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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姚太后剛叫來禁衛都指揮使安排下去, 將棄逃的幾個州府知府等親人全部抓起來,盯住京城嚴相他們的?府邸,景元帝跑進了御書房。

    “阿娘在啊, 正好。”景元帝喘著氣,蒼白的?面孔上,泛著不正常的?紅。

    姚太后看著披散頭發, 衣衫敞開,形容瘋癲的?景元帝,臉色鐵青:“你要瘋, 離得?遠些去瘋,我沒空管你!”

    史諒拿著一雙鞋子追進來,躬身上前放在景元帝的?腳下, 小聲勸道:“陛下,地上涼, 奴替陛下穿上鞋襪。”

    姚太后順看看去, 見景元帝赤著的?雙腳,愈發憤怒:“前面打仗,你在這里吃酒發瘋,要是讓前線將士得?知, 誰還要替你賣命!”

    “阿娘,我去!”景元帝緩過氣來,隨意趿拉著鞋子,奔到姚太后面前:“阿娘, 我去,朕要御駕親征!”

    姚太后愕然, 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斥退御書房伺候的?內侍宮女,這才問道:“你說什么?”

    “朕要御駕親征!”景元帝再說了一遍, 神情堅決,漂亮的?眉眼間,是壓抑不住的?瘋狂:“這是朕與阿昉的?事情,朕要親手?打敗她,讓她明白,她只?能做朕的?皇后!”

    姚太后仔仔細細端詳著景元帝,終于發現他不是在說笑,她卻?笑了起來。

    “你去御駕親征,你是會練兵,沖殺,還是排兵布陣?哦,對了,你可以去送死,連累一眾將士,與你一道送死。”

    姚太后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神情卻?一片冰涼:“你莫要瘋了,還是去吃你的?酒,醉死在女人的?懷里,落個輕狂的?名聲,總好過被敵人俘虜,做了階下囚來得?好。”

    “阿娘,朕要御駕親征。”

    姚太后的?斥罵嘲諷,景元帝渾然不顧,再次認真說了一遍。

    “大?楚是朕的?天下,朕不會排兵布陣,沖鋒刺殺,朕卻?能鼓舞士氣,朕與將士同在。朕不是懦夫,朕不會逃走。”

    姚太后愣了楞。凄然一笑,“你不會逃啊。很好。”

    景元帝道:“朕不會逃,就如阿娘不肯南下番州。阿娘要死守建安城,朕也要死守建安城,死,亦魂歸建安!”

    偌大?的?大?楚,大?將軍不少,能與虞昉一戰的?領兵統帥,卻?一個都找不出來。

    景元帝無?需前去沖鋒陷陣,他隨軍前往,便是在鼓舞士氣,替背負罵名的?楚氏挽回一二聲譽。

    情形已經?不會更壞,姚太后迅速下了決斷:“好,你去,我替你守著建安城。”

    景元帝笑了起來,臉若春花盛放,姚太后看著他的?臉,心頭又一陣隱隱刺痛。

    這是她的?兒子啊!

    姚太后垂下眼簾,掩下了眼底的?哀傷,道:“你將徐風慜叫上,再并?幾個徐氏兒郎子孫一起前往。”

    “徐鳳慜?”景元帝訝然,道:“阿娘以前不喜徐鳳慜,說要殺了他。怎地要把他叫上了?”

    “虞昉的?副將,那塊黑炭,是徐鳳慜的?兒子徐蓮安。雖說徐氏將他逐出族,身上到底留著徐氏的?血。”

    姚太后簡單說了徐氏當年的?恩怨糾葛,冷酷無?比道:“出了徐氏,再從京城世家大?族選些兒郎隨行。將徐氏與他們放在前面,那塊黑炭領著的?兵要過大?江,先要從他們的?尸首上踏過去!擋不擋得?住,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決不能讓他們好過!”

    景元帝明白過來,姚太后是要拉著世家大?族共進退。楚氏在,他們在。楚氏亡,先拿他們的?兒孫祭天。

    而他,則是最大?的?誘餌。若不拼盡全力保住他,他們也休想活!

    景元帝覺著痛快淋漓,遠比吃酒縱情享樂要快活百倍,哈哈大?笑道:“好!阿娘,我以命為餌,他們豈敢后退拒絕!”

    *

    兗州府江安城。

    大?江波瀾壯闊,與對岸的?江陵城隔河相望。江陵城往南,走陸路不到八百里,最近的?水路,約莫行船兩日,便是建安城。

    大?江是大?楚最后的?屏障。

    雖是冬日,江水仍然豐沛,因著打仗,江上偶有水鳥飛過,船只?不知隱到了何?處。

    黑塔騎著馬,在江邊來來回巡邏,一只?青騾漸漸走近,親兵欲上前,黑塔攔住了,“下去吧,是錢老臭。”

    老錢騎在騾子上,老遠就喊:“黑塔,這么冷的?天氣,你在江邊吹冷風,快給?老子回來!”

    黑塔不搭理他,打馬上前,斜乜著老錢,“冷個屁,再冷,能比得?過雍州府?”

    老錢戴著舊皮帽,只?露出眼睛口鼻,滿身滿臉的?不耐煩:“這不能比,雍州府干燥,這里濕噠噠的?,大?冬天也下雨,真是討厭得?很。”

    “廢話?少說,你來作甚?”黑塔問道。

    “將軍讓我來找你。”老錢猶豫了下,吞吞吐吐道。

    “快說完,別藏著掖著。”黑塔太了解老錢,立刻道。

    老錢便道好吧,“將軍接到消息,景元帝御駕親征了。你老子你徐氏叔伯兄弟侄兒都來了。”

    黑塔一愣,譏諷地道:“御駕親征,景元帝會打仗?我看他們是來一起送死吧。”

    “送死是明擺著之事。你老子你不認,其他的?親族呢,你也不認了?”老錢好奇問道。

    黑塔沉默了下,江風吹得?他眼睛瞇縫了起來,道:“渡江勢在必行,戰場上刀箭無?眼。”

    船已經?備好,老錢這些日子在忙著準備浮橋,以防萬一,還準備了浮囊,皮船,蒲筏等。

    渡江一戰,將會是雍州軍最艱難的?一場大?戰。

    虞昉要準備充分,盡量減少傷亡,選取最窄的?河道渡江。

    老錢說不出什么心情,也不知該如何?勸,眺望著對岸枯黃中,仍然泛著青色的?蘆葦,道:“馬上就冬至了,還能見到青色的?草,菜蔬,真是好地方啊。”

    “你先前不是還在嫌棄?”黑塔不客氣道。

    “一碼歸一碼。如此肥沃的?土地,氣候,百姓的?日子,卻?比雍州府好不了多少。真是該死啊!”老錢難得?感慨地道。

    雍州軍幾乎沒遇到抵抗,打下來容易,就是治理起來難。虞昉在坐鎮主持,幾乎天天殺人。

    老錢道:“將軍又熬瘦了。老向來了,帶了只?黃羊來,桃娘子說正好燉了,給?將軍補一補,一起過冬至熱鬧熱鬧。走吧,我們回去吃黃羊肉。”

    黑塔沒說話?,打馬跑在了最前,進了江安城,直奔虞昉暫居的?宅子。

    院子是江安城富紳的?宅邸,富紳早些時日逃往了建安城,宅邸空了下來,離衙門只?隔著一條巷子,虞昉便住了進去。

    宅子里面花草繁茂,青瓦白墻,精致秀氣。老錢卻?一路嫌棄:“真是小,我還是喜歡雍州府,宅子可以跑馬。”

    黑塔在二門跳下馬,將韁繩扔給?護衛,大?步走進了穿堂,轉眼間就繞過了影壁。老錢從騾子背上滑下來,小跑著追了上前。

    虞昉不在前院,與向和他們在沿河的?園子里烤肉吃茶。老錢追上黑塔,高興地搓手?:“將軍難得?清閑,能歇息一陣,真是好啊!”

    黑塔嗯了聲,神色松弛下來,臉上浮起了笑容:“我們快些。”

    到月亮門口,便聞到了烤肉的?陣陣香味,臘梅霸道的?香,也夾雜在其中。

    老錢張大?嘴亂呼氣,急匆匆跑進了門,黑塔雖然嫌棄,腳步卻?不停,緊隨其后。

    亭子里,虞昉躺在軟椅里,向和坐在一邊的?石凳上,兩人正在吃茶說話?。虞邵南在幫著鈴蘭烤肉,桃娘子在擺弄著花瓶里的?蘆葦。

    兩人上前見禮,向和笑呵呵起身上前,拍了拍黑塔的?胳膊,道:“許久不見,這胳膊,又結實了。等下,你我去過幾招?”

    黑塔道不過,“你打不過我。”

    向和沖他瞪眼,很快就給?自己找了臺階下:“我如今棄武從文,才不要與你比。”

    老錢翻白眼,道:“你不棄武從文,也不是黑塔的?對手?。瞧你那小身板,他倒下來,就能壓死你。”

    向和身形中等,并?不算矮,比起跟塔一樣?的?黑塔,就顯得?嬌小了。

    不過,向和不服氣,眼睛瞄向了一邊的?虞邵南。虞邵南察覺到他的?打量,干脆轉過了身體,用背對著了他。

    老錢看得?大?樂,那邊,虞昉與黑塔已經?說起了話?。

    黑塔坐在了小爐邊,自己提壺斟茶,捧在手?中吹了吹,小抿了口。

    虞昉問道:“老錢告訴你了?”

    “嗯。”黑塔道。

    “將軍放心,不會影響我指揮打仗。”黑塔道。

    虞昉默然了下,道:“黑塔,我相信你。只?是,我不能看到,你手?上沾染了自己親人的?血。”

    黑塔頓時急了,道:“將軍,渡江大?戰最為緊要,景元帝明知如此,故意帶上了他們。將軍要是不讓我上,那豈不是正中他的?下懷。”

    虞昉道:“無?論?景元帝朝廷那邊如何?想,如何?謀劃,我都不會管。這場仗,向和與阿南一道領兵,你在后面督送糧草軍餉,善后。”

    誰都沒將景元帝御駕親征當做一回事,在強大?的?兵力面前,就是玉皇大?帝親征也沒用。

    向和與老錢也坐下來聽他們說話?,向和立刻道:“黑塔,我自己打不過你,但指揮打仗,可不輸給?你。”

    當年向和也是虞懷昭麾下的?一員猛將,與虞馮不相上下。黑塔清楚他的?本?事,只?這般大?的?仗,他不能親自領兵,心里總是覺著不舒服。

    虞昉道:“黑塔,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別給?自己留太多的?后悔。我們,與景元帝他們不一樣?。”

    是我們呢!

    黑塔心里的?疙瘩,立刻煙消云散了。他嗯了聲,“好,我在后面督軍,給?他們定軍心。”

    羊肉烤好了,虞邵南用碟子裝了端過放在石桌上。虞昉招呼鈴蘭:“等下就涼了,你先過來吃。”

    鈴蘭應好,提了薰籠來擺在周圍,將亭子四周的?簾子拉下了大?半,亭子里很快變得?暖融融。

    桃娘子擺好了花瓶,里面的?蘆葦隨風晃動,雖不值錢,卻?添了幾分風雅。

    幾人聚在一起,吃酒的?吃酒,吃茶的?吃茶,一起熱熱鬧鬧,直吃到月上中梢。

    冬至前日,雍州軍正式渡江。浮橋搭到江中心,江對岸的?大?楚兵,便立刻放箭,箭矢如雨,急急落向雍州軍,江水中。

    大?戰正式拉開。

    第42章

    “陛下, 雍州軍渡江了,雍州軍打來了!”徐鳳慜盯著江面的浮橋,聲音都止不住顫抖。

    箭矢聲破空, 凄厲呼嘯在空中。本來暗沉的天空,仿若黑夜。

    景元帝裹著厚厚的大氅,坐在馬背上?, 臉色比雪還要蒼白,猙獰道:“死的是雍州軍,你怕甚!”

    “陛下, 雍州軍不怕死,要是他們沖上?岸”徐鳳慜悄然咽了口口水,不敢說下去了。

    “那就同歸于?盡!”景元帝聲音急促, 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

    “放箭!放箭!!放箭!!!”景元帝振臂高?呼,一聲高?過一聲。喊到最?后?, 聲音尖銳刺耳。

    京畿營的所有兵丁, 并?糧草軍餉,全部被他征調到了江陵城。

    姚太后?也同意了,若江陵城失守,讓雍州軍成功渡江, 京畿并?建安城都守不住。

    雙方要在大江,決一死戰!

    虞昉坐在江邊,一瞬不瞬望著江面。黑塔守在她身邊,神色愈發焦急, 緊張。

    江中的水,越來越紅。

    “將軍, 如此這般下去,只怕損傷過重?。”黑塔終于?開口, 語氣晦澀,說不出的難受。

    雍州軍勝在鐵騎兵的堅不可摧,在戰場上?廝殺下來的殺氣,驍勇善戰。

    以及,全員披甲。

    披甲最?適合鐵騎兵,騎兵作戰。披甲還有個弱點,全身披甲太過沉重?,行?動不便。且頂多?一個時辰,除了力氣耗盡,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人會脫水。

    大楚不要命地用箭矢壓制,哪怕八成放了空箭,兩?成落到雍州兵丁的身上?,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哪怕是皮外傷,也會影響兵丁的靈活性,揮刀出箭都會大打折扣。

    在人數上?,雍州軍遠遠低于?大楚的兵。景元帝親自前來,兵丁的人數不知超出了幾何。

    就算勉強登岸,也已?經元氣大傷。

    大楚兵開始放沾滿了燈油的箭矢,浮橋雖未被點燃,只無法再繼續前進了。

    “嗯。”虞昉沉吟了下,果斷下令:“撤!”

    黑塔沒有猶豫,立刻傳令下去,收兵的號聲響徹云霄。

    虞邵南向和沒有猶豫,立刻遵令收兵。大楚士兵看到雍州軍撤退,大受鼓舞,奚落,輕蔑,嘲諷罵聲震天。

    “殺光叛賊!”

    “來啊,有本事再來!誅盡叛賊九族!”

    “回去告訴你們的將軍,還是早點換上?嫁妝來伺候我們的陛下,伺候得陛下滿意了,說不定能留個全尸!”

    雍州軍無人做聲,進退有度,默默將受傷,陣亡同伴的尸首,搬到了傷兵營,停靈的營帳。

    虞昉先去了傷兵營,她沒有進去,按照她立下的規矩,無關人等不得隨意進入,只在門口眺望。

    傷兵營如以前一樣,最?為寬敞,收拾得干干凈凈,桃娘子并?大夫蒙著布巾,在里面忙碌拔箭頭,清洗傷口,包扎,身上?的布袍早已?被血染透。

    因為全員披甲,陣亡的兵丁不多?,大多?都是受傷之?后?掉下河,不會水的兵丁。

    停靈的營帳,里面安安靜靜。抬著尸首進來的兵丁,沉默著放下便離去。

    營帳里堆了冰塊,天氣本來就寒冷,里面冷如冰窟,尸首放下沒一陣,臉變成了慘白。

    虞昉走了進去,靜靜立在那里一動不動。黑塔不敢打擾,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過了一陣,虞昉便走了出去,黑塔不遠不近跟在了她的身后?,低聲道:“將軍,讓我去吧。”

    虞昉沒有說話,沿著江岸,慢慢踱步走動。

    黑塔便不做聲了,只望著虞昉身上?的玄色袍角,隨風翻飛。

    每當虞昉思索問題,或者心?情?不好時,她便會獨自散步。有時候,她會很快想通,有時候想不通,若不重?要,便放到一邊,過一陣再去想。

    身后?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黑塔回頭看去,虞邵南追了過來。

    虞昉也停下了腳步,見虞邵南渾身濕淋淋,道:“你先去換身干爽的衣衫。”

    虞邵南也不拘禮,背轉身去,將外面濕掉的衣袍脫了搭在手腕上?,只穿著里面的中衣披甲。

    黑塔脫下了大氅,不由分說扔到了虞韶南身上?,扯過他搭在手腕的濕戊裝,交給?了身后?跟著的親兵。

    虞邵南也沒多?話,抬手一禮,系上?了大氅。

    “將軍,屬下失職,未能渡江。”虞邵南腰彎下去,滿身的歉疚。

    虞昉擺了擺手,道:“不怪你們。在這之?前,我就說過,會遇到打敗仗,困難的時候。兩?軍對壘,是真刀真槍廝殺,計謀策略,都是空。如今我們遇到了,最?正常不過。”

    虞邵南應了聲,還是神色晦暗。黑塔看了他一眼,道:“換做我領兵渡江,也不過是如此。”

    平時雖不對付,看彼此都不順眼,動不動互罵,有時還拳腳相?向。

    但在面對正事時,他們配合無間,從不會在背后?動手腳,是彼此最?為信任的伙伴。

    “向和拿著大楚兵的箭去找老錢了,說是想去江里面撈他們的箭簇。”虞邵南道。

    “向和摳門,怪不得能與虞老摳倒能說到一塊去。”黑塔嗤笑,對虞邵南道:“你看向和,這份定力,你我都比不過。這時還不忘到處撿東西。”

    虞邵南沒有做聲,神色欲言又止。

    虞昉扯了跟蘆葦拿在手上?把玩,在一塊石頭上?隨意坐了下來,道:“你可是想說什么?”

    虞邵南道:“將軍,我打算選水性好,身手好的兵丁,在前面搭浮橋。后?面的騎兵,如將軍先前所想那般,隱在木馬中,強行?渡江。”

    這個辦法,是眼下渡江最?好的方式。

    只他們此去,便是九死一生。

    黑塔想都不想,立刻道:“虞小白臉,你不行?,讓我去!”

    虞邵南不緊不慢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先殺你老子,還是你的叔伯兄弟?”

    黑塔脖子一揚,蠻橫地道:“你別管!我殺誰,難道還要你同意?你是將軍的親衛,你去了,誰來給?將軍當親衛?”

    “你不是做得很好?跟個鐵柱一樣,正好能替將軍擋寒風,烈日。”

    虞邵南不留情?面嘲諷,眉頭皺起?又放開,“以前都是你在領兵打仗,在戰場上?威風凜凜,出盡了風頭,每次回來都趾高?氣揚,討厭極了。這一次,讓我也出出風頭吧。”

    “我打了勝仗,就該高?興,怎地,你不服氣?我看你個小白臉,就是聽到了聞游俠兒的事情?,想要跟他一樣!”

    黑塔急了,變得口不擇言起?來:“你學他個屁,虞小白臉,別以為你生得白,你就到處亂學人。他死了,你要學著他去死?不行?,我去,你臉太白了,不行?!你要想去,不如我們來比試比試,看你能在我手下過幾招。我讓你一只手,你在五十招內贏了我,我就讓你去。”

    “滾,將軍說了,打仗是互相?配合,你又想逞個人威風,我才?不與你打,要把力氣留著去殺敵。”虞邵南罵道。

    兩?人爭搶著去做最?危險的事情?,你來我往罵個不停。

    “你生得黑,丑,難道你就占理了?我看你是嫉妒聞十三生得好看,有人給?他送花。”

    虞邵南不客氣罵了回去,眼里卻浮起?了笑,“你退下,有些事,我要與將軍說。”

    黑塔神色一沉,又要開罵,見虞昉對他點頭,便硬生生將話吞了回去,橫了眼虞邵南,悻悻離開了。

    虞邵南離了兩?步,挨著石頭邊坐了,與虞昉那樣,拽了根蘆葦在手上?,一下下扯著。

    “黑塔是好心?,只是黑塔的水性沒我的好。我沒說出來刺激他,他本來不能親自領兵,已?經窩著火,經受不起?刺激。”

    虞昉看向虞邵南,嚴肅道:“你知道這次前去,有多?危險嗎?”

    虞邵南說知道,“大元帥選了我做親衛時,便與我說過。我雖然?是親衛,不似先鋒營要上?戰場廝殺,沖鋒。但盯著將軍的人太多?,殺機四伏,不比上?戰場打仗輕松。親衛的差使,除了護著將軍,還要替將軍擋刀劍,赴死。”

    “我不想你們替我赴死,擋刀箭。你們都是我的親人。”虞昉道。

    “我們都甘愿。”虞邵南臉上?又浮起?了笑,“黑塔愿意,虞老摳愿意,鈴蘭桃娘子,甚至最?貪生怕死的老錢都愿意。”

    “不是為了蒼生黎民,是士為知己?者死。”虞邵南補充了句。

    虞昉看著虞邵南年輕清俊的臉,額頭的頭發濡濕,那雙眼,炙熱滾燙。

    在無數個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日子,她都能感受他那雙眼,無時無刻不在,寸步不離守衛著她。

    虞昉眼睛干澀,轉開頭,望著在風中翻滾的江水,心?情?如天氣一樣,灰暗。

    “將軍,以后?我不在你身邊了,有些話,我要想對你說”虞邵南艱難道。

    他不怕死,就怕無法再守護她。此去一別,可能永無再見之?日。

    他的未盡之?言,滿腹滿腔的話,他想告訴她。

    他的膽大妄為,他的以下犯上?,他對她的眷念。

    “等你回來。”虞昉打斷了他,手覆在他劃破流血的手背上?。

    溫熱的血,冰涼的肌膚,虞昉努力穩住了。

    “等你活著回來,再說。”虞昉鼻子發酸,聲音低下去,“你要活著回來。”

    虞邵南的手簌簌顫抖,從心?底漸漸滋生出喜悅,沖得胸口如江波,翻滾不息。

    “好。”

    千言萬語,只化作了一個字。

    此刻,虞邵南覺著,說與不說,都無關緊要了。

    虞昉掌心?的溫熱,在他手背灼燒。

    虞邵南起?身見禮,邁著堅定的步伐,大步離去。

    雍州軍主帳,燈火徹夜未熄。

    翌日,天剛蒙蒙亮,虞邵南領著一隊先鋒營,再次渡江。

    第43章

    虞邵南并一隊雍州兵, 身披全甲,沖在了最前?面?,浮橋在他們身后?, 飛快搭起來,巨大的木馬,被兵丁推動向前?滾動, 壓得浮橋搖晃不定。

    漫天的箭矢,朝著?雍州軍他們而來,落在了虞邵南他們身上, 腳邊,江水里。

    昨日雍州軍退兵,讓大楚兵士氣大漲。景元帝昂著下巴在一旁親自督戰, 徐鳳慜指著江面哈哈大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大楚兵將為了在景元帝面?前?表現出威風, 大聲嘲笑:“你們看雍州軍, 吃了敗仗裝神弄鬼,趕著?來送死了!”

    箭矢如雨,黑壓壓朝雍州軍射去。

    擋在最前?的先鋒營兵丁,逐漸有人倒地不起, 卻并未退卻。

    江面?上的浮橋,一寸寸朝前?推進。

    大楚兵將的嘲笑漫罵聲,終于小了下去,開始起了騷動。

    “那怪物木頭馬中, 究竟藏著?什么東西?”

    “莫非藏著?妖怪?”

    旁邊有人踢了他一腳,慘白著?臉道:“青天白日, 哪來的妖怪,休得?胡言亂語!”

    徐鳳慜的臉色也變了, 江邊寒冷,他額頭卻冒出了冷汗。

    “陛下,快退回大軍后?面?,雍州軍有詐!”

    景元帝死死盯著?浮橋,慘白的臉上,毫無血色,惟有雙目赤紅。

    “放火箭!”景元帝厲聲下令。

    沾了火油的箭矢,朝著?雍州軍而去。火光映紅了江面?,天空。

    風吹來,呼吸間?盡是火油,血腥的氣息。

    虞邵南渾身濕透,他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江水。精鐵的披甲沉重,他的雙腿雙手都在顫抖,卻緊緊抓住浮橋木板,搭在了前?面?的舟楫上。

    身邊的同伴也如他一樣?,有人倒下去,又撐著?起身,永不知疲倦,只一心?搭浮橋,奔向大楚兵。

    燃燒的箭矢落下來,濕潤的舟楫浮板不易燃燒,江水潑上去,很快就熄滅了。

    不過,還是有人被灼傷,燒焦的氣味漸濃,依舊沒人后?退。

    近了,近了。

    虞邵南緊盯著?江邊的枯草,大吼一聲,木板搭上了岸。

    大楚兵涌上前?,手上的長槍一起刺來。

    虞邵南徒手抓住抓住一把長槍,一拉一拽,長槍到了他的手上,揮舞出去,逼得?大楚兵丁節節后?退。

    他的身上,雙腿,手腕,亦被長□□中。披甲在身,他并未受傷,只像是被隔著?殼敲打?,震得?五臟六腑都翻滾。

    必須速戰速決,他們都快堅持不住了!

    虞邵南再次嘶吼,揮舞著?長槍,刺,挑,旋轉,長槍的紅纓,在空中灑下一道道血柱。

    “殺了他們,殺了他!”景元帝坐在馬上,指著?虞邵南尖聲大嚷。

    “殺了他。殺了領頭的!”徐鳳慜見勸不退景元帝,嚇得?渾身簌簌發抖,緊跟著?嘶聲力竭下令。

    大楚兵像是蝗蟲,一波又約一波朝虞邵南他們襲來。浮橋上的木馬中,雍州軍跳出來,奔上岸,與大楚兵廝殺在一起。

    血光沖天。

    虞昉立在江岸邊,面?無表情凝望著?對岸。虞邵南他們的身影,很快便卷入大戰中,已經難以分辨。

    黑塔領著?兵將輜重,已經踏上了浮橋。老錢不知何時來到了虞邵南身邊,與鈴蘭一起,一左一右守在她身邊。

    “將軍。”老錢開口,自己?先愣了下。

    明明他幾?乎沒說話,開口卻聲音沙啞。

    “小白臉不會有事。他放不下將軍,舍不得?走。”老錢干巴巴說道。

    虞昉仿若未聞,只直直望著?對面?的修羅場。

    極少說話的鈴蘭,這時輕聲道:“這才是打?仗。這一路我都在懷疑,我們是不是出來游玩了。”

    這一路打?過來,州府駐軍是一群貪生怕死的膿包,雍州軍幾?乎沒遇到抵抗,輕松拿下了大楚半壁疆土。

    “這些混賬東西,就是窩里橫,欺負弱小。真遇狠角色,他們沒了脊梁,骨頭輕,早就下跪求饒了。”

    老錢輕蔑地罵,很快,他便變得?懊惱起來,“姚太后?景元帝母子發瘋,要?拿將士陪葬,真不是東西!”

    “爭奪江山呢。”鈴蘭白了他一眼,道:“他們死了最好,活著?的話,將軍還不好處置。”

    老錢眼睛一亮,贊道:“鈴蘭,沒想到你平時跟悶葫蘆一樣?,心?里頭雪亮,還挺聰慧。”

    鈴蘭呸了聲,“你們男人平時嘴上說個不停,吹噓自己?,哪給我們說話的時機。”

    老錢點頭哈腰,連聲道是是是,“你與桃娘子都厲害,我們惹不起。咦,那不是桃娘子!她怎么去了?我的乖乖,祖宗,刀箭無眼,危險吶!”

    桃娘子身穿大夫的本白寬袍,在人群中很是明顯,她背著?藥箱,跑在了黑塔的前?面?,領著?幾?個大夫,轉瞬間?就扎進了戰場。

    老錢心?疼焦急,在岸上直跳腳,“哎喲,我的桃娘子,我的心?肝吶!”

    “桃娘子是大夫,要?去救治傷兵,這時她的差使?,你叫什么叫!”鈴蘭雖也擔心?,卻被老錢吵得?頭疼。

    老錢當然知道桃娘子的差使?,只他不放心?,心?痛如絞,卻不能擅離職守。

    他是工匠,在打?仗時,必須守在后?方,等到打?掃戰場時,收回的箭簇刀槍等廢鐵,以便打?造之后?再用。

    虞昉還是一言不發,就那么矗立著?,衣袍發絲隨風飄蕩,像是要?隨風飛升。

    雍州軍的鐵騎兵,馬蹄踏在地上,地面?似乎地動,抖了幾?抖。

    徐鳳慜已經面?無人形,在馬背上坐立不穩,差點掉下來。

    “陛下,快撤退,陛下!”徐鳳慜驚恐望著?雍州鐵騎兵越來越近,聲音顫抖著?,幾?乎哀求道。

    景元帝跟瘋了一樣?,慘白的一張臉,如活死人一樣?,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其他世?家大族的權貴子弟,見機不對,調轉馬頭就想逃。

    領了旨意看著?他們的將士,圍上前?,用刀槍對準驅趕,吆喝道:“趕跑,殺無赦!”

    張狂慣了的權貴,居然被向來不看在眼里的粗魯武將吆喝訓斥,有人馬上翻了臉,罵道:“滾開,你算什么東西”

    “噗呲!”槍頭刺進他的喉嚨,抽出,發出悶悶的一聲。血順著?槍頭的血槽,滴落。

    “殺人了!殺人了!”

    裹著?貴重皮裘的權貴子弟們,大哭大喊起來,被刀槍逼著?,如慌亂的鴨子,呼啦啦撲到了鐵騎兵的面?前?。

    “徐蓮安,蓮安救命,我是你三弟啊!”徐氏的族人中,有人大聲哭喊著?求饒。

    “蓮安,我是你三叔父,你小的時候,我還給你買糖吃了!我沒對不住你啊,蓮安,求求你別殺我們,別殺我們啊!”

    徐氏叔伯兄弟接連下馬,跪在地上,砰砰砰磕頭,以頭搶地,哀求大哭。

    凄慘的哭求聲,在戰馬長嘶,刀槍碰撞中,格外清晰。

    “雍州反賊,你們聽好了,他們都是徐氏的人,你們徐副將的親人!”

    “你們忤逆,對自己?的嫡親族人趕盡殺絕,老天看著?你們,你們會遭到天譴!”

    黑塔正在江心?,他似乎聽到了哭求,又似乎沒聽到,臉上不知是水,還是汗,滴滴答答掉落。

    在兵丁圍起來的傷兵救治角落,桃娘子跪在地上,將水囊往虞邵南嘴里灌:“張嘴,喝下去!”

    水囊的水,沿著?虞邵南的嘴角流出來,他眼睛睜著?,頭無力垂到一邊。

    “喝,這里面?是將軍花大價錢準備的鹽糖水,你不許死!”桃娘子灌了一氣,水順著?虞邵南的衣領流了下去,沖開臉上的血,露出青白的臉。

    桃娘子將水囊扔在一旁,去扒拉虞邵南的披甲,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抬起手,擋住了桃娘子。

    “你不要?命了!我是大夫,你的披甲太重,必須解開透氣!”桃娘子急了,甩開了虞邵南的手。

    虞邵南雙眸哀哀望著?桃娘子,她難過至極,狠下心?道:“你必須聽我的,將軍很快就來了,你活著?見她!”

    那邊徐氏的哭聲中,傳來了慘叫。雍州鐵騎兵上前?,絞殺,踏著?他們的尸首,繼續向前?。

    桃娘子手下不停,嘴里不斷念叨著?:“將軍不讓黑塔打?前?鋒,你看,這個前?鋒怎么打?,打?了,要?悔恨一輩子。徐氏也不盡是徐鳳慜,自己?的親人,怎么下得?了手。”

    “你也算是我的親人,我拿你當弟弟看,這么好看的弟弟,我哪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將軍更舍不得?了,你快別動,我幫你把這鐵疙瘩脫了”

    虞邵南沒動了,手耷拉下去,任由桃娘子解開了身上的披甲。

    桃娘子的雙手,一片血紅,簌簌顫抖。她仰起頭,望著?天,“啊!”嘶聲力竭,大哭不止。

    虞邵南的里衣,已經被磨成了碎片,嵌入血肉模糊的身體里。

    大楚兵被雍州鐵騎兵打?得?節節敗退,鬼哭狼嚎,紛紛丟下刀槍,顧不得?景元帝了,舉旗求饒。

    景元帝像是石像一樣?,被雍州軍團團圍住。向和騎在馬上,繞著?他轉了幾?圈,喃喃道:“長得?是比我要?強上兩分,就是,只怕是個傻子啊!”

    景元帝沙啞著?嗓子,道:“虞昉呢,我要?見虞昉!”

    向和一揮手,道:“把這個生得?好看的傻子帶走看好了,他好看的馬,留給將軍!”

    虞昉終于過了江,桃娘子等在岸邊,看她目露焦急四下張望,上前?將她帶到了傷亡將士的營帳。

    “將軍,阿南在里面?。”桃娘子哽咽著?道。

    虞昉身形晃了晃,停下了腳步,待努力平緩情緒之后?,才走了進去。

    桃娘子守在營帳外,揪著?地上的枯草,擦拭手指縫干涸的血。

    虞昉望著?營帳中央直直躺著?,裹著?本白袍子的軀體,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上前?,雙腿跪在他身邊,手撫上他青灰的臉,淚水滾滾滴落。

    第44章

    雍州軍占據江陵城, 京畿一帶徹底失守,威逼京都建安城。

    快過?年了,因為打仗, 世家大族的?大門緊閉,街頭巷尾的鋪子大多都關著門。不過?因為雍州軍不擾民,素有好名?聲在外, 尋常百姓還是與往常一樣走出家門,做些小買賣,走動。

    兩相對比之下, 氣氛顯出一種莫名的詭異。

    江陵城如其名?,小河在城中?蜿蜒穿過?,百姓沿河而居。虞昉照樣住進了沿河岸邊的?空宅邸, 忙著糧食戶貼賦稅等戰后事宜。

    只是這次,虞邵南不在了, 只有鈴蘭在旁邊幫忙。

    冬日的?江陵城比不過?雍州府寒冷, 與之不同的?是濕冷,哪怕出太陽,也總覺著渾身濡濕,寒意絲絲縷縷往骨髓縫里鉆。

    鈴蘭往薰籠里加了炭, 又去剪了幾支茶花插在花瓶里。拳頭大小妃色的?花朵,襯得清冷的?屋子,一下鮮活了不少。

    虞昉從成堆的?舊賬中?抬起頭來,望著荼白花瓶里的?茶花, 映照在窗欞細紙上,像是一只握緊拳頭, 用力揮舞的?手臂。

    虞邵南去世時,也緊握著拳頭。手指僵硬, 已經不能再打開,只看得到花釵的?一角。

    他平時最愛美,喜歡簪花,經常被?老?錢他們嫌棄嘲諷。

    老?錢他們拔了很多花花草草,放在了他的?棺槨中?,停靈在了江陵城的?廣寒寺。

    茶爐上的?茶水滾了,鈴蘭提壺斟了盞茶走過?來,看到虞昉在怔怔失神,放輕手腳,將茶水放在了她的?左手邊,上前磨起了墨。

    虞昉很快恢復了尋常,低頭看起了賬目。

    戰后最為麻煩,要?盡快恢復生?產生?機,填補打仗時的?巨大損耗。

    兵丁的?披甲,軍餉,糧草,馬匹等等還在其次,主要?花銷在兵丁的?膳食補充上。

    奶一類無法保證,虞昉盡力保證鐵騎精兵營每日的?精糧,肉蛋供給。

    救助傷兵,她用了蒸餾酒精,全新的?細絹蒸煮后作為傷布,且傷布換下來之后,全部燒毀,不再重復使用。

    這一切都是虞昉耗費了全部心血,苦心孤詣謀劃而來。她打的?是精兵路線,減少兵丁傷亡,彌補兵力不足的?弱勢,以少勝多。

    精兵,就代表著要?足夠多的?錢,用金山銀海來形容也不為過?。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黑塔沙啞著嗓子打了聲招呼:“來了。”

    虞邵南去世后,黑塔幾乎沒有說話,將兵營的?差使交給了向?和,默默做起來虞昉的?親衛。

    虞昉知道他因為虞邵南替他前去沖鋒,他心里難受,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便沒有阻攔他。

    向?和回道來了,掀簾進了屋,抬手見禮。

    虞昉招呼他坐,鈴蘭去倒了盞茶遞給他,又回去磨起了墨。

    “將軍,軍營那?邊都安置好了。”向?和說道,神色暗淡了幾分。

    安置好,便是陣亡的?兵丁火化后,歸置好連著撫恤金,一并送歸家鄉。

    虞昉道了聲辛苦,“撫恤的?銀子你去城里走一趟,按照這個上面的?殺。”

    向?和愣了下,接過?虞昉遞來的?陳年舊卷宗,打開看了起來。

    舊卷宗上是江陵城官府涉及到人命傷亡的?公文,向?和做了好些年的?縣令,對這種公文最熟悉不過?。

    地方官府發生?死亡案例,超過?五人,必須上報朝廷。如涉及到他人傷亡命案,必須上報大理寺刑部審理。

    地方州府九成九都不會上報,在卷宗,死亡上動一下手腳,改下死亡緣由,或者時辰就糊弄了過?去。官府的?書吏,編造卷宗是頂頂高手。

    這里面涉及到的?官紳勾結,殺人滅口,欺行霸市,各種骯臟喪盡天良的?手段,數不勝數。

    虞昉遞來的?卷宗,上面涉及到的?人命,少則三五人,多則七八人。

    這是滅門了。

    向?和看得臉色黑了下去,罵道:“這些混賬狗東西,要?是在雍州府,早就被?砍了頭!”

    “現在砍也不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要?有人替天行道。”虞昉道。

    向?和呼出一口濁氣,心頭敞亮了些,猶豫了下,道:“那?個景元帝,一直在發瘋,吵著要?見將軍。”

    渡江之后,虞昉根本沒功夫去管景元帝,她看了下滴漏,干脆起了身,道:“我去一趟。鈴蘭,你準備午飯,等下我回來用飯。”

    鈴蘭道好,向?和跟著虞昉出了門,在門外的?黑塔,見他們出來,摟著刀跟在了他們身后。

    景元帝幽禁在一間小宅子里,與虞昉的?宅子隔著兩間小院,四周重兵把守。

    巷子清幽,太陽從香樟樹的?縫隙里灑在地上,對岸的?河邊,傳來陣陣搗衣聲。

    向?和罵道:“真是人杰地靈的?好地方,可惜了,落在這群蠹蟲之手。”

    京畿偏江南,靈秀富饒,可惜官府太腐敗,百姓的?日子過?得并不好。這一路來,虞昉經常聽到老?錢向?和他們憤憤不平罵。

    守衛見到他們來,忙上前見禮,打開了門,她徑直走了進去。

    繞過?影壁,虞昉便聽到景元帝沙啞著嗓子在問:“虞昉呢,虞昉在何處,我要?見虞昉!”

    向?和大步向?前,守衛趕緊隨手打開了門,退讓一旁,他沖了進去,怒道:“閉嘴,你喊什么喊,如今你已是階下囚,還以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虞昉,虞昉”景元帝一下住了嘴,雙眸直直看向?立在門口高瘦的?身影。

    清冷,面無表情,眼眸沉如深海,陌生?。

    只幼時的?五官眉眼,依稀能辨。

    景元帝衣衫頭發都凌亂不堪,雙手雙腳綁縛著鐵鎖鏈,雙目充血,眼眶深凹下去,慘白的?臉,滲血的?嘴唇,形容瘋狂。

    “阿昉你不是阿昉,你不是阿昉!”景元帝激動地轉身,雙手胡亂撫著臟污皺起來的?錦衫,綁在屋中?央石磨上的?鐵鏈被?繃直,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虞昉擺了擺手,讓向?和黑塔等在門外,她走了進去,道:“你一直吵著要?見我,見我何事,說吧。”

    景元帝吶吶望著虞昉,他一直吵著要?見虞昉,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見虞昉。

    見到她了,他又茫然?起來,腦子亂糟糟,不知為何要?見她。

    “你不是阿昉。”景元帝頭疼起來,抬手揉著額頭。鐵鏈磨得肌膚通紅,皮破了,在眉心留下一道血痕,看上去愈發瘋狂了。

    “阿昉不會這般對我,阿昉最善良不過?,你不是阿昉!”景元帝神色猙獰,自顧自嘶聲力竭吼起來。

    “你若沒事的?話,那?好生?呆著吧。”虞昉皺眉,轉身就要?走。

    她還忙,再漂亮的?瘋子,也是瘋子。

    “阿昉。”景元帝望著虞昉離去的?背影,突然?軟下來,啞著嗓子喊了聲。

    虞昉聽得皺眉,讓向?和去拿水來,指著石磨,對景元帝道:“坐。”

    景元帝安靜了些許,晃悠著走過?去坐在石磨上,虞昉隨意靠在了墻邊的?長幾上。

    向?和拿了水壺茶盞來,倒了兩杯水,一盞放在虞昉的?手邊,一盞遞給景元帝,警告地道:“喝水,不許亂動!”

    景元帝被?擒住后,粒米未沾,徹夜沒合過?眼。撐著他的?力氣,在見到虞昉時,仿佛一下就瀉了,捧著茶盞的?手簌簌發抖,吃了一半,灑了一半。

    虞昉問道:“還要?不要??”

    景元帝沉默了下,將茶盞伸了出去:“再來一盞。”

    向?和提著茶壺上前,給景元帝的?杯盞倒滿了,他又一口氣飲盡。

    接連吃了五盞茶,景元帝終于搖了搖頭。向?和放下茶壺,退了出去。

    景元帝手抵著頭,看上去很是頹廢,整個人都失去了精氣神。

    “你來見我,留著我的?命,是欲挾持我,前去打開京城的?城門。”景元帝道。

    “京城的?城門,遲早要?開。”虞昉淡淡道。

    “京城還有御林軍,禁衛,都由我阿娘掌管,京城的?城門堅固,你打下來,也成了一座荒城。阿娘同意我御駕親征,就做好了我死的?打算,你找我,可能沒什么用處。”

    景元帝抬頭看向?虞昉,神情變得愉快起來。

    “你要?打開城門,沒那?么容易。我阿娘恨你,我也恨你。就是一起毀滅,都不會讓給你。我阿娘說,將你從雍州府弄到了宮中?,是拿來威脅你阿爹,但?我阿娘待你很好,沒有虧待過?你。”

    說到激動處,景元帝站起身,沿著石磨走動,鐵鏈嘩啦響。

    “阿娘說不后悔,從不后悔。為了江山社稷,就是死,也不悔。當年待你好,阿娘也不悔,你從小沒了娘,像阿娘一樣?,她從小阿娘也死了,看到你,就想到了自己。做過?之事,絕不回頭,也無法回頭,只能拼命往前闖,是刀山血海,都要?淌過?去。”

    虞昉笑了下,沒有做聲。

    他們母子一樣?的?瘋,將京城世家權貴趕到前面來做人盾,激起京城世家權貴的?恐慌,憎恨,同時讓他們一條心,死守京城。

    景元帝眉頭緊蹙,似乎很是痛苦不解:“我也沒虧待過?你,阿昉,我后位虛懸,封你做皇后,一心一意等著你歸來。聽說你身子不好,我在菩薩面前替你磕頭,求菩薩保佑你身子早日安康,在阿娘面前替你說好話。關心你,疼愛你,等著你,等著我的?妻子,皇后歸京。”

    他雙眸逐漸濕潤,眼淚順著眼尾滑落,傷心欲絕道:“阿昉,你為何要?反,為何要?這般對我?”

    虞昉只道:“我能做皇帝,為何要?做你的?皇后。”

    景元帝怔住,眼淚從他憔悴,卻?依舊漂亮的?臉上滴落。

    虞昉還忙,沒空與他說廢話,立起身朝外走去。

    到了門邊,虞昉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轉頭,對自顧自垂淚的?景元帝道:“對了,你對著天下許諾,給我江山社稷做聘禮,我來拿我的?江山社稷。做不到,就不要?胡亂許諾!”

    第45章

    雍州軍在江陵城整休之后?, 新年剛過,大軍直抵建安城,控制住了四個城門。

    雍州兵并不攻城, 在城外扎營,做好了圍城的準備。同時,兵丁將死死閉著嘴, 一言不發的景元帝押到崗哨臺上,朝建安城喊話。

    “放下刀箭,打開城門, 投降不殺!”

    “建安城的平民百姓,你們?家中沒存糧,柴禾。”

    “世家大族卻糧滿倉, 穿著皮裘綾羅綢緞,最先挨餓挨凍的?是?你們?, 你們?要團結一心, 一起反抗欺壓你們?的?權貴,莫要給?他們?陪葬!”

    “打開城門,雍州軍從不濫殺無?辜!”

    羽林軍與禁衛守在城墻上,聽到雍州軍明顯在挑撥城內的?百姓起來反抗, 打開城門,卻毫無?辦法。

    鐵騎兵在箭矢的?射程外,來回走動震懾,使得人?心惶惶。

    城內的?權貴與平民百姓一樣, 惶恐不安。

    街頭巷尾幾乎難見人?影,過年時因?為雍州軍渡江, 連炮竹聲都沒聽到,也不吃酒走親戚了。

    且雍州軍一過江, 京城城門便關閉了,只留有一條水道,供送柴禾米面等?出?入。

    城內的?糧食米面柴禾價錢,一飛沖天。

    有世家大族想要偷偷離開,在城墻的?墻洞前,被?羽林軍當場射殺。

    血蜿蜒流到護城河中,嚇破了想跑之人?的?膽。有人?認出?來,被?殺的?一行?人?,乃是?宰相嚴宗府的?家人?,包括他的?傻兒子嚴二在內。

    至此,城內一下變得風聲鶴唳。

    御書房內,傳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黃嬤嬤連忙遞上溫水,看著花白頭發,已?經全白的?姚太后?,心疼地道:“娘娘吃些溫水潤潤喉嚨。”

    姚太后?吃了兩口水,喉嚨那陣癢意過去,她長長呼出?口氣,沙啞著嗓子道:“老黃。你看到阿定了?”

    景元帝大名?楚寧安,小名?阿定。

    黃嬤嬤已?經許多年沒聽到姚太后?喚景元帝小名?了,鼻子不禁一陣酸澀。怕姚太后?難受,忙穩住神?,道:“是?,娘娘放心,老奴見到了陛下,陛下精神?尚好,虞氏未曾折磨他。”

    “她當然不會?折磨阿定,阿定是?一國之君,打人?不打臉。否則,就是?那些偏向她的?清流名?士,也要指責她太過咄咄逼人?了。”

    姚太后?神?色譏諷,因?為身子不好,瘦得顴骨高聳的?臉上,一雙眼睛格外亮,神?色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物極必反,虞昉她有本事逆天而行?!”

    姚太后?聲音大了些,又是?一陣大咳不止。喉嚨呼哧著,像是?哀鳴的?母獸。

    黃嬤嬤難過不已?,一下下輕撫著姚太后?的?后?背,手下觸及間,全是?骨頭。

    “太后?娘娘,外面鬧得很是?厲害。百姓沒吃食柴禾了,他們?會?出?來搶,殺。”黃嬤嬤晦澀地勸道。

    “讓他們?去搶,去殺!”姚太后?冷冰冰道。

    咳出?來了鮮紅的?血絲,胸骨扯著劇痛,姚太后?卻渾然不顧。

    “都死,都該死!他們?是?什么好東西,早該被?殺,被?搶!那些窮人?,他們?活該窮!誰讓他們?沒出?息,有出?息的?,早就不會?受窮了!”

    黃嬤嬤怔了怔,手頓在了半空。

    她也是?窮人?出?身,小時候家里吃不起飯,爹娘將她賣了。她當時恨爹娘,認為他們?狠心,留著弟弟妹妹,卻賣了她。

    后?來,姚太后?掌了權,她也跟著雞犬升天,想起去找爹娘,要在他們?面前揚眉吐氣,讓他們?后?悔。

    爹娘弟妹都早已?死了,接連餓死病死,連墳都沒有,不知尸首落到了何處。

    黃嬤嬤得知此事后?,她沒有哭。伺候主子,要讓主子高興,哭了就是?晦氣,她已?經不大會?哭了。

    這時,黃嬤嬤卻想哭。天下九成都是?如她爹娘這般沒出?息的?人?,他們?活該受窮,不配活著。

    姚太后?待她很好,她是?怒急攻心,并非在說自己。

    黃嬤嬤心里卻空蕩蕩的?,像是?當年得知親人?全部去世時,她的?心情。

    姚太后?與黃嬤嬤主仆多年,遠比景元帝這個親兒子還要彼此了解,她頓時察覺到了黃嬤嬤的?不對勁,銳利的?眼神?直視過去。

    “你覺著我說錯了?還是?說到了你的?痛處?”

    黃嬤嬤忙躬身道:“不敢,老奴只是?想到了些陳年舊事。”

    姚太后?頓了下,“陳年舊事你的?出?身?”

    既然瞞不住,黃嬤嬤也就坦白道:“是?,老奴想到自己。家里窮,爹娘沒了活路,只能將老奴賣了。老奴當年心里有怨氣,恨爹娘偏心,賣的?偏生是?老奴。當時老奴已?經八歲了,弟妹都小,一個四歲,一個五歲,長不長得大還難說,哪賣得出?去。爹娘賃了兩畝薄田,拼死拼活耕種,租子要交給?東家五成,余下的?五成,也落不到自己手上,還要交各種雜稅,徭役。若不交,差役跟土匪一樣,沖進家里一通搶,將人?打得半死不活。太后?娘娘,窮人?,他們?要如何做,才?能有出?息?”

    姚太后?依靠著軟囊,久久未曾出?聲。

    京城外。

    虞昉騎著馬,在京城周圍轉了一圈。

    京城內靠近皇城都住著達官貴人?,越往外,越窮。住在城外的?,都是?些要進城做苦力的?窮人?,小攤販。

    出?了這一圈,景致便不同了,良田一眼望不到盡頭,各式精美的?宅邸,坐落在山水田地間。

    這些都是?城內達官貴人?的?田地,莊子。

    城外很熱鬧,小商小販來回走動,在雍州軍營帳外叫賣。

    看到虞昉一行?的?馬過來,有膽大的?,還揚聲問道:“雍州軍何時攻城?快些打進去,我們?好進城做買賣。”

    向和從前面崗哨巡視回來,見狀不由得又氣又想笑。

    京城還真是?,連小商小販都又精又大膽,不但想從他們?身上賺錢,竟然還盼著打仗!

    “走走走,別在這里打探軍情!”向和黑著臉吆喝,他頗有幾分威嚴,圍著人?頓時做鳥獸散。

    “將軍,這些人?真是?討厭得緊,下次再來,我將他們?都打走。”向和上前,牽住了虞昉的?馬繩。

    虞昉下馬,道:“無?妨,他們?只要不影響我們?練兵,進入營地,他們?也要吃飯,隨他們?去。”

    向和便不多說了,跟著虞昉進了主帳。鈴蘭提來水,她洗著手,若有所思道:“第八天了。”

    圍住京城已?經八日?,時日?不長,大戶人?家忙著囤積米面糧食柴禾,窮人?買不起,肯定已?經有人?斷糧斷柴禾。

    京城的?天氣雖算暖和,畢竟剛過年,還正是?寒冷的?時候。端看陰沉的?天,好似要下雪了。

    建安城的?雪不會?下太大,向來都是?雨夾雪,卻照樣能凍死人?。

    向和神?色嚴肅,道:“將軍,要不就來硬的?。”

    默默跟著的?黑塔看了眼向和,道:“你瞧京城的?城墻,城門,硬攻的?話,雍州軍估計得折損大半。”

    打仗的?輸贏,就是?雙方實力懸殊的?比較,跟打架是?一樣的?道理。兵丁之間刀槍相向,誰力氣大,誰的?刀槍鋒利,誰的?動作迅速,就能占上風。

    建安城靠著堅固的?城墻,寬敞的?護城河,雍州軍想要強攻,著實是?難了些。

    虞昉讓人?喊話,是?在用攻心計。

    城內的?平民百姓要是?聯合起來反抗,里應外合,打起來就容易多了。

    向和神?色暗淡下來,道:“這樣僵持著,總不是?個事。”

    虞昉擦拭著手,垂下眼簾,道:“他們?堅持不了多久。明朝,讓人?去京郊量地。讓人?喊話,春耕即將開始,京郊的?地要開始耕種了。”

    向和眼神?頓時一亮,他就知道,虞昉出?去京郊打轉,都是?有目的?在。

    京郊的?地都屬于世家權貴,他們?被?圍困在京城,城外的?地沒了,城內的?糧食水,總有耗費盡的?那一日?。

    看他們?還能堅持幾天!

    桃娘子背著藥箱,袖手縮脖從外面走進來,連聲叫道:“好冷好冷,在下小雨了。”

    鈴蘭忙提了只薰籠放在她身邊,桃娘子抓了把干果塞給?她,“在貨郎那里買的?,很香。”

    “將軍你們?也吃一些。”桃娘子將袋子里的?干果,一股腦倒在了矮案上,懊惱地道:“景元帝又開始發瘋了,不吃不喝發呆,我看他真是?享福慣了,不知人?間疾苦。有饅頭湯水,他還嫌棄,說要見將軍。”

    虞昉剝著干果吃,淡淡道:“隨他去。”

    向和也附和,“他要想讓人?同情,酸腐文?人?替他伸冤,雍州軍虐待大楚帝王。虐待了又如何,他們?能耐我們?何?”

    虞昉沉吟了下,道:“我去看看。”

    黑塔忙緊隨其后?跟了去,到了景元帝的?營帳前,虞昉進去,他蹲在了門外。

    景元帝依舊被?鎖在石磨上,身上的?錦衫,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本來就清瘦,此時眼眶深凹進去,看人?時,眼神?格外陰森。

    “你來了。”景元帝摳著手腕上的?血痂,掀起眼皮看了眼虞昉,不緊不慢道。

    虞昉說來了,看了眼旁邊案幾上放著的?白面饅頭與肉湯,在氈墊上隨意坐下來,

    景元帝愉快地道:“你每日?拉我到崗哨上,讓人?嘲諷羞辱也沒用。你不敢攻城,我阿娘也不會?開城門。”

    “沒人?在意你。”虞昉認真地道。

    景元帝僵了下,神?情漸漸扭去猙獰:“會?有人?記得,有人?會?記得!我所遭受的?一切,會?被?如實記載下來,你會?因?著歹毒,遺臭萬年!”

    虞昉再次認真地道:“我不在意。”

    景元帝又愣了下,低下頭,再次去摳傷疤,摳得血肉模糊。

    虞昉指著矮案上的?碗,道:“在雍州府,這就是?我平時的?飯菜。絕大多數平民家中,還吃不上這些,只能吃雜面,黑面。當然,對你來說,你出?身于皇家。就該享受這些。京城的?百姓,很快就會?斷糧斷火了,接下來,就是?達官貴人?,皇宮,你阿娘他們?這些貴不可言的?人?。”

    景元帝手慢慢停了下來,抬起眼眸看向虞昉。

    虞昉迎著他的?打量,面色平靜道:“你看,你出?身皇家,也與窮人?一樣,都是?吃五谷雜糧而活。沒有什么是?應該,你們?母子發瘋,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給?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理由,拉著一大堆人?給?你們?陪葬。天道真有輪回,你們?敬畏菩薩,鬼神?。卻獨獨沒有敬畏人?命,生靈。人?有來世,輪回。下輩子,你們?母子應該會?做窮人?,連黑面都吃不飽的?窮人?,一輩子無?法翻身,連豬狗都不如的?窮人?。”

    景元帝臉上的?瘋狂,戾氣,漸漸一寸寸皸裂。

    虞昉道:“死,比活著容易多了。人?有來世,輪回。下輩子,你們?母子應該會?做窮人?,連黑面都吃不飽的?窮人?,一輩子無?法翻身,連豬狗都不如的?窮人?。”

    景元帝痛苦地閉上了眼,“我該如何辦,我如何能面對楚氏的?祖宗?以前阿娘罵我,我不明白,如今明白,卻為時已?晚。”

    虞昉也不做聲,任由景元帝流淚。

    半晌后?,景元帝嗚咽著,哀哀道:“我去,我去,我去求阿娘開門。阿昉,求你放我阿娘一條生路,不要殺我阿娘!”

    第46章

    風越來越大, 小雨夾著雪花,漫天飛舞。

    城墻下,一道踽踽獨行的人影, 晃晃悠悠逐漸走近。

    “誰?退后,再靠近,休怪我們放箭了!”城墻上的兵丁大聲呵斥。

    守將張邸也看到了, 只人?空手前來,他也沒下令攻擊,疑惑邸打量著來人?。

    突然?, 張邸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道:“陛陛下?”

    張邸身為羽林軍守將,曾遠遠見過一次景元帝。他生得美貌, 只一眼便過目難忘。

    哪怕此時的?景元帝衣衫凌亂,人?也骨瘦形銷。不過, 踏著風雪, 在兩軍對壘中而來,反倒仙氣?飄飄,不似凡塵中人?。

    兵丁聽到張邸的?聲音,遲疑著放下了手上?的?箭, 與同伴們議論?起來。

    “那真是陛下?”

    “張守將說是,那就肯定是了。”

    “雍州軍會這般好心,放了陛下?”

    “誰知道,我們且看著吧。”

    景元帝在城墻下站住了, 雨雪灑落在他的?肩膀上?,雪很快消融不見, 只留下些雨珠。

    他微微仰頭,并沒去看城墻上?的?兵將, 極為緩慢掃過厚厚的?城墻,每一塊磚石,每一道縫隙,木包著黃銅的?,巨大的?城門。

    他這短暫的?一生,都在宮中長大,極少出?來過。偶爾出?京城到行在避暑,也是前呼后擁,身邊禁衛林立,從輦車看出?去,只能看到人?墻。

    對建安城的?城墻,城門,景元帝很是陌生。

    這股陌生,卻?像是有堅冰刺進他的?心,痛徹心扉,血被冰凍住,不見血,只能看到血洞。

    這是楚氏重重家?門的?最后一道。

    虞昉說:“雍州府才是楚氏的?大門,虞氏替楚氏守了近百年,在雍州府生,雍州府死。楚氏卻?不滿意,認為虞氏要破門而入,搶了楚氏的?家?財。”

    “楚氏的?家?財,呵呵,你當著楚氏的?家?,卻?從來沒弄清楚,楚氏的?家?財,究竟從何而來。你不能讓牛馬既要耕地,還要戲弄牛馬,讓牛馬跟猴一樣,去街上?翻跟斗弄雜耍。”

    “我說這些,你不會懂。那我還是說得簡單些,你們不行,都不行。這是人?世,你們長著人?的?臉皮,卻?沒有人?味。”

    “你阿娘,她已經老了,死不死,其實沒那么重要。只你阿娘身上?背負的?人?命,她生生世世淪為牛馬,都還不清了。”

    “我?我身上?背負的?人?命?我救的?人?,遠比因我而死的?人?多太多。如果我有罪,也讓我淪為牛馬償還,很公平。那么,你呢?”

    景元帝問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冰冷的?雨雪拍打在臉上?,冷得人?麻木,眼睛也快睜不開。

    景元帝渾然?不覺,聲音嘶啞道:“開門!”

    張邸一時沒聽清楚,上?身往城垛下探去,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開門!”景元帝加重了聲音。

    “開門!”景元帝再喊,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幾近撕裂。

    張邸聽清楚了,他神色大變,忙叫來親信,道:“快看著,我進宮去。”

    這般大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兵符在姚太后手上?,不能憑著景元帝的?命令,必須見到兵符。

    “頭兒,南城門那邊有消息,說是城外那些人?在傳,京郊的?那些田地,雍州軍在讓人?丈量,要全?部分出?去。”

    “什么?!”張邸大驚失色,他在京郊也有上?百畝的?良田!

    他們守著建安城,城內已經缺衣少食,不少忍受不住饑餓寒冷的?百姓,跑出?來到處砸門,搶殺。

    等平民百姓都餓死凍死,余下的?貴人?,也終有彈盡糧絕那一日?。

    打出?去,雍州軍以逸待勞,巴不得他們送上?門。

    要是再遲些,田地被分割殆盡,要回來就難了!

    張邸慌慌張張進了皇城,六部衙門連著政事?堂,官廨的?門緊閉,到處都冷冷清清。

    “張守將?”張邸穿過了護城河的?橋,迎面走來一人?,他抬頭看去,見是黃樞密使,忙抬手見禮:“黃樞密使,出?大事?了!”

    黃樞密使聽張邸說完,神色也晦澀難辨,道:“丈量土地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經知曉,我們先前剛從御書房出?來。陛下他”

    張邸不顧上?下尊卑,生硬打斷了黃樞密使的?話:“黃樞密使,屬下覺著,陛下做得對。陛下一心為民,心系京城的?臣民,陛下是真正?的?仁善之君。”

    黃樞密使垂下了眼簾,這些時日?以來,他蒼老不少,泛著青色的?下眼瞼耷拉著,像是掛著兩只口袋。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先前太醫剛給她診過脈,留著嚴相在說話,你別去打擾了,我隨你前去看看。”黃樞密使道。

    張邸暗自長舒了口氣?,側身讓過黃樞密使,落后半步,小聲道:“嚴相的?兒子,幾個?孫子,都沒了。他”

    姚太后防著京城的?世家?大族南下逃走,先殺了嚴宗的?兒孫敬猴。他一聲不吭,病了一場,拖著病體,又回到了政事?堂。

    嚴宗還有原配夫人?生的?大兒子,長孫活著。死的?是繼室生的?二兒子小兒子,以及他們所出?的?孫子。

    以雍州軍的?以往做派,攻進城之后,嚴宗賣官鬻爵,拉幫結派,肯定活不了。

    嚴宗生怕嚴氏絕后,就是爬,也要爬到朝堂,與堅守的?姚太后共存亡。

    “嚴相的?胸懷,非你我能及。”黃樞密使淡淡道。

    張邸擠出?笑,接連說是是是,沒有做聲了。

    出?了宮,黃樞密使帶著張邸,并未前去城門,而是坐車去了幾家?清流府上?。

    張邸緊跟在黃樞密使身后,心情很是復雜。

    難怪黃樞密使能做到樞密使的?位置,成為姚太后的?親信。他這份本事?,可不比嚴宗低。

    雨雪仍然?細細密密下著,黃樞密使的?馬車,駛向了城門。

    城門前已經開始擁堵,不少百姓不顧兵丁的?警告,聚集在了那里?,憤怒高吼。

    “開門!”

    “打開城門!”

    “陛下都讓你們開門,你們卻?不聽陛下的?旨意!你們抗旨不尊,想?要餓死困死我們,你們豬狗不如!”

    看到黃樞密使的?馬車,有人?沖出?來,擋在面前激動地道:“下來,狗官,快滾下來,開門!”

    張邸變了臉色,惱怒不已。見黃樞密使氣?定神閑,不禁愣了下,也跟著平緩了下來。

    正?好,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

    他們是在順從民意,天意。

    黃樞密使讓馬車停了下來,率先下了車,朝著周圍的?百姓團團一禮。

    “本官乃是樞密使,諸位這些時日?,受苦了。”黃樞密使感慨地道。

    竟然?有朝廷大官朝他們賠不是,大家?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本官聽聞陛下在城外讓開門,陛下心系天下,黎民蒼生,不忍見到諸位受苦,本官深感慚愧。”

    似乎說到了動情處,黃樞密使哽咽了下,抬起衣袖拂面,悄然?拭著眼角。

    “讓諸位受苦了。”后面又來了馬車,車上?陸續下來了幾人?。

    這幾人?大家?就熟悉了,他們曾無數次公然?批評朝廷,因此被申斥罷了官。

    大家?講他們視為自己人?,紛紛涌上?前,七嘴八舌說了起來。

    “王御史,我家?已經沒有米下鍋了,快要餓死。貴人?不缺吃,他們不顧我們的?死活,我們要吃飯啊!”

    “江大學士,我們要飯吃啊,我們要活著啊!”

    有人?哭了起來,哭聲傳開,城門前一片痛哭聲。

    黃樞密使低垂著頭了,與他們同悲,看了眼張邸。

    張邸恍惚回過神,忙清了清嗓子,極為憤慨邸道:“黃樞密使,陛下在風雨中等著,豈能讓陛下與萬民同悲,城門奸佞小人?把持,屬下去開城門!”

    大家?聽到開城門,哭聲逐漸停了,帶著難以置信,各種忐忑,一起朝張邸看去。

    張邸神色肅然?,理了理衣冠,朝大家?一禮:“諸位,若我有不測,還請諸位護著我的?家?人?一二。”

    說罷,張邸決絕轉身,邁著踉蹌的?步伐,來到了城門邊,揚起手上?的?令牌,氣?沉丹田喊道;“開城門,迎接陛下!”

    城門卒也驚慌不安,見到令牌,毫不猶豫上?前,拉絞索,抽鐵棍。

    城門,吱吱呀呀,升了上?去。

    景元帝望著前面的?城門洞,高呼陛下的?呼喊,神思恍惚,轉動僵硬的?頭,看向身后。

    虞昉一身玄色衣衫,身披玄色大氅,騎在馬上?,懷里?不知抱著什么東西?,踏馬而來。

    在虞昉身后,是帶著凌冽殺意的?雍州鐵騎兵,馬蹄踩在地上?,地動山搖。

    景元帝沒動,虞昉的?馬很快到了他的?身邊,她神色冰冷,道:“走。”

    向和從后面趕著板車上?前,對他呲了聲,兩個?兵丁跑過來,將景元帝抬到了車上?。

    景元帝全?身早已經僵硬,骨頭咯咯響,這時身子終于有了些知覺,蜷縮著身子,將頭埋在了膝蓋里?。

    城內的?百姓,自發站在了御街兩旁。黃樞密使哭著上?前喊:“陛下,陛下啊!”

    向和不客氣?甩了個?鞭花,黃樞密使差點被抽中,他嚇得接連后退,再也哭不出?來了。

    虞昉從馬上?跳了下來,黑塔緊隨其后下馬。有人?看到他們手上?,都抱著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字。

    “阿爹,我們歸京了!”虞昉對著木牌,喊了聲。

    “虞懷昭,是虞大元帥!”有人?認了出?來,不解道。

    黑塔隨后喊道:“虞老將軍,我們歸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隨著太宗打天下的?老將軍!”

    進來的?兵將,手上?都抱著木牌,隨著他們走過,接連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來鎮守雍州府的?靈牌!”有人?聲音發顫,尖聲道。

    抱著靈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盡頭。

    “還有陣亡兵丁的?名?錄,那么厚,比城墻都厚的?名?錄!”

    “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對不住虞氏!”

    “聽說雍州地沒辦法種,一鋤頭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陣亡兵丁的?名?錄,果真傳聞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義?,用命護著我們這些人?啊。”

    有人?開始抹淚,如先前一樣,道兩旁響起了嗚嗚的?哭聲。

    雨絲不知何時停了,轉成了細碎的?雪化飛舞。

    蒼天萬民同悲。

    御街的?盡頭,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腳步也慢了下來,與她平靜對望。

    第47章

    嚴宗一眾朝廷大臣也來到了御街, 神色各異,不遠不近站著。

    姚太后冰冷帶著不屑的目光,在雍州眾人抱著的靈牌上掠過, 最終停頓在虞昉的身上。

    半晌后,彎腰捂著嘴一陣痛咳,身子站立不穩左右搖晃。一旁緊張候著的黃嬤嬤擔憂不已, 趕忙上前攙扶住她。

    “你來了。”姚太后直起身,拂開黃嬤嬤的手。

    虞昉道:“我來?了?。”

    “可惜你擺出這般大的陣仗,終究是亂臣賊子。”姚太后抬著下巴, 神色倨傲道。

    虞眆神色很是平靜,不急不緩道:“這近百年大楚邊關的太平,是他們用血淚, 用生命換取而來?。他們是守衛雍州府的一眾將領,虞氏一族, 雍州府的平民?兵丁, 是你們口中看不起的武將兵丁。我認為,既然他們流了?血,沒了?命,不該被忘記。論誰最該踏進建安城, 當屬于他們。他們早就該這般進來?,所以我帶他們來?了?。”

    雪下得?愈發大,春雪漫天,風在嗚咽。

    “都是雍州陣亡的兵將, 他們該來?!”黃樞密使混在人群中,念叨了?句。

    “雍州軍陣亡的兵將, 他們該來?!”圍觀的人群聽到?了?,接連高呼。

    “雍州軍早就該打進來?, 殺了?這些貪官污吏,不拿我們當人看的狗官!”

    御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得?了?消息冒著風雪而來?的百姓,自發站在了?雍州軍一邊,與姚太后嚴宗一行對峙。

    虞昉的戊裝上落滿了?雪花,她?疲倦而消瘦的臉龐,始終堅毅而冷靜。這時她?笑了?下,笑容極淡。

    “亂臣賊子,這句話?,對楚氏也適用。不過,我無意與你爭辯,更不是來?與你吵架,沒必要。”

    “果真?是巧言令色。”姚太后哈哈笑了?,她?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一邊笑,一邊抬手指向景元帝的方?向。

    景元帝木愣愣抱膝坐在板車前,像是一尊冰凍的石像,眼神空洞而蒼白,仿佛天地間,就余下他一人。

    “你挾持天子,領著大軍到?了?皇城前,那你且說說看,你為何而來??”姚太后厲聲質問。

    “不服。”虞昉也笑,很是輕松坦白地道:“就是不服。”

    “呵呵,不服!”姚太后神情譏諷,冷笑連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朝廷容你虞氏掌控雍州府近百年,雍州府一直是軍州,窮或富,都是你虞氏治理得?不好,何來?的臉不服!”

    “因為我是人啊,是人就會有不服。不過,”虞昉搖了?搖頭,遺憾地道:“當兵的守衛疆土,這是兵將該做之事。只你不明白的是,將士守衛的是國,是疆土,疆土上的百姓,而非你楚氏。”

    姚太后怔住,接著又緩緩笑了?:“阿昉,你能打進來?,我以為你很聰明,沒想到?你不過如此。楚氏敗了?,你虞氏也坐不穩江山。”

    虞昉哦了?聲,道:“無所謂,我虞氏若變成楚氏這般,是該亡。姚太后,我好奇的是,你很聰明,厲害。你甘心嗎?”

    姚太后臉上的冷笑逐漸冰凍,失神望著遠處,久久無聲。

    她?甘心嗎?

    虞昉不做皇后,她?打進了?京城,她?會做女帝!

    可她?自己,她?姚九儀呢?

    這一輩子,汲汲營營,耗得?油盡燈枯。

    她?并不在意虞昉口中的民?,公道。

    她?要的,只是無上權勢,尊榮。

    她?深信,虞昉也如她?一般。

    她?們選擇了?不同的路,虞昉沒靠著固寵,晉升份位,生兒?子,換取想要的位置。

    虞昉自己能打回去,不服她?的,都被她?殺了?。

    姚太后干澀的雙眸,逐漸有了?濕意。變得?渾濁的目光,朝景元帝的方?向看去。

    他沒本事,自私涼薄,肖似其父,也肖似她?。

    姚太后腹部劇痛,痛得?她?彎下腰,又拼勁全力?直起身,臉色變得?青灰。

    “我,我姚九儀”姚太后喘息著,說得?極為艱難,她?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吞下去的砒.霜,已經在發作了?。

    “我姚九儀,對不住天下蒼生,卻對得?住你。阿昉,我親手撫育過你,你這般心狠”

    姚太后嘴角的血溢出來?,神情痛苦而猙獰,“阿昉,你這般心狠”

    聲音低下去,姚太后倒在了?地上,蜷縮成了?一團。

    “娘娘,娘娘啊!”黃嬤嬤撲上去,抱著姚太后枯瘦的身體大哭不止。

    “阿娘,阿娘!”景元帝回過神,不顧一切跳下車,朝著姚太后奔去。

    兵丁欲上前阻攔,虞昉站在那里沒動,她?沒示意,向和便制止了?他們,奔到?了?虞昉身邊。

    地上滑,景元帝摔了?幾跤,他渾然不顧,爬起來?再向前跑,撲到?姚太后面前,哭得?嘶聲力?竭:“阿娘,阿娘!”

    原本群情激奮的百姓,看著姚太后的慘狀,不忍低下頭,有人開始默默抹淚。

    “真?是可憐。畢竟是自己的親娘,慘死在自己的面前,哪能不傷心。”有人低語道。

    “可憐,能有你我可憐,要不是她?下令不許開門,我們哪能連桌椅都砍了?來?燒火取暖?”

    “唉,人都死了?,你少說幾句吧。”

    人死為大,他們到?底沒再說多?了?。

    虞昉吩咐向和:“收斂一下,進宮。其余一應事務,按照原來?的商議進行。”

    向和應是,忙著安排了?下去。黑塔領著親衛,護衛虞昉進宮。老錢桃娘子鈴蘭幾人自然跑了?過來?,擠在了?親衛隊中。

    哭得?快暈過去的景元帝被拉開,姚太后的尸首被收斂進棺槨中,送到?了?京城的皇寺地藏殿停放。

    朝臣門被勒令在府里不許出門,京城城門打開,買賣糧食柴禾等優先進入。

    宮女內侍被親衛呵斥,不許到?處走動,皇城到?處空蕩蕩。

    虞昉走過護城河,踏上護城橋,經過宮門,到?了?福元殿廣場前。

    黃瓦紅墻的殿宇,在風雪中矗立,巍峨而莊嚴。

    老錢湊到?虞昉身邊,撓著頭,欲言又止。

    虞昉看了?他一眼,道:“怎地了??”

    “嘿嘿,將軍,我就是心里亂得?很。前面就是上朝的地方?了?吧?”老錢心亂,話?也說得?凌亂。

    “應當是。”虞昉道。

    “將軍那姚太后死了?,那漂亮小白臉哭得?跟死了?親娘嘿嘿,我說錯了?話?,他真?是死了?親娘。”

    老錢偷瞄著虞昉,吞吞吐吐道:“姚太后這般一死,將軍可是不好處置那個漂亮小白臉了??”

    姚太后在眾目睽睽下自盡,虞昉這個逼死前朝太后的名聲肯定是落下了?。她?要再處置景元帝,那她?就是趕盡殺絕,變成了?不近人情之人。

    人就是這般,很快好了?傷疤忘了?痛,同情心很是不穩定。

    桃娘子不悅瞪著老錢,罵道:“你問這般做作甚?難道你沒長眼睛?那么多?人看著,還有些人都哭了?,將軍能怎么辦?將軍總不能與天下人作對,再殺了?景元帝。就是將軍不怕,如此不值當的事,你都看得?見,將軍難道還不如你?”

    老錢縮著脖子不敢作聲了?,桃娘子猶不解氣,一把?將他推到?了?后面,滋味頗為復雜道:“姚太后還是心軟,她?拼著當眾一死,臨到?最后,還是護住了?他。”

    “真?是狠人啊。”老錢對姚太后頗為佩服,道:“姚太后是被朝廷這群官員拖住了?手腳,要一開始,她?就大開殺戒,如今鹿死誰手還難說。”

    所謂的規矩,束縛住了?姚太后,她?被圈住不得?施展。

    要是一開始就大開殺戒,姚太后的命令出不了?福元殿。亂起來?,規矩逐漸被打破,她?將反對之人綁在一條船上,她?才有了?時機。

    可惜,她?的時機來?得?晚了?。

    虞昉眼前浮過姚太后不甘的眼神,她?說自己叫姚九儀。

    九儀,是禮節,也是各種規矩。

    虞昉很不喜歡那些臭不可聞的規矩,經過了?千百年,在后世仍在禍害人。

    經過了?廣場,到?了?福元殿前,鈴蘭很是失望道:“我還以為皇宮有多?氣派呢,這殿宇,屋子真?小氣,還比不過我們將軍府!”

    老錢道:“京城寸土寸金,同樣?兩?進的宅子,價錢是雍州府的十倍不止。如何只看大小,得?看價錢。”

    “反正就是小,小氣!”鈴蘭撇嘴,看桃娘子也不以為意,立刻笑了?,墊著腳尖跑到?了?她?的身邊,小聲嘀咕起來?。

    虞昉聽著她?們的小聲說話?,如同平時在雍州府那般,不禁也露出了?笑意。

    如此場合,他們都視同尋常,她?喜歡他們這份寵辱不驚。

    進了?福元殿前殿,虞昉在門前略微停頓,望著最前面寬大的龍椅,抬腿邁了?進去。

    幾人跟在虞昉的身后,也進了?大殿,轉頭到?處看稀奇。

    能有上朝資格的官員不多?,大殿不算太寬敞。興許是許久沒有朝會,門久未開啟,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霉味。

    老錢蹲下來?,仔細摸著地上的鉆,驚喜地道:“瞧這磚,多?光滑,傳聞不假,這里面金閃閃,還真?有金子!”

    桃娘子踹了?他一腳,嫌棄地道:“叫什么叫,真?是沒見識!”

    雖這般說,桃娘子也興奮得?很,看得?目不轉睛。

    這可是百官上朝的大殿啊,沒曾想,他們真?來?到?了?這里!

    “虞老摳沒能來?,嘿嘿,我得?寫信給他,讓他羨慕死!”老錢起身,摩拳擦掌道。

    虞馮鎮守雍州,韓大虎他們在夏州防著西?梁,都沒能隨著前來?。

    虞昉難得?遺憾,她?踏著臺階,緩緩走上了?龍椅,在上面坐了?下來?。

    龍椅寬大,差不多?能坐兩?個虞昉,雕著精美的龍紋。

    今日走了?走太久,虞昉這時有些累了?,雙腿隨意搭在一起,慵懶靠在椅背中,滿意地道:“這龍椅,坐起來?真?是不錯!”

    第48章

    過了不到三天, 京城就基本安定了下來。

    化雪后的天氣雖然寒冷,百姓卻踴躍走出?家門,商販貨郎, 雜貨鋪小?鋪子已開了張,貨物的價錢也回落了七八成。

    世家大族的鋪子,如他們的宅邸一樣, 仍然大門緊閉。

    不過這些鋪子不是綾羅綢緞,銀樓,便是?昂貴的酒樓等, 對于尋常百姓的日子,毫無影響。

    衙門也沒開張,建安城的秩序井然, 甚至比太平時日還要安定。

    混混地痞上面沒人護著?,不敢輕易冒出?頭?了。

    大門背后的朝臣官員, 卻如熱過上的螞蟻, 無人能安穩。

    沒有他們,外面照樣運轉,反倒顯出?了他們是?一群只拿俸祿,卻不做事的廢物。

    建安城府尹張仲滕日日站在廊檐下望天, 望了幾天也沒望出?個所以然。掐著?指頭?算著?日子,該鞭春牛,春耕了。

    張仲滕腦子靈活得很,當機立斷, 從角門偷偷出?去,坐車到了金大學士的府上。

    金大學士是?武殿閣大學士, 被姚太后罷了官,穿著?一身寬松的道?袍, 親自拿著?花鋤在翻地準備種?花,衣袍下擺與鞋子都沾滿了泥,看上去不修邊幅,頗有幾分灑脫不羈的氣質。

    聽到貼身小?廝前?來傳話張仲滕求見,金大學士也沒覺著?驚訝。

    “讓他進來吧。”金大學士很是?氣定神閑道?。

    小?廝出?去,領了張仲滕到了花園,金大學士仍在挖土,笑呵呵道?:“張府尹來了,我得抓緊將?這片地挖了,還請張府尹且先等一等。”

    張仲滕摸不清金大學士的想法,心中雖急,到底上門求人,只能按耐住性?子,等著?金大學士挖地。

    花鋤小?,金大學士動作優雅,張仲滕估摸著?,等他挖完,冬天都要來了。

    “金大學士。”張仲滕坐不住了,上前?撩起衣袍蹲下來,道?:“我幫你挖。”

    金大學士將?花鋤遞給了張仲滕,直起身捶著?腰,嘆道?:“老了老了,做這點活,都累得喘不過氣。”

    張仲滕心道?你年輕時也沒種?過地,地還冰凍著?,花鋤下去,只能挖動半點皮毛,忍不住問道?:“金大學士,這地你打算種?何種?花?”

    “種?稻子。”金大學士道?。

    張仲滕手僵住,看了看地,再看了看金大學士,確認他可是?在說笑。

    巴掌大點的花園,能種?稻子?何況,建安城都是?水稻,他這花園是?旱地,還要引水弄成水田。

    偌大的大學士府,難道?沒一個會?種?地之人,勸說金大學士幾句?

    金大學士將?張仲滕的反應看在眼里,笑呵呵道?:“城郊的田地,已經丈量完畢,府里田產分了出?去,以后要吃飯,多一塊地種?種?,多收一碗飯的糧食也好。”

    張仲滕霎時臉色大變,雍州軍還未進城的時候,傳出?過要丈量城郊田地的風聲。

    朝廷變了天,皇城的主子易了人,估計大家都忘記了此事。

    “金大學士,虞”張仲滕不知該如何稱呼虞昉,含糊著?道?:“她真要將?田地都分出?去?”

    “這分不分,你我也做不了主。”金大學士氣定神閑道?。

    “俗話說,好難不吃分時飯。這田地又不是?你我的祖產,分出?去就分出?去吧,”

    “你說得容易!”張仲滕臉色白了,想到自己的田產莊子,好險沒罵出?聲。

    金大學士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道?:“我還要挖地,張府尹若沒事,還是?先回去吧。”

    張仲滕忙拼命壓下那股怨氣,斟酌了下,干脆道?:“金大學士,我心里沒底,才舔著?臉上門來,請金大學士指點一二。”

    金大學士唔了聲,“不敢不敢。”

    “我當著?府尹的差使,管著?京城這一攤子事。說句難聽的話,我是?建安城百姓的父母官,六部衙門可以關著?,建安城的府衙,卻不能不開。防火防盜,打架毆斗,開春鞭春牛,哪一件能缺得了衙門。唉,如今雍州軍進了城,這主子究竟是?何種?打算,我心中著?實?沒底啊!”

    張仲滕長揖下去,道?:“金大學士,你覺著?,我該如何辦方?妥當?”

    舊朝已去,新朝還未成立。他們都不想先跪下迎新帝,怕落得罵名。又舍不得權勢富貴,想要推舉人出?來給新君磕頭?,他們好順勢高呼萬歲。

    金大學士已無心官場權勢,當然不會?接張仲滕的話,道?:“老朽已經是?尋常百姓,閑事會?友吃酒,忙時種?地種?花,哪能指點張府尹。張府尹,你真有疑問,我倒建議你,直接進宮去,向?虞將?軍回稟。”

    張仲滕暗自懊惱不已,暗著?罵了句老狐貍,雍州軍進城時,他們幾人可是?最先出?現在御街上。

    從金大學士府出?來,張仲滕一肚皮煩躁上了馬車。車輪晃悠,他一下頓住了,踢了踢車壁,喊道?;“進宮!”

    金大學士說得對,他身為?府尹,本就屬于天子直接管轄,替天子看守城,有事也只向?天子直接回話。

    虞昉雖還未登基,她已經是?實?打實?的新朝帝王,他去請安回事,也是?應有之理!

    到了皇城前?,張仲滕下了馬車,吃驚地發現了好幾個面熟的車夫。

    有黃樞密使,戶部文尚書,禮部高侍郎,吏部蘇尚書,御史臺錢御史

    張仲滕心情很是?復雜,同時加快了腳步。這晚一步,就被落下了一大截!

    虞昉暫時沒見他們,她很忙。

    雪化了,眼見就要開春,她要忙著?春耕之事。

    城外的田地已經丈量完畢,建安城的土地田畝與收到的賦稅做對比,數據慘不忍睹。

    放在她手邊的田畝賬目,都是?無需繳納賦稅的官田,黃莊,以及世家大族名下的田產。

    不僅僅是?建安城城郊,甚至離得近的江陵府,潁州府的良田,都被世家大族瓜分殆盡。

    朝廷必須收到糧食,缺口的部分,便只能攤派到平民百姓頭?上。

    世家大族,權貴們吃的每一口肉,穿的沒一寸綾羅綢緞,都浸透了血淚。

    虞昉看了一會?,將?賬目一扔,對守在一邊的黑塔道?:“將?他們叫到大殿。”

    黑塔應是?出?去,虞昉起身,伸了個懶腰,從后殿到了前?殿。底下大殿已經立著?幾個朝臣,見到虞昉走出?來,先是?一愣,接著?長揖下去。

    虞昉在龍椅上坐下,雙手搭在龍椅扶手上,隨意?道?:“我不認識你們,你們且先自報家門。”

    底下幾人再次愣住,彼此看了看,這下張仲滕機靈了,率先上前?一步,抬手見禮:“陛下!”

    毫不含糊的一聲陛下,讓虞昉抬了抬眉,也讓其他幾人一起朝他看去,面色很是?難看。

    狗東西,好不要臉,居然被他搶了先!

    張仲滕介紹了自己,道?:“陛下,臣前?來回稟鞭春牛之事,眼下快要春耕了,鞭春牛不能耽擱。”

    虞昉見過鞭春牛,她哦了聲,問道?:“若不鞭春牛,可是?百姓就不會?春耕了?”

    若沒有張仲滕這個府尹,建安城可會?亂了?

    虞昉雖沒說得那般直白,張仲滕的臉還是?變得火辣辣,心中沒底,什么?話都不敢說了。

    虞昉沒再理會?張仲滕,示意?其他幾人自報家門。

    黃樞密使等人說完,與張仲滕一樣,不敢多言,戰戰兢兢肅立在大殿,等候虞昉發話。

    虞昉道?:“你們來了正好。黃樞密使,以后樞密院取消,只留兵部。你回府等著?安排吧。”

    沒曾想,虞昉一開口,就拿下了樞密院,樞密使可是?等同于宰相!

    黃樞密使心沉到了谷底。他以為?自己是?姚太后的人,虞昉肯定不會?留下他。

    虞昉解釋道?:“樞密院與兵部的職權不明,不需要那么?多的官員。其他的各部,會?酌情調整。”

    其他幾人松了口氣,畢竟六部仍在,他們還是?有機會?。

    “丈量田地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虞昉問道?。

    眾人一起應是?,心中不由得更忐忑了。

    虞昉干脆直接道?:“既然你們都已知曉,我也不拐彎抹角。田地你們可以繼續留著?,也可以拿出?來。要是?繼續留著?,必須與平民百姓一樣繳納糧食稅。若你們拿出?來,就無需管賦稅了。黃樞密使,你先來。你府上的千畝田產,打算如何處置?”

    黃樞密使臉色慘白,虞昉根本不給他考慮的時機,且她先前?說讓他回府等著?安排,至于會?安排到何處,還只是?隨口一說,他這時也辨別不出?來。

    千畝良田

    黃樞密使只一想就心痛不已,虞昉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左右腿換了個姿勢,手指敲著?龍椅扶手。

    咔噠,咔噠,一聲聲,像是?在黃樞密使腦子里敲。

    黃樞密使左思右想,田地還是?留在手上為?好,至于以后的糧食稅,難說了。他橫下心,道?:“臣愿繳納糧食稅。”

    虞昉道?好,“去歲的糧食稅,黃樞密使準備一下,先繳納了。若沒有糧食,按照市價,可用錢財抵消。我只收取一年,以前?的,我不追究。”

    黃樞密使心更痛了,頓時急了:“陛下可是?要將?我們這些讀書人,朝臣都趕盡殺絕?”

    其他人心中有自己的小?算盤,不過都按耐住不動,看虞昉如何處置黃樞密使之事。

    他們心中所思所想,虞昉壓根不在乎。這些人隨便拉出?去砍頭?,絕不會?冤枉了他們。

    田地在誰手上無關緊要,但是?賦稅,她必須拿回來。她活著?的一日,都會?不顧后果,強勢推行官民同交賦稅。

    哪怕戰火再起,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否則,她違背祖宗規矩造反,得來的江山社稷,與楚氏并無不同。

    虞昉一眼掃視過去,神色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威壓,底下一眾人都不敢抬頭?。

    “黃樞密使府上的田地,在入主樞密院之后,飛速增長。這田地從何而來,我要是?真查,黃樞密使,這才叫趕盡殺絕。”

    黃樞密使頭?皮直發麻,耷拉下腦袋,大氣都不敢出?。

    虞昉道?:“黃樞密使問我可是?要將?你們這些讀書人,朝臣都趕盡殺絕。黃樞密使,你是?在教我做事?”

    “臣不敢!”黃樞密使趕忙俯身下去,連聲道?不敢。

    虞昉道?:“既然黃樞密使不敢教我做事,我敢教黃樞密使做事。黃樞密使,你是?讀書人,書上都是?圣人言,仁義禮智信,黃樞密使覺著?,你做到了哪幾點?”

    她的眼神,緩緩看向?其他幾人,聲音不高不低:“若做不到,我以為?,還是?別以讀書人自居。”

    底下眾人冷汗直冒,虞昉再次問道?:“你們呢,要如何處置府里的田產,是?繳納賦稅,還是?將?田產還回來?”

    第49章

    究竟是還, 還是繳納賦稅,他們必須給出個答案。

    只?跪迎新君,高呼萬歲的想法, 已經不合時宜。

    在史書上,并無如虞昉這般的新君。

    虞昉從西梁殺到大楚,世家大族已經被殺得七七八八。余下來的, 都是真正?的清流。

    張仲滕橫下心,率先出列,做出了與黃樞密使相同的選擇:“臣愿意?繳納賦稅。”

    其?他人見狀, 也?紛紛做出了選擇。吏部蘇尚書沉吟了下,壯著膽子問道:“陛下,臣可能斗膽多問一句?”

    虞昉點頭, 很是好說話?道:“你且說就?是。”

    蘇尚書道:“臣可能交回一部分田地,自己留著一部分, 依照田畝數繳納賦稅?”

    虞昉干脆利落應允了:“可。”

    蘇尚書忙稽首謝恩, 其?他人愣住,暗自懊惱不已,罵蘇尚書狡猾,果真是在戶部浸淫多年, 算盤打得真是精。

    虞昉豈能不知?其?他人心中所想,大方地道:“你們也?可以更改,既然?你們先到了這里,這是給你們的方便, 其?他人就?沒這個待遇了。”

    “謝陛下!”眾人一喜,齊聲謝恩。

    虞昉擺擺手, 看向蘇尚書,道:“你與張府尹一并去負責此事?, 拿著戶貼,田畝賬冊核對。張貼布告出去,五日之內必須前來重新登記造冊,如不前來者,田畝充公,重新分配。”

    蘇尚書與張府尹神色一喜,不怕做事?,就?怕沒事?做,如黃樞密使這般,連樞密院都沒了,只?能回去不安等著召用。

    虞昉問道:“你們可還有事??”

    其?他沒得派差使的人便有些急了,不過眼下他們也?不敢輕易提出來,只?能稱無事?。

    虞昉:“好。沒事?便回吧。”

    陳御史終于忍不住,問道:“陛下,不知?明朝可有朝會?”

    要是有朝會,他們便可以順風下坡來上朝,保住差使。

    虞昉本想后面逐步公布,既然?有人問起,她便道:“大朝會也?要調整,朝會盡說廢話?,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也?無用。以后大朝會改成半年一次,若有實際需要,則小范圍召集商討。官員的三年一期考評,改為每年的述職。無法進京者,則提前修書進京。此事?由吏部主使,御史臺監督。朝臣官員做了那些差使,實事?,虛報謊報者,一律革除差使,追究其?責任。另,刑部與大理寺,禮部一并研究,將?各條律法細化,做出統一的解釋,以后官員審案時,照律審理,情?不可大于法,也?不可貪贓枉法!”

    余下之人也?得了差使,既高興,茫然?,又?新奇。

    走出大殿,黃樞密使神色灰敗,低著頭悶聲不響往外走去,張仲滕則等著蘇尚書。

    蘇尚書與刑部于侍郎在說話?:“老于,真正?變天了啊。”

    “不是早就?變了天?”于侍郎從刑部去翻腐尸的郎中出身,在刑部蹉跎了近三十年,對律法有深刻的見解。

    律法歸律法,斷案歸斷案,審理歸審理,卷宗歸卷宗,毫不相干。

    雖荒唐透頂,卻早已稀松尋常。

    于侍郎胸口滾燙,他沒想到,革新律法,竟然?是由背地里罵殺戮深重的女羅剎提出!

    陳御史也?感慨不已,“唉,以前總說肅清朝野,革新吏治難如登天。這登天的事?,如今真要做到了。”

    于侍郎道:“登天梯是尸山血海。殺幾?個貪官污吏無用,殺一家一族,就?容易多了。”

    殺一家一族何?其?容易,帝王怕落得暴君的名聲,也?怕世家大族聯起來反。

    虞昉手握雍州軍,雍州軍都是硬骨頭,虞氏在雍州府多年,這群兵將?,早已習慣了雍州的吏治習氣。

    大楚其?他州府衙門,官員的各種人情?世故,在他們面前不適用。

    張仲滕沉默了下,道:“習氣并非一兩日能養成,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之久。天經地義的事?,也?并非天經地義,規矩也?并非一成不變。要是陛下能功成,影響的,是千秋萬代。”

    不知?何?時,黃樞密使轉了回來,聽到他們的議論,悵然?自嘲而笑。

    丁侍郎負手在身后,哈哈大笑:“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眾人各自出宮,午后,王御史并江大學士等人進宮求見,虞昉翻了下名錄,幾?人都是深受百姓稱贊的清流儒士,便抽空在中殿御書房見了他們。

    幾?人進殿長揖下去,虞昉見他們都上了年歲,便很是客氣道:“諸位無需多禮,請坐。”

    謝恩之后,幾?人落座,鈴蘭單手舉著托盤上了茶,江大學士看得新奇,贊道:“小娘子好臂力!”

    鈴蘭大大方方笑了,還頗為得意?地晃動著胳膊展示,江大學士連聲稱贊:“雍州府果真養人啊!”

    虞昉道:“鈴蘭是個例,因為雍州府寒冷,需要吃更多的飯、肉菜方能維持生命。雍州府土地貧瘠,要到四五月份,天氣方暖和些,其?他人身體?也?就?稀松尋常。不過,江大學士說得也?沒錯,雍州府也?算得養人,養的是氣節,血性。”

    “虞將?軍所言及是。”江大學士起身一禮,神色肅然?道:“雍州府乃至雍州軍的氣節,在下一直甚是推崇。”

    王御史這時遲疑著起身,道:“按說不當再稱將?軍,只?將?軍尚未登基,定國號,暫以將?軍稱呼。在下請將?軍早些登基,穩定天下之心。”

    其?余幾?人跟著起身,齊聲懇請虞昉早日登基。

    虞昉頷首回禮,抬了抬手,幾?人坐了回去。

    “諸位的心意?,我心領了。至于稱呼之事?,諸位隨意?便是,我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登基國號,會日后再定,眼下以春耕,太?平為主。”

    “先前在下聽說,將?軍準備分田地。”江大學士猶豫了下,懇切地道:“將?軍,在下以為,此事?要慎重。民間有句話?叫做窮生奸計,富長良心。若是分得不均,恐又?會生事?。”

    虞昉道:“江大學士顧慮得是,不過,也?有窮且益堅,為富不仁的說法。這要看個人的品行,律法的約束。我更相信,若生奸計的窮人,能變富的話?,他們也?愿意?長良心。再攤開了來說,一畝地能產多少糧食,一個成年勞力,能種多少畝地,就?是不交賦稅,服徭役,一家人能吃飽已經算大幸。至于變富有,便是奢望了。一件事?做不到人人滿意?,菩薩也?不行。有人信佛,有人崇道。只?要保證超過七八成滿意?,就?已經足夠了。”

    江大學士聽得很是認真,慚愧道:“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民生多艱,難吶!”

    他們幾?人沒提自己府上田地之事?,也?未曾為他們一等有田產之人求情?,叫不屈。

    虞昉很是欣慰。

    在任何?的時空,都不缺真正?的脊梁清流。

    有些朝代,將?他們的脊梁骨打斷了,有些朝代,將?他們藏著,不許他們出頭。

    既然?送上門來了,虞昉哪能讓他們閑著,笑吟吟道:“幾?位,我是雍州府人,對京城,朝廷還不甚熟悉。江大學士,你可能帶個頭,幫著我將?朝政理一理?”

    江大學士愣住,撓了撓頭,不那么情?愿應了聲是:“在下上了年歲,有時難免精力不濟,還要去族學授課,要是有疏漏,做得不好之處,還請將?軍莫要怪罪。”

    首相之位,虞昉肯定要留給虞馮。虞昉看過江大學士的履歷,當年的狀元郎,進了翰林院,因著不守規矩,當值的時候坐不住,跑去看人家釀酒,去太?學偷聽算學課,指出教授的錯處,年年考評都是下等,差點丟了差使。

    不過因為江大學士學問實在好,結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好險混到了集賢殿大學士。

    因罵嚴宗是姚太?后景元帝用過的草紙,一個詞罵了宰相,太?后,天子三人,被罷了官。

    江大學士不過五十歲出頭,養得很好,紅光滿面,看上去比虞馮都要年輕。

    至于他身子何?處不好,虞昉也?就?不多問了,道:“勞煩江大學士,政事?堂還空著,暫且作為你們的值房吧。”

    政事?堂到了最后余下三個宰相,嚴宗為首,其?余的杜相,王相基本說不上話?,被稱作“摩合羅相爺”。

    杜相王相稱病日久,已許久沒上朝。嚴府大門緊閉,嚴宗自從雍州軍進城之后,再也?未露過面。

    政事?堂的值坊,豈不是權相了?

    為官為宰,全天下讀書人莫不盼著如此。江大學士也?頗為感慨,不過他看了過去,他們一行共有八人。

    樞密院被取消,三衙估計也?會精簡,只?保留兵部之事?,江大學士也?聽說了。政事?堂宰相,最多五人,還有虞昉的舊部,他們幾?人肯定不會全部留任政事?堂。

    幾?人走出御書房,江大學士沉吟了下,道:“你們先走,我還有些事?。”

    王御史他們相信江大學士的品行,他并不貪戀權勢,不會故意?留下來在虞昉面前爭圣寵,都沒多問,與他道別出宮。

    虞昉聽到鈴蘭回稟,江大學士又?回來了,她重新坐了回去,請他進了屋。

    江大學士未繞圈子,坐下之后便直言不諱道:“虞將?軍,我不懂兵,樞密院三衙兵部共存,是為了分權,穩定軍隊。虞將?軍要是只?保留兵部,兵部權勢過重,虞將?軍可會擔心以后君權不穩?”

    “不瞞江大學士,在這之前,我也?猶豫了許久。直到進京,我看到了財賦賬目,軍營的支出,那時我才?下了決心,一頂要精兵減員。精簡一千個普通的兵將?,還不如精簡一個樞密院一房的分管軍曹。”

    虞昉苦笑了聲,江大學士也?嘆了口氣,道:“確實如此,樞密院十二房,校閱兵籍吏房等,他們平時無所事?事?,只?領錢糧不做事?,差使也?做得一塌糊涂,功夫心思都花在了勾心斗角,中飽私囊,削尖腦袋鉆營上去了。”

    “以前大楚的箭矢,我們收了起來,箭頭都生銹,跟木頭一樣鈍,牛皮的披甲都射不破皮。至于吃空餉,乃是最不起眼的小事?了。軍權是分了,兵都拿去鎮壓了自己人,對西梁軟得沒了骨頭,就?是烏孫都能打得他們哭爹喊娘。”

    虞昉神色冷了下來,“民生多艱,艱的不是畝產,不是天公不作美,是這群不事?生產的混賬!是自己供養的自己人,吃了他們!養兵將?用去了近三分之一的賦稅,其?中將?領又?拿去了三分之一。這只?是明面上的賬目,在地方州府,三衙與各路駐軍,堪比蝗蟲過境。加之府衙縣衙的各路官老爺們,一層層盤剝下去,骨縫里的肉都被剔得干干凈凈。”

    想到從陜州府到江陵府這一路過來,虞昉就?氣不打一處來。

    從上到下都爛得臭不可聞,她是接了堆臭狗屎!

    “真正?民富國強了,底下的百姓開始醒悟,他們能安居樂業,沒人想著會造反。就?算有軍隊反,他們也?要考慮一下,安撫民心。要是他們能遵照以前的律法,各項措施,這個天下誰當皇帝,又?有何?關系?”

    要革新,真正?要革新的是官紳,吏治,給百姓喘息的時機。哪怕一畝地能產五百斤糧食,莊稼人還是沒活路,同樣,小商販們也?沒活路,各種商稅,沿路的關稅,兵稅等等稅目,都能逼得他們買賣做不下去。

    遇到能真正?痛下決心割除病瘤的君王,就?算功敗垂成,面前是懸崖峭壁,江大學士也?會毫不猶豫跟著跳下去!

    江大學士站起身,長揖下去,紅光滿面的臉,變得血紅,神情?癲狂。

    “將?軍,但使忠貞在,甘從玉石焚!”江大學士激昂道。

    虞昉微笑,委婉道:“江大學士,你的身子不好,別太?激動了。”

    江大學士哈哈笑,半點都不見心虛,道:“在下的身子是不好,以前是活一天算一天,現在不同了,我要活得長長久久。將?軍也?要長長久久活著,將?軍,天下生病日久,要靠著將?軍,將?他們救活啊!”

    虞昉道:“也?要靠你們。”

    江大學士不謙虛了,道:“在下這就?回去準備一下,明日早些進宮。對了,在下給將?軍推舉一個友人金進吾,他以前也?是大學士,比在下早些罷官,最近在府里自己挖地種菜。他擅長水利,算學,不擅長種地。在下以為,他這般早閑著,苦了府上的地不說,還白吃了這么多年的飯。將?軍可將?他召來一用,不聽就?揍他,他最怕痛了。”

    虞昉嘴角抽搐了下,道:“可。要是還有真正?能做事?,品行端正?之人,不拘男女,江大學士都可以舉薦。等到科舉開始之后,就?要走科舉一途了。”

    江大學士大喜,道:“是,將?軍放心,心術不正?之人,再有本事?,我也?不會舉薦。”

    朝廷百廢待興,虞昉也?有自己的考量。心術正?,官民一體?,拉幫結派的可能就?小了,大體?方向不會錯。

    江大學士準備告退,他眼珠子一轉,飛快瞄了眼虞昉。

    虞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江大學士直說無妨。”

    江大學士道:“將?軍,在下有幾?個孫兒,不是在下吹牛,他們品行學問都頂頂好,且潔身自好。將?軍要是選夫,在下將?他們送來,隨便將?軍挑!”

    虞昉愣了下,心想她都忙忘了,她還有后宮!

    第50章

    夜色漸漸降臨, 晚間?的風,吹來濕潤之氣。天空是亮麗的寶藍色,往西邊, 顏色變得艷麗,五顏六色的云,翻滾流淌。

    明朝, 興許是個好天氣。

    虞眆站在廊檐下,神了個懶腰,抬腿朝殿外走去。黑塔抱著刀, 率領親衛,默默跟隨在她身后。

    皇宮燈火通明,御花園花木扶疏, 櫻花枝頭冒出了花苞,綴著的水珠晶瑩剔透, 靜悄悄等著綻放。

    經過御花園, 虞昉看到西邊立著的滄浪閣,閣樓頂的寶塔,映著燈光與天際的云,仿若她前世常見的霓虹。

    虞昉迷茫了下, 朝滄浪閣走了過去。黑塔沉默了下,示意親衛前去清道?,增添布防。

    “這?里有什么?危險嗎?”虞昉笑問道?。

    “宮中怨氣陰氣中,鬼魅橫行, 廢帝吵著要在此清修,屬下要謹慎行事。”黑塔道?。

    景元帝被帶進?宮之后, 便交給了向和去處理安排,原來他被幽禁在了這?里。

    虞昉哦了聲, 問道?:“黑塔,你覺著皇宮美不美?”

    “不美。”黑塔想?都不想?答道?。

    虞昉腳步微頓,看了眼黑塔。

    真是奇了怪,他們?都嫌棄皇宮。

    不僅是黑塔,就連最喜歡華貴氣派的老錢,新鮮勁過去之后,就跑去與向和住在了營房,成日不知去了何處瘋,虞昉再也沒在福元殿見過他。

    “雕梁畫棟,連草木都矯揉造作,比不過雍州府的雜草。”黑塔補了句。

    虞昉笑了下,問道?:“你想?回?雍州府了?”

    “不。”黑塔搖頭,道?:“屬下是將軍的親衛,這?輩子都不離將軍左右。”

    自?從虞邵南去世后,虞昉第一次聽到黑塔說這?么?多話。她沉默了下,沒有做聲,走出了小徑,滄浪閣矗立在了眼前。

    滄浪閣底下的屋子大門緊閉,親衛將其圍得密不透風。

    虞昉估計景元帝應該住在閣樓底下,她沒有多問,朝閣樓上走去。

    木樓梯咯吱作響,一路上去,響了一路,回?蕩在樓道?中。黑塔提著燈籠走在前面,燈光氤氳,照著虞昉腳下的路。

    燈籠光轉了幾轉,虞昉便來到了樓頂。

    此時,天空已經全部暗沉,那些漂亮的云也躲了起來,在天際,隱約只留下一條紅線,彎月躍出紅線,晃晃悠悠,差一步就日月同輝了。

    遠處,是潛伏在夜色中的群山,整座皇城盡收眼底,重重疊疊的宮殿,在燈火璀璨中,離得近些的,甚至能?看到脊梁上的神獸。

    虞昉雙手搭在欄桿上,舉目遠眺,什么?都沒看。

    黑塔立在暗處,憂傷地凝視著她。

    他的眼神,虞昉都察覺到了。平時他也這?般,來不及躲避,虞昉經常能?發?現。

    愛與恨都無法掩飾,虞昉沒有回?應,她也沒想?好,如?何與黑塔說。

    虞昉喜歡雍州廣袤的黃土,也喜歡建安城的華麗,奢靡。

    如?今,她掌握了天下權勢,她很?貪心,俗氣。接下來,她會打下西梁,真正一統天下。

    醒掌天下權,虞昉還要肌膚之親的溫暖。

    虞昉轉過身,朝樓下走去。黑塔倉皇收回?視線,點亮燈籠,伸長出去照著樓梯。

    “我能?看得見。”虞昉道?。

    黑塔還是堅持將燈籠伸到她面前,道?:“將軍小心些。”

    “每道?樓梯的高度都一樣,造這?座閣樓的工匠,手藝很?好。”虞昉道?。

    黑塔沒聽懂,茫然了下,虞昉已經輕盈下了樓梯。到了樓底,虞昉朝見禮的親衛示意:“開門。”

    親衛馬上打開了大門,虞昉邁進?門檻,前面是中空的小天井,天井挑到兩?層樓高,四周是一間?間?的屋子。

    西邊的屋子亮著燈,虞昉走了過去,親衛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打開了門。

    屋子進?深大,不算太寬,中間?用屏風隔開,里間?是臥房,外間?擺著一榻一幾。

    景元帝身上穿著單薄的本白寬袍,披頭散發?跪在一只蒲團上,對著面前長幾上豆大的燈盞磕頭。

    連續磕了三個頭,景元帝才回?轉身看向虞昉,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聲音聽上去頗為平靜。

    “你來了。”景元帝道?。

    景元帝的臉比雪還要白幾分,薄唇的顏色也極淡,不知是浮腫,還是胖了些,比上次見到時,容顏要艷麗許多,有些像是傍晚看到的云了。

    虞昉點點頭,在榻上坐了下來,“你過得挺不錯。”

    “你來看我死沒死,可惜沒能?如?你的愿。”景元帝在蒲團上盤腿坐下,眉頭皺了皺,問道?:“我阿娘何時下葬,葬在何處?陵墓可有修好?”

    “我沒管這?件事,不過,不會修陵墓,隨便找塊墓地下葬。”虞昉如?實答道?。

    景元帝直視著虞昉,那雙眼,溢滿了悲傷:“阿昉,我阿娘沒有對不住你之處”

    “停。”虞昉抬手制止了景元帝的哭訴,她已經聽過了無數次他這?般說,耐心雖然足夠,還是聽得耳朵起繭。

    “我沒從你楚氏皇陵里挖陪葬的珍寶出來,抵消戶部的虧空,已經是手下留情。至于修陵挖陵諸事,你以后別再提了。”

    虞昉頓了下,道?:“你孝順得晚了些。”

    景元帝愣了下,哀傷漸漸爬上眉梢。

    沉默了下,景元帝道?:“阿昉去了閣樓?我以前在宮中時,最喜歡到閣樓上,吃酒賞景。閣樓高,在天氣好時,能?看到半個京城。站在高處俯瞰下去,心里的那些煩悶,頓時就消散了。阿爹生前也喜歡這?里,他經常帶著我來這?里玩耍。阿娘從沒來,她總是忙得很?,我提了兩?次之后,就不耐煩了。我是不孝,阿娘在生時,沒能?好生陪著她,來閣樓上賞一次景。”

    “這?間?閣樓太矮了,遠遠稱不上俯瞰。唔,在建安城的話,甚至還比不上城墻高。”虞昉好笑地道?,

    景元帝窒了窒,難過地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阿娘經常登城樓。在上元節時,建安城有焰火,阿娘會在夜里登城樓,與民同樂。”

    虞昉哦了聲,問道?:“你的子女,嬪妃們?都還在后宮,你都把他們?忘記了?”

    姚太后死時的模樣,深深刻在了景元帝的心上,他已經無暇顧及其他。

    聽到虞昉提及他的兒女,嬪妃,景元帝不禁神色恍惚。他記得自?己有兩?兒三女,年紀都尙幼,平時跟在他們?的生母身邊,只偶爾前來請安,他已經不大記得他們?的長相。

    “我不記得他們?,只因著,他們?并非我的嫡子,皇后。我只想?著與你成親生子。”景元帝悲傷欲絕道?。

    沒想?到景元帝竟然涼薄至此,虞昉真正驚訝了,問道?:“你不為他們?求情?”

    “阿昉,你放他們?一條生路吧,他們?還小,什么?都不懂得,以后他們?是好是壞,都端看他們?的本事了。”景元帝回?過神,哀哀切切道?。

    既然小,如?何活下去,景元帝完全不提,虞昉估計他不會去想?,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他下意識地回?稟了。

    “那你的嬪妃們?呢?”虞昉沒回?答他,繼續問道?。

    景元帝沉默了下,道?:“她們?,既然入了這?個宮,生死由命。她們?也生不出什么?風浪,阿昉沒必要與她們?計較,不如?將她們?送入皇寺,一輩子陪伴青燈古佛便是。”

    虞昉看過宮內的內侍宮女嬪妃人數,內侍宮女都本本分分,他們?只管著活命。

    這?段時日鈴蘭提了好些次,他們?真是太勤快,太殷勤,太事無巨細,讓她這?個大管事,省了不少的事情。

    后宮有封號,名分的后妃,從貴妃到最低等的御侍,共計三十?二人,被寵信過記錄在冊的庶妃,共計二十?三人。她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今年不過年方二十?五歲。

    “那你呢?”虞昉依舊不置可否,問道?。

    景元帝窒了窒,閉上眼,臉上是一片決絕:“任由阿昉處置,是生是死,我早已看淡,看透。”

    如?他這?般只愛自?己,深陷在自?己的情緒中,為自?己笑,為自?己哭,為自?己感動?,發?瘋之人。

    他永遠看不淡,看不透。

    虞昉沒再多說,起身往外走去。景元帝還想?說什么?,身子一動?,便被沖上來的親衛按住肩膀。

    很?快,虞昉便被親衛簇擁著離開,門從外面關上了。

    已過了平時虞昉用飯的時辰,虞昉剛走上小徑,鈴蘭與桃娘子一并走了過來。

    兩?人忙停住見禮,桃娘子笑道?:“到了晚膳時辰,我沒見著將軍,聽老錢誰將軍來了這?里,便與鈴蘭一起來找將軍。”

    虞昉問道?:“老錢進?了宮?”

    桃娘子暗自?翻了個白眼,很?是無語道?:“聽向和說,他這?幾天在外面去重操舊業,輸了快有一兩?銀子,輸得心痛了,賭咒發?誓不再出去,賴著向和白吃白喝,向和嫌棄他煩,就來了將軍這?里。”

    一兩?銀子就哭天喊地,老錢嫌棄虞昉摳,他也不遑多讓。

    虞昉琢磨著,等這?段時日忙完之后,是要把他們?叫在一起,問問他們?的打算,省得老錢跟猴一樣到處亂竄。

    桃娘子回?頭看了眼滄浪閣,道?:“這?里竟然還有間?繡樓,我都不知道?。”

    繡樓!

    都怪雍州的將軍府,建得實在太高達軒敞,這?座閣樓,甚至比不上虞氏的祠堂大氣。

    虞昉失笑,道?:“這?不是繡樓,叫滄浪閣,能?登閣樓看景,是宮里最高的地方。一般來說,宮中所有的宮殿,亭臺樓閣,都不許高過天子上朝居住的大殿,這?座閣樓是前朝的前朝所建,原本是佛塔,能?保存下來,極為難得。”

    “宮內建佛塔佛堂,菩薩可會動?怒,堂堂佛堂,居然建在修羅之地。”桃娘子很?是不解道?。

    修羅之地啊!

    虞昉很?是惆悵,她身邊的人,都不喜歡這?里。

    看來,九五之尊,還真是孤獨。

    幸好,她無所謂孤獨或熱鬧。何況,有無上權勢,她也無法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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