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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章

    “是蝎子!”高緯驚喜地大叫。

    眾臣聞言, 也都?站起來,抻著脖子往浴斛里看。

    那些蝎子紛紛落在清操的腳上,腿上, 身上, 頭上……

    她?緊閉起眼睛,強抑著恐懼和劇烈的疼痛, 絕不肯叫出一聲。

    高綽見天子開心, 又?從侍從懷中取來一只壇子, 使勁往浴斛里倒。

    “還有——蛆!”高緯拍起了巴掌, “你可真會玩!”

    兩個人?, 像兩個魔鬼一般,站在那兒?,放聲大笑?。①

    他們身后的漢臣, 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搖頭嘆息, 卻沒有人?再?敢直起身來, 規諫上一句。

    清操躺在那兒?,只覺得眼前發?黑, 胸口憋悶難受, 漸漸竟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了……

    不知挨了多長時間?。

    她?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她?。

    “蘭陵王妃,你可還要鳴冤嗎?”

    “要!彼?虛弱地回答道。

    “好啊!”高緯輕佻笑?道, “你說, 朕哪里冤枉他了?”

    清操努力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已被抬出了浴斛。

    “蘭陵王……他……沒有收受財貨……更沒有……質庫放貸……”她?稍稍抬起頭,“今乃屈子投江之日, 難道吾皇要在今天誣殺一名忠臣良將嗎?”

    高緯冷冷一笑?。

    “阿那肱,你把案卷給王妃看看!

    阿那肱把好幾本文書?抖落在清操面前。

    “你看完后, 也給在座諸位看看,莫說朕冤枉了忠良!

    清操揉了揉眼睛,字影重疊在一起,漸漸生出了意思。

    她?一字一句地讀著。

    “所有青州豪門富戶,都?贈予過他財物,他也都?收了。這是青州幾大族長的口供。”阿那肱指著一頁道,“當初先帝將他從帶回大理寺審訊,他對受賄之事也都?供認不諱,這是他自己的畫押。你應當認識他的筆跡吧?”

    “先帝崩世,陛下憐惜他的才能,赦免了他的罪責。但他在瀛州照舊斂財受賄。”阿那肱翻了一頁紙,“這是瀛州族長的口供!

    “還有這,昭玄都?審訊白?云堂易老和尚的口供。”阿那肱拿出另一本文書?道,“高長恭把收斂的財物都?施與白?云堂,這是豪族行賄清單與白?云堂所受財貨清單,你比比,沒什么差別吧?”

    “因?白?云堂本是道觀,香火不旺,高長恭所謂的布施,也不過他為了找個地方放貸收息罷了。白?云堂只從中抽取極少份額養活廟中僧眾,大部分利息都?被制成債券,返還給了高長恭。這是債券的拓本,原本應該在他自己手?里,你為他婦,難道真沒見過嗎?”

    清操被眼前的案卷驚得目瞪口呆。

    她?記得,他曾問她?,應該用滄浪的濁水濯足嗎?

    她?回答他——“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他的所作所為……

    配與屈子相提并論?嗎?

    高緯龍心大悅,沒有再?給清操額外的懲罰。

    他還告訴清操,因?都?官曹外圍了大批請愿的甲士,他已讓都?官暫將孝瓘放還,待案件判決之后,再?讓大理寺正式緝捕。

    清操渾渾噩噩地從杏花林走出來。

    她?每走一步,便似踩在云上,眼前黑霧重重。

    重霜還在山腳下,它見清操走來,便主動伏低,將她?穩穩馱在背上。

    它已是一匹老馬了,自然識得回家的路。

    清操伏在重霜背上,初時還能握著韁繩,但眼皮越來越重,漸漸失去了知覺……

    重張開眼,只見斑駁的日影。

    “王妃……總算醒了……”

    說話的正是馬嗣明。

    “馬先生?”清操坐起來,發?覺自己正坐在一棵古槐樹下,馬嗣明手?中端著一碗黑色的湯汁。

    清操接藥飲下。

    “先生不是在燕郡嗎?”

    馬嗣明回道:“陛下召我去做蘭陵太守。”

    淮南戰事,很容易產生大瘟疫,讓醫術精湛的馬嗣明去南方作太守,正可防范未然。

    清操聽到“蘭陵”二字,心尖陡然一顫,眸色也黯了幾分……

    “王妃中了蝎毒,我已令婢女上過藥了,只是實在不宜再?騎馬了。”

    馬嗣明把牛車讓給清操,并將她?護送回綠竹院。

    綠竹院的門口,站了一排禁軍。

    驗明了清操身份,才準其單獨進入。

    清操轉身對馬嗣明道:“有勞先生……”

    她?話未講完,只見一人?從綠竹院內走出,馬嗣明頓時眸光一縮。

    清操隨著他的目光回頭,只見徐之范從院內走出來。

    他見了清操和馬嗣明,沒有半句寒暄,而是昂首走了過去。

    綠竹院大門到內院寢房,只有短短一截回廊。

    但清操的腿,卻如灌鉛一般,一分一毫地向?前挪動。

    終于,她?走到了寢房門口。

    她?推開房門,見孝瓘正坐在案幾后面。

    案上擺著她?的“聽風”,案邊散放著一摞紙。

    門外的清風,帶著花香穿堂而入,吹散了那些紙。

    清操拾起落在腳邊的一張,借著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是一張白?云堂的債券。

    清操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

    她?走到案幾邊,抱起瑤琴,伸指撥上琴弦。

    每撥一個音,她?便吐出一個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每吐出一個字,就有一顆淚珠落在聽風琴上。

    “孝瓘,任憑你說什么……我都?會相信你……”

    清操嗚咽著,停了弦,放下琴,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若寒冰。

    而他的話,比寒冰更冷——

    “清操……都?是我做的……”他低著頭,不敢看清操的眼睛,“是我……起了貪念!

    “這么多年……你為何——不早告訴我?”清操放開他的手?,一掌重重擊在琴弦上。

    弦聲如裂帛。

    “對不起……”孝瓘雙手?緊握成拳,抬頭望著清操緋紅的眉眼,自己的眼眶早已蓄滿了淚水,“芰荷為衣,芙蓉為裳,我,須得做污泥中的青蓮……我,不想讓你失望!

    清操望著眼前的這張憔悴的臉,伸指撫過他的眉,眼,鼻,唇,腮邊的胡渣,最后落在他鬢邊凌亂的碎發?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繼而抓起聽風琴,重重摔在地上。

    玉軫拋殘,金徽零亂。

    “高孝瓘,你……沒有做到!”

    她?說完,提步走出了門。

    孝瓘仍舊坐在案幾之后,靜靜地望著清操的背影,一寸一縷,消失在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的淚終于奔涌出來。

    與淚一并涌出的,還有口中汩汩的鮮血……

    銀潔的月光灑在鵝黃色的竹樓上。

    夏夜的晚風吹響了竹枝上的碎玉風鐸。

    孝瓘閉目躺在廊下的搖榻之上,榻邊的火盆裊著一縷青煙,盆中是千金債券的余燼。

    初五那晚,他飲下徐之范送來的鴆毒,至今已有三日。

    他本就傷病交疊,又?服下鴆毒,現下已無法起身了。

    “喝酒嗎?”延宗從房中出來,手?中提著一只酒袋。

    “喝!彼撀暤。

    延宗走到他身邊,將他的身子稍稍傾起,把酒袋放在他唇邊,一揚酒袋,他便飲下一口,繼而猛烈地咳了幾聲。

    延宗自己也飲下一大口。

    “

    禁軍都?撤走了。”延宗用袖子抹著嘴,“二兄回不來,他讓我好好照顧你……咦?你這樣……怎么不見阿嫂呢?”

    孝瓘默然許久,才道:“她?……大概在滎陽吧……”

    “?”延宗一驚,“這可不行……我命人?去快馬報信。”

    “不必了,是我讓她?走的,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孝瓘還要飲酒,延宗又?喂他喝了一口,他又?是好一陣劇咳。

    “她?肯走?”延宗覺得不可思議,“我不信阿嫂會棄你不顧!”

    孝瓘默然。

    延宗想起早晨聽人?說,蘭陵王妃去東山告御狀的事,恍然悟道:“她?不會信了你受賄的事吧?”

    “我本就收了那些錢!

    “可是……”延宗有些著急,“武成帝當時外放你去青州,本就是一種利益交換,若你不收財貨,定會惹來他的猜忌!

    “那又?怎么樣呢?”孝瓘自嘲式的勾了勾嘴角,“終究是我做的。”

    “可你為何不把昨天跟我說的話,跟她?講呢?”延宗不解問道,“那些錢你并未私用,而是放在白?云堂,貸給百姓建煮坊了呀?你是為了提高鹽的產量,增加稅收才這樣做的……”

    “你為此阻了青瀛豪族的財路,他們初時雇傭海匪滋擾鹽民,后來搜羅證據聯名檢舉你!”

    “而你留著這些債券……”延宗看了看榻邊的火盆,“也只是怕白?云堂會私吞利息罷了!”

    “天子賜死的真正原因?是你功高蓋主,木秀于林啊!所有這些都?是借口!他們查了這么些年,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些錢去了哪里!”

    延宗踹了一腳那火盆,黑色的灰燼騰起來。

    “阿兄,你……說話呀!你為什么不說?為何要這般委屈自己?”

    延宗抹了把眼淚,緩下語氣,“好……高孝瓘……天下人?都?可以誤解你,唯獨鄭清操不行,她?是你最愛的人?,不要……不要給她?留下遺憾啊……”

    孝瓘額角暴起青筋,臉色漲得通紅,頭一歪,嘔出一大口鮮血。

    延宗趕忙去扶他。

    “我死過一次的,你忘了嗎?” 許久,他才虛弱地抬起頭,抹了抹眼角內側溢出的淚水,將身子靠回搖榻。

    他閉上眼,淚水又?沿著鼻梁彎折而下了。

    “清操對三兄說過,是猗猗給我的絕筆,使我得以出離苦海,而她?沒有這樣的機緣。她?……是要以身相殉的……”

    “所以,你這樣做……是要給她?這個機緣?”延宗眼中盡是震驚。

    “當年我身處死地,她?曾鼓勵我手?持心燈,去實現我的理想抱負;倘使來日她?在死地,她?的理想又?當如何?”

    “她?的理想?”

    “她?想要修樂器,補古曲,她?想讓后人?‘聽’到今人?的聲音……”

    “聽?”許是這個字太美妙,延宗不由得重復了一次。

    “她?是菩薩,救我于苦難;可她?亦是凡人?,將來又?有誰來救她?呢?她?說,若謊言能騙她?一生,我便騙著她?!

    孝瓘睜開眼,狡黠地笑?了一下,“我這個謊,應該能騙她?一輩子了。”

    勉強說完這幾句話,他胸口又?痛起來——這藥性之猛,每隔一個時辰都?要發?作一次。

    高緯把他放回來,是因?為非常時期,不能讓晉陽將士有鬧事的借口。

    他命徐之范給孝瓘喂下慢性毒藥,七日之內必死無疑。

    屆時,便可以病亡來下葬了。

    孝瓘抓著衣裳的前襟,如無數蟲蟻啃咬著心口。

    延宗幾乎是跳起來,“吱呀呀”地從竹樓上下去,又?“吱呀呀”地跑上來。

    樓上樓下,已尋不見一個仆從了。

    他倒了一杯水,仿佛也只能倒一杯水,他回來的時候,孝瓘已然痛昏過去,身側又?是一大灘新嘔出的鮮血。

    延宗去寢房取他的舊氅。

    回來時,發?現他已醒轉,雙眼直愣愣地望著西山佛前不息的爝火。

    “他燒的不是燈油,而是民脂民膏!這樣的人?,憑什么作萬民之主?”延宗忿然道,“阿兄,你為何要飲下那毒酒?你……你為何不反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孝瓘扭頭看了一眼延宗,“在這亂世之中,從不缺野心家。但他們之中,鮮少有人?具備雄主的才能,更鮮少有人?不憑借權柄,而能為百姓除暴;大多數人?,出身煊赫,無才無德,卻因?一己私利,而竊窺神器……”

    “齊國?的朝堂,皇位數度更迭,朝政未見清明,反而愈加渾濁,可見并非一人?之故。如何阻止權門兼并,百姓流離?如何化?解胡漢之間?的百年積怨?我生于漫漫長夜,看不到一絲光亮……所以,我僅作一武將,平生所愿不過是守護家國?,庇護百姓免受敵軍屠戮劫掠而已。我若起兵割據,必有宗室勛貴效仿,亦如晉尾梁末,群兇競起,毒遍黎元,這實在有違我的初衷!

    延宗眼圈一紅,“噗通”跪在地上。

    “阿兄……若知你心中這般所想,我一開始便不應該接近瑯琊王……”

    他初是啜泣碎念,越說哭聲越大。

    “我更不該拉著二兄去千秋門……是我害了你……”

    最后趴在孝瓘腿上,哭得像五歲時樗蒲,被父王逮住揍了屁股。

    孝瓘伸出枯瘦的手?指,抹去他肥臉上的眼淚,亦如當年延宗挨揍之后,他所做的那般。

    “你若沒有讓瑯琊來薦我西征,我也活不到今日……”孝瓘溫和地笑?笑?,“是你救了我!

    次日清晨,一駕馬車自綠竹院駛出,向?著鄴南的方向?馳騁而去。

    行至漳水,馬車柔緩下來。

    漳水岸邊的桃花早就謝了,只剩下翠色的桃葉,和藏于葉片之間?未熟的桃子。

    馬車逆著漳水,自東向?西,徐徐而行。

    直到看不見一棵桃樹,馬車才重又?加快了速度……

    鄴城西南,有硤石山寺。

    延宗望了望山頂的佛寺,一把背著孝瓘,自山腳向?上,一路狂奔。

    達到寺中,天色已暮,他的臉上布滿水痕,一時分不清是淚是汗。

    “阿兄,你別睡,我們到硤石山寺了!

    背上的人?卻無半點回應。

    延宗氣喘吁吁,一步步走到款月臺上。

    他把孝瓘輕輕放在一塊巨石旁邊,讓他的頭靠著石邊的松柏。

    孝瓘雙目緊閉,頰上泛著潮紅,形如頹山醉玉。

    延宗哭了,哭得泣不成聲,他拍著他的臉,問他,還想要什么,還有什么心愿……

    可他依舊沒有半點回應。

    延宗猛然想起此前他交代過的瑤琴,遂站起身往佛院跑去。

    明月既出,祥光普照,滿山皆白?。

    耳畔恍似響起昔年舊曲——

    孝瓘顫抖著長睫上的光芒,緩緩睜開了雙眼,跟著那旋律輕聲歌嘯……

    他,從未忘記與她?的承諾。

    蘭陵王因?病薨逝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鄴都?。

    士卒百姓聚集在王府門口,哭聲震天。

    延宗含淚寫下諫書?,請求將兄長葬入皇陵。

    謁者?蒞臨,高聲朗讀著皇帝的詔書?:

    “神則龍首,兵稱虎翼,撫天潢而煥落,臨地軸而彪明,祝祭孔明,史詞無愧。含寶之粹氣,連譬之英精,譬茲爾不跨,玄指而揚榮,若彼高鴻,摩天霄而遠翥……”②

    滿紙溢美之詞,與他生前境遇迥然不同。

    “贈以太師,謚號忠武,準葬皇陵!

    高緯準允了延宗的請求,并賜予孝瓘如同段韶一般武將的最高美謚——忠武。

    孝瓘的靈柩剛剛歸鄴,清操就回到了蘭陵王府。

    她?以蘭陵王妃的身份,有條不紊地主持著喪儀,從始至終未落一滴眼淚。

    就連從義平接回承道,孩子抱著她?的脖子,哭著問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兄兄時,她?也只平靜地告訴他:“承道有兄兄一模一樣的桃花眼,以后,承道會越來越像兄兄!

    燒三那日,她?把所有與孝瓘相關的什物,通通付之一炬——包括損毀的聽風,漳水桃花圖,還有那件青綠色的舊氅……

    這時,僮使來報,門外有位阿尼求見。

    清操命人?傳至內

    YH

    院。

    來人?一襲緇衣,站在西廊下,清操一望,竟是失蹤多年的慧色師太。

    慧色望著那些刺目的白?幡,良久無言,終是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尼來找王妃拿回一件衣服!

    “是一領紫綾舊袍!被凵M一步解釋道,“里面繡著文襄皇帝的小字。”

    清操驚訝地望著慧色,“那……那是……師太的袍子?”

    慧色輕輕點了點頭,“當年殿下在明女庵山門外候見太原長公?主,長公?主不準我等開門相迎,我見殿下衣著單薄,特意贈與他御寒之用。”

    她?說完,頓了一頓,道:“我……能去靈堂看一眼殿下嗎?”

    清操引導著慧色來到靈堂。

    慧色先盯著在跪在地上燒紙的承道,看了許久,才走到靈柩邊上,往棺內望去。

    清操已命人?取來袍子,雙手?承托,交付到慧色手?上。

    繼而輕聲嘆道:“他這一生有太多遺憾……其中一件便是從未真正得到過母愛!

    慧色聞之,接袍的雙手?,似被火灼了一般。

    幽咽念道:“阿彌陀佛……”

    “師太若沒有旁的事,盡可留在府上,為殿下誦經?!

    當晚,慧色留宿在了蘭陵王府。

    清操把頸珠放在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只抱著頸珠淚如泉涌。

    “貧尼自幼在明女庵出家,一心向?佛,別無他愿。后來,出帝皇后來到明女庵中修行。她?那時已懷有出帝骨肉,在庵中產下一子,小字阿初!

    “阿初?”清操一驚。

    慧色沒有應她?的話,而是繼續說道:“這串頸珠便是皇后的賞賜,庵中阿尼每人?一串,說是答謝庵堂對她?的照料,更是希望我們能為她?保守這個秘密。”

    “興和元年,婁太妃來到庵中,想要說服皇后改嫁彭城王,不巧發?現了阿初;屎笠孕南?佛法為由,拒絕了太妃的請求。后來,皇后的長兄,也就是后來的文襄皇帝,來到庵堂……當時他喝了很多酒,開始還能講些道理,但被數度斷然拒絕后,他竟荒唐地決定用庵中女尼來威脅皇后還俗。”

    “他……”言道此處,慧色皺了皺眉——再?多歲月也無法抹去她?昔年的屈辱,“把女尼逐一喚入房中,每逼迫一人?,便遣屬將去問皇后,可愿嫁給彭城王否。皇后亦是羞憤難當,她?沖入房中,與文襄大吵起來……”

    “那晚之后,皇后發?了瘋癲,不久嫁入了彭城王府。”

    “自皇后離開,阿初日日哭泣,我見他可憐,代為照料。后來庵中進了盜賊,他不取財貨,只要阿初性命。眾人?齊心救下阿初,住持命我將他送到雛龍谷去。雛龍谷有精舍禪室,僧稠禪師慈悲為本,收留了許多遺孤。待我回到明女庵,皇后又?被彭城王送了回來。”

    “皇后神智渾噩,人?也胖了許多,一次意外摔倒后,腹痛難忍,身下出了很多血……住持看后,輕聲道,‘皇后小產了……’她?把這消息告訴了彭城王,彭城王臉色極其難看,沒有多說一句,更不提將皇后接回王府好生調養。”

    “皇后小產之后,神智似乎恢復一些,有時還向?我詢問阿初境況!

    “入冬以后,我身子漸重,腹中似有游魚,心中十分害怕,卻也不敢聲張。然而,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在煎熬一日夜后,我……一名虔心向?佛的阿尼……竟然產下一子……”慧色的神色悲憤,她?指著那領紫綾舊袍道,“那些口子都?是我用刀劃的……”

    “我不知如何處置這孩子,只好如實告知了皇后;屎竺?把這孩子送去了京畿大都?督府,隨附一封書?信!易屗虏逻@是誰的孩子!’我至今仍記得皇后說這句話時,笑?出的眼淚!

    慧色說著也刮凈了眼角的淚珠。

    “臨別時,我解下頸珠放進襁褓……我不應是一個母親,但我希望神佛能保佑他平安順遂!

    清操聽完她?的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師太這些年……真的沒想見見他嗎?”

    慧色輕嘆口氣,道:“心染塵垢,水暈漣漪,是以修行無果,難證一真法界……”

    清操看向?那領舊袍。

    忽而想起石窟寺內四處張望的阿尼——石窟寺,是鄴城與晉陽往來的必經?之路。

    “師太近年一直在石窟寺修行嗎?”清操問道。

    慧色先是一怔,而后微微點頭,“貧尼一直在寺中后山的洞中修行!

    “還有,當年洛陽城外……師太亦邙山腳下?”

    “我為避刑禍,曾躲在洛陽。后西寇犯邊,我曾在那里為陣亡將士們超度!

    “師太有所不知,他那時還派人?去尋師太了!

    “他必不知我的身份,只不過揣測我是細作罷了。”慧色遺憾地搖了搖頭,“雖然我怨憎文襄,但我不是細作。我是受人?之托,才建議那位姓奇的娘子找一位譯者?的。”

    “師太是受阿初之托嗎?”清操問道。

    慧色低頭,不復多言。

    五月十二,乃下葬日。

    孝瓘的靈柩被安葬在鄴城西北十五里處的皇家陵園中。

    入土之前,天子遣開府薛榮宗戴著鬼面,來到墓前作法。

    “這樣,殿下靈魄未死!”他對著墓穴邊將士們道,“來日有戰,他仍能帶領爾等沖殺于敵陣!”

    將士們滿臉淚痕,紛紛落跪。

    清操抱著承道,只靜靜地望著這場鬧劇。

    此后不久,清操拿了那串頸珠,去北宣寺質押。

    恰巧孝珩剛從州中歸來,正要去蘭陵王府探望清操母子。

    他未及趕上孝瓘的喪禮,心中本就十分難過,此時又?見這番情形,更感無盡凄涼。

    他讓清操在門口稍待,自己步入無盡藏院,將那頸珠贖了回來。

    “這是四弟生前最珍視之物,為何施佛呢?”

    “家中沒米下鍋了!鼻宀傩?了笑?,“這東西不能吃又?不能喝,留著做什么呢?”

    “何至于此?”孝珩有些不可置信。

    “承道沒有襲爵,自然不得采邑。”

    “四弟他……沒給你們母子留下什么嗎?府庫的存糧也沒有?”

    清操含笑?搖了搖頭。

    孝珩心中一動,但想起延宗叮囑過他的話,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③

    陳頊在太建年間?的北伐,以南陳重新取得淮南領土為結束。

    如果高緯尚能以“他家物,從他去”來聊以□□,那么在其后北周武帝發?動的東征,則令高緯抱頭鼠竄。

    高緯期待中的鬼兵神將終究沒有出現。

    周國?的軍隊自晉州長驅直入,而為周軍打開城門的正是行臺左丞候明。

    至于阿那肱,他被高緯賜封“高”姓,并委以丞相之職,率領一萬精兵駐守高壁,望見宇文邕的大軍,便徑直降了。

    宇文邕為表彰他活捉高緯的功績,封他為隆州刺史,受大柱國?王謙轄制。

    北周武帝的東伐,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滅掉了北齊,俘獲了包括高緯在內的高氏皇族。

    其速度之快,讓南方的陳頊都?來不及介入。

    想來他心中無比懊惱,若未當初仍舊堅持聯齊伐周的策略,此時是否就是另一種局面了呢?

    宇文邕的壽數不長,在平滅北齊后的第二年,他便撒手?人?寰。

    北周大定元年(公?元581年)的春天,外戚隋王楊堅廢靜帝宇文衍,自己坐上了皇位,此舉招致了北周舊臣的強烈反抗。

    南陳這才憑借長江,得以喘息之機。

    然而這樣的茍延殘喘也只維持了八年,南陳禎明三年(公?元589年),楊廣率領隋軍攻入建康,終于結束了這段長達三百六十年的亂世。

    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

    突厥引軍四十萬劫掠了武威、天水等六郡人?口,隋文帝楊堅派遣衛昭王楊爽出征,在白?道大敗沙缽略可汗。

    那年,楊爽才剛年滿二十歲,每場戰役凱旋之后,他都?會跟將士們一起圍著篝火——喝酒,吃肉,跳舞。

    那支舞的旋律簡潔明快,將士們唱著,便能跳出一致的步伐。

    隋開皇六年(公?元586年)

    隋文帝又?任衛昭王為元帥,領兵十五萬出征突厥。

    出征之前,楊堅找來太常寺卿,道:“朕聞大興城中(即長安),流行一支調子,軍營和民間?都?在唱,朕想讓清商署的人?去采集一下,編纂成校場誓師之時的武舞。”

    太常寺卿把任務交給了清樂署的樂工萬寶。

    很快,萬寶將這曲調編成了武舞,并在校場上表演。

    全軍士氣無不慷慨昂揚。

    唯一名南陳降將對楊堅道:“臣當年出使偽齊,在鄴下聽過這曲子,名為《蘭陵王入陣曲》!

    楊堅驚訝問道:“這便是《蘭陵王入陣曲》嗎?”

    降將又?道:“臣以為亡國?之音,陛下實在不宜聽。”

    楊堅擺了擺手?,道:“音樂生于人?心,隨物而變。所謂軍歌,是以建武揚德,掃敵勵兵。這曲子既然能如此鼓舞人?心,為何不能為我軍所用呢?更何況,朕曾在戰場上見過高長恭,他不同于齊朝中的奸佞小人?,是位值得尊敬的對手?。”

    見降將不再?多言,楊堅又?對太常寺卿道:“《入陣曲》應是捷后的凱歌,這也太

    短了些吧?”

    太常寺卿早已冷汗涔涔,見皇帝沒有不悅,心這才放下來。

    他扭頭看了眼萬寶。

    萬寶遂回奏道:“這曲武舞的旋律大部分已經?遺失了!

    楊堅遺憾道:“朕希望能找全。”

    隋開皇二十年(公?元600年)

    突厥達頭可汗再?次南下攻隋,楊堅派遣晉王楊廣出靈武道應戰。

    這一戰,隋軍追殺突厥百余里,達頭可汗徹底戰敗,突厥再?也無力南下襲擾中原。

    第二年春天,在鄴城一間?小酒肆中,兩名男子對飲閑談。

    “舊城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天子下令燒了。現在那地方叫靈芝,就剩些殘垣斷壁了!

    二十年前,楊堅平定了尉遲迥叛亂后,一把火燒了鄴宮,并將百姓悉數南遷四十五里,重新建了新城。

    “唉,燒了倒是干凈,以免新亭對泣!

    “干阿娘的病怎么樣了?”

    “我帶阿娘從蜀中來此,便是找馬先生看病的,只是她?這病,怕是馬先生也治不了了……”男子嘆了口氣,“不過,還是得感謝你的過所,要不然我們也到不了這里!

    “我本意是想……”

    “寶兒?,阿娘不會同意的。自從她?在綠竹院里砸了聽風,這么些年,我再?未見她?碰過琴弦!

    “伯牙破琴絕弦?”

    承道一怔,這么多年,他倒從未想過此節。

    “不管怎么說,我想見見干阿娘!比f寶又?道。

    在鄴城驛站,萬寶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干阿娘。

    她?已經?從印象里那個清秀貌美的娘子,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跪下行禮,依舊喚她?“干阿娘”。

    清操望見萬寶,顫顫地撫著他的頭,回了一句:“寶兒?!

    “您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清操笑?了笑?,“平凡且充實,每天都?有事情做,挺好的。”

    連年戰亂,即便蜀中也未得幸免,及至近年,局勢才漸漸平穩下來。

    是故萬寶以為清操的回答,不過是寒暄后的敷衍,直到承道取出一大摞書?籍,他才明白?干阿娘所言非虛。

    “這是我多年來整理的古代曲譜,我寫的關于樂理琴技的書?!鼻宀俳忉尩,“還有一些上古樂器的制作方法……我希望后人?能看到它們,華夏禮樂不能失傳。”

    萬寶聽完連連點頭,“新朝初創,天子正在重定雅樂,廣羅天下曲譜,制作上古樂器,干阿娘所贈,對我如寶似珍。只是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他瞥了眼承道,承道對他擺了擺手?,他卻依舊道:“我想請干阿娘到大興宮,給北征突厥的將士們奏一曲《蘭陵王入陣曲》。”

    不管承道說了多少次,老鄴城已經?燒沒了,母親仍舊固執地要回故地游春。

    承道無奈,只得雇了牛車,與寶兒?一起,載著清操北上。

    那座恢弘雄偉的鄴宮早已化?為焦土,連帶著旁邊的戚里,也成了一片廢墟。

    承道看著眼前的一切,憶起童年往事,不禁紅了眼睛。

    他擔心母親的身體,便偷偷朝清操的方向?看,發?現她?倒很平靜,只是靜靜地看,眼中也無淚水,這才稍稍放心。

    牛車行至漳水,清操忽然用沙啞的嗓音道:“慢一點!

    因?久無人?煙的緣故,河邊野草茂盛,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終有簇簇桃花涌入窗來,繁花似錦,迷了清操的眼睛。

    “漳水畔的桃花果然很美……”她?閉上眼睛,嗅著花香,聆著鳥鳴,嘴角綴上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

    車在一座殘敗的寺廟門口停了。

    承道伸出手?,攙扶著清操走下牛車。

    “北……什么寺?”他看著那折斷的匾額念道,“母親不是從不參佛嗎?”

    “是北宣寺。”清操淡聲道,“北宣寺的梅花是鄴城開得最早的花!

    因?是佛寺,院中大殿并未有明顯的損毀,但清操所說的梅園早已消失不見了。

    承道扶著清操來到天王殿前。

    承道剛想繞開,清操卻道:“進去看看。”

    饒是晴空朗日,殿內仍是又?昏又?暗,還有些發?霉的氣息。

    西面的墻壁上有一幅褪色掉皮的壁畫。

    承道細細分辨,才恍然頓悟。

    他轉頭望向?母親,陰影覆蓋了母親眼,卻擋不住滿面水痕所反射出的熒光。

    “阿娘……”他拉住清操的手?,“這是……”

    “這是楊子華所繪的蘭陵王入陣圖!鼻宀偻诋,緩緩答道。

    金鏞城下,白?馬銀鞍,身著明光鎧甲的少年將軍手?握鬼面,抬頭凝望著城頭守將——只是將軍清俊的臉龐,業已為歲月所斑駁。

    “楊畫師真好,終究沒聽他的……”清操淺淺一笑?,低回自語道。

    承道微異——這是兄兄過世之后,阿娘第一次主動提到他。

    而她?接下來的話更讓承道感到驚訝,她?說,想去義平陵看看。

    當年入葬以后,阿娘再?未去過一次。

    便是五叔做好碑銘,阿娘也不肯再?去。

    他偶然聽見二伯與五叔的對話,大概是二伯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阿娘,卻被五叔斷然拒絕。

    承道不知父母之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什么所謂的真相,只是年幼卻懂事的他,決定永遠不在母親面前提起兄兄。

    在去往義平的路上,承道鼓足了勇氣,試探著問清操:

    “阿娘,你為何厭憎兄兄?”

    清操不答,只虛瞇著雙目,望向?承道,“你的眼睛,果然越來越像他!

    到了陵園,只見枯草亂石,大墳皆有盜洞。

    承道還在四處查看,清操卻是徑直帶他們走到孝瓘墓前。

    墓上已滿是荒草,墓旁散落著陶片和被掘出來的墓磚。

    承道皺著眉頭,俯首掃凈了地上的一塊堅石。

    “夜臺長自寂,泉門無復明。

    獨有魚山樹,郁郁向?西傾。

    睹物令人?感,目極使魂驚。

    望碑遙墮淚,軾墓轉傷情。

    軒丘終見毀,千秋空建名。”④

    “這是五叔為兄兄所制的碑銘……沒想到已經?殘破至此了……”承道重重嘆了一口氣,“還真的是,軒丘終見毀,千秋空建名……”

    清操倒了一觴酒,輕輕灑在黃土中;又?倒了一觴酒,昂首飲下。

    她?聲音很輕,似對承道說,又?似在自語:

    “那年,從杏花林出來,我便遇到了馬嗣明。馬先生自燕州來,時常照拂你阿叔公?。阿叔公?早就把你兄兄用高門賄與他的財貨,放給百姓造煮坊的事告訴他了。他又?轉述給我,安慰我一切還有轉機。然而,行至綠竹院門前,見一襲白?衣的徐之范從內里出來,他身后的童子還端了酒壺和杯盞……馬先生重重嘆了口氣,我便知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原想陪他走完剩下的路,可他故意在案頭留了債券,又?親口承認一切皆他所為。以我對他的了解,又?怎不知他的用意?他是怕我如前次那般……以身相殉……”

    清操說著,早已泣不成聲,仿佛揭開了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

    她?跌坐在地,用手?抓著墳上的土,輕語呢喃道:“孝瓘……你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騙我一輩子啊……”

    承道和寶兒?俱是哽咽無聲,默然流淚。

    他們俯身去攙扶清操。

    清操轉過頭,對萬寶道:“我愿往大興城,演奏入陣曲。”

    大興城。

    清操暫居在高勱府上。

    高勱是河清王高岳之子,齊亡后降周。隋時,曾為隋文帝楊堅上《平陳五策》,官拜上開府。

    只不過前兩年,在洮州刺史任上生了病,遭到吐谷渾偷襲,并因?此獲罪,免去了所有官職。

    兒?子高

    士廉因?此躲去了終南山隱居,也是最近才考中文才甲科,補授治禮郎,又?回到朝廷任職。

    曾經?的故友絡繹來他府中道賀。

    高勱令女兒?帶著清操在后苑賞花,她?雖喚清操一聲“阿嫂”,實則比清操小上許多。

    遠處,有位娘子在朝高氏揮手?。

    高氏也笑?著對她?揮了揮手?,轉對清操道:“她?是周襄陽公?主的女兒?竇氏!

    “那便是宇文邕的外甥女了。”清操對高氏道,“我自己在廊上坐一坐,你去招呼客人?吧,不用顧忌我。”

    高氏會意點了點頭,向?前幾步迎了上去。

    不意有個剛會走路的小郎,歪歪扭扭地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高氏的腿。

    高氏低頭看他,白?膚漆目,甚是好看,遂瞇眼笑?道:“小郎君,是不是認錯阿娘了?”

    “二郎!”竇氏緊走幾步,一把抱起那孩子,轉向?高氏關切道:“你沒事吧?”

    高氏笑?著擺了擺手?,“一個剛會走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哪里就禁不住他一碰?”

    “你別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凡是都?是精心。”

    高氏點了點頭。

    竇氏說完,又?側臉看著兒?子,問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男是女呀?”

    “女!”二郎答道。

    竇氏解釋道:“你現在問他什么,他都?只會答最后一字。”

    遂把話調轉過來,又?問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女是男呀?”

    “女!”二郎又?答。

    兩位娘子同時露出驚訝之色。

    高氏掩唇笑?道:“若當真是女娃娃,嫁與你作媳婦可好?”

    二郎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高氏,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鄭重其事地點頭,并“嗯”了一聲。⑤

    在場圍觀的仆從侍女,無不發?笑?。

    就連坐在廊下的清操也跟著笑?了……

    五日之后,隋文帝在大興宮,為晉王楊廣舉行了盛大的接風宴。

    宴飲之前,治禮郎高孝廉引導清操候在東閣。

    萬寶走進來,指了指案上的古琴,對清操道:“這是陛下欽賜的上古名琴——繞梁!

    “老身謝過陛下!

    清操起身行了禮,而后緩坐琴邊,伸指輕撥琴弦——琴音如素秋孤雁,長鳴不絕。

    萬寶由衷贊道:“雖自聽風之后,您再?未碰過琴弦,琴藝卻絲毫不減當年!

    清操微微一笑?,“其實聽風之后,我在硤石山寺,還彈過一次琴。”

    萬寶微異。

    這時,謁者?宣召。

    清操在萬寶的扶持下,緩步走到大興宮的廊廡之下。

    她?端坐在那里,彈奏了一曲完整的《蘭陵王入陣曲》。

    廣場上的武士隨著這旋律,戴著鬼面糾糾起舞,恢弘磅礴,氣壯山河。

    “他已長眠于地下,而我則入了他的夢。如今大夢將醒,也當喚醒他的魂魄……”清操這般想著,“也許昔年薛榮宗說得不錯,他有兩個神魄,那永世不滅的是仁心,是義氣,是一股英雄的豪情,它起自遠古,奔向?未來,決然不會在這片土地上消散,而是一代又?一代的隨著華夏的血脈傳承下去……”

    (全文完)

    **

    結尾的話:

    這篇文從十六年前動筆,到去年寫完,中間?隔著我的整個青春。

    從最開始想改變歷史,給他們一個完美結局,到后來決定尊重歷史,是我自己成長的過程。

    由衷感激所有喜歡這篇文的寶寶們,無論?是十六年前(大多已經?回歸三次元),還是現在追更到結局的你們!

    如果它把你讀EMO了,只要想想我寫它的時候更EMO,是不是平衡點了?哈哈。

    后幾天還有幾篇番外,包括清操的滎陽舊事和蘭陵夫婦的甜虐日常。

    最后肯請大家點點預收:《來自侏羅紀的二狗蛋子》&《我再?北魏說雙簧》。

    人物番外

    番外1:阿那肱

    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

    蜀中。

    一匹又老又瘦的白馬躺在院中。

    少年跪在那馬身邊, 淚水淋漓而落。

    “承道,把重霜拉出去埋了吧……”

    承道回望,發覺母親也紅了眼?圈。

    “好。”他應承著, 把白馬放在車上,緩緩地往門?外推。

    院子里只剩清操一人。

    她望門?許久, 淚如洪水般涌出, 她不得不蹲在地上, 任憑往事在腦海中閃回——

    她戴著鬼面去?給重?霜下巴豆;

    她騎著重?霜從嵐山頂上一路沖到海灘;

    她在洛陽城頭望見?重?霜披著厚甲, 腿股仍是血跡斑斑;

    最后仍是重?霜馱著傷痕累累的她走出那片杏花林。

    她是在哭馬, 卻也不是。

    馬上的人影似已淡了,淡如一縷塵煙, 卻因老馬的亡故又變得清晰無比。

    抑或是他從未遠離。

    他就睡在她的心里,而她則活在他造的夢里。

    這夢中有承道, 有重?霜,獨獨沒有他,

    她思量,終有一日夢醒, 她能否再見?到他呢?

    他又在哪里呢?

    清操想起他說過的話,“以我?這些年的殺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她應了他,要?陪他永墮地獄。

    所以這些年,她不禮佛,不抄經,不行善, 不救人。

    柴扉一響,清操以為?承擔回來了, 卻見?一名污衣蓬頭的男子跌撲進來。

    此時,隋王楊堅廢周自立, 周柱國大將軍王謙遂在益州起兵。

    清操所住的地方離戰場不遠,不時會有些殘兵敗將進來劫掠,承道勸她把家搬到山上,她卻是不肯。

    清操見?那人一動未動,便也不再害怕,轉身往房中去?。

    卻聽那人低弱□□,道:“救……救命……”

    她不想救任何人的命,但?她還是走到那人的身邊。

    撥開蓬亂的頭發,露出一張熟人的臉。

    “高?——阿那肱,別來無恙!”清操故意提高?了那個“高?”字。

    阿那肱抬眼?見?是清操,竟也自嘲式的笑了。

    “我?不姓高?!彼J真?糾正道,“不要?把這惡心的姓氏放在我?名字前面!

    “我?聽說,后主賜予你高?姓時,你像條狗一般,跪在地上舔他的腳指頭!

    “凡復仇之人,須能忍常人所并不能忍。”阿那肱道,“我?當時雖對他感激涕零,可我?轉身便將他獻給了周武帝!

    “你的復仇成功了嗎?”

    “自然!卑⒛请诺靡獾卣f,“還記得那個阿禿跟高?洋說的話嗎?他恐怕萬萬不會想到,我?才是那個替天下百姓平滅暴齊的阿那瑰!”

    “你這么說,不過在聊以□□,你其實知道,齊國不是亡在你手里!鼻宀傩α诵Γ岸,甚至不希望齊國亡敗!

    “你胡說!”阿那肱齜了牙,“我?隱忍籌謀,在黑暗中踽踽而行。我?讓元猗猗去?挑撥蘭京;我?還讓她去?死?諫高?長?恭棄城;我?喬裝成楊愔嚇死?高?演;我?幫突厥和?周國找中山宮的老嫗;我?利用人脈與他們?互通消息,保護他們?在兩?都的細作;我?引誘高?緯沉迷酒色,大興土木,不理朝政;最后,我?還騙他殺了蘭陵,我?跟他說,死?的僅是高?長?恭的皮囊,而巫者可以馴化他的真?身!我?就這般誅滅暴齊,傾覆了他家天下!快哉!快哉!哈哈哈——”

    阿那肱大笑起來,笑著咳出一口口血沫。

    清操緊握雙拳,以致指骨發白,暴著青色的血管。

    “你一開始也許是為?了復仇!鼻宀倥阂种暰,“可后來,你不是。當你掌控了權力,爬上了高?位,你便不是你了。你喬裝楊仆射,不過為?了取得和?士開的信任;你與細作互通消息,不過為?了兩?頭下注,給自己留條后路;至于后主,他本就是酒/色之徒,又何須你的誘導?”

    “你對權勢的貪戀,使你忘記了初衷。你站在武將一邊,為?斛律將軍說好話;我?夫君對兩?曹的改革,你也統統照做。我?猜他若非參你吃空餉,你一定會把他送到淮南去?抵抗蠻人的進攻!

    “高?阿那肱,你享受著齊國的殘暴,或者說,你本就是暴齊的一員!”

    “不!我?不是!不是!不是……”

    他捂著胸前的傷口,但?地上已匯成血溪。

    “來日恩幸傳上,必有你的姓名,因為?你所作所為?,不為?蒼生,而只為?你自己!”

    清操望著他漸漸放空的雙目,又道:“我?之所以搬到蜀中,又住在這棧道的盡頭,就是想看看隆州刺史高?阿那肱的下場究竟如何。”

    番外2 曇獻

    我?本是山胡的王子。

    父母曾告訴我?,山胡是匈奴別種。祖先帶著我?們?從離石以西遷徙到云陽谷里。

    我?們?也開始種地養蠶,過上了和?塞外迥然不同的安穩生活。

    這里原屬魏地。

    后來高?歡和?宇文泰生生將魏國撕成兩?半,一人占據太?原,一人占據長?安,而我?們?則在他們?對峙的夾縫中,茍且存活了下來。

    然而,兇殘的齊人最終還是滅了我?的國。

    天保五年,高?洋率領齊軍兵分三路圍剿我?們?,他們?斬殺我?族人過萬,掠我?雜畜十余萬頭。

    自那時起,我?痛失家園,流離失所。

    我?飄零到齊地,饑寒交迫,幸而被一位好心人收養。

    他說,他叫阿那肱,在領軍府中作武衛。

    他常夸我?貌美。

    我?喚他阿兄,而他喚我?阿獻。

    彼時,我?還不解“獻”的真?正含義。

    我?只知道,若能聽從阿那肱的話,我?便可為?父母族人報仇。

    因為?他說,他亦與高?齊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照顧一個姐姐。

    那姐姐梳著辮發,臉上涂著花花綠綠的色彩,身上穿著五彩斑斕的衣服。

    可是她的腿沒了知覺。

    “叫我?猗猗吧!彼χ鴮ξ?說。

    “你的腿怎么了?”我?好奇地問她。

    “我?從金鳳臺上跳下來,摔的!

    我?沒見?過金鳳臺,但?我?聽說過,那是可以俯覽整個鄴城的地方。

    我?對她挑了挑大指,“你真?勇敢。”

    阿那肱讓我?趕著牛車,把她送到邊陲的一個小村中。

    我?們?在那村中住了幾天,迎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

    猗猗交給我?半股釵,讓我?交給那隊伍中最漂亮的女?子。

    那釵子很別致,像只青雀,可惜只有一半。

    我?問她,另外的那半呢?

    “我?留在高?陽王府了!彼恼f,“兩?股釵,我?都不想要?了,F在我?只想為?父兄報仇,我?只想為?自己報仇!”

    我?拿著半釵,暗自琢磨“最漂亮的女?子”,那須得漂亮成何種樣貌呢?

    我?沒想到,送親隊中僅有一名女?子。

    但?她的樣貌,的確堪得上“最漂亮”三個字,那便是放在整個山東,整個關西也堪得上了。

    女?子正坐在胡床上喝酪漿。

    她瞧見?我?,以為?我?也想喝漿,便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怯怯地走上去?。

    “給!彼淹脒f給我?,我?挺想喝的,不過不想誤了大事,遂從袖管中取出那股釵子,丟在她身上,轉身便跑。

    猗猗讓我?把他背到一段矮墻邊,點了支蠟燭,然后便對我?道:“回去?吧,沒有旁的事了。”

    “那你怎么回去?呢?”

    她笑著搖了搖頭,“不回去?了。”

    “要?么,浪跡天涯;要?么,永遠留在這里!

    我?望著她的眼?睛,透著一股向死?而生的決絕。

    我?自心底囑咐她,大仇得報,快意人生。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猗猗。

    我?只聽說,突厥撤了兵,肆州安然無恙,我?猜想,猗猗可能永遠留在那個無名小村中了吧……

    而我?,則繼續著自己的人生軌跡。

    阿那肱把我?送進了一間曲坊。

    曲坊毗鄰漳水,故名靖水。

    曲坊有兩?名主事,烏矮若干和?張大娘。

    阿那肱說,他們?都是周國細作,專在鄴城開設曲坊,收集消息。

    他將我?安插進來,一來為?了勾/引達官顯貴,二來為?了連媾周人,互通有無。

    以我?的姿色,很快成為?曲坊南樓的頭牌,得以接近更多的齊國官宦。

    其中官位最高?的,便是和?士開。

    和?士開每次來曲坊,都是先去?北樓,后來南樓。

    他喜歡聽我?給他彈胡琵琶,久而久之,他便允我?去?他府上彈。

    他說,其實他不喜歡男人,怎奈天子喜歡;

    我?心里想,其實我?也不喜歡男人,怎奈你喜歡。

    我?們?兩?個不喜歡男人的男人,就這么顛/鸞/倒/鳳,歡/愉整宿。

    有時,他把我?縛起來,用荊條狠狠的抽打;有時,他又讓我?把他縛起來,亦用荊條狠狠的抽打。

    他哭著大罵,說他厭棄我?,他想殺了我?。

    我?又何嘗不厭棄他,想殺了他呢?

    可諷刺的是,人們?都以為?我?是和?士開的人,便如人們?都以為?和?士開是天子的人一樣。

    所以,也許,我?們?厭恨厭棄的不是對方,而恰恰是我?們?自己。

    烏矮若干和?張大娘受命于不同的上峰,所以他們?面和?心不和?。

    烏矮收留了一對胡人兄妹,名叫阿埡和?阿脊。

    張大娘有個私生女?,名叫猞猁。

    我?為?了能在曲坊站穩腳跟,便在私下與猞猁私通。

    我?不喜歡她,卻也不討厭她,只是覺得她是個傻了吧唧,好糊弄的女?孩。

    那幾年,齊周的關系日益緊張。

    周國的細作都在急著找宇文護流落在齊地的老娘閻氏。

    誰若能找到她,那便可以平步青云了。

    有個叫癡巧的女?孩找到阿那肱,使了許多金,想讓他幫忙塞進晉陽宮里,搜尋閻氏的下落。

    阿那肱說,突厥汗王也遣人求他,只不過他們?想殺了那閻老婆子,挑起齊周大戰。但?那人只攀交情,不提錢。

    所以,阿那肱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幫助癡巧。

    時逢婁太?后生病,太?樂署組織了一隊龜茲樂團往晉陽宮。

    負責此事的協律郎姓萬,他妻子奇氏去?明女?庵找了慧色師太?參詳,畢竟太?原長?公主一直在那里修行,多少對太?后的脾性有些了解。

    阿那肱囑慧色師太?加上一句,“樂隊很好,只多一名譯者便更好了!

    又讓癡巧尾隨奇氏,見?她進入靖水酒肆唱曲,進而與奇氏用龜茲語攀談。

    后來,癡巧如愿進了晉陽宮,查出了閻氏的下落。

    可惜她也被齊人識破了身份。

    阿那肱害怕此事牽累到慧色師太?,卻也不敢與她太?明說,只是勸她外出云游,不要?留在明女?庵中了。

    他還遣殺手去?河陽將奇氏滅口,只是那殺手一去?未返,下落不明。

    聽到周國圍困洛陽的時候,我?心里著實開心。

    只不過有個少年驍勇的將軍,竟率五百騎突入周軍十萬軍中,將周國的防線撕破了一個口子。

    齊國保住了洛陽,周人潰不成軍。

    不幾日,幾乎所有周國細作都接到了關于少年將軍的命令。

    若能除去?最好,若不能除去?,至少不可任其留在朝堂。

    阿那肱跟我?說,那少年將軍是齊國文襄皇帝的四子高?長?恭,冊封蘭陵郡王,就是我?在邊陲小村中見?到的那個“最漂亮的女?人”。

    我?當時險些驚掉了下巴。

    阿那肱交給我?一張曲譜,說是一個周國細作從蘭陵王妃處竊的,讓我?把這曲子彈給和?士開聽。

    和?士開正好想要?挑撥勛貴與宗室的關系,遂將此曲編成武舞,在慶功宴上表演。

    后來,那洛陽細作又要?與阿那肱在靖水酒肆見?面。

    靖水酒肆已被查封了好久,后被抵押給北宣寺,烏矮若干以為?燈下黑,讓阿埡拿著銀子去?北宣寺把它重?新租了下來,專門?用作聯絡之所。

    好巧不巧,這事竟被微服出行的高?長?恭撞到了。

    他甚至帶人上了曲坊,準備觀察酒肆的情形。

    可笑那些得了必殺令的細作,竟無一人認出高?長?恭來——我?后來看了他們?手中所持的畫像,差點沒笑噴,他們?畫像上的高?長?恭,竟然戴著一副鬼面……

    幸好我?眼?力好,雖然時隔多年,且他當時男扮女?裝,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我?當機立斷,暗示烏矮若干馬上停止酒肆的會面。

    雖然盧見?樾沒有進酒肆,高?長?恭依舊起了疑,他起身徑直沖到了街上。

    烏矮若干知道酒肆保不住了,為?了切斷酒肆和?曲坊的聯系,遂放火燒了酒肆,當然也包括酒肆中阿埡。

    至于溺死?盧見?樾,阿那肱說,是他派人干的。

    他怕這人被擒了,供出他來。

    再者,他想讓盧見?樾幫他頂個鍋。

    蓋因當日在北宣寺遇到高?長?恭,當著他的面,被慧遠禪師喚了“阿初”,他怕高?長?恭想起孫子騫也曾在石窟寺中叫過這個名字,進而想到他便是突厥在齊國的內應,所以制了封假羊皮書,塞進了盧見?樾的衣衫。

    他在書中特意提到了閻氏之事,就是讓高?長?恭誤以為?盧見?樾才是突厥在齊國的內應。

    就在大家以為?這場風波即將過去?的時候,阿埡的妹妹瘋了。

    她常會提到那場大火,還有被火燒成炭的阿埡。

    張大娘勸烏矮若干趕緊處置了阿脊。

    可烏矮若干頗有些舍不得,只將她關起來。

    那晚,我?與猞猁快活后,我?就被和?士開接到府上去?了。

    豈料我?再回來時,曲坊已被領軍府查抄了。

    我?已無處可去?,只得去?找阿那肱。

    阿那肱把我?弄進般舟寺去?當和?尚,利用姿色引誘前來進香的宦門?女?眷,從而得到有用的消息。

    我?這才知道,其實,我?也不喜歡女?人。

    她們?,和?那些登上靖水曲坊南樓的郎君們?,竟然沒有半點不同。

    我?無論在上面,還是在下面,我?都不是我?,而是一件美觀且實用的什?物。

    那種感覺,是一種漫無天日的窒息感。

    唯一從夾縫中析進來的光,是猞猁。

    每當與那些女?人在僧寮中幽會時,我?都會格外想念猞猁。

    因為?她與他們?都不同。

    只可惜,她和?張大娘,一并被關進了領軍府。

    我?再次找到阿那肱,想讓他幫我?把猞猁救出來。

    阿那肱竟把天下至寶——佛牙交給我?。

    “把這佛牙獻給和?士開吧,他那么喜歡你,一定愿意幫助你。”

    和?士開既沒那么喜歡我?,也沒那么喜歡佛牙。

    他凝視著我?,質問道:“你這佛牙自哪里得的?”

    我?騙他說,偷的。

    他咧嘴笑了,“你若能讓河間王接受它,我?便幫你救出猞猁母女?!

    我?太?了解他的為?人了,并不是我?完成任務的獎勵,而是猞猁母女?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必須把她們?救出來。

    不過,我?還是得完成任務。

    我?透過常來般舟寺進香的河間王妾陳氏進獻了佛牙。

    實在沒想到這任務竟如此簡單,河間王聽聞,歡歡喜喜地收下了佛牙。

    和?士開也將猞猁母女?救了出來。

    她們?被放出來那日,我?正在應承一位高?貴的婦人。

    饒是我?見?過那么多高?門?女?眷,也未曾有一人有她那般奢華的裝扮。

    寺中傳言,她就是太?上皇后胡氏。

    我?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我?要?蕩滌環繞在我?周遭所有的濁氣,我?要?排云而上,一鳴驚人!

    仇恨無有一刻不似蛇蟻噬心,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終于看到一絲絲復仇的微茫。

    那晚,猞猁和?張大娘來找我?。

    猞猁已不是當初的猞猁了,她被人毒啞了,還沒了雙手。

    我?驚訝的問是不是領軍府干的時,張大娘嘆了口氣道:“是我?。”

    “她犯了錯,自然受到懲罰,她沒了聲音和?手,但?至少可以活著!睆埓竽锝忉尩。

    她又把靖水曲坊被查抄以及猞猁入獄的經過大略講了一下。

    “猞猁說,那個女?人,張四娘,她竟是蘭陵王妃鄭氏!

    我?實在無法想象,一個出身高?門?的貴女?,會愿意只身潛入曲坊打探情報?

    她不怕身敗名裂嗎?

    她不怕死?嗎?

    若她當真?不怕,我?倒真?有些敬佩她了。

    張大娘臨走時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可我?已經不想幫助他們?了。

    就在蘭陵王妃鄭氏登門?時的那一刻,我?決定不再幫助她們?了。

    我?出賣了她們?。

    因為?鄭氏想要?她們?的證詞,去?參和?士開通敵。

    那個一直虐待我?,凌/辱我?的人,那個深得帝后寵愛的人,充滿野心的我?,只想取代他的位置!

    太?上皇死?后,胡太?后更加肆無忌憚的寵愛我?了。

    她告訴我?一條密道,讓我?身著女?裝入宮,然后從這條密道穿行到太?后宮中。

    可我?沒想到,我?在那密道中著了清風教的道!

    我?到死?也沒搞明白清風教到底是什?么。

    那個誆騙我?吃下虺易毒的男人又是誰?

    他只說清風教是為?了搜集天下的情報而建立的。

    我?把這些年的經歷都如實告訴他們?了,獨獨隱下了族人被屠,還有關于阿那肱的一切。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我?一直沒有拿到解藥。

    我?每天過得很痛苦,不知哪一日就會毒發身亡了。

    因太?后與天子的關系愈加不穆,她便動了廢黜天子,另立瑯琊王的心思。

    朝中有很多人支持她,尤其是皇親宗室,但?這件事能不能成關鍵要?看手握重?兵的幾個人。

    一個是斛律光,一個是高?長?恭。

    彼時高?長?恭正在汾北打仗,沒有回來,不過有人說,瞧見?他兄弟高?孝珩和?高?延宗了,那么顯然,他是站在了天子的對面。

    至于斛律光,他在鄴下。

    他并不反對瑯琊王殺和?士開,但?他決不允許瑯琊王稱帝。

    因為?他的女?兒是當朝皇后。

    沒有斛律光的支持,太?后和?瑯琊王最終失敗了。

    我?知自己沒了倚靠,本想去?投靠阿那肱。

    就在我?無助時,我?以昭玄統的身份,去?到文襄皇后的葬禮做法事。

    阿那肱也代表天子前來祭祀。

    到了晚上,我?察覺到異常,便喬裝改扮想要?逃出去?,誰料我?甫一出門?,就撞到了阿那肱,他命人縛了我?的手。

    當看到他手中明晃晃的白刃向我?砍過來的時候,舊日往事重?上心頭。

    我?對他堅信不疑,愿意為?了他的一句話而付出生命,只是因為?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為?我?報仇。

    我?以為?他與我?的目標是一致的。

    然而到頭來,我?卻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現在,我?終于體會到自己名字真?正的含義了。

    阿獻……

    阿獻……

    “鬳”,“犬”為?獻。

    鬳是古代的炊具。

    而犬則是放在炊具中的進獻之物。

    古人烹煮食物以祭祀先祖神明。

    歸根結底,我?就是一只呈在盤子里,被他送與達官貴人的“狗”……

    ……

    ……

    番外三清操

    我?出身滎陽鄭氏。

    祖父從雅曲《清角》之操中取了兩?個字,我?便被喚作“清操”了。

    他說,他希望我?成為?一位性情高?潔,為?人雅正的大家閨秀。

    我?明白他為?何對清操有此執念。

    因祖上不潔的官聲,他才愈加珍惜羽毛。

    在這樣的教育下,鄭氏一族的孩子都很貞廉自守,不愿與這世道同流合污。

    只是人總會變。

    祖父說,姑母自與趙郡公婚后,便似換了一個人。

    “趙郡公不簡單!弊娓冈鴮媚刚f。

    “何以見?得?”姑母并不這樣認為?,“殿下那樣的身份,連親生母親都不得見?。他自請去?監修長?城,就是為?了避開朝中的禍亂!

    “若他自己有野心,留在朝中,勸諫君王,施行仁政,倒也是賢臣?伤约憾愕眠h遠的,卻任你游走于權貴之間,我?便以為?不妥了!

    “他膽小,本就與我?不同!彼龂@了口氣道,“而且我?圣賢書讀得少,心中也沒有什?么國家百姓。在這亂世當中,我?只希望鄭氏顯達,族人獲益,這里才是我?的根基。阿耶,你那套‘以天下為?己任’的儒法過時咯!”

    祖父搖頭嘆了口氣,“艷度,是我?沒有教好你!

    姑母輕嗤地笑了一下。

    每逢佳節,高?門?之間總有些親戚往來。

    博陵崔氏與滎陽鄭門?素有姻親,崔氏族長?帶著子弟們?來到鄭氏塢堡。

    崔家小郎長?相清俊,談吐不俗,長?輩們?都紛紛夸贊。

    他卻自謙道:“崔玄才智疏淺,怎堪大人謬贊?”

    我?聽見?阿叔私下里跟阿翁建議,“若與崔家定下姻親,豈非美談?”

    阿翁捻了捻胡子,“我?怕你阿姐跟我?鬧啊……”

    “難道父親也信那阿禿師的話?也覺得清操有王妃之命?”

    我?這才知道,他們?想要?為?我?與崔玄定親。

    阿翁冷聲一笑,“那你也太?小瞧他們?的野心了。艷度前幾日回來說,想等清操再大一點,帶她去?下都待詔呢!”

    我?聽到這句,禁不住瑟瑟發抖,誰不知道當今天子色令智昏,荒唐至極!

    “這……這怎么能行呢?”阿叔是大驚,且同我?想到一處去?,“誰不知道至尊……”

    阿翁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阿叔卻仍道:“清操是阿兄僅存的血脈,父親更是悉心教養,水佩風裳,不可落于泥淖……”

    次日,阿翁在塢堡宴請賓客,命我?在簾后撫琴。

    他看了看在座的幾名后生,道:“今日諸位可在此咨疑互難,辨理明心!

    我?明白,阿翁這是要?在家中舉行一場清談辯論,為?我?挑選年輕的才俊……

    只聽阿翁首先豎義,便是提個辯論的靶子。

    “諸君就辨一辨這‘義利’二字吧!

    一位族兄首先站起來,道:“子曰: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趨利避害,這便是人的天性,但?不能不講道!

    阿翁點了點頭,問道:“那又何為?道呢?”

    那位族兄愣了一下,似乎回答不上來了。

    此時,崔玄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對阿翁行了禮,然后開口道:“凡夫多好利有欲,道,便是控制欲望,潔凈內心,正所謂‘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對士人而言,應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里的‘道’便是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他這一番話,說得阿翁連連點頭,捋著胡子笑問他道:“你身為?士人,做得到嗎?”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只要?不爭,便可以做到!

    我?也不禁抬頭,隔著簾子多看了他幾眼?。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圓領儒衫,頭戴幘巾,手中拿著麈尾,顯得瀟灑俊逸,頗有竹林風采。

    那日,他們?又辨了養生和?玄理,品評了漢末幾位名士,清談結束時,他朝著我?的方向望,并問阿翁道:“簾后琴聲動人,不知是哪位音律大家?”

    阿翁和?藹地笑了笑,回答道:“哪里是什?么音律大家,是我?的孫女?!”

    此后,隔一段時間,崔玄都會來鄭氏塢堡拜望阿翁。

    阿嬸李氏是崔玄的姨媽。

    他大概也是聽阿嬸說,我?愛飲蘄春茶,每次來竟都會帶上一些。

    轉眼?過了半年,眼?見?夏日將盡,姑母給阿翁修書,說天子即將大選高?門?女?子入宮為?妃,她想帶我?去?試試。

    阿翁把這封信拿給我?看,問我?道:“你愿意進宮嗎?”

    我?趕緊搖了搖頭。

    “那就趕緊定下一門?親事吧!

    我?又搖頭,“我?不想結親,我?想一輩子陪著阿翁!”

    阿翁摸了摸我?的頭,笑道:“我?老了,還有多少時日啊……可你還有一輩子吶!”

    阿翁雖然嘴上這樣說,卻似乎并未給我?張羅婚事,我?猜想是姑母在阻攔。

    因為?阿翁與我?談話沒多久,姑母就給我?寫信說,她過幾日要?回家省親。

    彼時崔玄又來了塢堡,依舊帶著蘄春茶。

    阿嬸把茶交給我?時說,崔家正在尋媒,然后她一臉八卦的問我?,對崔玄的印象如何。

    “文采斐然,頗有見?地!蔽?如實回答。

    “你當與阿翁去?說。”她慫恿我?。

    “可是……”我?總覺得差些什?么——我?甚至都沒看清他的臉,都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那天傍晚,我?路過池苑,正遇到他在跟一名隨從發脾氣。

    隨從也不知說了句什?么,只聽崔玄大聲斥道:“崔家莊園的地上蟲子都抓不過來,哪里有人手去?管旁的?”

    “此乃天子御令,大族不僅要?埋自己的蟲子,公田的蟲子也要?幫著埋。”

    我?聽說今夏大旱,古諺說大旱起蝗災,果是如此。

    據說最好的治蝗辦法就是根據幼蝗的來路,預掘深溝,在溝中每隔一丈挖一坑,眾人敲鑼打鼓,使幼蝗驚恐跳入溝中,然后眾人協力趕緊填埋。

    但?此法需要?許多人手。

    是故,天子下令,蔭蔽了大量人口的高?門?豪族,除了清理自家田里的蝗蟲,也要?幫助受了公田的農民一起除蝗。

    “公田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道理!

    “可若是不管……隔壁幾個村落就要?挨餓了……餓極了他們?會來咱們?這里搶糧食的!”

    “到時候正好收了他們?的地,把他們?庇護起來!贝扌荒蜔┑財[了擺手,“這些機巧你不懂,你只管把家中人口少報一些,別家都瞞報,也不差咱們?一家。到時候縣里查下來,使一些錢便是了!

    崔玄的這番話,我?全聽明白了。

    很多高?門?豪族正是靠著天災戰禍,來兼并土地,擴充人口的。

    我?只覺心中一涼,這人前些日辨理時說的那些話,與他今日的作為?可謂大相徑庭。

    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道理他都懂,只是不去?做罷了。

    所以義利之辯,辨了近千年,真?落在現實中,竟顯得那般虛無縹緲了……

    過了幾日,姑母果然回來了,當著我?的面與阿翁起了爭執。

    “高?門?聯姻,是古來的傳統,我?并不同意把清操嫁入皇室,我?怕再造出一個你來!”

    “阿耶說得是什?么話?沒有我?在暗中使勁,族中兄弟可有前程?”姑母臉氣得漲紅,“阿耶可知,天子在考慮廢黜滎陽郡制,劃并入成皋!”

    阿翁聞之,也是愣了。

    滎陽鄭氏,幾百年的大族,竟連郡望都保不住了?

    “安定胡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他們?早就攀附皇親貴胄去?了!現在品評人才,既不看出身,也不看才干,只看朝中有沒有人愿意幫你!”

    她這番話似乎說醒了阿翁。

    但?阿翁還有些不忍心,他望向我?,問道:“清操,你想去?下都嗎?”

    出乎他的意料,我?點了點頭。

    姑母將我?好一陣夸獎,而事實是,我?只是不想按阿翁的意思嫁給崔玄,當然,我?也不想按姑母的意思成為?當今天子的妃嬪。

    我?只想掌握自己的命運。

    姑母帶著我?從滎陽一路北上,行到硤石山時,遇到大雪,姑母決定暫住寺中,等雪融了再走。

    我?沒想到會在硤石山寺的款月臺上,再次碰到孝瓘。

    那晚的月色和?他,恰如我?的琴聲與他的嘯聲,相得益彰。

    雖此前見?過他數次,但?也不過是童年玩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石子落止水,會暈出許多漣漪;而他入春心,會暈出許多心漪……

    姑母很快洞穿了我?的心思,她說,“四郎得罪了至尊,聽聞他的名字都被改了——奪其玉部,‘長?恭’而自省,這樣的人,我?們?應該遠離!

    “他出了什?么事?”我?好奇又不安地問道。

    姑母搖了搖頭,并不知詳情。

    可怎么遠離呢?

    無論是鄴城還是下都,閨閣中都在議論,文襄四皇子年紀雖輕,卻最是英勇無畏,他隨斛律軍一舉剿滅賊戍。

    “聽說他把宇文憲打得滿臉是血!卑⒎独L聲繪色地講述著,仿佛她在旁邊親眼?所見?一般。

    我?笑著聽她講。

    “我?還聽聞,斛律武都在與皇子對射時擅用銳矢,險些釀成大禍,四皇子雖受了傷,卻還是幫他瞞下!

    我?便確定,他是值得我?喜歡的人。

    明月夜前,我?可用琴聲記下很多人;

    明月夜后,我?的琴聲唯記他一人爾。

    仿佛在這絕望的現實中,看到一點微弱的光。

    他沒有錦心繡腹,更沒有名士們?文采炳煥,但?他所作所為?卻是對義利之辯最好的注釋。

    于是,我?決定送他一袋療傷的梔子。

    蘭陵夫妻

    天保十年(559年), 塞上。

    惠琳把木桿同?意交換人質的消息告訴清操時,她正坐在一棵將死的胡楊樹下發呆,聽到這個消息之后, 她那多日被陰霾籠罩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縷陽光。

    她伏跪在地上, 給惠琳行了稽首大禮。

    “貧僧不敢當?此大禮啊……”惠琳伸出雙手, 將她扶攙起來?。

    交還人質的地點定在惡池。

    庫頭騎在馬上, 馬后拴著白鴻, 白鴻蹦蹦跳跳的, 像只快樂的鳥兒。

    只是到了?惡池,她才安靜下來?。

    她望著對面找尋了?半天, 也未見到父汗的身影,只有小可汗大邏便, 坐在一輛馬車上,向她緩緩駛來?。

    惠琳帶著喬作男裝的清操,緊緊跟隨在庫頭身后。

    庫頭揮了?揮手里的馬鞭,示意手下解開白鴻的繩索, 而他的手下都?搭起了?弓弩,瞄準了?白鴻。

    大邏便也對士卒擺了?擺手,他們從馬車上抬下一張對折的破氈,四?人各持一角,徑直往惡池方向走,他們那?邊的弓弩手也做了?同?樣的準備。

    白鴻走到了?惡池邊上, 那?張氈子也被安置在惡池的冰面上。

    庫頭吹了?一聲口哨,幾?名士卒小跑著上了?冰面, 伸手薅起氈子便要走。

    誰料那?氈子又糟又爛,他們這一用力, 竟被扯作兩半,里面的人滾出來?,重重摔在冰面上。

    清操遠遠望見,心?中?陡然一痛。

    她抬頭看了?眼惠琳,惠琳輕呼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此時白鴻已快走到大邏便身邊了?,庫頭有些急了?,他大罵了?一聲,催馬向前;他身后的弓弩手也都?隨他往前移了?一段距離。

    士卒們趕忙拽起那?人的胳膊和腿,合力將他抬出了?惡池。

    “惠琳,你過來?看看。”庫頭招呼著惠琳。

    惠琳向前幾?步,清操也跟著走上前去。

    “是他嗎?”庫頭指著平放在地上的人問。

    那?人的身上只裹了?件薄薄的單衣,衣衫全是血漬,且有深有淺,顯然不是一時所?傷。透過撕裂的創口,依稀可見綻露外翻的血肉,應是被鞭子抽打所?致。

    干枯的長發黏連成團,亂蓬蓬的糊在臉上,加之面部的挫傷,已然面目全非,不似人樣。

    惠琳回?頭看了?眼清操,見她呆愣愣地杵在那?兒,眼眶和鼻尖都?是紅紅的,趕忙提醒道:“你去給他擦擦臉,好讓大汗看清楚。”

    清操往前走了?兩步,只覺得小腿發軟,但她仍舊連聲應著,跌跪在那?人身旁。

    她用手指撥開亂發,再拿袖口去蹭他臉上的污血。

    忽聽身后的庫頭說了?一句突厥語,緊接著惠琳翻譯道,“大汗問,他還有氣嗎?”

    這何嘗不是清操最想知道的呢?

    可她在這擦了?半天,就是不敢把手指湊近他的鼻息。

    庫頭見她不應聲,索性用蹩腳的夏言追問了?一句,

    “活的?死的?”

    清操沒辦法了?,她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往他鼻孔邊湊去……

    那?毫無溫度的指尖,終于在鼻孔處感受到一縷微弱的氣流,恰似飄蕩在風中?的蛛絲……

    銜在眼眶中?的淚珠終于“啪”地落在地上,她的心?也跟著落了?地。

    “還活著!大汗,他還活著!”她對自己?說,也對庫頭說。

    “好!”庫頭聽懂了?關鍵的字眼,吩咐左右道,“把他給我抬回?營去!”

    一行回?營之后,那?名醫者卻不急著救治。

    他們把孝瓘放在一堆篝火旁邊,醫者穿著氈襖,手執狼旗,又跳又唱,應是在作法。

    清操在旁,看在眼里,急在心?頭。

    “他這樣如何療傷?”

    惠琳輕嘆口氣,“在突厥營中?,醫者與巫祝多是一人,他們認為?必須先治魂魄,再療肉身,功效才能最大!

    “可這樣會耽誤救治的!”

    “死于戰者,是突厥人的榮耀,他們把性命看得很輕!

    好容易熬到儀式結束,巫醫終于同?意把人抬進氈帳了?。

    惠琳舉薦清操去打下手,庫頭立馬應允。

    氈帳之內,僅燃一豆燈。

    巫醫用鐵鉗速速剪了?衣衫。

    但布帛已與傷口粘在一起了?,根本剪不下來?。

    巫醫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伸出大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扯,布帛連著皮肉被扯了?下來?,孝瓘的身體隨之劇烈一顫,發出一聲悶悶的低吟。

    清操本在給刀片過火,聞聲趕忙奔到床前。

    她也不會說突厥語,只焦急地對那?巫醫連連擺手。

    巫醫哪里肯聽,他推開清操,照舊去扯衣裳,邊扯邊用夏言一個字一個字蹦道:“在這里——統阿——不怕疼——”

    庫頭一直在催促齊國,他想把孝瓘趕緊甩出去,以免他死在自己?手上。

    清操自然也希望盡早回?去,她偷偷寫了?兩封信,請惠琳夾帶進與齊國的文書中?,一封是給李阿范,一封是給大兄孝瑜的。

    至于孝瓘,他才醒轉,就說出一句“以為?可以安心?離去,不料還有這么多羈絆……”,便知他并無生戀了?。

    除了?喂藥喂飯,清操常在他耳邊,與他輕聲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來?塞外,沒想到景色這么美……這里有如環的小溪,小溪流淌過翡翠一般的草原,草原上的野花五彩斑斕……”

    時值冬季,青草早已萎爛,死寂的草原竟被她描繪成了?人間仙境。

    “你知道嗎?軍營門口的那?棵胡楊沒有死,它明明抽了?新芽,我卻沒看見。人們都?說胡楊是不死樹,果然如此……”

    門口的胡楊已死了?千年,便是沐浴甘霖,也難得復生,清操卻把它說成老?樹發芽,枯木逢春。

    ……

    不知是不是她精誠所?至,總之金石為?開了?。

    她看到他緩開的眼縫,露出久已不見的清眸,歡喜涌上來?化作漣漣淚珠。

    他開口卻問她:“為?何要救我?”

    是,她喜歡他,貪戀他的美貌,但這并不足以讓她豁出性命來?到這里。

    在這亂世之中?,愿意舍棄生命,護城護民?的人并不多。

    他既愿為?眾人抱薪,她便愿為?他遮蔽風雪。

    她如實告訴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十月,終于盼來?了?好消息,斛律光親自率隊伍,迎回?文襄四?皇子。

    他的傷已好了?大半,只不過人是木訥的,總望著穹廬的頂子發呆。

    就連清操把他們要回?家的消息告訴他時,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之情,只是淡淡回?她一句:“好!

    回?到斛律營中?,斛律光特意在肆州找了?最好的折傷醫繼續為?他治療。

    可他的病似乎并不全在身上。

    “殿下!彼厗舅,邊在他眼前擺擺手。

    孝瓘的目光從她的手,緩緩轉落到她身上,問道:“怎了??”

    “我今天在軍中?聽了?個笑話,講與你聽?”

    孝瓘沒有說話。

    “從前有個人,家有獨子,又傻又憨。便請了?個老?師教他。老?師聽說這孩子不太聰明,就從最簡單的開始,‘一’,‘二’,‘三’……”

    清操邊說,邊伸著指頭比劃。

    “孩子學?會后,把筆一扔,道:‘阿耶,我全學?會了?!’后來?……”她發現孝瓘的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便又提高?了?聲音,“這孩子寫請帖,碰到個姓‘萬’的名字,然后他就寫了?一天!你猜猜為?什?么?”

    “講完了??”

    “沒有,你猜猜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碰到姓‘萬’的名字,那?孩子會寫一天?”

    “啊?哦……”孝瓘頓了?頓,“不知道!

    “因為?……”清操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因為?他一邊寫,一邊罵,半天才寫了?五百畫,姓什?么不好,偏偏姓萬!”

    “哈,哈,哈……”清操尷尬地笑完三聲,“不好笑嗎?”

    孝瓘皺了?皺眉,道:“沒聽懂!

    ……

    “好吧……”清操撓了?撓頭,“我還有一個笑話,特別好笑!

    “有個將軍打了?敗仗,眼看就要被敵人抓住了?。這時,突然狂風呼嘯,從天上降下一位神君,手舉大槊,把敵人殺得片甲不留!”

    清操邊說,邊瞥著孝瓘,因這故事里有將軍、戰場,似乎他還提了?些興趣。

    “將軍可高?興壞了?,轉身就給神君磕頭,又問神君姓名。神君回?答道,‘吾乃靶神,前來?報恩’。將軍奇怪地問,‘我一凡夫俗子何曾有恩于上神’。神君答道,‘謝謝你在練武場上,從來?不射我一箭!’”

    清操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清操再次尷尬地笑完三聲,“不好笑嗎?”

    孝瓘搖頭道:“身為?將軍,武功廢弛,有何好笑?”

    “啊,這……”清操頓感無語,“你是不是不太理解笑話?”

    “只是不覺得好笑!毙彽。

    清操失望地撅了?撅嘴。

    “那?你講個好笑的?”

    孝瓘輕輕扯了?扯嘴角,“我自己?就像個笑話,最是好笑……”

    “行了?,行了?!鼻宀仝s緊阻止他繼續講下去。

    **

    皇建二年 561年綠竹院

    從那?晚大兄帶走阿那?肱起,孝瓘和清操就再未離開過綠竹院

    大兄留下的侍衛表面上是護衛孝瓘的安全,實則為?了?截斷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系。

    他們倆就這樣被困在綠竹院內,只得見頭頂一方天空。

    直至孝昭皇帝臨終顧托,孝瓘才被兩名侍從接去了?崇德殿。

    待他回?來?時,卻又受了?杖責。

    他此前所?受的箭傷,因在靜湖浸了?水,一度化膿感染,近幾?日才見些好,這下恐又要嚴重了?。

    那?晚,孝昭皇帝崩世。

    孝瓘匍在榻上,整宿沒有合眼。

    未及清晨,他便起了?高?熱。

    當?時,大兄留下的侍衛已經撤走,清操讓綠竹院中?的侍從去請大夫,他出去不多時,便回?來?稟告道:“皇太弟下令禁軍封鎖了?晉陽宮內外,凡違令者,格殺勿論!

    “我沒大事。”孝瓘半欠起身,對清操說,“不要再派人出去了?!

    清操只好吩咐侍從取來?所?剩不多的傷藥。

    她站在床邊,用藥板從罐里蒯出一小坨,擎在半空,然后把藥罐放在榻邊的小幾?上,自己?則坐在孝瓘身旁,伸手撩開他背上的寢衣。

    映入眼簾的是幾?處新愈的箭傷,并未見杖刑的傷痕。

    清操心?頭竟是一喜,“你是不是裝的?其實陛下沒有真打?”

    孝瓘被她的腦回?路驚到,勉力回?頭看了?她一眼,“九叔和大兄都?在那?兒看著……怎么可能假打?”

    “那?傷呢?”清操攤開手,“背上沒傷!”

    孝瓘的手指扣在褲邊上,臉本就因高?燒而發燙,此時更加燙了?。

    他也不敢回?頭,只悄生生地往下拽了?拽,又往上拽了?拽,最終道:“要不你喚個人進來?吧?”

    清操以為?他是信不過自己?的手法,便道:“好,我去喚個人。”

    她出了?門,正碰到婢女舉扇,遂問:“你會上藥嗎?”

    舉扇點頭道:“奴婢學?過一些。”

    “那?你去幫殿下上藥吧!

    舉扇應聲稱諾,然后走進了?琢磨居。

    孝瓘聽到腳步聲響,回?頭一看,見是一名婢女,盈盈施禮后道:“王妃命婢子來?給殿下涂藥。”

    孝瓘無奈扯了?扯嘴角,道:“你不合適,去幫我尋一位中?官吧!

    舉扇回?道:“中?官盡被召入禁宮了?,說是要幫忙戍值!

    孝瓘明白此舉是怕后宮生變,只得道:“你幫我把罐子和藥板拿過來?便好。”

    舉扇從幾?上取了?兩樣交到孝瓘手中?,然后墊步退了?出去。

    清操本在廊下看藥,見舉扇下來?,以為?涂過藥了?,便端著藥碗進了?屋。

    她見孝瓘正在側著身子,擺弄褲褶——她以為?他想要撒尿,忙把墻邊的尿桶往他床邊踢了?踢。

    “用……用我幫你嗎?”清操離他尚有一段距離,中?間隔著一個尿桶,場面甚為?尷尬。

    孝瓘聞聲,立馬停了?手上的動作,他瞥見身邊臭烘烘的尿桶,不禁蹙眉道:“我沒想……”

    “哦……其實……你不用不好意思……”清操長吁一口氣,“我們畢竟是夫妻……旁人不會說閑話……”

    她說完這話,低頭望見孝瓘的褲上洇了?一小片血跡。

    “咦?你這……”

    那?位置和形狀,讓她一下想到了?月信,禁不住笑出了?聲。

    孝瓘剛自己?弄了?半天,不但沒有涂到,反而牽累了?傷口,見她竟仍能笑出聲來?,不禁有些氣惱。

    他舉著藥板,對清操道:“既為?夫妻,還是煩勞娘子幫幫忙……”

    清操有些驚訝,“舉扇沒幫你涂好嗎?”

    “沒讓她涂!

    “為?何?”

    “位置不合適。”

    “到底傷哪里了??”

    孝瓘一咬牙,指了?下屁股。

    清操舉著藥板怔住了?。

    原來?,他所?受的并非脊杖,而是臀杖……

    既然剛把話說得那?般圓滿,她也不好拒絕——更何況縱觀整個院內,似也無人比她更合適做這件事……

    “陛下念我背上有傷,所?以……”孝瓘試圖解釋,但他只覺褲子一松,便忙住了?口。

    她正捏起褲子的一個點,試探著往下拉一點。

    “疼嗎?”她問。

    孝瓘閉著眼睛,咬了?咬牙——

    倒不甚疼,只覺得火燒一般的——無論臀股,還是臉……

    清操用沾水的絹巾一點點擦凈污血,可有個地方她擦了?半天,擦到絹巾都?沒了?水分也還是不凈,遂嘟囔了?句“怎么回?事……”。

    孝瓘見她起身又要去給巾子浸水,只得在她身后小聲道:“咳……那?個……家家說……好像……我那?個……股上有塊青記……”

    他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

    但他說完,兩人便都?紅了?臉。

    清操輕“哦”了?一聲,便把巾子丟在盆中?了?。

    她低著頭,拿起藥板,坐在床沿。

    又如前次那?般,捏起褲子的一個點,往下拉了?拉。

    她涂得很仔細,清涼的藥膏漸漸抑制了?臀股的灼燒;

    孝瓘的臉上卻覺愈發滾燙了?……

    好在那?藥膏本就所?剩不多,她很快便涂完了?。

    她把褲子重新拉回?去,支吾問道:“好……好些了?嗎?”

    孝瓘趴在那?兒,臉別向床內側,含混答道:“好……好點……”

    “你這藥記得喝了?……”她指了?指剛才拿上來?的藥汁。

    “嗯!

    “那?我先……出去涼快一下,怎么今日炭火格外旺……”

    她說完,疾步走出了?琢磨居。

    孝瓘這才回?過臉來?,他望了?望炭盆,果然那?火燒得紅艷艷的,難怪他也覺得熱了?……

    是夜,下了?很大的雪。

    炭火燒燼了?,琢磨居便涼起來?。

    早晨,清操再進來?,只覺屋內如地窖一般陰寒刺骨,幾?上未飲的藥汁竟然結了?層薄冰。

    清操湊到孝瓘榻邊,見他把被子裹得嚴嚴的,伸指推了?推他,又喚了?聲“四?郎”。

    他露出臉來?,顴骨上染了?潮紅,眸子清潤猶如水洗,對著清操虛弱一笑。

    清操把手指移到他的額上,只覺得觸手滾燙。

    “你感覺怎么樣?”清操皺著眉問。

    他瑟縮著,牙齒打顫,“只是覺得有些冷!

    “綠竹院的炭火燒完了?,我讓舉扇去要了?……”

    孝瓘點了?點頭。

    二人正說話間,侍從拿了?河南王府長史的名帖進來?。

    孝瓘想要起身,卻被清操按了?,“我把他帶來?這里說話吧!

    長史進了?琢磨居,行罷禮道:“河南王讓我過來?探望殿下,殿下今日好些了?嗎?”

    “請大兄放心?,我沒有大礙!

    長史笑了?笑,又道:“河南王想讓殿下參加明日新皇的繼位大典,不知殿下的身體能否成行……”

    清操一時無措——以他現在的身體,哪里能夠成行?

    “他恐怕連下地……都?有些困難……”清操窘然一笑。

    “河南王說可以找人攙著!遍L史答道,“殿下自己?只需走上大明殿的臺階即可!

    他轉向孝瓘,問道:“殿下以為?呢?”

    孝瓘如何不懂大兄的意思?

    他現在新帝眼中?,是舊朝的臣子,他做錯了?事,自當?俯首,自當?稱臣,他便是爬,也要爬去新帝的登基大典,稱上一聲“吾皇萬歲!

    他轉頭看了?看一臉焦憂之色的清操,然后緩聲對長史答道:“便依大兄的意思!

    雪后寒氣尤盛。

    那?晚,清操命人把自己?房中?的炭拿到琢磨居,她自己?又抱了?一床被子過來?。

    孝瓘趴伏在床榻上,問她道:“哪里來?的炭?”

    “我前幾?日都?在你這里,便沒有燒炭,如今院中?也僅剩下這些了?。”她說著,把那?床新被蓋在孝瓘原有的被子上。

    然后,轉身欲走。

    “清操,你把炭火挪到這里,你自己?多冷啊……你愿意留在這里嗎?”他怕她害羞不允,又補充道,“陪我聊聊天!

    清操點了?點頭。

    她把窗下的邊榻收拾出來?,放了?被褥。

    這回?,他們中?間隔了?炭火盆,只覺得暖融融的。

    孝瓘并沒有跟她聊多久的天,他幾?乎是在清操剛躺下的時候,就發出了?淺淺的呼聲。

    清操再叫他,他卻不應了?。

    以至于清操有些害怕,她從被窩里爬出來?,踏拉著鞋走到他床邊,試了?試他的鼻息。

    他重又睜開眼,撥開她的指尖,問她:“怎么了??”

    清操不好意思的笑笑,反嗔他道:“你天天在床上,竟似好多天沒睡覺似的……”

    “我剛睡著了?嗎?”他問道——他的確許多天夜不能寐了?,即便發著高?燒,神智混沌,他也陷在夢魘中?,眼前盡是血紅的手指,黃金的眼球,高?殷扭曲的臉,還有九叔臨別時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然而剛剛,眼前什?么都?沒有。

    “睡著了?!鼻宀巽@回?自己?的被窩,“繼續睡吧!

    仿若躺在云絮間,東隅日出,陽光傾落,這一覺他睡得很舒服。

    若非他睡得很舒服,他也著實沒有力氣站起來?,穿上那?一身繁縟的朝服,然后強忍劇痛一步步走向晉陽宮。

    孝瑜準允尉相愿來?攙扶他。

    尉相愿只扶他到宮門口,他便掙開了?他的手。

    “我好歹……得像個人樣!彼f。

    尉相愿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竭力把背挺直,他走得最是端正,的確像個人。

    登基大典結束,尉相愿用牛車把孝瓘送回?了?綠竹院。

    清操看著業已昏迷的孝瓘,不禁心?中?害怕。

    “殿下硬撐了?整整一天,剛至宮門便昏了?過去,河南王讓我們用牛車把他送回?來?!蔽鞠嘣刚f著又指了?指身后的太醫,“快讓太醫給殿下瞧瞧。”

    回?到琢磨居,侍從將他的朝服層層褪了?。

    清操摸著最里面的單衣已同?水洗一般了?,又讓他們用新衫替了?。

    太醫看過他的傷,開了?方劑和敷藥,說了?一些醫囑,便告辭了?。

    到了?晚上,孝瓘終于醒了?,清操端著一碗白粥道:“只有粥,沒有菱芰!

    他彎了?彎眉目,吃下去整整一碗。

    清操正要回?房,他卻啞著嗓子叫住她,“炭火送來?了?嗎?”

    “長秋寺剛著人送來?了?新炭。”

    “那?便好。”他口中?這般說,心?中?卻隱有一絲沒來?由?的失落。

    **

    河清四?年(565年),青州嵐院

    孝瓘自那?日拼盡全力,見到清操之后,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馬嗣明來?診了?脈,命人取來?九針,刺其大穴。

    又拿出小刀過火之后,破開了?孝瓘腕上的肌膚。

    他用砭石自上而下的刮按,只見一股污血從創口處緩緩溢出。

    他如此按了?半個時辰,直到血色變得鮮紅,他才用布帛纏好傷口。

    清操在旁觀看,心?下惴惴不安。

    馬嗣明轉頭望了?望清操,解釋道:“殿下雖已服下解藥,不會再生新毒,但兩次發作的舊毒已在體內存積了?許多,若清理不凈,恐怕會有性命之虞。”

    “先生剛剛已將淤毒排出了??”

    馬嗣明長嘆口氣,“針石僅能清理肌膚之下,對存于臟腑之中?的淤毒卻是無能為?力!

    “先生可有療愈之法?”清操焦急地追問。

    “不同?臟腑所?用方法不同?!瘪R嗣明愁容滿面道,“我原想徐徐圖之,將毒一點點逼至肌膚,再以針砭清除,但以殿下目前的情況,不會再有那?么長時間了?……所?以我想下幾?劑猛藥……”

    “我不懂藥理,但我信任先生……” 盡管手心?冷汗涔涔,清操仍是坦聲言道,“先生只需盡力便好,至于旁的,也只能交由?天命了?……”

    馬嗣明躬身一禮,清操扶了?他,道:“請先生去開方吧。”

    不過清操沒想到,這第一道湯劑,主藥竟是虺易毒。

    “此毒過量之后,會加速新血生成,促使淤血排出,我輔以催吐的方劑,可在短時之內將腸胃中?的淤毒清理干凈。只不過此法對身體耗損巨大,且過程極其痛苦!

    馬嗣明手中?握著一只白色小瓷瓶道,從中?倒了?十余粒毒丹,放在催吐湯中?。

    待毒丹盡數溶解,他才端了?藥碗走到床邊。

    清操坐在床頭,伸臂將孝瓘傾起,讓他靠在自己?懷中?。

    馬嗣明用小勺往他口中?喂,卻是喂進去多少,流出來?多少。

    “王妃,我看還是放平,用絹巾瀝入吧!瘪R嗣明道。

    清操依言重又把孝瓘放在枕上,找了?塊絹巾,用開水燙了?,蘸了?湯藥放在孝瓘唇邊。

    她眼瞅著漆黑的藥汁一滴滴的滲入孝瓘毫無血色的雙唇,心?也隨之被懸在了?半空中?。

    僅僅一小碗藥湯,滴喂了?整整一個下午。

    “王妃還是去睡一會兒吧!蔽雇晁,馬嗣明勸道,“今夜恐是無眠。”

    清操含淚搖了?搖頭,“他這樣子,我哪里睡得著?我待會兒困了?,便在旁邊案上趴一會兒便好!

    馬嗣明也知勸不動,遂也不再勉強,兀自去廚下配藥了?。

    孝瓘初時睡得還算安穩,清操便伏在幾?案上打盹。

    到了?夜間,她聽聞孝瓘幾?聲悶吟,忙掌起燈,問道:“怎么?”

    他雙眉緊緊擰在一起,手抵在小腹上。

    “疼……”他似在夢囈,又似在回?她的話。

    “哪里疼?”她把手疊在他的手上,“這里嗎?”

    見他也不回?話,依舊是低低的呻/吟。

    她把手抽回?來?,反復搓了?搓,鉆到他的寢衣中?,囫圇按著他的小腹。

    他拉著她的手腕,往上抬了?一點點。

    她便喜極而泣地摸了?摸他的臉。

    “你醒了??”

    孝瓘掙扎開了?條眼縫,輕“嗯”了?一聲。

    “馬先生在給你清淤毒,可能要受些苦……”

    他從被中?抽出一只手,輕柔地劃去清操臉上的淚珠,虛聲道:“清操……別哭,我撐得住!

    “嗯……嗯……我不哭……”清操強抑淚水,連連點頭。

    “渴嗎?”她見他的唇,干得都?要裂開了?。

    他眨了?眨眼,“渴!

    清操起身,端來?一盞清水,用小勺喂到他嘴邊。

    不知是不是太過虛弱,他每吞咽一口水,都?很費力。

    水量多些,便沿著他的唇角流下來?,她抓起塊巾子,剛想去擦,卻發現那?水的顏色變得很渾濁。

    她還是擦了?一下,再淌出來?的水竟是暗紅色的了?。

    “快去請馬先生過來?。”她有些害怕,吩咐侍從去叫馬嗣明。

    馬嗣明聞訊趕了?過來?。

    他進屋的時,只見孝瓘的唇邊,下巴,還有前襟都?染了?大片的污血。

    馬嗣明箭步奔到床邊,單手拽起孝瓘的胳膊,將他的身子偏側過來?。

    “須讓他側著頭,免得污血嗆進氣道!

    他說完,又拿起絹巾堵在孝瓘耳前,承接了?即將流進耳中?的血。

    此時,先前暗紅的血已色如同?墨染。

    清操低頭看了?看唾桶——那?桶雖不大,也有少半了?。

    “先生,這……還要……多久啊……”

    她淚眼婆娑地看了?看馬嗣明,見馬嗣明也只是搖頭,便垂首用袖口蘸了?蘸他布滿額頭的汗滴,又喚了?他兩聲。

    孝瓘已答不出話,只抓住她的兩根手指。

    終于,他啐了?一口血沫,歪靠在清操懷中?,人就此失去了?知覺。

    馬嗣明看了?眼唾桶,沒有說話。

    清操看馬嗣明的表情,便知事情遠未完結。

    果然,只過了?半刻,孝瓘便又被痛醒,倚著清操,嘔起污血來?。

    如此往復,折騰了?整整一夜。

    孝瓘氣若游絲,唇邊汩汩而出的血注終于遲緩了?一些……

    清操抱著他虛軟的身子,慢慢放平在榻上,又用半濕的絹巾擦凈了?殘血。

    馬嗣明上前診了?脈,聽見清操問他——“淤毒可已盡出?”,竟不知如何作答。

    虺易毒用了?三天,腹腕內的淤毒仍未全部排出。

    然而,孝瓘的狀況已十分糟糕。

    脈搏極其微弱,心?口處也無半點暖意。

    馬嗣明不得不停了?虺易毒,改用人參吊氣續命。

    如此緩了?兩日,馬嗣明又對清操道:“腹腕雖尚有余毒,所?幸并不甚多,現下唯是肺腑比較麻煩……”

    “肺中?的毒要如何清?”清操聽罷不由?變了?臉色。

    “肺乃臟腑之華蓋,又有‘嬌臟’之稱,加之殿下的情況,實在是棘手!

    他說著,將孝瓘扶起,讓清操扶撐著他的肩膀,自己?則在他的后心?處,以空掌叩擊,如此由?下至上,反復數次,孝瓘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這些日來?,他從未咳嗽過一聲,顯然淤毒已沉肺底,現在須得引氣上行,讓他咳出來?才好……”

    “或可用熏香?”清操道。

    馬嗣明捻了?捻胡子,皺眉想了?半天。

    到了?下午,侍從在屋中?放了?幾?只熏爐,然后緊閉門窗。

    那?爐中?的香餅,加了?馬嗣明特制的草藥。

    熏了?約摸兩個多時辰,房中?總算傳出些細密的咳嗽聲。

    馬嗣明立馬進了?屋,打開窗子通風。

    清操隨之而入,她見孝瓘咳聲低悶,仿佛壓了?大石在胸口一般,趕緊把他扶抱起來?,學?著馬嗣明的掌法,叩擊他的后心?。

    馬嗣明走過來?,“王妃扶著殿下就好,我來?叩吧!

    清操還似前次那?般,撐著孝瓘的肩膀,馬嗣明叩擊起后心?來?,此番力道較之前大了?很多,“空空”之聲,仿佛在擊打一塊頑石。

    清操開始還有力氣,時間久了?受不住,便任由?孝瓘伏在她肩頭了?。

    馬嗣明已然大汗淋漓,終于,孝瓘的身子陡然一顫,他扶著床沿,一陣劇烈的猛咳。

    他咳得脖頸漲紅,青筋暴起,淚眼迷蒙。

    清操見他如此痛苦,心?中?猶如刀割,忙去順他的脊背,他抓著胸口的衣襟,干嘔一聲,嘔出一大口烏黑的粘液。

    那?液體似痰非痰,似血非血,十分瘆人。

    如此咳了?兩三口,黑痰摻入了?鮮紅之色。

    清操一喜,問道:“是不是快咳凈了??”

    馬嗣明搖頭道:“許是嗓子破了?!

    二人正說話間,孝瓘突然呼吸一窒,整個人栽倒下去。

    “不好!氣窒了?!”

    馬嗣明連忙把他放平,但見他唇色絳紫,眼底烏黑,趕忙用雙手拼力按壓他的心?口。

    然后取出銀針,分別刺他心?脈和肺經的幾?處要穴。

    總算,胸口恢復了?起伏。

    馬嗣明這才長舒口氣。

    低頭一看,見清操正跪在他腳邊,雙目失焦,也不知在求佛,還是在求他。

    “王妃……”馬嗣明剛想要扶她起來?。

    清操顫聲道:“先生不用管我,只管看護好殿下……我……既未在求佛,也不是在求先生,只覺得腿軟,實在是站不住了?……”

    她說完,便自嗚咽。

    三日之后,孝瓘悠悠醒轉。

    他只覺胸口與喉嚨劇痛,猶如在肉中?埋了?一把尖刀。

    清操坐在他床頭的蒲團上,倚著床圍睡著了?,他不忍心?喚醒她,卻又怕她著涼。

    他想把床上的被子耷下一半,蓋在她身上,卻沒有半分氣力。

    他只得這般看著她的睡臉,心?想,她實在是個明麗秀美的女子。

    不知是不是靈犀,她恰在此時醒了?。

    清操望著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從心?至眼騰起了?霧氣。

    “孝瓘,你總算是醒了?……”她對他說,“余毒已清。”

    孝瓘想與她講話,張口發聲,嗓中?的那?尖刀便聳起來?——他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清操伸手捂了?他的嘴,“你嗓子咳出了?血,不能講話,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所?以你什?么也不用跟我說!

    她挺起身,在他素縞般的唇上啄了?一下。

    “你沒騙我,你果然撐住了?。謝謝你……”

    孝瓘笑了?下,他以為?她會說很多話,獨獨沒想到她會謝他。

    謝他什?么呢?

    “謝你沒有丟下我一個人。”清操道,“謝你沒有讓我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這回?,孝瓘的眼中?起了?水霧,一顆碩大的淚珠“啪”地落在枕上。

    清操伸指沒有接住,便湊到他的眼尾,抹凈了?那?里的殘淚。

    她原本給他熬了?一大鍋菱芰米粥。

    他卻一口也喝不下。

    他現在只能飲些水,或還和以前一樣,喝些蓮藕百合所?制的新鮮釀汁。

    “我覺得你現在實在太瘦了?!彼罅?捏他的臉,手指沿著修長的脖頸,漫到他的肩膀、’手臂,最后落在他拳拳一握的腰際。

    孝瓘怕癢地笑,伸手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緩緩拉回?到自己?唇邊。

    他吻了?吻她的手,啞著嗓子道:“待我好了?,我們再一起努力一次。”

    “咦?你能講出聲音了??”清操驚喜道。

    “我說,待我好了?,我們再一起努力一次。”孝瓘又重復了?一次這句話,“好不好?”

    清操含羞,抿著唇笑,她想起他們臨別時的“努力”。

    她點了?點頭,道:“你吃得充壯一點,我可不想硌得慌!

    孝瓘銜了?笑在唇邊,“好,充壯一點。”

    “嘿,你想什?么呢?我說你身體。”清操輕拍了?他。

    孝瓘只管繼續笑,道:“我也說身體,你在想什?么?”

    只是孝瓘期待中?的“一起努力”,被清操從春天一直拖到了?夏天。

    每次孝瓘剛一開口,清操便道:“郎君,不行,我入月了?。”

    孝瓘知她是好心?,怕他耗損過甚,而影響復原。

    但常言道,小別勝新婚。

    更何況還是他們這般經歷過生死的夫妻。

    孝瓘開始認真觀察起她的月信來?,拿了?紙筆,記了?日期。

    于是,這個月,清操正準備嘗一口冰窖剛送來?的“酥山”,卻被孝瓘一口搶了?,隨后被迫喝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棗粥。

    又過了?幾?日,孝瓘鄭重其事地通知清操:“夫人,末將今晚想……自薦枕席?”

    清操正要擺手,只見孝瓘忿忿然抖落開一張紙,“娘子,月信當?歸,結束了?!

    清操一臉詫異。

    “你……你……你比我還清楚?好有心?機!”

    孝瓘得意極了?,他一把將清操抱在懷中?,小聲在她耳邊道:“我剛聽僚屬說,昨日晌午我們去拜的佛寺,求子最是靈驗……”

    “哦,真的嗎?”清操臉頰緋紅,“希望神佛能賜我一個孩子!

    “那?末將自薦枕席的事……”

    “準了?!鼻宀俾袷自谒i邊,輕聲應道。

    **

    明天是一家三口的。

    蘭陵帶娃

    天統四年(569年)鄴城

    押送孝瓘的衙役對他很客氣, 一路噓寒問暖,仿佛他不是階下之囚,而是大理寺的座上之賓。

    到了大理寺的監牢, 獄掾對他也很客氣,飯食雖比不上外面, 卻也有酒有肉, 頓頓不落。

    而所謂的過堂, 也不是正式提審, 而是大理寺丞馮子琮親自來?監牢, 詢問他在青州的諸多?事宜,自然包括當地幾大高門向他行?/賄之事。

    孝瓘向他坦陳了所有, 包括收取財貨的原因,以及所有財貨的去向。

    他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太?上皇帝手中, 這是他當初離開鄴城時,便注定的事。

    他想以此來?換取信任,希望來?日有戰,至尊可放心?他上戰場。

    可此舉極容易被小人利用, 比如陽士深,比如和士開。

    蘭芙蓉正在大理寺充任司直。

    幾個獄掾當著她?的面,提走了孝瓘。

    蘭芙蓉跟上去問,“是去過堂嗎?”

    獄掾搖頭道:“去刑室!

    蘭芙蓉聽罷一驚,趕忙跟了上去。

    刑室中并無主審,幾個獄掾將孝瓘綁在刑椅上。

    “住手!”蘭芙蓉喝道, “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對宗室動用私刑?”

    為首的對蘭芙蓉笑道:“大人說笑了, 我們哪有這膽子?呀,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個上面?”蘭芙蓉問道。

    “您就別難為我們了, 這說出去我們哪有命在呀!”那獄掾咧了咧嘴,“不過您也放心?,陛下還沒處置的人,大理寺不會上大刑的!

    他說完,將蘭芙蓉推出了刑室,又從內鎖了。

    蘭芙蓉扒著刑室的柵欄,眼瞅著他們在孝瓘的小腿骨內側,用匕首一縱一橫,破開一個十字形的深洞。

    然后?其中一人,捏著鼻子?從角落里提來?一個桶,他取個小勺蒯了,對準還在冒血的傷口填了進去。

    孝瓘隨之悶哼了一聲。

    “喂!你們弄什么呢?”

    獄掾回頭看了眼蘭芙蓉,也不應聲。

    蘭芙蓉從縫隙中往里看,雖是看不清楚,卻聞到?一股奇臭無比的味道。

    “你們在灌金汁?!”她?大吼了一聲。

    這回,幾名獄掾連頭都不回了,任由蘭芙蓉用力拍打門柵。

    他們行?刑之后?,便由兩人架著孝瓘,把他送回了牢房。

    此后?,每隔一日,便再來?刑室,剖深一分?傷口,灌注一勺金汁。

    孝瓘的小腿腫脹,高熱昏迷,他們也只上報稱是“高長恭在獄中染疾”,絲毫不提刑傷感染。

    直到?清操到?獄中探望,他們才停止金汁之刑。

    可又因和士開的試探,改將他放進水牢。

    高湛死后?,胡太?后?籠絡宗親,赦免了孝瓘一切罪責,并讓她?的妹夫馮子?琮親自護送他回蘭陵王府。

    馮子?琮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來?到?水牢之中,大聲斥責獄掾沒有好生照顧蘭陵殿下,使其身染重病。

    有個新來?的獄掾說“他腿上有傷,不是生病”,就被馮子?琮狠狠抽了一個大嘴巴。

    馮子?琮又使人買了新衣,給孝瓘換好,才送回蘭陵王府。

    孝瓘回府之后?,雖經刮骨療毒,仍舊昏迷不醒。

    清操初時瞞著承道,怕他被孝瓘的傷勢駭到?。

    但承道早就聽旁人說了,兄兄昨夜回來?了,他就不吃不睡,吵著要見?。

    清操被他吵得煩了,只得同?意。

    “我先與你說好,要見?兄兄可以,但不可以吵他睡覺!

    “嗯!嗯!嗯!……”承道的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在搗蒜。

    清操拉著承道走進寢房。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

    承道伸著脖子?看了又看——好多?天沒見?,他竟有些不認得兄兄了,他的臉覆了一層霜,煞白的沒有人色,下巴上還多?了許多?胡渣,顯得臟兮兮的。

    “看到?了吧?”清操問他,“是不是在睡覺?”

    承道年紀雖小,可他看大人們說話的神情,聽他們說話的內容,也能明白個大概。

    他知?道兄兄遇到?了危險,所以他很擔心?兄兄。

    他問過乳母徐氏,兄兄去了哪里?

    徐氏怕答錯,只能推說不知?。

    這下,承道心?里更加害怕了。

    當他聽說兄兄回家了的時候,是既開心?又擔心?的。

    承道看了看清操,輕輕“嗯”了一聲。

    “阿娘……我求你……”他眨巴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我能過去摸摸兄兄嗎?”

    清操看他可憐巴巴的眼神,遂點了點頭,小聲道:“你只能過去輕輕摸一下,不要把他吵醒!

    “好嘞!”承道的臉上終于露出喜色。

    他像只小貓一樣,悄然無聲的往前走了兩步,半個身子?趴在床沿上,伸出一只小手,輕輕蹭了蹭孝瓘的臉頰,然后?回過頭,朝著清操咧嘴一笑。

    “行?了吧?”清操道。

    承道從床上慢慢爬下來?,滿意的拉起清操的手,“行?了。”

    二人出了房門,承道才放大了聲音,對清操道:“阿娘,你猜怎么著?我兄兄還活著呢!”

    “哦,好吧……”清操無語道,“所以你去摸他臉,是為了……”

    “檢查一下是活的,還是死了!

    清操沒想到?他要摸孝瓘的臉,是為了這目的——她?莫名想起當年洛陽城下,檢查敵軍尸體的那些士卒……

    這小子?是在探望父親的病情嗎?——不,他這是辨尸呢吧!

    “哎呀,你真是既聰明又能干,我都沒想到?,偏你想到?了。”清操笑道。

    承道得意的跳了跳,笑嘻嘻的對清操道:“我這點聰明勁都隨了阿娘你了!”

    清操扯了扯嘴角,心?道你還是隨你兄兄去吧……

    自從孝瓘歸家以后?,承道每日都在寢室外轉悠。

    乳母怕他搗亂,每每都把他拉走。

    這日,風很大,吹起了寢室門口的棉簾,他趁沒人注意,一閃身,鉆了進去。

    他進去后?,直往床榻處走。

    他看到?兄兄仍舊躺在那里,一動都不動的睡覺。

    不對勁啊……他心?里想,兄兄從來?都不賴床——“聞雞起舞”可不僅僅是講給他的故事,更是對他的要求。

    他說,身為大齊武將,理應天不亮就到?校場上操練武功箭法。

    承道湊到?孝瓘身邊,又摸了摸他的臉——他的臉還是熱乎乎的。

    他記得弘節跟他說過,死人的臉是冰涼的,他父王和祖母的臉就是冰涼的。

    他心?里稍安一些了。

    不過,他怎么還不醒呢?

    他爬上床,俯視著兄兄,不知?是不是看錯了,他覺得兄兄的眼睛動了動。

    “兄兄……”

    “兄兄……你怎么了?”

    “兄兄醒醒……”

    他搖晃著孝瓘,越叫心?里越害怕,從小聲嗚咽,到?放聲大哭……

    清操和徐氏聞聲,同?時跑了進來?。

    “承道!”清操伸臂想把他從孝瓘身上抱下來?,他卻死抱著孝瓘不撒手。

    “乖,你下來?給糖吃?”徐氏逗引他。

    “不!你就想騙我下來?,然后?抱我出去!對不對?”承道橫著腦袋,撅著嘴,“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兄兄!我要兄兄理我!跟我說話!”

    清操嘆了口氣,道:“你兄兄生病了,你這樣抱著他,他會更難受的!

    “生病了?”承道低頭看了眼孝瓘,突然又哭起來?,“兄兄是不是醒不來?了?”

    “你在這里一直吵他,他就很難康復,那樣就真的醒不來?了。”

    “阿娘,只要你不讓我走,我就不吵也不鬧,我聽你的話!”

    清操點點頭,“好,你放開兄兄,站到?我身邊來?。”

    承道依言放開了孝瓘,他從床上爬下來?,站在清操身邊。

    徐氏過來?拉他的手,他狠狠甩開,望著清操道:“阿娘騙我!”

    清操止了徐氏,道:“讓他留在這里吧。”

    徐氏行?了禮,墊步退了出去。

    “我現在要給兄兄喂藥,你在旁邊看著好不好?”清操指了指幾案上的藥碗。

    “好。不過能讓我先嘗嘗嗎?”

    “藥是苦的!”

    “阿娘,我嘗溫度,不是嘗味道!

    清操摸了摸他的頭,贊道:“沒想到?你這么小,就懂得嘗藥侍疾了?”

    他說著,伸出小舌頭,舔了舔藥湯,然后?咧著嘴說:“啊,好苦!但不熱了!

    清操笑著捏了捏他的臉蛋,道:“你這是貍奴在嘗藥嗎?”

    她?邊說邊執起藥碗,走到?床邊,先在孝瓘枕下墊了隱囊,然后?讓承道扶著他的頭,再用小勺一點點往他口里喂。

    只是他尚在昏迷,那藥幾乎是吃一半流一半。

    他胡子?又長了,藥汁全都滲進胡子?里了。

    清操拿絹巾沾水擦了半天,那胡子?還是粘乎乎的。

    “阿娘,別費勁了,剪了吧!”承道手里拿著一把小剪刀,提議道。

    “嗯!頗有道理!”清操接過來?,直接把那些沾了藥的剪掉了。

    到?了中午,二人又給孝瓘喂粥。

    這回吃進去的更少,灑出來?的更多?,粘成團的胡子?自然也更多?。

    “阿娘,別費勁了,剪了吧!”承道又拿出小剪刀提議。

    清操接過來?,手起剪落,又一撮胡子?落了地。

    如此過了幾天,清操忽然發現孝瓘的下巴上的胡茬似被狗啃過的一般。

    她?拿著剪子?想要修理修理,承道拿出一把刮刀,道:“阿娘,別費勁了,剃了吧!”

    “還是吾兒真知?灼見?,留什么胡子?,臟兮兮的!”

    “阿娘,若兄兄醒來?,問你他的胡子?呢,你怎么回他?”

    “我照實說唄……承道建議給剃了!”

    承道爬到?清操腿上,圈著她?的脖子?,親了兩大口,“好阿娘,你莫提我,只說你自己便好,兄兄對你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對我……可能就揍屁股咯!”

    承道聽聞兄兄醒了,蹦蹦跳跳地來?到?寢房中。

    他一進屋,見?孝瓘正在換藥,不禁怔在原地——他雖來?過幾次,卻從未見?過孝瓘腿上的傷口。

    孝瓘趕忙止了藥童,放下褲管,招呼承道到?他身邊去。

    承道慢慢的挪到?孝瓘床前,他看著父親,問道:“兄兄,我能再看看你的腿嗎?”

    “你不害怕嗎?”

    承道搖了搖頭。

    孝瓘重又卷起了褲管。

    承道望著那高高腫起的小腿,黑紫色的創口,創口中有些發臭的腐肉,他竟然沒有害怕,而是撅起小嘴,輕輕在上面吹著氣。

    “好一點了嗎?”他吹上兩口,便歪著小腦瓜問孝瓘。

    “涼,很舒服!毙徯α诵,如實答道。

    他便又低了頭,繼續吹氣。

    “好了!”他轉頭對藥童道,“你接著給兄兄換藥吧!

    他說完,把小手放進孝瓘的手心?,“兄兄,你要是疼的話,就握緊我的手!

    孝瓘揉搓著他的小手,“兄兄不怕疼。”

    藥童開始用刀片清理腐肉了,孝瓘深吸口氣,又皺了皺眉,他不想讓承道擔心?,所以故作輕松的同?他聊天。

    “你阿娘呢?”

    “阿娘在畫眉。”

    “你去把阿娘叫來?,我幫他畫!彼鄣糜行┦懿涣肆,所以想支開承道。

    “你有筆嗎?”

    孝瓘指了指桌案上的鏡奩,“有!

    承道打開鏡奩,從中取出眉筆,交到?孝瓘手中,“你先給我畫個看看!

    “你個小郎畫什么眉?”

    “兄兄的眉毛不是畫的嗎?這么黑?”他伸手摸了摸孝瓘的濃眉。

    “不是……”

    承道本?想摸摸他的眉毛,卻發覺孝瓘的額頭濕漉漉的,布滿了細密的汗滴。

    他把小手從眉處上移,一點點擦凈那些汗珠,然后?問道:

    “兄兄,你在忍痛……對不對?”

    孝瓘見?他這般懂事,遂笑了一下,“是有點疼!

    “為什么大人疼的時候,都不哭呢?”

    “會哭!

    “可我從來?沒見?過你哭呀!”承道說。

    “這里受傷才會哭!毙徶噶酥感?口的位置,“其他地方不會!

    “比如,阿娘說,她?不要你了,你就哭了對吧?”

    “對!毙徧寡缘。

    “那我肯定也哇哇大哭。”承道吐了吐舌頭,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這時,清操端了藥走進來?,瞧見?承道,甚是驚訝。

    “你小子?怎么又溜進來?了?”

    “我聽說兄兄醒了,就來?看看他唄!”

    孝瓘自清操進來?,眼睛便一刻不離地盯著她?,無意被承道看見?,笑他道:“是不是阿娘來?了,你的腿就不疼了?”

    “沒有,還是挺疼的……”孝瓘皺眉看著清操。

    清操素知?他的伎倆,瞥了他一眼道,“哪里疼?”

    “全身!

    清操失笑,“腿疼嗎?”

    “疼,但別的地方也疼!彼宀俚囊滦,顯然在要抱抱。

    “我素聞若有一處銳痛,其他地方的痛處就感覺不到?了!鼻宀賹δ撬幫溃澳隳浦鴦,只管下手便是。”

    藥童和承道同?時“噗”地笑了一聲。

    孝瓘悻悻松了手,怨念嘟囔了半天。

    清操正好去案幾上取藥,把藥碗放在他手邊,“快把藥喝了!

    孝瓘翻了個白眼,道:“不喝了!不活了!”

    清操坐在床沿上,笑著對他勾了勾手指,道:“你過來?,我與你說一句話,你保準喝!

    孝瓘好奇往前湊了湊,清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附在他耳邊,悄聲道:“許你……今晚。”

    孝瓘的眼睛瞬間放了光,

    清操回頭看了一眼承道,見?他正低頭擺弄什么,趕緊回身,在孝瓘唇上淺淺一啄。

    承道起身再看——孝瓘正在乖乖飲藥。

    “阿娘,你剛給兄兄吃糖來?著?”

    孝瓘彎著眼睛笑,連連點頭道,“嗯——特?別,特?別甜。”

    第二天一早,徐氏陪著承道在庭院練劍,他望著正寢的方向,道:“日上三?竿,他倆怎么還不起床?”

    又等了半刻,實在等不及了,遂跑到?門口,開始學公雞打鳴。

    徐氏趕緊跑過去捂他嘴,“你別亂叫!”

    “為何不能叫?”

    “你阿耶和阿娘正忙!

    “忙什么?”

    “忙……”徐氏想了想,“你沒準過一陣就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我更得叫了!喔喔喔……喔喔喔……”

    寢房中的門栓一響。

    房門洞開。

    清操一身寢衣,頭發松亂,扶著門框,問道:“孽/畜,你要干嘛?”

    承道從清操腋下一鉆,見?孝瓘躺在床上,口中吹嘯,唇邊銜笑。

    他一歪頭,瞧見?承道,瞬間變臉,問道:“孽/畜,你來?干嘛?”

    “我……”承道回頭看看跟進來?的清操,還有侍立在門外的徐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孝瓘不耐煩道,“待會兒再說行?不行??”

    “不行?。必須馬上說!

    孝瓘嘆了口氣,“那你說吧!

    “嗯……”承道眼睛一亮,“我突然想起……”

    “胖叔欺負我阿娘!”

    清操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事,心?道也是逼得沒話說了——其實她?并不想孝瓘知?道這件事。

    “胖叔?延宗?他欺負你?”孝瓘有些不可置信。

    清操剛想開口解釋,承道已搶先說:“對,就是五叔。他管阿娘叫毒婦,還拿刀架在阿娘的脖子?上!

    “果有此事?”孝瓘雖覺得承道說得離譜,但這事倒也像是延宗能干出來?的,“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兄兄被抓起來?的時候,阿娘帶我去找二伯和胖叔。”

    清操笑了笑,撫了孝瓘的手,道:“是有這么件事,不過也是誤會,你莫聽承道胡說。”

    “我沒胡說!”承道不依不饒,“我都看見?了!那個胖子?!”

    “你莫對你五叔無禮。”清操板起臉,又轉對孝瓘道,“其實就是你進了大理寺,延宗著急,要帶人去劫獄,我和二兄都勸他冷靜……”

    “那他也不能跟你犯渾啊!這胖子?越來?越囂張了……”孝瓘反握住清操的手,轉對門口徐氏道,“麻煩姊姊請人備車,我要去趟安德……”

    “別去!”清操攔道,嗔道,“你腿還沒好,能去哪里?再說……延宗那般反應也不全賴他……”

    “那日……”清操低頭道,“我去了般若寺,被安德王妃瞧見?……跟曇獻進了……僧寮……”

    清操每說一個字,就瞄上孝瓘一眼;孝瓘每聽到?一個字,眼睛就瞪大幾分?。

    “你別這么看我。”清操橫指捂了孝瓘的眼,“怪嚇人的!

    “我跟他什么都沒發生!我是想通過他找到?張大娘和猞猁,進而拿到?和士開通敵的證據……”

    孝瓘一把握住她?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心?疼道:“這多?危險啊!你以前去過兩次曲坊,他要認出你來?怎么辦?”

    “第一次我戴著面巾,第二次……”清操想起曇獻與猞猁那尷尬一幕,“反正他沒見?過我!”

    “對了,延宗不分?青紅皂白,那般待你,我日后?還得找他算賬!”

    “不用你算賬了,你兒子?把阿胖的耳朵都咬掉塊肉,流了好多?血呢!”

    孝瓘驚訝地看向承道,“我從小跟他打架,都沒咬到?過他耳朵!

    “他欺負我阿娘就是不行?!下回咬他鼻子?!”

    孝瓘“噗”地笑了,“你又不是狗子?!還是要練好武功,與他正面對決!

    承道點了點頭。

    “不過你保護你阿娘很好,日后?我也可放心?了!

    清操瞪了他一眼,轉對承道說:“小祖宗,現在可以出去玩了嗎?容我和你兄兄換件常服?”

    承道得了父親的表揚,一臉得意地跑向門口。

    “那你以后?也不要這樣了……你又聰明,膽子?又大,實在讓人不放心?……”

    “那我長得呢?”清操對他嬌俏一笑,“你放心?不?”

    孝瓘伸頸到?她?耳邊,輕聲問道:“你是不是也對曇獻這樣笑過?”

    清操微異,轉了轉眼睛,起身從鏡奩中拿出一根發釵,回到?孝瓘身邊。

    把釵尖抵在孝瓘臉頰,緩緩而下,“我自幼篤信佛法,你這副模樣,我怎敢褻/瀆?”

    “我可沒跟他笑,我就這樣跟他說的……”

    孝瓘白眼一翻,向后?倒去,卻不料正落在清操的臂彎里。

    “郎君小心?!鼻宀傩Φ溃阉念^放在自己的腿上,任由他枕著。

    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清操,道:“我酸了,怎么辦?”

    “哪里酸了?”清操故意在他身上找尋,而后?笑著問道,“腰?”

    “腰不酸!”孝瓘齜牙咧嘴道,“就腰不酸!其他都酸!”

    清操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好,你既酸了,便再吃些糖吧?”

    “這還差不多?!”

    孝瓘傾身,勾住清操的脖子?,將她?一點點拉到?自己唇邊。

    他緩緩閉眼,嘴角重又綴上笑意……

    天統四年 (569年)瀛州

    孝瓘告別清操,帶著張主簿和那盧安生前往趙軍都城,赴任瀛州刺史?去了。

    瀛州本?地的豪紳,正準備舉行?盛大的接風洗塵宴,卻被刺史?大人婉拒。

    邢、章等幾大高門的族長遂找到?別駕崔玄,想打探一下新任刺史?的喜好。

    崔玄想了想,道:“送些貌美家姬總是沒錯的!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刺史?府內部酒宴上,出現了很多?姿態妖嬈的美婢。

    然而酒宴結束,美婢們全都被送回了各自門中,一個也沒有留下。

    族長們湊在一起嘀咕——究竟是不滿意?還是裝正經?

    “我聽說……”邢大德道,“新任刺史?并不好色,他在青州時,天子?賜他二十姬妾,他也才留下一人!

    “男人怎么可能不好色?不好色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閹人,一種是男風。”章大道斷言道,“前者?有心?無力,后?者?有力無心?。”

    “那大道兄……覺得刺史?大人是……哪種呢?”

    章大道眨了眨眼睛,“這還用問嗎?”

    這些日,孝瓘發覺刺史?府上的侍從好像換了一波人。

    以前都是行?伍糙漢,現在個個好似衛玠,柔弱秀美,仿佛他多?看一眼,就能把他們活生生看死一般……

    孝瓘叫來?那盧安生,“你去把外面的那些僮使,帶到?院中集合起來?,跑跑圈,練練拳腳功夫,什么時候曬成你這顏色,再放回來?干活!

    開海之日,新任瀛州刺史?率領群僚來?到?海邊,參加了漁民祭祀水神的大典。

    他向水神獻祭牛羊,祈禱瀛州百姓這一年能夠魚蝦滿倉,人船平安。

    此等場面,自然少不了高門的參與。

    諸位族長忽然在祭典中發現了許多?熟悉的身影——

    “那個不是我家的妙郎嗎?”

    “那是我堂兄最鐘愛的可夫……我廢了好大勁才說服他……”

    “哼!那不是賤婢的小郎嘛!”

    眾人皆向這位說話的族長看去——只見?他一襲翠綠色的公服。

    這些人的臉,既陌生又熟悉,眉眼依舊,只是面如黑炭,體格也健碩了不少。

    邢氏族長大德先生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刺史?大人,當真暴殄天物?!”

    章氏族長大道先生捋了捋長須,表示了贊同?。

    在他們身旁的瀛州別駕崔玄輕聲提醒,“你們看刺史?大人的面相,像是會喜歡白面孌童的人嗎?”

    “哦?”諸位族長俱是眼神一亮,“別駕大人的意思是……”

    自那以后?,高門都在族內找尋孔武糙漢,送至州府,以備刺史?大人驅遣。

    孝瓘雖然不明其中緣故,不過對這結果甚是滿意。

    三?月碧桃,紅云一山。

    孝瓘心?念清操,自知?又不能陪她?漳水賞花了,便帶府中僚屬去桃花山打獵。

    可他府中多?文士,并不擅獵。

    眾人也只打了多?半日的獵,午后?小憩,就改作春日酒筵——一群穿著戎服的人,開始吟詩作賦了。

    孝瓘本?就性格隨和,便不再提行?獵之事,任由他們自娛自樂。

    他找了個僻靜之處,取了紙筆,將那晴空朗日之下的漫山桃花盡訴于紙上。

    “殿下,你過來?跟他們說說,換了游戲行?不行?,他們說什么我都聽不懂!”那盧安生愁著臉,跑到?孝瓘身邊。

    孝瓘放下筆,隨他回到?酒筵,聽他們說了幾句,笑道:“他們在射覆。”

    又小聲對那盧安生道:“就是打啞謎,別說你聽不懂,我也不太?懂!

    眾人見?孝瓘過來?,正欲停止游戲,孝瓘又道:“先生們書袋太?多?,我等武夫,學識淺薄,把規則改得簡單點,行?不行??”

    所謂射覆,最早源于漢時,漢武帝蓋上一物?,讓東方朔來?猜,每每都能猜中。

    后?來?文人們把這游戲越玩越雅,其間摻雜了許多?詩詞典故來?作為提示。

    為“覆”的一方先想一物?,再從涉及此物?的詩詞典故中選一個字說出來?,為“射”的一方,聽見?這個字,就要馬上在自己龐大的文學庫中搜索出與該字相關的詩詞典故,從而猜測出對方所“覆”的東西,但卻不能說出這東西的名字,而是再從自己龐大的文學庫中搜索出一個相關的字來?,告訴對方。①(玩法源自紅樓夢)

    眾人自然不會不給孝瓘面子?,立馬同?意。

    “不說字,直把那詩詞典故直接說出來?,可好?”

    孝瓘點了點頭。

    “殿下,我還是沒懂!蹦潜R安生撓著腦袋。

    孝瓘扭頭看了他一眼,“不懂裝懂不會嗎?”

    這時,崔玄和瀛州司馬李世舉剛好抽到?一處,李世舉為覆,崔玄為射。

    李崔本?是姻親,崔玄和李世舉算得發小。

    李世舉背身在紙上寫了字,然后?對崔玄道:“兩個字。上面一句是,月映清淮流。”

    崔玄的臉色有些微變。

    李世舉又道:“下面一句是——持操豈獨古!

    崔玄臉色大變了,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道:“這題我猜不出,你換一題吧!”

    李世舉好心?提點他,便又壞笑著,喚著崔玄的小字:“淺白,你不記得了嗎?節日縈牽少睡……”

    這句出自王羲之的蘄茶帖。

    崔玄已急了眼,大怒道:“李世舉,你別太?無聊!我剛都說猜不出了!”

    李世舉沒想到?會觸怒他,一臉窘迫,也不知?怎么接話。

    那盧安生大概齊聽懂了規則,眼見?著高門才子?都猜不出來?,他可一下來?了精神。

    “我聽明白了,這有何難?”他說著站起身,拿著馬鞭走到?李世舉身邊,“不就是猜字嗎,都猜一遍,總有能中的!

    “月映清淮流,持操豈獨古!彼x了一遍,然后?問道,“月持?月操?月豈?月獨?月古?”

    李世舉尷尬地搖了搖頭。

    “映持?映操?映豈?映獨?映古?”

    李世舉求救似的看了看孝瓘,孝瓘喝了他一聲,“那盧安生!你要不去帳外巡視吧……”

    那盧安生見?李世舉不回應,便又開啟了第三?輪,“清持?清操?清豈……”

    “你剛說什么?”孝瓘突然問道。

    “清持?清操?清豈……”

    孝瓘看向李世舉,正色道:“是清操二字嗎?”

    李世舉看了眼一直低著頭的崔玄,應道:“殿下猜得不錯!官廉自守,是謂清操!

    孝瓘點了點頭,贊道:“李司馬覆此二字,原是不錯,在座諸位,理當做到?這兩個字。我唯一事不解,此二字與蘄春茶有何關聯?還請司馬告知?!

    李世舉哂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那是崔郎的典故——他少時神女,正是這個小字。那位女郎,愛飲蘄春,他就隔三?差五的給人家送去。我念那半句蘄茶帖,正是在提醒他呀!”

    崔玄此時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孝瓘唇線一抿,雙手互握成拳,骨節“嚓嚓”作響。

    武平元年(570年)鄴城

    孝瓘正在書房看戰報,承道蹦蹦跳跳地跑進來?。

    “兄兄!你認字嗎?”

    孝瓘點點頭,“當然認識了。”

    “那你看看這幾個字念什么!彼f著,從袖中抖落開一張絹帛,鋪在孝瓘案頭。

    孝瓘端詳著,上面用墨寫了一首詩。

    “黯梅游聞花,黯枝惠赤泛。

    遙聞鵝使水,黯詩達春律!

    孝瓘逐字念了一遍。

    “黯梅游聞花,黯枝惠赤泛。

    遙聞鵝使水,黯詩達春律!

    他讀完,看了看承道。

    承道已笑得前仰后?合。

    “我讀錯了嗎?”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笑什么?”

    承道繼續笑,“你能再讀一次嗎?”

    孝瓘又讀了一次——

    “俺沒有文化,俺只會吃飯。

    要問我是誰,俺是大蠢/驢!

    承道笑得快背過氣去了。

    孝瓘干笑幾聲,“這……是什么笑話?這么好笑!

    “你能把最后?一句再讀一次嗎?”承道邊笑邊道,“正禮說,詩眼就是最后?一句。”

    孝瓘又讀了一次,“俺是大蠢/驢!

    “到?底什么意思。俊

    “兄兄,不是常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兄兄把這話多?讀幾次,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黯使達春律,黯使達春律,黯使達春律,黯使達春律……”孝瓘讀了十幾次,依舊沒太?明白什么意思,“俺是大蠢/驢……怎么了?俺是大蠢/驢怎么了?”

    “沒怎么!背械雷テ鹱郎系牟,“兄兄博學多?才,承道佩服!”

    說完又蹦蹦跳跳走了。

    房中只剩下孝瓘,反復讀著剛剛那句。

    那盧安生正巧端了湯藥進來?,笑嘻嘻地問:“殿下剛剛為何一直說自己是大蠢/驢呢?”

    孝瓘恍悟。

    重重拍了下桌子?,吼道:“高承道!你給我滾回來?!”

    當晚,承道被孝瓘拎回了書房。

    “兄兄,你學會了?”

    孝瓘冷聲嘴硬道:“拙劣的把戲,我小時就玩剩下的,逗你玩呢!笑得跟傻子?一樣!”

    承道吐了吐舌頭。

    “你還記得,阿娘讓我教你鮮卑語的事嗎?”

    承道一下癟了,默默低頭:“昨天不是學了嗎?今天還學?”

    “這是自然,學而不輟。”

    “好吧。你教吧!

    孝瓘放下戰報。

    他從桌邊取來?一張紙,對折之后?,裁成了許多?小片。

    “我與你做個游戲可好?”

    承道一聽游戲,自然來?了精神,“好呀!”

    孝瓘把幾張紙分?給承道。

    “你畫做什么,我畫在哪兒!彼?承道眨巴著大眼睛,似乎沒聽明白,又解釋道,“就比如畫個人吃飯,睡覺,做什么都行?。”

    承道點點頭,“明白了!”

    承道很快畫完,孝瓘讓他扣在桌上,也把自己寫的地點扣在旁邊。

    “你先說個名字。”孝瓘對承道說。

    承道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

    “好。承道——”他說著翻開自己寫的地點的那摞紙最上面的一張,然后?用鮮卑語道,“床上。”

    承道翻開自己寫的紙——上面畫了個小孩正在尿尿。

    “承道在床上尿尿。”孝瓘邊笑,邊用鮮卑語說了一遍。

    他幾步爬到?孝瓘身上,伸著小手捂他的嘴,“不許說!”

    孝瓘把他抱在懷里,笑道:“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換個名字!彼彽,“你媳婦!

    孝瓘翻開寫了地點的紙片,上面畫了一棵桃樹;承道手中的紙上,畫的是一個方塊,上面有些橫道。

    “你畫的是……餅?”

    “不是!”承道戳著紙片,“是琴!這么明顯的琴,你看不出來?嗎?”

    “哦,哦,是我瞎!毙徶噶酥缸约旱难劬,用鮮卑語道,“清操在桃花樹下彈琴!

    承道跟著讀了一遍,父子?二人對視,腦海中閃過那情景,不禁笑了。

    “你再說個名字吧!毙徲值。

    “你!背械乐噶酥感。

    “好吧!毙彿_寫了地點的紙,上面畫了一片草地,“該你了!

    承道翻開自己畫的紙。

    孝瓘先瞟了一眼,繼而眸子?一縮,一把奪過來?——那紙上,一上一下畫了兩個人。

    “你畫的什么?”

    “這是你!背械乐噶酥赶旅娴娜耍种噶酥干厦娴娜耍斑@是阿娘!

    孝瓘咽了口吐沫,問道:“所以……所以這是在干什么?”

    承道搖了搖頭,“我以前看見?過,但……我也不知?道你們在干什么……”

    他扭頭看了看孝瓘,“你們在干什么?”

    孝瓘結巴道:“你……你肯定看錯了……沒……沒影子?的事……”

    “不可能!”承道忿忿道,“我親眼所見?!還能看錯?”

    “承道……你……正禮他們今天怎么沒找你玩?”

    承道撅著小嘴,不高興道:“他們總笑話我發音……兄兄,你接著教我鮮卑語吧!

    “今天就到?這里吧。”孝瓘撫額。

    “那好吧!背械阑沃∧X袋往門外走。

    “等一下!”孝瓘在身后?突然喚他。

    承道一回頭,“兄兄,怎了?”

    “你……”孝瓘認真組織了一下語言,“你下回……你下回能不能把我畫在上面?”

    “這很重要嗎?”

    孝瓘點了點頭,“很重要。”

    “那行?!背械缿

    **

    今天是常規更新的最后?一天了,以后?就是緣更了,如果有段子?依舊會是21:00點。

    再次感謝這幾個月寶寶們的陪伴,抱抱對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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