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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靈犀

    “那我換上這個, 有問題嗎?”孝瓘說著提劍走了出去。

    尉相愿追了出去,“不?是,我的意?思是……”

    趁著夜色, 孝瓘親率水卒來到城南那條新挖的塹壕。

    這條塹壕看起很極寬, 河水也?甚為湍急。

    熟悉地形的水卒稟道:“這里本就?是條小溝,水都枯了, 敵軍在西面掘了河道, 把黃河水給引了過來, 淹了堤岸, 還有不?少百姓的田地。”

    他選了幾名水性最好的士卒, 赤膊綁了繩索,先行下水,朝對岸游去。

    到了對岸后, 再把繩索綁在樹上。

    如此便形成了幾條懸浮在水面上的索道。

    尉相愿領(lǐng)著士卒們?nèi)胨? 他們扶著繩子?, 魚貫而進。

    眼見這千余人都已入江, 孝瓘俯耳在地聽了聽。

    黃土微震,他知大軍已近, 便隨著最后一波人入了水。

    姚襄城頭閃爍著點?點?火光, 周人并?未發(fā)現(xiàn)水中的異常。

    最先頭的士卒已到達對岸,他們抵在墻根, 開始準(zhǔn)備飛爪練索。

    上岸的人愈聚愈多, 動靜也?愈來愈大,城上有名周兵剛一探頭,就?被尉相愿用箭射了下來。

    尉相愿果斷下令攻城, 一條條飛爪擲向城頭,齊兵沿著練索向上攀爬。

    眼見快到城頭, 周人又發(fā)現(xiàn)了端倪,轉(zhuǎn)身去報信。

    齊兵翻進去,與聞訊趕來的周人戰(zhàn)在一起。

    爬上去的齊兵終究有限,很難抵抗大批涌上來的周人。

    姚襄城上箭如雨發(fā),射向尚在水中或才剛上岸的齊軍。

    段韶所轄的主力業(yè)已趕到,幾萬人馬沖向河中,爬上城墻的齊兵也?越來越多。

    這時,城門大開,原是韓骨胡組織的內(nèi)應(yīng)殺到了門口。

    新?上岸的齊兵開始往城門口涌。

    周國大將?軍將?韓歡領(lǐng)兵迎擊段韶的主力;城上督戰(zhàn)的是儀同若干顯寶,他命人運來大石,向下投擲……

    六月初,昭玄統(tǒng)曇獻來到了硤石山寺講法。

    清操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把孩子?們束在寮中讀書,不?準(zhǔn)他們到外面湊熱鬧。

    是夜,曇獻宿在寺中。

    他占了竺讖禪師的院子?,又命禁軍給他戍守,排場大過王侯將?相。

    “哪里是沙門,不?過就?是個裙底之臣!不?知猖狂什么?”弘節(jié)忿忿道。

    清操有些驚訝,他小小年紀(jì),竟懂得這些,遂問道:“你從哪里聽來的?”

    “他日日出入太后內(nèi)殿,聽說房中還有先帝的寶裝胡床,他手下的小僧都稱他為‘太上皇’,他的事鄴中人人盡知,恐怕唯獨至尊不?知!”

    清操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催他三人趕緊上床睡覺。

    三人許是白日里玩累了,很快就?起了鼾聲。

    清操從衣架取下借來的緇衣。

    那袍子?太過寬大,并?不?像她的衣服,她只得褪下,撥亮燈光,想粗縫幾針,身后突然傳來弘節(jié)的聲音,“阿嬸,你穿這個做什么?”

    清操嚇了一跳,回頭見他已坐起來,“不?關(guān)你的事,你快些睡。”

    “阿嬸,你若要做什么危險事,便讓我去吧。二叔讓我留下來,就?是為了保護你們。我功夫還不?錯,阿嬸不?要再把我當(dāng)成孩子?了!”

    他說著,站起身來,抓了那緇衣套在身上,“你看?,正?合適吧!”

    他身量的確很高?,只是臉上還帶著少年的青澀。

    “你功夫還不?錯?”

    弘節(jié)拍著胸脯道:“我與二叔比相撲,與五叔比箭法,從未輸給過他們!”

    清操笑笑,“你若調(diào)換過來比,怕也?是贏不?了的。”

    弘節(jié)不?服道:“那也?未必!他們都說我與四叔少年時很像,日后必能像他那般馳騁沙場。”

    清操斂了笑容,“我知你功夫好,但今日這件事的確有些危險……”

    “那更應(yīng)我去,阿嬸若遇險,根本無法脫身!”

    清操依舊不?同意?。

    弘節(jié)索性道:“那我不?去,阿嬸也?不?要去,我左右不?睡了,就?這般看?著阿嬸!”

    “你……”清操嘆了口氣?——這少年人脾氣?犟上來,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她只

    得取出事先寫好的信,交到弘節(jié)手中。

    “你喬裝成沙門,把這封信送進曇獻屋中。”

    “就?這?……”弘節(jié)一臉不?屑。

    “他的院外可是有許多禁軍哪!”

    “那阿嬸為何不?偷一身禁軍的衣服?”

    清操被他說得氣?結(jié),“你怎么不?問,我為何不?去長安殺了宇文邕?不?去突厥斬了俟斤?”

    弘節(jié)咧嘴笑笑。

    “總之,阿嬸放心,我一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送進去。”

    清操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半刻鐘的功夫,弘節(jié)便回來了。

    “這么快?”

    弘節(jié)伸出三根手指,“一共分三步。翻墻進去,放信,翻墻出來。”

    “禁軍沒?發(fā)現(xiàn)你嗎?曇獻在不?在屋中?”

    “我趁禁軍換班的時候進去,曇獻睡得跟死豬一樣。”

    清操對他挑了挑大指,“你跟二叔比射箭,跟五叔比相撲,也?未必會?輸!”

    次日,曇獻離開了硤石山寺。

    清操描了張鬼面,又把弘節(jié)喚來。

    “現(xiàn)下有件事更加危險,我本想拖些日子?再做……”

    “阿嬸盡管說,有些事遲則生變。”

    清操點?了點?頭。

    她把畫好的面具戴在弘節(jié)臉上,“你趁天黑,去后苑池邊第三棵榆樹下,挖一封信出來。”

    “就?這?……”

    “你莫要小看?這件事,曇獻一定會?留人守在旁邊,伺機擒你。”

    弘節(jié)此番前?去,明顯比前?次時間長,他回來也?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阿嬸果然料事如神。”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帛書,“我剛俯身挖土,果然有人從背后偷襲,還好我早有防范,與那幾人纏斗一陣,取了帛書,又在院外轉(zhuǎn)了一大圈,確保無人跟隨,這才回來。”

    “你沒?受傷吧?”清操打量著他,不?無擔(dān)心地問道。

    “怎么會??區(qū)區(qū)幾個小賊!不?過虧得阿嬸令我事先防范。”

    清操這才放下懸心,展開帛書——她把近來幾個疑點?歸結(jié)成問題,希望能從曇獻那里得到答案。

    從頭到尾細細讀完,她不?禁心中一緊——

    她讓曇獻列舉與周國分享的情?報,其間有個細作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侯明。

    那日與孝瓘在平陽分別時,她聽見過這個名字——他是晉州的典農(nóng)中郎將?,掌管著平陽的屯田和糧儲。

    她也?見過這個人,只是現(xiàn)在想破腦袋,也?想不?起他長什么樣。

    這便是典型的細作長相:平平無奇,沒?有任何記憶點?,扔在人群中,便如滴水入河川。

    以他的身份與職責(zé)——清操不?敢再往下想了……

    現(xiàn)在,清操必須去一趟平陽。

    她把弘節(jié)叫到身邊,請他幫忙保護承道和寶兒。

    弘節(jié)不?愿,想要跟清操去平陽。

    清操正?色道:“我并?非去打仗,而是去向晉州刺史尉相貴,揭露他屬將?侯明的身份。”

    齊軍攻下了姚襄。

    正?當(dāng)士氣?大振,諸將?想要一舉拿下周軍新?筑的石殿城之際,段韶卻予以否決。

    “石殿一面阻河,三面地險,不?宜強攻,即使拼力拿下來,也?不?過是一座城,并?不?具備多少戰(zhàn)略意?義。”

    在他部署規(guī)劃之下,大軍劍指服秦城。

    恰在此時,自晉陽來的援兵也?到了,領(lǐng)兵的人正?是安德王高?延宗。

    他帶著這支初來乍到,士氣?正?盛的隊伍,一舉攻破了服秦。

    至此,齊軍徹底對定陽形成了合圍之勢了。

    駐守定陽的是周國開府儀同楊敷,他堅守城池,誓死不?降。

    段韶親率士卒,發(fā)動了幾輪攻勢,皆不?能破城,戰(zhàn)事一度陷入僵持。

    與此同時,斛律光在宜陽的作戰(zhàn)也?不?順利,只勉強奪取了建安等四個城池,俘獲千余人,而宜陽卻始終沒?有奪回來。

    正?當(dāng)他想增兵再戰(zhàn)時,天子?傳下詔令,讓他馬上歸朝,不?得拖延。

    他只好讓晉州刺史尉相貴領(lǐng)兵過來接替他,鞏固戰(zhàn)果,自己?則奉詔還朝。

    至于天子?執(zhí)意?詔回他的原因,自然是朝中暗流涌動,高?緯自覺皇位不?穩(wěn)——斛律光作為國丈,又手握重兵,必能起到威懾作用。

    然而高?緯怎么也?沒?想到,斛律光的“威懾”最先用在了他的身上。

    斛律軍沒?有按照圣旨,提前?解散五萬大軍,而是奏請朝廷,慰勞士卒。

    在朝廷賞賜之前?,斛律光令士卒繼續(xù)前?行,眼看?著將?至紫陌。

    高?緯無奈答應(yīng)了恩賞,但不?知是何緣故,宣布旨意?的使者遲到了,致使斛律大軍一路逼近鄴都下營。

    高?緯不?知斛律光的意?圖,他如坐針氈,命舍人直詔斛律光入朝。

    斛律光生性耿直,賞罰分明。

    他日夜與將?士們一處,太了解他們的心思,他們流血犧牲,朝廷絕不?能視若無睹。

    此刻聽聞皇帝傳召,他磊落入朝參拜。

    “陛下是不?是認(rèn)為將?士們沒?有奪回宜陽,不?配得到賞賜?”

    高?緯看?了看?左右,嗽了嗽嗓子?,支支吾吾道:“不?……不?……”

    斛律光挑了挑長眉,朗聲道:“陛下可知,將?士們這些日子?是如何熬過來的?”

    高?緯又看?左右近臣,竟無一人敢發(fā)聲,他只得皺著眉頭等斛律光繼續(xù)往下講。

    “天上的雁,水里的魚,林里的雉,冬日便是草根和著雪水往下咽!他們做夢都想吃頓飽飯啊!”

    高?緯驚訝地望著斛律光,“平陽……平陽的糧……”

    “平陽的糧?”斛律光冷哼了一聲,“他們說段將?軍的北線是主力,他在圍城,需要大量的軍糧!”

    “咸……咸陽王……莫……莫急……”高?緯擺了擺手,“朕知道這仗打得不?容易……”

    “屬實?不?易!”斛律光打斷高?緯,“他們此番能拿下四戍,真的是拼盡全力了!”

    “是,是,朕自會?宣慰將?士們……不?過……還請咸陽王先讓將?士們歸家休息……”

    斛律光抱了抱腕,解釋道:“臣一直在等陛下的旨意?。”

    說完,他下殿去安置了。

    然而,這件事便像根木橛,楔進了高?緯心里。

    清操帶著幾名隨侍趕到平陽,尉相貴已領(lǐng)兵去了建安戍接替斛律軍。

    她到官廨打探,得知目前?代行刺史之職的,正?是曾經(jīng)?的典農(nóng)中郎將?侯明——他如今已被提拔為左丞了。

    清操正?準(zhǔn)備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東直奔鄴城。

    卻聽身后有人喚她,“王妃?”

    清操一回頭,正?是蘭芙蓉。

    蘭芙蓉從刺史官廨中走出來,邊行禮邊笑道:“我方才瞧見王妃的身影,還以為是看?錯了,沒?想到竟真是!”

    “你怎會?在此?”

    蘭芙蓉答道:“我是奉殿下的命令,來此押糧。”

    “押糧……”清操心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不?是應(yīng)該平陽遣人直接送到前?線的嗎?”

    蘭芙蓉嘆了口氣?,“開始送過去的都是發(fā)霉的粟米,后來竟連送都不?送了,說是得緊著南線的斛律軍。眼見儲糧見了底,殿下遂遣我過來取。”

    “那你籌到糧食了嗎?”

    “嗯,侯左丞人挺好的,跟我解釋了半天,說是斛律軍素來跋扈,他們?nèi)遣?起;現(xiàn)在他們被召回了,剛剛籌措的精糧就?全給了我!對了,還有瓜果呢!”

    清操欲言又止——她原想把侯明的事告知蘭芙蓉,一來提醒她行事小心,二來也?可讓她轉(zhuǎn)告孝瓘。

    她環(huán)顧四周,又覺在官廨前?談及此事,十分不?妥,正?猶豫間,只聽蘭芙蓉問她:“王妃何故來此呢?”

    清操只得搪塞道:“我自晉陽往滎陽,恰巧路過這里。我來官廨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人能幫我?guī)Х饧視!?br />
    蘭芙蓉立馬伸手,道:“王妃把家書交給我吧,我保證交到殿下手中。”

    清操只是信口胡謅,哪里真有書信。遂道:“我并?未帶著身上,你隨我往館驛取吧?”

    蘭芙蓉擰眉不?解了——既說尋人帶信,卻又沒?把信放在身邊?

    “殿下正?在圍守定陽,軍中急需糧草,末將?不?敢耽擱……”蘭芙蓉一臉抱歉道。

    “其實?我也?沒?什么要緊事,僅與他報個平安。”清操忙擺了擺手,“你快去忙正?事吧!”

    蘭芙蓉應(yīng)了一聲,便帶人離開了。

    清操按初時打算,快馬加鞭往鄴城去。

    東行數(shù)里。

    蘭芙蓉離去的背影總讓清操感到惴惴不?安。

    侯明作為西賊細作,送霉糧,延擱甚至不?送糧,都在情?理

    之中;但此番蘭芙蓉親自討糧,他竟以新?糧和瓜果交付,屬實?是有些蹊蹺了。

    她想到此節(jié),決心調(diào)轉(zhuǎn)馬頭去追趕蘭芙蓉——無論如何,必須讓她知道侯明的身份。

    清操穿過平陽的街市,出了西面的城門。

    西郊有大片屯田和儲糧的倉窖,每處倉窖均有重兵把守。

    烈日當(dāng)空,民夫們都在田間勞作。

    清操減緩了馬速,想找個人問問押糧隊所行的方向。

    “今天有押糧隊嗎?”民夫回頭問伙伴。

    伙伴直起腰,抹了抹汗,答道:“剛是過去一支,往姑射山方向去了。”

    “嘿,這回怎么這么消停?”先前?的民夫搖著草帽,黝黑的臉上露著白牙。

    “春爭日,夏爭時,天大地大老天爺最大,就?這幾日的光景,除非他們明年不?想收糧食了!”

    清操一時沒?有聽懂。

    民夫好心解釋道:“平時往前?線運糧的都是我們這些民夫,當(dāng)兵的不?干活,光是拿著刀劍唬人。這回趕上農(nóng)忙,讓他們自己?也?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吧!”

    運糧清操倒是聽說過。

    孫子?云:“千里饋糧,日費千金”。

    一石的糧食,能有一斗運到前?線就?不?錯了,大部分都被押糧隊消耗掉了。

    有經(jīng)?驗的押糧官會?調(diào)配好民夫和士卒的比例,這樣既可保證糧草的安全,又能最大限度的節(jié)約糧食。

    蘭芙蓉此番運糧,竟全用士卒?

    清操也?來不?及多想,她謝過民夫,便領(lǐng)人往姑射山去了。

    未到山口,已見塵土。

    前?方是浩浩蕩蕩的運糧隊。

    清操尾隨了一陣,發(fā)現(xiàn)那兩名民夫說的不?對。

    駕車運糧的人都是民夫裝扮,而穿了札甲的士卒還不?及民夫的一半。

    進入姑射山口,只見層巒疊嶂,連綿不?絕。

    腳下的道路也?變得崎嶇顛簸,十分難行。

    隨行的家仆進言道:“王妃,再往前?走,恐是艱險,咱們還是原路返回吧。”

    清操搖了搖頭。

    她剛剛注意?到了運糧車所用的馬匹,鬃毛很短,卻并?沒?有束尾。

    她在馬坊待過,知道戰(zhàn)馬為了行動方便,是要剪鬃束尾的,而民間的馬匹則不?用。

    從鬃毛上看?,顯然是戰(zhàn)馬,卻把馬尾散開,似要故意?偽裝成民間的馬。

    如此又前?行數(shù)里,一道長城橫亙眼前?,城上有座關(guān)隘。

    “這是衛(wèi)壁關(guān)。”家仆指著樓上的匾額道,“出去可就?是戰(zhàn)場了!”

    “我這馬跑不?快,你追上去,攔住他們。”

    家仆拼了命地往前?趕,總算在衛(wèi)壁關(guān)前?攔下了押糧隊。

    蘭芙蓉瞧見騎著矮馬,慢吞吞行來的清操,不?禁大驚失色。

    她翻身下馬,疾步走到清操面前?,速速行了禮,問道:“王……王妃……你怎么來這里了?”

    清操笨拙地下了馬,因臀股劇痛,險些跌倒。

    “王妃小心。”蘭芙蓉趕忙扶住她。

    “我不?是來追你的,我是來衛(wèi)壁關(guān)見殿下的。”

    “殿下在衛(wèi)壁?”蘭芙蓉驚訝地叫了一聲。

    “嗯。”清操拉起她的手,大聲道,“殿下帶了一萬兵馬過來。”

    “為……為何啊?”蘭芙蓉不?解道,“就?為了迎接王妃?”

    清操環(huán)視周遭,冷冷一笑。

    “現(xiàn)在衛(wèi)壁的守將?是誰?”

    “好……好像是綦連延長……”

    “哦,我知道他,跟著殿下去過恒安,下過邙坂。”清操心下稍安。

    她拉著蘭芙蓉一路往關(guān)口處走,邊走邊壓低聲音道:“我跟你說件事,你不?要驚慌。我來平陽并?非路過,而是得到一個消息——前?典農(nóng)中郎將?侯明乃是西賊的細作……”

    蘭芙蓉的手顫了一下。

    “他延誤前?線軍糧,又挑撥你們與斛律軍的關(guān)系,恐是故意?為之。”

    蘭芙蓉點?了點?頭。

    “我方才路過西郊,民夫都在忙于農(nóng)事,沒?有人征召他們押運糧食。你隊伍中的民夫恐不?是齊人。”

    “我也?聽出他們有關(guān)中口音……我還猜想邊境之地,東西雜居,口音混亂些也?屬正?常……”

    “衛(wèi)壁關(guān)中有多少守軍?”清操問道。

    “王妃不?是說殿下帶了一萬人馬……”

    “我亂說的,只想看?看?那些人的反應(yīng)。他們聽了,都在交頭接耳,十分不?安。”

    二人說話間到了關(guān)口,守關(guān)的士卒照例盤查。

    蘭芙蓉晃了晃腰間令牌,命令士卒即刻關(guān)上大門。

    就?在關(guān)隘的大門即將?關(guān)上的一刻,從后排突然沖出一輛馬車,為首那人操著關(guān)中口音大喊道:“殺!”

    緊接著,運糧的馬車齊動,向著押糧的士卒沖殺過來。

    蘭芙蓉一推清操,“王妃,快去找綦連延長!”

    清操帶著家仆往關(guān)樓上跑,他們邊跑邊喊道:“西賊劫糧了!西賊劫糧了!”

    綦連延長帶領(lǐng)親隨趕下來,瞧見清操大吃一驚,“王妃,你怎么在這里?出了什么事?”

    清操簡略地把事情?敘述了一遍,又道:“這批軍糧至關(guān)重要,無論如何不?能落入敵軍之手。”

    綦連延長旋即召集人馬,圍堵周軍。

    衛(wèi)壁關(guān)的守軍僅有百人,加上蘭芙蓉的人,也?只與周人打個平手。

    為首的周將?殺了守門的齊卒,重新?打開大門,招呼手下突圍。

    數(shù)輛馬車緊隨其后沖出關(guān)隘。

    清操眼見樓上已無守卒,便命家仆執(zhí)弓放箭。

    有名箭法不?錯的家仆,射中了一個車夫,馬車側(cè)翻,掉落了一地齊兵的戎服。

    清操瞬時明白了。

    周人不?缺糧,他們本可以從黃河以西把糧草送到汾州。

    但齊軍包圍了定陽,斬斷了所有通往定陽的道路,所以他們才要大費周章地從平陽送糧。至于這些齊兵的戎服,必然是準(zhǔn)備在過齊軍關(guān)卡時喬裝所用。

    經(jīng)?過一場血戰(zhàn),押糧的士卒傷亡慘重,蘭芙蓉自己?也?是身受重傷。

    “末將?感激王妃的提點?……”蘭芙蓉捂著汩血的傷口,虛弱道,“只是我不?能送你回平陽了,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清操扯了裙擺,為她纏裹傷口,又把水壺抵在她唇邊,“讓我的家仆幫你把糧草運到前?線去吧。”

    蘭芙蓉艱難起身,她想看?了看?還剩下多少人,卻是天旋地轉(zhuǎn),昏死過去。

    清操急喚了好幾聲,竟無回音。

    綦連延長聞聲走過來,探了探鼻息,然后屈身半蹲,在清操的幫助下,背起了蘭芙蓉。

    “我先送她去庵廬吧。還有他們……”他說著又轉(zhuǎn)身對戍卒們道,“你們把傷重的兄弟通通送過去,殞身的……就?先放不?要動了……”

    一個時辰后,綦連延長帶人回來,開始捆扎貨物,清點?糧車。

    他走到清操面前?,行禮道:“定陽的糧草耽誤不?得,可此處人手不?夠,須得向王妃借些奴仆。”

    清操笑了笑,“連我在內(nèi)共二十一人,悉聽將?軍調(diào)遣。”

    綦連延長趕忙擺手,“關(guān)外是戰(zhàn)場,末將?怎敢令王妃涉險?”

    “便是算上我,駕車的人手依舊不?夠。但若能多送一車糧食,前?線挨餓的將?士就?少一些,所以,我甘愿冒險。”

    清操說著,走到一輛馬車邊,慢吞吞地坐上車轅。

    她揮了揮手

    中的長鞭,淡然道:“倘真遇險,你就?把我這番話轉(zhuǎn)告殿下,他自能明白,必不?會?怪罪于你。”

    關(guān)隘的大門緩緩打開,綿延的押糧隊走過城洞。

    綦連延長望著最后一輛馬車,輕聲自語道:“王妃竟不?像出自高?門。”

    押糧隊的目標(biāo)實?在太過扎眼,而且他們還沒?有護衛(wèi)的兵士。

    清操看?了域圖,決定化整為零,把糧食送到不?同的戍所。

    如此即使中途被敵軍劫了,損失的也?不?過幾車糧食。

    愈靠近定陽,清操愈能體會?齊軍的艱難。

    齊軍雖已圍住定陽,但宇文憲的援軍又在齊軍外圍挖了壕溝深塹,形成了一個阻斷齊軍糧草供應(yīng)的屏障。

    好在清操憑借遺落在押糧車上的周人令牌混了過去。

    但她到達中軍的時候,看?到了一番可怖的情?景。

    驕陽炙烤著大地,林間的樹木褪去了油綠的外衣,換作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同樣病懨懨的,還有歪倚在樹下乘涼的將?士們。

    他們的眼睛空洞,神色麻木,但當(dāng)他們的目光移到運糧的馬車時,又瞬間變得熱烈而貪婪起來。

    仿佛每個人都在躍躍欲試。

    那場景,不?禁讓人想到塞上的狼群。

    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心浸滿了汗水,便是方才混入周人的關(guān)卡,都沒?有這般緊張。

    尉相愿帶著一隊執(zhí)戟的郎將?走到馬車前?。

    他又黑又瘦,清操都有些認(rèn)不?出了。

    “兄弟們,咱何德何能,勞駕王妃給咱送糧!”他對著林間士兵笑著喊道。

    那些人的表情?才放松些,有氣?無力地回道:“多謝王妃了……”

    尉相愿把清操請進軍帳,門口令四名郎將?把守。

    帳中又悶又熱,清操抹著臉頰上的汗,接過尉相愿遞來的一盞清水。

    “王妃太過冒險,殿下知道了,定會?生氣?。”

    清操飲盡清水,笑了笑,問道:“他去哪了?”

    尉相愿嘆了口氣?,“昨夜北營營嘯,殿下聞訊趕了過去,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

    清操聽罷大驚。

    她只在史書上看?過“營嘯”①。

    這種事一般都發(fā)生在晚上,所以又名“夜驚”。軍中的士兵在長期緊張,疲憊的狀態(tài)下,會?因為一些偶然發(fā)生的狀況,突然陷入混亂癲狂的狀態(tài)。他們會?暴怒而起,互相殘殺,直至尸橫遍野,無人生還。

    清操想起林間士兵的眼神——他們在竭盡所能用殘存的人的理智,與磅礴的獸的欲/望對抗。

    這幾個月來,他們架起云梯、挖掘地道,用大石、用沖車,用盡各種辦法去攻打定陽。

    他們圍困著定陽,卻也?煎熬著自己?的生命。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須速戰(zhàn)速決!”帳外傳來孝瓘的聲音。

    帳簾一挑,他與延宗一前?一后走進來。

    他的臉是瘦削的。

    仿若有個自作聰明的畫匠,提筆加深了下頜線,描黑了一雙烏溜溜的眼,卻忘記在唇上點?染絳朱。

    以至于他的嘴唇?jīng)]?有半點?血色,還起了一大塊皮。

    他望著清操,怔了半天,舔了舔唇上的破皮。

    “你……怎么來了?”他的語氣?并?不?柔和,唇角卻銜著喜悅。

    “阿嫂!”延宗也?很驚訝。

    竟連延宗也?瘦了不?少,腰帶都縮了幾圍。

    “阿胖都變阿壯了。”清操笑應(yīng)著延宗,又對孝瓘道,“我是來送糧的。”

    “外面的糧車是阿嫂送來的?”延宗咧嘴大笑。

    清操點?點?頭。

    她走到孝瓘身邊,把他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北營怎么樣了?”

    “沒?事了。”孝瓘搖頭道,“幸而發(fā)現(xiàn)的早,被及時控制住了。”

    孝瓘說完,瞥了眼踮著腳尖巴望的延宗和尉相愿,問道:“糧食分發(fā)了嗎?”

    “正?發(fā)著呢吧。”尉相愿答道。

    清操莞爾一笑,她把孝瓘拉到案幾前?,拿起自己?剛剛喝水的杯子?,走到尉相愿方才取水的桶邊,舀起一盞。

    “帳中熱不?熱?”孝瓘盯著那二人問。

    “挺熱的。”二人點?點?頭。

    “那還不?去外面涼快涼快!”

    “四兄不?跟我們一起涼快嗎?你昨夜都……”延宗回道。

    尉相愿倒是輕“哦”了一聲,“王妃,不?是我好事,是我怕殿下……”

    孝瓘趕忙截住他倆的話茬,轉(zhuǎn)對清操道:“我昨日爬到山頂,勘察地形,大概受了暑熱,夜里有些頭疼惡心,還曾一度昏厥。”

    清操端了水盞坐回到案幾邊,對他如此坦白倒頗為驚訝。

    孝瓘又對尉相愿道:“現(xiàn)在好多了,若再能吃點?東西,會?更舒服些。”

    尉相愿這才咧嘴笑了:“好嘞,我這就?讓他們做飯去!”

    “有肉嗎?”延宗問道。

    待延宗和尉相愿出帳后,孝瓘才褪下甲胄,解開上衣的前?襟,露出肋下一大片淤青,主動交代道:“這是上個月攻打姚襄,被城上投擲的巨石砸到弄的。”

    清操擰了擰眉,“只是皮外傷嗎?”

    孝瓘笑了笑,“斷了三根肋骨。”

    清操心下一驚,用指尖輕撫上傷處。

    “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孝瓘握住她的手指,“只是上馬還有些不?便。此事不?要聲張,否則會?擾亂軍心。”

    孝瓘說完,仰頭飲盡清操端來的清水。

    清操支著肘,看?著他滑動的喉結(jié),道:“說來不?可思議,我夢到你在姚襄城受傷了,你若不?提,我也?是會?問的。”

    “原來真有這般靈犀!”孝瓘把杯子?放在幾上,眸間如含秋水,“我不?會?瞞你的。你說過,不?能騙你一輩子?的事,都要告訴你,我記著呢。”

    清操禁不?住直起身,環(huán)上他的脖頸,在他唇上一吻,淺笑道:“孺子?可教。”

    孝瓘張開大手,握住她的后腦,使她退卻不?得——他的回吻又深又久,呼吸也?漸沉漸粗。

    一吻之后,清操伏在他的肩頭,輕聲道:“夫君……怎在軍中也?不?忘修行?”

    孝瓘失笑,緩緩放開了手。

    清操用袖口蘸了蘸他額上的汗珠,然后把分別后的經(jīng)?歷簡略講給他聽。

    當(dāng)孝瓘聽到慧遠已證實?了他的猜測——當(dāng)年正?是阿那肱用草席做了翅膀,使猗猗從三臺逃出,再到肆州說服自己?棄城投降——他良久無言。

    原來所有痛苦的經(jīng)?歷,都是一個野心家為了踐祚皇極的陰謀,而他最終用沉默幫助他完成了顛覆,也?使齊國失去了一位英明的君主……

    “我初時與你的想法一樣。”清操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勁。”

    “一個想做皇帝的人,會?借刀殺人,但他會?出賣自己?北方的屏障嗎?”

    孝瓘蹙眉。

    “我問曇獻,他是不?是初入中原時就?與和士開認(rèn)識了。曇獻堅稱是在靖水曲坊相識的。既如此說,曇獻在肆州小村給你送青雀釵,并?非是和士開的命令。慧遠禪師也?說,他曾受阿那肱之托,給樂城公主療傷。那么,有沒?有可能,這一切都僅僅是阿那肱的計劃呢?”

    “還有,曇獻為救猞猁母女,從太子?府中偷了佛牙去討好和士開,和士開沒?有收,讓他以此構(gòu)陷河間王。可那時曇獻不?過是個樂伶,他哪里有本領(lǐng)從太子?府中偷盜佛牙?倒是太子?舍人阿那肱有這樣的機會?。”

    “曇獻在給我們的兩次回復(fù)中都沒?有提及與阿那肱,這就?好似他不?愿說自己?與齊國有滅族之仇一樣——都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在中了虺易毒的情?況下,他仍在極力隱瞞自己?與阿那肱的關(guān)系……這的確不?同尋常。”孝瓘思索道,“可是,阿那肱為何要引突厥入肆州呢?他是突厥的細作?”

    “慧遠禪師告訴我,阿那肱是在精舍禪室長大的孤兒,小字阿初。”

    “阿初……”孝瓘聽到這個名字,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我聽過這個名字。”

    清操點?點?頭,“慧遠禪師曾在北宣寺這般喚過他。”

    “不?是。更早……”孝瓘按了按太陽穴上悸動的血管,許是中暑的緣故,那里一直在

    隱隱作痛,“在石窟寺的林中。”

    “石窟寺?什么時候的事?”

    “他應(yīng)該就?是那個與惠琳謀劃暗殺閻姬的人。”孝瓘?fù)宀伲澳峭恚萘赵鴨緦Ψ健⒊酢!?br />
    “惠琳俗家姓孫,從祖正?是僧稠禪師,在雛龍谷建了精舍禪室。所以,阿那肱也?是突厥細作。”

    孝瓘搖了搖頭,“突厥人不?會?只給惠琳下虺易,而不?給他。如今鹽澤已毀,他卻還活著。”

    “那他有沒?有可能是西賊的細作呢?”

    “有可能。”孝瓘的脊背透來陣陣涼意?,“他若是西賊細作,欲引突厥入肆州,那東柏血案呢?猗猗的絕筆中說,她為報國仇家恨,甘心受人驅(qū)遣,將?慕容沖的故事講與蘭京,這般說來,那個驅(qū)遣她的人,極有可能就?是阿那肱!”

    “還有盧見樾的案子?。”孝瓘繼續(xù)道,“至今都沒?有查出盧見樾要去靖水酒肆見誰,又是誰殺了他。但盧見樾身上的羊皮函特別提到了中山宮,顯然為了讓我們認(rèn)為盧見樾才是與惠琳聯(lián)絡(luò)之人,你說這是為何呢?”

    “我猜想……”清操眼睛一亮,“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慧遠禪師在北宣寺喚他‘阿初’,他怕你想起石窟寺林中的對話,才故意?栽贓盧見樾的。若真如此,他還真有可能是西賊細作呢!”

    “說起西賊細作,你此番真是立了大功。”孝瓘贊道,“平西軍中所有將?士都應(yīng)該感謝你。而我……總是遺落掉重要的細節(jié)……”

    “什么細節(jié)?”

    “趙郡王臨終前?,曾告訴我他故意?留下聯(lián)絡(luò)庫頭的帛書,是為了找到藏在軍中的細作。而發(fā)現(xiàn)那封信的人,正?是尉相貴的屬下侯明。可是我前?些日在晉州見到侯明,竟然沒?有把這個人和這件事對應(yīng)起來,一切都因為我太過疏忽怠慢。”

    “不?是你疏忽怠慢,而是你信任尉家。”

    孝瓘會?意?,他拍了拍清操的手背,“我認(rèn)為相貴與此沒?有關(guān)系,他和我一樣識人不?明罷了,我會?找機會?提點?他。至于阿那肱,他深受天子?倚重,還需要進一步詢問曇獻,拿到更為詳實?的證據(jù)。”

    這時,那盧安生闖進帳中,他端了個呈盤,盤中有兩碗粟米飯。

    孝瓘接過飯,將?其中一碗放在清操面前?,又起身去拿祫囊,從里面取出一塊肉干。

    “你前?次不?肯吃。”孝瓘把肉干放在清操碗中,“現(xiàn)在只剩這一塊了。”

    清操又夾回到孝瓘?fù)肜铮拔也?愛吃肉。”

    說完,她吞了一口飯,那飯粗糙無味,實?在難以下咽。

    但孝瓘埋頭扒飯,風(fēng)卷殘云,竟然片刻就?吃完了。

    那盧安生見他吃凈,才道:“殿下,相王請您過去一趟。”

    孝瓘舉著那塊舍不?得吃的肉干,再次放在清操碗中,“吃吧,腌肉雖不?好吃,但至少有點?咸味。”

    說完,他站起身,重新?著好戰(zhàn)甲。

    臨出帳前?,他對清操道:“今晚恐怕不?能回營了,你早些睡。”

    清操不?解他話中的意?思,剛想開口問,他卻已步出了營帳。

    何止那天晚上,整整三晝夜,孝瓘都沒?有回營。

    營門口多出幾輛平板馬車,馬車上堆滿了齊兵的尸身。

    更讓人焦心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又能看?到幾輛這樣的馬車……

    燥熱的天氣?,本就?令人透不?過氣?,而此情?此景,更如一塊鉛石,死死壓在清操的心口,她抓著衣襟,大口地呼吸,卻仍覺窒息難熬。

    她聽一名受傷的士卒說,三日之前?,蘭陵王領(lǐng)北營士卒突襲,遭遇城主楊敷誓死抵抗,北營傷亡慘重。

    段韶親率主力于次日天明匯聚在城外,齊軍對定陽發(fā)起了總攻。

    “就?剛剛,外城被破了!幾千敵軍,無論是否投降,盡數(shù)被我們屠了!”

    那士卒滿身滿臉的鮮血,神情?異常興奮,他邊說,邊揮舞起手中三顆頭顱,向清操展示著戰(zhàn)果。

    清操后退了幾步。

    千秋門

    當(dāng)晚, 清操和衣躺在床上,帳外鱗甲細索作響,卻到門口驟然而止。

    清操起身, 舉著燈燭, 照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怔怔地?杵在那里。

    盡管他不愿走近, 清操仍能聞到撲面而來的血腥之氣。

    清操赤腳奔過去。

    “別過來。”他躲在暗影中, 聲音微微發(fā)顫, “剛……屠了外城, 一身血, 別污了你……”①

    “屠城?”清操想起白日見到的那名士卒,“是?都……不肯降嗎?”

    “破城之后,很多投降的。”

    “那為?何?”

    “軍中夜驚, 若不殺敵, 必會?反噬自身……”孝瓘輕輕嘆口?氣, “弦繃得太緊, 總歸會?斷的。”

    清操忽然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以?他這些年的殺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孝瓘開始褪甲, 褪到一半, 忽而停了手腳。

    “剪刀……幫我拿把剪刀來吧。”他“咝”了一聲。

    清操反身去尋剪刀。

    “怎么了?受傷了?”

    她把剪刀遞給孝瓘,又?將燭火靠近一些。

    孝瓘接過剪刀, 借著光亮, 剪除了斜插入肋下的箭桿。

    甲胄全部褪下了,銀色的甲片已是?暗黑無光,恰如他此?刻黯然失色的瞳眸。

    清操把他扶到榻邊, 撥開他的上衣。

    “我看看你的傷。”

    根據(jù)那箭頭沒入的深度,可以?看出傷口?并?不深。

    清操試著拔了一下, 殘箭未動,孝瓘卻痛得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我去叫個醫(yī)官過來。”

    “醫(yī)官都在中軍帳內(nèi)。”孝瓘一把拉住她,“剛剛相王突發(fā)急病……你幫我取箭便好。”

    清操無奈應(yīng)允。

    她讓那盧安生去尋來一只醫(yī)箱,從中揀出開瘡刀在燭火上烤了又?烤。

    “我只幫折傷醫(yī)打下手……我只是?看……”

    孝瓘拉起她執(zhí)刀的手,安放在傷口?旁邊,“這箭是?破甲而入,入時已無力道,你一剜就出來了。”

    清操受了鼓舞,她讓那盧安生端著燭火,自己深吸口?氣——

    她用刀尖破開了肌膚,慢慢加了力道,原想快速地?將箭頭挑出來,卻發(fā)覺根本挑不動。

    孝瓘早已大汗淋漓,許久才問出一句:“怎么不出來?”

    “那箭雖未深及臟腑,卻是?卡住了……”清操用袖子抹了抹流進眼里的汗滴,“好像是?此?前折斷的肋骨,箭頭卡在剛長好的骨縫處了。”

    孝瓘喘息著,胸口?隨之起伏,疼痛隨著每一次起伏鉆入骨髓,可他還是?極力安撫著清操,淺聲應(yīng)道:“呵,那還真是?麥芒掉針眼里了——”

    清操皺眉看他一眼,并?不覺得這俏皮話好笑。

    那盧安生撥亮了燭火,“王妃這一下,肋骨怕是?遭不住……”

    “那也?得一下把箭鏃全挖出來。”清操稍稍加力,孝瓘隨之悶哼,“庵廬中許多將士,都是?箭鏃碎屑留在肉里,反復(fù)潰膿,最終高熱不治。”

    “孝瓘,你得忍一忍。”

    “沒事,我受得住……”

    清操輕輕“嗯”了一聲,她掏出宿鐵匕首,烤過之后,插入血肉,直抵?jǐn)喙堑目p隙處。

    為?了避免箭鏃碎在骨中,清操不得不拼力去剜,卻聽?“咔”地?一聲——果然,那根才長好的肋骨再?次斷裂了。

    鮮血隨著剜出的箭鏃汩汩而出。

    清操趕緊用事先準(zhǔn)備的絹巾按壓,她喚了兩聲“孝瓘”,榻上的人全無回應(yīng)。

    待那血稍稍止住,清操俯身去看他的狀況——只見他面容慘白,眸如水洗,正定定地?望著她。

    “對不起……疼死了吧……”清操已分不清眼中是?汗還是?淚,只覺得又?癢又?脹,

    “還好。”他對她勾了下嘴角,再?次失去了知覺。

    天明時,那盧安生又?來傳話,說相王醒了,想要見見殿下。

    清操剛想讓那盧安生把孝瓘的傷情如實轉(zhuǎn)告段韶,孝瓘卻抓了她的手。

    “這傷雖疼,卻不及要害。”他艱難地?坐起身來,只這一動,冷汗便已透濕了寢衣。

    “你不要命了?”清操心中起火,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你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斷了兩次,我覺得你應(yīng)該回鄴休養(yǎng)。”

    孝瓘熬過眼前黑霧,溫聲道:“你說得對,但休養(yǎng)之前需得見過主帥,將未盡之事交代清楚。”

    “那好,我隨你過去。”

    清操重新?幫他綰了發(fā)髻,換了身緋色戎服,不準(zhǔn)他著甲。

    由那盧安生扶撐著,三?人一同?前往中軍大帳。

    帳中站了數(shù)名參將,清操只認(rèn)得延宗。

    正中掛著域圖,圖下的

    榻上躺著一位發(fā)須皆白的老人,旁邊圍了醫(yī)官與醫(yī)卒。

    清操此?前也?見過幾次段韶,但顯然無法和眼前這個臉色蠟黃的虛弱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孝瓘走到榻前,輕輕喚了一聲“相王”。

    段韶雙目緊闔,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旁邊的一個中年將軍走上前,觸了觸段韶的手,“父王,殿下來了。”

    清操見那將軍一臉愁容,又?聽?到“父王”的稱呼,猜想應(yīng)是?段韶次子段深。

    段韶緩緩睜開眼。

    他的眼睛是?渾濁的,仿佛與眼前的一切隔著寒霜。

    “殿下。”段韶摸索著孝瓘的手,氣息不繼道,“定陽……子城,三?……三?面險阻,唯東南一處可突圍……”

    孝瓘趕忙應(yīng)道:“相王放心,精兵已在那里專守。”

    段韶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轉(zhuǎn)對段深道:“還記得為?父小時候教你的嘛……兵法有云,圍三?闕一。”

    段深抹著眼睛,連“嗯”了好幾聲。

    他又?似自語般碎念起來:“你們啊,圍了這么久,無論如何要把定陽拿下來……有了定陽,便可實控汾北諸地?,進而困窮長安了……”

    他說這番話時,一直凝望著空中的某個定點。

    最終,他的目光回落到孝瓘身上。

    那一瞬間,段韶的眼睛澄凈如滌,他對孝瓘說的仍是?那句:“有殿下在,老朽便可安心歸去了……”

    段韶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段深再?喚“父王”,卻是?不再?應(yīng)了。

    段深直起身,前膝叩拜孝瓘,帶著哭腔道:“殿下,父王的情況危急,軍中醫(yī)官皆束手無策,末將想帶父王返回鄴城,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孝瓘強忍著肋下劇痛,一把將他攙扶起來,“此?事不宜聲張,我明日秘密安排相王還朝。”

    他說完,低頭又?看了眼段韶,躲在暗影中抹了把眼睛。

    從中軍帳出來,孝瓘交代那盧安生去為?段韶安排車駕。

    他自己則單手扶上清操的肩膀。

    今晚的天氣格外悶熱,濕黏的空氣中混雜著鮮血和馬糞的味道。

    走了不遠的路,清操已是?滿頭大汗了。

    她抬頭看了看孝瓘,他白著臉,淌著汗,抿著唇上的破皮。

    他的表情很復(fù)雜,說不清是?難過還是?愧疚,亦或是?兼而有之。

    她回給他一個難看的笑臉。

    回到孝瓘的營帳,清操兀自出去了半天,端回來一個呈盤,盤中竟有幾塊甜瓜和數(shù)枚鮮果。

    “哪里來的瓜果?”孝瓘斜倚著榻,驚訝問道。

    “托侯明的福,隨糧準(zhǔn)備送進定陽的。”清操取了一塊瓜放到他唇邊,“你多吃點水果,嘴上就不會?破皮了。”

    孝瓘拿出匕首,交給清操,“幫我把瓜切成?小塊好嗎?”

    清操以?為?他傷重想吃些細碎的食物,便接了匕首,將那幾塊瓜切分成?若干小塊。

    她拿起一塊,正要回到榻邊,卻聽?孝瓘道:“我現(xiàn)在疼得吃不下東西,這塊你自己吃,其余的讓尉相愿拿給兄弟們分分。”

    清操想起曾在《三?略》中讀到的簞醪投川②的故事,不禁笑問他道:“你不把這瓜扔進河里,讓兵士們?nèi)ハ掠稳∷畣幔俊?br />
    孝瓘想了想,答道:“怕這瓜會?隨著河水漂走吧。”

    “呵,你想得還挺周到的。”

    清操說完淡而一笑。

    她把手中的甜瓜交給孝瓘,又?從案幾上拿了一小塊,“我以?此?瓜敬郎君,愿你早日拿下定陽,控制汾北,得勝還朝!”

    孝瓘有些微微驚異,他握著手中的那塊瓜,輕輕與她的碰了碰。

    甘涼的果汁在唇齒間彌散開來,沿著咽喉一路沁潤至臟腑。

    他們相視而笑。

    第二?日天光未亮,尉相愿就在帳外稟報:“定陽東南的小路上,發(fā)現(xiàn)小股賊兵絡(luò)繹而出。”

    孝瓘站起身,頂盔摜甲,執(zhí)槊而出。

    清操站在帳門口?,看他動作遲緩地?攀上重霜,便不忍再?看下去。

    待他在馬上坐穩(wěn),她才對他揮了揮手,隨后轉(zhuǎn)身回到帳中。

    與其在帳中挨著,不如去火頭營幫炊家子打水做飯。

    清操送糧的事早已在軍中傳開,尤其是?炊家子,幾乎人人識得清操。

    他們恭恭敬敬地?尊她一聲“王妃”,卻不再?讓她像先前那般勞作。

    看她的眼光也?不一樣了,仿佛是?從未見過的稀罕之物。

    清操拉了個姓王的娘子,問道:“你們都不認(rèn)識我了嗎?”

    王娘子性格直爽,平時就是?有啥說啥,從不隱瞞。

    她直言道:“認(rèn)識倒是?認(rèn)識,只不過心里害怕。”

    “怕什么?”

    “您出身高門,嫁與郡王,是?飄在天上的人呀。”

    魏晉以?來的門閥士族,雖在五胡亂華的沖擊下,早已變得膘脆不堪,或衣冠南渡,或留北茍存,但士庶之別的觀念仍舊深入每個人的骨髓。

    即便是?皇族,都以?與五姓高門聯(lián)姻為?榮;至于尋常百姓,就愈加覺得高不可攀了。

    對清操來說,自流放河陽后,她便從天上墜入凡間了。

    她落在泥土上,學(xué)?著螻蟻的生活,想法漸與舊時有了藩籬。

    “我不會?飛,不在天上。我既不會?排兵布陣,又?不能沖鋒陷陣。我只會?做飯,所以?,我是?同?你一樣的人。”

    她真誠地?望著王娘子。

    王娘子試探著把木勺交到她手中——她不知道清操是?王妃的時候,就知道清操做的飯很好吃了。

    午后,營門處一名小校飛馬而入,他手執(zhí)竹竿,上挑書帛,在營中反復(fù)高喊:“攻下定陽了!我軍攻下定陽了!”

    好似一顆石子落入湖中,暈開一圈圈的漣漪。

    從樹林、營房中聞訊而出的將士,面上的表情初時各不相同?,最終都變得激昂和雀躍。

    都將來到火頭營,令炊家子們專門煮一大鍋羊肉犒勞將士。

    攻打定陽的隊伍是?踏著落霞回來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反綁雙手的周國汾州刺史、定陽城主楊敷;后面,跟著許多周國的將領(lǐng)和士卒。

    他們被繩子串成?長長一排。

    幾乎所有人都低著頭,唯獨楊敷,他梗著脖子,大喊道:“有種殺了我!老子誓死不降!”

    跟在他身后的延宗狠狠踹了他一腳。

    “孝瓘呢?”清操問延宗。

    延宗緩和了辭色,往后面指了指,“后頭呢。”

    齊兵的隊伍蜿蜿蜒蜒,清操逆著隊伍,翻過幾座小丘,才尋到隊尾。

    拖在最后的,是?一匹銀白色的戰(zhàn)馬。

    清操走到那匹馬前,對著馬上的人道:“你還好嗎?”

    孝瓘對她笑笑,他拽了韁繩,把馬往旁邊的林子里帶。

    到了一處空地?,他環(huán)視左右,確定無人,才翻身下馬——那姿勢猶如他上馬時一般遲緩,甚至更加滑稽可笑。

    天邊殘陽如血,染紅了他肋下的銀甲。

    清操用手指探了探,指尖一抹猩紅。

    她挽起他的手,“走吧,回去上藥。”

    二?人信步于山徑之上,重霜乖巧地?跟在他們身后。

    前行不遠的距離,突聞水聲大作,山呼地?動之聲,猶如千軍萬馬。

    清操好奇,轉(zhuǎn)過幾個彎,攀上一塊視野開闊的山石,一下就被眼前的奇景所懾——滾滾奔涌的黃河之水,驟然束入一道深溝,瞬時激起萬丈狂瀾,鯨波雪浪。

    “你怎么不告訴我,離營地?這么近的地?方,竟有如此?壯美奇景!”

    “這是?壺口?,乃黃河暴流。”孝瓘坐在那大石上,指著下游的一處,“那邊是?孟門津,我每過這里想的是?,若西賊來犯,就此?地?形我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清操失笑,她扶起孝瓘,道:“這便是?《華嚴(yán)》所說的‘境有心轉(zhuǎn)’吧。”

    孝瓘起

    身,臨走前回望一眼——

    黛色青山,九曲激流,虹霓沉浮其間,確是?奇景。

    可惜,他不是?個能賞景的人。

    或許有一日,四海無戰(zhàn),天下和靜,他方能遠眺山河,辨出美景吧。

    定陽終于成?為?了南汾州的治所。

    黃河以?東的大片領(lǐng)土也?納入了齊國的版圖。

    孝瓘在定陽城中,等來了孝珩親自押送來的糧草。

    孝瓘與延宗擺酒,為?二?兄接風(fēng)洗塵。

    “相王的情況……”孝瓘試探問道。

    孝珩嘆息搖頭,“人已經(jīng)……只不過汾北之戰(zhàn)還未結(jié)束,陛下不準(zhǔn)段氏發(fā)喪……”

    孝瓘悶聲飲了一大杯。

    孝珩舉杯邀延宗陪飲,飲罷又?問孝瓘:“定陽已下,將士們也?該回家了……”

    “戰(zhàn)事雖未結(jié)束,但將士需要輪替,不可總在前線。”孝瓘指了指延宗,“我準(zhǔn)備讓五弟帶最先來的那批士兵回去,我率余部留守定陽,以?防西賊反撲。”

    孝珩點了點頭,嘆道:“不知何時能派下南汾州刺史,這樣你也?能回去了吧?”他呷了一口?酒,補道,“近來朝中不太平。”

    孝瓘擰了擰眉。

    “承道乳母徐氏的案子已查到兇手了,是?你府中一名花匠將毒蛇帶進來的。據(jù)他的供詞,只因在花圃中發(fā)現(xiàn)老鼠,才買條蛇來滅鼠,他并?不知那蛇有毒,更不是?故意放進小公子的房中的。他被抓后不久,突染疾病死于牢中。他家中并?未查到銀財,他的娘子已與他和離,在案發(fā)之前就帶著孩子遠走他鄉(xiāng)了。聽?他鄰居說,那孩子此?前得了重病,后來竟神奇好了,別人問他藥方,他說是?神仙的靈藥。可明明有人看見,有紫衫綾袍,背著藥箱的醫(yī)者去他家診病。”

    孝瓘聽?罷,良久才道:“既然兇手已死,此?事也?不必再?追究了。”

    “今日是?花匠,明日是?庖丁,斬草不除根,則永無寧日!更何況,朝廷奸佞當(dāng)?shù)溃褪块_賣官鬻爵,奢侈無度,大修宅第,臣僚與百姓無不怨聲載道啊!”

    “他受天子與太后庇佑,就連通敵叛國這樣的重罪,都不曾撼動他分毫。”

    孝珩冷笑一聲,“他現(xiàn)在未必能得天子與太后的同?時庇佑了。”

    “二?兄此?言何意?”

    孝珩壓低了聲音:“出發(fā)之前,瑯琊王密使寅夜造訪,說他們正在計劃除掉這個丑胡。”

    “為?國鋤奸,好事啊!”延宗一拍酒案,“何時何地?,我與他一道!”

    瑯琊王高儼,胡太后鐘愛的次子,若他要除掉和士開,想必也?是?得到太后默許的。

    “莫非太后與和士開有了嫌隙?”孝瓘問道。

    “和士開現(xiàn)在大權(quán)在握,深得天子倚重,卻與陸令萱母子愈走愈近。而且天子已解了瑯琊王的官職,將其關(guān)在北宮,甚至不準(zhǔn)他見太后。”

    三?人繼續(xù)飲酒,并?未再?言及此?事。

    直至酒席終了,孝珩才又?問孝瓘:“剛才說的那件事……你怎么說?”

    孝瓘仔細想了想,回道:“商胡丑類,禍亂朝綱,盤剝百姓,身為?臣子,理當(dāng)犯顏極諫。”

    孝珩拍了拍孝瓘的胳膊,“為?兄亦以?為?然。”

    酒宴之后,孝瓘回到房中。

    清操手中捏著一封書信,兀自發(fā)呆。

    孝瓘喚了她一聲,她才轉(zhuǎn)頭,輕聲道:“方才有信使來……”

    她沒有說下去,而是?把那封書信遞給孝瓘。

    孝瓘接過來一看,微醺的酒意一掃而空,“家家……薨了?”

    他跌坐在床榻上,手下意識的去摸藏在褶衣內(nèi)的護身符——那本是?元仲華贈與承道的禮物,被他私心留下了。

    腦海中閃過童年往事,一幕幕恍如昨日,然而在這些碎片中,家家的面容竟已模糊。

    他已多年未見家家了。

    那個他從小就認(rèn)作母親的人,無論如何待他,他都堅定地?認(rèn)作母親的人,至死都不肯與他再?見上一面……

    在得到家家死訊之前,他還一度認(rèn)為?,只要他年年的去花佛堂叩拜,總有云開月明的一天。

    然而,這么多年的貪癡,今日終于落了空——他是?個徹底沒娘的人了。

    清操緩緩走到他身邊。

    孝瓘低著頭,一滴水珠“啪”地?落下來。

    清操伸手把他抱在懷中,柔聲道:“邊關(guān)未靖,你不可擅離職守,我明日啟程,歸鄴送別家家。”

    延宗的歸期也?因嫡母薨逝而提前——他領(lǐng)兵與孝珩、清操一同?歸鄴奔喪。

    在鄴城西門恭候的是?廣寧王府的記事。

    那記事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人,名叫秦方太③,乃齊州人士。

    秦方太來到孝珩馬前行禮,然后道:“昨夜瑯琊王派人送信說,他已拿到緝捕和士開的詔書了。”

    孝珩和延宗心中一喜,“好!咱們?nèi)ビ放_看看!”

    二?人把清操的馬車放在前往花佛堂的官道邊,又?遣秦方太隨護,自己則率領(lǐng)兵馬直奔御史臺。

    清操望著他們的背影,禁不住憂心忡忡——

    天子那般倚重和士開,又?怎會?輕易把他交給高儼?

    內(nèi)宮之中,胡太后與陸令萱勢同?水火,主要的原因還是?天子對乳母言聽?計從,而與親母疏離冷漠。

    那么,胡太后支持高儼清君側(cè),更大的可能是?支持次子取代長子登臨帝位。

    孝珩此?前一直心存顧慮,不愿卷入這場斗爭。

    可自從延宗為?救孝瓘,把平西之策交與高儼,文襄一脈就不得不入局了。

    至于孝瓘,當(dāng)初遠在瀛州,并?不知這其間的諸多關(guān)節(jié);而他同?意卷入這場爭斗——清操猜想,也?許只是?想要除去國蠹和士開吧。

    延宗和孝珩率領(lǐng)西歸人馬到達御史臺的時候,和士開已經(jīng)死了。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高儼用劍尖挑著和士開的人頭,帶領(lǐng)自己的三?千京畿兵馬,來到千秋門外。

    高儼手握的緝拿和士開的詔書,并?非高緯的本意,而是?胡太后的妹夫馮子琮,將一本彈劾和士開的奏疏摻雜在其他公文里,呈送到高緯面前的。

    彼時,高緯正在跟大兄高綽觀賞波斯狗咬人。

    他們先將一名小孩喂狗,又?讓那狗去咬孩子的母親,見那狗不撲,他們便商量著把孩子的血涂在母親身上,再?看那狗撲不撲。

    馮子琮恰在此?時奉上公文,高緯的臉“刷”地?一下子沉了。

    “你們這些人,斷然看不得朕有片刻的開心,只會?用這些無聊的事來逼迫!”他邊說邊不耐煩的揮筆,準(zhǔn)允了所有的奏請,當(dāng)然也?包括誅殺和士開的。

    高儼就憑此?,在神獸門外捉了和士開,并?在御史臺殺了他。

    延宗欲引兵往千秋門,卻被孝珩阻了。

    “丑胡已死,君側(cè)已清,我們這么帶兵入宮,便是?犯上叛亂了。”

    延宗瞪了一眼孝珩,“二?兄什么都好,就是?膽子太小!從他們打我那天,我頭上就長出了反骨,老子反了就反了!怕他們什么?”

    孝珩嘆了口?氣,道:“還是?先看看情況再?說吧。”

    孝珩讓韓骨胡率士卒去五兵曹待命,自己與延宗一道去了千秋門。

    千秋門前,高儼正在例數(shù)和士開的罪狀,并?且要求陸令萱出來接他,他才肯進宮面圣。

    孝珩明白高儼是?想把陸令萱母子誘出來一并?殺了,但顯而易見,陸令萱不會?傻到引頸受戮。

    期間,高緯遣了幾名使者來說服高儼,高儼有些動搖,一臉騎虎難下的表情。

    延宗看了著實失望。

    再?這般僵持下去,時間越久對高儼越是?不利,延宗故意問高儼的屬將劉辟疆道:“你們在這兒干嘛呢?怎么還不進去?”

    劉辟疆打量著延宗,又?看了看孝珩,見他二?人只帶了數(shù)十?名親衛(wèi),遂冷聲回道:“人少。”

    延宗則指著三?千京畿軍道:“孝昭帝殺楊遵彥,才用了八十?人,這兒有幾千人,怎么還說人少?”

    這時,宮中有人遞消息出來,說剛剛高緯哭求太后無果,就派人去找斛律皇后了。

    高儼聽?完臉色大變,忙對劉辟疆道:“快去咸陽王府,將我殺了和士開的事告訴斛律將軍,請他速來見我!”

    延

    YH

    宗還想再?催促,卻聽?身后有一人說話:“廣寧王、安德王……”

    延宗一回頭,只見孝珩身邊站著一人,正是?廣寧王府的記事秦方太。

    “不是?讓你去隨護蘭陵王妃了嗎?怎么來這兒了?”延宗問道。

    “正是?王妃讓下官過來跟二?位殿下說一聲,斛律將軍已經(jīng)入宮了。”他小聲道。

    “阿嫂怎么知……”

    延宗還想再?問,孝珩卻是?一拉他的衣袖,“快走吧!”

    二?人翻身上馬,撥轉(zhuǎn)馬頭,帶著親衛(wèi)往北行去。

    高儼還想讓劉辟疆去攔,忽見千秋門大開,自內(nèi)走出一人,正是?咸陽王斛律光。

    斛律光并?未著鎧甲,他只穿了公服,信步走在千秋門前的御橋上。

    他身后跟著一匹馬,馬上坐著個瑟瑟發(fā)抖的少年。

    斛律光邊走邊道:“大家來了!”(天子稱大家)

    “大家”卻把馬停在了御橋上,弱弱地?喊了一句:“仁……仁威……”

    斛律光回頭看了一眼,輕聲嘆了口?氣,朗聲對高儼喊道:“瑯琊王,大家喚您過去呢!”

    高儼翻身下了馬,手中依舊擎著寶劍。

    斛律光繼續(xù)往前走,他每向前一步,京畿軍的隊伍中就會?有人往外逃。

    他走到了高儼的跟前。

    高儼怔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落雕都督”——他的身形偉岸高大,便似一座山般橫亙在他與紫禁之間。

    斛律光伸手去拿高儼手中的劍。

    高儼掙扎了一下,還是?松了手。

    斛律光端詳著劍尖上的人頭,大笑道:“龍子做事,果然不像平常人!”

    高儼咧開嘴,僵澀地?笑了笑。

    斛律光又?道:“天子弟殺個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握住高儼的手,拉著他往橋上走。

    高儼初時還想往后退,但手腕上那股強大的力量讓他全無后退的可能。

    他被拉到了高緯面前。

    高緯的臉色漲紅,脖頸上青筋暴起,他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只因為?斛律光在給高儼求情:“瑯琊王年少,腦滿腸肥,輕為?舉措,長大就不會?這樣了,還請陛下寬恕他吧!”

    斛律光的話終于說完,可高緯心頭的火更盛了。

    他顫顫地?抓著刀柄,想要抽出佩刀,一刀劈向高儼,可他偷偷瞥了一眼斛律光——那張臉剛猛威嚴(yán),帶著煞氣和殺氣,他只得把刀掉過來,用刀頭去死命地?捶打。

    高儼想逃,頭發(fā)卻被刀環(huán)絞住,他抱著頭,任由高緯泄憤。

    許久,高緯才放下刀,陰冷地?目光掃過高儼的黨羽。

    “朕要親手殺了他們!五馬分尸!暴于街頭!”

    他這樣說,亦是?這樣做的。

    然而,這并?不能讓他的情緒得到些許安撫——他恨之入骨的那些人,全部都還活在這世上。

    他們,貪婪地?覬覦著他的皇權(quán)——那是?他從父親手中承接下來,人世間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他不準(zhǔn)任何人染指。

    至于那些人,他必須一個接一個的收拾掉……

    “除了瑯琊王,聽?說那天在場的所有人都要被……”延宗比著手刀,臉上盡是?忿忿的神情。

    孝珩正在射箭。

    他每射出一箭,身邊的一只大犬就會?跑過去,叼著箭羽再?跑回來。④

    孝珩把一塊羊骨塞進大犬的口?中,然后道:“這種事要么勝,要么死,瑯琊王應(yīng)該有這種覺悟。”

    “高儼那小子太慫,帶了幾千人,竟都不成?事!”

    延宗說著奪過弓,搭上箭,“倏”地?射脫了靶。

    他看著那大犬,等它去拾箭回來,大犬只看著他,一動不動。

    他朝著箭的方向丟了塊羊骨,大犬跑過去,叼了羊骨回來。

    延宗氣鼓鼓地?自己跑過去撿箭。

    孝珩接過延宗撿回的箭,遞給他一塊羊骨,延宗怔了怔,狠狠地?丟向二?兄。

    “我跟你說正經(jīng)事呢!”

    孝珩笑了笑,“我聽?到的消息是?,斛律將軍已進言,說都是?勛貴子弟,全都殺了恐怕人心不安。”

    “你說,他能聽?斛律將軍的嗎?”

    “昔日勛貴,以?段氏和斛律為?首,而今相王已故,大家自然以?斛律馬首是?瞻,若陛下一意孤行,不愿采納進言,下一次斛律將軍恐怕就不會?顧及翁婿之情了。”

    “那我們……會?不會?被卷進去?”延宗搓了搓手掌。

    孝珩又?放了一箭,他放下弓,歪頭挑眉看著延宗,“你小子也?會?怕?”

    “我……我是?不想辜負(fù)了四嫂的一番好意。那天,她不顧禮數(shù)跑到皇后那里,說是?要為?家家求謚號,實則為?咱倆望風(fēng),若咱們沒能逃過,豈不枉費她這番辛苦?”

    “我倆去過千秋門這件事,你當(dāng)時說過的話,現(xiàn)在恐怕早已傳到宮里了。”

    “你怎么知道?”

    “崔季舒你還記得嗎?”

    延宗點點頭,“父皇曾重用的漢臣。”

    “他現(xiàn)在文林館。前日我碰到他,他好心提醒說,至尊遣人過來,取走了好幾本昔年參劾孝瓘的文書。”

    “這什么意思?”延宗擰著眉頭,“跟四兄有何干系?”

    “你說呢?他現(xiàn)在可是?掌握圣朝所有精銳啊!”孝珩望著延宗,“我須得寫封信提醒孝瓘。”

    清操自歸鄴后,一直在花佛堂料理文襄太后的喪儀。

    文襄太后的謚號定為?“敬”,未準(zhǔn)合葬入文襄皇帝的峻成?陵,而是?同?塋異穴,祔葬于義平陵的皇家大冢里。

    入葬前,昭玄統(tǒng)曇獻帶法師來花佛堂誦經(jīng)超度。

    皇帝也?遣人來吊唁,不意來人正是?阿那肱。

    清操不知這是?不是?巧合,但的確是?個暗中觀察的好時機。

    她把阿那肱迎接入門,讓他站在離曇獻最近的地?方上香,然后著重觀察他二?人有無交流。

    曇獻本不會?念經(jīng),他盯著面前的經(jīng)書,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阿那肱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香,代皇帝轉(zhuǎn)達哀悼之意,不曾看曇獻一眼。

    清操覺得他們有些太過刻意,所以?在齋堂時,又?把他們放在一桌。

    二?人客客氣氣地?見了禮,仿佛是?初次相見,互報了姓名和官職,除此?之外,再?未多說一句。

    是?夜,曇獻被請至僧寮休息,阿那肱則告辭回宮復(fù)命。

    清操頗有些失望。

    不過細細想想,他們這般應(yīng)對才是?最為?正常的。

    曇獻冒著拿不到解藥的風(fēng)險而隱瞞下來的關(guān)系,又?怎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有刻意的交流呢?

    如此?看來,此?番在花佛堂會?面只是?巧合,并?非刻意安排的。

    她正思索出神,廊上走來一名婢子險些與她撞了。

    清操停了腳步,婢子也?停了腳步。

    二?人對視,那婢子行禮,喚了一聲王妃。

    清操擺了擺手道:“去取《金剛經(jīng)》來,我欲與家家抄一卷。”

    婢子應(yīng)聲往藏經(jīng)閣去。

    婢子前腳走,清操后腳跟上去。

    若別人恐是?認(rèn)不出,但清操只看一眼,就知那婢子正是?曇獻喬裝所扮。

    果然,曇獻在回廊的盡頭折向了馬廄。

    他隨手牽了一匹馬,向東角門走去,誰料剛一出門,便被人攔了下來。

    清操躲在角門邊的一棵槐樹后,清清楚楚地?瞧見攔他的人竟是?阿那肱。

    “太上皇,這么急著去哪里啊?”阿那肱冷笑著問。

    “將軍莫開玩笑……”曇獻擺了擺手,“我這不是?要回北宮嘛……”

    “回不去了,北宮已被封了。”

    “太……太后呢?”

    “自然是?在北宮中了。”

    阿那肱招呼左右將曇獻反手捆了。

    曇獻有些急了,“阿兄!你不能不管我!我為?你……”

    刀光一閃,曇獻已倒在血泊中了。

    臨死之時,他死死地?盯著阿那肱,把驚訝與憤恨留在了眸中。

    第二?天,齊國的朝堂上都在議論北宮的事。

    據(jù)說皇帝高緯去北宮向太后請安,見兩個尼姑年輕貌美,便想召幸,誰料竟是?男子!

    高緯勃然大怒,當(dāng)場把太后宮中所有人都抓了,有人供出了曇獻,便令阿那肱去緝拿。

    適逢曇獻在花佛堂誦經(jīng),阿那肱名為?吊唁,實則為?了擒拿。

    晚上曇獻得了風(fēng)聲,想要喬裝逃走,卻還是?被阿那肱堵在門口?。

    據(jù)阿那肱的回報,曇獻不肯束手就擒,打斗之中受了重傷,未到宮中便咽了氣。

    高緯錘拳不已,責(zé)怪了一通阿那肱,又?命人把曇獻的尸體送去北宮給太后過目。

    當(dāng)他聽?說母親當(dāng)場嚇暈過去,禁不住笑出了眼淚。

    那是?一種復(fù)仇的快感。

    胡太后豢養(yǎng)男寵的事早已

    傳得沸沸揚揚,他高緯又?焉能不知?

    但他假裝聽?不見,只要母親還在他的身后,他可以?把這當(dāng)成?孝心。

    直到高儼站在千秋門下。

    他哭著對母親說“有緣再?見家家,無緣就此?永別”的時候,母親眼中除了冷漠,看不到對他的半點憐惜。

    高緯這才明白,原來他的親生母親才是?整件事的主謀。

    所以?,他下手的第一個人,正是?他的母親。

    當(dāng)晚,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去北宮探望了昏厥的母親。

    胡太后面色灰敗,仿佛一下就老了十?歲。

    “妾身自知有負(fù)先帝,吾兒若能給家家留下一絲顏面,就請賜個全尸吧……”

    說完,淚如雨下。

    “兒子怎么能殺死母親呢?”高緯得意地?笑了笑,“家家得活著,活著才能看見許多有趣的事。”

    高緯說這話時,眼中閃過的陰鷙狠辣,是?胡太后從未見過的,她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周軍在黃河西岸蠢蠢欲動。

    孝瓘給朝廷上書,希望能從南方諸州調(diào)派些造船工匠過來,但奏疏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孝瓘無奈,只得讓士卒自造了一批極為?簡陋的木筏。

    待宇文護的大軍集結(jié)完畢,周軍果然開始在孟門津造浮橋。

    孝瓘挑了批善水的兵勇,把他們帶到孟門津的上游——正是?清操嘆為?奇景的地?方。

    那里將黃河節(jié)為?兩段,過往民?船皆需在岸上拉船前行,過了這最急之處方能重新?入水。

    孝瓘讓水卒學(xué)?著船夫的模樣,將新?造的木筏放入水中,想要利用急流沖毀浮橋。

    水流雖急,木筏太輕,就算撞上浮橋,也?被輕松彈開。

    宇文護又?令水卒游到河中,用鐵鑿等銳器鑿穿木筏。

    周國大軍最終過了浮橋,重新?登陸到黃河?xùn)|岸。

    孝瓘領(lǐng)兵在灘頭設(shè)下防線,周軍死傷不少,遂放棄攻打姚襄、定陽,轉(zhuǎn)而向北逃去。

    周軍很快在北面的大寧村修建了一座城,作為?新?的據(jù)點。

    孝瓘正欲去征討,朝廷卻派下使節(jié),要與周人止戰(zhàn)和談。

    此?時,南汾州刺史也?已到任,各處戍務(wù)皆交給新?任刺史,孝瓘只得率領(lǐng)大軍歸鄴。

    回到鄴都那日,百姓可謂夾道相迎。

    孝瓘提前解散了大軍,僅帶兩三?親隨入城。

    《蘭陵王入陣曲》的聲浪震天,中間還夾雜著長簫短笛胡琵琶。

    然而,銀色戰(zhàn)馬上的將軍,遠沒有他的擁躉那般歡悅,他的表情嚴(yán)肅冷峻,仿佛要去打一場惡仗,而不是?凱旋而歸。

    直到行至蘭陵王府前,見到立于門前的女子,他的表情才舒緩下來。

    清操盯著他下馬的姿勢,迎上去問道:“你傷還沒好?”

    妙簡使

    清操盯著他下馬的?姿勢, 迎上去?問道:“你傷還沒好?”

    他抱了她,淺吻她的?額頭,回道:“舊傷早就好了。”

    “那就是又添了新傷?”

    他淡而?一笑, 握著她的?手道:“戰(zhàn)場上總是難免, 所幸都未及要害,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

    孝瓘回府中褪了甲, 敷了傷藥, 然后換好公服, 準(zhǔn)備入宮面圣。

    “承道和寶兒呢?怎么沒見著他們?”臨出?門前, 孝瓘問道。

    “自除了和士開, 二兄就把他們從硤石山寺接回來了。現(xiàn)下時?局不穩(wěn),二兄送兄弟幾個到義平為家家守喪三載。至于寶兒,我讓他到太醫(yī)署修習(xí)音律去?了。”

    提到嫡母, 孝瓘心情尤為沉重。

    “是我不孝, 不能親送家家……”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莫說是你, 就連二兄和五弟,至尊亦是奪情, 不準(zhǔn)他們?yōu)榧壹沂匦ⅰ!?br />
    孝瓘聽罷, 心中盤桓。

    清操看了看孝瓘的?表情,小聲言道, “你此番出?征, 受傷甚重,我覺得你當(dāng)?向陛下請辭,回到家中好生休養(yǎng)才是。”

    孝瓘明?白清操的?意思。

    他手握重兵, 而?孝珩和延宗都參與了瑯琊叛亂,皇帝絕不會在處置他之?前, 先行處置他的?兄弟;是以,連為嫡母守喪這樣合宜的?理由都未被準(zhǔn)允。

    “在定陽時?,尉相愿也是如此建議。但我未能阻止西賊渡河,留下了大寧這個隱患,始終是心有不甘的?。”

    “孝瓘……來日方長。”

    孝瓘輕嘆口氣,道:“你說得對?。”

    不知為何,導(dǎo)引監(jiān)勒叉把孝瓘帶到了北宮門口。

    北宮是太后的?居所——孝瓘不解。

    勒叉解釋道:“陛下在北宮的?事尚未處理完,所以請殿下在這里等一會兒。”

    孝瓘依言在廊上等候,卻見蒼頭劉桃枝扛著一床席子走進大門。

    鮮血自席中流出?,形成了一道血痕,而?那席子的?尾端,露出?了一雙鹿皮短靴。

    劉桃枝直奔北宮正?堂。

    他進去?后不久,堂中傳來胡太后凄慘的?哀嚎之?聲……

    勒叉看了看孝瓘,道:“聽聞今早陛下邀瑯琊王殿下去?打獵,誰料殿下不小心墜了馬,還未回宮就斷了氣,陛下怕太后傷心,命人把殿下的?尸身給太后看看。”

    任誰也能聽出?勒叉是在漏洞百出?的?鬼扯。

    宮中也無人不知劉桃枝是什么人——確切的?說,他不是人,他是帝王的?一把刀,取過多少權(quán)臣的?性命。

    孝瓘沒有說話,只是淡然望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從東柏血案到瑯琊之?變,他活在刀尖上,浸在血海中,他早已麻木而?厭倦,若非心中那一點?執(zhí)念,他自此入地獄,似也好過這人間。

    勒叉進了正?堂,片刻又出?來,對?孝瓘道:“陛下去?了華林苑,我這就帶殿下過去?。”

    華林苑就在北宮旁邊,過了一條夾道便是了。

    今日的?華林苑竟與往昔不同,道路兩邊新建了很多低矮的?茅屋,往來的?宮人不著宮服,而?是尋常百姓的?裝扮,更奇怪的?是,還有些胡人牽著駱駝往來其間。①

    路的?盡頭是池泉美景,設(shè)有帷帳和步礙,矮幾上擺滿了酒肉佳肴。

    “這不是征西大將軍嘛?”

    孝瓘一回身,只見駱提婆一身胡人打扮,手中牽著一匹馬,左右分別是侍中韓鳳和領(lǐng)軍將軍阿那肱,那二人也都是麻衣芒履,手中提著菜籃和羊肉。

    孝瓘并不愿與他們多言,只問勒叉道:“臣何時?能見陛下?”

    勒叉笑了笑,道:“陛下和夫人在那邊賣菜呢。”

    他看孝瓘一臉茫然不解的?神情,又解釋道:“陛下不能去?民間體?味疾苦,只得在這華林苑中設(shè)下集市,讓宮人與近衛(wèi)扮作百姓模樣,實在是仁厚賢德之?君啊!”

    他話音未落,只見高?緯帶著兩名女子自一矮房中走出?。

    那兩名女子一高?一矮,一壯一瘦。

    他手中攥著兩只銀錠,口中連喚“提婆”。

    駱提婆滿面堆笑地迎上去?。

    高?緯把那錠子放在駱提婆手中,道:“你方才買了二兩蕨菜,我忘了找你錢。”

    駱提婆拒道:“奴還覺不夠,怎么還找奴錢呢?”

    高?緯搖搖頭,道:“我剛定價一兩蕨菜四十八兩白銀,你買二兩,給了我白銀一百兩,我自是要找你錢的?。”

    他身邊高?壯的?娘子道:“便是珊瑚也不值這么多錢!”

    高?緯不悅道:“皇后覺得朕賣貴了?”

    “不貴,不貴,蕨菜就是這個價。”纖瘦白皙的?娘子笑道。

    高?緯執(zhí)起那女子的?手,微笑道:“還是黃花懂朕。”

    他們說話間走到了帷幔處。

    高?緯瞧見孝瓘,笑容瞬間消失,他站在離孝瓘還很遠的?地方,斥退了斛律皇后與穆黃花。

    自己則深吸一口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言道:“皇……皇兄來……來干嘛的??”

    “臣奉皇命出?征汾北,今定陽已下,遂來復(fù)命。”

    說著,他取出?兵符,雙手奉上。

    高?緯的?眼睛一直盯著兵符,卻是不敢看孝瓘,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大……大寧不還沒拿下來嗎?”

    阿那肱在旁咳嗽了一聲。

    孝瓘忙前膝一拜,道:“大寧的?確是臣的?疏失,請吾皇降罪。”

    高?緯看向阿那肱,又轉(zhuǎn)回

    來對?孝瓘道:“此番相王……病重,全賴皇兄才得拿下定陽,理當(dāng)?封賞,怎么能責(zé)罰呢?”

    “臣食君祿,所做皆分內(nèi)之?事,不敢奢求陛下另外?的?賞賜。唯獨一事,還請陛下準(zhǔn)允。”

    “你……你說……”

    “臣在汾北受了些傷,請陛下準(zhǔn)臣歸家休養(yǎng)。”

    高?緯的?唇線繃得緊緊的?。

    好半天,他才回答道:“適逢國家用?人之?時?,朕再考慮考慮。”

    高?緯頓了頓,又道:“定陽既下,兩國議和,相王也該入土為安了。皇兄既與相王有同袍之?誼,就帶兵去?為相王起冢,并將他送入平恩墓所吧。”

    孝瓘只得收起兵符,應(yīng)道:“謹(jǐn)遵圣命。”

    孝瓘走后,駱提婆提著酒壺湊上來,給高?緯斟滿了酒。

    “陛下怎不借機收了他的?兵符?”他看了眼韓鳳,故作無意地問道。

    韓鳳接話道:“是啊,我看他是故意在汾北留下尾巴,擺明?是在養(yǎng)寇自重!陛下就應(yīng)收了兵符,再派人去?圍剿大寧城!”

    高?緯看了眼阿那肱,“你的?主?意,你說。”

    阿那肱笑了笑,“陛下讓他親睹瑯琊王之?死,是在試探他是否有反意;他上交兵符、稱病卸職,也不過是在試探陛下是否有殺意。若陛下當(dāng)?真繳了兵符,憑他眼下在軍中的?威望,明?日到領(lǐng)軍府點?一幢人馬沖進宮禁也不在意料之?外?。”

    “斛律將軍不會坐視不管的?!”韓鳳道。

    “斛律就沒有野心嗎?高?長恭若叛亂,斛律領(lǐng)兵絞殺,無論他們誰贏誰輸,于陛下有何好處呢?”

    “廣寧、安德如獸之?獠牙,既獠牙已露,不日定會咬人!我看陛下還須盡早籌謀,速速拿回兵符!”韓鳳慷慨言道。

    阿那肱冷冷瞥了韓鳳一眼,又看高?緯也被這番話攪得心煩意亂,遂道:“陛下不要太過焦憂,高?長恭雖掌幾萬人馬,其間不少曾為段氏屬下,朝中亦有斛律制衡,只要別逼迫太甚,他也不至于馬上就造反。他自己不是說身體?不好嘛,就順著他的?意思一點?點?試探,不疾不徐地分散他手中的?權(quán)力?,最后拔去?野獸的?獠牙!”

    高?緯聽完卻沒有半分疏解,反而?眉頭擰得更緊。

    “其實讓朕煩心的?遠不止一個高?長恭,還有……”他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還有我那岳父斛律光啊……”

    孝瓘從北宮出?來,并未回家,而?是去?了花佛堂。

    他換上孝衣,在嫡母的?神主?前敬香燒紙,守了整整一夜。

    清晨的?時?候,佛堂外?多了一駕馬車,清操坐在車轅上,拿著那件青綠色的?舊氅等著他。

    他披上舊氅,上了馬車。

    分明?滿臉疲憊,卻強提精神與她閑聊:“你怎知我在這里?”

    “猜的?。”清操把他的?頭扳到自己肩膀上,反手撫了撫他的?胡渣,“回去?幫你刮刮胡子吧。”

    “你為何總不喜我蓄胡?”

    “我此前所念的?凈發(fā)偈,并不全是玩笑,我愿你遠離煩惱。”

    他睜開條眼縫,偷望著她的?側(cè)顏,然后往她的?頸窩處鉆了鉆,喉結(jié)滑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許是太累了,他睡了一路——這是他近一年來睡得最沉的?一次。

    沉到夢中竟然沒有烽火連天,沒有刀光劍影,沒有紛紜排陷……

    沉到清操紅著眼睛,喚了他許久,他才張開眼睛。

    “太困了……”他摸著她的?臉頰笑,發(fā)現(xiàn)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眼中閃過的?一絲痛楚,慌忙起身,去?揉她業(yè)已酸麻的?手臂。

    “麻了吧?”他滿眼心疼地囑咐,“下次你要推開我。”

    “嗯。”清操笑著點?頭,“沒想到你竟這么沉,比承道沉多了。”

    待清操的?肩臂稍稍恢復(fù)些感覺,孝瓘挑開車簾,正?欲下車,卻見門口站著兩名謁者。

    “殿下總算回來了。”謁者過來行禮。

    孝瓘引清操下車,行叩拜禮,謁者宣讀了圣旨——

    孝瓘加封高?陽郡公,增邑一千五百戶,又賞下了大量的?金銀絹帛。

    清操見圣旨中只言進爵,未道加官,待謁者去?后,便問孝瓘:“陛下準(zhǔn)允你卸職隱退了?”

    孝瓘搖了搖頭,“連兵符都不肯收走,還命我領(lǐng)兵去?送相王。”

    “竟然忌憚若此……”清操禁不住憂心。

    孝瓘寬慰她道:“卸職之?事,陛下并未駁回,大概是在試探我的?誠意吧。”

    不久,朝廷公布了段韶的?死訊。

    段韶的?后事可?謂極盡哀榮,規(guī)制堪比漢時?霍光。

    天子高?緯親臨舉哀,賜喪儀千段,溫明?秘器,辒辌喪車等物,并贈假黃鉞,使持節(jié),都督朔并定趙冀滄齊兗梁洛晉建十二州諸軍事,相國,太尉,錄尚書事,謚號“忠武”。②

    謚忠武者,出?將入相,匡佐之?功,為美謚之?極。

    出?殯那日,孝瓘親率軍士儀仗,將段韶的?靈柩送至廣平郡的?平恩縣,并遣士卒在那里為段韶起冢。

    孝瓘歸來已近年關(guān)。

    彼時?清操正?在描畫神荼郁壘,以御兇魅。

    瞧見孝瓘披雪而?入,遂從爐上取來暖酒,與他斟了一觴。

    孝瓘飲罷,卻是咳嗽不止。

    “這是世家正?旦要飲的?辟惡酒,加了柏葉和椒花,最能散寒,你還是喝不慣嗎?”

    孝瓘飲了許多清水,才堪堪止了咳。

    到了夜里,清操才知他咳嗽倒也未必是喝不慣柏椒酒的?緣故——因為他整夜都在咳嗽,快到天明?,他甚至要抱了被子去?外?間睡。

    清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外?面炭火燒完了,你出?去?豈非加重病情?”

    孝瓘歉疚地望著她,“這咳嗽惱人,累你也不得睡,我還是去?別屋吧。”

    “左右天快亮了,待會兒喚府醫(yī)來瞧瞧。”

    “在平恩看過了,就是受了些風(fēng)寒,逗引出?肺腑舊疾,沒什么大礙。”

    清操本還有幾分困意,硬被他說清醒了,“不是說在姚襄斷了三根肋骨嗎?如何與肺腑相礙?”

    “哦……”孝瓘抹了抹鼻子,“就是那傷,當(dāng)?時?醫(yī)士說也可?能傷及肺腑。”

    “什么叫‘可?能’?醫(yī)士診脈診出?來的??”

    “嗯……就……”孝瓘笑笑,“傷后吐了幾口血,不過后來也沒什么事。”

    “你又騙我?”

    “也不算吧……”孝瓘抓起被子,將二人裹在一起,聲音癢癢地鉆入清操耳中。

    他見清操不應(yīng),便又道:“醫(yī)士都拿不準(zhǔn)的?事,我又何苦說出?來讓你擔(dān)……”

    孰料話未說完,他已將被子披在清操身上,自己扶著床沿,好一通咳嗽。

    清操無奈扯著嘴角,撫了撫他的?后脊,又將被子分與他一半。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正?可?再向陛下請辭。”孝瓘終于舒緩過來,他轉(zhuǎn)身回抱了清操,即使隔著寢衣,她仍能感到他指尖的?涼意。

    “明?年春天,我們就可?以得空去?漳水畔看桃花了。”他說。

    “真的?嗎?”

    孝瓘點?點?頭,“陛下新進二兄為司徒,下一步也該準(zhǔn)我卸職了吧。”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確是帝王善用?的?伎倆。

    “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倘你卸職……二兄和延宗會不會有事?畢竟千秋門下的?人或殺或貶,唯他二人無恙。”

    “天子忌憚我,又何嘗不忌憚斛律將軍?宗室與勛貴,互為犄角,陛下不會坐視一端勢大,更不至于自毀長城。我稱病請辭,是為平斂鋒芒,待將來時?機成熟,必再戰(zhàn)汾北,剿滅賊戍。”

    果然到了正?月,高?緯先是追贈已

    故瑯琊王高?儼為楚哀帝,而?后宮中傳出?一些小道消息:諸如唐邕將任尚書令,備選太尉的?名單……

    然而?不久,陳國使臣的?到來卻改變了命運的?走向……

    當(dāng)?年侯景亂梁,梁主?蕭衍被活活餓死,江南大亂,豪強紛紛趁勢而?起。

    齊國扶植蕭淵明?,在王僧辯的?支持下在建康稱帝。然而?此舉引起了同袍陳霸先的?反感,他率軍偷襲,俘獲了王僧辯,廢黜蕭淵明?,改立蕭方智為帝。

    齊國雖不認(rèn)可?,但陳霸先先后擊敗各路人馬,漸漸掌控了局面,建立起陳國。

    陳霸先在開國僅僅三年后便撒手人寰,因太子陳昌在周為質(zhì)子,遺詔其侄陳蒨入京繼位。

    初登大寶,陳蒨面臨的?時?局并不樂觀。外?有齊、周兩國的?巨大壓力?,內(nèi)有王琳、留異等群雄虎視眈眈。

    陳蒨秉承著叔父的?勤政與節(jié)儉,對?內(nèi)鼓勵墾荒,對?外?寧亂靜禍,在位七載,政治清明?,使江南因戰(zhàn)亂而?頹敗的?經(jīng)濟得以恢復(fù)。

    陳蒨死后本將皇位傳與太子陳伯宗,卻被皇太弟陳頊謀篡。

    光大二年十一月(公元568年)陳頊登臨皇極,次年改元太建。

    齊陳曾因廢黜蕭淵明?的?緣故而?交惡數(shù)年。

    隨著周國的?崛起,齊周的?兩次大戰(zhàn),齊陳的?關(guān)系也隨之?得到改善。

    近幾年來,雙方聘使往來頻繁。

    清操與孝瓘本打算要去?漳水畔看桃花的?。

    可?桃花開時?,陳國的?“妙簡行人”才剛抵達鄴下,豪族世家為之?傾動,漳水之?畔聚滿了身著華服的?貴勝子弟、名媛閨秀。

    所謂“妙簡行人”就是皇帝親選的?外?交使者,因關(guān)乎本朝的?形象,均是出?身高?門,風(fēng)流文辯,自持威儀的?人物。

    此番,陳國派來的?主?使是出?身瑯琊的?王厚,副使則是吳郡陸琰。③

    子弟們多是想望王厚風(fēng)采,畢竟瑯琊王氏乃天下第一巨族,簪纓不替,雅道相傳;而?閨閣們則是來看陸琰的?。

    “我就不懂,一個文弱書生有甚好看!”延宗帶寶信來到蘭陵王府,撇嘴飲下一大觴酒。

    “你自是不懂。我聽說這位南地公子,風(fēng)神韶亮,容止閑敏,是故后宅宴飲,若不提陸琰,便覺乏味無聊。”寶信陪飲笑道。

    “一看就是沒吃過好東西!”延宗嗤之?以鼻,指著孝瓘道,“我四兄姿容俊美,文武兼能,怎地不比個書生強?”

    他見孝瓘不語,又道:“我前些日讓你鄴下打馬,你偏不聽,現(xiàn)在讓人攻城略地,打到家門口來了!”

    “他若能在鄴下常駐最好。”孝瓘夾了塊糜腱放在清操盤中,“我并不想為人口中談資。”

    “你們是說陸溫玉嗎?”清操忽問。

    孝瓘瞥了眼清操,“你也聽過?”

    清操點?了點?頭。

    孝瓘從清操盤中夾回了糜腱,放進自己嘴里。

    清操看了他一眼,笑道:“方才你上朝時?,中書舍人李諤來府上,說南使陸溫玉想請我去?夷館切磋音樂,陛下準(zhǔn)允了。”

    不知是不是食了糜腱,孝瓘的?眼睛瞪得渾圓如牛。

    延宗和寶信也瞬間提了興趣,不過他們還沒開口,孝瓘已冷聲道:“阿胖,可?愿陪為兄到街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為兄要摧枯拉朽!收復(fù)失地!”

    延宗正?飲酒,“噗”地噴了一地,然后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寶信強忍笑意,問清操道:“阿嫂認(rèn)得陸琰?”

    清操搖頭道:“并不認(rèn)得。”

    “既不認(rèn)得,就不要去?。”耳畔幽幽飄來一句。

    清操扭頭看了孝瓘一眼,“可?……事關(guān)蠻邦,陛下已經(jīng)準(zhǔn)允了。”

    “陳賊狡詐,其中必有奸計,我這就向陛下進諫。”

    他說完竟真要起身,卻被清操一把按住,尷尬笑道:“若說全然不識倒也有些水分,據(jù)李諤說,實則有位故人想要見我。”

    “故人?”在場三人,幾乎異口同聲。

    “哪位故人?”孝瓘又補問一句,加強了些語氣。

    “那他倒不曾說。”清操撓了撓頭,“不若還是去?夷館看看,畢竟在鄴下,能出?什么差池呢?”

    送走延宗,孝瓘神情并不爽悅。

    清操搖曳他的?衣袖,“咦?是生氣了嗎?”

    “沒有。”孝瓘冷著臉答,說完自顧自地步入內(nèi)寢。

    待清操洗漱完畢,見孝瓘已臉朝內(nèi)里躺在床上。

    清操剛蹭上床,只聽孝瓘小聲嘟囔道:“明?日……我陪你去?吧。”

    “你為宗親,身兼太尉,手握重兵,未得圣詔,私至夷館……”

    “行,我不去?了。”孝瓘扭回頭,看了清操一眼,“你是不是特別想去??”

    “嗯,挺想去?的?。”清操眨了眨眼。

    孝瓘扭回去?,“那就去?吧。”

    清操探起身看他,見他已然閉了眼,只是睫如蟬翼,還在微微顫動,顯然遠未睡著。

    清操熄了白瓷燈,面向上躺好,準(zhǔn)備去?見周公。

    她這廂剛有些迷糊,卻聽身畔傳來一陣咳嗽。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調(diào)理,他那風(fēng)寒扯起的?舊疾已好了大半,接連幾天也未聞夜咳。

    “怎了?”清操撫了他肩膀問道。

    “沒事。”他應(yīng)道。

    清操重又躺平,身畔又傳來一陣咳嗽。

    清操伸手撫了撫他額頭,并不覺熱,只道:“我與你倒盞清水可?好?”

    “不用?。”他拉住她,“我沒事。”

    這回清操躺好,面向他的?后脊,用?食指在他脊上劃。

    “你在寫字嗎?”孝瓘問。

    “嗯。”

    “寫的?什么?”

    “你猜。”

    孝瓘靜了一會兒,想是在用?心感受。

    “什么?猜不出?。”

    “煢。”她邊說,邊又寫了一遍。

    “這也太難了,誰能猜的?出?來?”孝瓘扭著頭跟清操抱怨。

    清操推他回過去?,“你接著猜。”

    “還是煢?”

    “對?。”

    “白——兔——東——走——……”

    孝瓘不念了,他一骨碌翻過身來,笑著捏住她的?手指。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你在刺諷我!”

    “不是嗎?瞧你今夜折騰的?……像不像只東走西顧的?……”清操“咯咯咯”笑個不停,原是孝瓘在撓癢。

    “孝瓘,我……我錯了……”

    “郎君……妾錯了……”

    “殿下饒命……”

    “啊!救命呀……”

    孝瓘剛停下手,她卻又笑吟吟說完,“的?兔子。”

    孝瓘又要上手,清操趕忙攬上他的?脖頸,附在他鬢邊淺語:“還有后半句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孝瓘干眨了幾下眼睛,心間悟了又悟,“我是那么器量狹小的?人嗎?我是擔(dān)心你有危險。”

    清操點?點?頭,說:“不是。”

    “不是你點?什么頭啊?”

    清操搖搖頭,道:“是。”

    孝瓘索性起了身,低頭凝著她,“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清操雙手俱挑起大指,道:“君子不器,大道無方。”

    “這還差不多。”孝瓘滿意地點?點?頭,“我想好了,明?日扮作你的?侍衛(wèi),陪你去?夷館。”

    “你為宗親,身兼太尉……”

    孝瓘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使其無法再說下去?。

    “我戴上兜鍪,旁人瞧不清我的?臉。”

    次日天明?,孝瓘穿戴好身甲披膊,綰起發(fā)髻,捆好額甲,腰懸寶劍。

    “王妃,請。”

    清操白了他一眼,無奈扯了扯嘴角。

    夷館果然門庭若市。

    擠滿了拿著名帖、禮物請求拜望的?世家子。

    為了避免引起混亂和麻煩,李諤命馭夫把車趕到西門。

    本想著那邊清凈些,卻不料旁門處擁了許多小娘,人人懷中抱個竹籃,籃中盡是瓜果。

    清操戴好軟巾垂裙帽,從車中走下來。

    幾名侍衛(wèi)在前開路,想上手撥開那些小娘又覺不妥,只得吼道:“讓一讓!”

    小娘們哪里肯聽,只管簇在門口,不知在吵鬧些什么。

    清操拉了其中一人道:“我剛從東門過來,見到陸郎在那里招待賓客呢!”

    那小娘興奮地亮了眼睛,“真的?嗎?”

    “姐妹們,陸郎在東門,咱們?nèi)?東門!”

    小娘招呼著同伴往東門去?,人瞬間少了一大半。

    清操又拍拍擋在前面的?人,“陸郎在東門,快去?東門呀!”

    清操以為這些人未聽見她剛才的?話,是故又重復(fù)了好幾次,怎料剩下的?女郎對?她翻了白眼,“誰要去?看那南蠻?”

    “南蠻?”清操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看陸郎?那你們來夷館做什么?”

    女郎瞪了她一眼,“來對?線啊!”

    “原本大家都是喜歡蘭陵王的?,一起吟詩作曲,怎知南蠻來了,突然就出?了這些墻頭草!”旁邊一人打量著清操,問道,“怎么?你也是來看陸郎的??”

    “不……不是……”清操連連擺手,“我是過路的?,麻煩借個道。”

    女郎們見對?手走了,倒也無興趣在夷館繼續(xù)守著,紛紛散開了。

    清操一邊賠笑,

    故作無意地看了眼孝瓘,用?力?拉低了他的?額甲。

    “哎,哎,看不見東西了……”他嘀咕道。

    中書舍人李諤是接待使節(jié)的?主?客郎。

    大概人多混亂的?緣故,李諤也是姍姍來遲。

    他先與清操行禮道歉,又道:“說來委實唐突。昨日洗塵宴上,陸琰與幾位博士論琴,博士們俱不善音律。為了圣朝顏面,下官本想在太樂署尋幾名協(xié)律郎過來,但那王厚嫌棄協(xié)律郎出?身低微,陸琰更是直言要與鄭氏《龍吟》傳人切磋。下官無奈,只好如實回稟了陛下……”

    “李大人無需客氣,能為圣朝盡綿薄之?力?,乃妾之?幸也。”

    說話間步入正?堂。

    堂中設(shè)一帷幕,李諤請清操坐在帷幕后面,孝瓘撫劍站在清操身側(cè)。

    清操抬頭瞥了他一眼,嘴角銜笑,輕語道:“果然是君子不器,昭君與樊噲兼能啊!”

    孝瓘自鼻腔深處“哼”了一聲,表達了心底最強烈的?抗議。

    清操強抑笑意轉(zhuǎn)回頭,但見帷幕外?面李諤正?引著南使諸人入座。

    走在最前面,最是氣宇軒揚的?應(yīng)是王厚,他落座在主?賓位上;坐在他旁側(cè)的?想來就是陸琰——只是隔著帷幕,影影綽綽地看不清相貌。

    耳畔傳來輕聲淺笑。

    清操一歪頭,小聲詰問:“你笑什么?”

    “沒笑啊。”

    過了一會兒,又不甘補上一句,“咫尺天涯,看不清楚。”

    外?間賓主?已開始寒暄。

    如果說大城壕塹是武將們的?戰(zhàn)場,那這小小夷館便是文臣們的?陣地。

    看似尋常的?聊天,實則處處玄機。

    雙方都把唇槍舌劍、話中藏鋒演繹得淋漓盡致。

    席間上了一道佐酒的?鯖鲊,王厚臉色一沉,停了筷子道:“我聽說鄴中鹿尾才是最好的?下酒菜,不知今日能否品嘗呢?”④

    鯖鲊即五侯鯖,乃是漢時?京兆尹婁護整合五家諸侯的?珍膳而?烹飪成的?雜燴。

    夷館給南使上這道菜,顯然有要對?方稱臣的?意味。

    王厚自不肯食,他反問為何沒有鄴中鹿尾,是在用?秦失鹿而?天下共逐的?典故提醒齊人,你們雖竊居中原,得到的?也不過是條“鹿尾”。

    李諤微微一笑,道:“尊使說的?是哪種?鹿尾?我聽說江東有種?作法,先把鹿殺了埋在地里,等腐了再挖出?來吃,據(jù)言也叫鹿歹委(wei)。”

    王厚還想再說,旁邊的?陸琰觸了觸他衣角,然后道:“昨日琴會意猶未盡,今日可?否繼續(xù)?”

    李諤指了指帷幕,“我特為尊使請來了《龍吟》傳人。”

    眾人皆望向清操。

    王厚一望里面的?人影,似覺逮到了報復(fù)的?機會,道:“溫玉怎可?與女子論琴?滎陽鄭氏也算豪族,怎地人才凋敝至此?”

    清操聽他們方才那一番舌戰(zhàn),不禁手心出?汗,此刻矛頭指向她了,心內(nèi)愈加緊張。

    她雖不善機辯,卻也有自己的?法子。

    她從旁取琴,置于案上,指尖吟猱。

    琴音如截竹而?吹,堅脆有力?,寬宏澹蕩,龍吟十弄,一氣呵成。

    一曲終了,在場皆靜。

    余音裊裊,仿若仍在梁間。

    陸琰率先鼓了掌,旁人才陸續(xù)鼓起掌來。

    清操卻道:“我乃蘭陵王妃,籍在玉牒,不貲之?軀,陸使君若無我這樣的?琴技,當(dāng)?真不配與我論琴。”

    陸琰趕忙站起來,走到帷幕近前,躬身一揖道:“陸某意往神馳,隨曲中之?龍吟于水底,游于松濤,翔于九天,是謂三生有幸,感佩不已。”

    清操緩了辭色,問道:“不知使君有何擅長之?曲?妾愿與諸君共賞。”

    陸琰沉了沉,道:“陸某的?琴技并非家傳,乃我自己喜愛,今逢盛筵,心中遂生一曲,奉于王妃與舍人。”

    他說完,轉(zhuǎn)身回到座位。

    案上已置好一床古琴。

    陸琰低頭撫琴。

    他一襲纁袍,雪清玉瘦,如寒夜翠竹,秋江白鶴。

    然而?,他指下的?琴音卻與他的?氣質(zhì)截然相反。

    起音便是急吟,猶如淙淙溪水直奔江河而?去?,而?后大猱,似見煙波浩渺的?寬闊水面,隨后聲音再次轉(zhuǎn)急,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鏗鏘激蕩……

    琴音卻在最昂揚處,戛然而?止。

    大家一時?還未晃過神來。

    清操開口道:“使君此曲頗有些中流擊水的?意味。”

    陸琰朗聲一笑,“說句僭越之?言,王妃可?謂陸某知音,此曲確名《擊楫》。”

    他此言一出?,孝瓘手下的?劍都在“嘶嘶”出?鞘。

    倒非是為著陸琰對?清操的?僭越之?辭,而?是中流擊楫的?典故——那是晉時?祖逖行至中流,敲著船槳起誓,要清除夷狄,收復(fù)中原。

    夷館中,所有齊人的?臉色也都變得十分難看。

    “使君的?曲子磅礴大氣,妾沒有那般胸襟格局,只有一村野小調(diào)相和。”

    清操說著,緩撥琴弦,邊彈邊吟唱道:“荊山為上格,浮山為下格,潼沱為激溝,并灌鉅野澤。”

    彈完,她故意笑了兩聲。

    就是這兩聲笑,把空氣凝住了。

    當(dāng)?年梁武帝北伐,為了水淹北魏控制的?壽陽城(今安徽壽縣),聽信降人王足的?計謀,抽調(diào)丁役二十萬人,耗費鐵器幾千萬斤,企圖在淮河上修建攔河大壩浮山堰。

    然而?最終的?結(jié)果,壽陽仍在魏人手中,浮山堰卻被淮水沖毀,下游十余萬梁國百姓被洪水卷入大海。

    清操吟唱的?這小調(diào),正?是王足向梁武帝獻計時?所引的?童謠。

    過了好半天,李諤才陪著干笑了兩聲,道:“長江是天塹,想渡江也不是容易的?事。卻不知到了冬天,會不會結(jié)冰呢?”

    陸琰把目光從帷帳移向李諤,答道:“長江不會結(jié)冰。我聽聞黃河的?某些河段,到了冬日可?載車馬?”

    李諤點?了點?頭,“確是如此。《水經(jīng)注》上說,若在河冰上見到貍貓的?腳印,就可?行人了。”

    “陸某以為此處記載怕有謬誤,貍當(dāng)?為狐。”

    “為何呢?”李諤問道。

    “狐性多疑,雖能勘冰,卻實在是它的?短處。”

    孝瓘聽他們后面的?對?話,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便小聲對?清操道:“你還未見你那位故人呢吧?”

    清操經(jīng)過剛才的?場面,早就忘了這遭,“虧得樊將軍提醒。”

    “哪個是‘煩’將軍?”

    “我是說‘樊噲’樊將軍。”清操笑道,“待會兒我讓李諤安排一下,在后舍見面。”

    酒筵之?后,李諤把清操請至后舍。

    舍中茶香四溢。

    “這是南使特意送給王妃的?蘄春茶。”李諤指了指案幾上的?茶甌,“請王妃品鑒。”

    清操心中一驚。

    他說完,正?要轉(zhuǎn)身出?去?,瞥見那個額甲糊了半張臉的?高?個侍衛(wèi),竟還木樁一般杵在那里,遂對?他使了使眼色。

    孝瓘卻似沒看見。

    “這位使君,廊下備了飯菜。”李諤提醒道。

    清操扭頭看了眼孝瓘,“對?了,你還沒吃飯。有那盧安生在外?間值守,你出?去?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

    他雖饑腸轆轆,但瞧見清操最愛的?蘄春茶,斷然不肯出?去?了。

    李諤難免咋舌,頭回見著這么忠于職守又蠻橫無理的?侍衛(wèi)。

    “王妃慢慢飲茶,下官先行告退了。”李諤道。

    清操品著蘄春。

    過了一會兒,門簾一動,走進來個清俊的?小郎君。

    **

    這章含糖度還可?以吧?我就是個專業(yè)寫甜文的?,虐文苦手。

    胡與漢

    過了一會兒, 門簾一動?,走進來個清俊的小郎君。

    “奴婢避

    塵叩拜王妃。”

    “小郎君”雙膝一落,給清操行了大禮。

    清操和孝瓘?fù)且惑@。

    沒?想到陸琰口中的故人竟是避塵。

    清操連忙放下茶盞, 起身將她攙扶起來。

    “你已不是奴婢了。”

    “是, 王妃大恩,歸還了我的奴契……”她抬頭時, 滿面淚痕。

    避塵是清操出?嫁時, 從滎陽帶到鄴城的奴婢。

    清操被牽涉進癡巧的細作一案, 怕累及到她, 明里帶她上了大歸的馬車, 實則在去洛陽的途中將賣身契還給了她,又送她不少銀錢權(quán)作歸鄉(xiāng)路費。

    她初時不肯走,清操將事情的嚴(yán)重性如實告之, 避塵也不得不含淚離開。

    “分別之后, 你沒?有回家鄉(xiāng)嗎?”清操問道。

    “自是回了。”避塵嘆了口氣, “若是不回, 不又成?了流民……”

    “而今怎么會在這?里呢?”清操的口吻中不乏警覺。

    “回?fù)P州后,我跟著族叔過活。憑借王妃賞賜的銀錢, 族叔開了買賣, 生意不錯,他還把收益的一半給了我, 半點沒?有偏私。嬸娘為我說了門不錯的親事, 本打算過了年就成?婚,誰料朝廷突然把幾千頭突厥馬送到州中,強迫商賈購買。族叔無奈, 拿出?多年積蓄購入一頭,本想著育出?馬駒再?賣, 也能勉強回本。此時西面起了戰(zhàn)事,官府下令搜繳民間馬匹充作軍用。族叔氣得一病不起,不久亡故,嬸娘帶著家當(dāng)改了嫁。鑒于我家的情況,男方?也來退親。鄰人勸我回鄉(xiāng)下種田,然而此時先帝給淮南的優(yōu)復(fù)已期滿,除了田賦又加了許多雜稅,莫說我一女子,便是家有三五丁男也難交足……”

    憶起往事,避塵不禁紅了眼睛。

    她望著清操,深吸口氣道;“我不得已流亡江南,幸而遇到了陸侍郎,他買我為妾,對我十?分寵愛……”

    清操聽?罷笑了。

    “所以你是為了他來見我的嗎?”

    避塵點了點頭。

    “他……想見殿下一面。”

    “謝謝你的蘄春茶。”清操端起茶盞,掩袖飲了一口,“可?我不會為你傳話的,私會別國使節(jié)是死罪。”

    避塵搓了搓衣角,再?次跪在清操面前,“此番來見王妃,的確是受陸郎驅(qū)遣,但我也是為著齊國百姓啊……”

    “此話怎講呢?”清操緩緩放下杯盞。

    “王妃不答應(yīng)我的請求,我便不會講。”

    “無論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同意,但你可?以在這?里把話講清楚……”她說著,扭頭看了一眼孝瓘。

    避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眸子陡然一縮。

    “殿……”

    清操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也慌忙捂了嘴。

    “可?我只是個婢妾……我不知從何?說起……”

    “那便從狐性多疑說起吧。”清操笑了笑,“誰是陸使君口中的狐貍?”

    避塵咬了咬嘴唇,小聲答道:“齊。”

    “若得南方?助力,狐貍敢不敢過黃河去取周國?”她補充了一句。

    “此等大事,兩?位使君應(yīng)當(dāng)在國宴上正式提出?。”清操答道。

    “昨日已呈了國書,卻不見天子召見。”避塵嘆了口氣,“其實去年來時就提過了……那時西面戰(zhàn)事未了,齊朝盡是鼠目寸光之人。陸郎用狐疑已是存了顏面,他想說的是‘鼬性多預(yù)’。”

    長夜未央。

    清操在小爐上煮蘄春茶。

    孝瓘按著上腹伏在桌案上。

    “我的飯呢?怎么還沒?送過來?”他垂死問道。

    “剛不是把南使送的車螯和海蟹送往廚下了嘛……”她端著一盞微炙的茶放在孝瓘手邊,“來,先墊墊肚子。”

    孝瓘皺眉道:“你聽?聽?這?像話嗎?”

    清操被他逗笑。

    “誰讓你非跟我一天……廊下有飯也不肯吃。”

    “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他拉著清操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揉揉。”

    清操在他的胃脘處輕輕畫圓。

    “孝瓘,我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可?是……天子恐怕沒?有那樣的心思……”

    孝瓘彎肘撫額,道:“這?不是好?機會。”

    “你不是一直想把西賊趕到黃河以西去嗎?若能與南人連和,也許可?以更進一步。”

    “這?些年與西賊兩?場大戰(zhàn),百姓需要休養(yǎng)生息。”

    “這?才?是你同意請辭的原因?吧?”

    “我也不是鐵打的。”孝瓘淡而一笑,“連年征戰(zhàn),傷病交加,我的確感到身心俱疲。更何?況,出?了瑯琊王的事……你說來日方?長,我亦覺如是。”

    清操望著那雙熟悉的桃花眼。

    不知何?時起,那里面的晣晣星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狀的疲憊。

    忽然覺得眼底涌起陣陣酸楚,她趕忙低了頭去。

    “那便不要理會陸琰了。”

    “不。我要上書陛下,促成?與南地的連和。”

    清操微顰。

    “這?是為何?呢?”

    “當(dāng)年蕭翁昏聵,自請侯景入朝,攪得江南大亂,我們與西賊都?趁機接管了不少州郡。這?些年陳氏穩(wěn)住了南方?的局面,自然想要收復(fù)失地。今日陸琰在夷館演奏中流擊楫,就是向我們展現(xiàn)北伐的野心。若我們不與之連和,那他們就會去找西賊。到時候,我們的局勢會變得十?分被動?。”

    “所以就算現(xiàn)在不是好?的時機,也要與南人共伐西賊?”清操道。

    孝瓘閉目按著眉心,“以攻代守,御敵于國門之外。須得打贏這?一仗,才?可?得數(shù)年緩息……”

    “可?你的身體……怕是吃不消……”

    “我若能像相王那般……就算是善終了。”他凄然一笑,“你忘了,我解錯了題,本不應(yīng)得善終的,我現(xiàn)在也是為自己掙一個好?結(jié)果。”

    清操從他的寢衣中抽出?手,慢慢直起身子。

    他已是功高震主,又因?瑯琊王的事招來諸多猜忌,那個被奸佞與小人包圍的天子會為國家大局而捐棄前嫌嗎?

    車螯和海蟹已經(jīng)烹好?放在桌上。

    孝瓘剝好?了一只蟹鉗,蘸了醋汁,在清操嘴邊晃了晃。

    “我飽著,你不是餓得胃痛?”清操把蟹鉗推還給孝瓘,“快吃吧。”

    孝瓘只管塞進她口中,“這?還有一只。”

    “你在想什么?”他邊剝另一只邊問她。

    “孝瓘,你忘了嗎?等你卸職,我們要去漳水畔看桃花的……”她嚼著蟹肉,紅了眼眶。

    “清操……”他扎著滿是蟹汁的手,不知所措——曾經(jīng),不管他做出?多蠢的決定,她都?義無反顧地支持他。

    “算了……”清操擦了擦眼角,“若又未趕上這?一春的桃花,我們就去硤石山寺,我想與你再?賞一次玨山明月,你歌嘯,我彈琴,好?不好??”

    “好?。”他應(yīng)了。

    從那日之后,孝瓘又開始忙起來。

    他先在尚書省找到李諤的奏表,隨附了南人求盟的國書,但無論是奏表還是國書,皆被留置。

    他命人把這?都?抄在朝報上,拿到解卸廳傳閱。

    斛律光正在指著鼻子尖大罵駱提婆,罵他私占了晉陽馬場,破壞軍務(wù)。

    此時斛律光已接替段韶,進為左丞相。

    駱提婆雖為天子寵臣,心中再?氣悶,也只得夾著尾巴聽?訓(xùn)。

    斛律武都?把朝報放在父親手上。

    斛律光只瞥了一眼,便移不開了,待他完完整整地把李諤的奏表讀完,目光便轉(zhuǎn)向了孝瓘。

    孝瓘手執(zhí)笏板走到斛律光身邊。

    斛律光沒?有同孝瓘說話,卻又拽過駱提婆。

    “你剛還跟我狡辯,說現(xiàn)在局勢平穩(wěn),不打仗了,你看看!”他指了指朝報,“又要開戰(zhàn)了!”

    駱提婆剛被罵傻了,這?會兒又被拎過來,腦袋都?是懵的。

    “怎……怎么回事啊?”

    這?時延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來,一臉興奮地笑道:“聽?說了嘛?宇文護那老?賊死了!”

    大家都?提了興趣,紛紛圍攏過去。

    “怎么回事?”孝瓘問道。

    “不入皇陵,沒?有謚號,幾個兒子也被抓了。”延宗道,“禰羅突挺有種,也算替他兄弟報了仇。”

    禰羅突是周帝宇文邕的鮮卑名。

    權(quán)傾朝野的宇文護被皇帝宇

    文邕給殺了——顯然,周國內(nèi)部起了波瀾。

    “我甚至懷疑南蠻早就得了這?消息。”斛律光望向孝瓘道,“天時地利,咱這?一下子,定能打到長安去!”

    當(dāng)日早朝,斛律光和孝瓘力主接受南陳的盟約,共同攻打周國。

    高緯心里是一萬個不愿意,好?容易抵擋住周人兩?次進攻,他們不來就算不錯了,哪還能主動?去招惹?

    他先看阿那肱,再?看駱提婆,見他倆都?低著頭不言聲,剛想問韓鳳,卻見一個手拄拐杖的盲眼人出?班請奏。

    高緯瞬間眼前一亮。

    不管是此前建議先帝禪位,還是后來為陸令萱請封太后,高緯和陸令萱對他的才?能都?很滿意。

    “祖珽,你快說說。”高緯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臣以為相王與太尉所言不妥。”祖珽果然不負(fù)君望。

    但他此言一出?,朝堂上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了。

    斛律光對這?個瞎眼的漢臣厭惡至極。

    此人極其聰明,善于鉆營,但為人自負(fù),常對鮮卑武夫嗤之以鼻。

    即使是面對斛律光,這?樣名震關(guān)西的累世?大將,他依舊高談闊論,全然不放在眼里。

    斛律光冷“哼”了一聲。

    “啟稟陛下,臣轄管度支,只說一句話,河清至今,圣朝與西賊兩?場大戰(zhàn),近乎耗干了國庫,實在無力支撐再?度西征了。”

    “精簡宮中、府中用度,將荒地質(zhì)押給佛寺,讓冗僧來開墾……我一個帶兵打仗的粗人隨隨便便都?能想出?幾條來,你肩負(fù)度支之責(zé),怎地還比不上我?若干不了這?差事,趁早辭官歸鄉(xiāng)。”

    祖珽退了回去。

    高緯隨著他墊退的腳步,深深嘆了口氣。

    “那……那就依相王與太尉吧……”

    高緯話音剛落,阿那肱突然出?列,道:“與陳氏連和為情勢所迫,但臣有一事望陛下斟酌。南使的國書中提出?想要以浐州作為連和的條件,看似為了在江北更好?的牽制西賊,實則是在齊土上插進一根釘子。若來日他們轉(zhuǎn)攻我們,對我們必會非常不利。”

    “阿那肱說得對。朕絕不同意浐州南歸。”

    “臣以為先將連和的方?向定下,具體條件可?以再?談。”孝瓘言道。

    “那就談?wù)効矗劦诫逎M意為止。”高緯看了眼李諤和祖珽,“此事交由你二人負(fù)責(zé)。”

    那日下朝之后,高緯又犯了瘋病,拿著刀見人就砍。

    直到陸令萱挺身將干女兒穆黃花護在身后,“求陛下看在黃花為您誕下太子的份上,饒了她的性命吧……”

    高緯這?才?揉了揉眼睛,把刀一丟,一把將穆黃花拽進懷里,“美人……美人……是朕氣糊涂了……”

    “陛下不要生氣了……莫要氣壞了身子……”穆黃花撫著高緯的胸膛。

    “那些人就是嗜血的野獸!他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肆無忌憚地殺!殺!殺!”

    他鷙戾地自言自語,過了半晌,又長長地嘆氣,“也是我太笨了……竟會相信高長恭會放棄兵權(quán)的鬼話!我才?進高孝珩為司徒,他聞著味了,立刻跳出?來說要西征!干阿奶說得沒?錯,那副鬼面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穆黃花給陸令萱遞了一個眼色。

    陸令萱立馬會意,道:“他們……那些人的確是狂妄自大,目無君上。但俗語說‘打蛇七寸’,陛下若要處置,也應(yīng)從‘七寸’開始……”

    “朕何?嘗不想砸爛那‘七寸’?”高緯低頭看了眼穆黃花,見她正用一雙盈盈淚眼望著自己,“在我心里,黃花才?是皇后,其他人,都?是被逼無奈……”

    齊陳連和從春天談到了夏天。

    期間周國聘使來了一次,朝堂上出?現(xiàn)了許多放棄連和,東西修好?的聲音。

    但齊國的戰(zhàn)略方?向并沒?有因?此而改變。

    陳國迫于壓力,修改了幾次國書。

    然而,就在陳國準(zhǔn)備同意將連和的條件從浐州,變?yōu)橐黄鸸戏执ㄊ瘛⑶G州等周國控制的地區(qū)之時,主使王厚突然暴斃而亡。

    避塵連夜來到蘭陵王府,把這?件事告訴了清操。

    “是夾帶在世?家子弟贈送的禮物中的。”避塵描繪著那件暗器——一只精巧的小匣,內(nèi)藏機關(guān),王厚打開看時,一根毒針自內(nèi)彈出?,正中他的眉心。

    主使在夷館遇刺是關(guān)于兩?國關(guān)系的大事,何?況還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陸使君準(zhǔn)備如何?處置呢?”

    “陸郎說,兩?國連和,非一人之私,乃兆庶之賴。他決定暫時壓下此事,只說主使突生急病,后續(xù)的事情由他來主持完成?。但他務(wù)請殿下查明真兇,不可?讓有心之人破壞連和。”

    “陸使君能以大局為重,妾身感激敬伏。”

    清操說著站起身,襝衽為禮。

    “王妃……使不得。”避塵連忙將她扶起。

    “殿下還未回來,待他回來,我必如實相告。”

    避塵看了看窗外,曠遠的夜空中孤懸的一彎冷月。

    “這?么晚了還沒?回來?”

    清操苦笑道:“這?些日來一貫如此。”

    雖說孝瓘慣常忙到子時才?回府,但眼見要到四更天了,后苑馬廄還沒?有動?靜。

    清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也不知是否做了夢,只覺得一陣心悸后,猛然間醒了。

    細聽?耳畔的更鼓,正是四鼓,看來她這?一覺并沒?有睡很久。

    墨汁般的夜空此時已加進些白堊。

    清操沒?有持燭,仍可?依稀看到一個人影倚窗而坐。

    “孝瓘?”她掀被起身,試探著走向窗邊,“都?沒?聽?到馬嘯聲,你一個人走回來的?”

    撲面而來的酒氣,加快了她的腳步。

    “你怎么了?”

    她俯下身,扶撐起他的肩膀——她的心里慌極了,在一起這?么多年,她從未見他醉成?這?般模樣……

    他睜開條眼縫,又很快閉了。

    “你醉了……我扶你到床上睡吧……”

    “清操……”他重又睜開眼,眼白處盡是猩紅的血絲,“我沒?有醉……我想醉……卻……怎么也醉不了……”

    清操望著他,他的眸子濕漉漉的,像一泓清澈而死寂的潭水。

    她坐在他身邊。

    “孝瓘,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抓起案上的酒,猛灌了幾大口。

    “天子殺了相王。”

    “相王?斛律……斛律將軍……何?時的事?”

    “今天早晨,天子把相王傳至涼風(fēng)堂,聽?聞仍是蒼頭劉桃枝下的手……”

    清操不懂。

    “天子為何?要自毀長城?”

    “近日街頭巷尾流傳著一首童謠。”孝瓘繼續(xù)灌酒——那酒分明極辣,到了口中卻似白水,“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樹不扶自豎……”

    “謠讖!又是謠讖!”清操想起孝琬的慘死,“把人名嵌進童謠,再?輔以一些隱喻,如此拙劣把戲,竟會讓天子殺死國之柱石?”

    “天子下午傳召了諸王。說相王曾軍逼帝京……家中藏有弩甲,奴僮千數(shù)……意圖謀反……”

    他飲的終究是烈酒。

    煩惡之感在胸臆與胃脘之間來回徜徉,瞬間翻涌上來,他難以遏抑,只抱著唾桶,吐得昏天黑地。

    吐過之后,他的神智愈加清明。

    他擦凈唇邊污物,頹然躺落在席子上。

    “天子免除了我尚書令的職官,進為大司馬;領(lǐng)軍將軍阿那肱,加并省尚書左仆射,率五千兵馬,與我同去晉陽。”

    清操聽?罷,指甲扣緊了肉里。

    顯然,斛律光一死,勛貴與宗室互為牽制的平衡已然打破,皇帝高緯立馬虓奪了孝瓘的實權(quán),卻又怕他立馬反了,所以加進大司馬這?樣的頭銜,享受更高的榮耀和更多的俸祿。

    同時,讓他與手握實權(quán)的阿那肱去晉陽,因?為那里有亟待安撫的斛律舊部。

    孝瓘在晉陽得不到任何?兵權(quán),卻需要面對滔天的怒火和憎恨。

    “去不得……”清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在夏末的天氣里,竟無半分暖意。

    他閉目,良久無言,卻終是說:

    “我采邑食干,不能憑白受此朝寄,更要對得起成?千上萬庶民的供養(yǎng)。”他開眼望著清操,“可?以

    不是我,但也可?以是我,既然是我,那便是有再?多忿恨,亦不可?辭。”

    清操沒?有說話,她只是默默地擎起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又執(zhí)起他的手,放在唇邊呵氣,待他的指尖稍稍有了溫度,她才?道:“至少……不能與阿那肱同去。他的身份……”

    “在平陽,我提醒尉相貴,要他即刻處置侯明,可?你猜他說什么?”

    “他說……”孝瓘深吸了一口氣,“侯明正是領(lǐng)軍府放在他身邊的人,他不敢輕易動?他!”

    “是阿那肱在庇護他?”

    “后來,我上表參阿那肱通敵,第?二天奏表就被送回來,侍中韓鳳讓我駁正違失……連相王都?曾勸我,讓我看在阿那肱鮮卑武人的份上,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王太看重胡漢之別了……”

    “這?世?間善惡若能以胡漢來分,倒是簡單了許多……”清操嘆了口氣,“只不過,人心叵測,最是難以捉摸的。”

    殘星西墜,東方?既白。

    孝瓘站起身,抻了抻衣袍,摘下墻上的寶劍,欲出?門去。

    清操在心間盤桓了半宿的話,也不得不出?口。

    “孝瓘。”她叫住他。

    孝瓘用劍挑著帷帳,半側(cè)著身子等她。

    “昨夜避塵來見,說主使王厚遇刺身亡……陸琰本想要壓下此事,繼續(xù)……”

    他沒?有全然轉(zhuǎn)回身,而是緩落了手中的劍,任那帷帳隨風(fēng)而曳。

    “不重要了……”他輕輕笑了幾聲,“唯愧對先帝與老?將軍……”

    孝瓘去往晉陽不久,陳國使團悄悄離開了鄴城。

    他們沒?有公布主使王厚的真正死因?,依舊說是急病而亡。

    與此同時,周國派遣使臣杜杲來到建康,見到了陳國天子陳頊,希望兩?國能夠張旃(zhan)拭玉,修好?如初。

    去晉陽的路上,阿那肱跟孝瓘反復(fù)說,天子十?分后悔殺了斛律光。

    “都?是那些漢臣和弄兒的挑撥!”他說。

    見孝瓘不接他話,又繼續(xù)道:“主要是那個漢人瞎子,斛律在解卸廳,瞎子打馬自他面前過,也不知打個招呼……不過想想,祖珽他是個瞎子,哪里知道斛律坐在那里呢?”

    “反正二人自此結(jié)了仇怨。祖瞎子買通將軍府參軍封士讓,告發(fā)斛律家中藏有兵器,還有駱提婆也在一旁幫腔,他原想娶斛律家的庶女,因?身份低微被拒了,也是懷恨在心。我和韓鳳是一直不信的。果不其然,祖瞎子帶人去抄,只發(fā)現(xiàn)了弓五十?,箭一百,刀七口,槊兩?只,還有二十?根棗枝……”

    “至尊也是追悔莫及……遂下旨,僅明月一人伏法?,絕不株連家人。”

    孝瓘聽?他說完,心中更加難受。

    落雕都?督一生戎馬,屢建奇功,最終卻落得這?樣的結(jié)果。

    常言說,飛鳥盡,良弓藏。

    孝瓘是真沒?想到,天子高緯會在梟鳥布天之時,自折了良弓。

    他輕嗤地笑了一聲——天子真的會放過斛律闔族嗎?

    斛律氏乃是高車族六大部落之一。

    祖先常在漠北游獵,曾被北魏視為匈奴后裔。

    斛律部在道武帝時,歸附了北魏朝廷,鎮(zhèn)守懷朔抗擊柔然。后天下大亂,第?一領(lǐng)民酋長斛律金,帶領(lǐng)族人投奔高歡,漸漸成?為齊國最中堅的軍事力量。

    斛律金死后,斛律光承襲的不僅僅是父親的爵位,還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高車族部曲。

    孝瓘初到晉陽時,宣讀了斛律光謀反,其余家口不受株連的圣旨。

    斛律部曲人人面無表情,便似一個個陶土俑人。

    “比想象中順利些。”阿那肱拍著胸脯,舒了口氣——剛剛讀圣旨時,他可?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的。

    孝瓘沒?有說話。

    他只一眼,便從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凜凜殺氣,他們不說不動?,只是不想給相王的家人惹來事端罷了。

    “我聽?說斛律光性格殘暴,治軍嚴(yán)苛,我們現(xiàn)在要對這?些士卒好?些,也好?收買人心。”

    “如何?好?些?”

    “取消一些沒?用的訓(xùn)練,比如技擊、列隊之類的,讓他們比別部晚起一些。若個別士卒有不妥之處,也不要施以威刑,動?不動?就棍棒鞭笞的,實在太暴烈了。”

    “將軍在領(lǐng)軍府,就是這?么帶兵的?”

    阿那肱點了點頭,“我與將士們親如手足,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去曲坊聽?龜茲小調(diào)!”

    孝瓘意味深長地挑了挑長眉,“比如靖水曲坊?”

    阿那肱哂然一笑。

    “那種賊窩我怎么會去呢?殿下不要無端猜測。我早說過,殿下應(yīng)該一如既往地選擇對的路,這?樣才?能成?為國之柱石,屏障賊寇啊!”

    然而,孝瓘并沒?有按照阿那肱的建議去練兵。

    不但沒?有取消技擊,列隊之類的操練,反而加長了時間和難度。對于那些懈怠的士卒,也延續(xù)了斛律光的威刑。

    因?為孝瓘太清楚,對于那些久經(jīng)沙場的將士來說,武備廢弛就是自斷生路,會讓他們心中生出?疑慮——朝廷不再?信任他們,不會再?有軍功封賞,甚至有可?能把他們派到最危險的地方?作為某種戰(zhàn)術(shù)的消耗品。與其如此,不若反戈一擊,為相王報仇雪恨。

    孝瓘做出?的改變是,把騎兵曹和外兵曹放在一個校場上訓(xùn)練。

    初時分開,各練各的。

    過幾日,開始讓二者對練搏擊。

    胡騎本就瞧不上漢卒,斛律部心中更憋著對漢人的火,拳腳格外狠戾。

    外兵曹的郎中跑到阿那肱那里哭訴,說不少人是今年募來的新兵,根本沒?什么基礎(chǔ),這?般打下去,怕是要生逃兵了。

    阿那肱轉(zhuǎn)述給孝瓘。

    第?二天,孝瓘便令胡騎與漢兵卸了各自不同的甲胄,僅著統(tǒng)一的緋色戎裝,然后把隊伍重新編排,使一伍之中,二者兼有。

    他把隊伍分成?四軍,頭上插四色羽毛,再?次進行技擊和戰(zhàn)陣訓(xùn)練。

    凡見有微詞之人,他便從中挑揀出?來,以“惑亂軍心”的罪名鞭撲一百。

    對于那些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士卒,則無論胡漢,皆予以重賞。

    隨著訓(xùn)練科目的增加,斛律部的戾氣削減了不少,更多人會把精力放在拳腳箭術(shù)和陣法?演練上。

    孝瓘把一份文書交到阿那肱手中:“日后兩?曹的伍長和什長,要按武冊上的成?績來選拔,不再?父子相襲。”

    阿那肱接過來一看,竟發(fā)現(xiàn)有些漢人成?了騎兵曹的伍長和什長,而騎射不好?的胡人被放進了外兵曹里。

    阿那肱擺了擺手,“日常訓(xùn)練也就罷了,但胡漢終究有別,并省從來沒?有這?種作法?。”

    “我乃當(dāng)朝大司馬,是我在交代你做事,不是征求你的意見。”孝瓘目光凌厲,與平時溫和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

    阿那肱忽然明白了天子高緯為何?會那般怕他——他有一種號令三軍,銳不可?當(dāng)?shù)臍鈩荩唤畹弁鯎?dān)心,若這?樣的人有任何?不臣之心,帝位必會死無葬身之地。

    阿那肱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按照孝瓘的意思整編了兩?曹。

    然而,這?道命令便似一盆冷水潑在了油上,騎兵曹內(nèi)部瞬間炸開了鍋。

    “區(qū)區(qū)漢民,憑什么作我的伍長?”

    “我屢破賊戍之時,這?些漢人還在種地呢!”

    孝瓘為此在校場講武。

    讓那些心中不服氣的胡人與擇選出?來的漢兵競技。

    現(xiàn)在的胡騎早不同于當(dāng)年的“百保鮮卑”,許多人拿著遠高于漢兵的食俸,養(yǎng)尊處優(yōu),卻疏于訓(xùn)練,此時哪有膽量上臺競技。

    唯斛律部的族人,本就一腔怒火,又見自己營中的伍長、什長換了人,甚至有些是素日里最瞧不起的漢人,不禁紛紛躍上臺去,想要一較高下。

    然而競技的項目,不僅有騎射,還有許多步戰(zhàn)陣法?和技擊之術(shù);且漢兵本就人數(shù)眾多,遴選出?來的都?是久歷戰(zhàn)陣的勇士,又存了要為漢人血性正名的心思。

    幾個回合下來,斛律部的族人竟是勝少敗多。

    “這?不公平!”斛律部中一人站出?來,對孝瓘吼道,“既是騎兵曹選人,自然要比騎射,拳腳功夫和陣法?有什么用?”

    胡騎紛紛響應(yīng)。

    孝瓘向前走了幾步,認(rèn)出?講話的人,正是斛律孝卿。

    他家祖上也是武川鎮(zhèn)將,其父斛律羌舉是斛律部中的一位酋長。

    “若戰(zhàn)突厥,騎馬穿插奔襲,十?分重要;但若與西賊為戰(zhàn),攻城略地,技擊和陣法?是取勝的關(guān)鍵。當(dāng)年段老?將軍帶領(lǐng)騎兵誘敵上邙山,最終也要下馬拼殺才?沖亂了敵軍。東西交界多是山川大河,騎兵的優(yōu)勢并不明顯,騎兵曹中的將士必須加強步戰(zhàn)的能力。”

    他艱澀一笑,又道:“若非河水上凍,我甚至要讓你們?nèi)ケ纫槐萨D水。”

    下面的士卒未聽?明白他最后一句話,斛律孝卿卻是聽?懂了,他默默退回了隊伍。

    眼見日暮,比武也已結(jié)束,斛律部的族人悻悻離開了校場。

    孝瓘?fù)麄兟淠谋秤埃腥幌肫鹪S多年前自己與斛律武都?的那場對射。

    彼時,他是初出?茅廬的少年,希望與明月將軍共戰(zhàn)沙場,是故不惜自傷也想要彌合矛盾。

    他篤信兵法?上說的專一則勝,離散則敗。

    而今,依舊因?為這?個原因?,他要親手肢解斛律部曲……

    雖然表面上是按武冊成?績整編兩?曹,但實際上動?靜最大的還是斛律部曲。

    先從伍長什長,再?到下面的士卒,一點點拆分,雖然損失了齊國最精銳的騎兵,卻也能避免軍中嘩變的風(fēng)險。

    更重要的是,他要的專一,是胡與漢的專一。

    這?是齊國軍隊的沉疴痼疾了。

    唯有在巨大的危機面前,才?有可?能往前推動?一點點。

    然而偏在此時,朝廷的文書到了。

    定州刺史獨孤永業(yè),率兩?千兵馬去了幽州,在長史廳上斬殺了斛律光的弟弟——一直鎮(zhèn)守在幽州,抵御突厥的斛律羨。

    天子同時下詔,斛律家族滿門抄斬,斛律皇后廢為平民。

    臘月寒風(fēng)刺骨,大雪紛飛。

    在晉陽西南十?五里處的斛律金墓前,斛律部族人踩著厚厚的積雪,絡(luò)繹匯集在一起。

    他們手中提著酒壺與胡刀,眼中蓄滿了淚水。

    他們長跪在饅頭冢前,任白雪覆蓋了身軀。

    “可?汗赫赫懸靈,斛律部族人頓首!”

    他們落膝叩拜,將酒潑灑在地,風(fēng)雪一凜,速速凝成?了冰凌。

    鮮血落下,漸漸染紅了冰凌。

    嫠面割耳,血淚橫流,這?是高車族祖先的喪俗,自他們歸附北魏后,便依鮮卑習(xí)俗,不再?延續(xù)了。

    此時此刻,他們哀痛至極,仿佛唯有此俗,方?能稍稍疏解。

    突然,身后傳來馬蹄碎亂之聲。

    眾人望去,只見火光如晝——他們已被團團圍住。

    一聲戰(zhàn)馬長嘶,為首正是大司馬高長恭。

    “來人!速將這?群反賊剿滅!”孝瓘身側(cè)的阿那肱一抬手,對士卒下了命令。

    然而,那些人手執(zhí)火把,一動?未動?。

    孝瓘按下了阿那肱的手。

    他翻身下馬,向著斛律金的墳冢走去。

    吉莫靴踩在雪上,發(fā)出?“吱吱”的聲響。

    待走近了,他才?看到斛律金的冢邊,有幾座新起的墳。

    墳前無碑,墳內(nèi)無尸。

    一名小將從雪中躍出?,張手?jǐn)r了孝瓘去路。

    孝瓘認(rèn)得他,他是二兄府上記事秦方?太的兒子秦愛①,一直在斛律軍中做錄事參軍。

    “大家只是來此祭奠,并沒?有別的意思。”秦愛解釋道。

    孝瓘打量著斛律部的人馬,并不甚多,約有幾百。

    但火光照亮了那些胡刀的白刃,照亮了那些血壑間的瞳眸。

    孝瓘只讀出?了一個字——恨。

    太建伐

    孝瓘帶了三千人馬, 一番血戰(zhàn),的確可以撲殺眼前這些人,但必會激起?那些沒有參與祭奠的斛律族人的反叛之心;

    他也可以撤走人馬, 由著他們完成祭奠, 但觀他們眼中?恨意?,難保不會嘩變。

    需知每一場軍中?嘩變, 都是從一小撮人開始的。

    孝瓘一把拽下秦愛別在腰間的酒囊, 又往前走了幾步, 道?:“我?也是來祭奠的。”

    “你憑什?么?”身畔一名滿臉是血的莽漢高聲?質(zhì)問。

    “我?自幼在斛律軍中?訓(xùn)練, 初戰(zhàn)亦在將軍麾下, 我?與明月一同守過河陽,救過洛陽,戰(zhàn)過汾北, 他是我?的老師和戰(zhàn)友, 我?為何不能來奠他?”

    那莽漢喘著粗氣, 眼睜睜地瞅著孝瓘跪在墳前, 將囊中?的酒傾灑在地。

    “可是……可是你姓高!所?以你不配!”莽漢終于擠出一句話來,“高氏辜負(fù)了整個斛……”

    莽漢身邊的人沒有讓他把話講完, 而是驟然起?身, 對孝瓘道?:“高長恭,你莫要虛情假意?, 將軍身死數(shù)月, 未見你祭拜,何苦今日在我?等面前惺惺作態(tài)!”

    孝瓘轉(zhuǎn)頭?一看,正是斛律孝卿。

    “你焉知我?沒有奠過將軍?我?在得知他死訊那晚, 便以酒相酹了!”

    “高長恭,你若真有此心……”斛律孝卿說著, 抽出胡刀交在孝瓘手上,“便按高車古禮——嫠面割耳!”

    “我?亦有此意?!”

    孝瓘一把接過胡刀,用刀尖抵在臉頰一側(cè),正欲發(fā)力向下劃去。

    只聽?那莽漢冷冷一笑,“你身為高氏,僅僅嫠面割耳怎么夠?你應(yīng)剖腹刺心,方可見哀思!”

    他這?般一說,眾人紛紛大聲?呼應(yīng),一時喧囂無比。

    在旁的尉相愿和那盧安生聽?不下去了,沖著孝瓘高喊道?:“殿下萬萬不可!”

    孝瓘頓住手中?的刀。

    他站起?身,褪了鎧甲與氈衣,呈露出上半身。

    火光明滅,依稀可見凍得發(fā)紅的肌肉,以及遍布其上的丑陋傷疤。

    他一轉(zhuǎn)手中?的刀,略略發(fā)力,刀尖刺破了肌膚。

    血一滴一滴地滲出來,很快匯成血注,沿著肌肉的紋理蜿蜒而下,落在白雪之?上,格外猩紅刺目。

    斛律部族人啞然無聲?了。

    “我?聽?聞斛律羨將軍在朝廷大軍到達幽州之?前,曾讓兒子們鎖頸乘驢出城,說是驅(qū)邪之?祭……而大軍到達之?時,也有人建議他閉門不納,斛律羨將軍卻說,敕使不可拒……”

    孝瓘邊說,邊擰轉(zhuǎn)了刀柄,如此創(chuàng)口愈大,血流愈多。

    他有些支撐不住,跌跪在地,單手勉力撐著。

    尉相愿和那盧安生躍下馬來,正要扶攙他,他卻是推開,繼續(xù)道?:“斛律羨將軍不知朝廷用意?嗎?為何沒有據(jù)城而反?”

    斛律部族人聽?到斛律羨的事,淚水再?次沖刷了臉上的血痕。

    “因為幽州城外,便是突厥的幾萬大軍!將軍若反,北狄定會趁虛而入,南下?lián)锫影傩眨∷o了一輩子幽州,怎可拱手讓于狄人?”

    他說完這?番話,面前一大灘血已凍成了冰。

    劇痛自創(chuàng)口蔓延至周身,他甚至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他用顫抖的手,倏然拔出沒入半截的白刃,帶出的血珠濺了丈遠。

    “將軍懸靈在上,必不想見兵戎!”雪片落在他的長睫上,像一只飛舞的白絹蝶,“望以我?之?哀思,能結(jié)束這?場祭奠!”

    他說著,對著墳冢頓首一拜。

    斛律部族人默然流淚,齊齊向他還了一禮。

    清操是在置辦年貨時,被?張主簿生生拉回府的。

    “王妃速去晉陽,殿下出事了!”

    清操心煩意?亂之?下,只帶上幾件冬衣,便匆匆趕往晉陽了。

    雖于心間設(shè)了防,卻還是在見到他時潰了堤。

    他躺在病榻之?上,額上覆著退熱的冰巾,下半張臉青白得不見半點血色。

    清操掀起?被?子一角,見他胸口纏著層層布條,饒是如此,布上仍滲出殷紅的血跡。

    “胸前捅了個這?么大個的血洞。”折傷醫(yī)在旁比劃著,“所?幸未傷及臟腑,只是失血過多,下官已用桑皮細綖縫合了傷口,又涂了蒲黃粉。”

    他說著又上前探了探孝瓘的額頭?,“昨日起?了高熱,至今昏迷不醒……也許是傷口感染,也許是受了風(fēng)寒……”

    尉相愿皺著眉頭?,抱臂看著,插話道?:“我?已奏請圣上,請?zhí)t(yī)署遣內(nèi)腑醫(yī)過來看看。”

    然而內(nèi)腑醫(yī)一直沒來,據(jù)說是大雪封了滏口陘,車馬都過不來。

    “太行有八陘,我?便是從井陘過來的!他們?nèi)粽嫦肜@,怎么會過不來?”清操回懟晉陽醫(yī)署的校尉。

    校尉無奈笑笑,“晉陽是舊時霸府,多是折傷醫(yī)。昨日仆射大人說,實?在不行,還是把殿下送回鄴城好好治療吧。”

    “他這?個樣子,如何經(jīng)得起?顛簸?”清操急道?,“勞煩你且先開個內(nèi)服的方子吧……”

    校尉也知這?般燒下去不行,依言開了退熱的方子。

    孝瓘昏迷了七日。

    清操就守在病榻邊,用絲絹蘸著藥汁和水米一點點瀝進?他的唇間。

    在武平三年的最后?一夜,他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清操望著他因畏光而頻頻抖動的雙睫,趕緊用掌心捂了,繼而淚如雨下。

    “你……你怎么這?么傻啊……”

    他一把握上她的手,輕輕往下拉,拉到可以看到她才放開。

    他認(rèn)真地看著她,用氣聲?說道?:“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

    說完,抬手想去擦她的淚,卻因太過虛弱而無法觸及。

    清操見他的模樣,只覺心如刀絞,忙把臉湊到他能夠得到的地方,任他一顆顆的抹去淚珠。

    淚凈了,他才滿意?地笑了。

    他的臉蒼白而憔悴,卻綴著世上最溫柔的笑顏。

    清操趕忙站起?來,用袖邊迅速抹了再?次溢出來的淚珠,“我?……我?去給你倒杯水吧。”

    她端著清水重又坐下來,用小勺一口口喂給他喝。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他見她的眼圈又紅了,只得繼續(xù)安慰道?,“我?在舊疤處下的刀,避開了要害。”

    她輕“哼”了一聲?,抽了抽鼻子,小聲?怨懟道?:“再?世臥龍,轉(zhuǎn)生鳳雛,瞧把你聰明的吧!”

    “你刺諷我??”他才喝了水,提了幾分精神,又道?,“他們本?來要我?嫠面的,我?怕容貌毀傷,被?你所?棄,才改為刺心的。”

    清操知他慣常如此,最不愿見她墮淚,就算身上再?難受,也要勉強講些笑話逗她開心。

    她淚中?銜笑,剛想開口回懟,卻聽?門口有人幫她懟道?:

    “王妃莫聽?他的,他當(dāng)時刀尖都頂在自己臉上了,我?看他巴不得劃上幾刀,日后?就無需戴獸面了。”

    二人扭頭?一看,正是尉相愿。

    “滾。”孝瓘輕斥他一聲?,“說得我?好像腦子有病……”

    “確實?像。”尉相愿和清操異口同聲?。

    孝瓘被?他二人氣得不言聲?了。

    尉相愿向床邊湊了湊。

    孝瓘又扭頭?瞥了他一眼,“還沒死呢!”

    尉相愿放心地笑了笑,“我?以為你又暈了。”

    “你干嘛來了?”

    “斛律孝卿進?開府儀同三司,接掌了騎兵曹的日常訓(xùn)練。”尉相愿頓了頓,“他是阿那肱舉薦的。”

    “哦。”孝瓘閉了眼道?,“知道?了。”

    “就這?樣?”尉相愿不甘道?,“他是阿那肱的人!他們做好了套子,把你頂在前面!你傷成這?樣,他們卻謀得了大齊最精銳的部隊!”

    “我?知道?他與阿那肱商議好了……”孝瓘輕聲?道?,“他也與我?商議好了。他是雅正之?人,會按照武力高低選拔人才;騎兵曹只能有他來接管,因為他姓斛律。至于我?,本?就是來挨這?一刀的,原以為會在臉上,幸而,在心口上……”

    他重又睜開眼睛,對著清操彎了彎眉目。

    孝瓘醒了,太醫(yī)署派遣的內(nèi)腑醫(yī)也到了。

    “馬先生去了哪里?”清操問道?。

    內(nèi)腑醫(yī)回道?:“馬嗣明外放到燕郡代理太守去了。”

    待那太醫(yī)看完病出去后?,尉相愿道?:“是殿下舉薦馬大夫去燕郡的。一來徐之?范又回了太醫(yī)署,二來秋后?燕郡有疫,至尊想找一個會醫(yī)術(shù)的人去那里作太守。”

    清操心中?一緊,立馬想到流配到那里的鄭武叔。

    “我?阿叔……沒事吧?”

    “馬大夫臨走前,殿下煩他照顧?quán)嵐K靶┤占尿骋淄鑱恚f瘟疫已經(jīng)控制住了,還順帶告知了斛律羨將軍被?殺的經(jīng)過。”

    內(nèi)腑醫(yī)幾劑湯藥灌下去,高熱總算是退了。

    阿那肱聽?聞,又差人來探望,問清操打算幾時回鄴城。

    清操回望了眼孝瓘——燒雖退了些,咳嗽卻愈加厲害,這?些日也吃不下什?么東西,狀況似乎更差了。

    “現(xiàn)下起?不來身,待傷口愈合了再?回去。”孝瓘徑直回道?。

    清操送人出了門,回來時正碰上那盧安生帶著幾名醫(yī)士從側(cè)門進?來。

    “這?些都是民間游醫(yī)。”那盧安生解釋道?,“殿下讓找的。”

    鑒于前次代脈被?誤診成懷孕的經(jīng)驗,清操不禁皺了皺眉頭?。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還是讓他們一一進?去診了。

    幾人對于治療的意?見不能統(tǒng)一,有一點卻出奇一致——內(nèi)腑醫(yī)開的方子治標(biāo)不治本?——用了猛藥強壓高熱,實?則加重病情,貽患無窮。

    “讓他們下去共研個方子。”孝瓘抬眼對那盧安生道?。

    那盧安生應(yīng)了一聲?,遂帶著幾名游醫(yī)出去。

    孝瓘猛咳嗽了一陣,清操趕忙給他端來水,回來時卻見他偷偷擦了唇角的血跡。

    “你怎么……”清操大急。

    孝瓘握住她的手,幫她穩(wěn)住了手中?的水盞,然后?溫聲?道?:“剛才他們不也說了,接連外傷損傷了肺腑,不過沒事的,我?不再?吃那藥便好。”

    “要不我?們還是回鄴城吧?”清操的淚珠撲簌而落。

    孝瓘將水盞放在床沿,欠身將清操抱在懷中?。

    “還不行……”他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些日,我?一直在查阿那肱貪餉的事。”

    在青州受賄,在并州貪餉,這?是齊國?官場不成文的規(guī)矩。

    阿那肱到任并州,自然不能錯過這?塊肥肉。

    清操聽?罷止了淚,她扶著孝瓘,重新靠回隱囊。

    “他一方面隱匿陣亡名單,一方面截流下級糧餉,陣亡士卒的家屬得不到撫恤,在役的將士也吃不飽飯……”孝瓘重重嘆了口氣,“平陽的儲糧就是這?樣被?他們貪掉的。還不知有多少?軍鎮(zhèn)有類似的情況,現(xiàn)在他的手又伸到了并州……”

    “看來阿那肱包庇侯明,并不僅僅因為同為細作,更是有堅固的利益同盟。”

    孝瓘蔑然一笑,“像他們這?樣的人,總是無利不起?早的。”

    清操翻出當(dāng)年馬嗣明給自己治療肺疾的方子,交給那些游醫(yī)作參考,幾人研究之?后?,又添減了一些藥,總算達成了一致。

    那盧安生按此抓藥,替換了原來的藥,也不再?讓內(nèi)腑醫(yī)來診病。

    孝瓘用后?,狀況果然比之?前好了不少?。

    展眼到了三月,陳宣帝陳頊決意?出兵北伐。

    陣前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吳明徹率領(lǐng)十萬人馬,渡過長江,兵分兩路,攻打秦郡、歷陽二鎮(zhèn)。

    消息傳到齊國?朝堂,高緯傻眼了。

    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個在許多大臣口中?的國?蹙勢緊,破亡余燼的南陳,真的敢來攻打淮南!

    他站起?身,像往常一樣,脫口而出:“斛律……”

    察覺不對,他趕忙收了口,轉(zhuǎn)而對祖珽破口大罵道?:“你個眼盲心盲的老東西!朕要把你送去守淮南!”

    祖珽匍匐在地,瑟瑟發(fā)抖,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高緯氣得全身發(fā)抖,最后?丟下一句:“漢賊誤我?!”甩袖就要離開了明堂。

    祖珽跪在門口大哭,說天子承諾過不殺他。

    高緯恨極了,免了他的所?有職務(wù)和爵位,外放到北徐州做刺史。

    韓鳳這?才將他拖走,邊拖邊嘲笑道?:“老瞎子你也有今天啊!”

    高緯在圣壽堂召見諸王和親信。

    他看了看孝珩和延宗,又望了望他們身邊空缺的席位。

    “阿……阿干身體還未復(fù)原嗎?”

    孝珩和延宗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們同時看向南陽王高綽,“南陽王……怎么了?”

    高綽也是摸不著頭?腦,瞪著眼睛答道?:“沒怎么呀?”

    高緯嗽了嗽嗓子,道?:“朕是說,四皇兄。他……身體好些了嗎?”

    延宗不禁咧嘴。

    孝珩瞪他一眼,起?身恭敬答道?:“蘭陵近年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度重傷,此番病重還未康復(fù)。”

    高緯又嗽了嗽嗓子,“今次未聞面腫,怎么還沒好呢?”

    孝珩又道?:“他肋上受過傷,這?回又累及肺腑,時常低熱咳喘……”

    “多喝點熱水。”高緯道?,“朕前幾日也有些咳嗽,御醫(yī)就讓朕多喝水,這?幾日還真好了,可見水解百毒沒錯。你過幾日去晉陽看看他,沒什?么事就回來,現(xiàn)在陳賊打過來,朝廷正值用人之?際!”

    他說完又轉(zhuǎn)向眾人,“大家都說說,可怎么辦好啊?”

    高綽第一個站起?來,“沒什?么好商量的!打就是了!”

    高緯剜了他一眼,沒言聲?。

    駱提婆道?:“臣以為打不得。”

    高緯注視著他,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一旦開戰(zhàn),北狄,西寇定會趁虛而入。”

    “依你之?見呢?”

    “陳賊不過就是想要淮南之?地,那兒本?來也不是齊國?的土地,不如做個人情還給他們,讓他們退兵算了。”

    “那怎么行!”延宗拍案而起?,“當(dāng)年為拿下淮南,犧牲了多少?將士的性命,現(xiàn)在輕易奉還,對得起?他們的在天之?靈嗎?”

    “陛下,臣也以為不可歸還。”孝珩起?身道?,“陳人必以我?軍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氣焰愈張。”

    “那你們能領(lǐng)兵出征嗎?”駱提婆問道?,“齊軍本?就不善水戰(zhàn),當(dāng)年之?所?以傷亡慘重,也大多是溺水而亡。”

    高綽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他自然知道?高緯在顧慮什?么。

    斛律光被?殺,滅了勛貴武人的氣焰;貶黜祖珽,消了漢家臣子的威風(fēng)。

    高緯想讓自己的親信掌控兵權(quán),卻又擔(dān)心他們能力不足,一旦失敗兵權(quán)會再?次旁落。

    “陛下,我?聽?說領(lǐng)軍將軍尉破胡水性特別好,讓他帶兵南征吧。”

    尉破胡曾為高綽的武衛(wèi)將軍,后?在領(lǐng)軍府做阿那肱的屬將。

    阿那肱去了并州,領(lǐng)軍將軍之?職由他接任。

    高緯攥了攥拳頭?,“我?再?想想。”

    高緯帶著他的新皇后?穆黃花駕臨晉陽。

    晉陽西山的摩崖大佛終于完工了,高緯是來參加裝藏及開光儀式的。

    到了晚上,穆黃花在南宮設(shè)宴,款待在晉陽的內(nèi)外命婦。

    清操本?不想去,奈何孝瓘已用生病的理由拒絕了西山之?行,她若再?不去南宮,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清操走后?不久,孝瓘百無聊賴,倚著床圍讀書。

    忽聞院中?人聲?嘈雜。

    那盧安生在門外稟道?:“殿下,天子駕臨。”

    孝瓘趕忙放下書冊,隨手抄起?一件氅,草草披在寢衣外面。

    他再?抬眼看,只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

    “臣參……”

    孝瓘話還沒說完,對面那人打斷道?:“你那鬼面沒在這?兒吧?”

    “沒有。”孝瓘答道?,“在鄴城府中?。”

    高緯輕舒口氣,卻又很快提起?來,“這?么說……你就沒打算去江淮?”

    “陛下想讓臣去嗎?”孝瓘反問道?。

    高緯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是朕先問你的。”

    “沒打算。”孝瓘耿直答道?。

    高緯氣得跺了腳,從門邊的陰影中?走出來,端坐在孝瓘正對面的蒲席上。

    孝瓘跪在那兒,高大的身形擋住了他身后?的燭火。

    高緯看不清他的臉。

    “朕覺得你在裝病。”

    “臣不敢欺君。”

    “我?聽?說,你連內(nèi)腑醫(yī)都拒絕了。”

    “內(nèi)腑醫(yī)開的藥太過剛猛,臣的身體承受不住。”

    高緯嘆了口氣,“朕也知你不易,但眼下江淮寇患,北狄和西賊又都虎視眈眈……”

    “臣可以去洛陽,可以去汾北,可以去恒朔,但臣不去淮南。”

    “因為你不會游泳嗎?”高緯拍案怒道?,“那淮南怎么辦?棄了嗎?”

    “臣會鳧水,但齊軍不善水戰(zhàn)。”孝瓘道?,“將淮南全權(quán)交給王琳,準(zhǔn)許他在江淮招募本?地人入伍。”

    “交給一個南梁降將,這?和舍棄有何分別?”

    “當(dāng)年文宣皇帝初取淮南,免除州郡十年賦稅。優(yōu)復(fù)期滿,普通徭賦之?外,各州府加征了許多苛捐雜稅。此時陳氏來攻,淮南百姓難免會生歸附之?心。但王琳不同,他本?就是梁時舊臣,在江淮頗有聲?望,且與陳氏為死敵,必不會叛降。”①

    “若是王琳勝了呢?他還會聽?朕的話嗎?”

    “那就讓他成為大齊與陳氏的緩沖區(qū)。”孝瓘遲疑一頓,卻依舊直言,“臣以為緊要之?事,仍在西面,要鞏固汾北的優(yōu)勢,加強洛陽的防衛(wèi)。臣請陛下薄賦省徭,息民養(yǎng)士,厚積而薄發(fā)。還有……”

    孝瓘說著躬了躬身,伸手往幾案上夠。

    高緯不知道?他后?面要說什?么,現(xiàn)在這?幾句已經(jīng)夠逆耳了。

    省錢意?味著降低奢豪的生活品質(zhì);而跟西賊繼續(xù)打仗則讓他異常恐懼。

    這?恐懼倒不是來自于虛無縹緲的長安,而是眼前這?幫逞兇斗狠的武夫——跟西賊繼續(xù)打仗,意?味著他絕無可能再?收回兵權(quán)。

    他望著孝瓘,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瑯琊王叛亂時,文襄諸子曖昧投機的態(tài)度。

    而他們敢這?樣做的底氣,正是高長恭在前線的功勛以及軍中?威望。

    孝瓘已夠到一本?文書,呈進?在高緯面前。

    “請陛下清查軍中?貪腐。”

    高緯接過來草草看了,臉色瞬間氣得漲紅,“這?……都是真的?”

    “陛下可以派人核查。”

    “好……”

    高緯站起?身,許是坐久了,踉蹌了一下,孝瓘起?身去扶他,他擺了擺手,“皇兄好生休養(yǎng),我?……我?再?想想……”

    高緯捏著那本?文書出了門。

    出門后?,他換一只手繼續(xù)捏著,因為冷汗已濡濕了紙頁。

    他的確得好好想想。

    仿佛被?關(guān)進?了一座黃金所?制的巨大牢籠,人們手執(zhí)矛戈,從四面八方向他砍殺而來。

    于他而言,這?世間沒有朋友,只有想要他命的敵人。

    他曾指望豢養(yǎng)的小寵,能將這?牢籠啃出個洞來,今日卻發(fā)現(xiàn)它們只是愛吃上面的金箔罷了……

    基于這?樣矛盾而糾結(jié)的心理,他做了這?樣一個決定:

    他任命尉破胡為主將,王琳為經(jīng)略,帶著最精銳的騎兵共同馳援秦州。

    他有心想讓尉破胡建立些威望,日后?能取代阿那肱成為拱衛(wèi)皇權(quán)的力量;至于王琳,他也認(rèn)為孝瓘說得很有道?理——江淮本?就是王琳的戰(zhàn)場。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這?個決定愚蠢至極。

    南境前線,尉破胡以主將之?身,根本?不會聽?取王琳這?樣一個降將的建議!

    他貿(mào)然出兵,果致使齊軍大敗。

    王琳單騎從陣中?逃了出來……

    “陛下進?我?為太保……”孝瓘握著兩本?文書,一本?是謁者剛剛宣讀的詔書,一本?是淮南的戰(zhàn)報。

    清操正在收拾行裝,準(zhǔn)備去義平看望承道?。

    見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不無擔(dān)心地望著他。

    “怎么?要上前線了嗎?”

    孝瓘低頭?,自嘲笑了一下。

    他參劾阿那肱貪餉的奏表,如泥牛入海,再?無音信,他便知道?——無論去與不去,都不會有太好的結(jié)果。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他把清操攬在懷中?,“雖有太多遺憾,但于我?而言,已算個不錯的結(jié)果了。”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不去義平了,我?留下陪你。”

    “我?并不一定會去江淮,但承道?,一定很想你。”

    清操把臉貼在他的心口上,“無論上不上前線,都要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

    孝瓘挑起?眉峰。

    “啊,你果然忘了!”

    “逗你的,沒忘。”孝瓘笑了笑,道?,“硤石山寺,再?賞玨山明月。”

    自西山大佛開光后?,高緯常駐晉陽禮佛。

    他命人在佛前燃燈,一夜燃油萬盆,光華直照晉陽宮中?。

    朝堂上,群臣每天都在因為淮南的事爭吵。

    高緯坐在御座上念經(jīng),他在祈禱戰(zhàn)事順利,也在祈禱耳根清凈。

    終有一日,他不勝其煩,站起?來吼道?:“別吵了!朕御駕親征行嗎?”

    這?下大家吵得更兇了。

    高緯自然不會御駕親征,他只是想去校場散散心。

    他對孝瓘道?:“明日,太保陪朕去點兵吧!”

    出發(fā)之?前,阿那肱勸諫高緯,“此為非常時期,陛下不宜太過鋪張。”

    “鋪張?”高緯看了看阿那肱,冷冷笑了一下——

    那日他收到孝瓘的密奏,的確很想捏死這?只碩鼠

    ;但現(xiàn)在不行了,尉破胡大敗,他能信任的親衛(wèi),就僅有這?鼠了。

    “你說得對,朕本?是要躲清凈的。”

    高緯穿好鎧甲,棄車騎馬,也未帶儀仗,僅讓禁衛(wèi)隨行。

    孝瓘著戎服,在并省外恭候。

    從并省到兵曹的校場還有很長一段路,孝瓘也上了馬,伴行在高緯身畔。

    因要奏對,他也不好太拖后?,二人前后?只錯出半個馬身的距離。

    孝瓘本?就身形高大,戎裝之?下更顯英姿,高緯在他旁邊如同孩童,毫不起?眼。

    路上往來的將士,見到這?支沒有儀仗的禁衛(wèi),并不知是何身份,但一眼望見孝瓘,無不前膝叩拜,尊一聲?“殿下”或是“將軍”。

    待孝瓘走過去,他們再?繼續(xù)前行。

    孝瓘自知不妥,他故意?把馬再?拖后?一些。

    可他在軍中?這?些年,極少?有不識他的,又知他性情溫和,治軍有方,陣前更是身先士卒,萬夫莫當(dāng),所?以凡見到他的,總要行上這?一禮。

    這?條路上碰到的人越多,高緯的臉色越沉,快到校場時,他索性令人去取麾蓋了。

    黃色的麾蓋架在校場的高臺上了。

    高緯站在那下面,扭頭?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孝瓘。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頭?頂這?個黃蓋子賦予的,而旁邊這?個人,卻自帶了一頂看不見的麾蓋!

    “將軍”這?個稱呼并非天子的冊封,而是因千千萬萬個士卒情愿以性命相托而產(chǎn)生。

    天子可以收回兵符,但天子收不回兵權(quán),因為兵權(quán)就是人心。

    高緯不想再?點兵了。

    他冷冷地對孝瓘道?:“朕倦了,想回宮了。”

    高緯回到宮中?,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回鄴城,從文林館再?次翻找出當(dāng)年參劾孝瓘的文書。

    他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阿那肱。

    “朕現(xiàn)在可以殺高長恭了嗎?”高緯很認(rèn)真地問。

    “當(dāng)然。”阿那肱唇角一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朕本?打算派他去淮南的,但實?在怕他就此反了……可若殺了他,以后?……西賊來了該怎么辦?段韶死了,斛律光死了,他也……”

    “陛下可還記得陸太姬曾說過,高長恭不是人,而是長了兩張面孔的妖眚?”

    高緯被?嚇得瞪圓了眼睛,但是礙于面子,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陛下殺了高長恭,只是滅其皮囊,其真身實?則未死。”

    高緯被?他說得更心驚膽戰(zhàn)了,唇齒發(fā)顫道?:“那他真身若來報復(fù),我?……我?怎么辦啊……”

    “陛下莫慌,臣知一巫者,名薛榮宗,最能號令妖鬼邪魔。屆時請他作法,必能令高長恭的真身聽?命于陛下。陛下想想,他現(xiàn)在罩以假皮,武功尚且如此高強,來日若現(xiàn)真身,莫說區(qū)區(qū)江淮,便是長安,便是天下,也都是陛下囊中?之?物咯!”

    高緯這?才露出喜色。

    “快去尋這?薛榮宗來,朕要為他開府,賞他榮華。”他又叫住阿那肱,“朕決定了,讓王琳即刻馳援壽陽,準(zhǔn)允他就地招募士卒。還有,那個裝神弄鬼的鄭子饒剿滅了沒有?”

    阿那肱聽?到“裝神弄鬼”四字不禁一頓。

    “就是那個在衛(wèi)州謊稱佛陀,實?則聚眾造反的騙子,朕讓皮景和去剿他……”

    “哦,哦。”阿那肱拍了拍腦袋,“皮將軍大獲全勝,賊首已經(jīng)押至鄴下了。”

    “朕最恨這?些騙子!明日在鄴城街上架起?鍋,把他煮了,看誰還敢妖言惑眾!”高緯握了握拳,“讓皮景和也去壽陽吧。”

    阿那肱墊步走出圣壽堂,擦了擦額角的汗。

    清操在義平待了不到一個月,她采了艾草,又同孩子們一起?用五彩織物,結(jié)了長命縷,想趕在五月初五前回到綠竹院。

    五月初五,俗稱毒月惡日,也是天子高緯的生日。

    還未至?xí)x陽,卻遇家奴慌張來報:“昨日阿那肱參殿下收受賄賂,私設(shè)質(zhì)庫,高息放貸,天子震怒,將殿下押去了并省都官曹!”

    清操只覺心間一涼。

    這?么多年,這?件事便如鬼魅隨行。

    可她始終堅信孝瓘的人品心性,決計不會做出如此齷齪之?事的。

    但再?往深處想想,難道?天子不知孝瓘的為人嘛?

    只不過不朝他潑倒這?盆臟水,又如何能塞天下悠悠眾口呢?

    “廣寧、安德二王呢?”

    “廣寧王外放司州;安德王在鄴都,已派人去送信了。”

    清操去了都官曹。

    都官曹外面,里三層外三層,跪了上千甲士;甲士外面,又圍了一圈禁軍——莫說進?去,就是靠近都不可能。

    面對如此復(fù)雜的局面,清操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她瞧見張主簿牽著重霜,氣喘吁吁地朝她走來。

    “這?……這?是怎么了?”

    “昨天殿下是從校場直接押入都官曹的……”張主簿道?,“里面那些都是為他請愿的士卒,外面的是阿那肱派來的禁軍。”

    “天子呢?”清操問道?。

    “今日天子圣壽,攜群臣都在東山宴飲。”

    清操牽過重霜,費了很大勁才爬騎上去。

    她知道?,眼前的情景是孝瓘最不愿看到的——她要前往東山的杏花行宮。

    高緯素愛文學(xué),每年圣壽,都要找一處茂林修竹,宴請文苑儒臣,賞景賞樂,吟詩作賦。

    今年擇在東山的杏花池邊,支起?圍幕,一條花溪從中?彎折而過,溪中?泛著羽觴,觴中?滿盛菖蒲酒。

    清操尋著琵琶、羌笛的音樂,走進?了杏花林,卻被?禁軍攔在外面。

    當(dāng)值的禁衛(wèi)長是中?領(lǐng)軍綦連猛。

    他聽?明清操來意?,抱臂而立,道?:“當(dāng)年晉陽城外,殿下救我?一命,今日還他便是。”

    清操深深一揖。

    說完,她繞過綦連猛走進?圍帳。

    圍帳之?內(nèi),一名絕色女子正在彈奏胡琵琶。

    高緯閉著眼睛,神情十分陶醉。

    他左邊是皇后?穆黃花,右邊是南陽王高綽,下面坐的是敞袖儒衫的諸多漢臣。

    阿那肱立時發(fā)現(xiàn)了清操,他命侍衛(wèi)圍攏并擒住了她。

    女子也受到了驚嚇,琵琶接連錯了音。

    高緯聞聲?睜開眼睛,“小憐,怎么了?”

    馮小憐未及回答,高緯已瞪向清操,問道?:“你……你要做什?么?”

    清操被?侍衛(wèi)按在地上,只能艱難吐出幾個字:“妾……為夫君……鳴冤……”

    高緯和漢臣們的眼中?都充滿了震驚。

    雖說鄴下風(fēng)俗,以女子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為夫訴屈的都是家中?主婦,但像這?般獨闖行宮告御狀的,還真是頭?回見。(顏之?推的顏氏家訓(xùn))

    高緯一笑,扭頭?對高綽道?:“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說怎么辦吧?”

    高綽搖了搖頭?,“我?倒沒什?么,主要擾了陛下的雅興。”

    高緯剛要開口,崔季舒起?身道?:“陛下圣壽,勿開殺戒。”

    “誰說要開殺戒了?”高緯瞪了崔季舒一眼,“出去,自領(lǐng)鞭撲五十。”

    他又對高綽道?:“你昨日跟朕說有‘人間極樂’,今天若能見到,朕也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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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掃興了。”

    “哎,陛下要說這?事,我?可就不困了!”高綽來了興致。

    他讓人去行宮抬了個大浴斛出來,又命手下去取了個壇子回來。

    “把她捆好放進?去。”高綽對侍衛(wèi)道?。

    侍衛(wèi)依言捆了清操,放入浴斛。

    高綽一手抱著壇子,一手拉著高緯走到浴斛邊。

    “陛下可看好了啊!”

    他揭開壇蓋,倒扣壇子,只見許多黑乎乎的東西從壇子里墜落下來!

    “是蝎子!”高緯驚喜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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