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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院

    盛夏的青州鹽田, 淡淡的鹽味混著濃濃的焦味在空氣中彌散。

    鄭武叔站在鹽堆稍遠的地方,仔細打量著?鹽堆。

    驕陽之下的鹽堆,本該閃著銀亮的光芒;但眼?前這堆鹽, 顯得烏暗無光, 呈現出一種灰白的色澤。

    鄭武叔走?近了些,俯身抓起一抔, 用另一只手撥弄了幾下, 果然白色的鹽粒中混著黑灰色的砂石。

    “這是細鹽?”鄭武叔轉過身, 對身后一眾鹽民怒道, “你?們這樣以次充好, 是要掉腦袋的!”

    鹽民們排成?一排,俱是低著?頭,噤若寒蟬。

    身側的差役遞上名冊, 鄭武叔嘆了口氣, 撣了撣手心的鹽粒, 翻開來看。

    “怎少了這么?多鹽戶?”

    差役答道:“近來很多人把煮坊抵給豪族, 不愿再干了……”

    “為何。俊编嵨涫遄?到鹽民們的近前,他用指尖點了其中一人, “你?說!”

    那人嚅囁了半天, 不肯應答。

    最后才道:“我等原是漁民,本不擅煮鹽, 大人放我們去做本行吧……”

    “不準!”鄭武叔大聲呵斥道, “鹽鐵之業,關?系國家財稅,百姓生活, 豈是你?等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

    鄭武叔氣鼓鼓地回到官廨。

    剛一進庭院, 便見廊下鎖著?一名小娘,看樣子也就十來歲光景。

    鄭武叔猜測是誰家出逃的奴婢,被差役緝拿回來,并不想理會,誰料那小娘竟在他身后問道:“使君大人,是司鹽嗎?”

    鄭武叔一回頭。

    “你?怎知我是司鹽?”

    “大人的靴上都是鹽粒。”小娘笑了笑。

    鄭武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確實掛了層霜白,遂點了點頭。

    “我乃鹽民,請司鹽大人做主!

    “鹽民?”鄭武叔上下打量著?小娘,“你?小小年紀,怎會煮鹽?”

    “煮坊是我娘在操持,我幫她的忙!

    “那你?為何被鎖來此處?”

    “因?為……我去云門山伐薪……陽氏說,那是他家的祖墳所在,誣告我偷墳竊墓……”

    “你?剛還說自己是鹽民,現在又說去云門山伐薪?你?這說辭漏洞百出,倒真像個盜墓賊!”鄭武叔對她拜了拜手,“你?有何冤屈,只管去跟婁刺史說。我為司鹽都尉,并不管民間刑訴!

    “正是因?為青州豪族壟斷了柴薪,我們這些普通鹽民才需自己入山砍伐!蹦切∧锟拊V道,“大人想想,若我是尋常盜賊,自當扭送縣衙,怎會被送到州中來?”

    鄭武叔已?走?開數步,聞聽此言,遂停住腳步,轉身問道:“所以你?們才會在鹽中摻入砂石以降低成?本?這也是很多人不再做煮坊的原因?嗎?”

    小娘冷聲一笑,“鹽價那么?低,鹽稅那么?高,大人是不知嗎?”

    差役正要呵斥,鄭武叔對他搖了搖頭。

    小娘見了,便覺有恃無恐,繼續說道:“不摻砂,鹽民哪里活得下去?再者說,豪族的煮坊不摻砂嗎?鹽民沒有活路,自然改作別業。至于我們這些留下來的,倒不是自以為能活下去,只不過當初辦煮坊是向佛寺借的錢,如?今錢沒還上,想把煮坊抵給豪族也是不行!

    “鹽價何時走?低的?”

    “新刺史上任不久,鹽價便一路跌撲。但司鹽大人的稅可?一點不少交呢!”

    “朝廷鹽政豈是你?這等賤/婢所能議論的?”差役徑直抽出刀來,卻被鄭武叔一把按下。

    此前青州的豪族壟斷鹽田,減產以售高價。

    孝瓘作了刺史之后,海邊忽冒出許多民辦私灶,致使鹽的產量大增,價格也隨之回落。

    孝瓘奏請朝廷設司鹽都尉,以免煮民偷逃鹽稅,鄭武叔正是為此而來。

    他初到青州時,鹽價平穩,稅收充盈。

    可?自從?婁定遠就任青州刺史以后,豪族就開始兌入砂石,壓低鹽價,買斷州中的薪柴,加之朝廷還要課收鹽稅,普通煮民就算摻砂都無法應對,最終只得將煮坊抵押給豪紳大族,自己淪為豪族雇傭的鹽丁。

    無論是耕地還是煮坊,都慢慢地流向高門士族,這對于齊國的稅收和國庫,可?謂是致命性的打擊。

    “你?把你?家的情況告訴我,日后以備舉證!

    “我姓楊,人稱楊小娘,父親因?報水身故,母親田氏,家住石膏山白駒谷楊家村。”

    “哦?”鄭武叔聽罷一愣,“是村口第一間茅屋嗎?”

    楊小娘得意?笑笑,道:“確是村口第一間,不過我家可?是瓦房!”

    “瓦房?”鄭武叔回想起那年在石膏山躲雨的經歷——他后來也聽清操說過與報水卒女兒的偶遇,“你?阿耶名喚楊大嗎?”

    楊小娘驚異,瞪大了眼?睛道:“我阿耶在州中這般出名嗎?”

    “那倒也不是。”鄭武叔朗聲一笑,“我侄女曾在你?家避雨!

    楊小娘一拍腦袋。

    “是那位給我送撫恤銀的阿姊?”她眼?睛轉了一轉,皺眉道,“大人說她是來避雨的?不是專程發放撫恤?那她怎識得我阿耶?大人你?……又怎識得我阿耶?”

    “她是蘭陵王妃。你?阿耶臨終前,曾遇蘭陵王,并將姓名住址告訴了他。殿下將你?阿耶的名字報至河陽,以便你?們將來得到朝廷的撫銀。王妃路過你?家,看到你?阿耶的牌位,才又送了銀兩。”

    楊小娘驚得目瞪口呆,她萬沒想到她家能與皇室宗親扯上關?系。

    “多虧了王妃所贈的銀兩……我們又跟白云堂借了些錢,這才開了煮坊,不然也住不上瓦房。”

    “白云堂肯借給你?們錢?你?們以何為質?”

    “自然以煮坊為質了!睏钚∧锏,“易老禪師心地最善,很多鹽民都是與他拆借,才開的煮坊!

    星霜荏苒,歲杪望舒。

    清操給承道換上新裁的棉衣,斂著?近一年與孝瓘往來的書信。

    他剛走?時,她翻著?地理志,想象著?瀛州的樣貌——

    瀛州轄河間、高陽、章武三?郡,置所在趙軍都城,境內多河流。

    漢書還載,瀛州的東北方,曾為陸地,漢時發生了地動,引得海水倒灌,將九河之地變成?了一片汪洋。

    是故瀛州之人,常以水仙海神為祀。

    后來她在孝瓘的信中,聽他講開海日如?何與漁民祭海;

    看他描畫的桃花山上的碧桃;

    汛期時,他一連數月渺無音訊,最后才從?孝珩那里聽說,瀛州遭了洪災,海水倒灌,幾成?汪洋。

    直到秋天,他才寄來封簡短的家書報了平安。

    而今年底,她盼著?至尊能準宗室返鄴祫祭;然而皇帝根本就沒有舉行祫祭。

    孝瓘派遣張主簿以使者的身份入京,以參加元會宣詔。

    清操看到王府舊人,不禁有些眼?窩發熱,她問了許多有關?孝瓘的問題,張主簿支支吾吾地說:“殿下一切安好!

    說完,從?懷中取出孝瓘的家書,呈予清操。

    清操拆開來看,滿紙的想念與牽掛,卻只字不提他的近況。

    “殿下真的……好嗎?”清操半信半疑地問。

    這時,尉相?愿帶著?一個孩子走?進來。

    清操一看,竟是萬寶兒。

    “寶兒,你?怎么?來鄴城了?”

    “干阿娘!”寶兒跑到清操面?前,一把抱住她,再抬頭時,眼?中已?盈滿淚水。

    “別哭。”清操伸指抹了抹他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尉相?愿呈上一封書信,“他是隨信使一同來的!

    清操忙接過信,信還未展,卻聽尉相?愿道:“那信使說,鄭都尉被捕了!

    “阿叔?!”清操手上一抖,才開的信飄落在地,尉相?愿俯身拾起,重新呈進。

    信是阿嬸李氏所書。

    上面?說,鄭武叔前日以控制鹽價,偷逃鹽稅的罪名被青州官廨緝拿,如?今正解往鄴城,還請清操多加照拂。

    “阿叔身為司鹽都尉,怎會做知法犯法之事?”以清操對鄭武叔品性的了解,他是決計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喚信使進來吧!鼻宀賹ξ鞠?愿道。

    尉相?愿轉身出去,不多時帶進來一名褐衣小郎。

    “你?可?知都尉幾時至鄴?”清操問道。

    小郎答道:“明?天怎么?也該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操便守在鄴東門處,直到傍晚,才見押解的囚車緩緩駛入城門。

    囚車中坐著?兩名囚犯。

    面?對清操的那人,歪倒在車中,手上戴著?刑具,口中塞了布條,面?部盡是淤青,衣衫殘有大片血漬,只是無須無發,看來有些奇怪。

    清操的目光移向背對她的人——縱使身形佝僂,發髻蓬亂,清操依舊一眼?認出,脫口一聲“阿叔”。

    鄭武叔慢慢轉過身,他口中亦塞著?布條,表面?看來似未有傷痕。

    鄭武叔眼?中蓄著?淚,朝清操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清操自知規矩,并未上前,而是跟著?囚車,眼?望著?一行進了大理寺的監獄。

    阿叔為何被送進大理寺?

    依照阿嬸所言,前日才被緝拿,在青州未及過堂,就被送到京中來了?

    需知自老鄭公去世,鄭門日益衰落,鄭武叔的官階從?三?品刺史淪為六品都尉。

    而青州刺史婁定遠,名為使持節,是有權斬殺二千石以下官員的。

    他為何連個六品都尉都處置不了?

    時值歲暮,家祭設于廣寧王府。

    掛在墻上的畫像多了,坐在位子上的人卻少了。

    每個人似乎都懷揣心事,家宴顯得格外落寞而清冷。

    家宴之后,孝珩讓清操留步,并對她道:“據目前的證據來看,鄭都尉的確有限制鹽價,并且免除了一部分鹽民的鹽稅!

    他見清操的表情變得緊張,忙繼續道:“但按他的供詞,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普通鹽民,以確保鹽的穩定供應。他甚至反告青州刺史婁定遠,勾結青州豪門,向市場中傾銷摻砂的劣鹽,達到打擊普通鹽民,收購其煮坊,再哄抬鹽價的目的!

    清操輕舒了一口氣,不過她細想之后又察覺不對。

    “婁定遠既在案中,為何不將阿叔的罪名坐實?卻直接將他送到鄴中來了?”

    “此事也是我不解之處……”孝珩道。

    “那日囚車入京,我見另一人與阿叔同在車中,他也是此案中人嗎?”

    “這我還真不知道。”孝珩搖了搖頭,“你?知大理寺卿馮子琮為和士開手下,蘭芙蓉調去并省五兵了,我在尚書省很難打探到更多消息,不過我已?令都官侍郎上書陛下,請求都官與大理寺共審!

    清操聞言,連忙叩謝。

    孝珩虛扶止禮道:“鄭都尉頗有老鄭公遺風,想來不是貪邪之徒。不過若查明?確有違法之處,我恐怕也難包庇!

    “這是自然,清操但求秉公而斷。”

    孝珩點了點頭,目送清操出了門。

    還有一層他并未言明?,他之所以要介入這個案子,也不全是因?為姻親之故,而是他懷疑大理寺越級承接此案,是受意?于和士開,目的極有可?能是報復孝瓘,查找他在任青州刺史其間的紕漏。

    而以清操的冰雪聰明?,在她問出“為何婁定遠不將阿叔的罪名在青州坐實”,孝珩便猜她應也想到了此節。

    只是他們都沒有說破而已?。

    “來人!毙㈢駟緛砥蛷?,“差人去大理寺,打探一下與鄭都尉同車的犯人是誰!

    仆從?道:“這還真不太好查,那人只在大理寺過了一堂,便被昭玄都的人接走?了!

    “昭玄都?”孝珩怔了怔,“那是個和尚?”

    元日,皇帝下詔將年號由天統改為武平。

    除了元會宣詔,宮中舉行沒有任何活動。

    這主要是因?為業已?平靜五載的西?境又起了波瀾。

    去年夏天,周國大冢宰宇文護再次調兵遣將,向東而來;時任洛州刺史獨孤永業陳兵邊關?,成?功利用盜賊殺死孔城守將,將城池獻給齊國。

    孔城在洛陽以西?,原在周國的掌控之下。

    為了報復,周帝宇文邕派遣齊國公宇文憲進軍宜陽,并在那里修筑了五座城池。

    宇文憲一面?向齊國示好安撫,送還俘虜和軍馬兵械,一面?卻在暗中籌備攻打洛陽。

    到了年底,他率軍再次圍困了洛陽。

    高緯低著?頭,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聽著?遵照胡太后的意?思,由中書省起草,鄧長颙誦讀的圣旨——

    “令咸陽王、第一領民酋長、武德郡公斛律光領兵三?萬,討伐西?賊。”

    “臣遵旨!滨晒膺蛋蓊I旨。

    高緯卻依舊低著?頭,直到和士開故意?清了清嗓子,他才抬起頭,訥訥地說:“咸陽王請起。”

    此番周軍對洛陽,并不同于前次的傾巢而出,志在必得。

    斛律光的三?萬人馬才過河陽,宇文憲便將主力部隊撤回到宜陽以東,只留下小股部隊狙擊攔截。

    斛律光剛猛非常,砍殺了周軍兩千余人,將戰線直接推至宜陽城下。

    但堅城難攻,莫說兩軍人數相?當,便是齊軍再多一倍的兵力,也未見得能攻下來。

    斛律光為了保證前線的糧食供給,召集征夫在洛水以南修筑統關?、豐化二城。

    但窮盡其力,一百余日仍不能攻破宜陽,他只得下令撤兵。

    宇文憲望見齊軍撤退,登時率五萬周軍追擊,雙方在安業展開大戰……

    如?此你?來我往,僵持不下,似乎哪方都無法占到便宜。

    前線的戰報如?雪片一般飛到高緯的龍書案上。

    高緯把它們疊落起來,然后用手一推,散落滿地。

    他看了眼?本在演傀儡戲、因?他的舉動猝然停手的駱提婆——他是乳母陸令萱的兒子,亦是他自幼的玩伴。

    然后一

    把攬過業已?懷有身孕的弘德夫人。

    “真是好煩啊——”他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朕真想做一首無愁曲!”

    高緯可?不是嘴上說說,他敏感內向,真心熱愛著?文學與音樂。

    他召集了太樂署的協律郎,西?域的樂伶,文林館的文林郎,讓他們湊在一起寫詞作曲。

    七月流火。

    在龍城晉陽才建好的慈氏院中,由才從?大牢調回的秘書監的祖珽,主持譜就無愁之曲。

    禪位高緯的主意?是祖珽給和士開出的。

    他曾理所應當的認為無論是高湛、高緯,還是和士開都應該感激他的睿智。

    可?他萬沒想到,事成?之后,所有的功勞都成?了和士開一人的了。

    他曾忿忿不平的向高湛討賞,卻因?為過分居功,而被打入大牢。

    他在牢中瞎了眼?睛。

    后來,高湛去世,學乖了的祖珽走?起了陸文萱的門路。

    才剛遭遇危機而驚魂未定的和士開也需要盟友。

    祖珽終于獲得重回朝堂的機會。

    面?對高緯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他自然格外上心。

    他給高緯上了奏表,希望鄭門龍吟傳人,編修過禘祫廟曲的蘭陵王妃能來晉陽協助譜曲。

    高緯同意?了。

    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前,清操正在為另一件事發愁。

    前日,孝珩派人來說——鄭武叔的案子已?經審完了,具體?細節因?為天子拒絕了都官會審的請求,所以孝珩不得而知。

    大理寺并未對案犯做出任何判決。

    和士開卻上表參劾孝瓘在任青州刺史其間,貪贓枉法,營私舞弊。

    因?太后和天子去了晉陽,御史中丞高儼把那篇奏表暫壓下來,他給孝珩遞出話來,可?容他們兩日決策。

    很顯然,整件事情就是和士開針對孝瓘的陰謀,目的就是為了報復。

    清操苦思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翻箱倒柜地找出當年孝瓘寫下的平西?策的草稿,那幾張揉爛的紙,被她平平整整地保存在箱底。

    她帶著?這兩張紙,敲開了廣寧王府的大門。

    “妾擅作主張,請二兄看看這個……”

    孝珩接過來看了,不解道:“我記得四弟曾向先帝上奏過此疏,三?弟甚至冒死實踐過……”

    “四郎在上個月的信中說,他十分憂心宜陽的戰事。雙方拉鋸已?過半載,齊軍消耗甚大;但若此時調兵北上,占領黃河以東的領土,定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鼻宀偻?孝珩,“他雖憂心前線,但身為瀛州刺史,實在很難置喙朝廷的軍政!

    孝珩嘆了口氣,“他確也與我提過……只不過和士開定會進讒,斷不會允許孝瓘回來主持此事的!

    “或可?說服太后?”

    孝珩苦笑了一下,“四郎性格耿直,他當初參和士開叛國,無異于站隊勛貴,太后對他亦不會有好感的!

    清操皺了皺眉,“也許只能煩勞御史中丞去跟太后講了?”

    孝珩一滯,亦皺眉道:“如?此怕是會為天子所忌啊……”

    瑯琊王高儼是嫡出次子,從?小機智聰穎,待遇更是比肩太子高緯。高湛甚至動過廢黜太子,另立高儼的念頭。

    胡太后對這個小兒子也是十分疼愛,與乳母陸令萱帶大的長子高緯反而疏遠。

    高儼對于自己那個木訥笨拙、喜怒無常的兄長自打心眼?里不服氣——只因?他比自己早出生幾年,便可?坐龍庭?

    這些年,他一直在向宗室皇親示好,各處籠絡人心。

    他給孝珩遞出消息,就是這個目的,若孝珩接了,無異于向皇帝表明?文襄諸子已?經站在瑯琊王身后了。

    清操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點了點頭,“是我思慮不周了。”

    “你?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辦法……”

    清操乘車回到蘭陵王府,剛到府門前,便見謁者駐足。

    她嚇了一跳,當聽說只是去晉陽譜曲,這才長舒了口氣……

    雖已?立秋,天氣并不涼爽。

    慈氏院的彌勒殿前,樂工們正抱著?各式樂器試音。

    轉眼?一日將盡,皓月東來。

    “干阿娘……我想尿尿……”寶兒抬眼?看著?清操,一臉為難的表情。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清操令萬寶兒作童子,同她一起來到晉陽。

    清操忙站起身,帶著?寶兒出了慈氏院。

    本想帶著?寶兒找個荒僻無人的角落把問題解決了,可?轉念一想,此乃宮中,絕不可?輕慢。

    她尋了名內侍問路,那內侍想了想,答道:“赤彪儀同府和凌霄郡君府中間的巷子里有處茅廁!

    內侍說完,朝南邊一指。

    清操聽完有些懵。

    她已?多年不到晉陽,宮中樣貌已?然大變,除了新起的諸多宮殿,便是十二院的落成?。

    十二院是指十二處佛院,在原先中山宮的基礎上擴建的。

    她有點想不明?白儀同和郡君的府第憑什么?建在宮中?

    清操拉著?寶兒沿著?內侍所指的方向一路快跑下去,只覺得路越走?越窄,身側的房子也越來越低矮。

    最終他們到了墻根處,瞧見一處馬廄和一處雞舍。

    廄中一匹棗紅馬,地上鋪著?氈毯,頂上掛著?匾額:“赤彪儀同!

    舍中兩只斗雞,旁邊設有青廬,頂上的匾額是:“凌霄郡君!

    寶兒一溜煙兒地跑進中間的窄巷,清操哭笑不得地望著?馬廄和雞舍——朝野皆知皇帝素愛斗雞走?馬,孰料動物所享的官位恩遇竟遠勝國之棟梁……

    此時,天色將暝。

    昏黃間有個人影向雞舍緩緩走?來。

    雞舍旁盛食的高架掩住了清操,清操卻可?從?架子的縫隙看出來人的形貌:敞袖襦裙,雙丫髻,身材高挑纖瘦。

    清操猜想應是供養“郡君”的奴仆。

    那人推開雞舍的籬笆門,舍中的斗雞“咕咕”叫了幾聲,引得清操又看了一眼?。

    這一眼?,便嚇了她一跳。

    縫隙中,正在機警四顧的“女子”,可?不正是消失日久的曇獻嘛!

    曇獻似乎也發現雞舍旁也有個人。

    “誰在哪兒?”他捏著?嗓子道,眼?中滿是兇光。

    不能讓他發現自己——清操看了看周遭,此處荒僻無人,豈非絕佳的滅口之地?

    她瞥了眼?茅廁的方向,好在寶兒還未出來,她拔腿向大路上跑。

    曇獻一躍跟了上去。

    眼?前的路似是當年中山宮外的那條青石永巷,又寬又直,且人跡罕至。

    清操提起裙擺,瘋狂向前跑去——她記得再往前走?,有條彎折的小巷,通過一道券門便可?至宣訓殿。

    胡太后現居晉陽,殿外定有大批的侍衛。

    清操轉進小巷。

    夜幕籠罩著?大地,唯一輪初升的淺月照著?前面?的路。

    又想起那個冬夜,她在晉陽宮中迷路,曾將這座宮殿想象成?一只巨大的猛獸。

    而今她覺得,若晉陽宮真是猛獸,自己此刻應是在猛獸的九曲回腸之中吧——

    不知是不是新建十二院的緣故,抑或根本就是進錯了巷子,清操所行的路與她的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為幾個折回便可?見券門,實際卻多出了許多岔口。

    更恐怖的是,無論她走?到哪里,總能隱約聽到腳步聲。

    躲著?那聲音,又轉了幾個彎,清操只覺眼?前一黑——迎接她的竟是一堵墻!

    急忙返身往回走?,卻聽來時路上的腳步聲愈加清晰。

    她選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狂奔,這回終于看到那券拱門了!

    清操激動地跑上前,用力一推那門。

    門,紋絲未動。

    又試了一次,依舊不動。

    她抬頭看了看匾額,匾額殘損,只剩下“佛堂”二字。

    無奈之下,只得輕拍門環,低語問道:“有人嗎?有沒有人?”

    門內無人回應,身后卻又傳來腳步聲。

    清操深吸口氣——既是躲不掉了,不如?與他拼上性命,興許還有半分轉機。

    她抽出藏在靴中的宿鐵短匕,看了看地上的影子。

    她能清楚的看到對方漸漸移近的影子,為了出其不意?,她把自己的影子藏在墻影之中。

    待那影子愈來愈近,清操手執短匕,從?側面?突然刺向人影的腰際!

    人影隨著?白刃一閃。

    清操感到刃鋒處的阻力,便知自己刺中了,她轉向上刺。

    月光之下,映出一張青面?獠牙的獸臉,正迎著?她驚恐無狀的目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清操往后退了一步。

    那獸臉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到模糊。

    “是你?……是你?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同匕首“哐啷”墜在地上的聲音

    交匯在一起。

    “清操,是我!倍呿懫鹦彽统恋纳ひ簟恼Z氣很溫柔,似在哄承道入睡,“別怕!

    清操一把環住他的腰,把臉緊緊貼在他的心口上,那里的暖意?令她長舒了一口氣——她真嚇壞了,以為今晚必死無疑了。

    “怎么?了?為什么?一直跑?”孝瓘輕撫著?她的后脊。

    清操抽了抽鼻子,“是曇獻,我剛才看見曇獻了!你?還記得嗎?那個漏網的胡僧……他竟身著?女子襦裙,出現在晉陽宮里!”

    “放心,有我在!毙彄炱鸬厣系呢笆,交還給清操,“我來時沒見到什么?人,你?在哪里看到的?他也認出你?了嗎?”

    “墻根處的那間雞舍。”清操接過來入鞘,塞回靴中,“他應該沒看清我。哦,對了!”

    她說話間就往巷子外跑。

    她一口氣跑到茅廁,也未見寶兒。

    孝瓘好半天才跟過來,問道:“你?在找寶兒嗎?”

    清操著?急地點點頭,“我帶他來尿尿。他還沒完事,曇獻就來了,我怕曇獻認出我,將我們就地滅口,直接跑進永巷……我還想著?寶兒也沒見過他,只要沒跟我在一起,他就會安全……”

    “清操,你?別急……”孝瓘好容易插進一句,“我讓尉相?愿領他回去了。”

    “哦?”清操這才舒展了眉頭,“謝天謝地……”

    “我剛到慈氏院,他們說你?帶著?寶兒如?廁去了,我找了半天,只見著?寶兒在永巷里哭,卻不見你?。我把那孩子交給尉相?愿,自己沿著?永巷尋你?。永巷一眼?望到頭都沒有你?,我便猜你?許是折進小巷,迷了路……”孝瓘解釋道。

    “你?怎么?來晉陽了?”

    “陛下下詔,除我為尚書令,再登禮閣,我來晉陽領旨謝恩的!

    “?”清操委實驚訝,“可?是……”

    “是延宗透過瑯琊王,把平西?策遞給了太后,太后與平原王商議后,決定讓我回來參與籌劃!

    “延宗?”

    “這個阿胖……二兄把我寫的信給他看,這胖子看完一躍而起,直接跑到御史臺找了瑯琊王!毙忀p嘆了口氣,“他此舉實在是冒險……”

    “延宗愛你?猶甚于妾!

    孝瓘嗤笑了一聲,“你?莫說得這般惡心行嗎?”

    清操抿唇笑了笑。

    “我也不是憑空說出這話的……”聽他剛剛的話,顯然孝珩沒來得及把鄴城的危機告訴他,清操想要提醒,把鄭武叔的案子始末告之,卻忽見他緋色的袍袖上有一片烏青。

    她用手一摸,只覺又濕又粘,再看手心,竟見血色。

    “你?受傷了?”她搬過他的胳膊,擼起袖子,果然有一道又長又深的血口子。

    “小傷!毙復崎_她的手,放下袍袖。

    “哪里弄的?”清操回想起方才一幕,“不……不會是我剛剛刺的吧?”

    她再次抽出匕首,果見白刃上殘有血跡。

    “你?……”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孝瓘,以他的反應和身手怎么?可?能被她傷到?

    “是我大意?了!毙彽土祟^,似有些不好意?思,“我送你?回慈氏院吧!

    “好,我先幫你?包扎一下。”她邊說邊把裙擺放在嘴邊,預備撕扯下一條布來,“回去找找傷藥,再涂一些。”

    孝瓘止道:“裙子很好看,別浪費了。你?看,已?經不流血了。”

    說著?掀起袖子給她看。

    她拉了他的手,用自己的袖角蘸了蘸血漬,確認不再淌了,才又放下他的袍袖。

    她對他笑笑,初時滿是心疼,忽又生出個古怪——他一襲緋色公服,并未罩鎧甲,怎么?獨獨臉上戴著?鬼面??

    “你?戴這個不熱嗎?”她說著?,伸手去摘那鬼面?。

    孝瓘卻握住她的手,支吾道:“我……我怕……此處離內廷近,我怕惹麻煩……”

    清操聽他這話,更覺得不通——戴著?這般駭人的面?具,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她還想再問,孝瓘卻道:“你?剛說在雞舍看見了曇獻?”

    “對!鼻宀購褪鲋?剛才的場景,“他從?永巷中來,光線不好,我只作是尋常宮婢,但他進了雞舍,距我幾尺開外,我一眼?便認出來了!

    孝瓘推開那籬笆門。

    他從?蹀躞的火石袋中取出引火,俯身去照那雞舍。

    清操跟在他身后,見他鼓弄了半天,正要去摘粘在他頭上的雞毛,卻聽他低語道:“果然有密道!”

    “?”清操輕呼一聲,擠到他身邊。

    低矮的雞舍內,有塊大磚石被他搬起,下面?竟真是個黑漆漆的洞!

    孝瓘縱身便要往下走?,清操一把拉住他,“你?別下去,太危險了,還是找人過來吧!”

    孝瓘拍了拍她的手,“小時候最有趣的事,便是同兄弟們在晉陽宮中尋密道??但凡我們能找到的,都被兄兄下令封了。所以既為密道,便不宜聲張。你?且先回慈氏院吧,我進去探探便回!

    “這么?好玩的游戲,你?莫想丟下我!”清操果斷搖了搖頭,“再說我一人回去你?可?放心?”

    孝瓘輕笑了一聲。

    他一手拿著?火引,一手拉著?清操,踩著?濕滑的臺階,走?進地道之內。

    里面?的空間很促狹,孝瓘需彎腰低頭才得向前。

    耳邊常有水滴落石的聲音,偶然傳來一聲“吱吱”的鼠叫聲,嚇得清操腳下一滑,她一哆嗦,另一只腳剛好踩在一塊突石上,只覺腳踝處一陣銳痛。

    “慢點!”孝瓘一把扶住她,關?切問道,“沒事吧?”

    清操忍痛回道:“沒……沒事!

    二人這般艱難行進了一段路,眼?見前方越發狹窄。

    孝瓘撫著?腰,喘著?粗氣,靠在墻壁上休息。

    “怎么?了?”清操在他的腰脊輕輕按壓。

    孝瓘握住她的手,搖頭示意?他沒事。

    清操另一只手接過火引,四處照看,發覺已?然碰壁。

    她把火引卡入墻縫,單手在壁上細細摸索,果然摸到一塊活動的石磚,遂輕輕取下來。

    一束光自那缺口投進密道,清操瞇著?眼?睛尋光望去,視線里是許多綢衣絹帶覆著?一雙蓮紋絲履。

    清操伸著?脖子,還想往外看,頭頂忽然“吱呀”作響,繼而傳來女子的呻/吟之聲。

    清操只覺握住她的那只手漸漸潮濕,她臍上的位置竟也漸漸鉆起一只“小鼠”。

    她低頭看了眼?,唇邊銜了壞笑,仰頭去望他。

    可?他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孝瓘卻又是一躲。

    撲粉郎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 孝瓘卻?又是一躲。

    “干嘛?”清操不滿,動了動嘴型,沒發出聲音。

    頭頂的聲音戛然而止。

    二人凝神靜聽?。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比和士開那老東西可強多了!”

    “太后誆騙奴婢。”

    “小美人, 我怎么?舍得騙你呢?”

    “奴婢日日扮宮婢,鉆雞舍, 進暗道, 那老?東西卻?可光明正大, 來去自如!”

    “你焉知他沒有扮過宮婢?鉆過雞舍?走過暗道?先帝在時?, 我們不知用過多少旁門左道, 就連先帝這條路,我們也不是沒走過……”

    “干嘛這副表情?那老?東西如何待你,你自己還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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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孩子?, 你要跟他學得還很多, 別總想著取而代之, 你還不夠格……來來, 再來一次,若你今晚表現得好, 我便把墻上掛的?那個寶裝胡床送給你, 那可是先帝之物哦!”

    孝瓘和清操有些聽?不下去了,他們躡手?躡腳地往回走, 快到雞舍口?時?, 清操忽拉住孝瓘道:“等一下,你把衣服/脫/了!

    孝瓘一怔,眨巴了眨巴眼睛, “清操,這里挺悶的?……石頭也硌得慌……不如我們回綠竹院再……?”

    “再什么??”清操叉腰看著他, “你腦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孝瓘蔫蔫地指了指清操。

    清操被他逗笑,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們交換一下衣服。”

    “換衣做什么??”

    “你扮作我,讓他以為我也是太后的?愛寵,順便查幾件事?!彼皆谛彾呅跄盍撕靡粫䞍。

    孝瓘聽?罷卻?是搖頭,“不行。我不能拿你去冒險。他既沒去追你,定然不知是你,只作過路的?宮婢。若讓他認為今日所見之人乃太后愛寵,與?他有了利益沖突,他定會全力追查。若再發現你的?真實身份,必然會暗中加害于你。我明日便回鄴城,而你做完那曲子?還不知多少時?日,我既不能護你,又怎能將你置于險地?”

    “猞猁曾說過曇獻并非西賊細作,而是和士開的?人,今日聽?他的?話,似對?和士開也有反意。所以我猜他當初是故意出賣猞猁母女,好借我手?扳倒和士開。他如此拼命往上爬,究竟是利欲熏心,還是有其他身份的?任務,必須盡早探明,否則讓這樣的?人待在太后身邊,于國?家豈非大害?”

    “我剛才就想好了。我連夜將此事?上奏天子?,他這樣身世復雜的?人決計不可留在太后身邊!

    “且不說此事?關乎太后清譽和皇室臉面,單說眼下的?形勢,太后若失勢,大權必然落到和士開的?手?中。和士開會允許你另辟戰場嗎?”

    清操如此一說,孝瓘果?然猶豫了。

    “好了,快換衣服吧!”清操伸手?去解他的?蹀躞帶,“不用擔心,以后我這件衣服就不穿了,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清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只小瓶,交到孝瓘手?中。

    “你的?藥快用完了吧?本想給你寄去瀛州的?。”

    孝瓘捏著那只小瓶,“清操,我曾發愿不令此毒為禍人間……如此用毒,是謂不義。”

    “禮樂未崩之時?,尚有君子?之戰,泓水之戰后,可還有嗎?”清操歪著頭問他,“如今夫君用兵,還會等敵方?布陣好了再開打嗎?因利制權,乃勝之道也。”

    孝瓘被她說得語結,猶猶豫豫地褪下了緋袍,換上了清操的?衣裙。

    敞袖的?上褶被他穿成了胡服,裙子?也剛過膝蓋,露了一大截內里的?縛褲。

    清操無奈,只得把裙子?系在他胯上,再用褶衣蓋住。

    她又取下孝瓘的?武弁,把自己的?釵環珠翠通通簪在他頭上。

    “看你動作甚是嫻熟!

    清操抽了抽嘴角:“人家張敞畫眉,是謂閨房之樂;我沒事?就把夫君捯飭成姐妹,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孝瓘“咯咯”一笑。

    待收拾停當,孝瓘讓她到外面找個隱蔽之所躲起來;自己則身著清操的?衣飾,戴著鬼面,留在暗道之中。

    半個時?辰之后,密道的?那頭傳來了腳步聲。

    一點?昏黃的?燭火向孝瓘的?方?向緩緩飄來。

    眼見光暈中映出曇獻的?臉,孝瓘輕輕咳了一聲。

    曇獻一驚,再歪頭朝孝瓘一看,嚇得向后跳出丈遠。

    “你……你……你是人是鬼?”

    孝瓘朝他逼近,他臉上的?鬼面在暗夜微光中顯得尤為瘆人,曇獻不自覺地向后仰,頭上的?假發髻掉落在地上,露出一個大光頭。

    孝瓘摸了摸他的?光頭,道:“小郎君莫怕,奴婢也是同你一樣的?人。就是來早了,在這兒候著呢!”

    “?”曇獻一懵,他拿起燭火再次照向孝瓘,打量著他這一身裝扮,“剛剛在雞舍外……是你?”

    “是我!毙忺c?點?頭,“頭一回來,有點?激動,來早了!

    “那你見我跑什么??”

    “我以為你是尋常宮婢,怕露了機關!

    “你戴個鬼面做什么??”

    “這不中元節了嘛,我想給太后一個驚喜。”

    “老?套!我當年在曲坊就玩過的?手?段!睍耀I不屑地笑笑,伸手?想去撥弄面具,“你長什么?樣?我瞧瞧!

    孝瓘彈開他的?手?指,“還湊合吧!

    “湊合可不行,必須得驚為天人!別弄巧成拙了!”曇獻說完,抻了抻肩帶,似在故意炫耀他背著的?東西——先帝的?寶裝胡床。

    “和大人說我長得還行!

    曇獻果?然神色一變,“你說什么??你是仆射大人獻給太后的??”

    “嗯。”孝瓘點?了點?頭,“否則我這般低賤之人,怎么?有機會服侍太后呢?”

    “你出身曲坊?”

    “那倒不是,我本道童,威宗毀道之后,寧死不入佛門,遂配甲坊為奴!

    甲坊是制作鎧甲的?地方?,一般罪奴都是燒火鍛鐵,十?分辛勞。

    曇獻冷笑一聲,伸手?捏了捏孝瓘的?手?臂,“太后出身高門,不會喜歡你這般粗鄙之人的?!

    孝瓘從袖中掏出小瓶,從里面倒出一顆虺易毒丸,揭開面具一角,塞進嘴里吃了。

    “你吃的?是什么??”

    “我自幼跟從師父修習煉丹之術。此丸溫腎壯/陽,乃房中至寶!

    曇獻眼睛隨之一亮。

    “我以五十?錢買下此瓶可行?”

    孝瓘搖了搖頭。

    “一百錢?”

    孝瓘又搖搖頭。

    “此物世上僅此一瓶,千金不換!

    “既為同僚,你不要這般小氣!彼f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銀錠,“我先買一丸試試,若有用,便用我新得的?寶裝胡床與?你交換!

    孝瓘接了銀錠,從瓶中倒出一丸,放在曇獻手?心里。

    曇獻面露喜色,一口?便將它吞了,吃完還問:“多久起效?”

    孝瓘答道:“即刻。”

    曇獻凝神感受了一下,似乎并未有效果?。

    “曇獻。”孝瓘正色道,“你想加入——”

    剛巧一縷晚風吹入暗道,孝瓘隨口?一說:“清風教?嗎?”

    “清風教??清風教?是什么?東西?”

    “就是一個——買賣各國?情報的?組織!

    “憑什么?我要加入?我不加入!

    “憑你剛剛服下的?丹丸。”

    “丹丸?那不是……”

    “那是虺易毒丸,產自突厥,不知你是否聽?過?”

    曇獻臉色大變,開始用手?指去扣嗓子?眼,用力干嘔,邊嘔邊道:“你休得哄我!我早前聽?說,鹽澤被燒,突厥人都找不到虺易了!”

    “你可以不信,幾個月之后就會有癥狀,時?常腹痛惡心,無故發熱,三年之后,若不能再次服食毒丸,便會嘔黑血而亡。”

    “不信!我絕不相信!我這就去太后和仆射那里告發你!”

    “我死了,你就不可能再找到藥了。你可以等一段時?間看看,若是出現癥狀,便來加入我教?;若是沒有癥狀,你再告發我不遲。”

    “如……如何加入?”

    “你此前可作過細作嗎?”

    “沒……沒有……”

    孝瓘見他目光閃爍,迫近他問:“你須得說實話!”

    曇獻嘆一口?氣,道:“我曾是和士開的?耳目,在寺中引誘家眷,幫他收集宗族勛貴的?情報。但和士開與?周國?細作勾結,所以有些事?,也會分享給她們一些。不過后來,我在寺中遇到太后,她幫我重新安排了住處,我便不做了!

    “當真沒有其他身份了嗎?”

    曇獻張了一下嘴,而后咬了咬嘴唇,答道:“沒有!

    “殺過人嗎?”

    “你少來套我話!”曇獻似乎反應過來,他一把抓住孝瓘的?前襟,“我只是問問怎么?加入,還沒說要加入!”

    “坦白是加入的?第一步。包括你的?出身,為誰做事?,身上有沒有血債,等等。我們定然對?你有些了解,才會問你這樣的?問題,你如果?能說實話,我們才會對?你保持興趣。如果?我們對?你失去了興趣,就會任由你自生自滅!

    曇獻的?眼中似要瞪出血來。

    “你不必這么?急著回答我的?問題。你有半年的?時?間考慮。若有意加入,把你的?身家背景、過往經歷寫清楚,埋在這密道的?石階之下,半年過后,我會來取。若你未寫,便視為自動放棄,我們也不會再給你機會。”

    孝瓘待曇獻悻悻走遠,才從密道中出來。

    他輕輕喚了聲清操,見她從馬廄中露了個頭出來。

    他忙走過去,二人在“赤彪儀同”的?見證下,把衣服換了回來。

    孝瓘把經過大略講給清操。

    “需等

    半年這么?久嗎?”

    “我聽?他所言,基本與?猞猁的?供詞相符,許真沒別的?身份了。若只在太后近前奉承,倒也有利于排擠和士開,使其遠離國?政軍策,不能給賊人有效信息。況且曇獻癥狀未起,斷然不會完全信我。”

    清操似乎沒在專心聽?,而是擺弄起褶衣和襦裙——那褶衣和裙帶都是濕溻溻的?。

    “這衣服……”她伸手?摸了摸孝瓘的?脖子?,“都是你流的?汗?”

    孝瓘怔了怔,道:“暗道中有些熱!

    “那你還戴著鬼面做什么??”清操的?手?移到了他的?面具上。

    孝瓘不答,卻?又偏頭一閃。

    清操心中頓生狐疑。

    孝瓘并不能料今日會遇到曇獻;而且天子?高緯特別怕這鬼面,他進宮謝恩,怎會平白戴個惹人厭面具?

    最奇怪的?是,清操說了幾次他也不肯摘……

    她決心看個明白。

    清操“哎呦”一聲蹲在地上,孝瓘忙俯身探看,“怎么?了?”

    “腳……”她指了指自己的?腳踝——

    倒也不全是裝的?,初進暗道時?,被突起的?石塊崴了下腳,她本打算忍痛不說,回去再用熱水敷一敷,但為了探明他面具后的?秘密,索性用起來了。

    孝瓘扶著她坐在馬廄邊的?石上,自己單膝跪在地上,掀起她的?裙擺,果?見她腳踝處已然紅腫起來。

    “是剛才弄的?吧?你怎忍了這么?久都不說?”

    孝瓘搓了搓手?掌,一手?握著她的?腳,一手?捂在紅腫處,輕輕的?打轉。

    “好點?嗎?”他抬起頭來問她。

    “嗯!彼粗c?頭。

    扶在他肩膀處的?手?飛速繞到他腦后,一抻腦后的?繩結,面具倏然掉了下來。

    鬼面驟然掉落,孝瓘的?眼中盡是慌亂。

    清操眨巴著眼睛,凝著他的?臉仔細端詳。

    明月高懸。

    柔美的?月光映照在他的?皮膚上,顯得他的?皮膚格外細膩光滑,只不過——

    “你胖了?”

    雖不及延宗的?大臉,卻?也是虎頭燕頜,是他自己最想要的?模樣。

    “河間有什么?特別好吃的?東西嗎?能把你都吃胖?”清操忍不住笑。

    孝瓘僵澀地勾了勾唇角。

    “這樣挺好的?,為何要戴鬼面呢?”

    孝瓘低了頭,輕聲道:“怕你不喜歡。”

    “傻子?!鼻宀匐p手?環住他的?脖頸,“你真以為我只喜歡你的?臉嗎?”

    “一開始可能是,后來就不是了。我聽?人講過,你少年時?便隨斛律軍剿滅賊戍,后來又以不中為貴彌合了宗室與?勛貴的?嫌隙,再后來,我嫁給你,眼看著你不顧性命救君救城……我喜歡你保家衛國?的?忠勇,更?愛你霽月風光的?品性。”

    她把唇湊在他耳邊,“你既從未在乎自己的?容貌,我便也不在意!

    孝瓘被她說得有些害羞,只歪著頭,對?她笑了笑。

    “來,我背你!

    清操欣然點?了點?頭。

    孝瓘扶她站起來,他屈膝矮下身子?,只待她躍上來。

    清操按著他的?肩膀,躍上他的?背。

    她的?臉貼著中脊,從左臉換到右邊,仍覺得有些硌。

    孝瓘沿著永巷走得很慢。

    尉相愿帶著寶兒朝他們迎面走來,先行禮道:“殿下!痹倏纯辞宀,問道,“王妃這是怎么?了?”

    “她傷了腳!

    “哦。慈氏院那邊已散了!蔽鞠嘣傅馈

    “清操,我送你和寶兒回綠竹院吧?”孝瓘側頭看了看清操,但聽?她輕“嗯”一聲,才對?尉相愿道,“請位折傷醫來給王妃看看腳傷!

    “是!蔽鞠嘣笐。他牽著寶兒跟在他們身后,只待到了慈氏院找侍衛去請醫者。

    望著孝瓘的?背影和眼前的?青石路,尉相愿忽然道:“咦?這地方?怎么?有點?眼熟?”

    孝瓘沒有回應,清操道:“這里以前是中山宮。”

    “哦!”尉相愿往前走了幾步,湊到孝瓘身邊,笑道,“那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殿下帶傷飲酒,目送王妃的?地方?嘛?”

    他熱忱的?笑臉只遇上孝瓘冰冷的?目光。

    清操卻?是好奇,“你在這里帶傷飲酒,目送……我?這是何時?的?事??”

    尉相愿“嘿嘿嘿”地笑了幾聲。

    “就是王妃前次在晉陽宮迷路的?時?候。”

    孝瓘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閉嘴!”然后轉對?清操道,“休聽?他胡說八道!

    清操努力回想——她在這里偶遇孝琬,是他帶她走出了晉陽宮,莫非那時?孝瓘也在?

    她不禁紅了臉。

    “你……從沒告訴過我這件事?……”

    孝瓘淺笑了一聲,“沒什么?可說的?,你安全便好了!

    從永巷到綠竹院本不算近,外臣須得從宣光門出去,過幾個街坊,才能到南宮的?綠竹院。

    新修的?太液池連通了靜湖,在靜湖邊壘起了宮墻,將綠竹院隔絕在外。

    外臣無需再過內廷池苑,只從永巷盡頭的?小門出去,便可至綠竹院了。

    孝瓘背著清操走過整條永巷,到達小門時?,他扶著宮墻,氣促連連。

    “我自己走吧!鼻宀僖聛。

    他回頭望了望,見只有寶兒跟著,尉相愿去找醫士還未回來。

    “別動!”孝瓘躬身,把清操往上竄了竄。

    綠竹院邊已無靜湖。

    只剩幾株倚墻的?宮柳,以及淤塞發臭的?水渠——殘蟬在蕓黃的?舊葉間啼鳴,秋蚊在墨綠的?死水上翻舞。

    綠竹院的?門口?,站在正在四下張望的?二人——張主簿和那盧安生。

    那盧安生最先辨出他們,飛奔而至,張主簿也緊走著趕來。

    “殿下——”那盧安生看了看清操,“王……王妃……這是怎么?了?”

    他們一文一武,一直在瀛州輔佐孝瓘。

    “我就是腳傷了,沒大事?——事?——”清操還未講完話,忽覺身下一空,原來已被那盧安生抱在懷中。

    那盧安生抱完也覺唐突,他偷瞄了眼孝瓘的?方?向,卻?不敢看清操,胳膊也不敢打彎,似擎呈盤般把清操擎進了綠竹院。

    他將清操卸在榻上,轉身正要出門,竟與?孝瓘撞個滿懷。

    孝瓘一手?扶門框,一手?叉腰,氣鼓鼓吼道:“你……你小子?要干嘛?瘋了?”

    那盧安生抱腕行禮,朗聲回道:“末將是怕殿下——累!

    孝瓘不怒反笑,“呵,你人還怪好呢!”

    “殿下謬贊。”那盧安生撓了撓頭,笑了。

    “明日去領賞吧。”

    那盧安生聽?罷喜上眉梢。

    “殿下賞我什么??”

    “你一片好心,就耏刑吧,把胡子?剃了!

    “啊!”那盧安生大驚失色,“我這胡子?留了好幾年呢!他們都叫我美髯公!”

    尉相愿領了折傷醫站在院中。

    孝瓘讓了讓,示意他們進去療傷,自己卻?始終倚在門邊。

    折傷醫一番按壓,上藥,又跟孝瓘囑咐一番,便與?尉相愿去開方?了。

    “清操……”孝瓘終于往房內走了兩?步,“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些公務未完,須得回館驛……”

    “你進來!鼻宀僮陂缴希驙T臺的?方?向移了移,在身側空出一塊地方?。

    孝瓘緩步走上前,在空處坐了下來。

    “你的?傷口?還未上藥!彼f著,擼起孝瓘的?袖子?。

    “是得趕緊上藥,不然傷口?就愈合了。”

    清操輕嗤一笑,她一手?握著絹巾,一手?端了燭臺。

    她未照傷口?,卻?是照向孝瓘的?臉。

    他的?臉上盡是汗水。

    清操用絹巾擦了擦他的?臉,明燭之下,只見絹巾上一層淺粉細末。

    孝瓘一把握著她的?手?。

    清操用力甩開,繼續用巾子?擦,擦到眼皮時?,竟發現眼皮上黏黏的?,竟是一層薄薄的?漿糊。

    全部擦完后,清操再用燭火映照,只見他膚色灰敗,眼皮松腫。

    她伸指按他的?臉頰,肌膚上留下了一個白色的?淺坑,許久不能恢復。

    “夫君不會畫眉,妝倒是畫得倒比我還有心機!”她去放燭臺,再回眸時?,淚光盈動。

    孝瓘苦笑。

    “面腫而已……不必擔心……”

    清操反握住他的?手?,在手?背上用力一按,同樣的?白色淺坑。

    她又俯身去擼他的?縛褲,被孝瓘攔住了。

    “是腎水!毙徯⌒囊硪淼赝宀伲板莸?府醫開了藥方?,吃完好很多了,你放心,真沒大事?……”

    “那此前什么?樣?”

    孝瓘被她噎住,結巴道:“就……就……你看我都能背你走這么?遠……”

    “你連我的?偷襲都躲不過!”清操繃著唇角,斜睨著他,大顆淚珠撲簌而下,“難怪那盧安生要一把接過我……你把他叫進來,我問他……”她抹了抹淚,鉚足了勁把孝瓘往榻外推,“我不想聽?你說話了……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孝瓘只得站起身,扶著床圍喘著粗氣。

    “你不去?那我自己出去問!鼻宀僬酒鹕,單腳蹦著就要往外走。

    “張主簿!”孝瓘無奈喚道,“你把那盧安生帶進來問話。”

    清操這才重新坐回榻上,她瞥了眼立在身邊的?孝瓘,見他面容青白,唇無血色,遂指了指榻邊的?胡床,“坐啊。”

    過了一會兒,張主簿帶著那盧安生進來。

    二人一進房,俱是一愣——王妃端坐在正面的?軟塌上,大王則踞在又小又矮的?胡床上。

    孝瓘剛要開口?,清操朝他看了一眼,他便捂嘴打了個哈欠。

    張主簿忍著沒出聲,那盧安生卻?是“噗”地笑了一聲。

    孝瓘瞪他,道:“那盧安生,你再刑髡發!”

    “髡發?!”那盧安生摸了摸自己的?辮發,表情變得扭曲而痛苦,“先剃胡子?后剃頭,殿下,我這好心好意的?,進來一句話都沒說,我……我……我好好的?腦袋怎么?就變成個雞蛋了?”

    在場皆笑,就連清操嚴肅的?臉上也裂開了一絲笑紋。

    孝瓘見了,忙對?那盧安生道:“王妃有些話想問你,你若答得好,我便免了你刑罰!

    清操扶著床圍站起身,對?著二人行了一禮,道:“妾久居內宅,不能隨侍殿下左右。幸得二位盡心竭力,照顧殿下日常起居,妾身在此謝過了。”

    二人趕忙還禮。

    張主簿搶先回道:“王妃此言羞煞卑職……殿下去歲染疾,我等哪堪‘盡心竭力’四字?”

    “殿下所患何疾?還請主簿如實相告!

    “回稟王妃,是腎水!睆堉鞑镜馈

    “你看,同我說的?一樣!毙弻?清操討好似的?笑笑。

    清操卻?不看他,繼續問道:“主簿可知為何會得此病嗎?”

    張主簿看了一眼孝瓘,道:“下官不通醫理,不得而知。”

    “這題我會!”那盧安生忽然搶過話來,“我聽?那府醫說是邪毒內侵了!”

    孝瓘撫額低頭。

    張主簿拉了拉那盧安生的?衣角。

    “為何會生邪毒呢?”清操追問。

    “說是腿傷復發鬧的?!”那盧安生轉問張主簿,“你沒聽?見府醫說?”

    張主簿笑笑,沒有接話。

    那盧安生繼續道:“去年八月大水,殿下帶人去沿海諸縣。那里海水倒灌,淹了半個瀛州。殿下的?腿整日泡在水里,沒幾日舊傷就發作了。他開始不跟人說,后來高熱昏厥才被發現。府醫沒辦法,只得重新打開創口?,將那整段骨頭都刮了一遍,再用烈酒一日三沖,這才勉強退了熱……沒成想到了冬天,殿下的?腿又浮腫起來,漸漸蔓延全身,而且尿中帶血,府醫說八成是那瘡瘍引起來的?……”

    張主簿搶過話頭,道:“殿下按瀛州府醫開的?藥吃了一段時?間,前些日已然大好。陛下急詔回京,許是趕路太累,有了些反復,王妃不必太過擔心。”

    清操望向孝瓘,見他坐在胡床上,仍舊伸掌撫著額頭。

    “好,我知道了。”清操輕聲回道,“天色已晚,二位也早些安寢吧!

    那盧安生還想說什么?,已被張主簿挽了臂膀拖曳出去。

    清操再次望向孝瓘——模糊的?視線里,他依舊是剛才的?姿勢,一動都沒有動。

    她站起身,忍痛走到他身旁,撫上他的?臉頰,輕輕靠向自己懷中。

    她強抑著嗚咽,可怎么?也吞不完的?淚水,早已布滿了臉龐。

    孝瓘抬起頭,用那張并不算俊美的?臉對?著她,強硬地擠出一個更?加難看的?笑容。

    “并非我有意要瞞你,只是覺得都已經過去的?事?,沒必要再提了!

    清操終于哭出了聲。

    她邊哭邊道:“胡說八道!哪里過去了?過去了你會撲粉?會用漿糊黏眼皮?會戴鬼面?你這層層偽裝,難道不是有意瞞我?”

    她說得激動,身子?一顫,險些跌倒。

    孝瓘趕忙站起身,讓她靠在自己胸前,解釋道:

    “今天天未亮時?,我便到了晉陽,上午在大明殿朝見天子?,天子?依舊不愿見我,只授了尚書令的?印信。所以我很早就回綠竹院了。我按了小腿,又照了鏡子?,除了眼皮有些微腫,真沒什么?事?了。但綠竹院的?舊仆都說我臉色不好看,問我是不是哪里不適。我確實不想讓你知道我舊傷復發,引起腎水,病了大半年的?事?,所以才令婢子?撲上妝粉,用漿糊黏了眼皮……”

    “我等了好久,也不見你回來,想去慈氏院找你,可那盧安生說我臉腫了。這時?我才發現,何至面上,手?腳都有些浮腫了。我決定直接回鄴城了,但心里實在放不下你,便去了慈氏院,想遠遠看上一眼。誰料到了那里,樂伶說你帶著寶兒去了茅廁,好半天都沒回來。我不放心,便令那盧安生取來面具,去尋你了!

    清操耐著性子?聽?他講完這一大堆話,漸止了啜泣,依舊沒好氣道:“殿下所言,不是正好佐證‘有意瞞我’四個字嗎?”

    孝瓘結住。

    “你以前火燒鹽澤,自斷生路,還知寫信原原本本的?告訴我。如今竟會騙我……”清操握住他的?手?,“若謊言能騙我一生,你便騙著我;可大多數情況下,紙終究包不住火的?。如此下去,我對?你說的?話,會猜忌,會疑慮,即便你當真沒事?,我仍會惴惴不安……你說,‘自有我后,你便不怕黑了’——你視我為星光,照亮了你的?人生;可實際上,我哪里是什么?星光……我不過是同你一樣在暗夜里趕路的?人,你我必須相攜相扶,才能走完今后的?路啊……”

    孝瓘垂目望著她,漸漸紅了眼睛。

    她堅強,她勇敢,她像星星,出現在他最晦暗的?人生里,為他隔絕了死亡與?黑暗,他甚至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菩薩;后來,他對?她動了心,他愛上了她,他才發現她是同自己是一樣普通的?人,她看不開生死,悟不透輪回,她并不是菩薩。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騙她。

    “好,你說得對?!彼阉噙M懷里。

    清晨的?涼風,屠不盡整晚的?悶熱。

    孝瓘悄然起身,生怕弄醒了清操。

    可清操似乎已經醒了,她拉著他的?手?,不肯放。

    孝瓘側躺回去,望著她的?睡顏——她閉著眼睛,眼珠一直在動。

    他把她抱在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清操覺得有些燥熱,她抬起紅撲撲的?臉,張開了一條眼縫。

    入目是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

    她伸出手?指,細細捋過他的?重瞼。

    饒是晨霧氤氳,天色朦朧,她仍能看出他的?憔悴——只不過他的?臉已不似昨夜那般松腫了。

    “好像……比昨晚好多了?”清操帶著醒時?的?鼻音說。

    “這下你放心了吧?”

    清操搖搖頭,“你只從瀛州趕來晉陽,便腫脹至此,來日若上前線,又當如何?”

    “還需要籌備一段時?間,沒那么?快……在此期間,我會好好養病的?!

    “到鄴城后,請馬先生來看看吧。我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哦,對?了,你帶著承道別光瘋玩,多跟他說說鮮卑語,我不大會說,正禮他們總笑他的?發音!

    “好!毙徫橇怂?額頭,“我在鄴城等你。”

    清操的?唇邊總算浮現出一絲笑意。

    剛剛送走孝瓘,清操正準備梳洗,然后去慈氏院,門外仆從送來一封阿嬸的?信。

    李氏在信中說,阿叔的?判決已下,流配幽州五載。

    孝瓘再登禮閣,籌備平西之事?。

    他心里是有點?擔心。

    斛律光率兵從年初打到現在,在宜陽周邊耗損了不小的?兵力。

    如果?現在朝廷要將戰略重心北移,必然需要他北上,那么?他在宜陽所取得的?戰果?恐將無法保存,此舉勢必會令將士們寒心。

    他會贊成嗎?

    孝瓘趁著散值的?空當,將平原王段韶請至禮閣。

    “相王請——”走進正堂,孝瓘將段韶讓至主位。

    此時?段韶已官拜左丞相,他謙笑了一下還是入了位。

    段韶環顧左右,問道:“今日禮閣怎這般清靜?”

    孝瓘笑了笑,道:“左仆射被祖珽彈劾,右仆射在晉陽侍奉太后!

    左仆射趙彥深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只不過出身寒微,祖珽重回朝堂,他想要上位掌權,自然從最弱之人下手?。

    至于右仆射和士開這樣的?弄臣——段韶重重嘆了一口?氣。

    “給斛律將軍的?去信……有回復了嗎?”孝瓘試探問道。

    段韶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孝瓘:“征兵和糧草籌備得如何了?

    “糧草已籌集大半,近期可運往平陽。”孝瓘看了看段韶,“河間王在時?,曾將流民遷至平陽轉為軍戶,所以當地也囤有一部分糧草。他們也在平陽西面修過戍所,可惜后來大多荒廢,若要重啟,可征召整飭再去修繕!

    “且不忙動手?!倍紊氐,“斛律將軍的?意思是……再給他一些時?間,他想在宜陽和汾北之間筑戍,以阻斷將來敵軍北上策應。”

    “還是斛律將軍料想周全!毙徯南律园,“卻?不知防戍何時?能建好?”

    段韶想了想,道:“最快也要入冬!

    孝瓘轉身尋了張輿圖,攤開給段韶看,“相王,以我之拙見,不僅僅要在汾北筑戍,還要著眼于北面的?定陽,在周圍修城建戍,召引邊民,如此方?可三面張網,著力打擊西面的?敵軍!

    段韶捻須點?了點?頭。

    孝瓘從尚書省出來,一直濃眉緊鎖,到了家中徑直進了書房。

    他聽?見門口?有些細索的?聲音,剛想走過去看看,房門忽然開了,承道正端著一個杯盞,齜牙咧嘴地站在那兒。

    孝瓘趕忙跑過去,接過那只盞,“燙到沒?”

    承擔低頭看了看發紅的?小手?,然后攥成一個小拳頭,斷然搖搖頭,“沒有!

    孝瓘單手?抱起他,走到案幾邊,把杯盞放下。

    “我給你上點?藥吧?”

    “不用!背械缊剔值剡^,“兄兄,你快點?把藥喝了!

    孝瓘瞥了眼杯盞,盞中的?藥汁散發著酸苦的?味道,“待會兒喝!

    “不行!”他伸出兩?根手?指頭,對?著自己的?眼睛比劃一下,又對?著孝瓘比劃一下,“阿娘剛寫信來說,讓我盯著你吃藥!”

    “呦,你還看上信了,你識字嗎?”

    “當然!背械缽膽阎刑统鲆粡埣,抖落在孝瓘面前——紙上畫了一雙眼睛,兩?只熊,還有一個冒著熱氣的?碗。”

    石窟寺

    “當然?。”承道從懷中掏出?一張紙, 抖落在孝瓘面?前——紙上畫了一雙眼?睛,兩只熊,還?有一個冒著熱氣的碗!

    “這是你阿娘寫給你的?什么意思?”

    “盯著——”他指了?指畫上的眼?睛, “熊熊吃藥!庇种噶酥负竺娴男芎屯。

    “熊熊?”孝瓘“噗”地笑出?聲?, “兄兄?”

    “挺聰明的!背械烂?摸孝瓘的臉,“表揚。”

    “難得她稱我一回‘熊’!毙徦槟畹馈

    “行了?, 別磨蹭了?, 快把藥吃了?!別以為你能岔過去?!”承道噘著小嘴。

    孝瓘自知躲不?過, 只得捏著鼻子, 將一碗藥盡數灌了?下?去?。

    承道從袖中取出?一塊石蜜, 放進孝瓘嘴里,又拍了?拍他的頭,道:“兄兄真乖!

    孝瓘忽然?想起?, 昨日見他喂養院中的波斯狗便是如此。

    “兄兄, 你陪我玩擊壤好不?好?”

    “好!

    他拉著承道, 剛出?門, 承道卻甩開他的手,回房中取了?一條索, “還?是跳白索吧!”

    “好。”

    “不?, 不?,不?……”他丟開白索, 跑到樹下?, 拿起?他的玉竹馬,對孝瓘大聲?道:“吾乃虎賁中郎將,你是哪個?速速報上名來!”

    “你能用鮮卑語說一遍嗎?”孝瓘抱臂看著他, “要不?,我不?跟你玩!

    承道吭哧了?半天, 也說不?出?一句整話,然?后?蹦蹦跳跳來到孝瓘面?前,“兄兄,高氏出?渤海,我們為什么非要學鮮卑語呢?”

    他這一句,倒把孝瓘問愣了?。

    自他出?生起?,家家和祖母便跟他講鮮卑語,兄弟們也大多如此;周圍的乳母侍從多說夏言,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能說這兩種話。

    及至東館學堂,父親為他們請來了?博士大儒,教他們儒家經典。

    那時,兄弟們不?服,說鮮卑男兒自當橫行天下?,博士縱使學貫古今,終不?能作三公。

    他亦以為然?。

    可隨著年齡漸長,他懂得了?很多漢家道理,仁義禮智慢慢滲入血脈。

    他看到六鎮勛貴世襲軍權,性格剛猛,行事多殘暴。他們拱衛皇權,卻也用武力遴選著他們心目中合格的天子。

    他們會治兵,卻不?會治國?,他們與世家豪族在朝堂上產生了?激烈的對抗。

    如何讓此二?者相合,是齊國?亟待解決的問題。

    然?而年輕的天子,非但沒?有去?做這件事,反而重用奇技Yin巧之臣來挑撥二?者的關系。

    “因為高氏既是華,亦是胡;既非華,亦非胡。”——一個聲?音從門廊上傳來,孝瓘一抬眼?,只見孝珩和延宗緩步走來。

    承道眨著那雙和孝瓘極相似的桃花眼?,對說話的孝珩搖了?搖頭。

    孝珩看了?看孝瓘,又低頭對承道說:“當年高祖神武帝曾對鮮卑說,漢民是你們的奴仆,男人為你們耕種,女人為你們織布,你們不?要欺凌他們;又對華人說,鮮卑是你們的門客,得你們一斛粟米,一匹絹布,就愿意保護你們,你們不?要忌恨他們。高氏是站在中間的人,我們要努力彌合二?者之間的嫌隙,所以我們既要學會夏言,也要學會鮮卑語!雹

    承道很認真的聽,聽完正想點頭,卻被延宗一聲?嗤笑打斷,“天子可未必這樣想……”

    孝珩瞪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反駁。

    承道仿佛才剛瞥見延宗,身子一顫,一把抱住孝瓘的腿躲到他身后?。

    孝瓘拎著他脖領拖到前面?,“跑什么?這是你二?伯、五叔。”

    承道指了?指延宗,道:“兄兄,那個人——他是壞人!”

    “別胡說,那是你五叔,怎么是壞人?”

    延宗眼?睛瞪得像頭牛,“小混球!你還?敢惡人先告狀?”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對孝瓘道,“你兒子干的好事!把我耳朵咬得‘嘩嘩’流血!”

    “兄兄,是因為五叔要殺阿娘,我才咬他的!”

    “我還?不?是為了?你兄兄!你個小屁孩知道個屁!過來,讓我咬你耳朵一下?!”

    孝珩在旁邊,剛想開口解釋,卻被孝瓘止了?,笑道:“我聽清操說過他倆的恩怨!

    承道一躍撲向延宗,撞上肉墻后?,就順著往上爬。

    “嘿!好小子!”延宗說著,一把將他拖上肩膀,讓他分腿坐在自己脖子上,“好了?,阿叔錯了?,給你當馬行不?行?”

    “你這

    么胖只能當大豕!”

    “嘿!那你就是小豕!”

    ……

    他二?人兀自斗嘴,孝瓘轉向孝珩,問道:“兄長今日怎么有空來我這里?”

    “來看看你好些沒?有!毙㈢褡屑毝嗽斨彽哪槪澳I水乃虛勞之癥。這些年你四處征戰,數度重傷,元氣虧損,才嬰此疾。你還?年輕,切勿掉以輕心,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孝瓘點了?點頭,“我每日都依馬先生的方子,按時服藥,現在已好了?很多!

    “我看阿兄也沒?什么事了?。”延宗單手托著承道走過來,用肥厚的大手摸了?摸孝瓘的臉,“面?瘦皮薄,都不?像我了?!

    “莫碰我!”孝瓘趕忙偏頭,嫌棄道,“誰像你了??”

    “就你剛回來那會兒,每到下?午便會變成我的模樣!”

    “我兄兄面?腫也比你好看!”承道對延宗的耳朵發起?了?又一輪攻勢。

    延宗一邊推開承道的嘴,一邊對孝瓘笑道:“你可知你面?腫這事,最?傷心的是誰?”

    孝瓘并不?應他。

    他便自問自答:“鄴下?的女眷無不?痛心疾首,奔走呼號,便似家里的房子塌了?一樣。”

    “為什么?”承道好奇地問。

    “想你兄兄當年,可是俊美無儔的少年,這才幾年光景,竟變成了?油光滿面?的老?公②,任誰不?得唏噓感嘆一番啊……”

    “承道,別聽他胡說八道!毙彺妨?延宗胳膊一拳,“再說把你大嘴縫上!”

    “嘿,你還?別不?信。近來小娘們都在以《蘭陵王》為名聯句,主要內容都是傷春悲秋,感慨韶華的,聽說聯得好的還?請樂工配了?琵琶曲,估計以后?曲坊中不?只一首《蘭陵王入陣曲》了?……”

    “這事我也聽說了?。”孝珩也笑著點點頭,“延宗所言非虛!

    “啊,這——”

    孝瓘真就很難評……

    “你既好了?,沒?事就打馬到鄴城各處逛一逛,告訴那些娘子們,春華雖逝,少年仍在。”延宗笑著給他出?主意,“用事實堵上她們的嘴!”

    “我已近而立,哪里還?是什么少年。”孝瓘道,“愿說便說吧,我連你的嘴都堵不?上,還?去?堵誰的?”

    當年冬天,斛律光在汾河北岸筑好華谷、龍門二?城,正與周將韋孝寬所在的玉壁城隔水相望。

    斛律光在汾東見了?韋孝寬。

    他得意地說:“宜陽那個小破城,與你爭了?這么久,老?子也累了?。既然?攻不?下?來,索性不?要了?,我們要在汾北取得補償,你可別怪我咯!”

    韋孝寬回答道:“宜陽是你們的要塞,汾北才是我們不?想要的地方,我們不?要的東西,你們撿起?來了?,這叫補償嗎?而且以你的尊位,不?應該盡力輔佐你家的小皇帝,調節朝廷內的關系,安撫國?內的百姓嗎?你卻在這里一味窮兵黷武,和我們結仇連禍?去?年,你們的滄州、瀛州發了?大水,致使千里沒?有人煙,你現在還?想弄得汾州和晉州也一樣尸橫遍野嗎?你貪圖汾北這塊沒?什么戰略意義的土地,而讓齊國?百姓陷于痛苦之中,私以為并不?可取。”③

    巧的是,此時大齊的朝堂上,和士開也在對皇帝高緯說了?差不?多的一番話。

    他說完之后?,堂上鴉雀無聲?。

    孝瓘看了?看左前方,今日平原王段韶稱病未朝,難怪和士開敢這么說。

    孝珩剛要上前,卻被孝瓘搶先一步奏道:“宜陽一城之地,勝負并不?能左右全局。倘使舍棄那里,轉而謀取汾河西北的土地,必能侵擾西賊的既定部署。到那時候,玉壁既成一座孤城,我們則可以進一步奪取蒲州,使黃河以東的大量領土盡數歸齊。他們若想奪回這些土地,少說也要十萬人馬,且從關中運糧也極其困難,只需往復幾場爭奪,必能耗干西賊的國?力!

    孝瓘說話的時候,高緯一直低著頭,不?看他。

    這時,瑯琊王高儼站出?來,朗聲?道:“臣以為黃河以東的土地對西賊至關重要,我們應該盡力爭取,如此也可減輕洛陽方面?的壓力,可謂以攻代守,百利無害!

    高緯猛然?抬頭,小聲?說:“我覺得和仆射……”

    他話剛說了?一半,身后?的簾幕中忽傳出?一聲?輕嗽,他趕忙住了?口。

    “那……就還?按之前的計劃吧……不?要再爭論了?。”

    高緯說完,往身后?的簾幕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動靜,才示意散朝。

    他走下?御座的時候,用陰鷙的目光望向高儼。

    雖因嫡長子而被立為太子,高緯卻從未得到過父母的寵愛。

    恐怕時至今日,母親仍舊認為高儼比他更適合天子之位吧……

    孝瓘散朝之后?,并未返家,而是帶上五兵尚書前往并州。

    他要去?并省遴選一批猛士,編入西征軍中,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好準備。

    這事本是段韶領旨做的,奈何他生了?急病,只得轉到孝瓘這里。

    鄴城到太原的路,孝瓘不?知走了?多少回。

    正因為路熟,他才不?愿耽擱,只想日夜兼程,早點趕到晉陽——

    因為,清操在晉陽。

    跟著他的那盧安生哪能想到此節,只在他耳邊一直念道:“殿下?,看天要下?雪了?,咱們找個地方住一宿吧,別困山里了?!

    行至滏口陘,果然?天降大雪。

    那盧安生得意道:“我說什么來著?殿下?偏是不?聽。”

    孝瓘看了?看他,“又嫌頭發長了??”

    那盧安生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寸頭,趕忙噤了?聲?。

    孝瓘舉目四望,想起?當年帶廢帝入晉陽,曾在鼓山的石窟寺住過一晚,便令隨眾上山。

    山路都結了?冰,他們只得牽著馬,一點點地往上爬。

    到了?山門處,小僧將他們請進寺中,又一路引至山后?的寮舍。

    路過馬廄時,孝瓘竟發現那里的馬都擠滿了?。

    “天氣不?好,過路的人都來借宿。施主只能暫且把馬拴在廊下?,待會兒我抱些草料過去?。”小僧解釋道。

    孝瓘點頭稱謝。

    小僧給他們安排好住處,又端來齋飯。

    眾人正餓得發慌,風卷殘云過后?,孝瓘令他們各自回房睡了?。

    孝瓘獨在寮中讀書,忽見窗欞上映出?一個淺淺的影子。

    “誰?”

    那影子一動,便消失了?。

    孝瓘放下?書,幾步跨到門邊,他一把拉開門,北風呼嘯而入,門外空無一人。

    他沿著彎折的走廊追過去?,行至山徑,見古槐旁站著一人。

    孝瓘環視四周,恍覺曾到過此地——他便是在這里遇到孫子騫,并聽到他與人謀劃閻姬之事。

    而那個與他謀劃的人,孝瓘至今也沒?有找到。

    孝瓘走向古槐,想探個究竟。

    樹邊的人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機警的轉過身——

    “清操?!”孝瓘又驚又喜,幾步跑過去?,把她抱在懷中。

    清操仰面?笑道:“果然?是你。”

    “你知道我來?”

    “剛在廊下?看見重霜,正想尋個小僧問問。”她抬手撫著他冰涼的臉,又揉了?揉他身上的衣裳,“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如此單。俊

    “剛在寮中見窗外有人影,不?及披衣便追了?出?來,原來是你在尋我!

    清操搖了?搖頭,“那必不?是我。我怎么可能逐間寮舍的偷看呢?”

    她想了?想,又道:“剛似有名阿尼從身邊過……”

    “寺中怎會有阿尼?”孝瓘刮了?下?她的鼻子。

    二?人挽著手,沿著覆滿白雪的山徑往回走。

    孝瓘把自己要去?晉陽的原因告訴清操,又問她何以返回鄴城。

    “太后?和天子都回了?鄴城,祖珽便草草結了?曲。我片刻未停,直接上路,誰知天降大雪,只能夜宿在此了?!彼f,“倒是要感激這場雪,否則,你到晉陽,我至鄴城,如此錯過,我們該有失望啊……”

    回到房中,清操撥亮了?燭光。

    “臉倒沒?什么事了?……但是吧,還?得檢查一下?……”

    她說著,先執起?他的手,按壓合谷,又俯身擼起?他的褲腿,擠按小腿。

    “放心,已經好了?。你的‘持節使’,日日看我飲藥!

    清操抬起?頭,眼?睛笑得似月牙,“只有那小混球能治你。”

    可當她的目光退回到他的小腿處,看見那道只露出?一半的丑陋深疤,唇角的弧線瞬間化作了?緊鎖的黛眉。

    她的指尖輕輕地顫,猶豫著,不?忍碰。

    孝瓘低頭見了?,握著她的雙肩把她扶坐回榻,又故作無意地放下?了?褲管。

    那雙水樣的清眸,正凝望著他,令他有些微微氣促。

    他輕輕啄了?一下?她的唇,“你要不?要再檢查檢查……別的地方?”

    她的氣息也亂了?。

    孝瓘的手指從她的肩膀劃向前襟的衣扣,卻被清操握住。

    “先以欲勾千,后?令入佛智!彼噪x的眸中盛著他的影,“孝瓘,身在佛地,你做得到嗎?”

    孝瓘淺淺一笑,“大染大樂,非我能及。④”

    “那便要墮入金剛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鼻宀匍]了?眼?睛。

    “以我這些年的殺孽……”他細細地揉搓著她的耳垂和鬢邊的碎發,“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清操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她才明白,他為何曾說不?期待來生……

    “我陪著你!彼f,“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說完,她的唇便襲上去?。

    慧遠曾說她有慧根,但他若永墮地獄,她又何必開悟呢?

    昨夜風饕雪虐,今晨云淡天寒。

    清操醒來,發現床側已空,她“騰”地坐起?身,披衣要往門外跑。

    誰料房門一開,她險些撞翻他手中的呈盤。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她往后?退了?退,解釋自己的魯莽。

    “看你睡得香,便想取些飯食與你同食。”孝瓘笑笑,把呈盤中的麥飯和瓠菹(Hu zu 腌瓜)擺在清操面?前,“你還?沒?說,你在承道與我,鄴城與晉陽之間要如何抉擇,我怎么可能自己就走了??”

    清操戳了?戳筷子,彎目笑道:“自然?是回鄴城看承道了?,我都半年多沒?見他了?!

    “你也半年多沒?見我了?!

    “我今日不?是見到了?嘛?”

    孝瓘輕“哼”了?一聲?,蒯了?一大口飯放進嘴里,邊嚼邊道:“那你醒來未見我,急個什么勁?”

    “總歸要道聲?別吧!

    孝瓘氣得一吸氣,一顆飯粒直接嗆進氣管,他止不?住地咳起?來。

    清操幫他順背,又倒了?盞溫水,放在他手邊,抿唇笑道:“我能理解成你在和兒子爭寵嗎?”

    孝瓘緩過氣,又呷了?口水,才道:“那決然?不?是!

    “嗯!鼻宀倏粗,笑意吟吟。

    他又呷了?口水。

    “我……我就是……”他拍了?拍大腿,“我當時不?給了?曇獻半年之限嘛,現在時間到了?,我就想著咱們一起?去?密道看看他有沒?有寫供詞!

    “哦!”清操也拍了?拍大腿,“你不?說我倒忘了?,我出?發之前,我讓尉相愿戴了?中元鬼面?,去?密道里拿了?。”

    她說著,起?身到衣架上翻找,拿出?一疊紙交給孝瓘。

    “啊……拿了?啊……”孝瓘悻悻接過來。

    “咦?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孝瓘佯笑。

    “娘子這般能干,我怎會不?開心。”

    他邊說邊展開來看。

    “獻乃山胡人,原居石樓。幼年流落中原,賣身靖水曲坊,淪為伶奴!笨吹竭@里,孝瓘蹙眉頓了?頓,“天保五年,威宗親征,齊軍兵分三路圍剿山胡,在石樓匯合,斬殺敵軍數萬,獲雜畜十余萬。以曇獻的年紀,應是與我朝有滅族之仇。但在他的自述中絲毫不?提幼年流落中原的緣由?……”

    “春秋筆法?!鼻宀傩α?笑,“也能理解!

    “其后?,以和士開之寵,先在曲坊,后?在寺廟,作其耳目,亦曾與西面?細作勾連!毙徖^續往后?看,“幸在寺中得遇太上皇后?,得其青眼?;又逢先帝嚴查細作,自覺危殆,遂引官府之人擒獲張氏母女,只為擺脫桎梏,重新做人!

    “另攀高枝,Hui亂宮闈,竟被他說得如此大義凜然?!毙徖湫Φ,“不?過此處,他說的似乎與猞猁所言稍有出?入!

    “猞猁說的是,她和張大娘被關入領軍府后?,曇獻曾獻佛牙給和士開,求他出?手搭救她們。這恐怕是他遇到胡太后?之前的事了?!鼻宀賴@了?口氣,“太后?的寵愛,讓他看到了?位極人臣的希望,更何況還?有機會扳倒舊主和士開,他自不?會顧念昔日情誼了?!

    孝瓘點了?點頭,向后?粗略看了?看,“只是……他通篇未提佛牙之事?”

    清操點了?后?面?一處,道;“他說,他所害之人中,有河間王妾陳氏!

    “陳阿巫是他殺的?”孝瓘回想起?在花佛堂外的慘狀,又細細地讀了?那段文字。

    曇獻自稱受和士開指使,在般舟寺中勾引陳氏,威逼利誘,使其攀誣河間王謀反。河間王死后?,又將要求兌現嗣位的陳氏滅口。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安德王妃李寶信與阿巫同去?般舟寺禮佛,親見曇獻與阿巫相談甚歡,你曾猜測阿巫是被滅口……如今看來,和士開應是承諾了?正禮的嗣位,阿巫覬覦太妃之位而答應構陷三兄。她實在利令智昏,難道不?知以三兄的謀逆大罪,誰敢保證不?會株連家人?”

    孝瓘感慨之后?,疊好那幾張紙,“我去?晉陽,還?須問問他佛牙之事。三兄曾說,佛牙乃一胡僧所獻,倒是與他形貌吻合,但他的佛牙又是從何而來?難道是他入太子府偷的?”

    他自語半晌,也不?見清操應聲?,不?禁失望道:“你當真不?陪我去?晉陽嗎?”

    清操仍像先前那般,托著腮幫,笑瞇瞇地看他。

    “好吧,好吧,不?為難你了?!

    清操這才起?身,墊著腳尖,攬上他的脖頸,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笑道:“我最?愛夫君了?!”

    孝瓘一翻白眼?,回道:“口是心非。”

    出?發前,孝瓘依舊令尉相愿保護清操返鄴。

    尉相愿卻顯得有些不?開心,而且一路都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

    快到鄴都時,清操禁不?住試探他道:“至尊已準殿下?重新開府。尉將軍出?身高門,智勇雙全,于今西境戰事吃緊,你理應在殿下?身邊謀劃才是!

    尉相愿笑了?笑,沒?有說話。

    清操又道:“待殿下?回來,我便跟他說一說!

    尉相愿嘆了?口氣。

    “怎么了??”清操問道。

    “只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為何呢?”清操不?解。

    “我昨夜聽那盧安生說,殿下?此番去?晉陽調兵,可能不?會返回鄴城了?……”尉相愿解釋道,“留在晉陽本地練兵,然?后?沿汾水南下?,出?晉州道就直接上前線了?!

    清操喝停了?馬車,她把寶兒留在車中,自己則命車夫解下?稍矮的那匹馬,并對車夫和侍從道:“你們把寶兒送回鄴中,交給承道的乳母徐娘。”

    自己則翻身上馬,同尉相愿一起?,朝著晉陽方向奔去?……

    清操趕到晉陽時,孝瓘已然?離開。

    據說是去?肆州察看役夫征召的情況。

    清操便繼續北上肆州。

    到達九原城后?,曾經的博士石曜已為長史,他拿著地域圖,勾了?北山長城腳下?的一個村子,道:“征召處設在這里!

    清操看了?眼?那村子的位置,心中不?禁一動。

    清操是在傍晚時分達到的。

    征召處就設

    YH

    在鄉所,幾名皂吏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歸家。

    尉相愿進去?詢問,不?多時回來稟道:“他們說殿下?去?了?村里。”

    清操從馬車上下?來,對尉相愿道:“那我們去?村里看看。”

    冬日落霞之下?,成排的村屋頂上,飄著橘紅的炊煙;屋旁雞鳴狗叫,偶有嬰兒的啼哭。

    “這村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與其挨家尋找,不?如就在村口等候?”尉相愿建議道。

    “咱們去?村北的墓冢吧!

    尉相愿撓了?撓頭,“王妃怎知殿下?在哪里?”他又想了?想,“王妃怎知村北有墓冢?”

    清操笑了?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不?記得這里了??”

    “這里……”

    尉相愿展眼?四顧,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腦袋,結巴道:“這……這……這是……那年……”

    他本想說“那年埋葬猗猗的村子”,但話到嘴邊,他改口道:“那個村子……”

    清操又笑了?笑,“我記得她的墓冢在村北吧?”

    尉相愿輕輕“嗯”了?一聲?——他親手埋的,他自然?記得。

    他們沿著村中的大路徑直往北,迎面?走來一行人。

    清操看清了?他的眉目,便站在原地,沒?有前行。

    此時天邊只余最?后?一縷殘霞,霞光染亮了?他們的半邊臉頰,另外半邊則陷在玄色的暗影里。

    孝瓘的臉上躍著喜色,他幾步跑到她面?前,“啊,你怎么來了??”

    清操則黯然?的望著他。

    “我聽尉相愿說,你們在晉州練兵,恐怕不?會回鄴城了?。你……”她發現他身上披著一件青綠色的舊氅,“怎么不?告訴我呢?”

    “與承道那小子對決,我可不?想勝之不?武……”孝瓘笑了?笑,拉起?她的手,“還?沒?有最?終定下?來,我不?想你提前擔心!

    清操抽回了?手。

    孝瓘的笑容一滯,又攬上她的肩,“冷不?冷?我們回九原城吧!

    清操輕輕嘆了?口氣,道了?聲?“好”。

    回到鄉所,孝瓘往后?院的馬廄牽出?重霜,他攬上清操的腰,想把她抱送上馬,清操卻止道:“我坐馬車便好!

    孝瓘尷尬笑問:“怎么了??”

    他旋即把韁繩丟給那盧安生,又跑到車下?,對清操道,“忙了?一天,正好累了?,我與你一同坐車吧!

    他說著,連車凳都沒?踩,便躍上了?馬車。

    清操見他上來,便往旁邊挪,空出?了?很大一塊地方。

    孝瓘坐下?來,歪頭看了?清操一眼?,她卻不?看他,只管朝窗外看。

    孝瓘嗽了?嗽嗓子,“我來鄉所是察看役夫征召情況的……西征途中要建些戍堡,這里的民役大多修過長城……”

    “我知道!鼻宀俅鸬。

    孝瓘又嗽了?嗽嗓子,“后?來我又進了?村……是因為……”

    清操依舊看著窗外,耳朵卻已豎起?來。

    “我到這里,突然?想起?一個人!

    “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雹

    她引用陶潛的詩,一語雙關,竟直接點出?了?“猗猗”的名字。

    連她自己也覺冒失,遂補了?一句,“既至此地,睹物思人,我能理解。”

    孝瓘沉了?半晌,才聲?音弱弱地說道:“清操……我……我沒?去?村北的墓!

    清操歪頭,目光凝在他的氅子上。

    “我突然?想起?的人是……”他頓了?頓,沿著她的目光低頭看,“這是你送給我的‘綠衣’,你忘了?嗎?我披了?好多年了?……”

    清操臉上一紅,道:“我自然?記得……”

    “清操!彼麊局拿,把她攬在懷中,“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們在一起?經歷了?這么多事,難道你還?認為我沒?有走出?來嗎?”

    “我并沒?有這樣認為。以你的性情,若還?陷溺于其中,也只會把對我情愫,當成需要報答的恩情……”她欠起?身,望著他的眼?睛說,“但人對于遺憾,往往會耿耿于懷。”

    “沒?有遺憾!毙復高^車窗,看著夜幕下?村落,輕聲?道,“我與她都已證得圓滿!

    孝瓘說完這句,二?人都沒?再說話,一路顛簸中,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眼?見快到九原城,清操試著打破了?沉默:“你在晉陽,可曾向曇獻詢問佛牙之事?”

    “你忘了?曇獻與太后?回了?鄴城嗎?” 孝瓘笑看著她反問。

    清操輕輕“哦”了?一聲?。

    “剛才我話說到一半,便被你帶歪了?……”孝瓘又道。

    “孝瓘……”清操攬過他的胳膊,倚在上面?,又伸出?兩指按在他唇上:“不?許說這件事了?……”

    孝瓘握住她的手指,輕輕挪開,繼續道:“我到那村子后?,突然?想起?的人是曇獻!

    “曇獻?”清操起?身,一臉驚訝——這答案委實出?乎意料。

    “當初我以‘渤海公主’入突厥,途徑此村歇腳,有一胡人童子拿著一股青雀釵來找我。今日我又至此地,忽地想起?那時的情景,童子的相貌浮現在眼?前,幾乎與曇獻一模一樣!”

    清操聽他說得稀奇,不?禁質疑道:“以曇獻的年紀算來,那時確是孩童。但胡人大多高額深目,長相都差不?多,況且他年紀尚幼,又與你僅一面?之緣,你如何斷定就是他?”

    “那晚可謂是我人生的路口,因其特殊而記得每一個細節……更何況,曇獻本就絕色,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后?來我在靖水曲坊見到他時,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當時在氣頭上,無暇細想!

    “所以你入村去?查曇獻的底細?他在這村中住過嗎?”

    孝瓘搖了?搖頭。

    “想想也對,他們怎會就地找一童子來送釵,如此大事理應找妥當之人。”

    清操知道他所說的大事,便是趁突厥在肆州圍困威宗高洋,使猗猗誘騙孝瓘棄城私/奔之事。

    “既如此說,那當年要誘你棄城的人是……”

    清操本想說和士開,但再往深想,若和士開不?是細作,那策劃整個陰謀的更有可能是武成帝——亦如他和孝瑜謀害孝昭帝一般。

    孝瓘自然?知道清操想說什么,遂嘆了?口氣,“若真如你所想,那我的罪孽更為深重了?……”

    “也許和士開就是西賊或突厥的細作……”清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有個細節我覺得應該注意,那時的和士開不?過是一介幕僚,他怎么有神通把樂城公主從高陽府里弄出?來呢?”

    孝瓘望著清操,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的名字——

    “阿那肱。”他輕聲?道。

    阿那肱曾為威宗高洋的武衛將軍,后?來又轉投了?和士開,那么他有沒?有這個神通呢?

    “我還?有個疑問,若是和士開指使曇獻去?送釵,那曇獻在自白信中定然?未說實話,顯然?他與和士開認識得更早,并非是在靖水曲坊!

    孝瓘點點頭,“若平原王康復,我回鄴城領兵,出?征前必把他的底細探查清楚!”

    按照既定的計劃,斛律光繼續引兵北上,迅速包圍了?定陽。

    他在定陽西北修筑了?一座南汾城。此城高踞峻嶺,俯臨黃河,非梯莫能上,遂稱倚梯城。

    又以此城為治,設立了?南汾州,當地一萬多名胡、漢百姓就此歸順了?齊國?。

    隨后?,斛律光帶著平陽附近,以及并、肆征召的役夫,沿著汾水開始建戍。

    這些戍所很多已有了?根基或是壘了?一半,斛律光派人修葺,只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建成了?平隴,衛壁、統戎等十三戍。

    這回韋孝寬徹底坐不?住了?,他率一萬人馬渡過汾水,與斛律光在平隴戍大戰。

    斛律軍大破周軍,俘斬敵軍一千余人。

    宇文憲率軍兩萬增援,他從龍門渡口過了?黃河,順利拿下?了?伏龍等四座城池。

    尚在華谷的斛律光來不?及南下?救援,索性北上攻打姚襄城。

    此時,孝瓘也收到朝廷的詔令,官拜太尉,即刻領并州兵馬出?晉州道馳援南線。

    “明日出?征,將往平陽,在那里與平原王的兵馬匯合!毙弻η宀俚。

    清操聽罷倒很平靜,亦如每次遠行,她打開衣柜,熟練地收拾起?衣物。

    “你把我帶到那里,然?后?我東往鄴城便好!鼻宀俚馈

    “好!

    清操又道:“讓尉相愿跟著你吧!彼娦徦埔瘩g,又補了?一句,“他亦有報國?之志,不?可埋沒?。”

    “好!毙弻λ⑽⒁恍,“聽你的。”

    “那我可以跟你上戰場嗎?”她抬頭望著他,很認真的問。

    姚襄城

    次日, 清操換上窄袖的騎射男裝,騎著矮馬上了路。

    初時她?與孝瓘駢行,行了多半日, 那匹矮馬漸漸力有不逮, 孝瓘不得不勒馬等她?。

    她?追上后,不禁嘆道:“我果然沒法跟你上戰場呀……”

    孝瓘蹙眉, 關?切道:“要不給你換匹馬吧?”

    “你那些馬太高了, 再說我也騎不慣, 萬一摔下來怎么辦……”清操搖頭拒絕。

    孝瓘笑道:“要不你坐過來, 我抱著你騎!

    清操輕啐了他。

    “沒事, 我等著你,正?可巡查整支隊伍!

    “得了吧,我可不想拖后腿。你快往前去, 莫要顧忌我, 我隨輜重走還自在些, 傍晚安營后再來尋我吧。”

    孝瓘點了點頭, 他親自把清操交代掌管輜重的押運官。

    清操一見押運官,卻是樂了——竟是蘭芙蓉。

    “我見蘭芙蓉在并?省五兵籌備糧草, 便請她?來做押運官了!毙徑忉尩馈

    蘭芙蓉抱腕道:“殿下放心, 末將定然護好王妃。”

    清操看了看輜車,數量雖不少, 但大多裝載著鋤鎬等修建工事的鐵具, 或是弓弩刀槊等兵器,真正?糧草藥品反而沒幾車,遂問蘭芙蓉道:“這點你們夠吃嗎?”

    “平陽有?糧倉, 車上只?是這兩天的食物!碧m芙蓉解釋道,“當年河間王為尚書令時, 把不肯受田的流民趕至平陽墾荒,而今曠野已變為良田了!

    清操嘆了口氣——她?有?時會想,若非孝琬拂逆上意,激進的推行平西之策,天子有?沒有?可能留下他的性命呢?

    傍晚安營之后,清操去做炊家子,幫著埋鍋造飯。

    那些鍋都一般大小,煮了粟飯,加些醬菜分發給?士卒。

    她?盛了幾碗,送到?中軍帳,正?碰上那盧安生從?內向外走。

    “末將正?要去給?殿下和參軍們打飯,可巧王妃便給?送來了!” 那盧安生咧著一口白?牙說。

    “殿下可在里面?”

    那盧安生接過呈盤,數了數盤中的碗,數完才回道:“殿下去巡營了!

    “殿下……和將軍們也吃這個嗎?”

    “嗯。”那盧安生點了點頭,“殿下說,行軍打仗,碗里有?飯,飯里有?味,就不錯了。他不挑食,將軍們也都不言聲,唯是打了勝仗才能吃著肉,喝著酒!”

    清操笑了笑,她?因孝瓘常說的“將禮”而特意去讀了《三略》,進而明白?了他在軍中的威望,絕非僅僅源自邙山入陣的驍勇,更?多的是他的仁義寬厚,是那些他從?圣賢書中學到?的道理,使?他不同于?殘暴的六鎮勛將。

    清操離開中軍帳,她?想去尋一只?小鍋。

    小鍋未尋到?,只?找到?一只?溫酒用的鐎斗。

    不知?何時,天空飄起了雪花,如鹽如絮,和著北地的朔風飛舞。

    她?抱著鐎斗往回走,遠遠望見轅門邊圍滿了將士。

    她?好奇湊過去,在人縫中瞧見了孝瓘。

    他巖巖的身姿,倚著漫天絢爛的晚霞,立于?流風飄搖的絨花,仿若一幅圖卷。

    她?著耳聽了聽,他在講軍紀,講得事無巨細——

    營門只?得早晚開,閉門時,須有?令旗方可開。若見營墻外有?牲畜,不得擅自去。蝗粲?人靠近,則要喝其?遠避。違令出營者,鞭一百;營中生病,須即刻送至庵廬。各營須五日檢校武器,發現損壞,及時修葺……

    清操沒聽他講完。

    她?抱著鐎斗繼續往回走,回到?中軍帳,見門外站著兩名?她?不認識的參將,便遠遠站著,不想靠近惹麻煩。

    幸而張主簿拿著輿圖自遠處走來,瞧見清操正?要行禮,清操忙擺手道:“先生不必多禮!

    張主簿登時會意,帶著清操進了中軍帳。

    清操把鐎斗懸于?火盆之上,把兩碗冷飯倒進斗中,又舀了些水加進去。

    張主簿在旁看了,捻須笑了笑,道:“還是王妃心細,殿下難得能吃一口熱飯!

    張主簿走后,清操在他案上揀了本書,坐在火盆邊讀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門外腳步聲響,帳門洞開,孝瓘帶著風雪,闊步而入。

    他還是方才那一襲銀甲,手中抱著兜鍪。

    他們望見彼此,相視一笑。

    “剛在轅門那邊看見你了,一晃神?竟又不見了!毙彃旌枚钓,轉身道。

    清操微微驚訝,“我站那么靠后你也能看見?”

    “說來也是奇怪。你雖瘦小伶仃,站在那一群高壯將士之間,我卻一眼就能看見!

    清操抿唇笑了笑,“你這是在表白?嗎?”

    “我說的實話!毙徣炭。

    “你是何時離開的?怎么不等我?”他說著,褪去鎧甲,從?榻上抄起那件青色的舊氅披了。

    “我聽見你說到?,殺害老幼,掠婦女入營者斬! 清操揭開鐎斗的蓋子,用小勺從?中蒯了兩碗粥出來,一人一碗擺在各自面前,“我怕被人發現是女子,給?你惹來閑言碎語!

    “齊營中并?非沒有?女子。”孝瓘坐回到?清操身邊,“炊家子中就有?很多,軍中也不是沒有?!

    “軍中還有?女子?”清操轉了轉眼睛,試探問道。

    孝瓘盯著她?,含笑反問:“你當真不知?嗎?”

    “嗯,不知?!

    “你明日去問問押運官吧。”

    “咦?”清操一把捉了他的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此前跟我說,她?入敵營救你,我便知?道了。在那種情況下,若是男子,要么殺了,要么鞭笞后集中關?押,哪能毫發無損地進入宇文憲的營地?”

    清操這才想起與她?們一起送至邙山的齊軍戰俘,人人遍體鱗傷,她?當時還以為他們是在與敵軍作戰時受的傷……

    “那你為何沒有?戳破她??你還啟用她?做押運官?”

    “早年鮮卑女子隨父兄征戰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只?不過元魏入主中原后,戰法不得不從?草原上的輕騎沖殺,變為兵團的重甲攻堅,對將士的體力和耐力要求更?高,軍中的女子也漸漸少了。至于?蘭芙蓉……”

    孝瓘蒯了一大勺帶醬菜的粟米粥放進嘴里,然后鼓囊著腮幫含混道,“她?能把事情做好,我為何不能用她??”

    清操笑著點了點頭:“若知?你如此通達,便早勸她?告訴你了!

    她?說著也含了一口粥,只?覺得粗糲難咽,堪比當年她?在河陽所食的糠飯。

    孝瓘見狀站起身,從?祫囊中取出一個小袋,把袋中的肉干倒在清操的粥里。

    清操捂了碗,道:“干嘛?”

    “吃點肉!

    清操知?道軍中將士多會隨身帶些干肉酪漿,在不能起火或是糧草供給?不上時,用以果腹充饑。

    “你自己留著吃吧。”清操捏出那些肉,放回到?他的袋中,“我過幾日回到?鄴城,自會有?肉吃。”

    清操雖嘴上說著回到?鄴城有?肉吃,心中卻并?不期待——她?只?望身畔這條汾水,湯湯蕩蕩,永無盡頭。

    然而汾水終究把他們引入了平陽。

    在平陽,清操見到?了韓骨胡。

    他與相里僧伽在平陽好幾年了,安置流民,墾荒屯田。

    韓骨胡甚至娶了平陽縣令的女兒梁氏為妻。

    孝瓘問他怎么不見相里僧伽的影子,他說,相里僧伽隨斛律將軍出征,此刻應在姚襄城。

    尉相愿拉著其?兄尉相貴來見孝瓘。

    現下,尉相貴已升任晉州刺史。

    他先與孝瓘行了禮,又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今日特意帶了典農侯明,待會兒與殿下的押運官對接一下糧草之事吧

    YH?”

    孝瓘看了一眼侯明,這人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他似乎曾經聽過這個名?字,卻也無暇細想,轉身對蘭芙蓉道:“你待會兒隨侯將軍去糧倉看看!

    尉相貴正?與孝瓘攀談,侯莫陳洛州身著鄴城軍的軍服來見。

    “相王令我領兵先行,所轄悉聽殿下調遣!” 他對著孝瓘躬身一拜。

    他口中的相王便是指段韶。

    段韶已在太廟受天子斧鉞,拜為平西元帥,只?是孝瓘未懂,元帥為何要讓侯莫陳洛州領兵先行?

    “相王何日能到??”孝瓘問道。

    侯莫陳洛州面露難色,貼在孝瓘耳邊,輕聲語道:“相王大病初愈,恐要晚上幾日,他請殿下在平陽整合軍隊,聯絡斛律將軍。”

    孝瓘面上點頭,心中只?覺隱隱不安。

    送走這一干人等,孝瓘看了看站在遠處的清操。

    她?站在馬車邊,眼睛一直盯著他的方向。

    孝瓘緊步走過去。

    “今天就……回去了?”

    “嗯。想承道……”清操彎了彎眉目,“想吃肉!

    孝瓘笑笑,沒有?接話,只?是褪下舊氅,披在她?身上。

    “我穿得挺厚實的!鼻宀偻七給?孝瓘,“我送你的氅衣,你留著在帳中穿吧!

    孝瓘倒也沒有?堅持,他握著那件青氅,指甲扣進皮毛中。

    “我已令侍衛隨行,你路上也要小心。”

    “好!鼻宀賾,欲要上車。

    孝瓘上前撐住她?的手臂,想助她?登車。

    她?低頭望了一眼,卻又迅速抬起頭。

    便在這一瞬,一滴淚“啪”地落在車板上,也端端正?正?地落在了孝瓘的心上。

    他的心似被燙了一下。

    他站在車下,呆呆地望著清操,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說些什?么。

    清操回過身來,蹲在車廂前,伸手撫著他的臉,淡淡彎了彎唇角,“等你,在鄴中。”

    他笑著點了點頭。

    隨著馭夫的一聲長喝,馬車動起來。

    清操透過車帷,看到?他粗淺的輪廓,在顛簸的視線中凝成一個模糊的圓點。

    這是他們第幾次道別了?

    她?已記不清了。

    歲月似堅冰下的水,無聲無息地流走,留在記憶中的只?有?那些無常的聚散,還有?他如春泉般溫暖的笑顏……

    在孝瓘整飭完軍隊的第二日,段韶終于?趕到?了平陽。

    孝瓘親自去迎接,并?私下詢問了他的病情。

    段韶只?道并?無大礙。

    孝瓘卻覺他臉色發青,并?不似他口中說的那般輕松。

    孝瓘取出剛剛收到?的軍報,呈遞給?段韶——斛律軍已揮師南下。此刻,正?在平隴與韋孝寬率領的一萬周軍激戰。

    “我軍即刻啟程,進軍柏谷!”段韶收起戰報,對孝瓘道。

    柏谷在平隴以東,地處周國邊境。

    城池是由石頭壘成,坐落于?千仞高山之上,正?是周軍絕險的要塞。

    面對這樣一座易守難攻的城壘,齊國諸將紛紛建議繞行而非強攻。

    中軍帳內,段韶卻力排眾議,道:“我軍西進,正?是要取汾北、河東之地,若不能攻下柏谷,等于?留下心腹之患!”

    孝瓘出列,抱腕言道:“相王說得對,我愿請戰先鋒!”

    段韶欣慰一笑。

    他與這年輕的皇子,表面上疏離淡漠,但幾經生死戰陣,早已心意相通,彼此信賴。

    他們亦師亦友,是忘年之交。

    段韶對孝瓘道:“那我便請殿下率軍主攻……”

    他話未講完,帳外郎將呈報道:“啟稟相王,方才緝獲賊軍細作一名?,經過刑訊,已讓其?繪制城圖!

    郎將說著,雙手奉上絹帛。

    段韶接過來看了看,又轉給?孝瓘。

    那圖畫得很潦草,只?能看個大概。

    “此城地勢雖高,城內卻很狹窄……”孝瓘輕聲道。

    段韶聞之,眼前一亮,“看來無需強攻,只?用火弩連射,半日便可燃盡!”

    諸將皆言妙計。

    段韶又喚次子段深出列。

    “觀其?地形,我推斷西賊的援兵必在南面,本帥令你領兵扼守南道,不可放一賊進來!”

    段深領命出了大帳。

    孝瓘欽佩地望著段韶,就在他剛剛還在想如何攀城強攻之時,老將軍已決定用火攻了。

    兵法常云:正?合奇勝。

    明明是所有?將軍都要學習的道理,但究竟何時出正?,何時出奇,何地出正?,何地出奇,則需要主將因敵而異,因地制宜。

    究其?根本,還是要把兵冊上的東西用于?實際的戰法中,才能在危急之時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此非一日一城之功,而須身經百戰,縱橫千里。

    令孝瓘感到?幸運的是,在他的從?軍之路上,能遇到?段韶這樣一位良師。

    這日北風正?烈,孝瓘在城外揀一處上風高地,命人架起火弩。

    士卒把浸過膏油的麻布纏裹在箭頭上,再用火折引燃。

    箭雨借著狂風之勢,紛然竄進柏谷城中。

    城樓最先冒起濃煙,依稀可見周軍一陣慌亂,又有?火師上來,拿著水袋、濺筒往樓上澆。

    然而風愈刮愈大,星火濃煙,展眼變為熊熊赤色。

    周人眼見火不能救,便在城頭向齊軍射箭。

    可惜箭羽逆風,只?飄搖落在城墻根下。

    孝瓘下令繼續放火箭,雖不見城內火光,卻見黑云騰起,遮天蔽日。

    此時城門洞開,一小股周兵殺將而出。

    齊軍鼓聲大作,孝瓘手執長槊,率先沖殺過去。

    為首的敵將是儀同薛敬禮。

    他在邊境,素聞齊將蘭陵王乃鬼蜮所化,能以美貌蠱惑突厥汗王,又以兇殘在洛陽突圍。

    今見那兜鍪之內,面如修羅,縱馬揮槊,迎面襲來,只?覺得后脊一陣冷汗。

    他調轉馬頭,直往城里跑。

    孝瓘一槊撲空,不禁愣住,他猜應是城中設伏,想引他進去,可環視那些跟著薛敬禮一起沖鋒的周卒,竟也都是一臉茫然,進退維谷。

    孝瓘只?得勒住馬,彎弓搭箭,瞄準薛敬禮的馬腿便是一箭。

    那馬吃痛一歪,薛敬禮重重摔落在地。

    孝瓘催馬上前,用槊尖頂在他的胸口,大聲呵斥道:“你跑什?么?”

    薛敬禮盯著孝瓘看了好一會兒,才結巴道:“你……你……你是鬼?你……你……你到?底是男……還是女?”

    孝瓘萬沒料到?他問出這句話來——他心道:這人眼神?有?問題吧?我都扮成這樣了,還問我是男是女?

    他一邊腹謗,一邊怒懟:“我是你爺爺!”

    薛敬禮順勢答道:“爺爺饒命!”

    孝瓘險些沒繃住……

    周人見首領被擒,也都丟盔棄甲,幾乎被齊軍斬殺殆盡。

    孝瓘見城門處已無人戍防,遂冒著城頭冷箭,領兵沖了進去。

    城內盡是明火濃煙,依稀可查確實逼仄。

    周卒似潮水般從?火光沖天的兵營里噴涌而出。

    孝瓘一面迎擊敵軍,一面分兵給?尉相愿,讓他去城樓上清剿殘余,好為段韶所轄的后續部隊入城掃盡障礙……

    這是無間地獄嗎?

    好像,也不是。

    一條又深又長的溝壑,溝壑的那頭,是漫天大火。

    大火燃燒著一座城,城頭的石匾掉落下來,清操想看清楚上面的字,卻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城頭立著一人,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

    他的明光甲上布滿污垢,手中拖著一桿長槊。

    他把槊丟在地上,揭開的面具亦丟在地上——

    是孝瓘。

    他靜靜地望著她?,手不自然地撫在胸口處,張口似要說些什?么,鮮血卻率先從?嘴中汩汩涌出……

    清操再去看碎成兩半的石匾,依稀可辨“姚襄”二字。

    ……

    清操驚開了雙眼!

    她?的心止不住狂跳,全身發顫,手腳冰冷,她?只?得擁被坐起來。

    周遭如她?睡下時一般黑。

    她?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才覺剛剛僅是一場夢,她?還在硤石山寺中。

    清操從?平陽往鄴城,途中宿于?硤石山寺,因趕上一場“桃花雪”,而被迫多住了兩日。

    她?此刻睡意全無,起身披衣,緩步走到?款月臺上。

    玨山雙峰仍舊銜著明月。

    此情此景,不禁又令她?想起當年那個背倚玉盤,身沐月華的傲嘯少年。

    少女的春心,確在那一刻萌動。

    她?心中忽生出一個想法——待他凱旋,希望能與他故地重游,再奏琴嘯。

    想到?此節,方才那夢竟又襲上心來。

    其?實

    每次他出征,清操都會做類似的夢,只?是今晚,尤為真切。

    石階上傳來碎亂的腳步聲。

    清操循聲望去,見一沙門提燈在前引導,后面冒出兩個孩子稚嫩的臉龐……

    借著昏暗的光線,清操一眼認出,她?緊跑過去,喚了聲“承道!寶兒!”

    承道見是清操,先是一愣,繼而撲進她?懷中大哭起來。

    清操一邊安慰,一邊問身后的寶兒,“出了什?么事?”

    寶兒支支吾吾,承道搶先哭訴道:“阿娘,府中有?蛇!姊姊被蛇咬死了!”

    承道所說的姊姊是他乳母徐氏,孝瓘自鄴赴晉陽,便把他交給?徐氏照料,后來清操又把寶兒送回鄴中,也是交由徐氏。

    清操聽罷大驚,問道:“誰把你們送來的?”

    承道答道:“是二伯……”

    這時又有?腳步聲響,清操抬眼一看,孝珩與弘節一前一后走上來。

    孝珩見到?清操也是一怔,進而長舒口氣,道:“太好了,可巧你在這里,這孩子跟我們哭了一路,我都不知?要怎么辦……”

    清操行了禮,又問詳情。

    孝珩答道:“前日晚間,徐娘子在給?承道鋪床暖榻時,竟見被中偎著一條蛇,那蛇受驚,咬了娘子。徐娘子遣人給?我與延宗送信。延宗去了晉陽,我連夜趕到?蘭陵王府時,她?已毒發身亡。我本應把承道和寶兒接到?我府中,但現下前線戰事吃緊,我已連日宿在官署,只?得秘密將兩個孩子送來此處。硤石山寺的竺讖禪師,曾為父皇的阿阇黎①,其?后一直為我兄弟信賴,孝瓘少時受傷,也是在這里將養的。”

    “殿下安排得很妥當。府中確實不再安全,我們還是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

    孝珩點了點頭,“待我回去,定會令人徹查毒蛇之事!彼謫竞牍,“既然你阿嬸在這里,你便跟我回去吧?”

    許久未見,弘節長得幾乎同孝珩一般高了,聲音也變得低沉沙啞,全然不似個孩童了。

    他撓頭笑了笑,“二叔,我能不能也留下?”

    孝珩知?他跟叔叔們少年時一般,最不愛聽東館老博士們的講課。

    他剛想拒絕,只?聽弘節又道:“嬸娘和承道也需要人保護!”

    遂白?了他一眼,道:“那好吧,你在這里同你阿嬸學些禮樂,回去我考你!

    孝珩又留下些侍衛,通通喬裝成香客,留居在僧寮中,自己則當夜折回鄴城。

    清操帶著弘節,承道和寶兒在硤石山寺暫住下來。

    春雪消融,逶迤的山嶺染上或濃或淡的翠色,間雜起粉紅色的花團。

    清操讓他們學琴藝,弘節和承道不愿意;

    讓他們練騎射,寶兒不愿意;

    讓他們讀書習字,那便是三人都不愿意了。

    就在清操一籌莫展的時候,寺中來了位客人。

    正?是曾經北宣寺的住持,云游至此的慧遠法師。

    清操這才聽說,慧遠被免去北宣住持的原因,是將靖水酒肆租給?了阿埡,領軍府調查了多日,也沒發現他與細作有?何關?聯,但終究是不能再當住持了。

    慧遠人很隨和,愛講佛經里的故事,閑來無事就跟孩子聊天,孩子們也十分歡喜。

    這本可以讓清操騰出時間做些別的,但因他卷入過靖水之事,清操多少有?些防范,便常在暗處偷聽他們的對話。

    一日午后,清操聽慧遠在給?孩子們講《長阿含經》中的金翅大鵬鳥的故事。

    許是早晨起得早,聽著竟睡著了。

    再睜眼,只?見那三人排成一排,人人身后背著竹席。

    “這是……什?么意思?”清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阿娘,你看我們像大鵬鳥嗎?”承道問。

    清操拉了拉那席子,無奈點點頭,“像!

    “你看,我說吧!”承道得意地對弘節挑了挑眉毛,“走呀!”

    弘節撓了撓頭,正?想轉身跟著出門。

    慧遠突然出現在門口,氣喘吁吁地扶著門框。

    清操還未見過高僧這般狼狽模樣,不禁起身問道:“禪師,出了什?么事?”

    “千萬不能往山下跳!”慧遠對三人喊。

    “承道正?要去跳呢!”弘節指著承道,“阿嬸,承道他要像大鵬鳥那樣飛!”

    清操也嚇了一跳,“別胡鬧!人怎么會像鳥一樣飛呢?”

    承道看向慧遠,“是阿禿師說的。”

    慧遠趕忙擺手,“王妃莫要誤會,貧僧只?是說,早些年有?位故人做了這樣的翅膀,威宗命罪囚穿戴,扮作鳥人從?三臺上往下跳。結果罪囚全摔死了,只?有?一個僥幸活下來,還殘了腿……貧僧這后面的話還沒說完,他們就跑走了……”

    “故人?哪位故人?”清操的目光變得凌厲起來。

    “就是領左右將軍阿那肱,他曾為威宗的武衛將軍。”

    “哦,我記起了。禪師前次在北宣寺見到?他,還喚他阿初來著。”

    “對,對,那時精舍禪室收留了很多孤兒,他便是其?中一個。這孩子長得好,平時不怎么愛說話,貧僧也如今日一般給?他們講故事!

    “禪師可知?僥幸活下來的罪囚叫什?么名?字嗎?”

    慧遠說話時一直垂目,聽到?這個問題不禁微微一滯,不過還是如實答道:“貧僧聽聞她?乃是元魏帝的女兒!

    清操緩了辭色,“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見孩子們感興趣,想找到?她?問問,可是有?什?么技巧能存活下來?”

    “夫天與地與人,諸因緣際會而已!被圻h雙手合十,念了佛號,“阿初當年可憐她?,還曾讓貧僧與她?療傷,只?是她?傷得太重,這些年過去,現在恐已不在人世了……”

    清操輕輕嘆了口氣。

    現在可以斷定,當年正?是阿那肱用草席做了翅膀,讓猗猗從?三臺上“飛”下來的……

    武成帝野心勃勃,手下養了和士開、阿那肱和曇獻這般詭譎小人,為其?謀劃陰險之策,最終登臨帝位。

    清操不禁感慨,在這浮薄衰落的亂世,難道真的沒有?日月之明嗎?

    也許真的沒有?日月之明吧。

    不久之后,鄴中傳來消息,擔任昭玄統四?十余年的法上禪師圓寂,胡太后奏請至尊,將這個綰攝全部佛事,統領齊國三百萬僧尼的重要職位,賞給?了她?的入幕之賓——曇獻。

    胡僧曇獻一時風光無兩,到?各大佛寺講經說法。

    段韶攻下柏谷城后,平隴的斛律光也傳來捷報。

    段韶決定在華谷筑城,以鞏固戰果。

    五月,段韶準備進軍姚襄城。

    姚襄西臨黃河,控帶龍門,是齊周必爭之地。

    幾個月前,斛律光率軍攻克過一次,但因他急著南下平隴,很快又被周軍收復。

    段韶此番再次瞄準姚襄,也同前次一般,為了切斷周軍的補給?,為將來合圍定陽做準備。

    周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斃。

    他們迅速地在姚襄城南筑下一城,取名?石殿,又在城外挖了條深溝,用以阻斷齊軍北上的道路。

    段韶只?得抽調精銳,交與段深。

    他們計劃翻越山嶺,繞過二城,從?北面突襲姚襄。

    是夜,段韶與孝瓘正?在中軍帳內商議下一步的作戰方略。

    韓骨胡引三人來見。

    三人皆遍體鱗傷,發髻蓬亂,衣袖褲角還滴著水。

    孝瓘一眼認出為首那人,忙上前攙扶,問道:“相里僧伽,你從?何處來?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

    “我們都是從?姚襄城里逃出來的……”

    段韶也站起身,問道:“姚襄城中還有?齊軍?”

    相里僧伽點了點頭。

    “初春時,斛律將軍攻下了姚襄,他令末將駐守城中,孰料上月西賊反攻,破了城池,俘獲我數百兄弟。末將貪生怕死,未能死殉……”

    孝瓘看了眼段韶,又

    拍了拍相里僧伽的肩膀,“你若死殉,何能來歸?你的消息很有?用,可助我軍內外合戰。”

    “城中兄弟每天都在遭受棍棒之刑,還要帶傷去幫他們筑城挖溝。我愿請纓回去,將兄弟們組織起來,以為攻城內應!

    “你受傷甚重,還是留在營中好生休養吧!倍紊財[了擺手,“你待會兒把城防布局以及戰俘居所畫下來便好!

    段韶說完,緩緩落座,撐指死死按著額頭。

    孝瓘令韓骨胡去安置三人,轉回帳中,便靜靜坐在段韶身邊。

    段韶熬過一陣眩暈,看見孝瓘仍在,方覺失禮,剛想說句“抱歉”,卻被孝瓘止住。

    “相王憂心戰事,也要保重身體!毙忀p聲道。

    段韶嘆了口氣,并?未接話。

    “相里僧伽曾在我麾下,我相信他的為人,必不會為賊作細。不過我也知?戰前需謹慎,不可輕信降將,我這便令韓骨胡潛入姚襄,組織城中內應吧!

    段韶欣然看了看孝瓘,“我于?垂暮之年,得見殿下,心中甚慰。便是有?一日我不能再戰疆場,亦可安心而去了……”

    “相王……”孝瓘心中一緊。

    段韶微微一笑,“你莫多想,老朽打了一輩子仗,也想過過含飴弄孫的舒坦日子。”

    孝瓘自中軍帳內出來,見韓骨胡正?候在外面。

    韓骨胡剛想說話,卻被孝瓘搶先問道:“你水性如何?”

    韓骨胡會心笑了,“還行。”

    “方才與相王議定,將于?明夜子時渡河攻城。本王命你即刻潛入城中,組織昔日齊軍,屆時合戰,一舉拿下姚襄。”

    “末將遵命!”韓骨胡抱腕應道。

    韓骨胡離開后,孝瓘緩步往自己的營帳走。

    倚山而設的軍營,沉入夜的靜寂,惟是晚風吹動飛旌,隱有?獵獵之聲。

    孝瓘抬起頭,習慣性地找尋著明月,亦如此前的每次分離。

    只?因這天地之間,唯它可越千里,唯它可寄相思。

    “殿下。”

    明月未見,卻見蘭芙蓉站在帳邊的暗影里,輕聲喚道。

    孝瓘一怔,問道:“有?什?么事嗎?”

    蘭芙蓉上前一步,取出一只?小袋,交到?孝瓘手上。

    孝瓘伸手進去,彎指蒯出一小撮粟米——掂在手心倒是沉甸甸的,撥弄細看卻有?一半呈現棕黑色。

    “這是平陽送來的糧食!碧m芙蓉道。

    “發霉了?咱們從?平陽帶出的糧食沒問題啊,怎么他們再送來就變成這樣了?你沒有?詢問晉州的押糧官嗎?”

    “他說,去年夏天雨水大,幾大糧窖進了水。先頭那批都是搶出來的,現在這些已是篩選出來最好的了!

    “你出發前,在糧窖清點軍糧時,典農可曾與你言明此事?”

    蘭芙蓉搖了搖頭。

    “你把此事報與晉州刺史,看他們能不能從?別處調些糧來。至于?這批糧食,暫且收了,曝曬過篩再行烹煮。再有?,速命人去我的采邑,暗中撥些存糧過來!

    蘭芙蓉一怔,似覺不妥,“若從?殿下采邑撥糧,豈非成了豢養私兵?實在是費力不討好啊!”

    孝瓘嘆了口氣道:“糧食到?了,將士們怎知?是哪里?你只?管暗中行事,不要以此彰顯我的功績!

    蘭芙蓉忽覺眼窩發熱。

    自古多聞中飽私囊,唯他割身存國。

    “怎么了?”孝瓘見她?發呆,伸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沒什?么……”蘭芙蓉抽了抽鼻子。

    “我剛算了算日子,過幾日,晉陽有?援兵過來補充傷亡,會帶些糧,加之采邑的糧食,應可解一時之急!毙徲值。

    翌日,孝瓘奉主帥段韶之命,從?軍中挑選了千余名?善于?鳧水的兵士。

    入夜后,他收到?了段深已在姚襄城北發起進攻的消息。

    孝瓘褪下明光甲,拿起竹甲正?往身上套,尉相愿已換好了竹甲,前膝請戰道:“末將愿為前鋒!

    “好!毙忺c了點頭,卻仍舊在系竹甲的帶子。

    “殿下在后督戰便好,不必親自渡河!

    孝瓘笑了笑,“不渡河怎么打進城里去?”

    “可是,這竹甲太不堅實了……到?了對岸,根本無法抵御刀劍流矢!

    “我可不是晉時那個……杜曾,還能披甲在水里游泳。②”

    “他穿的興許也是竹甲!蔽鞠嘣感÷曕洁。

    “那我換上這個,有?問題嗎?”孝瓘說著提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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