把心一橫——隨他猜測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認(rèn)就是了。

    現(xiàn)下沒有什么比賴在這個院子里更重要。

    凈緣送信給阮柒。詢問他新收的弟子表現(xiàn)如何,滿不滿意。

    阮柒問銅板:“凈緣現(xiàn)住何處?”

    “凈緣禪師說黃昏結(jié)界破了,宮中無能人,他要親自守護(hù)參陽仙君,代替結(jié)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離無心苑多遠(yuǎn)?”

    “走一百步可到。”

    阮柒放下手里的信紙:“那他為什么寫信?”

    “他說不想再看到宮主您。”

    銅板低了頭,又小聲道:“他還說,您過目完那兩箱公文和賬目,才肯見您。”

    “那便不見罷。你回他,半初聰穎靈慧,心性純良,我很喜歡。”

    出門后,銅板沒去回話,先跑到東廂的書堆里通知李半初。

    “宮主方才跟我說,他很喜歡你。”

    這話猝不及防,李半初小臉通紅:“好好的怎么提這個?”

    “半初師弟,好好表現(xiàn)!”

    銅板說完就轉(zhuǎn)身出門,去向凈緣回話。只留李半初在原地尷尬。

    原來是那個喜歡,他還以為是那個喜歡。

    轉(zhuǎn)念一想,當(dāng)然是那個喜歡。阮柒怎會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廂門響,李半初開門一看,竟是阮柒親自過來。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鋪展開,明月當(dāng)空,照得庭如積水。

    “師尊?這么晚了。”

    這么晚不是應(yīng)該抱著李無疏那不省人事任人擺布的金身入寢了嗎?

    “白日里不是說,讓你將那兩箱公文與賬目念與我聽?你沒來,我便找過來了。打擾你休息了嗎?”

    李半初想起來了,開門讓阮柒進(jìn)來,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過來就無人問津的兩只箱子。

    阮柒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將那本書念與我聽。”

    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哪本?”

    “只有書名四個字你不認(rèn)得的那本。”他將江卿白賞賜給應(yīng)惜時之前,還給江卿白下了情毒。

    正是此毒致使江卿白每月毒發(fā),備受煎熬,輾轉(zhuǎn)不能寐。

    “……”江卿白氣得拳頭都在顫抖,肚子里卻翻不出一句話來指責(zé)對方。

    “怎么?看不得我自甘墮落?江宗主,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好命,可以有的選,可以選擇做一個,沒有瑕疵的人。”

    江卿白道:“那李無疏呢?他背負(fù)罵名,背負(fù)血仇,他有自甘墮落?他有做過任何一件有悖良心的事嗎?”

    聽他此言,無名的神情頓時扭曲。他知道江卿白一向欣賞李無疏,被江卿白拿來和李無疏比較,是對他最好的羞辱方式。

    “為什么把我放了?”江卿白又問了一遍。

    “用過了為什么不放?”無名不禁嗤笑了一聲。

    江卿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無名看不到這些。但察覺到對方的羞惱,他感到分外快意。

    “陸辭給你下的毒是用我心血制成,毒發(fā)時只有我能給你解……咳咳……”他又咳了一陣,繼續(xù)道,“要想徹底解毒,只有陸辭復(fù)活交出獨(dú)門解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方法——我死。”

    “你……”江卿白抓住他衣領(lǐng)的手頓時松了。

    他在黑暗中倒撤兩步。無名又緊跟了兩步,溫柔地抓住他的手,往他手心塞了個東西。

    是一塊涼玉,和無名微有薄繭的手一樣涼。

    “這是避塵符。你將它捏碎,我便會從這世上消失。”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同病相憐

    “避塵符?”

    江卿白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但直覺也能猜到,此物事關(guān)緊要。

    更何況對方說,將這東西捏碎,他便會從這世上消失。

    他想把東西還回去,但四下漆黑一片,無名早退到不知何處去了,就像泥鰍入了河一樣。

    “你為李無疏鳴屈洗冤,斷得一手好案。不若也斷一斷,我這樣的人,配不配活著?”

    “……”

    江卿白握著玉符,說不出話來,又聽對方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江宗主覺得為難?因為昔日情分?還是因為,在下讓江宗主的人生有了瑕疵?”

    “你……”

    “毒發(fā)的滋味,不好受吧?”

    江卿白前幾日才經(jīng)歷毒發(fā),當(dāng)時種種不堪與折磨,歷歷在目。

    “我想你也不愿再沾我了。你可把避塵符捏碎,一了百了,往后落得清凈……咳咳咳……”無名又忍不住連咳數(shù)聲,繼續(xù)道,“你若為難,便將它扔到山林湖海,被鳥獸踏碎,被風(fēng)雨蝕化,最后結(jié)果怎樣,都是我自己的造化。”

    “……”

    李刻霜抱劍站在門口,聞言十分不屑地輕嗤了一聲。

    “我觀他脈象浮動較上回活躍了不少,似有清醒之兆。”

    李刻霜憂喜交加:“就是說快醒了嗎?活躍了不少是多少?究竟什么時候可以醒來,有沒有個準(zhǔn)數(shù)?好好的你皺眉作甚?”

    “這么說吧。他現(xiàn)在脈象與清醒之人無異。”

    “那怎么還沒醒?”

    “這正是我憂慮之處。阮道長,你有照我囑咐,每日與他說話交流嗎?”

    阮柒坐在床頭,手搭在枕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替李無疏梳理頭發(fā)。

    白術(shù)的囑咐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楚。

    他生性寡言,從前相處多是李無疏起開話頭。這三千個日日夜夜他卻不知對李無疏講了多少話,都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他這時方知,從前不多言語的自己,對李無疏來說是個多么無趣的人。

    李刻霜道:“我就說,當(dāng)由我來照顧李無疏。你看他這副鋸嘴葫蘆的樣子,一天能跟李無疏講幾句話?李無疏要真有意識,十年下來,悶都要悶死——哎!你干什么?!”

    李半初端著銅板新熬的湯藥進(jìn)門,“不慎”往李刻霜身上撒了幾滴。

    李刻霜想要罵他,才對上那張臉,腦子里又一片空白,張口結(jié)舌。

    白術(shù)又問阮柒:“靈力暴沖是怎么一回事?我探他靈脈,像是被由外力強(qiáng)行注入靈力所致。”

    阮柒神色微頓。

    注入靈力?當(dāng)時他分明是往李半初身上注入靈力。

    李刻霜分毫沒有放過他臉上一點(diǎn)動靜,破口大罵:“阮柒你是不是禽獸?我小師叔人都這樣了!”

    不知道他想歪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李半初只恨那碗湯藥已不在手里,不然定要從他頭上澆下去。

    他對白術(shù)解釋道:“當(dāng)時師尊正在施法,可能師父受靈力擾動才致如此。”

    這事也實在不好細(xì)問。

    白術(shù)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他靈脈中仍有殘余,于靈脈修復(fù)不益,我現(xiàn)在要將殘余靈力引出。”他將隨身攜帶的針囊在床邊攤開,“阮道長,此事還須你來幫忙。你順著我行針軌跡,將靈力緩慢注入再引出,他現(xiàn)在靈脈枯竭,受不得一點(diǎn)擾動,務(wù)須小心謹(jǐn)慎。”

    看樣子是個精細(xì)活,不方便旁人在此打擾。

    李半初便看向李刻霜:“還不走?需要我請你嗎?”

    一個小輩居然敢對太微宗宗主這么說話!

    李刻霜橫眉冷對,但對著一副肖似李無疏的臉一腔怒火都卡在嗓子眼里。

    合上東廂大門,李半初便去忙自己該干的事——

    時辰正好,去嘗試銷毀讖書。未有成效。

    整理了下昨晚的賬目與文書,與阮柒未過目的那些分開擺放。

    上竹林里挑選一根趁手的竹竿,在院中練劍。

    阮柒點(diǎn)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fēng)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期間他走到哪里,李刻霜跟到哪里,咬牙切齒地在一旁嘀咕:“這一定是李無疏的陰謀!又在玩什么我沒見過的花樣。”

    倒也不怪他。因為他不止一次上李無疏的當(dāng)。

    他從前被正道圍殺,窮途末路之時是阮柒救他一命,用獨(dú)門功法自損修為,將他整個人的時間回溯至十幾歲,身形相貌記憶修為等也都倒轉(zhuǎn)回少年之時。

    李刻霜當(dāng)時重遇少年模樣的李無疏,也被唬得一愣一愣。

    現(xiàn)下這個什么李半初,沒準(zhǔn)又是李無疏改換身份假扮而成。

    “李無疏!你別演了,我認(rèn)出你來了!”他朝著李半初喊道。

    李半初理都不理,兀自練劍。

    “李無疏你練的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怎么看不出路數(shù)?”

    豈敢當(dāng)著太微宗宗主的面練太微宗劍法?

    李半初今日沒練參陽劍法,而是步虛劍法。

    他曾見過阮柒使這套劍法,現(xiàn)在只是照著記憶嘗試復(fù)刻出來,只不過始終只得其形,不得其法。

    “李無疏,那晚用月光給我傳話的是不是你?”說到這個,李刻霜兩眼又濕潤了,“我就知道,你還是惦記著我的。”

    見不得他哭哭啼啼的樣子,李半初收起竹竿,到他身邊遞了只手帕:“擦擦。”

    “李無疏嗚嗚……”

    李刻霜兩眼紅得像兔子。

    他身量瘦長,比李半初高上一截,但兩人站在一起,卻給人一種矛盾感,他在李無疏面前始終像個晚輩一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是阮柒新收的弟子,我叫李半初,下次別喊錯了。”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你就是李無疏。李無疏!”

    李半初不做理會,他知道自己但凡回應(yīng)一聲,那玉符就要碎裂,自己再不能像這樣陪伴在阮柒李刻霜等人身邊。

    或許再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終有一天他可以修出人形,但是他們又能再等他多少個十年。

    白術(shù)為李無疏施針,直至晌午都未結(jié)束。

    李半初憂心忡忡在門口踱步,忽聽里面一聲驚呼。

    “阮道長——”

    他推開門,便見阮柒伏倒在床邊,連忙上前扶住:“阮柒!”

    白術(shù)道:“他消耗甚巨,氣力不濟(jì),暈過去了。”

    不止阮柒臉色難看,白術(shù)也是一頭大汗,但手下針不能停。

    “你將阮道長扶去別間休息,再來接替他給我打下手。你是他親傳弟子,靈力應(yīng)是系出同源。”

    李半初來不及告訴他自己身無修為,甚至都還沒入門,靈力微薄,只顧著將阮柒扶起。

    阮柒看著長身玉立,仙姿盎然,昏過去倒是挺沉,李半初不是扶不動,但他比阮柒矮一個頭,不大好扶。

    他對旁邊瘦長高個兒道:“幫把手。”

    李刻霜對他的話下意識服從,直到把人背到西廂躺下了,才懊惱不已。

    “晦氣。”他撣了撣肩頭,拔腳就走。

    阮柒被他丟得臉朝里,腿耷在床下,姿勢很不舒服。李半初過去給他擺正姿勢,還理順了一頭散落的長發(fā)。

    這把頭發(fā)在尾端松松地系著一根舊紅繩,是李無疏親手所贈,這么多年他不曾換過。

    皂黑的綾緞?wù)诹诵“霃埬槨?br />
    他此時不省人事,李半初大著膽子將手掌覆上去,隔著緞子觸到他眼窩的弧度,那眼皮底下藏著傳世讖書《衍天遺冊》,是不少人暗中覬覦的寶物。

    在他看來,那里卻只有一對傷眼而已。

    給阮柒蓋上薄被,又有些不舍地在他手上捏了一下,才離開這件屋子。

    回到東廂,白術(shù)猶在全神貫注為李無疏施針。

    “你來得正好,我已將他身上殘余靈力引至丹田。你是阮道長弟子,功法一樣,靈力應(yīng)該可以與之融合。”

    “抱歉,我身上并無修為,靈力也十分稀薄。”

    白術(shù)聞言一愣:“我分明聽聞,你一劍……一竹竿破了黃昏結(jié)界。”

    連李刻霜想要強(qiáng)闖黃昏結(jié)界,都需大費(fèi)一番周折。

    天下能破黃昏結(jié)界之人,大約不出三人。

    這名少年,只用了一根竹竿,就將黃昏結(jié)界捅破了,而他竟然說,自己身無修為。

    他騰出手來,探向李半初脈門,表情微愕,但轉(zhuǎn)瞬即逝。

    “無妨,剩下這些靈力,不過幾日也可自行消解。待阮道長醒了,讓他處理不遲。”

    他讓李半初扶李無疏坐起,在他身上又施幾針,才開始收尾。

    看著面前一醒一睡如出一轍的兩張面孔,白術(shù)有片刻失神。

    雙生子都沒有這么像的,這兩人就像鏡里鏡外,纖毫無差。

    若阮柒能夠視物,他看見這兩人站在面前,怕也分不清哪一個是弟子,哪一個是道侶。

    白術(shù)施針完畢,針囊收起,端起床頭的湯藥嘗了一口,便知其中各味藥材。

    “李無疏身上多余的靈氣已經(jīng)散解,這方子要換了。”

    李半初道:“那我將這碗倒了。”

    “不急。先用這方子,我回去與我曾經(jīng)的同門師兄琢磨琢磨,定下新的方子之后,再寄過來。”

    李半初將自己的肉身擺平在床上,跟西廂躺著的那位姿勢一致。

    他的肉身現(xiàn)在像是一個巨大的布娃娃,任人擺布。不知道阮柒擺弄這具身體時,心中是何感想。覺得有趣?還是感到負(fù)累?也許更多是疲憊與麻木吧?

    這副身體雖然可以喘氣,卻只是一副回不去的皮囊,道侶與親友心中的一個念想罷了。

    處理好一切之后,來到主屋,白術(shù)和李刻霜兩人已在那里坐著。

    李刻霜欲言又止:“你那把劍要擦到什么時候?”

    李半初邁進(jìn)門便道:“李無疏那邊已經(jīng)收拾好了。”

    話音剛落,李刻霜就一陣風(fēng)似的溜去了東廂。

    白術(shù)抬頭看了眼李半初,一言不發(fā)又繼續(xù)低頭擦劍。那樸素劍身已是光可照人。

    十年過去,爛漫少年已經(jīng)長成了沉穩(wěn)內(nèi)斂的青年,卻像被舊事磋磨而成的一柄鈍劍。

    李半初問道:“我?guī)熥鸬难劬捎修k法醫(yī)治。”

    擦劍的手頓住。

    “這世上,唯有我?guī)熓濉泪槨蚩梢辉嚒!?br />
    “我給她的是仿品,司徒衍后來所得,更是仿品的仿品,焉知會出什么岔子。長相廝守,得來不易,你自己多加小心,李無疏。”

    他說完,也離開了平蕪齋。和江卿白離開的方向相反。

    李無疏不及說送。

    他蒙著眼睛,站在原地,臉上逐漸顯出一絲茫然。

    ——李無疏?

    無名臨走前,是在叫誰?李無疏是誰?

    他心中浮現(xiàn)出莫大的驚惶,趔趄倒退半步,險險被門檻絆倒。他的身體順著門框緩緩滑落,坐倒在門檻邊上,胸口隨著呼吸劇烈起伏。

    他是誰?

    他是李半初。

    李無疏又是誰?

    一種失控感包裹著他。颶風(fēng)驟起,將滿院碎葉卷成旋渦,他腦后的白綾被風(fēng)卷得亂顫,門板不斷搖曳拍打。

    在這個時候,他只想到了一個人。

    “阮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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