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人若無心
“當真是沒有想到,居然是一幅畫成了精!你們懂小生現(xiàn)在的心情嗎!小生感覺文思泉涌!但凡有支筆,《山鬼》下半冊這不就有了!”
啪——
聽到潁川百草生這番豪言壯語,銅板即刻把自己記賬的筆丟給了他。
潁川百草生頓時閃爍其詞:“咳……這只是一種夸張的修辭手法,并不是說小生真的要寫。”
銅板唾了他一口:“太監(jiān)!”
“你這毛都沒長的死小子!你知道‘太監(jiān)’是什么意思嗎?”
李無疏和阮柒一回來,無心苑就熱鬧起來了。
銅板心情好,大展廚藝,做了一桌子點心小食,連珍藏的泡菜都端了出來,因此凈緣元寶等都來蹭吃蹭喝。
天氣晴好,眾人圍坐在院中石桌邊。
凈緣拍了拍腿:“聽說孟宸極腿斷了。我差人把我那閑置的輪椅送給他,本是一番好意,卻不想,被他退了回來。還寫了長信罵我。”
元寶抓著剛出鍋的石蟹,吃得滿嘴滿手都是蟹肉蟹黃。
出家人不沾葷腥。凈緣道了聲佛號,扭過頭去。
隅陽古道。
荒郊野風,塵沙漫漫。
仰看日頭,只得見一個虛影。前后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一間破爛酒肆獨立古道邊,無所依靠。
凌原看著這片景色,頓感前路未卜,悲從中來。
“李半初是個敞亮人,若是李無疏再世,必當如他一般胸懷磊落,寬度容人。輸給他,我心服口服。”凌原嘆了口氣,看向對面冷眉冷眼的莊瀾,“莊瀾兄,你我都是拜師不成的落選者,同病相憐,如今沒了競爭關系,便不用這般冷眼相對了吧。來一杯?”
他說著,給莊瀾滿上。
莊瀾摸著酒杯沒喝,滿臉心事。
凌原知道他與自己抱有同樣心事,搖了搖頭:“莊瀾兄今后有何打算?”見莊瀾猶豫著不開口,他便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往南,上劍宗求師。我自幼鐘愛于劍,拜入衍天宗其實并非我的本意,只是阮柒‘仙道第一人’聲名太盛,所以來湊份熱鬧。現(xiàn)在想來,這等隨波逐流的行徑著實可笑,拜入‘馮虛劍’江卿白門下,或許才是我應行之路。”
對面的少年見他對自己傾吐心聲,臉色稍緩:“我打算往西北,上太清宗拜師。”莊瀾道。
凌原面露異色:“太清宗?太清宗不是為了避戰(zhàn)禍,舉宗避世不出了?”
曾經盛極一時,將全天下畫地而治的道門十一宗,如今早已七零八落。
藥宗、太素宗、靈樞宗三宗被滅。
太息宗棄道從俗,在九儀宗的輔佐下,終是掃平天下,少宗主孟宸極成了當今大梁國的國君。
太微宗、劍宗、神機宗、九儀宗仍廣招門徒,傳道于天下。衍天宗與它宗不同,一脈單傳,阮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向巋然不動。
而太清宗、玄天宗、天心宗則封宗避世,隱而不出。
時易世變,而今以無相宮為首的七門八派遍地開花,紛紛崛起。道門的這番際遇,老一輩人提起來都要為之唏噓。
莊瀾拜入衍天宗不成,居然打算往西北,叩問太清宗緊閉的大門,此去一路,不知會遇上多少艱險困難。
“心誠所致。衍天宗都不懼一試,怕它太清宗?”莊瀾目光流溢著堅定,想必是打定了主意。
“好!”凌原不禁大聲贊嘆,對這個同病相憐的落選者萌生更多惺惺相惜,“好好好!這頓酒我請了!就當為你踐行!希望你我二人將來各自闖出一番天地來!十年后的今日,我們再相約此地,豪飲一番如何?”
莊瀾端起酒杯,一向冷峻的年輕臉龐終于流露出笑意:“請!”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兩個少年豪情萬丈,痛飲十壇。
凌原喝得盡興,先前的失意一掃而空,猶覺不夠,踩著板凳大聲讓店主再來十壇。
“你整日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我看了厭煩!這樣笑出來討喜多了。”他想了想,又問,“難道你之前那樣端著,也是受人指點?”
莊瀾神情一頓,隨后露出疑色:“你也是受人指點?”
凌原唉聲嘆氣,向他講述自己的經歷:“我跟家里護院學了點本事,后來他們那點本事教不了我了,我就悄悄離家,打算拜入仙道正派,尋求一番機遇。鄱陽湖畔遇到一個神秘的家伙,他指點我往無相宮拜阮仙師為師,更讓我投其所好,模仿李無疏少年時的模樣,如此勝算更大。”
莊瀾面色微沉,追問他:“你還記得,那人什么模樣?”
“他藏頭蓋臉,我看不清,只記得他脖子這里有個指甲蓋大的胎記。”凌原朝脖子比劃了一下,又問他,“你也遇到了么?看樣子,你是模仿李無疏青年時的樣子?他是不是說你本來氣質就頗似李無疏,稍加心思便能讓阮仙師想起故人?”
“嗯。”莊瀾自嘲笑道,“畫虎不似反類犬罷了。”他說罷,又向店家催促道,“店家,酒還不上么?”
他這一催,十壇酒很快送了上來。
凌原道:“這間野店就這咱們一桌人,上酒還這么慢。”
店家連聲道歉。
凌原不免多看他一眼:“這么熱的天,你還穿這么嚴實?”
店家把領口又往上提了提:“原上風大,小的身上容易起風疹。”
說罷,陪著笑回到了后廚。
“我倆這是走了彎路!模仿別人倒不如做自己快活。離開無心苑,我現(xiàn)在覺得有如新生!”凌原與莊瀾碰了杯,朗聲道,“來!干了這碗!祝莊兄前程似錦。”
莊瀾穩(wěn)住差點被撞翻的酒碗,正欲一飲而盡,忽然被凌原用劍柄按下。
“別動!”
一抬頭,只見凌原臉色凝重地端詳酒碗。
“這酒有古怪……這是間黑店!”
說罷,他拔劍將酒壇并酒桌劈了個粉碎。
這邊酒桌剛碎,后廚便跳出四五個兇神惡煞的歹人,將他們圍住。
莊瀾也拔出劍來,與凌原背對背應敵。
“踢到爺爺你們算是踢到鐵板了!”凌原大喝一聲,朝歹人們殺去。
兩個少年不過片刻就將這間黑店殺了個穿,幾名歹人被他倆困成一個個粽子,掛在墻頭嚎啕求饒。
臨別時凌原還津津樂道:“今日不但得一知己,豪飲一番,還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真是暢快!”
莊瀾笑笑:“凌兄此去劍宗,萬務珍重。”
聽他叫自己“凌兄”,凌原不由一愣。
“方才若非凌兄提醒,我已經中招了。”莊瀾解釋道。
凌原頗為不好意思,撓了撓頭:“也祝瀾弟鵬程萬里!”他擅自換了個更親切的稱呼。
畢竟相處了幾個月,雖然期間針鋒相對,兩人都不由得產生許多不舍。
兩位少年將要在這條道上分手,各奔東西。
扭頭時看到天邊孤鴻,凌原竟感到鼻子發(fā)酸。但他覺得自己既然是被稱為“凌兄”的那一位,更不能比對方先顯露脆弱,于是便頭也不回,順著古道大步邁去。
再見面,恐怕等到十年后了。
天將夜,凌原還未找到能夠夜宿的人家。莫說人家,連個遮蔽破舍都沒有,只好尋一個山洞暫且將就一晚。
剛安頓下,外面就電閃雷鳴,下起雨來。
望著雨水在山洞外匯集成小溪,他感慨道:“一滴雨都沒淋著,真是天道助我。”
生好了一堆篝火,凌原便在旁邊石頭上鋪開一封信紙,準備給家人朋友寫信。
不知多久,雨都沒有停歇的架勢。
寫完信時已經很晚,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將信紙取過又過目一遍,吹干后便好好疊起。
剛一抬頭,山洞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閃過一道黑影。
許是借著火光埋頭太久眼花了,他揉著眼睛往洞口走去。
這一次,眼前閃過的不是黑影,而是一道快如閃電的銀光。
他愣住。
那是一道劍光。
讓他驚愕的不是劍光,而是握劍的人——來人竟然是他剛拜了把子的好兄弟,是他白日里并肩作戰(zhàn)懲奸除惡的好友,是經他一番善意提醒躲過一劫的“瀾弟”。
更讓他驚愕的是,莊瀾的劍,比二人并肩作戰(zhàn)那時,還要快上十倍。
“瀾……弟……”他張開嘴,這才感到,自己喉間有溫熱的液體咕咕往外冒。
撲通一聲,凌原倒在地上。
意識熄滅之前,他只來得及浮現(xiàn)一個念頭——約好十年再聚,這么快,又見面了。
莊瀾熟練地甩開劍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兩次了。”他對身后穿著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陽湖畔,隅陽酒肆……面對這種蠢貨都能敗露行跡,你是不是應當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莊瀾磕頭求饒。火光映在他臉上,如果凌原還活著,他圓睜的眼睛會看到這人脖子上有個指甲蓋大的胎記。
“再有一次。我會替主人處理你。”莊瀾冷聲道。
*
因怕路上耽擱,阮柒與李半初比天心宗開啟的日子還要早了七天啟程。
橫豎時間寬裕,兩人優(yōu)哉游哉,趕著輛馬車,順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李半初拿著幾封信,拆開一閱,便開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阮柒道。
“在看李刻霜給我寫的信,‘半初師弟,見信如晤’……哈哈哈哈,聽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習慣。”
“你習慣他什么語氣?”
“……”
“你與他相識不過幾天,倒是熟絡得很快。”
“咳咳……”
很難說阮柒這是無心之問還是意有所指。
但阮柒并未與他為難,轉而問道:“信上寫的什么?”
“他一天給我傳三封信,都是問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術法所傳,半個時辰便能送達,除非結界相隔。
“這小子認定我就是……”李半初忽然將話止住。
認定是誰?自然是李無疏。
阮柒頷首道:“你的骨相與無疏確實相似。”
李半初啞然了片刻。
原來這家伙還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阮柒好像很喜歡摸他的臉,原來是在摸李無疏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阮柒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會像李刻霜那樣糾纏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難糊弄多了。
“霜師兄給你也寫了一封。”
他遞給阮柒一封信。
阮柒慢吞吞拆了信紙,又遞還給他:“看不了,念給我聽。”
李半初知道他還是得來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見信如晤。李半初和李無疏,我定要帶一個回太微宗,你看著辦吧。’”
讀罷,他抬眼看向阮柒。后者只是不聲不響。
不知阮柒心里在想什么,該不會是在盤算著,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煩吧?
“究竟有多像,才讓他如此惦記。”阮柒幽幽說道,“只是可惜,我雙眼已盲。”
大家都看過了李半初的模樣,只有阮柒不曾看過。
他指尖微動,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這個弟子的骨相,但這沖動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李半初的師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李半初渾然不覺,低頭去翻信件。
“哦?這里還有一封凌原給我的信。他說他考慮數日后,決定去劍宗,拜江卿白為師。我看他用劍資質不輸白術,是個可造之材。你說呢,師尊?”
“……”阮柒只是淡淡“嗯”了一聲,許久之后,他忽然沒頭沒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嗎?”
這么大的雨,若有人殺人藏尸,大約也不會留下痕跡吧。
李半初身為天道,竟沒預感到這場瓢潑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為。阮柒仍然說:“不夠。”
他漲紅了臉,翻身掐住阮柒脖子:“我要怎樣你才相信?”
阮柒抬起手,手指在他臉頰劃過,溫柔又悲涼地問道:“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裝出容易滿足的模樣?你明明想要我回應你,你裝作不在乎,裝清心寡欲。你總說你會永遠陪我,永遠等我,你知道我有多心急?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急著回到你身邊!”
“對不起。我現(xiàn)在知道了。”
“……”沉默當中,李無疏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你知道了,就沒有任何表示?”
“我很開心。”
李無疏睜著空濛的雙眼,雙腿在他身體兩側屈起跪著腰腹試圖造次:“教我。”
“什么?”
阮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對方贈他的這雙眼睛極好,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張面容各處漂亮動人的細節(jié),還有漲紅的臉頰,因為情動而劇烈起伏的胸口。
像山巔雪,云中月,能夠擁有已是幸運至極,哪有人敢要更多?
“教我如何證明。”李無疏探手撫摸阮柒散落枕邊的長發(fā),“教我如何愛你。”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三尺之寒
上官樞失蹤月余,九儀宗群龍無首,宗內各方勢力開始內訌。
就在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的時候,司徒衍提著上官樞的頭提前終結了這場腥風血雨。
停云閣事變之后,司徒衍在道門聲望跌至低谷,緊接著又被梁國全境通緝,可以說是孤立無援。
她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堂而皇之地拎著上官樞的頭闖進九儀宗,無異于自尋死路。
事情過于離奇,以至于九儀宗對她的闖入毫無防備。
然而司徒衍帶來的不止是上官樞的項上人頭,還有一則石破驚天的消息——
上官樞是被李無疏所殺。
九儀宗上一任宗主柳無雙,因意圖謀害李刻霜,被暗中保護的李無疏當場誅殺。雙方就此結仇。
才過去不過十二年,又一任宗主死在李無疏劍下。
原本人人離心的九儀宗頓時群情激奮,將矛頭指向太微宗。
司徒衍柳暗花明,為自己博得一尊靠山。
再一次見到這位傳奇毒士時,無名都不禁要為她擊掌。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于無聲若有如此野心與心計,還愁得不到漱玉真人嗎?”
司徒衍最忌諱聽到這個,眼中流出怨毒之色來。
阮柒有事出門,但雙眼不方便,出一趟門頗為麻煩。
臨走前他對銅板千叮萬囑,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莊瀾兩名少年不請自來,自說自話,將顧守無心苑的重任包攬了下來。
目送那道縹緲莫測的背影離開,兩位少年各自興嘆。
凌原道:“我?guī)煾干矸ó斦娓呙睿灰娝~出幾步,人已經走沒影了。不知我何時能學到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guī)煾浮!?br />
凌原只作不聞,又道:“我?guī)煾鸽p眼不能視物,為何能行走自如?還總能分得清來人?你瞧他從來沒搞混過我倆,就跟開了天眼似的。”
莊瀾頓了頓:“他從未主動與你我說話。”
凌原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頓時無言以對。
莊瀾抱劍杵在無心苑門口:“開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據說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夠看清人的因果牽連,命魂明弱——不,應該說是感受到,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見的。”
凌原嘟噥道:“這么玄乎。”
李無疏也坐在院墻上嘟噥,這么玄乎。
他知道阮柒這趟出門是去做什么。
阮柒要親自去梁都,幫李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討厭的人背地里為他千里奔波,該會作何表情?
想到這里,李無疏是一刻也沒法待這兒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給李刻霜聽,瞧瞧他的反應。
無心苑有黃昏結界,更有一左一右兩個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問題他倆總會喊人吧!
誰承想,李無疏正要離開,一道人影快如旋風襲向院門。
幸好他還沒走!
他往院墻下看去,兩個少年都是驚慌失措,驚惶拔劍彈開人影。
“什么人?!”
“鼠輩!憑你也配惦記參陽仙君遺留的金身!”
“哈哈哈……”
來人爆出一串笑聲,身形停穩(wěn)在黢黑夜色當中。
無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襲無心苑的,是個蒙面黑衣男子,中等個頭。
李無疏從他持劍的姿勢便能看出,是個高手,恐怕還不在李刻霜之下。
莊瀾顯然也瞧出對方修為精深,到了嘴邊的贊嘆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憑你們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攔我?阮柒不如在這拴一條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說我不如一條狗?!”
“錯。”黑衣人道,“我說的是你們兩個加起來,不如一條狗。”
“你——”
“閉嘴!”莊瀾黑著臉,喝止了凌原。
李無疏也黑著臉。
到底是誰說這倆傻小子像自己的!他李無疏何曾在嘴上吃過虧?
他要找出那人,奪其氣運,讓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沒有瓤。
兩位少年相互對視一眼,各自握緊手中的劍,看樣子是要與對方一決高下。
“什么?為什么不喊人?!”李無疏在墻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聽見,只聽兩位少年各自低語。
“若是擊敗此人……”
“……必能讓仙師對我刮目相看。”
李無疏一拍腦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視。
黑衣人萬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過來,一劍撂倒兩人。
兩聲慘叫之后,他沒有多余行動,直沖院門而去。
誰知靜若無人的無心苑忽然院門洞開,門板砰地一聲摔在墻上。
“?!有人?”
黑衣人剎住腳步,驚疑不定,不敢上前,向兩個嗷嗷滾地的小崽子問道:“你們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嗎?院里的是什么人?!”
兩少年對視一眼。莊瀾腦子靈活,連忙接茬道:“這院里住的是阮仙師與他道侶,你說還能是誰?”
阮柒離開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阮柒的道侶——李無疏。
“李無疏飛升十年,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忽然蘇醒。”黑衣人聲音一頓,“難道說傳聞有假,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從來就沒有重傷昏迷過,只是一直在此隱居?”
莊瀾見他入鷇,有意繼續(xù)引導。
還未說話,又聽黑衣人道:“不對!那么多人前赴后繼光顧無心苑,為何從沒傳出李無疏尚還清醒的半點風聲?”
莊瀾哼笑了一聲,陰惻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傳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滅口了。
凌原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小子裝腔作勢還挺像回事,但是大敵當前,強忍著沒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當真起了一層冷汗。
李無疏則是捏了把冷汗。
剛才把門吹開是他情急之舉,現(xiàn)在看來頗有點作用。這兩個小子也還算聰明。
只不過這出唱的是空城計,難保對方不會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試探著又往大門邁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還不快逃命去!我?guī)熌镉衅鸫矚猓⌒乃缢榱四悖 ?br />
李無疏還在想應對之法,聽到“師娘”兩個字,頓時兩眼一黑。
只聽莊瀾斥責他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滿嘴瞎話……”
李無疏滿心贊同。
莊瀾又繼續(xù)道:“那分明是我?guī)熌铩!?br />
李無疏:“……”
黑衣人哪管這兩人之間糾葛,一心只想闖進無心苑內。
別無他法。
李無疏長袖一拂,又召起一陣風來,成千上萬片竹葉被風揚起,從院內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李刻霜發(fā)招斬下的竹葉,片片都還是蒼翠之色,片片都帶有滿溢的劍氣!
黑衣人驚懼地后撤一步:“可惡!當真如此!”
李無疏是什么人?
當年洛水之約,他一人應戰(zhàn)六宗頂尖高手,對面連番上陣,李無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風。
若他真的醒著,區(qū)區(qū)毛賊,還不是彈指灰飛煙滅。
夜色中,竹葉帶著濃烈劍意鋪天蓋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險,剛被竹葉挨著片衣角,便轉身逃之夭夭。
莊瀾凌原紛紛松了口氣,相互攙扶著到墻邊坐下。
李無疏也松了口氣。
凌原道:“你倒算機智。”
“比起你來是要好些。”
凌原發(fā)出不屑輕嗤,又疑惑道:“為何會突然起風?莫非真的是參陽仙君在天有靈。”
李無疏早已躍下墻頭,去查看兩個少年的傷勢。
他腳步頗急,一腳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遠去,發(fā)出叮叮脆響。
上面的繩斷了半截,想必是從黑衣人身上掉下來的。
對方逃跑時,玉佩系繩被哪片帶著劍氣的竹葉割斷了,在落在這里。
然而,玉佩與青石板地面撞擊的脆響讓李無疏愣了一下。因為那感覺太不同尋常。
原地停頓片刻,他才意識到不尋常的根源——
按說他除非有意挪動,一般觸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無意間踢飛出去。
他滿心狐疑地將玉佩撿了起來。
玉佩通透細膩,玉質純粹,富有靈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塊空白的扁圓牌子,隱有花紋點綴邊緣,中間什么都沒有刻,像個半成品。
然而,就當李無疏將它撿起后,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燭。
只見玉佩空白的中央驟然出現(xiàn)了一些筆畫,隨著微光閃爍,一個字逐漸成型——
一個“李”字。
李無疏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發(fā)熱。
這是……認主了?!
這顯然并不是什么尋常東西,而是一件法器。
上面刻著的花紋如同符咒,與其說是“玉佩”,倒不如說是一枚“玉符”。
“什么人?!”
“誰在那兒?”
莊瀾凌原同時沖著李無疏的方向大喊。
李無疏顧不及細看手里的玉符,轉頭望向兩個少年。
“你們兩個,看得到我?”
*
“那是十年前,澤蘭君血戰(zhàn)萬魂煞時,為自己準備的一件仙器至寶,乃是他用來護命的寶貝,萬不得已才會啟用的一條退路……至于他后來為何沒用上,仍是身隕于天劫當中,就不得而知了。我們的人把涓流鎮(zhèn)遺址掘地三尺才找到澤蘭君遺留的寶物,轉眼卻叫你太微宗的人給劫走,雪晴真人,您不該代表太微宗給個說法嗎?”
江問雪坐在上首,讓人給特使看茶,溫聲細語詢問道:“既然是澤蘭君遺留的寶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門來討要說法?大人是澤蘭君的親眷或同門嗎?”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澤蘭君又何來親眷?我等憑本事尋到寶物,自當成為寶物的主人。”
“那劫走寶物之人,不也是憑本事?”
特使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江問雪語氣自然,從那張清甜率直的臉上無論如何也瞧不出半點譏誚的意味,教人無從發(fā)難。
好在江問雪沒有繼續(xù)叫他難堪,轉而又問:“這究竟是件什么樣的寶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塵符’,煉制方法極其復雜,據說是衍天一脈的不傳之術。‘避塵符’一旦啟動即刻認主,能讓人瞞天過海,遁出天道法則。”
江問雪奇道:“這樣便可以保命?”
“這就好比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瞞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數,改換身份之后,不就逃過這場劫數了!”
“當真有這種效果?連天劫都可逃過?”
“那是!我們國師一開始懷疑澤蘭君并非如世傳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無人能夠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誰知道還是被我們找到了那塊‘避塵符’,看來他當時并未啟用此物……”
“這等寶物,確實稱得上仙器至寶。”江問雪嘴上這么說,心里想的卻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這件寶物給自己改命。
“不過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話頭轉了個彎,“‘避塵符’一旦認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過去的身份,否則會遭遇極大的反噬。”
“雖不得已,卻是可以保命的寶物。”江問雪道,“秋暝。你上庫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貴宗庫房也藏有這等奇寶?太微宗不愧為天下第一大宗,當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庫房找本《參陽劍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轉向臉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參陽劍法》乃是我宗至寶,師叔祖李無疏正是將此劍法參透悟透,才得以劍法大成,得道飛升。既然國師痛失至寶,我宗便以寶物相贈,望國師萬勿推拒!”
特使:“……”
阮柒輕輕擁抱了他一下,又退開。
李無疏只感到面前忽然空了,在黑暗中胡亂抓了兩下,都抓了個空。
這兩下讓他的心沉到谷底。
“阮柒!”
最后是阮柒撈住他亂抓的手。
他嘴唇顫抖,心慌意亂,懊悔不已。
就在他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門外傳來咚地一聲。
那聲響格外刻意,仿佛是故意要打斷他們,提醒有人來了。
來人揣著把劍,雙手環(huán)抱胸前,蹬開了大門:“唉,最煩看到這種!搞得好像少了我世界轉不了似的。”
“霜?”李無疏聽出了來人。
李刻霜撣了撣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塵:“是我,半初師弟,你雪中送炭的霜師兄。”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錯安九州
“八荒玄同陣”具有七十二個陣腳,分別對應七十二派掌門信物,嚴格按照上官樞的陣圖分布中原各地。
陣法一旦啟動,便是要以整個中原百姓為祭,為司徒衍的飛升之路做鋪路石。
李刻霜并沒有這陣法的陣圖。
好在凈緣將錢莊開到七十二派左近,一個不落地緊咬著對方。自然知曉陣腳的大致分布。
凈緣在最快時間為李刻霜規(guī)劃好了路線,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毀去這些陣腳。
這一路好些宗派都不知自己只是被司徒衍利用,抵死守護來之不易的掌門信物。
李刻霜一路披荊斬棘,由北而南,接連挑翻二三十個陣腳,解放大片區(qū)域。
但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司徒衍也在做同樣的事,然而他們卻不曾在中途相遇。
凈緣看到司徒衍留下的殘跡,嘖嘖道:“曾經對她言聽計從的走卒,竟如此痛下殺手。”
“現(xiàn)下怎么辦!一路都沒有遇上,要怎么阻止那個紙片精!”李刻霜道。
他殺得渾身浴血,御劍而起時,往地面滴落血雨。
反觀凈緣,因為不善打斗,只好在旁邊指點江山,渾身干干凈凈,甚至還抱著個暖手爐。
“你閉關這陣子,修為確實大有進益。”凈緣話鋒一轉,“但你不會真的以為憑自己能阻止司徒衍吧?她身懷兩件仙器,跟你平時遇上的那些精怪可不一樣。況且人家還有腦子。”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沒腦子嗎?”李刻霜張大了清澈的雙眼。
“司徒衍順淮河而上,最終必要前往陣眼處。陣眼有阮道長和無疏師弟去解決,你我著什么急。好好解決分內的事就行。”
凈緣平心靜氣地轉動佛珠,清癯的面容古井無波。
散盡家財的他,在世上已經了無牽掛。
李無疏回想自己這一生,正如潁川百草生寫的諸多傳記和話本,只有一半殘卷。
波瀾起伏之后,又以一個個憾事收筆。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阮柒將他攔在這里,又是試探又是威壓,被他一句話盡數擋了回去,臉色不大好看。
覆在臉上的溫度離開了。
阮柒撤回了手,也一并松開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間一撈,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異地,那觸感和眼前少年的臉頰一樣溫涼滑膩。
玉符認了主,上面刻著李無疏新取的假名。
“李半初……”
阮柒喃喃念道,語氣里多少帶有一絲得而復失的不甘。
“這是李無疏給我取的名字!”
李無疏連忙趁熱打鐵,同時在心里編出了一整套說辭。
見阮柒的神色有所動搖,他繼續(xù)道:“我原是天地之間一縷精怪游魂,記憶模糊,靈識混沌。經李無疏點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間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來報恩,誰想李無疏重傷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阮柒摩挲著那枚玉符:“他倒與他師父一樣,給人取名都與自己同姓。”
李無疏自幼與父母離散,名字是師父李期聲取的。
李期聲還有個養(yǎng)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取名李刻霜——沒錯,就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給收養(yǎng)來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門傳統(tǒng),而道門各宗,數太微宗最喜歡收養(yǎng)孤兒,導致當時半個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當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劇下降,因為后來的不少弟子是為宗門名望而來。
李無疏給自己點化的野魂取姓為“李”,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見阮柒又信了五分,李無疏揣著忐忑,繼續(xù)道:“我那時居于山野,不曾見過旁人的模樣,修煉人身時便照著李無疏的模樣修了。”
怕阮柒對這說辭不滿,他端詳許久,也沒瞧出對方的喜怒。
“師父……”
阮柒聽這一聲“師父”,握著玉符的手終于松了,與他拉開距離。
發(fā)乎情,止乎禮。
“你是個什么精怪?”阮柒問道。
“我……我不記得了。”
“李半初……”他把這名字又在嘴里滾了一遍。
李無疏拽拽他的衣袖,語氣討好:“師父,我原身不是人,你還愿意留我嗎?”
這聲“師父”才多喊了兩句竟益發(fā)順口,他這會兒喊起來,心里再無半點抵觸。
對方在他頭頂輕輕一撫,當是默許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來。許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當心別被人捉去煉丹。”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阮柒囑咐了這么一句,便轉身離開。
無心苑實在不大,他身法縹緲,三兩步就回了東廂。房門在他身后“吱呀”闔上。
李無疏背靠檐柱,看著緊閉的東廂房門,尚未回神。
這就放過他了?
敢情面子還是給李無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無心苑仍是黃昏之景。
時光流到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風吹竹動,庭燈晏晏,都有無名的沉滯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無心苑西廂。自己則挪到東廂,與道侶同住。
他在無相宮位份最高,卻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與無相宮沒有牽連,自是不能安置在無相宮內。而宮內只有這方僻靜的小院,獨屬于他和李無疏兩人。
從前寥寥可數的幾天太平日子,李無疏喜歡與阮柒待在這間院子里,坐在屋頂聽風觀雨。
阮柒喜靜,不愿插手紅塵是非。
李無疏本以為昔日一切塵埃落定后,阮柒會避世歸隱,誰知他向凈緣禪師要下這間小院。作為代價,他竟愿意接任宮主之位,繼續(xù)沾惹俗世的煙火。
更甚者,最出塵絕世的人,深入最具煙火氣的街巷市井當中,為李無疏一句無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脈的年輕修士喟嘆不已!
同時眾人對這位新弟子也充滿猜測與遐想——畢竟凌原與莊瀾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一個寂寂無名的李半初竟能蓋過這兩人,必定不是凡輩。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門儀式卻甚是簡陋。
他給阮柒奉上一杯拜師茶,就當是入了門。
若說還有什么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師父讓他給李無疏也奉一杯茶。
參陽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還在喘氣,與一具尸體無異。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個過場,做做樣子。
李無疏隔著簾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師娘嗎?”
阮柒被茶嗆著了。
“也喊師父罷。你不是曾得他指點?”
真是荒謬!
李無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師父。
為了區(qū)分“師父”和“師父”,他決定喊阮柒“師尊”,喊自己“師父”。
“師尊,我占了你的臥室,你晚上豈不是要來跟師父擠?”
“無妨。他不介意。”
“既然師父不介意,師尊過去幾年為何都與他分居?”
“……”
阮柒不說話,但李無疏太好奇了。
“師尊,我聽聞你與師父生死患難,相濡以沫,是一對神仙眷侶?你們?yōu)槭裁捶址克俊?br />
阮柒還不說話。
李無疏孑然一身當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話說不完。喜歡跟前跟后,追著阮柒問一些對方不想回答的話。
像一艘橫空而來的舟楫,攪動無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沒奈何,偶爾也會回答兩句,話逐漸便多了。
銅板倒很喜歡這個新來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約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銅板師兄”。
除此之外,無相宮中還有“元寶師兄”“白銀師兄”“算盤師兄”……
“感覺你來了之后,宮主心情好了不少。”銅板在院門邊支了個爐子煎藥,拿蒲扇扇得煙氣裊裊,滿院藥香。
“他幾乎半張臉都被遮著,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來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東廂房的時辰變短了。”
“那是當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門口念《藥宗結丹要訣》。”
說這話時,李無疏正拿著本《道門通鑒·其一》——當然,只是書殼,里面包的實際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話本,《侯爺他悔不當初》。
“怎樣?你來了幾天了,宮主教你本事沒有?”
“沒有!”李無疏苦著臉道,“他給了我一根竹竿,讓我每日練劍三個時辰。”
“哦?”銅板瞪圓眼睛,滿眼欽慕,“難道是《步虛劍法》?看樣子宮主對你很是器重,一上來便授你絕學。”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虛實交錯變化詭譎的《步虛劍法》,才又被稱為“步虛判官”。
“銅板師兄有所不知,《步虛劍法》十分精深,要求修習者對衍天宗心法道術融會貫通,非一般人可以習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著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練什么?”
李無疏將書合起,往臺階上一拍,恨恨道:“是《參陽劍法》!”
這輩子都逃不過練《參陽劍法》的命!阮柒這是把他當李無疏的弟子培養(yǎng)了嗎?
銅板恨鐵不成鋼,直嘆氣。
他把煎好的藥用紗布過了三遍,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藥爐,將碗遞進李無疏手里。
“半初師弟,你得在宮主面前多多表現(xiàn),好讓他早日傳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寶算盤他們還要靠你庇護。你把這碗藥送去東廂房罷。”
李無疏訝然:“師尊他病了嗎?”
“是給參陽仙君的藥!”
“哦……”
李無疏端著這碗熬得黢黑的藥,來至東廂房。門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聲巨響,湯藥頓時潑了小半碗。
銅板端著藥爐正欲出院門,看到這一幕差點把爐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壓低聲音罵道。
李無疏捂著起包的腦袋嘶地吸了口氣,這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不比從前,有了實體后便無法自由穿門而過。
“半初嗎?”阮柒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皩⑺幏旁谧郎霞纯伞!?br />
推門進去,只見阮柒端坐在矮幾邊,一卷白宣紙攤開在他面前的矮幾上。
邊桌的香爐里點著一味特別的香,氣味甘苦清幽。
烏衣墨發(fā)在草席上隨性鋪開,有著別樣風流。他只是隨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幾筆勾勒的水墨圖,意境超然。
李無疏才將藥碗放下,又聽阮柒道:“過來。”
走近案幾,足有四尺長的宣紙上面寫滿了字,上面墨跡還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無疏一時未能看清上面寫的什么。
還待細看,忽聽阮柒朗聲念道:
“天地化均,萬治其一。淵靜藏珠,神鬼俱服!”
接著他朝矮幾上一拍,那四尺長的宣紙便凌空飛了過來,繞在李無疏周身旋轉。
一股柔和而剛勁的力量將他托起,他整個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動彈。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無風自動,遮眼的黑綾與青絲一并在腦后飛揚舞動。
只聽他一聲清叱:“現(xiàn)!”
李無疏感到一股靈力從百會灌入體內,游過之處泛起一陣飽脹酸澀感。
靈識內忽然響起阮柒的聲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過來,阮柒在替他這個不知來路的精魂找尋原身!
“師尊!放我下來!”他在靈識內與阮柒直接對話。
“噤聲。”
“想不起來不打緊的!真的不打緊!我做野魂做慣了,若是想起前塵往事,興許反成負累。”
李無疏慌張不已,生怕阮柒這一查探,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對面床上躺著的那位有什么關系。
到時候他又要編出什么理由來糊弄阮柒?
萬一不等他編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為一縷孤魂。
“嗯?”阮柒在他靈識內發(fā)出一聲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邊。
李無疏見他又將手伸向自己腰間的玉符,心中警鈴大作。
正在這時,屏風后李無疏的肉身忽然從喉嚨里吭了一聲,嘴角溢出一股暗紅鮮血,順著臉頰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無疏!”應惜時所使運針之術已臻化境,方才那一招足見真章。倘若被這十數枚針刺中腦后要穴,怕是要去小半條命。
正在這時,一柄純黑長劍斜插過來,上下一通胡攪,將竹針一根不漏,盡數彈飛。
李無疏無須去看,便猜到此劍主人,忙抱怨道:“霜,你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出現(xiàn)。”
“什么!我來救你還不好?!”
“再稍晚半刻,你就可以繼承無相宮百萬家產了。”
凈緣提了把算盤,冷臉綴在后面:“現(xiàn)在是負債百萬了。”
李刻霜對百萬家產充耳不聞,因為他看到了城樓上的人。
他長劍一凜,咬牙切齒。
“是你!應、惜、時!”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微我無酒
當初應惜時墜崖而下,眾人當真以為他死了。
李刻霜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家伙竟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提劍便沖了上去,和應惜時對其招來。
為了應招,應惜時終于抽出自己那把佩劍。
這時阮柒才總算得空,將身上竹針逼出。
“你怎么樣?”李無疏迫切問道。
他搖頭:“無礙。”
李無疏知道阮柒這人,鐵打的一樣,任他受了什么樣的傷,回答都是這兩個字。
于是徑自在他胸腹上摸索了一陣。
凈緣瞪大了雙眼:“不是,你倆……都不背人了嗎?眼下還臨陣對敵呢!”
話音剛落,司徒衍再次手起弦動。
天心宗《秣陵歌序》能通過樂器將靈力化作弦風殺傷敵人。
李無疏首當其沖,阮柒反手將他撥開,再出劍攔下風刃。
覆水柔韌的劍身直被擊得“咣咣”搖晃。
兩人又對起招來。
李無疏靜觀戰(zhàn)局,忽然說道:“你找的這個幫手不錯。”
司徒衍冷哼一聲:“現(xiàn)在投降還來得及?”
“你得意什么?這話我是對應惜時說的。”
司徒衍一愣,抬頭看向城墻:“什么意思?”無心苑的黃昏結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見慣了黃昏之景,此時的院子顯得別樣開闊。
李無疏躺在東廂房,李半初躺在西廂房。
兩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時候就更像了,銅板從東廂來到西廂,都要懷疑自己遇著鬼打墻。
李半初幽幽轉醒,看到一顆鹵蛋一樣的腦袋。
腦袋下面是張清癯的年輕面孔,兩頰微凹,著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繡了佛印的袈裟。
這張臉他很熟悉,但他記憶中的這張臉總是與一襲素淡青衣和一根簡單的檀木發(fā)簪相關聯(lián)。
他腦中一片混沌,脫口便問:“林簡,你怎么禿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中年書生噗嗤一笑,拍拍凈緣的肩膀:“林簡?真是令人懷念的稱呼啊,林師傅!”
說話的是潁川百草生。
太平書行是無相宮下面的產業(yè)。他頂著一對黢黑的眼圈,來書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順便找凈緣敘一敘,說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讓凈緣出面給他寬限幾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邊的小童就跑來報大事不妙。
三人趕到無心苑,便瞧見了李半初一劍刺破了無心苑的黃昏結界。
黃昏結界是凈緣所布。
凈緣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結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幾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設的止戰(zhàn)之印。
這結界卻被李半初一劍破了,而他所用的劍,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潁川百草生當場笑了出來,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這一笑,把路走窄了。
銅板指著禿驢道:“這是凈緣禪師,半初師弟,你燒糊涂了?”
李半初記起來了。
無相宮實際的掌事者,自號“凈緣”。
只不過他所熟知的,是他過去的名字,林簡。
“百聞不如一見。阮道長的弟子,當真是與無疏師弟生得一模一樣。”凈緣捻著琉璃佛珠,左右端詳他的臉,“阿彌陀佛。施主竟知貧僧俗名?你我曾見過面么?
林簡原屬道門正統(tǒng),靈樞宗弟子,是李無疏的同輩更兼同修。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在獨尊道術的人世間竟悟出了獨門佛法。現(xiàn)在化身“凈緣禪師”,平日喜歡在無相塔焚香念經——如果沒人打擾的話。
“若非當年無疏師弟點悟,貧僧也不能勘破紅塵,入得此門。”
李半初點頭:“勘破紅塵,但是創(chuàng)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組織,比道門十一宗加起來還有錢。”
凈緣面上不動如山,轉佛珠的動作卻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當年林簡在修習道門正統(tǒng)道學的過程中誤入歧途,被靈樞宗藏書閣里的佛法殘篇所吸引,內心一度掙扎不定。后來還是聽李無疏開解,才堅定志向,毅然離開了道門,創(chuàng)立無相宮。
潁川百草生道:“沒有李無疏,就沒有無相宮。”他從懷里掏出紙筆,拿舌頭舔了舔筆尖,“我要把這話寫進《李無疏續(xù)傳》里,再配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藏書閣佛子窺佛法,李無疏片語渡迷津。”
凈緣并不理會他,又捻著佛珠問道:“黃昏結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潁川百草生探身道,“咱們仨不都親眼瞧見了?”
銅板也在旁點頭。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凈緣等在自己床前原來是要問罪于自己,頓時縮進被子里,假裝身體不適:“我?guī)熥鹉兀俊?br />
“阮仙長在東廂照看李無疏。”潁川百草生道。
在東廂?
這是自然。
這種時候不陪道侶難道來陪這么個便宜徒弟?
雖明白這個道理,李半初還是略感失落。
見狀,凈緣連忙道:“你師尊也很關心你,你暈倒后,他立刻就趕來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無疏趕來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嗎?”
“你是說打破結界之事嗎?”凈緣安撫地一笑,“你當為此慶幸,結界一破,李無疏的情況便立刻好轉了不少。”
銅板也道:“是啊,宮主獎賞你還來不及。怎會罰你?”
“當初我倒沒想到這一層,結界阻滯了靈氣流轉,其實不利于無疏師弟養(yǎng)傷。”凈緣不無懊惱地嘆了口氣,“現(xiàn)在這樣挺好,晴雨變換,視野開闊,于修養(yǎng)心性有益。阮道長也該換換心情了。”
其實李半初內心里也這么覺得,這間院子,實在太悶了。
潁川百草生拈著筆,贊嘆道:“不愧是阮仙長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紀輕輕,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凈緣的黃昏結界。此招可有名字?”
“這招是李無疏所授,招名‘云開見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開見日’……”潁川百草生立刻把這招名記在本上,“小仙長,那你與那兩個少俠比劍時,所用之招……”
“也是李無疏教的,‘藏鋒入鞘’!”
潁川百草生忙記下,又問:“那你當時說的關于衍天宗那番話……”
“還是李無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這名頭真好用……
“不,小生是說,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話再說一遍。”潁川百草生舉著小本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
“你想聽什么話?”一道沉郁清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對眼睛。
潁川百草生則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無疏……”阮柒走進廂房。
李半初對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應,下意識抬眼看向門口。
“……已經有所好轉。”
“……”
說話能不能不大喘氣?
聽他進門便喚自己大名,李半初還以為身份敗露。
阮柒停在床邊,為李半初探脈。
他原本用來遮眼的黑綾打濕落在了靈泉中,那雙殘眼此時便袒露著,眼窩微凹,濃長眼睫蓋在下眼皮上。
慈悲與冷淡,兩種矛盾的特質在他臉上結合得恰到好處。
許久不曾見他摘下緞子的模樣,對上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現(xiàn)在覺得如何了?”
聽阮柒發(fā)問,他立刻回神:“沒什么不適。倒是感到渾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還賴在床上,宮主來也不下床。”銅板埋怨道。
李半初聞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縮了半分:“我感覺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我只記得自己通知了銅板,然后便去為師尊找干凈衣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釋不了,不如干脆推給別人來解釋。
順帶連同靈泉撞見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記”了。
“你一劍破了黃昏結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銅板糾正道。
“不必再提,阿彌陀佛。”凈緣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潁川百草生掏出小本當場拆穿他,“你剛才不是說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氣,及時打斷他:“感覺有點透不過氣!”
銅板道:“你從被子里面出來再說。”
阮柒探完脈,松開了他手腕:“你修為微薄,可能受到李無疏身上暴沖的靈力擾動,才致失控。”
銅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沒有修為,怎不見我一劍捅破結界?”
潁川百草生糾正道:“是一竹竿。”
凈緣道:“好了夠了,不必再提。”
李無疏瞄了眼阮柒,大著膽子道:“我將結界打破,師父便好了,也許是師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許師父也希望,師尊能勘破這一隅結界,重見天日。”
阮柒臉色頓住。
這話暗示意味太強,眾人一時都不敢說話,偷覷著阮柒臉色。
銅板朝李半初直擠眼睛,讓他不要亂講話。
誰都不敢勸阮柒想開,這個徒弟倒是膽大妄為。
阮柒原本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又闔上,轉瞬即逝。
李半初仰視的角度看去,恰好從他睫毛的縫隙窺見那對空洞的雙眼,濃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說錯話了。”
最后是凈緣岔開了話題:“阮道長,我已發(fā)信與白術,他不日便來為無疏師弟診治。你可放寬心。對了,我讓人搬來了兩箱賬目與文書,你且過目一下。”
“我過目不了。”
“阮宮主!”凈緣按下惱火,道了聲佛號,又繼續(xù)道,“宮中無門禁,魚龍混雜,最近外院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巡務司還須加強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奪最好。”
“什么都讓我來?你是宮主我是宮主?!”
李半初方才與林簡交談甚是和睦,以為他遁入佛門成了“凈緣禪師”之后,性子變得隨和不少,誰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幾句話就讓他現(xiàn)形。
凈緣又道了佛號,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為李刻霜李宗主證明清白,轉眼市務司便報我說錦福茶樓在梁都的幾家分號都被封了,你看……”
“凈緣,我看不見。”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凈緣氣得說不出話,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沒過多久,兩箱子賬目與文書便送來了無心苑。
阮柒明顯情緒不佳。
潁川百草生沒隨凈緣離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銅板,卻不敢同阮柒搭話,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長,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潁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說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寫稿,一整宿過去,茶都是熱的!”
李刻霜匆忙瞥了他一眼,連忙問道:“什么意思?”
司徒衍就等著有人接茬,笑著道:“我看參陽仙君枉為天道,竟不知枕邊之人就是立道者!”
辟乾坤,立天道,是為立道。
挽山河,繼天道,是為繼道。
阮柒身形微微一頓,連忙看向李無疏。
李無疏面上毫無波瀾,但天空狂風驟息,天邊那一團隱雷攢動的黑云迅速向眾人飄來。
“什么立道者?什么天道?你該不會是說李無疏吧?”李刻霜說著,朝一旁的凈緣求證。
凈緣默然不語,抬眼看天。
此時黑云已然飄到了眾人的頭頂。
從地面看去,那云時而是浪濤,時而是山丘,時而成一根根詭異的手指,流動不息,變化萬千。
藍光從云層薄處透出,蓄勢待發(fā)。
雨點滴落,頃刻如注,狂風驟起,飛沙走石。
司徒衍狂笑不止,張開雙手迎接她籌謀十年的飛升之劫。
下一刻她卻半點笑不出來。
因為那冰藍色閃電穿透云層間隙,爬向地面。
雷劫的目標是——
李刻霜。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云海莫深
“——李刻霜!怎么會……怎么會是你!”
司徒衍看到眼前這一幕,咬牙切齒,難以置信。
當劫雷劈向李刻霜時,凈緣是最早察覺的。
他像是有所預料,一早便拔足狂奔到十丈遠去,佛珠甩得噼里啪啦作響。
李刻霜緊緊閉上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降臨。
他被李無疏推開了。
再睜眼時,他看到李無疏跪伏在地上,瘦削的身影蜷成了一團,仿佛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他清楚地知道,那痛苦原本應該降臨在他身上。
應惜時支著劍,看熱鬧一樣站在一旁,悠聲道:“若我沒猜錯,那‘八荒玄同陣’的七十二個陣腳,司徒大人挑去了一半,另一半,為李宗主所破。”
李刻霜驚愕地呆在原地,雙眼布滿紅絲,連連搖頭。
他完全無法理解當下的狀況:“不……怎么會……”
這一路下來,他為求迅疾,往各派都是硬闖,傷人無數。
行傷人之事,怎會功德圓滿,怎會迎來渡劫之雷?
無心苑門口。
兩位少年望眼欲穿。
銅板又瞪了他倆一眼:“天要黑了,還跟這兒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顯誠心。”
阮柒是天下公認離飛升最近的人。
想成為他弟子的人連起來能繞鄴城三圈。聯(lián)成大軍足可踏平帝都,蕩滅大梁。
以前還有求師之人跪這兒七天七夜。阮柒不準,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隨你們!”
銅板扭頭就走,撂下一句話:“這兒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鬧賊嗎?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沖著他背影喊道。
銅板頭也不回,倒是莊瀾冷不丁道:“可說不準。你瞧這墻上有個記號。”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筆畫極深,足見留字者功力。不過最后一個“正”字還差著一筆。
“果然!我聽聞民間盜賊白日里會在門前做記號,以便夜間行竊時認門。”
他摸著下巴,思忖道:“不過誰人敢冒犯阮仙師?叫人敢犯生死之險的,那得是多金貴的好東西?”
莊瀾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墻之內:“參陽仙君飛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個無心苑設于結界內,只有主屋并東西廂房,三間屋子,是舊舍改建,只廂房能住人。
院內種了一叢叢竹子,庭燈晏晏,顯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氳靈泉。
現(xiàn)在是傍晚,斜陽照進院墻,憧憧倒影交相輝映。
與別處不同的是,無心苑在一天當中的任何時辰,都是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滿天。
從前道門執(zhí)掌天下,為仙道唯一正統(tǒng),無相宮是旁門外道,只得隱蔽行事。
當年這個黃昏結界以無相塔為中心,覆蓋整個無相宮,從結界內可通往道門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門衰頹,無相宮正了名,黃昏結界便撤了,只籠罩在無心苑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侶躺在東廂房,十年來從沒主動動彈過一次。
李無疏停留在窗外,遲疑著不想進去。
一是不習慣以旁觀的視角看到自己。
二是見不得里面的場景。
隔著窗戶,只聽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儀容。
而后杯盞碰撞聲,想必他倒了杯茶。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一天下來,也該渴了。
小窗里幽幽傳來一句又低又悶的話語:“今日去三才觀出攤,沒顧上你。一日下來,渴了沒?”
“……”
合著這人回來連口茶都沒喝,先緊著照料那具挺尸的李無疏去了。
窗外的李無疏扭頭就想走,又聽阮柒在屋內開口。
“那兩名少年求師心切,資質也不錯,行劍頗有你當年風采。你若醒來,即刻便能得兩名高徒,不心動嗎?”
看樣子,凌原莊瀾兩個,是真的拋媚眼給瞎子看!
如此獻殷勤,阮柒竟只惦記著把他倆拱手讓給李無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雖目不能視,卻聽說這兩人一個穿白色,一個穿黑色,性情氣質打扮正如你少年與青年時的樣子。”
李無疏恍然大悟,那倆小子身上帶有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像自己!
少年李無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棟梁好苗子,劍術冠絕天下,天縱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無疏師門盡滅,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構陷,血仇纏身,萬劫不復。
年輕的時候他慣穿白色,因為少年臭美,覺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劍來仙氣十足。
后來換了黑色,因為不顯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風塵與血污。
如此看來,凌原莊瀾二人確與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來。人對自己的印象,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無疏心想,那倆小子渾身冒傻氣,與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說,更喜歡你少年時的樣子。容我收回這句話……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最喜歡。”
“……”
李無疏一陣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形容枯槁?或是臉色蠟黃?
躺了十年的廢人肯定不怎么好看。況且不論是什么樣子,蒙著眼的阮柒也決計是看不到的。
阮柒還挺會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這人竟然能連著講出這么多句話。
只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焉能再收回來?
隨著李無疏的輕輕嘆息,院子里卷起一陣風來,掃動竹葉,瑟瑟作響。
阮柒揚聲:“誰?!”
李無疏本能想要躲起來,但阮柒身法極為詭譎,眨眼之間便至門外,他根本來不及躲藏。
潑墨似的袖袍被風卷起,掃過李無疏的面頰,繼而穿透他虛無的身體。
他本不必慌張。
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縷神魂,與人無法相觸,阮柒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他。
墨黑色綾緞在阮柒腦后系了個簡單的結,順著頭發(fā)逶迤散落。
李無疏驚覺自己離阮柒很近,連他耳邊的頭發(fā)絲都能一根根數清楚。
院子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真的就只是一陣風偶然刮過。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頓了片刻后緩緩轉身。
李無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與他照面。
“阮……”他下意識吐出一個字來,盯著對方蒙起的雙眼,剩下一個字卻堵在喉頭。
“無疏。”
李無疏聽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冒出來后,他第一反應是心虛——
明明還活著,這么多年,何故不聲不響,無聲無息。
阮柒下一句會是問候,還是責怪?
“無疏,我還以為,你回來了。”
阮柒說著,邁進屋內。
原來是在對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說的,虛驚一場。
他從李無疏虛浮沒有實體的身形當中穿透過去,就像那只大黃貍一樣,對他的存在渾無所覺。
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無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雙手。
神魂飛升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無心,只懂得曬太陽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緒對于它們來說過于復雜。
李無疏憋得快要發(fā)瘋。
隨著時間推移,他逐漸能與鳥獸|交流,鳥獸的思維見解甚是獨特。
他逐漸從中品出些許意趣來。
然后是鬼魅精怪,靈氣越弱,對他的存在感知越強。
只是直到現(xiàn)在,李無疏都無法被人所感知。
不過總歸來說,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人是萬物之靈,這些年他能夠交互的生靈逐漸升級,想必終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見聽見。
李無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現(xiàn)在阮柒面前把他嚇一跳!
如果說,靈氣越弱,對他的感知越強。那暫時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么站在窗外,聽阮柒在床邊對牛彈琴,當真有些磨人!
“嫌我話多?”阮柒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無疏:“?”
他是怎么從那張十年沒變過的木頭臉上看出嫌棄來的?
不對,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聽到阮柒起身的動靜,李無疏著急了。
不再多坐會兒?
他的神魂著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塊木頭,無動于衷,沒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內磋磨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為李無疏整理衣服頭發(fā)。
他雙眼失明,雖說五感敏銳非常人能比,做起這些細碎的事來終歸不太順當,他卻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貴為無相宮宮主,仍像以前一樣冷漠疏離,從不與人過多交集。
按照阮柒從前的說法,人與人相逢即生因果,糾纏愈深,因果難斷。
說這話時,他剛救起孤身殺出重圍的李無疏。
那又是什么讓他枉顧凡塵的束縛,不斷涉足深入李無疏因果纏身的人生?
阮柒終于退出房間,合上門,從李無疏身旁擦肩而過。
分明是道侶,卻如此見外,還分房睡。
他前腳剛走,李無疏后腳就跟了過去。
今天誓要與道侶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無疏說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來。
因略有些緊張,雙手一時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轍。
許是因為結界內瞧不出時辰變化,阮柒不知不覺間,對著李無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廂房,他也不急著睡下,坐在窗邊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著頭,像在仔細傾聽。
李無疏也側耳聆聽,只聽到微風拂動竹葉的聲響。
半扇窗吱呀搖動,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黃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風微動,不知從何處卷來一片薔薇掉落在阮柒膝頭。
他將花撿了起來,神情微頓。
李無疏看到他拿著那支薔薇推門而出,大約是去了東廂,回來后,手里已經空了。
不必懷疑,定是又將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頭。
見對方寬衣,李無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給他騰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氣息包圍過來。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絕于世,不惹塵埃。
他右手就那么隨意一搭,正停在李無疏手邊,指尖幾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參商。
李無疏收回目光,滿意地闔上眼睛,臉頰早已沾濕。
……
入夜。
一陣劇烈的結界波動驚醒了李無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紋一樣晃動,引動漫天紅霞光怪陸離。
他驚坐起身時,身邊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間已閃身至門外,直奔東廂而去。一柄樸素無華的長劍化光而出,至擊來犯者。
李無疏打了個哈欠,跟出去看。
雙方在空中斗成一團,劍光晃眼,竹葉被天地間流竄的劍氣削得漫天飛舞。
“把李無疏放下!”阮柒對來人冷聲喝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動手。李刻霜!”
……
看吧,這就是道侶分床睡的下場。
“四十九道?那不就還剩一道劫雷?!”
此時此刻,最后一道劫雷已經蓄勢待發(fā),整片天空仿佛在嗚咽低鳴,預備好給這方天地的飛升者降下最終的試煉。
李無疏唯恐阮柒搶到自己身前,回身便是一招“涇渭橫野”。
劍氣在半空洇開,化作一道無形屏障,將兩人隔開。
“無疏!”
阮柒奮力抓向他,卻只差一寸。
他痛恨李無疏給他這雙眼睛,雷光中的剪影單薄瘦削,連那每一根發(fā)絲都如此深刻地映在眼底。
立道?天道?繼道?半步飛升?不管是哪一種境界,都無法左右這場飛升之劫。
失敗便是灰飛煙滅,成功則是天道補全。
李無疏的下場,也是他的下場。
幾乎發(fā)生在一瞬之間。
他終于打破那層劍氣凝成的屏障,在劫雷降下的同時,再度觸到李無疏的手指。
雷光將他們一同吞沒。
劇烈的痛楚如期而至。
李無疏轉向他,似乎是想要再看他一眼。
但那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事。
這可能是人間一遭,唯一的遺憾。
他眼角飛快劃過一道光芒,用力反握住阮柒的手,珍惜不已。
那手曾經輕拂他的發(fā)絲,曾經撥弄他的命運,曾經握住他的手,翻過古舊的書頁,一個字一個字地,點選出他含蓄隱忍的剖白——
與君相知遠,不道云海深。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正言若反
各宗人士駐足在劫云外圍,翹首以盼。
只見濃郁黑云仿佛從中間裂作兩半。
隨著震耳的雷聲,一道劫雷劃破蒼穹,如有開天辟地之勢,瞬間便吞沒了兩道人影。
耀目光芒持續(xù)良久,散去時幾乎令人陷入暫盲,好一陣子才恢復視野。
“發(fā)生了什么?”
“李無疏渡劫成功了?我什么都沒看清!”
“我回去后要將此事載入手記。五百年!五百年哪!道門終于有人飛升了!”
“那是什么?”段九鋒指著云層里墜落的兩個黑點。
“是李無疏和阮柒。”
眼看著兩道身影飄絮一樣朝地面墜下。
隨即劫云像被抽空了力氣,不再有半點雷光。整片巨云化雨而下,去勢洶洶,卻不見有雨點沾濕地面。
不過片刻,云便消散殆盡。
眾人面面相覷。
“究竟成了還是未成?”
從前與阮柒對戰(zhàn),李無疏常敗于他玄妙詭譎的身法。
阮柒可以在瞬息移動至一定范圍內的地點。
此時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阮柒便在他面前憑空消失。
隨后身邊環(huán)繞的宣紙失去靈力支撐,嘩啦啦飄落在地,李無疏整個人也隨之墜落在地,摔得夠嗆。
他回身看去,只見那人伏在床邊,將自己的肉身托起,動作輕柔,掌背卻青筋凸起,端的是萬分小心。
“無疏,你醒了么?無疏?”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人此時語調卻不大平穩(wěn)。
阮柒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懷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樣,一動不動,脖子上流淌著什么液體,觸感粘稠。
是血。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無疏口吐鮮血,而阮柒兩眼不能視物,自然瞧不見那情形。他只是聽到李無疏喉嚨里發(fā)出“吭”的一聲,以為李無疏醒了,摸上手才發(fā)覺傷勢更重。便立即封住李無疏身上幾處要穴,將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無疏才親眼瞧見自己的肉身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蠟黃。除卻瘦了些,臉色蒼白一些,與他過去的樣子沒有出入。看來這些年阮柒將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連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lián)Q的,雪白柔軟,沒有一絲褶皺。
阮柒的手熟練摸索到他的臉頰,而后是眼睛,在那雙緊閉的眼皮上流連片刻,這個動作流暢無比,像做了一萬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悶悶地看著自己,一時想不透這具無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讓阮柒流連于紅塵,沾惹上許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師尊,”李無疏及時改口,“他怎樣了?”
阮柒沒有立即回答。
為李無疏探過脈后,滿臉沉凝。
“他身上靈力暴沖,經脈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繼續(xù)道,“許是我在他身旁妄動靈力,害他如此。”
李無疏聽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為阮柒對自己施法,導致這邊的肉身承受太多靈力?
他滿心忐忑,臉上只作不知:“現(xiàn)在怎么辦?師父的湯藥還在桌上。”
“先不用湯藥。我想辦法為他引出靈力。”
李無疏道:“他現(xiàn)在不能運功,只靠師尊從外引出靈力,恐怕得費一番周折。”
在他說話間隙,阮柒已經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彎,將他橫抱而起,向門外走去。
“半初,你讓銅板通知凈緣,發(fā)信請人來為李無疏探診,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備一套干凈中衣。”
說完,已經穿過竹間幽徑,直往后院而去。
“師……”
李無疏話梗在喉頭,滿臉通紅。
因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潭常年冒著熱氣的靈泉。
銅板聽說李無疏傷勢變重,大驚失色,拔足奔向無相塔去找凈緣。
無心苑在無相宮中地處偏僻位置,不管往哪個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銅板離開時都沒來得及給李無疏找件中衣。李無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凈中衣來。
阮柒滿心里只有傷重的道侶,遂只讓備一件中衣,倒將自己忘得一干二凈。所以李無疏很貼心地又找來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靈泉周圍翠竹環(huán)繞,流水在山石間泠泠流淌,氤氳霧氣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當中,幽邃深長。
阮柒讓李無疏靠在泉中的石頭上。
兩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剝開他濕透的一層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門等處一拂,解開方才封鎖的穴位。
李無疏又是一聲悶哼,點點血跡從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開。
阮柒雙指在水中一劃,靈泉中的靈氣旋渦一般匯集到半空,凝成一顆球。
熱霧頓時散了少許,環(huán)繞李無疏的泉水開始從他身上汲取暴沖的靈氣。
無心苑里的黃昏結界將這方池水映得金紅,竹影橫斜,竹葉瑟瑟作響。
李無疏垂著頭,睫毛上灑滿金輝。
阮柒托著他的手臂,心中卻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的模樣。他只覺得對方手臂變得瘦了,皮包骨頭似的,從前用劍練就的骨肉勻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過去,李無疏身上多余靈力仍未清空。阮柒臉色沉靜如水,額頭卻早已布滿汗珠,他把人拉進懷里,肌膚寸寸相貼才讓那緩慢流淌的靈力變得快些。
李無疏不省人事,頭耷拉在他胸前。像個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墜著,三千個日夜過去都未落地。
“無疏,”阮柒將唇貼在他額頭邊上,說道,“我方才還以為你醒了。”
懷里的人合著眼,肩胛骨骼被緊緊攏著,壓得發(fā)出響聲,都也無動于衷,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泉中熱氣將他眼尾熏出一片紅熱,哭過似的。
阮柒一言不發(fā),手掌緊緊握著他的肩,全神貫注為他梳理經脈。
據說瞎子更適合修道,因為不能視物,故而心無旁騖,不被繁事所擾。然而阮柒在李無疏昏迷后,修為卻再無精進。自他眼盲,最擾他心性的,就是李無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當今仙道第一人,繼李無疏之后最有希望飛升的一位,只有阮柒心知并非如此。
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為何李無疏飛升而去,卻還要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成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墻,一道天塹。
阮柒捏著他下頜:“你不打算回來了嗎?”
他聲音低啞,俯下身時連吻帶咬,透出一股將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李無疏被迫仰著頭,承受這個泄憤似的吻,一樣是毫無回應。
不遠處的一片竹徑隱在屋舍的陰影里,李半初端著兩套衣服自前院而來,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頓住了腳步。
隔著重重翠竹,他遠遠看到池邊一截皓白的手腕,了無生氣地攤在巖石上。
有人長發(fā)被水打濕,絲絲縷縷貼在肩頭。蒙眼的緞子不知何時散落,浸入泉中隨波逐流。
親吻間隙,阮柒的面容在竹叢間轉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闔著,呼吸卻是欲念橫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無所適從,求而不得。
李半初挑了塊干凈石頭將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撿起早上落在庭燈旁的竹竿,開始練劍。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開了鋒的利刃,時而橫掃六合,時而劍走游龍。
劍風攪動之下,竹叢不安地搖擺晃動。
他只覺內心益發(fā)躁動,一股氣堵在胸口。
成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補不了福禍憾事,圓不了世間盈缺,只待坐看人間起落,隔岸觀火。
無心苑的黃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極寒之地凍住的浮冰,像光陰盡頭,極悲極樂。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殘陽,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紅日直刺了過去。
剎那間,布滿紅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這石破驚天的一劍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
李半初知道自己找到了結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fā)力一推將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頓時發(fā)出爍目光芒,那光卻不同于日光,是靈陣被破時獨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結界破碎迸發(fā)的靈力,順著紋理瞬間裂成無數條長簽。
落定院中,院門處傳來一聲驚叱。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
他踉蹌轉身,看到兩大一小三個人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但他瞧不真切,內息翻騰不止,視線也逐漸模糊。
“這里是剛發(fā)生過地震嗎?”
“李半初,你怎么了?”
天旋地轉,這幾人的對話忽遠忽近。
“凈緣禪師,你的黃昏結界被破了……”“花開花落,人世更迭。你留情的東西都會逝去,你一定歷經了千百次,才學會不再留情。
“你對我說,這方天地的立道者,已然拋棄人間,不知所去。
“其實被拋棄的,是你。”
阮柒感到手中的重量愈來愈輕,像捧了一抔沙子,不論十指再怎么用力緊攥,也無法阻止愛人的逝去。
“我非圣人,只是行該為之事。這也是你立道之初,所設想的,人間的模樣。
“我這一路走來,是你救我出輪回,是你助我飛升。你成全了我。誰說你道心不存?”
李無疏睫毛微顫,奮力從失明的眼底擠出所有的笑意,溫柔又明亮,宛若破曉的晨星。
“阮柒,再叫我一聲……”
“無疏。”
阮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但李無疏已經無從聽見了。
他對著空蕩蕩的雙手說道:
“李無疏。你就是我的道心。”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來煎人壽
“聽說了嗎?參陽仙君在秦州城外擊退魔界入侵的雪魔,救下天心狐全族。”
“原來這場寒災竟是雪魔所為!你說的那個什么魔界,不會還有別的魔吧?”
“不必擔心。我還聽說參陽仙君功德圓滿,渡劫飛升了!他這次挺身而出,日后也定會保護天下蒼生。”
“什么?不是飛升過一次?還來?”
“這你就不懂了!我看書里說,天上仙人,百年渡一次劫,千年渡一次大劫。”
“你看的書,莫不是瀾滄居主人《滄海月明歌》?”
“書里編的也能信?百年一劫?距離參陽仙君上次飛升,不是才過去十年嗎?”
“那就不知道了,道門各大宗還為參陽仙君設祭百日,立碑作傳。”
“設祭?死人才設祭!看你的破書去吧!”
李無疏聽到香客說的這些話,有點懵懵懂懂。
夏蟲夜鳴,幽寂婉轉。
兩人隔著矮幾相對而坐。矮幾上點著油燈,還有一盤棋,只可惜阮柒雙眼不能視物,不然他們師徒倆湊成一局,還可殺殺時間。
李半初百無聊賴,手里握了本書,兩眼卻在偷覷阮柒。
阮柒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騖打坐入定,面容沉靜如水。
但他手指緊攥,面朝窗外,李半初悉心觀察,篤定他心中有所掛礙。
他在擔心李無疏的安危。
黃昏結界一破,無心苑便少了一層保障,凈緣親自搬到無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著,但阮柒還是放不下心。
李半初嘆了口氣。
他就坐在阮柒眼前,兩人卻對面不識,阮柒一心只放在他那無用的皮囊身上。
“師尊不妨與我講講,你與師父如何相識?”
李半初這句話術法一般,輕輕戳破阮柒自我沉浸的結界。
阮柒聞言,神色一頓。
極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李無疏,只有這個親傳弟子口無遮攔,肆意妄為。
“無疏么?我認識他,要比我們正式相識,還要早十幾年。”
他難得提起興致,對李半初娓娓道來。
“我?guī)煾赣袀棄徒,算是我?guī)熜帧.斈晁麙昝搸煾冈O下的封印,我與之相斗時,不慎波及李無疏。他當時還是一名幼童,脊骨盡斷,難以活命。無奈之下,我以師門所傳法器‘別滄海’為他續(xù)命,植入體內代替脊骨。
“誰想陰差陽錯,此事竟令他命盤改逆,從此斷卻塵緣,走上仙道一途。凡事與他牽扯,便被攪亂因果,我縱有《衍天遺冊》也無法預知事態(tài)發(fā)展。
“我那名師兄因早年經歷,性情陰鷙,行事專斷,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盤易數一事后,他便針對李無疏布下殺局,綢繆數年,將他推向千夫所指萬劫不復的境地。
“后來的事,也就與你聽到的傳言相差無幾,李無疏破了這盤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蒼生于水火。”
李半初難得見阮柒一股腦講出這么多話來。
看他講到后來,神色頗有幾分自豪,好像這番作為放在李無疏身上比他自己還值得夸耀。
不過阮柒語調轉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諸多苦難,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別滄海’擅自為他續(xù)命,他現(xiàn)在想必——”
“想必已經死了。”李半初截住話頭,勸導他道,“師尊,你救了他一命,后來也傾力扶持,他對你只有感激不盡,必不會怨你。”
阮柒道:“此言我信。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李半初好一會兒才將這句話琢磨明白,隨即一把按住阮柒搭在案頭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阮柒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動聲色:“他如今醒不過來,事實如何,不得而知。”
李半初一時解釋不得,著急上火:“不,他對你……”
未等他說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掙了一掙。
他方才驚覺自己如此冒犯,連忙松開了手。
阮柒撣平衣擺,重新端坐,清冷盎然,與方才敞開心懷的樣子判若兩人。
李半初則蔫頭耷腦,握了阮柒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發(fā)顫,逐漸遺忘的熟悉觸感讓他掌心莫名燥熱。
燭光幽幽,他胡亂翻看面前的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手頭潁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李半初還未看過。
他飛快翻過書頁,全幅心思卻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為、為何這皮影戲還沒開始?”
“再等等罷。”
李半初道:“師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應百草生留下過夜。是么?”
“為師也對這奇事有興趣,想要親眼一見。”他想起自己無法“親眼一見”,淡笑道,“聽個熱鬧也行。”
看阮柒笑了,李半初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順手翻過手里的書,忽然發(fā)出“咦”的一聲。
“怎么?”
“這一頁是空的。”
“錯版?”
“我隨手從書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錯版。”李半初嘻嘻一笑,“師尊擺平百草生遇上的詭事后,務必替我向他討要此書作為報償。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簡幫忙。”
阮柒點頭:“好。”
“潁川百草生這人雖不靠譜,寫的故事卻是真的不錯。我記得有一本書,名字叫做《山鬼》,剛出的時候我就買來看過,講的是一名進京趕考的書生在半夜破廟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李半初把那有空頁的書放在一邊,又去重新抽了本書以作打發(fā)時間只用,在阮柒對面坐下,開始滔滔不絕。
“說這趕考書生其實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裝,途遇山鬼引誘。女子受美貌迷惑,便與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嘗磨鏡之趣,食髓知味,要這女子留下。女子卻一心想要上科場摘取桂冠,以此證明女子不輸男子。
“山鬼萬般不舍,卻也希望意中人得償所愿。于是便附在女書生的玉佩之上,與她一同進京。
“為助意中人考取狀元,山鬼暗自在閱卷過程中作偽。放榜之后,女書生果然高中狀元,被皇上賜婚……”
他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阮柒問道:“后來呢?”
“后來,百草生還沒寫。”
兩人陷入沉默,李半初心想阮柒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潁川百草生厚顏無恥。
阮柒開口卻道:“山鬼此舉斷然違逆了書生的初衷。不過山鬼非人,心中沒有俗世規(guī)則約束。就算書生舍棄一切與她廝守,日后也必將因為觀念不同而分道揚鑣。”
李半初萬萬沒有想到,阮柒心中的結局會是這樣。
“那師尊以為,李無疏若沒飛升,你與李無疏能長相廝守嗎?”
阮柒臉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樣。但李半初知道對方雙眼已盲,更隔著厚厚一層黑綾,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無疏是羽化飛升,而非魂消魄散?”阮柒道。
李半初斬釘截鐵道:“他斷不可能魂消魄散。”
阮柒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手掌一翻,便見占滿正面墻的書架震動不止,像被無形的手飛快翻動。
不過片刻,書架積灰的角落中飛出一本舊書冊,嘩嘩作響地落在阮柒手邊。
李半初不明就里。
阮柒取書作甚?又看不了。
阮柒卻并未翻看手邊的書,而是對他道:“半初,你小小年紀,倒是博覽群書。這是你說的書嗎?”
李半初取過他手邊的書,藍色封皮上以隸書寫著“山鬼”二字。
“確是這本不錯。師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書?”
“舊天道下,世間諸事載于《衍天遺冊》,過去未來,皆過我目。《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止戰(zhàn)之印未碎,李無疏才不過十七八歲。”阮柒微妙地停頓片刻,蒙著的眼睛轉向李半初,“當時你的年紀應該不大吧,半初?”
年紀不大,卻能在《山鬼》剛問世時就買來看過?
燈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燈花。
阮柒這番話說完,李半初方知自己說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這一瞬心思百轉,無數說辭沒法圓上這一出。
正在這時,窗外驟然亮如白晝,仿佛有人將太陽搬到了院子里,刺眼異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來:“皮影戲來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戶紙上映出的,不是紙剪的皮影戲,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開門讓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絕非山中鬼怪。”
“《滄海月明歌》出到了第二十八冊,凈緣讓書行那邊送了一套過來。你喜歡的話,我陪你從頭再看一遍。”阮柒對著魂火說。
李無疏這才知道,對方是翻給自己看的。
為了看書,他挨坐在阮柒身邊,桌上兩只拴了紅線的手也挨得很近。
只要他稍微動一動指尖,就能碰到對方的小指。
李無疏側過頭,發(fā)現(xiàn)阮柒肩頭的魂火變成了藍色,濃郁又黯淡。
那情緒像是感染到他,讓他喉嚨發(fā)緊。
隨后阮柒眼底濕潤地凝望著桌上的魂火:“無疏,你哭了嗎?”說完,淚珠從他頰邊飛快滑落,不留痕跡。
阮柒為何這么說?
哭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只見阮柒神色淡漠,仿佛剛才落淚的人與他無關:“你變得愛哭了。”
李無疏忽然涌起一股沖動。
他想要靠過去,把臉埋進阮柒懷里。
這個突如其來的沖動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不是把對方當做師尊了嗎?
可是世上有哪對師徒,用紅線拴著彼此?
阮柒手上又翻過一頁,微笑著替他找補:“這書里的故事,確實動人。”
翻完書,他收回的手搭在桌邊,正挨著李無疏的小指。
魂火在琉璃燈盞里躍動如金蝶,撲朔迷離。
案頭玉身刻了一半,面貌未定。
李無疏坐在夜色里,想到那句詩——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