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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人若無心

    “當真是沒有想到,居然是一幅畫成了精!你們懂小生現(xiàn)在的心情嗎!小生感覺文思泉涌!但凡有支筆,《山鬼》下半冊這不就有了!”

    啪——

    聽到潁川百草生這番豪言壯語,銅板即刻把自己記賬的筆丟給了他。

    潁川百草生頓時閃爍其詞:“咳……這只是一種夸張的修辭手法,并不是說小生真的要寫。”

    銅板唾了他一口:“太監(jiān)!”

    “你這毛都沒長的死小子!你知道‘太監(jiān)’是什么意思嗎?”

    李無疏和阮柒一回來,無心苑就熱鬧起來了。

    銅板心情好,大展廚藝,做了一桌子點心小食,連珍藏的泡菜都端了出來,因此凈緣元寶等都來蹭吃蹭喝。

    天氣晴好,眾人圍坐在院中石桌邊。

    凈緣拍了拍腿:“聽說孟宸極腿斷了。我差人把我那閑置的輪椅送給他,本是一番好意,卻不想,被他退了回來。還寫了長信罵我。”

    元寶抓著剛出鍋的石蟹,吃得滿嘴滿手都是蟹肉蟹黃。

    出家人不沾葷腥。凈緣道了聲佛號,扭過頭去。

    隅陽古道。

    荒郊野風,塵沙漫漫。

    仰看日頭,只得見一個虛影。前后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一間破爛酒肆獨立古道邊,無所依靠。

    凌原看著這片景色,頓感前路未卜,悲從中來。

    “李半初是個敞亮人,若是李無疏再世,必當如他一般胸懷磊落,寬度容人。輸給他,我心服口服。”凌原嘆了口氣,看向對面冷眉冷眼的莊瀾,“莊瀾兄,你我都是拜師不成的落選者,同病相憐,如今沒了競爭關系,便不用這般冷眼相對了吧。來一杯?”

    他說著,給莊瀾滿上。

    莊瀾摸著酒杯沒喝,滿臉心事。

    凌原知道他與自己抱有同樣心事,搖了搖頭:“莊瀾兄今后有何打算?”見莊瀾猶豫著不開口,他便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往南,上劍宗求師。我自幼鐘愛于劍,拜入衍天宗其實并非我的本意,只是阮柒‘仙道第一人’聲名太盛,所以來湊份熱鬧。現(xiàn)在想來,這等隨波逐流的行徑著實可笑,拜入‘馮虛劍’江卿白門下,或許才是我應行之路。”

    對面的少年見他對自己傾吐心聲,臉色稍緩:“我打算往西北,上太清宗拜師。”莊瀾道。

    凌原面露異色:“太清宗?太清宗不是為了避戰(zhàn)禍,舉宗避世不出了?”

    曾經盛極一時,將全天下畫地而治的道門十一宗,如今早已七零八落。

    藥宗、太素宗、靈樞宗三宗被滅。

    太息宗棄道從俗,在九儀宗的輔佐下,終是掃平天下,少宗主孟宸極成了當今大梁國的國君。

    太微宗、劍宗、神機宗、九儀宗仍廣招門徒,傳道于天下。衍天宗與它宗不同,一脈單傳,阮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向巋然不動。

    而太清宗、玄天宗、天心宗則封宗避世,隱而不出。

    時易世變,而今以無相宮為首的七門八派遍地開花,紛紛崛起。道門的這番際遇,老一輩人提起來都要為之唏噓。

    莊瀾拜入衍天宗不成,居然打算往西北,叩問太清宗緊閉的大門,此去一路,不知會遇上多少艱險困難。

    “心誠所致。衍天宗都不懼一試,怕它太清宗?”莊瀾目光流溢著堅定,想必是打定了主意。

    “好!”凌原不禁大聲贊嘆,對這個同病相憐的落選者萌生更多惺惺相惜,“好好好!這頓酒我請了!就當為你踐行!希望你我二人將來各自闖出一番天地來!十年后的今日,我們再相約此地,豪飲一番如何?”

    莊瀾端起酒杯,一向冷峻的年輕臉龐終于流露出笑意:“請!”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兩個少年豪情萬丈,痛飲十壇。

    凌原喝得盡興,先前的失意一掃而空,猶覺不夠,踩著板凳大聲讓店主再來十壇。

    “你整日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我看了厭煩!這樣笑出來討喜多了。”他想了想,又問,“難道你之前那樣端著,也是受人指點?”

    莊瀾神情一頓,隨后露出疑色:“你也是受人指點?”

    凌原唉聲嘆氣,向他講述自己的經歷:“我跟家里護院學了點本事,后來他們那點本事教不了我了,我就悄悄離家,打算拜入仙道正派,尋求一番機遇。鄱陽湖畔遇到一個神秘的家伙,他指點我往無相宮拜阮仙師為師,更讓我投其所好,模仿李無疏少年時的模樣,如此勝算更大。”

    莊瀾面色微沉,追問他:“你還記得,那人什么模樣?”

    “他藏頭蓋臉,我看不清,只記得他脖子這里有個指甲蓋大的胎記。”凌原朝脖子比劃了一下,又問他,“你也遇到了么?看樣子,你是模仿李無疏青年時的樣子?他是不是說你本來氣質就頗似李無疏,稍加心思便能讓阮仙師想起故人?”

    “嗯。”莊瀾自嘲笑道,“畫虎不似反類犬罷了。”他說罷,又向店家催促道,“店家,酒還不上么?”

    他這一催,十壇酒很快送了上來。

    凌原道:“這間野店就這咱們一桌人,上酒還這么慢。”

    店家連聲道歉。

    凌原不免多看他一眼:“這么熱的天,你還穿這么嚴實?”

    店家把領口又往上提了提:“原上風大,小的身上容易起風疹。”

    說罷,陪著笑回到了后廚。

    “我倆這是走了彎路!模仿別人倒不如做自己快活。離開無心苑,我現(xiàn)在覺得有如新生!”凌原與莊瀾碰了杯,朗聲道,“來!干了這碗!祝莊兄前程似錦。”

    莊瀾穩(wěn)住差點被撞翻的酒碗,正欲一飲而盡,忽然被凌原用劍柄按下。

    “別動!”

    一抬頭,只見凌原臉色凝重地端詳酒碗。

    “這酒有古怪……這是間黑店!”

    說罷,他拔劍將酒壇并酒桌劈了個粉碎。

    這邊酒桌剛碎,后廚便跳出四五個兇神惡煞的歹人,將他們圍住。

    莊瀾也拔出劍來,與凌原背對背應敵。

    “踢到爺爺你們算是踢到鐵板了!”凌原大喝一聲,朝歹人們殺去。

    兩個少年不過片刻就將這間黑店殺了個穿,幾名歹人被他倆困成一個個粽子,掛在墻頭嚎啕求饒。

    臨別時凌原還津津樂道:“今日不但得一知己,豪飲一番,還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真是暢快!”

    莊瀾笑笑:“凌兄此去劍宗,萬務珍重。”

    聽他叫自己“凌兄”,凌原不由一愣。

    “方才若非凌兄提醒,我已經中招了。”莊瀾解釋道。

    凌原頗為不好意思,撓了撓頭:“也祝瀾弟鵬程萬里!”他擅自換了個更親切的稱呼。

    畢竟相處了幾個月,雖然期間針鋒相對,兩人都不由得產生許多不舍。

    兩位少年將要在這條道上分手,各奔東西。

    扭頭時看到天邊孤鴻,凌原竟感到鼻子發(fā)酸。但他覺得自己既然是被稱為“凌兄”的那一位,更不能比對方先顯露脆弱,于是便頭也不回,順著古道大步邁去。

    再見面,恐怕等到十年后了。

    天將夜,凌原還未找到能夠夜宿的人家。莫說人家,連個遮蔽破舍都沒有,只好尋一個山洞暫且將就一晚。

    剛安頓下,外面就電閃雷鳴,下起雨來。

    望著雨水在山洞外匯集成小溪,他感慨道:“一滴雨都沒淋著,真是天道助我。”

    生好了一堆篝火,凌原便在旁邊石頭上鋪開一封信紙,準備給家人朋友寫信。

    不知多久,雨都沒有停歇的架勢。

    寫完信時已經很晚,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將信紙取過又過目一遍,吹干后便好好疊起。

    剛一抬頭,山洞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閃過一道黑影。

    許是借著火光埋頭太久眼花了,他揉著眼睛往洞口走去。

    這一次,眼前閃過的不是黑影,而是一道快如閃電的銀光。

    他愣住。

    那是一道劍光。

    讓他驚愕的不是劍光,而是握劍的人——來人竟然是他剛拜了把子的好兄弟,是他白日里并肩作戰(zhàn)懲奸除惡的好友,是經他一番善意提醒躲過一劫的“瀾弟”。

    更讓他驚愕的是,莊瀾的劍,比二人并肩作戰(zhàn)那時,還要快上十倍。

    “瀾……弟……”他張開嘴,這才感到,自己喉間有溫熱的液體咕咕往外冒。

    撲通一聲,凌原倒在地上。

    意識熄滅之前,他只來得及浮現(xiàn)一個念頭——約好十年再聚,這么快,又見面了。

    莊瀾熟練地甩開劍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兩次了。”他對身后穿著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陽湖畔,隅陽酒肆……面對這種蠢貨都能敗露行跡,你是不是應當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莊瀾磕頭求饒。火光映在他臉上,如果凌原還活著,他圓睜的眼睛會看到這人脖子上有個指甲蓋大的胎記。

    “再有一次。我會替主人處理你。”莊瀾冷聲道。

    *

    因怕路上耽擱,阮柒與李半初比天心宗開啟的日子還要早了七天啟程。

    橫豎時間寬裕,兩人優(yōu)哉游哉,趕著輛馬車,順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李半初拿著幾封信,拆開一閱,便開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阮柒道。

    “在看李刻霜給我寫的信,‘半初師弟,見信如晤’……哈哈哈哈,聽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習慣。”

    “你習慣他什么語氣?”

    “……”

    “你與他相識不過幾天,倒是熟絡得很快。”

    “咳咳……”

    很難說阮柒這是無心之問還是意有所指。

    但阮柒并未與他為難,轉而問道:“信上寫的什么?”

    “他一天給我傳三封信,都是問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術法所傳,半個時辰便能送達,除非結界相隔。

    “這小子認定我就是……”李半初忽然將話止住。

    認定是誰?自然是李無疏。

    阮柒頷首道:“你的骨相與無疏確實相似。”

    李半初啞然了片刻。

    原來這家伙還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阮柒好像很喜歡摸他的臉,原來是在摸李無疏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阮柒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會像李刻霜那樣糾纏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難糊弄多了。

    “霜師兄給你也寫了一封。”

    他遞給阮柒一封信。

    阮柒慢吞吞拆了信紙,又遞還給他:“看不了,念給我聽。”

    李半初知道他還是得來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見信如晤。李半初和李無疏,我定要帶一個回太微宗,你看著辦吧。’”

    讀罷,他抬眼看向阮柒。后者只是不聲不響。

    不知阮柒心里在想什么,該不會是在盤算著,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煩吧?

    “究竟有多像,才讓他如此惦記。”阮柒幽幽說道,“只是可惜,我雙眼已盲。”

    大家都看過了李半初的模樣,只有阮柒不曾看過。

    他指尖微動,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這個弟子的骨相,但這沖動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李半初的師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李半初渾然不覺,低頭去翻信件。

    “哦?這里還有一封凌原給我的信。他說他考慮數日后,決定去劍宗,拜江卿白為師。我看他用劍資質不輸白術,是個可造之材。你說呢,師尊?”

    “……”阮柒只是淡淡“嗯”了一聲,許久之后,他忽然沒頭沒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嗎?”

    這么大的雨,若有人殺人藏尸,大約也不會留下痕跡吧。

    李半初身為天道,竟沒預感到這場瓢潑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為。阮柒仍然說:“不夠。”

    他漲紅了臉,翻身掐住阮柒脖子:“我要怎樣你才相信?”

    阮柒抬起手,手指在他臉頰劃過,溫柔又悲涼地問道:“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裝出容易滿足的模樣?你明明想要我回應你,你裝作不在乎,裝清心寡欲。你總說你會永遠陪我,永遠等我,你知道我有多心急?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急著回到你身邊!”

    “對不起。我現(xiàn)在知道了。”

    “……”沉默當中,李無疏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你知道了,就沒有任何表示?”

    “我很開心。”

    李無疏睜著空濛的雙眼,雙腿在他身體兩側屈起跪著腰腹試圖造次:“教我。”

    “什么?”

    阮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對方贈他的這雙眼睛極好,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張面容各處漂亮動人的細節(jié),還有漲紅的臉頰,因為情動而劇烈起伏的胸口。

    像山巔雪,云中月,能夠擁有已是幸運至極,哪有人敢要更多?

    “教我如何證明。”李無疏探手撫摸阮柒散落枕邊的長發(fā),“教我如何愛你。”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三尺之寒

    上官樞失蹤月余,九儀宗群龍無首,宗內各方勢力開始內訌。

    就在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的時候,司徒衍提著上官樞的頭提前終結了這場腥風血雨。

    停云閣事變之后,司徒衍在道門聲望跌至低谷,緊接著又被梁國全境通緝,可以說是孤立無援。

    她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堂而皇之地拎著上官樞的頭闖進九儀宗,無異于自尋死路。

    事情過于離奇,以至于九儀宗對她的闖入毫無防備。

    然而司徒衍帶來的不止是上官樞的項上人頭,還有一則石破驚天的消息——

    上官樞是被李無疏所殺。

    九儀宗上一任宗主柳無雙,因意圖謀害李刻霜,被暗中保護的李無疏當場誅殺。雙方就此結仇。

    才過去不過十二年,又一任宗主死在李無疏劍下。

    原本人人離心的九儀宗頓時群情激奮,將矛頭指向太微宗。

    司徒衍柳暗花明,為自己博得一尊靠山。

    再一次見到這位傳奇毒士時,無名都不禁要為她擊掌。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于無聲若有如此野心與心計,還愁得不到漱玉真人嗎?”

    司徒衍最忌諱聽到這個,眼中流出怨毒之色來。

    阮柒有事出門,但雙眼不方便,出一趟門頗為麻煩。

    臨走前他對銅板千叮萬囑,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莊瀾兩名少年不請自來,自說自話,將顧守無心苑的重任包攬了下來。

    目送那道縹緲莫測的背影離開,兩位少年各自興嘆。

    凌原道:“我?guī)煾干矸ó斦娓呙睿灰娝~出幾步,人已經走沒影了。不知我何時能學到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guī)煾浮!?br />
    凌原只作不聞,又道:“我?guī)煾鸽p眼不能視物,為何能行走自如?還總能分得清來人?你瞧他從來沒搞混過我倆,就跟開了天眼似的。”

    莊瀾頓了頓:“他從未主動與你我說話。”

    凌原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頓時無言以對。

    莊瀾抱劍杵在無心苑門口:“開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據說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夠看清人的因果牽連,命魂明弱——不,應該說是感受到,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見的。”

    凌原嘟噥道:“這么玄乎。”

    李無疏也坐在院墻上嘟噥,這么玄乎。

    他知道阮柒這趟出門是去做什么。

    阮柒要親自去梁都,幫李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討厭的人背地里為他千里奔波,該會作何表情?

    想到這里,李無疏是一刻也沒法待這兒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給李刻霜聽,瞧瞧他的反應。

    無心苑有黃昏結界,更有一左一右兩個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問題他倆總會喊人吧!

    誰承想,李無疏正要離開,一道人影快如旋風襲向院門。

    幸好他還沒走!

    他往院墻下看去,兩個少年都是驚慌失措,驚惶拔劍彈開人影。

    “什么人?!”

    “鼠輩!憑你也配惦記參陽仙君遺留的金身!”

    “哈哈哈……”

    來人爆出一串笑聲,身形停穩(wěn)在黢黑夜色當中。

    無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襲無心苑的,是個蒙面黑衣男子,中等個頭。

    李無疏從他持劍的姿勢便能看出,是個高手,恐怕還不在李刻霜之下。

    莊瀾顯然也瞧出對方修為精深,到了嘴邊的贊嘆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憑你們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攔我?阮柒不如在這拴一條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說我不如一條狗?!”

    “錯。”黑衣人道,“我說的是你們兩個加起來,不如一條狗。”

    “你——”

    “閉嘴!”莊瀾黑著臉,喝止了凌原。

    李無疏也黑著臉。

    到底是誰說這倆傻小子像自己的!他李無疏何曾在嘴上吃過虧?

    他要找出那人,奪其氣運,讓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沒有瓤。

    兩位少年相互對視一眼,各自握緊手中的劍,看樣子是要與對方一決高下。

    “什么?為什么不喊人?!”李無疏在墻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聽見,只聽兩位少年各自低語。

    “若是擊敗此人……”

    “……必能讓仙師對我刮目相看。”

    李無疏一拍腦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視。

    黑衣人萬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過來,一劍撂倒兩人。

    兩聲慘叫之后,他沒有多余行動,直沖院門而去。

    誰知靜若無人的無心苑忽然院門洞開,門板砰地一聲摔在墻上。

    “?!有人?”

    黑衣人剎住腳步,驚疑不定,不敢上前,向兩個嗷嗷滾地的小崽子問道:“你們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嗎?院里的是什么人?!”

    兩少年對視一眼。莊瀾腦子靈活,連忙接茬道:“這院里住的是阮仙師與他道侶,你說還能是誰?”

    阮柒離開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阮柒的道侶——李無疏。

    “李無疏飛升十年,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忽然蘇醒。”黑衣人聲音一頓,“難道說傳聞有假,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從來就沒有重傷昏迷過,只是一直在此隱居?”

    莊瀾見他入鷇,有意繼續(xù)引導。

    還未說話,又聽黑衣人道:“不對!那么多人前赴后繼光顧無心苑,為何從沒傳出李無疏尚還清醒的半點風聲?”

    莊瀾哼笑了一聲,陰惻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傳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滅口了。

    凌原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小子裝腔作勢還挺像回事,但是大敵當前,強忍著沒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當真起了一層冷汗。

    李無疏則是捏了把冷汗。

    剛才把門吹開是他情急之舉,現(xiàn)在看來頗有點作用。這兩個小子也還算聰明。

    只不過這出唱的是空城計,難保對方不會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試探著又往大門邁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還不快逃命去!我?guī)熌镉衅鸫矚猓⌒乃缢榱四悖 ?br />
    李無疏還在想應對之法,聽到“師娘”兩個字,頓時兩眼一黑。

    只聽莊瀾斥責他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滿嘴瞎話……”

    李無疏滿心贊同。

    莊瀾又繼續(xù)道:“那分明是我?guī)熌铩!?br />
    李無疏:“……”

    黑衣人哪管這兩人之間糾葛,一心只想闖進無心苑內。

    別無他法。

    李無疏長袖一拂,又召起一陣風來,成千上萬片竹葉被風揚起,從院內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李刻霜發(fā)招斬下的竹葉,片片都還是蒼翠之色,片片都帶有滿溢的劍氣!

    黑衣人驚懼地后撤一步:“可惡!當真如此!”

    李無疏是什么人?

    當年洛水之約,他一人應戰(zhàn)六宗頂尖高手,對面連番上陣,李無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風。

    若他真的醒著,區(qū)區(qū)毛賊,還不是彈指灰飛煙滅。

    夜色中,竹葉帶著濃烈劍意鋪天蓋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險,剛被竹葉挨著片衣角,便轉身逃之夭夭。

    莊瀾凌原紛紛松了口氣,相互攙扶著到墻邊坐下。

    李無疏也松了口氣。

    凌原道:“你倒算機智。”

    “比起你來是要好些。”

    凌原發(fā)出不屑輕嗤,又疑惑道:“為何會突然起風?莫非真的是參陽仙君在天有靈。”

    李無疏早已躍下墻頭,去查看兩個少年的傷勢。

    他腳步頗急,一腳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遠去,發(fā)出叮叮脆響。

    上面的繩斷了半截,想必是從黑衣人身上掉下來的。

    對方逃跑時,玉佩系繩被哪片帶著劍氣的竹葉割斷了,在落在這里。

    然而,玉佩與青石板地面撞擊的脆響讓李無疏愣了一下。因為那感覺太不同尋常。

    原地停頓片刻,他才意識到不尋常的根源——

    按說他除非有意挪動,一般觸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無意間踢飛出去。

    他滿心狐疑地將玉佩撿了起來。

    玉佩通透細膩,玉質純粹,富有靈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塊空白的扁圓牌子,隱有花紋點綴邊緣,中間什么都沒有刻,像個半成品。

    然而,就當李無疏將它撿起后,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燭。

    只見玉佩空白的中央驟然出現(xiàn)了一些筆畫,隨著微光閃爍,一個字逐漸成型——

    一個“李”字。

    李無疏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發(fā)熱。

    這是……認主了?!

    這顯然并不是什么尋常東西,而是一件法器。

    上面刻著的花紋如同符咒,與其說是“玉佩”,倒不如說是一枚“玉符”。

    “什么人?!”

    “誰在那兒?”

    莊瀾凌原同時沖著李無疏的方向大喊。

    李無疏顧不及細看手里的玉符,轉頭望向兩個少年。

    “你們兩個,看得到我?”

    *

    “那是十年前,澤蘭君血戰(zhàn)萬魂煞時,為自己準備的一件仙器至寶,乃是他用來護命的寶貝,萬不得已才會啟用的一條退路……至于他后來為何沒用上,仍是身隕于天劫當中,就不得而知了。我們的人把涓流鎮(zhèn)遺址掘地三尺才找到澤蘭君遺留的寶物,轉眼卻叫你太微宗的人給劫走,雪晴真人,您不該代表太微宗給個說法嗎?”

    江問雪坐在上首,讓人給特使看茶,溫聲細語詢問道:“既然是澤蘭君遺留的寶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門來討要說法?大人是澤蘭君的親眷或同門嗎?”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澤蘭君又何來親眷?我等憑本事尋到寶物,自當成為寶物的主人。”

    “那劫走寶物之人,不也是憑本事?”

    特使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江問雪語氣自然,從那張清甜率直的臉上無論如何也瞧不出半點譏誚的意味,教人無從發(fā)難。

    好在江問雪沒有繼續(xù)叫他難堪,轉而又問:“這究竟是件什么樣的寶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塵符’,煉制方法極其復雜,據說是衍天一脈的不傳之術。‘避塵符’一旦啟動即刻認主,能讓人瞞天過海,遁出天道法則。”

    江問雪奇道:“這樣便可以保命?”

    “這就好比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瞞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數,改換身份之后,不就逃過這場劫數了!”

    “當真有這種效果?連天劫都可逃過?”

    “那是!我們國師一開始懷疑澤蘭君并非如世傳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無人能夠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誰知道還是被我們找到了那塊‘避塵符’,看來他當時并未啟用此物……”

    “這等寶物,確實稱得上仙器至寶。”江問雪嘴上這么說,心里想的卻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這件寶物給自己改命。

    “不過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話頭轉了個彎,“‘避塵符’一旦認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過去的身份,否則會遭遇極大的反噬。”

    “雖不得已,卻是可以保命的寶物。”江問雪道,“秋暝。你上庫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貴宗庫房也藏有這等奇寶?太微宗不愧為天下第一大宗,當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庫房找本《參陽劍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轉向臉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參陽劍法》乃是我宗至寶,師叔祖李無疏正是將此劍法參透悟透,才得以劍法大成,得道飛升。既然國師痛失至寶,我宗便以寶物相贈,望國師萬勿推拒!”

    特使:“……”

    阮柒輕輕擁抱了他一下,又退開。

    李無疏只感到面前忽然空了,在黑暗中胡亂抓了兩下,都抓了個空。

    這兩下讓他的心沉到谷底。

    “阮柒!”

    最后是阮柒撈住他亂抓的手。

    他嘴唇顫抖,心慌意亂,懊悔不已。

    就在他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門外傳來咚地一聲。

    那聲響格外刻意,仿佛是故意要打斷他們,提醒有人來了。

    來人揣著把劍,雙手環(huán)抱胸前,蹬開了大門:“唉,最煩看到這種!搞得好像少了我世界轉不了似的。”

    “霜?”李無疏聽出了來人。

    李刻霜撣了撣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塵:“是我,半初師弟,你雪中送炭的霜師兄。”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錯安九州

    “八荒玄同陣”具有七十二個陣腳,分別對應七十二派掌門信物,嚴格按照上官樞的陣圖分布中原各地。

    陣法一旦啟動,便是要以整個中原百姓為祭,為司徒衍的飛升之路做鋪路石。

    李刻霜并沒有這陣法的陣圖。

    好在凈緣將錢莊開到七十二派左近,一個不落地緊咬著對方。自然知曉陣腳的大致分布。

    凈緣在最快時間為李刻霜規(guī)劃好了路線,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毀去這些陣腳。

    這一路好些宗派都不知自己只是被司徒衍利用,抵死守護來之不易的掌門信物。

    李刻霜一路披荊斬棘,由北而南,接連挑翻二三十個陣腳,解放大片區(qū)域。

    但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司徒衍也在做同樣的事,然而他們卻不曾在中途相遇。

    凈緣看到司徒衍留下的殘跡,嘖嘖道:“曾經對她言聽計從的走卒,竟如此痛下殺手。”

    “現(xiàn)下怎么辦!一路都沒有遇上,要怎么阻止那個紙片精!”李刻霜道。

    他殺得渾身浴血,御劍而起時,往地面滴落血雨。

    反觀凈緣,因為不善打斗,只好在旁邊指點江山,渾身干干凈凈,甚至還抱著個暖手爐。

    “你閉關這陣子,修為確實大有進益。”凈緣話鋒一轉,“但你不會真的以為憑自己能阻止司徒衍吧?她身懷兩件仙器,跟你平時遇上的那些精怪可不一樣。況且人家還有腦子。”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沒腦子嗎?”李刻霜張大了清澈的雙眼。

    “司徒衍順淮河而上,最終必要前往陣眼處。陣眼有阮道長和無疏師弟去解決,你我著什么急。好好解決分內的事就行。”

    凈緣平心靜氣地轉動佛珠,清癯的面容古井無波。

    散盡家財的他,在世上已經了無牽掛。

    李無疏回想自己這一生,正如潁川百草生寫的諸多傳記和話本,只有一半殘卷。

    波瀾起伏之后,又以一個個憾事收筆。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阮柒將他攔在這里,又是試探又是威壓,被他一句話盡數擋了回去,臉色不大好看。

    覆在臉上的溫度離開了。

    阮柒撤回了手,也一并松開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間一撈,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異地,那觸感和眼前少年的臉頰一樣溫涼滑膩。

    玉符認了主,上面刻著李無疏新取的假名。

    “李半初……”

    阮柒喃喃念道,語氣里多少帶有一絲得而復失的不甘。

    “這是李無疏給我取的名字!”

    李無疏連忙趁熱打鐵,同時在心里編出了一整套說辭。

    見阮柒的神色有所動搖,他繼續(xù)道:“我原是天地之間一縷精怪游魂,記憶模糊,靈識混沌。經李無疏點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間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來報恩,誰想李無疏重傷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阮柒摩挲著那枚玉符:“他倒與他師父一樣,給人取名都與自己同姓。”

    李無疏自幼與父母離散,名字是師父李期聲取的。

    李期聲還有個養(yǎng)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取名李刻霜——沒錯,就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給收養(yǎng)來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門傳統(tǒng),而道門各宗,數太微宗最喜歡收養(yǎng)孤兒,導致當時半個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當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劇下降,因為后來的不少弟子是為宗門名望而來。

    李無疏給自己點化的野魂取姓為“李”,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見阮柒又信了五分,李無疏揣著忐忑,繼續(xù)道:“我那時居于山野,不曾見過旁人的模樣,修煉人身時便照著李無疏的模樣修了。”

    怕阮柒對這說辭不滿,他端詳許久,也沒瞧出對方的喜怒。

    “師父……”

    阮柒聽這一聲“師父”,握著玉符的手終于松了,與他拉開距離。

    發(fā)乎情,止乎禮。

    “你是個什么精怪?”阮柒問道。

    “我……我不記得了。”

    “李半初……”他把這名字又在嘴里滾了一遍。

    李無疏拽拽他的衣袖,語氣討好:“師父,我原身不是人,你還愿意留我嗎?”

    這聲“師父”才多喊了兩句竟益發(fā)順口,他這會兒喊起來,心里再無半點抵觸。

    對方在他頭頂輕輕一撫,當是默許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來。許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當心別被人捉去煉丹。”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阮柒囑咐了這么一句,便轉身離開。

    無心苑實在不大,他身法縹緲,三兩步就回了東廂。房門在他身后“吱呀”闔上。

    李無疏背靠檐柱,看著緊閉的東廂房門,尚未回神。

    這就放過他了?

    敢情面子還是給李無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無心苑仍是黃昏之景。

    時光流到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風吹竹動,庭燈晏晏,都有無名的沉滯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無心苑西廂。自己則挪到東廂,與道侶同住。

    他在無相宮位份最高,卻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與無相宮沒有牽連,自是不能安置在無相宮內。而宮內只有這方僻靜的小院,獨屬于他和李無疏兩人。

    從前寥寥可數的幾天太平日子,李無疏喜歡與阮柒待在這間院子里,坐在屋頂聽風觀雨。

    阮柒喜靜,不愿插手紅塵是非。

    李無疏本以為昔日一切塵埃落定后,阮柒會避世歸隱,誰知他向凈緣禪師要下這間小院。作為代價,他竟愿意接任宮主之位,繼續(xù)沾惹俗世的煙火。

    更甚者,最出塵絕世的人,深入最具煙火氣的街巷市井當中,為李無疏一句無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脈的年輕修士喟嘆不已!

    同時眾人對這位新弟子也充滿猜測與遐想——畢竟凌原與莊瀾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一個寂寂無名的李半初竟能蓋過這兩人,必定不是凡輩。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門儀式卻甚是簡陋。

    他給阮柒奉上一杯拜師茶,就當是入了門。

    若說還有什么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師父讓他給李無疏也奉一杯茶。

    參陽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還在喘氣,與一具尸體無異。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個過場,做做樣子。

    李無疏隔著簾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師娘嗎?”

    阮柒被茶嗆著了。

    “也喊師父罷。你不是曾得他指點?”

    真是荒謬!

    李無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師父。

    為了區(qū)分“師父”和“師父”,他決定喊阮柒“師尊”,喊自己“師父”。

    “師尊,我占了你的臥室,你晚上豈不是要來跟師父擠?”

    “無妨。他不介意。”

    “既然師父不介意,師尊過去幾年為何都與他分居?”

    “……”

    阮柒不說話,但李無疏太好奇了。

    “師尊,我聽聞你與師父生死患難,相濡以沫,是一對神仙眷侶?你們?yōu)槭裁捶址克俊?br />
    阮柒還不說話。

    李無疏孑然一身當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話說不完。喜歡跟前跟后,追著阮柒問一些對方不想回答的話。

    像一艘橫空而來的舟楫,攪動無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沒奈何,偶爾也會回答兩句,話逐漸便多了。

    銅板倒很喜歡這個新來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約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銅板師兄”。

    除此之外,無相宮中還有“元寶師兄”“白銀師兄”“算盤師兄”……

    “感覺你來了之后,宮主心情好了不少。”銅板在院門邊支了個爐子煎藥,拿蒲扇扇得煙氣裊裊,滿院藥香。

    “他幾乎半張臉都被遮著,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來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東廂房的時辰變短了。”

    “那是當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門口念《藥宗結丹要訣》。”

    說這話時,李無疏正拿著本《道門通鑒·其一》——當然,只是書殼,里面包的實際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話本,《侯爺他悔不當初》。

    “怎樣?你來了幾天了,宮主教你本事沒有?”

    “沒有!”李無疏苦著臉道,“他給了我一根竹竿,讓我每日練劍三個時辰。”

    “哦?”銅板瞪圓眼睛,滿眼欽慕,“難道是《步虛劍法》?看樣子宮主對你很是器重,一上來便授你絕學。”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虛實交錯變化詭譎的《步虛劍法》,才又被稱為“步虛判官”。

    “銅板師兄有所不知,《步虛劍法》十分精深,要求修習者對衍天宗心法道術融會貫通,非一般人可以習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著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練什么?”

    李無疏將書合起,往臺階上一拍,恨恨道:“是《參陽劍法》!”

    這輩子都逃不過練《參陽劍法》的命!阮柒這是把他當李無疏的弟子培養(yǎng)了嗎?

    銅板恨鐵不成鋼,直嘆氣。

    他把煎好的藥用紗布過了三遍,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藥爐,將碗遞進李無疏手里。

    “半初師弟,你得在宮主面前多多表現(xiàn),好讓他早日傳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寶算盤他們還要靠你庇護。你把這碗藥送去東廂房罷。”

    李無疏訝然:“師尊他病了嗎?”

    “是給參陽仙君的藥!”

    “哦……”

    李無疏端著這碗熬得黢黑的藥,來至東廂房。門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聲巨響,湯藥頓時潑了小半碗。

    銅板端著藥爐正欲出院門,看到這一幕差點把爐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壓低聲音罵道。

    李無疏捂著起包的腦袋嘶地吸了口氣,這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不比從前,有了實體后便無法自由穿門而過。

    “半初嗎?”阮柒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皩⑺幏旁谧郎霞纯伞!?br />
    推門進去,只見阮柒端坐在矮幾邊,一卷白宣紙攤開在他面前的矮幾上。

    邊桌的香爐里點著一味特別的香,氣味甘苦清幽。

    烏衣墨發(fā)在草席上隨性鋪開,有著別樣風流。他只是隨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幾筆勾勒的水墨圖,意境超然。

    李無疏才將藥碗放下,又聽阮柒道:“過來。”

    走近案幾,足有四尺長的宣紙上面寫滿了字,上面墨跡還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無疏一時未能看清上面寫的什么。

    還待細看,忽聽阮柒朗聲念道:

    “天地化均,萬治其一。淵靜藏珠,神鬼俱服!”

    接著他朝矮幾上一拍,那四尺長的宣紙便凌空飛了過來,繞在李無疏周身旋轉。

    一股柔和而剛勁的力量將他托起,他整個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動彈。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無風自動,遮眼的黑綾與青絲一并在腦后飛揚舞動。

    只聽他一聲清叱:“現(xiàn)!”

    李無疏感到一股靈力從百會灌入體內,游過之處泛起一陣飽脹酸澀感。

    靈識內忽然響起阮柒的聲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過來,阮柒在替他這個不知來路的精魂找尋原身!

    “師尊!放我下來!”他在靈識內與阮柒直接對話。

    “噤聲。”

    “想不起來不打緊的!真的不打緊!我做野魂做慣了,若是想起前塵往事,興許反成負累。”

    李無疏慌張不已,生怕阮柒這一查探,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對面床上躺著的那位有什么關系。

    到時候他又要編出什么理由來糊弄阮柒?

    萬一不等他編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為一縷孤魂。

    “嗯?”阮柒在他靈識內發(fā)出一聲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邊。

    李無疏見他又將手伸向自己腰間的玉符,心中警鈴大作。

    正在這時,屏風后李無疏的肉身忽然從喉嚨里吭了一聲,嘴角溢出一股暗紅鮮血,順著臉頰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無疏!”應惜時所使運針之術已臻化境,方才那一招足見真章。倘若被這十數枚針刺中腦后要穴,怕是要去小半條命。

    正在這時,一柄純黑長劍斜插過來,上下一通胡攪,將竹針一根不漏,盡數彈飛。

    李無疏無須去看,便猜到此劍主人,忙抱怨道:“霜,你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出現(xiàn)。”

    “什么!我來救你還不好?!”

    “再稍晚半刻,你就可以繼承無相宮百萬家產了。”

    凈緣提了把算盤,冷臉綴在后面:“現(xiàn)在是負債百萬了。”

    李刻霜對百萬家產充耳不聞,因為他看到了城樓上的人。

    他長劍一凜,咬牙切齒。

    “是你!應、惜、時!”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微我無酒

    當初應惜時墜崖而下,眾人當真以為他死了。

    李刻霜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家伙竟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提劍便沖了上去,和應惜時對其招來。

    為了應招,應惜時終于抽出自己那把佩劍。

    這時阮柒才總算得空,將身上竹針逼出。

    “你怎么樣?”李無疏迫切問道。

    他搖頭:“無礙。”

    李無疏知道阮柒這人,鐵打的一樣,任他受了什么樣的傷,回答都是這兩個字。

    于是徑自在他胸腹上摸索了一陣。

    凈緣瞪大了雙眼:“不是,你倆……都不背人了嗎?眼下還臨陣對敵呢!”

    話音剛落,司徒衍再次手起弦動。

    天心宗《秣陵歌序》能通過樂器將靈力化作弦風殺傷敵人。

    李無疏首當其沖,阮柒反手將他撥開,再出劍攔下風刃。

    覆水柔韌的劍身直被擊得“咣咣”搖晃。

    兩人又對起招來。

    李無疏靜觀戰(zhàn)局,忽然說道:“你找的這個幫手不錯。”

    司徒衍冷哼一聲:“現(xiàn)在投降還來得及?”

    “你得意什么?這話我是對應惜時說的。”

    司徒衍一愣,抬頭看向城墻:“什么意思?”無心苑的黃昏結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見慣了黃昏之景,此時的院子顯得別樣開闊。

    李無疏躺在東廂房,李半初躺在西廂房。

    兩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時候就更像了,銅板從東廂來到西廂,都要懷疑自己遇著鬼打墻。

    李半初幽幽轉醒,看到一顆鹵蛋一樣的腦袋。

    腦袋下面是張清癯的年輕面孔,兩頰微凹,著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繡了佛印的袈裟。

    這張臉他很熟悉,但他記憶中的這張臉總是與一襲素淡青衣和一根簡單的檀木發(fā)簪相關聯(lián)。

    他腦中一片混沌,脫口便問:“林簡,你怎么禿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中年書生噗嗤一笑,拍拍凈緣的肩膀:“林簡?真是令人懷念的稱呼啊,林師傅!”

    說話的是潁川百草生。

    太平書行是無相宮下面的產業(yè)。他頂著一對黢黑的眼圈,來書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順便找凈緣敘一敘,說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讓凈緣出面給他寬限幾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邊的小童就跑來報大事不妙。

    三人趕到無心苑,便瞧見了李半初一劍刺破了無心苑的黃昏結界。

    黃昏結界是凈緣所布。

    凈緣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結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幾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設的止戰(zhàn)之印。

    這結界卻被李半初一劍破了,而他所用的劍,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潁川百草生當場笑了出來,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這一笑,把路走窄了。

    銅板指著禿驢道:“這是凈緣禪師,半初師弟,你燒糊涂了?”

    李半初記起來了。

    無相宮實際的掌事者,自號“凈緣”。

    只不過他所熟知的,是他過去的名字,林簡。

    “百聞不如一見。阮道長的弟子,當真是與無疏師弟生得一模一樣。”凈緣捻著琉璃佛珠,左右端詳他的臉,“阿彌陀佛。施主竟知貧僧俗名?你我曾見過面么?

    林簡原屬道門正統(tǒng),靈樞宗弟子,是李無疏的同輩更兼同修。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在獨尊道術的人世間竟悟出了獨門佛法。現(xiàn)在化身“凈緣禪師”,平日喜歡在無相塔焚香念經——如果沒人打擾的話。

    “若非當年無疏師弟點悟,貧僧也不能勘破紅塵,入得此門。”

    李半初點頭:“勘破紅塵,但是創(chuàng)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組織,比道門十一宗加起來還有錢。”

    凈緣面上不動如山,轉佛珠的動作卻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當年林簡在修習道門正統(tǒng)道學的過程中誤入歧途,被靈樞宗藏書閣里的佛法殘篇所吸引,內心一度掙扎不定。后來還是聽李無疏開解,才堅定志向,毅然離開了道門,創(chuàng)立無相宮。

    潁川百草生道:“沒有李無疏,就沒有無相宮。”他從懷里掏出紙筆,拿舌頭舔了舔筆尖,“我要把這話寫進《李無疏續(xù)傳》里,再配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藏書閣佛子窺佛法,李無疏片語渡迷津。”

    凈緣并不理會他,又捻著佛珠問道:“黃昏結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潁川百草生探身道,“咱們仨不都親眼瞧見了?”

    銅板也在旁點頭。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凈緣等在自己床前原來是要問罪于自己,頓時縮進被子里,假裝身體不適:“我?guī)熥鹉兀俊?br />
    “阮仙長在東廂照看李無疏。”潁川百草生道。

    在東廂?

    這是自然。

    這種時候不陪道侶難道來陪這么個便宜徒弟?

    雖明白這個道理,李半初還是略感失落。

    見狀,凈緣連忙道:“你師尊也很關心你,你暈倒后,他立刻就趕來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無疏趕來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嗎?”

    “你是說打破結界之事嗎?”凈緣安撫地一笑,“你當為此慶幸,結界一破,李無疏的情況便立刻好轉了不少。”

    銅板也道:“是啊,宮主獎賞你還來不及。怎會罰你?”

    “當初我倒沒想到這一層,結界阻滯了靈氣流轉,其實不利于無疏師弟養(yǎng)傷。”凈緣不無懊惱地嘆了口氣,“現(xiàn)在這樣挺好,晴雨變換,視野開闊,于修養(yǎng)心性有益。阮道長也該換換心情了。”

    其實李半初內心里也這么覺得,這間院子,實在太悶了。

    潁川百草生拈著筆,贊嘆道:“不愧是阮仙長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紀輕輕,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凈緣的黃昏結界。此招可有名字?”

    “這招是李無疏所授,招名‘云開見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開見日’……”潁川百草生立刻把這招名記在本上,“小仙長,那你與那兩個少俠比劍時,所用之招……”

    “也是李無疏教的,‘藏鋒入鞘’!”

    潁川百草生忙記下,又問:“那你當時說的關于衍天宗那番話……”

    “還是李無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這名頭真好用……

    “不,小生是說,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話再說一遍。”潁川百草生舉著小本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

    “你想聽什么話?”一道沉郁清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對眼睛。

    潁川百草生則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無疏……”阮柒走進廂房。

    李半初對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應,下意識抬眼看向門口。

    “……已經有所好轉。”

    “……”

    說話能不能不大喘氣?

    聽他進門便喚自己大名,李半初還以為身份敗露。

    阮柒停在床邊,為李半初探脈。

    他原本用來遮眼的黑綾打濕落在了靈泉中,那雙殘眼此時便袒露著,眼窩微凹,濃長眼睫蓋在下眼皮上。

    慈悲與冷淡,兩種矛盾的特質在他臉上結合得恰到好處。

    許久不曾見他摘下緞子的模樣,對上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現(xiàn)在覺得如何了?”

    聽阮柒發(fā)問,他立刻回神:“沒什么不適。倒是感到渾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還賴在床上,宮主來也不下床。”銅板埋怨道。

    李半初聞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縮了半分:“我感覺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我只記得自己通知了銅板,然后便去為師尊找干凈衣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釋不了,不如干脆推給別人來解釋。

    順帶連同靈泉撞見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記”了。

    “你一劍破了黃昏結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銅板糾正道。

    “不必再提,阿彌陀佛。”凈緣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潁川百草生掏出小本當場拆穿他,“你剛才不是說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氣,及時打斷他:“感覺有點透不過氣!”

    銅板道:“你從被子里面出來再說。”

    阮柒探完脈,松開了他手腕:“你修為微薄,可能受到李無疏身上暴沖的靈力擾動,才致失控。”

    銅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沒有修為,怎不見我一劍捅破結界?”

    潁川百草生糾正道:“是一竹竿。”

    凈緣道:“好了夠了,不必再提。”

    李無疏瞄了眼阮柒,大著膽子道:“我將結界打破,師父便好了,也許是師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許師父也希望,師尊能勘破這一隅結界,重見天日。”

    阮柒臉色頓住。

    這話暗示意味太強,眾人一時都不敢說話,偷覷著阮柒臉色。

    銅板朝李半初直擠眼睛,讓他不要亂講話。

    誰都不敢勸阮柒想開,這個徒弟倒是膽大妄為。

    阮柒原本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又闔上,轉瞬即逝。

    李半初仰視的角度看去,恰好從他睫毛的縫隙窺見那對空洞的雙眼,濃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說錯話了。”

    最后是凈緣岔開了話題:“阮道長,我已發(fā)信與白術,他不日便來為無疏師弟診治。你可放寬心。對了,我讓人搬來了兩箱賬目與文書,你且過目一下。”

    “我過目不了。”

    “阮宮主!”凈緣按下惱火,道了聲佛號,又繼續(xù)道,“宮中無門禁,魚龍混雜,最近外院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巡務司還須加強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奪最好。”

    “什么都讓我來?你是宮主我是宮主?!”

    李半初方才與林簡交談甚是和睦,以為他遁入佛門成了“凈緣禪師”之后,性子變得隨和不少,誰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幾句話就讓他現(xiàn)形。

    凈緣又道了佛號,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為李刻霜李宗主證明清白,轉眼市務司便報我說錦福茶樓在梁都的幾家分號都被封了,你看……”

    “凈緣,我看不見。”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凈緣氣得說不出話,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沒過多久,兩箱子賬目與文書便送來了無心苑。

    阮柒明顯情緒不佳。

    潁川百草生沒隨凈緣離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銅板,卻不敢同阮柒搭話,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長,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潁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說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寫稿,一整宿過去,茶都是熱的!”

    李刻霜匆忙瞥了他一眼,連忙問道:“什么意思?”

    司徒衍就等著有人接茬,笑著道:“我看參陽仙君枉為天道,竟不知枕邊之人就是立道者!”

    辟乾坤,立天道,是為立道。

    挽山河,繼天道,是為繼道。

    阮柒身形微微一頓,連忙看向李無疏。

    李無疏面上毫無波瀾,但天空狂風驟息,天邊那一團隱雷攢動的黑云迅速向眾人飄來。

    “什么立道者?什么天道?你該不會是說李無疏吧?”李刻霜說著,朝一旁的凈緣求證。

    凈緣默然不語,抬眼看天。

    此時黑云已然飄到了眾人的頭頂。

    從地面看去,那云時而是浪濤,時而是山丘,時而成一根根詭異的手指,流動不息,變化萬千。

    藍光從云層薄處透出,蓄勢待發(fā)。

    雨點滴落,頃刻如注,狂風驟起,飛沙走石。

    司徒衍狂笑不止,張開雙手迎接她籌謀十年的飛升之劫。

    下一刻她卻半點笑不出來。

    因為那冰藍色閃電穿透云層間隙,爬向地面。

    雷劫的目標是——

    李刻霜。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云海莫深

    “——李刻霜!怎么會……怎么會是你!”

    司徒衍看到眼前這一幕,咬牙切齒,難以置信。

    當劫雷劈向李刻霜時,凈緣是最早察覺的。

    他像是有所預料,一早便拔足狂奔到十丈遠去,佛珠甩得噼里啪啦作響。

    李刻霜緊緊閉上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降臨。

    他被李無疏推開了。

    再睜眼時,他看到李無疏跪伏在地上,瘦削的身影蜷成了一團,仿佛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他清楚地知道,那痛苦原本應該降臨在他身上。

    應惜時支著劍,看熱鬧一樣站在一旁,悠聲道:“若我沒猜錯,那‘八荒玄同陣’的七十二個陣腳,司徒大人挑去了一半,另一半,為李宗主所破。”

    李刻霜驚愕地呆在原地,雙眼布滿紅絲,連連搖頭。

    他完全無法理解當下的狀況:“不……怎么會……”

    這一路下來,他為求迅疾,往各派都是硬闖,傷人無數。

    行傷人之事,怎會功德圓滿,怎會迎來渡劫之雷?

    無心苑門口。

    兩位少年望眼欲穿。

    銅板又瞪了他倆一眼:“天要黑了,還跟這兒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顯誠心。”

    阮柒是天下公認離飛升最近的人。

    想成為他弟子的人連起來能繞鄴城三圈。聯(lián)成大軍足可踏平帝都,蕩滅大梁。

    以前還有求師之人跪這兒七天七夜。阮柒不準,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隨你們!”

    銅板扭頭就走,撂下一句話:“這兒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鬧賊嗎?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沖著他背影喊道。

    銅板頭也不回,倒是莊瀾冷不丁道:“可說不準。你瞧這墻上有個記號。”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筆畫極深,足見留字者功力。不過最后一個“正”字還差著一筆。

    “果然!我聽聞民間盜賊白日里會在門前做記號,以便夜間行竊時認門。”

    他摸著下巴,思忖道:“不過誰人敢冒犯阮仙師?叫人敢犯生死之險的,那得是多金貴的好東西?”

    莊瀾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墻之內:“參陽仙君飛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個無心苑設于結界內,只有主屋并東西廂房,三間屋子,是舊舍改建,只廂房能住人。

    院內種了一叢叢竹子,庭燈晏晏,顯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氳靈泉。

    現(xiàn)在是傍晚,斜陽照進院墻,憧憧倒影交相輝映。

    與別處不同的是,無心苑在一天當中的任何時辰,都是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滿天。

    從前道門執(zhí)掌天下,為仙道唯一正統(tǒng),無相宮是旁門外道,只得隱蔽行事。

    當年這個黃昏結界以無相塔為中心,覆蓋整個無相宮,從結界內可通往道門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門衰頹,無相宮正了名,黃昏結界便撤了,只籠罩在無心苑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侶躺在東廂房,十年來從沒主動動彈過一次。

    李無疏停留在窗外,遲疑著不想進去。

    一是不習慣以旁觀的視角看到自己。

    二是見不得里面的場景。

    隔著窗戶,只聽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儀容。

    而后杯盞碰撞聲,想必他倒了杯茶。

    阮柒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李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阮柒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李無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一天下來,也該渴了。

    小窗里幽幽傳來一句又低又悶的話語:“今日去三才觀出攤,沒顧上你。一日下來,渴了沒?”

    “……”

    合著這人回來連口茶都沒喝,先緊著照料那具挺尸的李無疏去了。

    窗外的李無疏扭頭就想走,又聽阮柒在屋內開口。

    “那兩名少年求師心切,資質也不錯,行劍頗有你當年風采。你若醒來,即刻便能得兩名高徒,不心動嗎?”

    看樣子,凌原莊瀾兩個,是真的拋媚眼給瞎子看!

    如此獻殷勤,阮柒竟只惦記著把他倆拱手讓給李無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雖目不能視,卻聽說這兩人一個穿白色,一個穿黑色,性情氣質打扮正如你少年與青年時的樣子。”

    李無疏恍然大悟,那倆小子身上帶有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像自己!

    少年李無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棟梁好苗子,劍術冠絕天下,天縱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無疏師門盡滅,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構陷,血仇纏身,萬劫不復。

    年輕的時候他慣穿白色,因為少年臭美,覺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劍來仙氣十足。

    后來換了黑色,因為不顯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風塵與血污。

    如此看來,凌原莊瀾二人確與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來。人對自己的印象,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無疏心想,那倆小子渾身冒傻氣,與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說,更喜歡你少年時的樣子。容我收回這句話……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最喜歡。”

    “……”

    李無疏一陣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形容枯槁?或是臉色蠟黃?

    躺了十年的廢人肯定不怎么好看。況且不論是什么樣子,蒙著眼的阮柒也決計是看不到的。

    阮柒還挺會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這人竟然能連著講出這么多句話。

    只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焉能再收回來?

    隨著李無疏的輕輕嘆息,院子里卷起一陣風來,掃動竹葉,瑟瑟作響。

    阮柒揚聲:“誰?!”

    李無疏本能想要躲起來,但阮柒身法極為詭譎,眨眼之間便至門外,他根本來不及躲藏。

    潑墨似的袖袍被風卷起,掃過李無疏的面頰,繼而穿透他虛無的身體。

    他本不必慌張。

    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縷神魂,與人無法相觸,阮柒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他。

    墨黑色綾緞在阮柒腦后系了個簡單的結,順著頭發(fā)逶迤散落。

    李無疏驚覺自己離阮柒很近,連他耳邊的頭發(fā)絲都能一根根數清楚。

    院子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真的就只是一陣風偶然刮過。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頓了片刻后緩緩轉身。

    李無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與他照面。

    “阮……”他下意識吐出一個字來,盯著對方蒙起的雙眼,剩下一個字卻堵在喉頭。

    “無疏。”

    李無疏聽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冒出來后,他第一反應是心虛——

    明明還活著,這么多年,何故不聲不響,無聲無息。

    阮柒下一句會是問候,還是責怪?

    “無疏,我還以為,你回來了。”

    阮柒說著,邁進屋內。

    原來是在對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說的,虛驚一場。

    他從李無疏虛浮沒有實體的身形當中穿透過去,就像那只大黃貍一樣,對他的存在渾無所覺。

    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無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雙手。

    神魂飛升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無心,只懂得曬太陽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緒對于它們來說過于復雜。

    李無疏憋得快要發(fā)瘋。

    隨著時間推移,他逐漸能與鳥獸|交流,鳥獸的思維見解甚是獨特。

    他逐漸從中品出些許意趣來。

    然后是鬼魅精怪,靈氣越弱,對他的存在感知越強。

    只是直到現(xiàn)在,李無疏都無法被人所感知。

    不過總歸來說,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人是萬物之靈,這些年他能夠交互的生靈逐漸升級,想必終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見聽見。

    李無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現(xiàn)在阮柒面前把他嚇一跳!

    如果說,靈氣越弱,對他的感知越強。那暫時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么站在窗外,聽阮柒在床邊對牛彈琴,當真有些磨人!

    “嫌我話多?”阮柒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無疏:“?”

    他是怎么從那張十年沒變過的木頭臉上看出嫌棄來的?

    不對,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聽到阮柒起身的動靜,李無疏著急了。

    不再多坐會兒?

    他的神魂著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塊木頭,無動于衷,沒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內磋磨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為李無疏整理衣服頭發(fā)。

    他雙眼失明,雖說五感敏銳非常人能比,做起這些細碎的事來終歸不太順當,他卻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貴為無相宮宮主,仍像以前一樣冷漠疏離,從不與人過多交集。

    按照阮柒從前的說法,人與人相逢即生因果,糾纏愈深,因果難斷。

    說這話時,他剛救起孤身殺出重圍的李無疏。

    那又是什么讓他枉顧凡塵的束縛,不斷涉足深入李無疏因果纏身的人生?

    阮柒終于退出房間,合上門,從李無疏身旁擦肩而過。

    分明是道侶,卻如此見外,還分房睡。

    他前腳剛走,李無疏后腳就跟了過去。

    今天誓要與道侶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無疏說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來。

    因略有些緊張,雙手一時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轍。

    許是因為結界內瞧不出時辰變化,阮柒不知不覺間,對著李無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廂房,他也不急著睡下,坐在窗邊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著頭,像在仔細傾聽。

    李無疏也側耳聆聽,只聽到微風拂動竹葉的聲響。

    半扇窗吱呀搖動,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黃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風微動,不知從何處卷來一片薔薇掉落在阮柒膝頭。

    他將花撿了起來,神情微頓。

    李無疏看到他拿著那支薔薇推門而出,大約是去了東廂,回來后,手里已經空了。

    不必懷疑,定是又將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頭。

    見對方寬衣,李無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給他騰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氣息包圍過來。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絕于世,不惹塵埃。

    他右手就那么隨意一搭,正停在李無疏手邊,指尖幾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參商。

    李無疏收回目光,滿意地闔上眼睛,臉頰早已沾濕。

    ……

    入夜。

    一陣劇烈的結界波動驚醒了李無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紋一樣晃動,引動漫天紅霞光怪陸離。

    他驚坐起身時,身邊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間已閃身至門外,直奔東廂而去。一柄樸素無華的長劍化光而出,至擊來犯者。

    李無疏打了個哈欠,跟出去看。

    雙方在空中斗成一團,劍光晃眼,竹葉被天地間流竄的劍氣削得漫天飛舞。

    “把李無疏放下!”阮柒對來人冷聲喝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動手。李刻霜!”

    ……

    看吧,這就是道侶分床睡的下場。

    “四十九道?那不就還剩一道劫雷?!”

    此時此刻,最后一道劫雷已經蓄勢待發(fā),整片天空仿佛在嗚咽低鳴,預備好給這方天地的飛升者降下最終的試煉。

    李無疏唯恐阮柒搶到自己身前,回身便是一招“涇渭橫野”。

    劍氣在半空洇開,化作一道無形屏障,將兩人隔開。

    “無疏!”

    阮柒奮力抓向他,卻只差一寸。

    他痛恨李無疏給他這雙眼睛,雷光中的剪影單薄瘦削,連那每一根發(fā)絲都如此深刻地映在眼底。

    立道?天道?繼道?半步飛升?不管是哪一種境界,都無法左右這場飛升之劫。

    失敗便是灰飛煙滅,成功則是天道補全。

    李無疏的下場,也是他的下場。

    幾乎發(fā)生在一瞬之間。

    他終于打破那層劍氣凝成的屏障,在劫雷降下的同時,再度觸到李無疏的手指。

    雷光將他們一同吞沒。

    劇烈的痛楚如期而至。

    李無疏轉向他,似乎是想要再看他一眼。

    但那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事。

    這可能是人間一遭,唯一的遺憾。

    他眼角飛快劃過一道光芒,用力反握住阮柒的手,珍惜不已。

    那手曾經輕拂他的發(fā)絲,曾經撥弄他的命運,曾經握住他的手,翻過古舊的書頁,一個字一個字地,點選出他含蓄隱忍的剖白——

    與君相知遠,不道云海深。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正言若反

    各宗人士駐足在劫云外圍,翹首以盼。

    只見濃郁黑云仿佛從中間裂作兩半。

    隨著震耳的雷聲,一道劫雷劃破蒼穹,如有開天辟地之勢,瞬間便吞沒了兩道人影。

    耀目光芒持續(xù)良久,散去時幾乎令人陷入暫盲,好一陣子才恢復視野。

    “發(fā)生了什么?”

    “李無疏渡劫成功了?我什么都沒看清!”

    “我回去后要將此事載入手記。五百年!五百年哪!道門終于有人飛升了!”

    “那是什么?”段九鋒指著云層里墜落的兩個黑點。

    “是李無疏和阮柒。”

    眼看著兩道身影飄絮一樣朝地面墜下。

    隨即劫云像被抽空了力氣,不再有半點雷光。整片巨云化雨而下,去勢洶洶,卻不見有雨點沾濕地面。

    不過片刻,云便消散殆盡。

    眾人面面相覷。

    “究竟成了還是未成?”

    從前與阮柒對戰(zhàn),李無疏常敗于他玄妙詭譎的身法。

    阮柒可以在瞬息移動至一定范圍內的地點。

    此時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阮柒便在他面前憑空消失。

    隨后身邊環(huán)繞的宣紙失去靈力支撐,嘩啦啦飄落在地,李無疏整個人也隨之墜落在地,摔得夠嗆。

    他回身看去,只見那人伏在床邊,將自己的肉身托起,動作輕柔,掌背卻青筋凸起,端的是萬分小心。

    “無疏,你醒了么?無疏?”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人此時語調卻不大平穩(wěn)。

    阮柒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懷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樣,一動不動,脖子上流淌著什么液體,觸感粘稠。

    是血。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無疏口吐鮮血,而阮柒兩眼不能視物,自然瞧不見那情形。他只是聽到李無疏喉嚨里發(fā)出“吭”的一聲,以為李無疏醒了,摸上手才發(fā)覺傷勢更重。便立即封住李無疏身上幾處要穴,將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無疏才親眼瞧見自己的肉身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蠟黃。除卻瘦了些,臉色蒼白一些,與他過去的樣子沒有出入。看來這些年阮柒將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連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lián)Q的,雪白柔軟,沒有一絲褶皺。

    阮柒的手熟練摸索到他的臉頰,而后是眼睛,在那雙緊閉的眼皮上流連片刻,這個動作流暢無比,像做了一萬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悶悶地看著自己,一時想不透這具無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讓阮柒流連于紅塵,沾惹上許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師尊,”李無疏及時改口,“他怎樣了?”

    阮柒沒有立即回答。

    為李無疏探過脈后,滿臉沉凝。

    “他身上靈力暴沖,經脈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繼續(xù)道,“許是我在他身旁妄動靈力,害他如此。”

    李無疏聽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為阮柒對自己施法,導致這邊的肉身承受太多靈力?

    他滿心忐忑,臉上只作不知:“現(xiàn)在怎么辦?師父的湯藥還在桌上。”

    “先不用湯藥。我想辦法為他引出靈力。”

    李無疏道:“他現(xiàn)在不能運功,只靠師尊從外引出靈力,恐怕得費一番周折。”

    在他說話間隙,阮柒已經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彎,將他橫抱而起,向門外走去。

    “半初,你讓銅板通知凈緣,發(fā)信請人來為李無疏探診,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備一套干凈中衣。”

    說完,已經穿過竹間幽徑,直往后院而去。

    “師……”

    李無疏話梗在喉頭,滿臉通紅。

    因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潭常年冒著熱氣的靈泉。

    銅板聽說李無疏傷勢變重,大驚失色,拔足奔向無相塔去找凈緣。

    無心苑在無相宮中地處偏僻位置,不管往哪個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銅板離開時都沒來得及給李無疏找件中衣。李無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凈中衣來。

    阮柒滿心里只有傷重的道侶,遂只讓備一件中衣,倒將自己忘得一干二凈。所以李無疏很貼心地又找來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靈泉周圍翠竹環(huán)繞,流水在山石間泠泠流淌,氤氳霧氣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當中,幽邃深長。

    阮柒讓李無疏靠在泉中的石頭上。

    兩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剝開他濕透的一層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門等處一拂,解開方才封鎖的穴位。

    李無疏又是一聲悶哼,點點血跡從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開。

    阮柒雙指在水中一劃,靈泉中的靈氣旋渦一般匯集到半空,凝成一顆球。

    熱霧頓時散了少許,環(huán)繞李無疏的泉水開始從他身上汲取暴沖的靈氣。

    無心苑里的黃昏結界將這方池水映得金紅,竹影橫斜,竹葉瑟瑟作響。

    李無疏垂著頭,睫毛上灑滿金輝。

    阮柒托著他的手臂,心中卻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的模樣。他只覺得對方手臂變得瘦了,皮包骨頭似的,從前用劍練就的骨肉勻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過去,李無疏身上多余靈力仍未清空。阮柒臉色沉靜如水,額頭卻早已布滿汗珠,他把人拉進懷里,肌膚寸寸相貼才讓那緩慢流淌的靈力變得快些。

    李無疏不省人事,頭耷拉在他胸前。像個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墜著,三千個日夜過去都未落地。

    “無疏,”阮柒將唇貼在他額頭邊上,說道,“我方才還以為你醒了。”

    懷里的人合著眼,肩胛骨骼被緊緊攏著,壓得發(fā)出響聲,都也無動于衷,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泉中熱氣將他眼尾熏出一片紅熱,哭過似的。

    阮柒一言不發(fā),手掌緊緊握著他的肩,全神貫注為他梳理經脈。

    據說瞎子更適合修道,因為不能視物,故而心無旁騖,不被繁事所擾。然而阮柒在李無疏昏迷后,修為卻再無精進。自他眼盲,最擾他心性的,就是李無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當今仙道第一人,繼李無疏之后最有希望飛升的一位,只有阮柒心知并非如此。

    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為何李無疏飛升而去,卻還要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成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墻,一道天塹。

    阮柒捏著他下頜:“你不打算回來了嗎?”

    他聲音低啞,俯下身時連吻帶咬,透出一股將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李無疏被迫仰著頭,承受這個泄憤似的吻,一樣是毫無回應。

    不遠處的一片竹徑隱在屋舍的陰影里,李半初端著兩套衣服自前院而來,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頓住了腳步。

    隔著重重翠竹,他遠遠看到池邊一截皓白的手腕,了無生氣地攤在巖石上。

    有人長發(fā)被水打濕,絲絲縷縷貼在肩頭。蒙眼的緞子不知何時散落,浸入泉中隨波逐流。

    親吻間隙,阮柒的面容在竹叢間轉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闔著,呼吸卻是欲念橫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無所適從,求而不得。

    李半初挑了塊干凈石頭將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撿起早上落在庭燈旁的竹竿,開始練劍。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開了鋒的利刃,時而橫掃六合,時而劍走游龍。

    劍風攪動之下,竹叢不安地搖擺晃動。

    他只覺內心益發(fā)躁動,一股氣堵在胸口。

    成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補不了福禍憾事,圓不了世間盈缺,只待坐看人間起落,隔岸觀火。

    無心苑的黃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極寒之地凍住的浮冰,像光陰盡頭,極悲極樂。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殘陽,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紅日直刺了過去。

    剎那間,布滿紅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這石破驚天的一劍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

    李半初知道自己找到了結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fā)力一推將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頓時發(fā)出爍目光芒,那光卻不同于日光,是靈陣被破時獨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結界破碎迸發(fā)的靈力,順著紋理瞬間裂成無數條長簽。

    落定院中,院門處傳來一聲驚叱。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

    他踉蹌轉身,看到兩大一小三個人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但他瞧不真切,內息翻騰不止,視線也逐漸模糊。

    “這里是剛發(fā)生過地震嗎?”

    “李半初,你怎么了?”

    天旋地轉,這幾人的對話忽遠忽近。

    “凈緣禪師,你的黃昏結界被破了……”“花開花落,人世更迭。你留情的東西都會逝去,你一定歷經了千百次,才學會不再留情。

    “你對我說,這方天地的立道者,已然拋棄人間,不知所去。

    “其實被拋棄的,是你。”

    阮柒感到手中的重量愈來愈輕,像捧了一抔沙子,不論十指再怎么用力緊攥,也無法阻止愛人的逝去。

    “我非圣人,只是行該為之事。這也是你立道之初,所設想的,人間的模樣。

    “我這一路走來,是你救我出輪回,是你助我飛升。你成全了我。誰說你道心不存?”

    李無疏睫毛微顫,奮力從失明的眼底擠出所有的笑意,溫柔又明亮,宛若破曉的晨星。

    “阮柒,再叫我一聲……”

    “無疏。”

    阮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但李無疏已經無從聽見了。

    他對著空蕩蕩的雙手說道:

    “李無疏。你就是我的道心。”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來煎人壽

    “聽說了嗎?參陽仙君在秦州城外擊退魔界入侵的雪魔,救下天心狐全族。”

    “原來這場寒災竟是雪魔所為!你說的那個什么魔界,不會還有別的魔吧?”

    “不必擔心。我還聽說參陽仙君功德圓滿,渡劫飛升了!他這次挺身而出,日后也定會保護天下蒼生。”

    “什么?不是飛升過一次?還來?”

    “這你就不懂了!我看書里說,天上仙人,百年渡一次劫,千年渡一次大劫。”

    “你看的書,莫不是瀾滄居主人《滄海月明歌》?”

    “書里編的也能信?百年一劫?距離參陽仙君上次飛升,不是才過去十年嗎?”

    “那就不知道了,道門各大宗還為參陽仙君設祭百日,立碑作傳。”

    “設祭?死人才設祭!看你的破書去吧!”

    李無疏聽到香客說的這些話,有點懵懵懂懂。

    夏蟲夜鳴,幽寂婉轉。

    兩人隔著矮幾相對而坐。矮幾上點著油燈,還有一盤棋,只可惜阮柒雙眼不能視物,不然他們師徒倆湊成一局,還可殺殺時間。

    李半初百無聊賴,手里握了本書,兩眼卻在偷覷阮柒。

    阮柒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騖打坐入定,面容沉靜如水。

    但他手指緊攥,面朝窗外,李半初悉心觀察,篤定他心中有所掛礙。

    他在擔心李無疏的安危。

    黃昏結界一破,無心苑便少了一層保障,凈緣親自搬到無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著,但阮柒還是放不下心。

    李半初嘆了口氣。

    他就坐在阮柒眼前,兩人卻對面不識,阮柒一心只放在他那無用的皮囊身上。

    “師尊不妨與我講講,你與師父如何相識?”

    李半初這句話術法一般,輕輕戳破阮柒自我沉浸的結界。

    阮柒聞言,神色一頓。

    極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李無疏,只有這個親傳弟子口無遮攔,肆意妄為。

    “無疏么?我認識他,要比我們正式相識,還要早十幾年。”

    他難得提起興致,對李半初娓娓道來。

    “我?guī)煾赣袀棄徒,算是我?guī)熜帧.斈晁麙昝搸煾冈O下的封印,我與之相斗時,不慎波及李無疏。他當時還是一名幼童,脊骨盡斷,難以活命。無奈之下,我以師門所傳法器‘別滄海’為他續(xù)命,植入體內代替脊骨。

    “誰想陰差陽錯,此事竟令他命盤改逆,從此斷卻塵緣,走上仙道一途。凡事與他牽扯,便被攪亂因果,我縱有《衍天遺冊》也無法預知事態(tài)發(fā)展。

    “我那名師兄因早年經歷,性情陰鷙,行事專斷,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盤易數一事后,他便針對李無疏布下殺局,綢繆數年,將他推向千夫所指萬劫不復的境地。

    “后來的事,也就與你聽到的傳言相差無幾,李無疏破了這盤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蒼生于水火。”

    李半初難得見阮柒一股腦講出這么多話來。

    看他講到后來,神色頗有幾分自豪,好像這番作為放在李無疏身上比他自己還值得夸耀。

    不過阮柒語調轉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諸多苦難,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別滄海’擅自為他續(xù)命,他現(xiàn)在想必——”

    “想必已經死了。”李半初截住話頭,勸導他道,“師尊,你救了他一命,后來也傾力扶持,他對你只有感激不盡,必不會怨你。”

    阮柒道:“此言我信。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李半初好一會兒才將這句話琢磨明白,隨即一把按住阮柒搭在案頭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阮柒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動聲色:“他如今醒不過來,事實如何,不得而知。”

    李半初一時解釋不得,著急上火:“不,他對你……”

    未等他說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掙了一掙。

    他方才驚覺自己如此冒犯,連忙松開了手。

    阮柒撣平衣擺,重新端坐,清冷盎然,與方才敞開心懷的樣子判若兩人。

    李半初則蔫頭耷腦,握了阮柒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發(fā)顫,逐漸遺忘的熟悉觸感讓他掌心莫名燥熱。

    燭光幽幽,他胡亂翻看面前的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手頭潁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李半初還未看過。

    他飛快翻過書頁,全幅心思卻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為、為何這皮影戲還沒開始?”

    “再等等罷。”

    李半初道:“師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應百草生留下過夜。是么?”

    “為師也對這奇事有興趣,想要親眼一見。”他想起自己無法“親眼一見”,淡笑道,“聽個熱鬧也行。”

    看阮柒笑了,李半初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順手翻過手里的書,忽然發(fā)出“咦”的一聲。

    “怎么?”

    “這一頁是空的。”

    “錯版?”

    “我隨手從書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錯版。”李半初嘻嘻一笑,“師尊擺平百草生遇上的詭事后,務必替我向他討要此書作為報償。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簡幫忙。”

    阮柒點頭:“好。”

    “潁川百草生這人雖不靠譜,寫的故事卻是真的不錯。我記得有一本書,名字叫做《山鬼》,剛出的時候我就買來看過,講的是一名進京趕考的書生在半夜破廟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李半初把那有空頁的書放在一邊,又去重新抽了本書以作打發(fā)時間只用,在阮柒對面坐下,開始滔滔不絕。

    “說這趕考書生其實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裝,途遇山鬼引誘。女子受美貌迷惑,便與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嘗磨鏡之趣,食髓知味,要這女子留下。女子卻一心想要上科場摘取桂冠,以此證明女子不輸男子。

    “山鬼萬般不舍,卻也希望意中人得償所愿。于是便附在女書生的玉佩之上,與她一同進京。

    “為助意中人考取狀元,山鬼暗自在閱卷過程中作偽。放榜之后,女書生果然高中狀元,被皇上賜婚……”

    他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阮柒問道:“后來呢?”

    “后來,百草生還沒寫。”

    兩人陷入沉默,李半初心想阮柒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潁川百草生厚顏無恥。

    阮柒開口卻道:“山鬼此舉斷然違逆了書生的初衷。不過山鬼非人,心中沒有俗世規(guī)則約束。就算書生舍棄一切與她廝守,日后也必將因為觀念不同而分道揚鑣。”

    李半初萬萬沒有想到,阮柒心中的結局會是這樣。

    “那師尊以為,李無疏若沒飛升,你與李無疏能長相廝守嗎?”

    阮柒臉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樣。但李半初知道對方雙眼已盲,更隔著厚厚一層黑綾,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無疏是羽化飛升,而非魂消魄散?”阮柒道。

    李半初斬釘截鐵道:“他斷不可能魂消魄散。”

    阮柒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手掌一翻,便見占滿正面墻的書架震動不止,像被無形的手飛快翻動。

    不過片刻,書架積灰的角落中飛出一本舊書冊,嘩嘩作響地落在阮柒手邊。

    李半初不明就里。

    阮柒取書作甚?又看不了。

    阮柒卻并未翻看手邊的書,而是對他道:“半初,你小小年紀,倒是博覽群書。這是你說的書嗎?”

    李半初取過他手邊的書,藍色封皮上以隸書寫著“山鬼”二字。

    “確是這本不錯。師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書?”

    “舊天道下,世間諸事載于《衍天遺冊》,過去未來,皆過我目。《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止戰(zhàn)之印未碎,李無疏才不過十七八歲。”阮柒微妙地停頓片刻,蒙著的眼睛轉向李半初,“當時你的年紀應該不大吧,半初?”

    年紀不大,卻能在《山鬼》剛問世時就買來看過?

    燈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燈花。

    阮柒這番話說完,李半初方知自己說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這一瞬心思百轉,無數說辭沒法圓上這一出。

    正在這時,窗外驟然亮如白晝,仿佛有人將太陽搬到了院子里,刺眼異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來:“皮影戲來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戶紙上映出的,不是紙剪的皮影戲,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開門讓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絕非山中鬼怪。”

    “《滄海月明歌》出到了第二十八冊,凈緣讓書行那邊送了一套過來。你喜歡的話,我陪你從頭再看一遍。”阮柒對著魂火說。

    李無疏這才知道,對方是翻給自己看的。

    為了看書,他挨坐在阮柒身邊,桌上兩只拴了紅線的手也挨得很近。

    只要他稍微動一動指尖,就能碰到對方的小指。

    李無疏側過頭,發(fā)現(xiàn)阮柒肩頭的魂火變成了藍色,濃郁又黯淡。

    那情緒像是感染到他,讓他喉嚨發(fā)緊。

    隨后阮柒眼底濕潤地凝望著桌上的魂火:“無疏,你哭了嗎?”說完,淚珠從他頰邊飛快滑落,不留痕跡。

    阮柒為何這么說?

    哭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只見阮柒神色淡漠,仿佛剛才落淚的人與他無關:“你變得愛哭了。”

    李無疏忽然涌起一股沖動。

    他想要靠過去,把臉埋進阮柒懷里。

    這個突如其來的沖動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不是把對方當做師尊了嗎?

    可是世上有哪對師徒,用紅線拴著彼此?

    阮柒手上又翻過一頁,微笑著替他找補:“這書里的故事,確實動人。”

    翻完書,他收回的手搭在桌邊,正挨著李無疏的小指。

    魂火在琉璃燈盞里躍動如金蝶,撲朔迷離。

    案頭玉身刻了一半,面貌未定。

    李無疏坐在夜色里,想到那句詩——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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