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梁恂昭告一出, 最緊張熱鬧的,當屬雍州府。
不要臉的西梁狗賊,這是對虞將軍的污蔑!”
“虞氏與西梁打了這么多年仗, 虞將軍身為虞氏子孫,豈會與仇人為伍。”
“梁氏明擺著挑撥離間,朝廷不會相信。”
“從大?楚太?祖開始, 虞氏便鎮守邊關,虞氏子孫從未與皇家聯姻。如今的情形,難說嘍, 說不定,正好中了朝廷的下懷。”
“那是五皇子,以后說不定就是西梁皇帝, 與將軍倒也相配。”
“聽說五皇子梁恂相貌好,才情過人, 生母又是慶文帝最寵愛的明貴妃, 明氏家族在西涼根深葉茂,虞將軍畢竟是女子,說不定真與梁恂互相看對了眼?。”
“看對你的狗眼?!哪有看對眼?的打得你死我活,莫非雍州兵死守邊關, 他們流的那些血都?是假?虞將軍拼死護著我們雍州百姓,你嘴里互噴的這些話,就是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雍州府百姓議論紛紛, 質疑的聲音,被百姓自發罵得抬不起頭。
雖是如此, 八卦人人愛聽,各種傳聞經久不息。
除此之?外, 雍州府身處邊關,百姓還多?了另一重擔憂,恐再起戰事。
余宅,富貴送上了紅棗湯,余老太?爺剛端在手上,方老太?爺幾人急匆匆上了門。
“老余,虧你還吃得下。西梁的官媒天天在關口喊話,過往客商連買賣都?不做了,扎在那里看熱鬧。”
方老太?爺走得急,身上帶著寒意,嘴唇被風吹得干巴巴,說得太?快,唾沫堆積在嘴角,看得余老太?爺嫌棄地直翻白?眼?。
“你快吃幾口潤潤喉嚨,哎喲,瞧你這,老歸老,總不能變得臟臭,那就真成了討人嫌的臟老頭!”
富貴忙著斟茶奉上,方老太?爺喘著粗氣,端起茶盞一口氣吃了,迫不及待道:“老余,你別神神叨叨,咱們可是親家,你別只顧著自己。何況,咱們借了錢糧出去,多?多?少少是看在了有你帶頭,前來勸說的份上!”
余老太?爺戳著紅棗湯,慢條斯理道:“你們急甚?這種莫須有的事情,難道你們真相信了?老方,你別忘記了,你是雍州府人,祖祖輩輩都?生在雍州,長在雍州。沒有虞氏,你指不定還在等?著轉世?投胎!”
“方家不比余家家底厚,那點錢糧,拿出來也就算了,我從未后悔過,就因為得靠虞氏的庇護。梁恂求親的那些話,我們都?清楚那是一派胡言。虞將軍哪能與梁氏有牽扯。情情愛愛這等?小事,虞將軍是領兵打仗之?人,她不會放在心?上,添些怡情也可,只情情愛愛,這天下的好兒郎多?了去,何須找比海還深的仇人?”
方老太?爺神色愈發慷慨激昂:“要是她那般做,好比是親手撅了虞氏的祖墳,將祖宗的骸骨拿出來,給他們的情情愛愛當鼓槌敲著助興!”
余老太?爺神色說不出的奇怪,最終忍不住,噗呲笑了起來。陳老太?爺幾人也聽得發笑,勸道:“老方,你說正事,別亂胡罄。”
“我們如何想,雍州府如何想,皆不要緊。要緊的便是朝廷那邊如何想?梁恂是唯恐天下不亂,陛下頭上被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如何能忍?照著規矩,要是普通人家的兒媳,就該被沉塘處死。虞將軍身份不同,終究是楚氏未過門的媳婦,如此一來,這親事是繼續,還是要退親?無論接觸還是繼續,這皇家的臉吶____”
他抬起手,將自己的臉打得啪啪響,“終究是丟得一干二凈。楚氏能不能忍,如何忍,這不是你我這等?人家,互相罵幾句就過去了,這關乎著朝堂天下,動輒便是血流成河!”
屋中一下安靜下來,余老太?爺也收起了輕松,眼?皮耷拉著,陷入了沉思。
前往西梁運回?了糧食,虞昉痛快照著原來的許諾,付了余老太?爺一成的凈利。
精糧粗糧陳糧將用于兵營,以及賑濟揭不開鍋的窮人,新?糧則準備拿來選為春耕的種子。
虞昉計劃縝密,照她的打算來看,她是要先恢復雍州府的生產,再圖其他。
余老太?爺捫心?自問,他絕做不到?如虞氏這般大?義。
放眼?天下,上至朝廷下至官府,跟虞氏相比豈止是云泥之?別。
余老太?爺道:“我是這般想,寧愿守在打仗的雍州府,也不愿意搬到?別處去。你們如何以為?”
方老太?爺等?人面面相覷,片刻后,方老太?爺道:“我老了,根在這里,死也要死在雍州府。可后輩兒孫們,唉!”
余老太?爺沉下臉,不客氣道:“你這就是欺負虞氏只剩下了虞將軍一根獨苗!”
方老太?爺神色一僵,趕忙解釋道:“你看,我不會說話,我哪是這個意思!”
陳老太?爺見他一時說不明白?,插話相幫道:“老方是心?疼兒孫,誰辛辛苦苦一輩子,不是為了兒孫后代。老余你就別苛責了。”
“我倒不是苛責,這些話,咱們不該說。就拿余家來說,當年不過是走街串巷的貨郎,靠著賺幾個辛苦錢,積攢下了今日的家財。誰不是辛苦在干活?誰靠著辛苦活出了個人樣?要在別處,貨郎生的兒子,孫子,都?是貨郎命!說不定,不到?兒子,孫子,早就餓死凍死,斷了香火斷了根!”
方老太?爺他們幾家,發家與余老太?爺差不多?。雍州府雖然會打仗,所?幸吏治清明,他們祖上方靠著勤勞,累積下了如今的家財。
如他們祖上這般的小人物,放在別的州府,賺得幾個小錢,要孝敬官吏地痞,落到?手上的堪堪夠嚼用。
要發家,除非攀上關系,官紳勾結。這關系可不好攀,官吏門房擠滿了人,他們能拿出的那點孝敬,還入不了貴人的眼?。
“將軍府不見動靜,你我倒先按耐不住,豈不是給虞將軍添亂?西梁人何時是虞氏的對手,朝廷又不是沒為難過雍州府,有甚手段,任由他們使出來,怕個逑!”
余老太?爺一拍案幾,肅然道:“只要虞將軍在雍州府一日,我余家就傾盡全力支持!”
方老太?爺幾人神色各異,仔細一想,余老太?爺說得也沒錯,打仗時,朝廷見死不救,雍州府照樣擊退了西梁兵。
反正他們眼?下也沒了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著將軍府做出反應。
幾人說起了閑話,余老太?爺稍許透了些春耕的消息,或多?或少安撫了幾人。
方老太?爺他們吃了幾盞茶離開時,臉色比來時輕松多?了。
余老太?爺將他們送出門,轉身回?屋,富貴上前,低聲道:“老太?爺,錢罐子那邊有消息遞來,說是有一隊商隊,從青州那邊來,經過甘州,往邊關去了。”
錢罐子本是余家的賬房,只他最喜歡胡扯,自稱通曉周易,擅長看面相算卦。
富貴得了余老太?爺的意思,將他派了出去散播西梁糧食大?漲的消息。
余老太?爺聽罷,忙道:“別聲張,讓錢罐子別跟著,趕緊回?來。我這就去將軍府,你快去,不用跟著我。”
富貴應聲前去忙碌,余老太?爺則披上大?氅,想了下,前去廚房取了只新?鮮羊腿,一塊五花肉,提留著前去了將軍府。
前兩日,虞馮領著黑塔趕往了梁河縣。偌大?的將軍府,桃娘子去了軍營,平時也大?搭理他。虞邵南鈴蘭更是鋸嘴葫蘆,老錢沒人說話,與虞老鷲去罵了一陣,再去外面搗鼓了一氣,回?來之?后便蹲在墻腳,沖著西南方向燒符咒。
西梁的夏州,便是老錢所?在的西南方向。
風吹過,卷起紙灰掉在他的狗頭帽上,臉上,整個人灰頭土臉。他渾然不顧,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急急如律令!”老錢跟抽風般一蹦三丈高,摸出把短刀,一個擰身翻騰,朝著空中亂刺亂砍。
“玉皇大?帝,如來菩薩,太?上老君,地藏王菩薩,土地公公”
老錢嘴里請了一長串各路菩薩,拔高聲音嚷道:“收了他吧,收了他吧!”
虞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鈴蘭看了幾眼?,皺眉嫌棄地道:“將軍,老錢在發瘋。”
“哈哈哈,他在做法,要收了梁恂。”虞昉忍俊不禁道。
鈴蘭想了下,道:“老錢聽到?梁恂要求娶將軍,他是真生氣了。”
“你呢?你可生氣?”虞昉好奇問道。
“不生氣。”鈴蘭答得很是干脆,滿不在乎道:“將軍又不會嫁給他。隔著血海深仇,他甘愿伏低做小做妾做外室,將軍都?不會要他。”
虞昉意外了下,道:“你說得很對,老錢這瘋亂發了。”
“桃娘子說了,老錢是男人,男人的想法與咱們女人不同。他們以為男人稍微長得齊頭平整,有地位,有權勢,女人都?會對他們趨之?若鶩。老錢是怕將軍想不開,會與梁恂眉來眼?去。嘖嘖。”
鈴蘭上下打量著老錢,“瞧他丑成那樣,他照樣敢對桃娘子搔首弄姿。桃娘子說看在老錢秉性不壞的份上,方才沒毒死他。”
鈴蘭說著話,眼?神不經意掃過默默跟在身后的虞邵南。
虞邵南迎著鈴蘭的打量,神色坦然。
老錢耳朵機靈得很,聽到?鈴蘭的話,手上的短刀指向了她:“收了她吧,收了她吧!”
鈴蘭:“呸!”
老錢跳起來,奔到?虞昉面前,急赤白?臉道:“將軍,鈴蘭在背后污蔑我”
鈴蘭不客氣道:“我哪有背后,我是當著你的面罵你。你聽骰子的耳朵,比細犬都?靈光,我知道你聽得見。”
“將軍,鈴蘭是在當面污蔑我。我沒想過將軍能看上梁恂,他一鰥夫,前面的王妃死了,有兒有女,生得還沒我好看,將軍能看得上他才怪。”
鈴蘭嘲諷地笑了,“梁恂不是好東西,倒也不至于被這般侮辱。”
老錢不是鈴蘭的對手,對她的話渾不在意,繼續道:“將軍,我是氣梁恂自不量力,這個節骨眼?上給將軍添亂。虞老摳他們去了梁河縣,張達善他們應當也得知了。張達善蠢,陶李兩人卻不蠢,說不定他們會借機給虞老摳黑塔下絆子,向朝廷告密。朝廷本就居心?不良,還不得趁機向將軍發難,雍州府現在尚只有寒風凍土,干起仗來,會吃大?虧啊!”
虞昉唔了聲,道:“無妨,朝廷反正已看我們不順眼?,多?添一件而已,債多?不愁虱多?不癢。朝廷敢直接動手,我倒要高看他們一眼?。”
老錢怔了下,虞昉一直都?很冷靜,他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外面傳得很厲害,將軍不許攔著他們議論,我便去聽了一些,傳聞有好有壞。說將軍壞話的雖不多?,我聽得還是很生氣。將軍,我擔心?西梁人這一挑撥,民心?不齊。”
虞昉淡然道:“虞氏在雍州府這么多?年,要是民心?因為西梁人幾句話就沒了,這就不是民心?,而是墻頭草。我要這民心?有何用?”
“將軍說得是。”老錢附和了句,稀疏的眉毛還是皺巴巴,悶悶不樂道:“梁恂的官媒天天在邊關喊,兵丁聽到?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虞昉寬慰他道:“活下來的兵丁,都?是老兵了,將領都?是咱們自己人,與西梁一刀一箭拼殺活了下來,他們不會被煽動。邊關苦寒,就當是有樂子瞧,讓他們松快松快。””
老錢長長舒了口氣,又添了另外一層擔憂:“不知虞老摳他們如何了。”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虞昉答道,外面傳來腳步聲,她抬眼?看去,桃娘子背著藥箱,與余老太?爺有說有笑走了進來。
余老太?爺雙手都?不得空,欠身下去見禮。老錢看到?桃娘子,臉上立刻堆滿了笑,飛快跑了上前。待再看到?余老太?爺手上的羊腿五花肉,笑得更歡快了,熱情地接到?了手中。
“老太?爺來了,哎喲,老太?爺真是客氣,老太?爺得多?來走動。”
老錢的嘴臉讓人眼?疼,桃娘子看不下去,別開頭,上前仔細大?量虞昉的神色。
虞昉任由她看,道:“我沒事,好得很。”
桃娘子撇了撇嘴,道:“梁恂就是一條汪汪亂叫的瘋狗,幾棍子下去就老實了。真叫得人頭疼,我一把毒藥毒死他。我去了軍營,好些天不見,我在瞧將軍身子可有養好些。”
虞昉笑了起來,讓她放心?,招呼余老太?爺道:“請進屋去坐。老錢,你去將羊腿五花肉都?燉了,桃娘子,你取些香料給廚房去腥增香,咱們借花獻佛,留余老太?爺用晚飯。”
老錢高興地跟著桃娘子去拿香料,余老太?爺見到?虞昉他們一如既往的輕松,心?頭松快了大?半,樂呵呵道:“我就不與將軍客氣了,就留在將軍這里蹭一頓晚飯。”
進屋后落座,鈴蘭斟茶奉上,余老太?爺顧不上吃茶,將錢罐子傳來的消息趕緊告訴了虞昉:“將軍說將西梁糧食大?漲的消息傳出去,我估計將軍有用,趕緊來告訴將軍。”
果?真有足夠的利可圖,哪怕是死,也有人會冒險一搏。
有人送糧食上門,虞昉若不收,就顯得生份,她一向親民,自會悉數笑納!
虞昉頷首道謝:“真是太?好了,多?謝老太?爺。老太?爺先稍等?,我出去安排一下。”
余老太?爺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忙道:“將軍且去忙就是,無需管我。”
虞昉走出門,讓虞邵南去將老錢叫了來,道:“我寫?道手諭,你趕緊快馬加鞭趕去找韓大?虎。”
“嘿嘿,又送糧食來了!”老錢興奮得摩拳擦掌,跟在虞昉身后進了書房。
虞昉這些時日經常練字,字從工整變得有棱有角,隱約見風骨。她簡明扼要寫?了指令,蓋上私印,蠟封好交給了老錢。
“留下不宜做種的糧食給韓大?虎,其余的運回?來,用于春耕。”
虞昉交待完,沉聲補充了句:“告訴韓大?虎他們,虞氏只要一息尚存,便會站在他們身后,與他們共存亡!”
老錢心?里說不出的滋味,慎重抬手見禮:“是,屬下領命。”
“另外,韓大?虎他們罵人,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沒勁得很。官媒在那里喊話,你讓他們這樣回?應。”
老錢立刻來了勁,聽虞昉說完,他哈哈大?笑,只恨不得馬上變成鳥飛去,與西梁人大?罵三百個回?合。
虞昉朝他擺手,“羊肉豬肉不算事,等?你回?來再給你燉。去吧。”
老錢響亮應是,轉身輕快躍了出門。
虞昉收回?了視線,臉上的輕松不見了,凝神思索起來。
余老太?爺身為鄉紳之?首,帶著禮來到?將軍府,其他鄉紳沒見動靜,應當已與他通過氣,被安撫住了。
老錢的憂慮有一定的道理,鄉紳百姓不能亂,她需要他們的支持。
虞昉身為雍州府之?首,她再難,也決計不能透露。
她亂了,雍州府就真正亂了。
余老太?爺做買賣的本事不錯,她手上還有金子,請他出面,去烏孫那里弄些馬來。順道用金子開道,讓烏孫人清楚,給誰賣命,才有好處可得。
烏孫部落雖窮,人少,只他們神出鬼沒,馬精人壯,足夠令人頭疼。
用烏孫人偷襲西梁,牽制住他們,保證雍州府大?本營的安全。
虞昉盤算了下,糧食已經解決了大?半,虞馮那邊若順利,披甲也不成問題。待烏孫馬一到?手,便可打造精騎營。
萬事俱備,待到?秋收之?后,她這道東風,便要席卷天下!
虞昉看向角落默默立著的虞邵南,道:“阿南,你親自跑一趟梁河縣,我這里有幾句話,要帶給虞長史。”
虞邵南不放心?道:“將軍,我是你的護衛,不能離開你身邊。”
虞昉現在的親信就他們幾人,勸道:“將軍府護衛森嚴,不止你一人。我在府里基本不出去,再說還有鈴蘭,她的力氣可不小,一個人能打兩個老錢。沒事,你放心?吧。”
虞邵南想了下,躬身應了。虞昉再揮筆寫?了一封信,封好交給虞邵南,他接過仔細收好,道:“屬下這就出發。”
虞昉道:“辛苦你了。”
虞邵南眼?里露出了欣慰的笑,抬手施禮告退,走到?門邊,腳步猶豫了下,停下來轉身看向她。
“將軍,梁恂鬧出來的事,不能就這般輕易算了。”
虞昉心?下了然,她看似無事,虞邵南身為她的貼身護衛,如何能不清楚,梁恂給她帶來了大?麻煩,替她不平。
“行?!”
虞昉痛快應了,她從來不是以德報怨之?人:“賬我都?記著,我要不但要弄死他,還要狠狠羞辱他。何況,我的聘禮_____”
她嫣然一笑,“都?是江山社稷起步!”
第22章
梁河縣。
立春后天氣依舊寒冷, 過完了年,走?親戚的也少了,官道上幾?乎難見人影。
路邊的草廬頂上冒出陣陣炊煙, 草編簾子門前的罐子里煮著茶水,裹著打補丁衣衫的漢子蹲在門邊,盯著管道望眼欲穿, 似乎在等候光顧的客人。
灰蒙蒙的路盡頭,逐漸出現幾?輛騾車,漢子眼睛一亮, 起身迎上前,臉上堆滿了笑,點?頭?哈腰熱情地道:“爺, 過來坐著歇腳,吃碗熱茶再走?唄!”
虞馮聽?到熟悉的聲音, 拉開車門探頭?出去, 定睛一看是梁河縣令向和,不由?得樂了。
向和武將出身,都是自己人,也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笑著抬手一禮,眼珠同時朝車里直瞄,只看到一大坨黑疙瘩沖他咧了咧嘴。
虞馮了然道:“將軍沒來。不過將軍身子已經無礙,你別擔心。”
雖說早已得知虞昉不會來, 向和還是失望了下:“太久沒能見到將軍,要親眼看到才能真正放心。”
他邊說邊回頭?, 向草廬門口?立著的漢子打了個手勢,抓住車門, 輕松上了車。
黑塔虞馮兩人擠在一起,向和就勢靠著車壁一蹲,道:“總算等著你們了。老錢呢,老錢也沒來?上次他去方?家村也不帶我,真不仗義。”
“老錢去了關口?。”虞馮回了句,問?道:“張達善他們可到了?”
“昨日?傍晚到了。”向和答道,旋即皺起了眉:“梁恂與?將軍的傳聞,前天就傳遍了梁河縣。張達善他們應當也已經得知。”
“我們在路上也聽?到了。”說話的同時,虞馮用右手按住了黑塔,“你別沖動!”
黑塔手臂不受控制僨張鼓起,白了虞馮一眼:“我何時沖動了?”
自從梁恂大張旗鼓求娶虞昉,虞馮便像是緊張的老母雞一樣,咯咯在他耳邊嘮叨不停,要他莫要生氣,一切都是梁恂的奸計。
“你我關系非同一般。”虞昉的溫聲軟語在他腦中不斷回蕩。
真是可笑!
他是獨一份,梁恂算個逑!
虞馮放開了黑塔,對向和道:“張達善他們有何不對勁之處?”
向和道:“我與?李王八打交道多,他與?以前一樣,見到我歪著鼻子斜著嘴,跟中了風似的。其他兩人,陶狗蛋心機深,陰沉歹毒,來之后一句話都沒說過。張大惡挑剔住處不好,要我給他上黃羊,我給他上了一碗土,土上插了一炷香。吃吃吃,讓他吃斷頭?飯!”
梁河縣與?陜州相鄰,經常互罵互斗,李王八陶狗蛋張大惡都是向和給他們取的諢號。
黑塔聽?得笑出聲,虞馮也被逗樂了:“先別管,等見了再說。”
向和下了騾車,蹲在車轅前面,看上去跟車夫無異,指揮著騾車往西邊而去,在巷道中穿梭,從偏僻安靜的后巷角門駛了進?去。
虞馮黑塔下車,按照商議分別前去忙碌。向和脫掉了身上的破衣衫,露出里面的半舊公服,隨便將亂發往烏紗帽里一塞,臉動了動,負手在后,頓時添了幾?分斯文官威。
虞馮早已見怪不怪,跟著向和從穿堂進?到前院。一盞燈籠掛在廊檐下,院落中黑黝黝,張達善不悅的聲音傳了出來:“天都漆黑了,還不送酒菜來,你們梁河縣,就是這般待客的?”
守衛立在門外一聲不吭,見到向和他們過來,趕忙見禮,推開了屋門。
門內的叫嚷聲一停,陶知府李縣令坐著沒動,張達善眼皮掀了掀,從鼻孔里噴了口?重氣,陰陽怪氣道:“原來是虞長史,你們的虞將軍呢?莫非是去會西梁情郎了?”
向和從后面鉆出頭?,淬了他一口?:“張大惡,在老子的地?盤上還敢這般囂張,你不要命了?”
張達善趾高氣揚道:“呵呵,老子敢來你梁河縣,就不怕你。你看守住我們有何用,有本事,就把我們都殺了!”
虞馮神色微凜,照張達善他們的態度來看,應當是因為?梁恂生出來的事,他們生了另外的心思。
張達善大馬金刀,抖著腿攤在椅子里,抬著下巴趾高氣揚看著虞馮:“虞老殘,你們跑到我們陜州來抓走?的兵將呢?還不趕緊交出來!”
虞馮不動聲色道:“在外面捆著,你們有本事就帶走?。”
“呵呵,雍州兵跑到陜州來燒殺搶掠,還劫走?了我們的兵將。此事我已經回稟朝廷知曉,我們前來,是要勸你們,最?好識相點?,早些認罪,說不定還能留你們一道全?尸。”
虞馮神色冰冷,在張達善與?陶知府幾?人身上掃過,不與?他打口?頭?機鋒,徑直道:“我要的東西帶來沒有?”
張達善仰天大笑,道:“你要甚?可是朝廷將虞氏抄家滅族的旨意?”
陶知府這時開了口?,委婉道:“虞氏勾結西梁之事已傳遍了天下,朝廷震怒,這件事,唉,于公于私,都是死罪。虞長史,我們不欲節外生枝,你們綁走?的兵將交給我們,此事就當沒發生過。”
李縣令道:“是啊,你們要布防圖,要布防圖作甚?難道是要造反?”
虞馮臉色沉了下去,冷聲道:“到了梁河縣,你們還敢耍威風,真是找死!”
張達善輕蔑道:“殺吧,殺了我們,你們也活不了,還有虞氏跟著陪葬。我們有親朋家人,他們會給我們伸冤,朝廷會給我們報仇。”
虞馮見幾?人敢這般囂張,布防圖這些肯定沒帶在身邊。他克制住怒火,一言不發往外走?去。
向和在門外看到他出來,臉色很不好,頓時愣了下,問?道:“可是遇到了麻煩?”
虞馮點?點?頭?,向和領著他走?到一處安靜的院落,進?屋后,虞馮道:“你去將黑塔叫來。”
向和趕緊去找來黑塔,虞馮將張達善他們的反應大致說了。
“那不如成全?他們,都殺了!”黑塔很是干脆。
向和看向虞馮,神色遲疑,道:“前來時,將軍可有吩咐?”
虞馮道:“將軍的意思也是如此,若他們敢耍詐,便都殺了。眼下情形不同,張達善他們明?顯是以此為?把柄,在威脅我們。他們既然來了梁河縣,主要目的還是要接回這幾?人。畢竟這幾?人都是張達善的親信,是朝廷的武官,不見了的話,兵部那邊他們不好交代?,且這幾?人的親人,不比方?家村的村民,他們能全?部殺了,堵住他們的嘴。”
向和犯愁道:“殺了容易,就是朝廷那邊要借機對將軍發難,西梁又蠢蠢欲動,難吶!”
虞馮道:“我也是這般以為?。此事棘手,我們要謹慎行事,先給將軍送急信,告知其這邊的情形,聽?將軍的意思再行事。”
畢竟布防圖重要,幾?人都不敢貿然行事,黑塔道:“我騎馬疾行回府城去,一天就能來回了。”
虞馮道好,“你且快去快回,我留在這里。”
黑塔用了些干糧,向和給他準備了馬,他帶著兩個親兵連夜趕去了府城。到半途中,與?虞邵南相遇,忙折返回梁河縣。
天剛蒙蒙亮,虞馮幾?乎徹夜未眠,早已起了身,聽?到虞邵南來了,疾步迎了出去。
虞邵南顧不得歇息,先將虞昉的信交給了他:“將軍一切安好,府城也太平。關口?那邊又有人送糧食來,老錢已經趕去了。信送到了,我歇一口?氣就回去。”
向和喚人來領虞邵南下去洗漱吃些飯食,虞忙拆開信看完,神色頓時一變,惡狠狠道:“弄死他們!”
黑塔斜了眼虞馮,向和則驚了下,忙接過虞馮遞來的信看完,跟著大笑不止。
虞昉的指令簡單明?了:“不受任何威脅,不談任何條件,若不從,先殺其威風,再逐一活剮。”
“痛快啊!還得是將軍!”向和將公服下擺往腰間一塞,信丟進?炭盆燒掉,道:“干他祖宗八代?,雍州兵什么時候受過威脅了!”
虞馮交待了幾?句,向和大包大攬了,道:“這些我熟,老子文武雙全?!”
張達善幾?人被關了整整一晚,虞馮一走?,便無人再理會他們。
直挨到天亮之后,幾?人徹夜未眠,又餓又不安,湊在一起壓低聲音商議起來。
張達善道:“我看情形不對勁,虞馮他們好似鐵了心。”
李縣令道:“他們肯定要造反!要是我們給了布防,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陶知府斷然道:“要布防圖的用意,難道還不清楚?在梁恂鬧這一出前,朝廷態度不明?,我們還可以裝作不知。眼下形勢已經明?朗,我們就是死,也絕不能給!”
幾?人再嘀咕了幾?句,張達善扯著嗓子喊起來:“人呢?人都死到”
話還沒喊完,門哐當開了。一群兇神惡煞的漢子涌上來,將他們拳打腳踢揍了一頓,嘴里塞了臭布,身上的衣衫全?部被脫掉,用打濕的麻繩將三人背靠背捆在了一起。
幾?人嘴里嗚嗚,神色驚恐,屋內的人退了出去,門哐當又關上。
屋外院子起了動靜,似乎有人在搭灶架鍋生火,還有人在磨刀,聽?架勢,他們好似要宰年豬。
沒一會,門開了,虞馮單手扛著雪亮的長刀立在門邊一指:“拖出來!”
三人被拖死豬一樣,拖到了燒著火,架起鍋的灶邊。
“誰先來呢?”虞馮手上的刀尖,在幾?人身上點?了點?。
騷臭味從幾?人身下蔓延開,虞馮嫌棄地?抬手扇了扇,護衛從鍋里舀了水,朝幾?人潑去。
三人光著身,被凍得肌膚都青紫,再被燒得滾燙的水一潑,熱是熱了,只被燙得通紅。嘴被塞住,叫也叫不出來,跟蛆一樣扭曲。
“這只最?肥嫩。”虞馮端詳了一陣,選中了細皮嫩肉的陶知府。
護衛將陶知府身上的繩索砍斷,把他按在了條案上。虞馮神色興奮,手上的刀劃過去,一道清晰的血線,綻開在陶知府的后背上。
虞馮嘖嘖,惋惜不已:“這心肯定不能要了,忒黑,可惜嘍!”
陶知府起初還掙扎,很快,頭?便耷拉著,嚇暈了過去。
李縣令張達善驚恐萬分望著虞馮,他不似在嚇唬他們,他真要跟殺豬一樣,活剮陶知府!
向和蹲在那里看熱鬧,手肘撞了下黑塔,小聲道:“黑塔,我看老虞變了一個人。”
黑塔嗯了聲,“他以前看黃宗尚時也這般,眼神要吃人。虞老摳就是悍匪,以后我不惹他了。”
向和猶豫了下,道:“可這是將軍的吩咐啊,說當著他們的面,選一個活剮,殺雞儆猴。在不聽?,去把他們在陜州的家人都弄來,一個個當著他們殺掉。”
黑塔立刻道:“幾?人歹毒得很,壞事做絕,手上沾了不知多少條人命,就是滅他們九族都算輕,祖墳都該撅了。將軍最?最?善良,沒有下令要撅他們的祖墳。”
向和眼角抽搐了下,訕訕沒有做聲。
他覺著,虞昉沒下令撅他們祖墳,是因為?太遠,找他們祖墳麻煩。
虞馮劃一刀,便對張達善李縣令安撫一句:“你們別急,馬上就到你們了。”
陶知府后背開了花,護衛舀了一瓢水倒上去,地?上血紅一片。
向和這才起身,抱著雙臂踱步到目眥欲裂的兩人身邊,抬起腳,就近先蹭掉張達善嘴里的臭布。
張達善張口?欲喊,向和動作比他還快,鞋底糊了上去,把他的叫喊全?部堵了回去。
“喊什么喊,你不是不怕死嗎?真巧啊,我們也不怕殺。”
向和收回些腳,張達善喉嚨呼哧作響,擠出了一句話:“你們要作甚?”
“你瞎了狗眼啊,我們在殺人!”向和嗤笑回道。
張達善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去看死活不知的陶知府,喃喃道:“你們果真要造反。”
“我們不造反,我們只是在替天行道!朝廷不能威脅我們雍州兵,西梁不能威脅我們雍州兵,要是被你們這群膿包威脅住,那雍州兵在戰場上就白廝殺了!”
血水漸漸流開,張達善轉動著眼珠,看到蜿蜒的紅色,眼珠都快突出來。
向和一腳踢過去,張達善痛得嗷嗷叫,他不禁罵道:“你看你這個膿包,就知道欺負手無寸鐵的窮人。張大惡,李王八,就憑你們做的那些事,把你活剮了掛在陜州城墻上,百姓得放爆竹焰火,慶賀十天十夜。真要按照律法來判,抄家流放砍頭?一百遍都不夠。你敢跟老子叫囂,活膩了!”
向和腳往李縣令臉上移,蹭掉他嘴里的臭布:“李王八,你自詡讀書人,不屑老子粗魯。老子今天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才叫粗魯!”
李縣令喘著粗氣,赤紅著雙目,一迭聲求饒:“向爺,饒了我吧,求向爺饒命啊!布防圖來往密信我們都交,都交,向爺饒命啊!”
向和拿手指挖了挖耳朵,“你虞爺還沒過癮,招晚了!”
虞馮極為?專注,像是在庖丁解牛一樣,刀尖在陶知府背上雕花。
陶知府養尊處優多年,哪受過這等罪,只恨不得一刀干脆了結,遠勝過一刀刀的可怖。
張達善與?李縣令兩人更是嚇破了膽,毛骨悚然聽?著陶知府不時小聲哼一聲,每一聲,他們都感到像是墜入了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虞馮終于收起了刀,道:“沒用的東西!真是臟了老子的刀。”
護衛將幾?人弄進?屋,將他們的衣衫扔過去,挑開了繩索。虞馮下刀淺,陶知府只傷了些皮毛,劫后余生,趴在那里嚎啕大哭,張達善李縣令哪顧得上他,哆嗦著將衣衫往身上套。
虞馮提刀杵在門口?,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這下再也沒人敢嘴硬了,張達善顫聲道:“在驛館,在驛館,那邊有人守著,我這就叫人去取。”
李縣令跟著回了句,見陶知府還在嚎喪,趕緊戳了下他:“陶知府,虞爺問?你話。”
陶知府哭著點?頭?,“去取,去取!”
向和又裹上了破舊衣袍,帶著護衛親自跟著幾?人的心腹,前去驛館取了裝著密信與?布防圖的匣子。
回到梁河縣,仔細檢查過來往密信,查看過布防圖。
黑塔擅長打仗布防,向和對陜州的地?形熟悉,兩人都認為?是真。不過,虞馮仍用刀架在張達善的脖子上,逼著他再畫了一次布防圖,核對無誤后,放他們離開。
虞馮都不稀得與?幾?人說話,向和穿著公服,斯斯文文威脅道:“休以為?活著了回去,就能報復了。記住了,要是有點?我們聽?著不舒服的消息出來,你們家族親人的名冊,都在我們手上,到時候,我們一個個抓來活剮。”
雍州兵的厲害,幾?人都清楚不過。更讓他們害怕的是,雍州兵絕不是君子,比他們還要狠戾!
虞馮仔細收好了匣子,很是惆悵跟向和道別回府城。
唉,可惜這幾?個軟蛋太沒骨氣,一點?都不盡興。
不知老錢那邊情形如何了,梁憫更細皮嫩肉,把他抓來活剮,那才有意思。
此時,牛凹關關口?,簡直比過年村頭?唱大戲還要熱鬧!
第23章
灰暗天際, 幾顆稀疏的星辰在拼命泛著微弱的光,枯草上覆蓋著一層薄霜,四下萬籟俱寂, 惟有寒風呼嘯。
一道黑影摸索著來到亂石后,低聲道:“錢哥,這條路偏僻得很, 知道的人極少,比梁恂走的那條還要荒蕪。都這個時辰了,肥羊可是迷了路, 今夜不會來了?”
“狩獵要有耐心。”老錢回了句,將身子挪開了些:“余老太爺說過,西邊這條道離關口遠, 白日太過打眼,恐驚動駐兵, 他?們肯定會趁夜趕路。只要翻過了饅頭山, 進?了西梁地?界,他?們就安穩了。西梁那邊肯定有接應之人。將軍說放西梁那邊一馬,我們只要糧食。”
黑影不依不饒,又貼了過來:“錢哥, 這次抓到了肥羊,咱們可能敞開肚皮吃到飽?”
“虎子你個飯桶。將軍何時虧待過你們了,只實?在太窮,沒辦法?, 將軍吃的與你們也差不多。有了糧食,首先想到的便是你們。”
韓大虎嘿嘿, “我知道,將軍待我們兵營的兄弟跟親兒子一樣看?待。”
“將軍好看?著呢, 可生不出你這么丑的親兒子。”老錢不挪動了,伸手去?推韓大虎:““滾,你別貼這么近。””
“冷,錢哥。我給?錢哥擋風。”韓大虎任由?老錢推,自巍然不動。
“錢哥,上次抓歲賜肥羊,將軍賞了我一兩金。錢哥,我思前想后,錢哥手藝好,勞煩錢哥給?我媳婦兒打只金鐲子。”
老錢還沒說話,韓大虎已經不由?分說將金錁子塞到了他?手里。金錁子帶著溫熱,老錢掂了掂,小心?收了起來。
“虎子,你家里日子也不好過,媳婦兒帶著一雙兒女,還要伺候你老娘。這金錁子,不如分出一半當做花銷,一半我給?你打個空心?的。”
韓大虎道:“錢哥的話有道理,可我這個人不想聽道理。我娶我媳婦兒的時候,跟她?許諾過,以后讓她?穿金戴銀。我在外面打仗,一年到頭都難見一次,我阿娘不好相與,我媳婦兒要拉扯小虎小棉,要孝順我阿娘,她?太不容易了。我對不住她?,欠她?的太多。金鐲子我想完完全全屬于她?,跟兒女阿娘都無關,只是她?的。”
老錢沉默了下,道:“虎子你丑歸丑,沒曾想還是個情種。”
韓大虎飛快道:“錢哥,你丑,但你不懂情。”
“滾!”老錢怒罵。
韓大虎大手掌捂住了老錢的嘴:“噓,錢哥,有動靜了!”
老錢透不過氣?,懊惱得淬了口,韓大虎毫不在意拿下手,將唾沫順勢抹在老錢身上,如夜貓子一樣靈活,潛伏著往外去?指揮了。
山道那邊,一隊火把逶迤而來,老錢數了下,共有二十只火把。在雍州府一帶運送重物皆用?騾車或駱駝。一輛車或一匹駱駝上掛一盞,那至少有二十輛車,或二十匹駱駝。
糧食商隊從青州而來,順利過了甘州。青州那邊興許只是個幌子,趙秉持絕對不干凈。
“殺千刀的狗東西,真是大膽!”老錢暗自淬了句,同時又裂開嘴笑。
“沒有刀箭,沒有糧食。自有敵人給?我們送來。”虞昉曾說道。
“果真送來了,將軍才是最大的莊家!”
老錢在黑暗里笑得牙不見眼,憑著他?竹竿一樣的身子,只掌控大局,不去?給?韓大虎他?們添麻煩了。
火把越來越近,老錢看?到最前面領頭的駱駝,已經進?入了雍州兵的埋伏。
韓大虎按兵不動,十余匹駱駝走近時,雍州兵如從地?里冒出的幽靈,弓弦齊刷刷拉開,帶著長刀的隊伍,包抄到最后,將駝隊團團圍住。
“不許動!”韓大虎氣?沉丹田發令,聲音響徹空曠的山谷。
詭異的安靜之?后,便是一陣亂動吵嚷。
“有劫匪,打劫了,跟他?們拼了啊!”
“我們是商隊,你們膽敢動手,我們要報官!”
老錢摳了摳耳朵,罵了句:“蠢貨!”
商隊的護衛舉刀反抗,韓大虎叉腰一聲怒喝:“還敢動手,孩兒們,給?他?們松松筋骨!”
箭矢破空,長刀毫不留情砍下,商隊護衛哪是雍州兵的對手,很快便哭爹喊娘。商隊的東家捂著流血的手臂,哭唧唧喊道:“饒命啊!饒命啊!”
兵丁前去?察看?過駱駝背上拉的麻袋,回來跟韓大虎稟報道:“里面都是糧食,米面都有。”
韓大虎高?興得搓手,道:“快去?把駱駝看?好,可別弄丟了。早些收拾好,早些回去?吃飽飯!”
兵丁舔了舔唇,忙笑著跑去?忙碌。老錢走了出來,對韓大虎道:“一群混賬東西,把領頭的捆了,其他?人放他?們回去?報信。”
虞昉吩咐過,抓到領頭的,拿去?找找秉持再發一筆財。
韓大虎傳了下去?,很快將哭天喊地?的東家捆了,嘴中塞了破布,扔到破板車上,趕著駝隊得勝歸去?。
回到營地?,老錢與韓大虎忙著一通收拾,分了些前去?灶房給?營地?的兵丁加飯。
忙完已經到了黎明時分,老錢和衣靠在炕稍瞇了一會,與韓大虎嘰嘰咕咕交待了一通。
韓大虎聽得樂不可支,“梁恂狗賊,天天喊,喊得老子頭疼,這下可要好生收拾他?!”
吃了兩大碗湯餅,再吃了兩個拳頭大的饅頭,韓大虎吃了七八分飽,抹了嘴就溜了出去?。
太陽在云中穿梭,逐漸升上了半空。西梁派來的官媒又開始在城墻下喊話。
“虞將軍,你與五皇子兩情相悅,五皇子對你念念不忘,你可別錯過了這段好姻緣啊!”
來往榷場的商隊經過,停下來看?著熱鬧。媒婆輪流喊了好些天,也不見疲憊。
以前雍州兵站在城墻上罵,媒婆不接話,只翻來覆去?喊梁恂與虞昉的濃情蜜意。
跟看?大戲一樣,男女那點事,尤為讓人感?興趣,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韓大虎與老錢領著嗓門大的兵丁,蹭蹭蹭登上了城墻。兵丁立在箭跺邊,抬起手上的鑼,哐當就是一陣敲。
媒婆的話被鑼聲蓋了下去?,大家都一起仰頭看?向城墻。
兵丁收起鑼,大喊了聲:“沒卵子的軟蛋梁恂,你且聽好了!”
媒婆聽得神色驚惶,下意識轉頭,朝身后的人群中望去?。
“梁氏祖宗八代都是軟蛋,巴著女人起家,攀附上虞將軍,這是西梁窮瘋了啊!”
看?熱鬧的人大多是大楚的商人,雖說勉強通商往來,畢竟兩國?交戰多年,身為大楚人,不禁痛快得笑出了聲。
“梁恂,你阿爹慶文帝也是軟蛋,是你外家明氏不夠你梁氏禍害了?”
兵丁嗓門大,嘴皮子飛快,媒婆話都插不進?去?。
“老鼠生老鼠,倒也不奇怪,吃軟飯是你梁氏家風。”
兵丁叉腰哈哈大笑,“想要攀附上我們將軍,倒也可以。你反正沒卵子,你阿爹沒卵子,你兄弟們沒卵子,你祖父死了就算了,不如你與你阿爹,你的兄弟們跟閹人無異,不如都一并來我們將軍身邊伺候,以后進?了宮,賜你們虞氏姓氏,容你們收養幾個干兒子,給?你們養老送終!”
“諸位可知,梁氏一族沒卵子,梁氏子孫從何而來?”
“哈哈哈,梁恂,這個送給?你!你阿爹,你兄弟們都有!”
兵丁說著話,手從布袋中掏出一個袋子朝空中揚去?,飄了兩下掉在了地?上。
眾人都不由?自主朝空地?上的袋子看?去?,一時沒人敢動。
媒婆身后的人群中,有人走了出來,上前撿起了袋子打開,里面裝著一根插在鼻屎大小泥丸上的竹簽。那人看?得一頭霧水,茫然不解走回了人群中。
兵丁再抓了把竹簽朝墻下灑:“哈哈哈,這個眼不眼熟?低頭看?看?就知道了,這就是你們梁氏的男跟!”
有膽大的人跑去?撿了幾根抓在手里,對比著兵丁的話,很快就明白了過來,頓時興奮地?跑了回去?。
看?熱鬧的人立刻圍上前,問道:“你撿的是甚?”
那人眉飛色舞解釋起來,大家聽得哄堂大笑。
“真細啊!”
“這點子東西是不行?,跟官宦閹人無異!”
媒婆急得臉色都白了,尖聲大喊:“胡說,都是胡說,污蔑!”
兵丁道:“是不是污蔑,你回去?讓你們的慶文帝,梁恂一眾梁氏兒郎,脫掉褲子給?大家瞧一瞧,證實?一下啊!”
媒婆頓時一僵,想到梁氏皇族一并脫褲子,證實?自己雄風的畫面,想笑,趕忙捂住了嘴,臉色古怪至極。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哈哈哈哈,讓你們的五皇子,皇帝都來,脫了褲子讓我們看?看?!”
休說梁氏是西梁皇族,不可能這般做。
哪怕真這樣做了,頂多添一場熱鬧,笑話。
“噓,小聲些,西梁人在,說不定有大官混在里面。”
“怕個逑,西梁與大楚打了這些年,哪一次打贏過?”
“輸了還舔著臉要錢,可不就是窮瘋了,靠著大楚施舍的叫花子,沒臉沒皮的滾刀肉,不是吃軟飯,是甚?”
“梁氏被虞將軍打得跟落水狗一樣,這是打狠了,變成了賤皮子,濃鼻涕一樣糊了上來。”
有人道:“西梁就是喂不飽的惡狗,拿了大楚的歲賜,還要搶虞將軍。西梁在虞氏手上從沒討到好,這是要壞了虞將軍的名聲,毀了虞將軍,欲將再次入侵大楚,其心?可誅啊。”
“打不過虞將軍,就要毀了虞將軍。沒出息的軟蛋,真不要臉!”
“梁氏皇族,就是一群臟東西!”
人群中,牟其善按住梁恂,警惕四望,小聲焦急地?道:“五皇子息怒,息怒!”
梁恂唇都發紫,猙獰道:“是她?,都是她?的手段!”
牟其善何嘗不清楚,看?熱鬧的人群中,混進?了虞昉派來的人,與雍州兵互相配合,極盡羞辱西梁,羞辱梁氏。
雙方一唱一和,商人的嘴比誰都快,三人成虎,傳到最后,余下的便是梁氏皇族脫褲子驗證過,他?們都是軟蛋,形同閹人。
梁恂渾身簌簌發抖,道:“大楚來的糧食商隊,也是她?埋伏的后手!”
他?們得了消息,有大楚的商隊偷偷運糧食到西梁來賣。夏州現?在的糧食價錢還混亂至極,他?們本來缺糧食,正求之?不得。
昨夜應該到的商隊,他?們等到天明,迄今不見人影。
牟其善嘆了口氣?,道:“糧食應該沒了。大楚的商人回應得太快,如今仔細一想,是夏州消息傳得太快,是有心?人故意為之?。雍州也缺糧食,他?們挖好坑,一個大錢不花,等著有人送上門。”
“太可惡,太惡毒了!”
梁恂身子控制不住發抖,茫然道:“虞氏一向正氣?,怎會如此,怎會變得如此下作?”
牟其善也不解,虞氏向來光明磊落,哪怕被梁恂稱與其有私情,只會義正言辭駁斥。
誰曾想,虞昉不露面,不解釋。
她?直接派人拋出更令人感?興趣的謠言,讓梁氏的祖宗八代,甚至慶文帝都被牽連了進?去?。
到最后,梁氏皇族上下都跑不掉,落得一個無能的名聲。
梁恂頭疼欲裂,望著議論得唾沫橫飛的人群,厲聲道:“既然虞昉如此無恥,我們再無反應,就真坐實?了軟蛋的名聲。傳令下去?,即刻整兵!”
同時,京城皇宮御書房。
景元帝蒼白著臉,雙眸泛紅,望著姚太后緩緩搖頭:“阿娘,我在阿昉眼里獨一無二。天下豈會有選他?人,而不會選我之?人?”
姚太后神色冰冷看?著他?,一言不發。
景元帝按在案幾上的手指,用?力得幾乎泛白:“阿昉不是這樣的人,阿昉如何會瞞著,背叛我,都是污蔑,是西梁在污蔑阿昉。阿娘,我不會下旨,絕不會下旨!”
第24章
姚太后萬萬沒曾想到, 景元帝對此事反應如此大,他喜歡草木,喜歡早春枝頭綻放的第一朵花, 喜歡琴棋書畫,喜歡與嚴淑妃作畫,喜歡與辛昭儀論詩。
一應美好的事物, 他皆歡喜。
然而,他喜歡太多,如蜻蜓點水, 停過便忘,又如蝴蝶飛過花叢,淺薄又薄情?。
若他是皇子王爺, 或者是官紳世家子弟,他如此這般便無礙, 甚至會留下美名。
可他是帝王!
姚太后按耐住怒意, 道:“我?知道是污蔑!”
景元帝愣了下,見姚太后鐵青的臉,哀哀道:“阿娘明知是污蔑,為?何還對一個孤女緊追不舍?”
“是真是假又如何, 如今正是除去虞氏的大好時?機!下詔書申斥,親事作罷,清流士子再寫幾篇檄文,虞氏的百年名聲, 便悉數盡毀。你的臉面,楚氏的臉面, 拿去換江山安寧,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姚太后冷笑連連:“孤女?你口中的孤女, 手握重兵,上能上陣殺敵,下能將?雍州府治得?服服帖帖,在邊關興風作浪!你是我?親生的骨肉,我?是你親娘,為?何你不相信我?這個親娘,反而會相信野心勃勃的虞昉?我?有何處對不住你的地方?,你要?處處與我?作對,反倒去護著一個只在幼時?,玩耍了幾年的玩伴?”
景元帝垂下眼眸,半晌后,緩緩道:“因為?她只有我?,我?只有她。阿娘何嘗不是親疏遠近不分,寧與殺我?大楚子民的敵人西梁議和?,卻要?除掉守護我?大楚的忠臣良將?。阿娘,你可知阿爹為?何不喜歡你?”
姚太后臉上閃過一絲晦澀,倔強地挺直背,道:“你阿爹喜歡與否,我?半點都不放在心上!”
景元帝道:“阿娘其實?清楚。阿娘總是念著江山社稷,要?上進,這樣不可,那樣不行。阿娘心里只有得?失,阿爹曾對我?說過,阿娘是很好的賬房,無論男女情?愛,父母血緣親情?,兄弟姊妹手足親情?,皆可放在秤上去稱量。我?這個兒子,亦在阿娘的秤上。親事,喜好,甚至我?這張臉,我?的仁慈,無能,懦弱,皆在阿娘手中撥動,輕了,添一些。重了,便一心強行除去。”
姚太后臉色泛白,胸口悶得?慌,氣都喘不過來。
景元帝道:“阿娘總是口口聲聲為?了我?好,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我?,阿娘恐怕自己都糊涂了。阿娘,我?尊著你,重著你,你要?的權勢,我?從不與你爭奪。阿娘卻也不要?逼迫我?。我?反正不會在詔書上蓋印,阿娘若要?一意孤行,就以阿娘自己的名義下懿旨。以后阿娘再也別來問我?,我?這個帝王,只剩下玉璽印章了,我?會以命守護。”
姚太后捂住胸口踉蹌后退,嘴唇哆嗦著:“好,好你個逆子!你存心要?氣死我?!”
景元帝垂首,不再說話,也不去看姚太后,神?色專注,盯著面前的匣子。
姚太后被貼身嬤嬤攙扶了出?去,御書房一片安靜。春日的暖陽,透過雪白的窗紙,灑了滿屋。
景元帝怔怔望著窗欞,春日煦暖,他仍覺著周遭一片寒寂。
阿娘說她掌握重權,上陣殺敵,是威脅。
雍州府天氣嚴寒,此時?冰雪應當還未消融。她在那種苦寒之地,還要?拼殺,阿娘如何能理解她的辛苦?
景元帝取出?信,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手指拂過信,輕聲道:“阿昉,我?是阿娘爭權奪勢的物件,你是阿娘握在手上,威脅你阿爹的質子,我?們都一樣可憐。阿昉,你別騙我?,你若騙了我?,我?什么都沒了,會心碎而亡。”
史諒躬身走上前,小心覷著景元帝的神?色,小聲回稟道:“陛下,淑妃娘娘來了,陛下可得?空見她?”
景元帝眉頭微蹙,說了句她來作甚,想到她的話,便又改口道:“傳到滄浪閣。”
史諒躬身退下,景元帝收起信,起身走出?御書房,低頭發現身上的衣袍幾處已經起了皺,他回去寢宮,重新梳洗,換了身天青色廣袖常服,緩緩前往滄浪閣。
滄浪閣位于皇宮西側的三層閣樓,憑欄望去,便是綿延的滄浪山。
山上的布谷不時?咕咕鳴叫,杜鵑一叢叢綻放,濃綠翠紅,裹著發新芽的嫩綠,春色無垠。
嚴瓊兒俯身憑欄,絲滌披帛垂在半空中,隨風飄飛,拂在臉上,她忙抬手壓住,一瞬不瞬望著櫻花林。
林子盡頭,景元帝頎長身影終于出?現。他姿態優雅,每走一步,仿佛腳底都隨之生出?一朵花來。
景元帝察覺到嚴瓊兒的打量,抬頭朝她看來。這一瞬間,嚴瓊兒覺著他的那雙雙眸,墜入了日光,她慌忙避開,怕被灼傷。
景元帝收回視線,進了閣樓。樓梯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嚴瓊兒捧了捧微燙的臉頰,笑嘻嘻晃了晃。
“生得?這般貌美,作甚都可以令人原諒呢!”
說罷,嚴瓊兒抓著織金寬幅裙擺,小跑著上前,蹭蹭蹭下了樓梯。
“你下來作甚,上去吧。”景元帝立在樓梯上,對見禮的嚴瓊兒道。
“是。”嚴瓊兒脆生生答,卻沒有動,側身靠墻壁盈盈立著。
景元帝繼續上前,經過嚴瓊兒身邊,鼻翕微動。
“可是熏了香櫞?”景元帝問道。
嚴瓊兒道:“陛下說對了,取了香櫞皮中的汁水,我?喜歡里面的這股子酸味。春日多困,能提神?醒腦。”
景元帝答道:“倒是有趣。”
嚴瓊兒見景元帝興趣缺缺,心下了然,并不多言,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上到了三層。
廊檐下,已擺好幾案,小爐茶點。憐兒與宮女守在一旁伺候,景元帝擺擺手,“你們都下去。”
待她們退下,嚴瓊兒拂起衣袖,前去取茶葉放進茶斗中,放在火上翻動,炙烤。
景元帝立在廊檐邊,遠眺滄浪山,側影蕭瑟落寞。
嚴瓊兒悄然放下茶斗,示意憐兒取了她畫畫的用具來,擺好紙,提筆畫起了景元帝的側影。
景元帝一動不動立在那里,約莫一盞茶功夫后,他回轉頭,走到嚴瓊兒面前,看著她筆下的畫,道:“繼續畫完。”
嚴瓊兒應是,眼神?卻暗了暗。
景元帝沒夸贊她的畫,沒夸贊,便是他認為?畫得?不好。
她對自己的畫很有自信,景元帝的神?韻躍然紙上,看到他眉梢的落寞,即便他人就在眼前,觀畫亦覺著心疼。
畫完最后一筆,景元帝再走了過來,打量了片刻,道:“收起來吧。”
嚴瓊兒擦拭著手,待墨干了,收起了畫,道:“待我?裱好之后,再送給陛下。”
景元帝唔了聲,想到虞昉稱他的畫,不及她心里萬分之一的好,頓覺著意興闌珊,道:“無需,你收起來吧。”
嚴瓊兒愣了下,試探地道:“陛下可是遇到了煩心事?”
景元帝沉默不語,嚴瓊兒繼續炙烤茶葉,道:“我?聽說了虞姐姐的傳聞,陛下可是為?此事在煩心?”
景元帝驀地朝她看去,神?色不悅:“你從何處聽來,少聽那些人嚼舌根的話,阿昉豈是那種人!”
嚴瓊兒忙道:“傳聞而已,無論其他人怎么傳,虞姐姐在陛下心中,自始終是虞姐姐的模樣。”
景元帝的神?色緩和?了下來,道:“在朕心中,阿昉自是始終如一。以后你莫要?再說!”
嚴瓊兒應是,將?炙好的茶放進碾子中,輕輕碾碎,放進銀壺中煮。
“陛下與虞姐姐青梅竹馬,真是令人羨慕啊。”嚴瓊兒等著茶滾開,托著腮向往地道。
景元帝默然了片刻,道:“你可有青梅竹馬?”
嚴瓊兒忙道:“我?自小與家中姐妹一起長大,見過的兒郎,惟有通家之好的叔伯兄長,并未曾與外男單獨相處。”
景元帝道:“我?并非指責你。阿昉在軍營中,成日見到外男,我?并不因此怪罪于她。你若有青梅竹馬,卻進了宮,倒是我?棒打鴛鴦,奪人所好了。”
嚴瓊兒想說些什么,最終只勉強笑了下。
銀壺的茶滾了,嚴瓊兒加了些清水,點了幾點,一手提壺,一手拿著銀匙攪動,茶盞上面,逐漸出?現一朵盛開的梅花。
景元帝贊道:“你這手分茶的功夫不錯。”
嚴瓊兒將?茶盞奉到景元帝面前,自己再斟了盞,道:“愿陛下早日與虞姐姐相聚。”
景元帝臉上終于浮起了笑,舉了舉茶盞,抿了一口。
“天氣轉暖,阿昉身子便會好起來,很快就能進京。”
景元帝捧著茶盞,望著遠處的山,神?情?似夢似幻:“以后我?要?帶她到這里來,吃茶賞春。”
嚴瓊兒飲著茶,茶水苦澀,她眉頭跟著皺成一團。
她聽祖父說過一些邊關發生之事,如今那邊鬧得?不可開交,雍州軍并不安分。
景元帝好似在做夢呢!
陜州府。
位于哀名山的鐵礦,傳來陣陣的號子聲,騾車常年來往運鐵石,在路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車轍。
下了一場春雨,山上泥濘,到處濕噠噠,冷得?人骨頭都痛。
虞昉裹著她穿了一冬的灰皮襖,凍得?鼻尖通紅,蹲在山道上的一處山石后,山石上放著輿圖與布防圖。
對比著上面的鐵礦,陜州軍的布防,微笑道:“這不是夢。經陜州,可以直接揮兵南下。最難打的一場仗,在渡江。另外的一場,在收拾西梁。”
虞馮蹲在她旁邊,興奮地道:“鐵礦這邊很快就能拿下,等有了鐵,咱們先弄死西梁!”
虞昉道:“不。等烏孫的馬回來,咱們就先去弄死西梁。梁恂又陳兵關口威脅,真是討厭得?很。我?要?讓他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過。欺負人的滋味,真是太爽了!”
第25章
過?了兩日?, 虞昉一行回到雍州府,聞十三同余老太爺,分別傳來了消息。
虞昉先拆開余老太爺遞來的信, 看完后遞給虞馮:“馬來了。”
虞馮神?色一喜,迫不及待看起了信,笑容卻僵在了臉上。
烏孫除了要金子, 也提出了聯姻的要求。
虞馮猶豫了下?,道:“將軍,烏孫的條件, 你可是打算答應了?”
虞昉搖頭,道:“不答應。”
虞馮愣住,虞昉道:“太多了, 忙不過?來。”
“將軍真是”虞馮說不出什么心情,半晌道:“馬匹重?要, 烏孫如今提出聯姻, 他們應當聽到?了梁恂的傳聞,故意為之。”
“是,烏孫是故意拿捏我們,且畢竟曾經打過?仗, 總要表現出他們的傲慢。”
虞昉沉吟了下?,道:“這一次就賣他們些臉面,畢竟我能屈能伸。馮叔,你來寫信給余老太爺, 就說烏孫人常年居無定所,我們可以教他們種地?, 建房子,孩童識字讀書等等。等秋收后, 還?給他們糧食。”
虞馮震驚不已,吶吶道:“將軍,若這件事傳出去,將軍又得?落個通敵的罪名。”
“我的罪名多得?很,不差這一件。”
虞昉考慮得?很多,道:“我們的金子不多了,買馬只是暫時之計。若馬匹損失,還?要繼續買。烏孫人擅長養馬,騾子。馬貴,騾子便宜,好養,腳力也足,騎兵營的精壯馬匹是一方?面,騾子也很重?要。交易買賣只是一時,簽訂盟約,只是一張紙而已,毫無約束。我們要的不是烏孫的馬,而是他們的人,要讓烏孫族,徹底融入我們,以后不分你我。”
虞馮聽得?一愣一愣,虞昉以退為進,她是要徹底吞并烏孫,為自?己所用!
“將軍思慮深遠,是我想得?太多,束手束腳了。不過?將軍,春耕尚未開始,秋收后的收成若不好,那時候給不出來該如何辦?”
虞昉輕描淡寫道:“去搶!”
虞馮眼皮跳了跳,他們的糧食金子都是搶了來,再去搶,熟門熟路,手到?擒來。
虞昉再拆開聞十三的信看了,順手遞給虞馮:“京城真是熱鬧。”
虞馮看著?信,高興不已,“該!狗東西,高樟壞事做盡,吃醉酒后摔得?半身不遂,以后只能臥病在床,報應,這就是他的報應!”
虞昉猶豫了下?,喚來鈴蘭道:“你去拿一壇最烈的酒來。”
虞馮不解其意,不過?他并未多問?,繼續看了下?去。
“姚太后與陛下?母子關系不和?,連先帝忌日?,都未一道出現。”
虞馮將信紙隨手丟盡了炭盆中,分析道:“我估計,陛下?與太后的爭執,應當在將軍身上。”
虞昉點頭,道:“嗯,朝廷那邊得?了梁恂的消息,尚未有動作,肯定是他們意見不合。太后是聰明人,她絕不會?放過?這般好的機會?,應當是景元帝不同意。”
“陛下?他”虞馮瞄了眼虞昉,道:“將軍的情信,還?真是厲害,攻無不勝。”
“我也這般以為。不過?____”
虞昉笑了下?,道:“主要靠景元帝的別扭,天真到?愚蠢。次要是跟姚太后對著?干。姚太后與嚴相共同把?持朝政,景元帝就是個傀儡。他對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與姚太后爭不了權,總能在我的問?題上爭一爭。我是他名義上的皇后,情之一字,多凄美,文人士子爭相傳頌,他感動得?淚眼汪汪,我都快感動了。”
“真當?”虞馮脫口而出問?道。
虞昉淡淡看了驚慌失措的虞馮一眼,他呆了呆,頓時汗顏自?己的擔憂。
以她的聰慧,豈會?為無關緊要之事傷神?。
鈴蘭捧了酒壇進屋,虞昉讓虞馮打開,她講陶碗里的水倒掉,讓他倒了些在碗里,端起聞了聞,再嘗了一口。
酒入口,寡淡,還?帶著?些酸味。
原來武松十八碗都能打虎,這種酒要是肚皮大,喝上一百八十碗都沒問?題。
虞昉問?道:“馮叔,你能喝多少酒?”
虞馮撓了撓頭,道:“沒吃醉過?。太撐了,吃不了那么多,也舍不得?吃太多。”
虞昉道:“如此看來,高樟吃醉酒摔得?半身不遂,只怕是有人背后下?毒手。我猜這個人,應該是嚴宗所為。”
虞馮吃驚地?道:“高樟是嚴宗的親家,是自?己人,他怎么會?下?手?”
“親家而已,姚太后母子不是也鬧不和?么。高樟囂張,自?傲,辦砸了差使,差點給嚴宗帶來麻煩,嚴宗要除掉這個累贅了。”
虞昉手指點著?案幾,道:“聞十三在京城,能接觸到?消息之處,莫非是青樓楚館。皇宮那邊他進不去,嚴宗這邊倒可以想想辦法,嚴宗有傻兒子,傻兒子不被防備,又得?疼愛,可以用一用。”
虞馮對虞昉佩服不已,望著?她清瘦的臉,不禁嘆息勸道:“將軍思慮太多,要注意身子啊!”
虞昉開始鋪紙,頭也不抬道:“待我拿回聘禮,我就不思慮了。馮叔,你將酒拿下?去吃,別舍不得?,一壇酒而已,還?是吃得?起。吃完了,再讓老錢去余老太爺府上走一圈。”
老錢去走一圈,便是拿酒拿肉了。他就在納悶,老錢每次前去余家都理直氣壯,原來是得?了虞昉的默許。
虞馮忍俊不禁,抱起酒壇,道:“我去分給老錢一碗,待鐵石運回來,他要忙著?打披甲,辛苦他了。”
虞昉笑著?說是,虞馮剛走門,老錢臉上掛著?難以形容的笑,從外面走了進來。
老錢鼻子靈,鼻翕扇動了幾下?,眼睛一亮:“虞老摳,你舍得?吃酒了?”
虞馮虛踹了一腳,狐疑地?打量著?他,問?道:“你為何笑得?那般猥瑣?”
“虞老摳你沒見識,我不與你計較。我是動容,動情的笑。”
老錢搶白完,還?不忘對虞馮叮囑:“虞老摳,酒你別吃完了,也別藏著?,等下?我要來吃一碗。”
虞馮懶得?搭理他,抱著?酒壇回了值房。老錢頭剛探進去,虞昉的聲音便響起:“進來吧。”
老錢搓著?手,嘿嘿笑著?進了屋,在案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臉上堆滿笑,問?道:“將軍可忙?”
“忙,不過?我能一心二用,你說吧。”虞昉手下?不停,寫著?字道。
老錢咳了下?,道:“將軍,大虎拖我給他媳婦兒打了個金手鐲,就是上次你賞給大虎的金子,他全?部拿來打金手鐲了。”
“嗯。”虞昉嗯了聲,以示聽到?。
“大虎家中并不富裕,上有老娘下?有一雙兒女,我覺著?大虎這是不會?過?日?子,勸大虎只打一半,被大虎說教了一通。大虎說我不懂情。”
老錢拿出打好的金鐲子來回打量,“我思前想后,覺著?大虎說得?對。春天來了,我打算向桃娘子求親。”
虞昉筆尖一頓,道:“你提及大虎,與你打算之事連起來,我聽不出有任何的關系。倒像是春天來了,你開始思春了。”
老錢臉皮厚得?很,不見尷尬,笑嘻嘻道:“我就是羨慕大虎與他媳婦兒,也想要如他那般,能拿出全?部家當,給她打金鐲子,命都可以給她的媳婦兒。”
虞昉極為不負責任道:“這還?不簡單,你將你全?部家當拿出來,都給桃娘子不就行了?”
老錢一愣,道:“不成親,那不是白給了?”
虞昉咦了聲,“你連錢都舍不得?,還?敢說連命都給她?”
老錢思索了下?,道:“那錢給她,命我自?己留著?。”
虞昉寫完了信,等著?墨汁干,順道收拾筆,敷衍了句,“這樣啊,你來找我究竟何事?”
老錢訕笑著?,很沒底氣道:“將軍情信寫得?好,我想求將軍替我給桃娘子寫封情信,我拿去向桃娘子求親。”
“你自?己寫。”虞昉斷然拒絕。
老錢不敢多求,只能可憐兮兮道好,起身告退。
走了幾步,老錢聽虞昉在身后說道:“我覺著?,你會?被桃娘子用銀針扎死。”
老錢大受打擊,回轉頭奔到?案桌前,問?道:“將軍為何會?這般認為?”
“如大虎所言那般,你不懂情。”
虞昉指著?老錢油光光的衣袍,“桃娘子喜潔,你太臟了。桃娘子不喜你看她的眼神?,你卻經常將眼珠子都巴在她身上。你興許是由衷深情,對桃娘子來說,卻是冒犯。”
老錢臉色變幻不停,耷拉著?肩膀,一幅深受打擊的可憐樣。
虞昉揉了揉眉心,她身邊這群人,真是誰都不省心。
老錢一雙手靈巧得?很,是上好的工匠,她還?要靠他管著?披甲之事,不能讓他被桃娘子弄死了。
虞昉道:“你照著?我阿爹對阿娘那般,能學到?一兩成,桃娘子可能會?對多看一眼。”
虞懷昭潔身自?好,待妻子一心一意,哪怕她去世之后,亦未再娶,守著?只有她一人的承諾。
老錢撓了撓頭,道:“我萬萬不敢與大元帥相比,只是一兩成,我恐都做不到?。”
虞昉只哦了聲,“那就沒法子了。”
老錢神?色若有所思望著?虞昉,問?道:“將軍,你看不上他們,可是沒遇到?如大元帥那般的人?愿意替你去死還?不算,要能活著?時,能待彼此忠貞不二,攜手一輩子才算?”
虞昉道:“你說什么胡話。”
老錢呆了下?,問?道:“那將軍是為何?”
人太多,她做不到?啊!
這句話,她就不讓老錢知?道了。
虞昉封好了信,靠在椅背里,雙手交疊胸前,斜睨著?他:“馬上要打仗,匠作營那邊的差使你都做好了?”
老錢頭皮一緊,不敢再追問?,忙不迭退了下?去。
走出門,老錢想到?酒,心道正?好借酒澆愁,轉身向西拐去虞馮的值房。
半道中,老錢與虞馮相遇,只見他神?色嚴肅,道:“姚太后來懿旨了!”
第26章
正事要緊, 老?錢將他的郁悶委屈,吃酒之事全部拋在了腦后,跟著虞馮去了書房。
虞昉見兩人神色凝重, 問道:“梁恂動手了?”
虞馮搖頭?,“不是梁恂,是姚太后。向和派人來稱黃宗尚已經走到了梁河縣, 說是前來傳太后的懿旨。”
虞昉哦了聲?,滿不在乎道:“他來就來吧,黃宗尚也是老?熟人了。無論姚太后的懿旨關乎何?事, 我們只堅定朝想要的方向走,只適當做出調整。”
“我早說嘛,將軍豈會被一道?懿旨困住。”老?錢瞥了眼?虞馮, 很是嫌棄他的小題大做。
虞馮懶得罵他,皺眉道?:“陛下與姚太后不合, 我猜姚太后懿旨肯定沒好事。將軍真打算置之不理?”
虞昉淡淡道?:“理啊。當然要理。”
老?錢罵道?:“當年將軍被她強行帶到京城, 大元帥平時無事,夜里?經常望著京城的方向發呆。我們都清楚,大元帥是在想念將軍。那時我們就恨不得打到京城,將將軍搶回來。我看?, 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如將軍也將姚太后兒子?搶來,讓她在京城日夜難安。”
虞馮氣得朝老?錢踢去,被他靈活地躲開了。虞馮沒好氣罵道?:“老?錢你閉嘴, 少胡說八道?!姚太后兒子?是景元帝,你請尊豆腐菩薩來, 天天供著守著,你可是嫌事情還不夠多?”
老?錢一臉的不服氣, 虞昉擺擺手,“好了好了,你們別吵,頭?疼。”
虞馮立刻關心道?:“將軍可是身子?不適,我去讓桃娘子?回來,給將軍看?看?。”
“我沒事,準備一下,我去牛凹關。”虞昉道?。
“那懿旨的事”虞馮遲疑了下,道?。
“懿旨就是一張廢紙!”虞昉聲?音沉了幾分?,道?:“成?日沒完沒了,她有本事親自來雍州府,圣旨懿旨一道?道?下有何?用!”
“將黃宗尚打回去!”老?錢揮舞著手臂,憤憤道?:“他每次來都吃吃喝喝,還要拿一些走,真是可惡!”
虞昉看?向虞馮:“你留在這里?,照原來那樣客客氣氣待他。余老?太爺那邊的馬匹一回來,馬上送些到關口。”
虞馮愣了下,虞昉雖看?上去與平時并無不同,她還是生氣了。
也是,朝廷步步緊逼,神仙也會動?怒。
“春耕的事要抓緊,現在還有些糧食,以賑代工,疏浚水利河道?,修筑城墻,道?路。”
虞馮忙應是,“將軍以前吩咐過,屬下都已經安排了下去,將軍放心。”
虞昉唔了聲?,再吩咐老?錢:“你好生盯著匠作營。”
老?錢趕緊應下,與虞馮一道?告退前去忙碌。虞昉面無表情鋪紙磨墨,寫了封信蠟封好,交給虞馮,讓他拿給黃宗尚交給景元帝,她片刻都沒停留,叫上桃娘子?,啟程前往關口。
韓大虎得知虞昉前來,趕緊從城墻上下來,準備回到營地迎接。走到一半,與身著戊裝的虞昉相遇,他趕緊上前見禮:“將軍來了。”
虞昉擺擺手,腳下不停往城墻上走去,問道?:“情形如何?了?”
韓大虎忙跟在身后,回稟道?:“這些時日西梁兵經常偷偷跑過來,想要在偷偷登城墻。我們已經警告他們,只要靠近,便殺無赦。來回榷場做買賣的商人,見狀都不敢前去了,都在關口附近觀望局勢。”
“我來的時候,已經聽說過了。那些商人不用管,只要一打仗,他們跑得比誰都快,”虞昉道?。
韓大虎悶悶不樂道?:“將軍,弟兄們都憋死了,有朝廷和議在,榷場還有稅官,我們不敢輕舉妄動?,怕給雍州兵惹來麻煩。”
虞昉已經登上了城墻,放眼?房去,西梁兵的營帳林立。正中扎著主帥的營帳,旁邊的瞭望臺上,兵丁正在值守觀望,西梁兵梁字旗,在風中飄來飄去。
在靠近射成?外?的地方,西梁兵的投石機,登墻梯擺在那里?,兵丁在來回忙碌,好似要準備時刻開戰。
太陽逐漸西斜,風越來越大。虞昉沉吟了下,問道?;“床弩可射得中他們?”
韓大虎奇怪地看?了眼?虞昉,心道?她如何?會不知道?床弩能?射多遠,不過他還是回答了:“能?。只是床弩射得隨遠,射得卻不大準,需要的箭矢多,要近百人拉開,折損大。現在關口只有兩架,不輕易用。”
“不用擔心箭簇,只要有兵器,比起兵器,還是人命為重。”
虞昉看?向愣住的韓大虎:“記住了,以后做排兵布陣時,將人放在首要,至于箭矢,弓弩,次之。這些我會想辦法籌備。”
韓大虎眼?睛一熱,雍州軍窮,都是靠著拼命在與西涼兵廝殺。
虞昉的聲?音雖平淡,卻像是澎湃的洪水,打得韓大虎的一顆心,跟著滾燙炙熱。
“我們下去,商議一下,弄死他們!”虞昉邊說著,轉身朝城墻下走去。
韓大虎跟在身后,咧開嘴笑,順道?抹了把臉上的淚水。
在太陽即將墜入天際時,西梁兵營開始照飯,炊煙在空中裊裊升起。
崗哨盯著城墻,如以前一樣,城墻上開始換值,人頭?攢動?。
連著盯了多日,雍州兵并無不同,崗哨不禁打了個哈欠,同時將衣領拉緊了些。
太陽下山后,天氣越來越冷,瞭望臺上風大,吹得骨頭?縫都發寒。
崗哨百無聊賴看?向伙夫那邊,心里?盤算著還有多久換值,好趕緊去用飯。
突然,崗哨好似聽到了吱嘎的聲?響,他以為是自己腳下的瞭望臺晃動?,不禁低頭?看?去,咒罵了幾句:“這些狗東西,就知道?糊弄五皇子?,瞧這破玩意”
箭矢呼嘯著,破空而來,崗哨愣愣抬起頭?,瞳孔頓時猛地一縮。
密密麻麻的箭矢,像是夏日雨后池塘邊的蚊蠅,一起飛了過來。
崗哨顫抖著拿起旗幟揮舞,吹響了哨。
“雍州兵打來了,雍州兵打來了!”
震天的喊聲?,伴著一道?道?的箭矢聲?,撕破了傍晚的寧靜。
梁恂正在帳篷里?與牟其善說話,聽到哨聲?神色猛地一變,西川沖進了帳篷,緊張地熬:“五皇子?,雍州兵動?手了!”
慘叫聲?接連想起,梁恂臉色一黑,厲聲?道?:“整兵,迎戰!”
牟其善想勸,梁恂已經沖出了帳篷,他趕忙追上前,同時對西川道?:“快快快,去準備披甲,別傷著了五皇子?。五皇子?,你別跑到前面去。”
西梁兵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人仰馬翻。離城墻近的投石機與登墻梯的兵丁,死傷大半,其余的忙轉頭?朝遠處跑。
有些跑不及的,陸續中箭倒下。
梁恂幾乎跳著腳嘶喊指揮,西梁兵接連后退,方躲過了床弩的射擊。
另一邊,騎在馬上,全幅披甲的雍州兵,從城門奔出,如一陣疾風沖向雍州兵,長?槍揮掃刺殺,所過之處,西梁兵如割麥般,一茬茬倒下。
“五皇子?,快退,退!”牟其善幾乎墜在地上,死死抱住了目眥欲裂的梁恂。
西川跟著拉住了梁恂:“五皇子?,前面危險啊!”
梁恂吼道?:“老?子?怕了她不成?,虞昉那娘們兒玩偷襲,老?子?不怕!”
牟其善道?:“五皇子?,虞昉她是瘋了,你別跟著她發瘋啊。咱們先?避退一二,她這般的打法,箭矢很快就沒了,馬匹也不夠,兵馬糧草都不足,她打不起!”
梁恂血紅著眼?,看?到雍州騎兵在西梁兵中橫沖直撞,迎上去的西梁兵很快便倒下,或掉頭?就跑。
“退兵!”
梁恂抬起頭?,太陽墜入了天際,余下一片血紅的云,他雙目刺痛,閉上眼?,啞著嗓子?下令;“退兵!”
吩咐完,梁恂不甘心怒吼道?:“質問大楚朝廷,為何?出爾反爾,既然他們不顧和議,休怪我們不客氣了!”
副將趕緊下令,西梁兵一窩蜂倉惶奔逃,雍州兵追了兩里?地,韓大虎鳴鼓收兵,哈哈大笑著回轉身,去收戰利品,撿回箭矢。
虞昉等在兵營,韓大虎回來,來不及歇口氣,忙眉飛色舞向她回稟戰況:“將軍,那梁恂被我們打得抱頭?鼠竄,流著淚跑了!我們沒緊追,哈哈哈,將軍,西梁連營帳都顧不上了,我瞧著還有兵器,投石機,好多好多的好定西。這一仗,我們還有得賺!”
“我們的傷亡多少?”虞昉問道?。
韓大虎臉上的喜悅淡了下,道?:“還未計算好,不過,我瞧著沒幾個。只馬傷了不少。多靠床弩箭矢,先?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再騎兵追殺,這一仗方很快,贏得也痛快!”
虞昉道?:“辛苦你們了。傷亡的將士,一定要妥善安置,送他們歸家,將撫恤送到他們親人手上。”
韓大虎抬手一禮,慎重道?:“屬下聽令!”
虞昉道?:“先?去歇一歇吧,我去傷兵營瞧瞧。”
這一仗很快就傳開了,黃宗尚聽虞馮連編帶嚇,丟下姚太后申斥虞昉,召她即刻進京的懿旨,馬不停蹄奔回了京城。
果真邊關可怕,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刀箭無眼?,要是西梁兵打到府城,他的命說不定就丟到了雍州府!
京城。
姚太后氣得快吐血,陰沉著臉來到乾元殿,景元帝不在御書房,他斜倚在暖閣里?,正在看?信。
“雍州兵跟西梁打了起來,大楚辛苦簽訂的和議,被她毀于一旦,她要作甚!她要顯擺自己,她要窮兵贖武,將大楚都拖入大戰中!”
景元帝眼?都沒抬,涼涼道?:“雍州兵不是大勝么??”
正因為雍州兵大勝,民間對朝廷罵聲?不斷。
朝廷要急著籌措給西梁余下的歲賜,庫藏那邊的金錠再也不能?動?,戶部便從地方州府先?行征收。
地方州府向百姓攤派,引得百姓群情激奮,反抗四起。
朝廷與西梁的和議,質疑不斷,姚太后也被聲?討,認為她要賣了大楚。
姚太后指著他,手指都在顫抖:“你!混賬東西!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事到如今,你不與我母子?齊心,反倒還與我置氣。這是你的江山,我辛辛苦苦,都是為了你!”
景元帝道?:“阿娘,我說過,阿娘若要一意孤行,盡管去做便是。阿娘下了懿旨,我從沒攔著阿娘。阿娘再去下懿旨便是。我的江山,都交給了阿娘,任由阿娘處置。阿娘,你還要我如何?做,你才能?滿意?”
姚太后神色灰敗,說不出的失望,盯著景元帝,心頭?千種滋味,終是化作了冰冷。
“既然你這般說,那我也無需管你,由著你發瘋去!”說罷,姚太后拂袖而去。
景元帝撫著信,嘴角露出苦澀的笑意:“對不住,阿昉。打仗勞心勞力傷神,你又累病了。我會陪著你,深愛到底。”
將信折起來,信上最后的兩行字,在景元帝眼?前出現。
虞昉的字跡秀氣工整,在宣紙上寫著:“若是愛,請深愛。”
第27章
慈元殿。
殿內雅雀無聲?, 嚴相等一眾朝臣皆眼觀鼻,鼻觀心,端正坐著。
姚太后見自己的人都不說話, 回避她的目光,不禁怒火中燒,手拍在?案幾上, 厲聲?道:“你們都啞巴了?”
黃樞密使終于嘆息了聲?,為?難地道:“太后娘娘,臣以為?, 當以退為進。朝廷當夸贊雍州府,若雍州府真造反,如何能服眾, 收復一眾士子的心?”
王御史中丞跟著道:“太后娘娘,臣也以為?, 不當?對雍州府用兵。”
姚太后看向嚴宗, 眼神更沉了幾分,道:“嚴相呢,你也這?般以為??身為?政事堂之首,你莫非想要在?此等大事上和稀泥?”
對著姚太后的發難, 神色一如既往,和和氣氣道:“太后娘娘,臣不懂用兵打仗,這?件事, 當?問黃樞密使。臣還有個擔心,要是對雍州府用兵, 當?派誰為?領將?”
姚太后淡淡地道:“陜州兵領將張達善。”
嚴相微楞了下,呵呵道:“張將軍可有這?個本事, 臣不清楚,當?問黃樞密使。”
黃樞密使見嚴相把問題推給他,心底罵了幾句老狐貍,含糊著道:“至于張達善可能領兵,此事還有待商議。”
戶部?尚書乞骸骨,陳弩從左侍郎身為?了戶部?尚書,他開了口:“若用兵,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戶部?眼下錢糧著實吃緊。給西梁余下的歲賜,從地方州府湊了五萬貫錢,余下的部?分,尚無著落。”
嚴相道:“既西梁兵節節敗退,有雍州軍在?,這?五萬貫錢,再給他們,百姓也不答應。”
“是,嚴相說得是,下官也這?般以為?。”陳弩馬上附和,看向了姚太后,欠身道:“太后娘娘,臣以為?,如今宜靜不宜動。西梁兵不是雍州軍的對手,后面的歲賜,便先觀望一二。”
禮部?聞尚書道:“太后娘娘,此事陛下意見如何?”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景元帝未曾露面,他們請求景元帝上朝。
對雍州軍用兵之事,當?慎重再議,
姚太后望著朝臣,臉色青灰,心像是浸入了寒冰中。
這?群狗東西,他們怕了。
雍州府能有今日的清正廉明,是虞懷昭接手雍州府,對世家大族痛下下殺手,血流成河的結果。
要是雍州軍打過來,絕無他們的好日子過。
大楚不缺錢糧,殺幾個世家大族,國庫就充盈了起來。
他們反對自己,請景元帝上朝主政,一則因為?她只是太后,二則主弱臣強,他們便能欺主,中飽私囊。
姚太后心灰意冷,來到乾元殿,景元帝與?嚴瓊兒一起在?御書房賞畫。
聽?到稟報,嚴瓊兒忙理好衣冠,肅立在?門?口等候,景元帝只掀了掀眼皮,繼續看著畫。
姚太后進屋,嚴瓊兒躬身見禮,姚太后冷眼看著她,嘴角浮起譏諷的笑,抬手示意她出去。
嚴瓊兒野心勃勃,她自以為?藏得很?好,姚太后卻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太像當?年的自己。
那又如何呢?
成為?太后,哪怕掌權的太后,也只能是太后。
嚴瓊兒恭敬退下,姚太后走?上前,取走?了景元帝面前的畫,拿在?手中,幾下撕得粉碎。
景元帝心痛地看著畫,難以置信看向姚太后:“阿娘,你這?是作甚,這?副畫是孤品!”
姚太后將碎紙扔在?景元帝臉上,道:“這?幅畫,就是你的江山你不認為?是你的江山,那便是楚氏的江山。是你們楚氏,我姚九儀,始終是外人,我嘔心瀝血,熬得油盡燈枯,也始終是外人。”
景元帝心中難以形容的難受,道:“阿娘,你何苦說這?些。我始終記得你是生我的阿娘,從小到大,從未忤逆你過。阿娘,我不想成為?孤,孤家寡人,像阿娘一樣?孤寂,阿娘以前經常一坐就是半天,經常失神發呆。外祖母去世得早,阿娘在?繼母手上長大,一輩子要強。與?異母弟妹不合,我是阿娘唯一的親人。”
姚太后無動于衷站在?那里,一瞬不瞬看著景元帝:“我與?你無話可說,你自以為?是到令人可憎。以后,朝政大事都交給你,我再也不管了。我身子不好,能活個兩?三年,就是老天格外開恩。我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我是姚九儀,不姓楚。”
要是她能登基為?帝,她會毫不猶豫弄死他。
可惜,他不明白?,天天與?她說些情情愛愛,什么孤寂,親人。
她要是能坐擁天下江山,天下人都爭搶著做她的親人,天下人都來她面前跳舞,唱戲,博取她的歡笑!
景元帝愣在?那里,望著姚太后孱弱的步伐,心酸難忍。
“阿娘。”景元帝喊了聲?。
姚太后沒有回頭,腳步不停離去。
甘州府。
夜色逐漸暗沉,趙秉持從府衙坐上馬車離開,回到離府衙隔著兩?條巷子的宅子。
衙門?皆為?前衙后官員住宅,但住的地方小,又無人愿意修繕,基本上官員都會住在?外面的宅子。
趙秉持與?其他官員一樣?,四進富麗堂皇的宅邸,乃是當?地豪紳相贈。待調走?之后,將宅邸再賣給富紳,富紳再轉手相贈給下一任官員。
馬車駛到側門?前,門?打開著,車夫不停,繼續朝二門?駛去。
這?時,從門?房中沖出來一人,拉住了車夫手上的韁繩。車夫嚇了一跳,正要開口訓斥,人已?經被?甩下了馬車。
趙秉持坐在?馬車里,見馬車停了下來,發出砰地一聲?,車廂晃動了下,他頓時不悅地起身準備下車,呵斥道:“怎地這?般不小心!”
車門?從外拉開了,有人堵著車門?,車里黑暗,趙秉持沒看清楚是誰,他以為?是門?房,揮手吆喝:“讓開!”
胸前的衣襟被?抓住,人被?摔下了馬車。天旋地轉間,趙秉持痛得哎喲大叫,眼前是天上的淡月。
“起來。”拽他下來的人,腳尖在?他胸口點了點,不耐煩地道。
趙秉持又怕又怒:“你是何人,你可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膽子竟如此大哎喲!”
胸口又被?腳尖捻了捻,趙秉持痛得殺豬一樣?慘叫,驚恐地撐著起了身,驚恐萬分地盯著眼前的布依漢子:“你你是誰?”
“我是你祖宗”那人答了句,然后很?快改了口:“我不要當?你祖宗,我的子孫像你這?樣?,我寧愿斷子絕孫。”
趙秉持喘著氣,倉惶四望,車夫倒在?地上暈了過去,被?精壯漢子跟拖死狗般往門?房里拖。
宅子燈籠昏昏,死一般的寂靜,以前早就迎上前的仆從美妾也不見蹤影。
“走?!”漢子在?身后踹著趙秉持,趕著他連滾帶爬進了二門?,繞過影壁,來到了前院。
前院廊檐下掛著兩?盞燈籠,廊檐下,一個年輕的娘子坐在?躺椅里,雙腳交疊,搭在?面前的矮案上。
矮案旁邊,他三歲的幼子趙小郎,坐在?小杌子上,臉上掛著鼻涕泡泡,啃著手上的果子。
趙小郎的生母錢姨娘,縮在?角落簌簌發抖。見他進來,嗚咽喊了聲?:“老爺,救命啊!他們綁了小郎啊!”
趙秉持已?近五十歲,雖說前面已?經有三兒兩?女,最大的孫子都快議親了,趙小郎依舊是他的心頭肉。
趙秉持生怕傷了趙小郎,穩住神,在?廊檐下站定。他盯著神態閑適,從頭到尾都神色淡淡的娘子問道:“你們究竟是誰,本官何時得罪了你們?”
娘子雙腿換了個姿勢交疊,腳步聲?在?身后響起,趙秉持轉身看去,幾個漢子押著三個蒼白?憔悴的男子,將他們推搡在?地。
趙秉持定睛一看,認出了幾人,乃是拉了糧食前往西梁的幾個東家。
他們被?雍州兵劫走?了糧食,辛辛苦苦回到甘州府的護衛伙計回來報信,趙秉持卻不敢聲?張,畢竟他們偷運糧食賣到西梁,乃是砍頭的大罪。
糧食損失了倒是小事,只是這?三個東家,他們的家人成日不依不饒,前來找他要人。
趙秉持知道是雍州軍抓走?了人,他以前不理會雍州軍的求助,彼此早就結了梁子,現在?落到他們手上,哪還能要得回人?
現在?見到幾人,趙秉持跟見鬼一樣?,瞳孔一下張大,指著年輕的娘子,失聲?道:“你是虞氏虞昉!你怎地在?這?里!”
“對,我是虞昉。以前我給你寫信,想要問你借些糧食,趙知府沒回音,我剛好給你送這?幾人回來,順道來看看趙知府,究竟是何方神圣。”
虞昉伸了個懶腰,道:“趙知府這?里真是舒服,這?小日子,真是過得跟神仙一般啊!看你過得這?么好,我很?不舒服,那些死在?疆場的雍州兵,他們也不同意,所以,我要順道向你報個仇。”
趙秉持心中一沉,壯著膽子道:“我是朝廷的官員,沒朝廷的旨意,我如何敢私自調糧食給你。你闖入我府,直接動手毆打朝廷命官,私自離開雍州府治下,虞將軍,我要是向朝廷參奏你一本,你該當?何罪!”
虞昉不理會他,拍了拍趙小郎的腦袋,“別吃了,瞧你胖成這?樣?,放眼甘州府,就數你趙家能長成胖子。”
趙小郎嬌氣,馬上張大嘴大哭起來。錢姨娘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顧一切撲上前,欲將他搶回去。
剛撲了兩?步,錢姨娘的后衣領被?鈴蘭抓住,往旁邊一拖一拽,錢姨娘轉了個圈,眼前發黑,撐著墻壁才堪堪穩住。
趙秉持看得大怒,厲聲?道:“你放開我兒子!”
“你兒子。”虞昉皺了皺眉,聲?音冰冷:“你們這?一家子,連著多少人家的父母妻兒,被?你們連骨頭帶肉吃掉了。你,你兒子身上的肉,都是吃人肉,喝人血而長。”
“打他!”虞昉不耐煩下令。
幾個漢子上前,沖著趙秉持就是一陣拳打腳踢。趙秉持開始還在?叫囂,最后痛得連哼唧聲?都小了。
虞昉問身后立著的虞邵南:“他們收好沒有?”
虞邵南馬上道:“屬下這?就去看。”
沒一會,虞邵南回來,道:“都已?經裝好車。”
虞昉道:“好,走?。”
虞邵南馬上傳令下去,虞昉下了臺階走?到攤在?那里跟死豬一樣?的趙秉持身邊,居高?臨下道:“你收刮來的財寶,我先帶走?了。”
趙秉持口臉都是血,嘴里含糊著嘀咕了句。
虞昉沒聽?清,她亦不在?乎,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冒出般,帶著讓人毛骨悚然殺意。
“這?只是讓你償還的利。你們欠雍州兵,欠虞氏的,欠窮人的,你,你們這?些官員,就是誅九族,你們都償還不起。”
虞昉聲?音陡然輕快了起來:“我,以后還會再來。我不怕你參奏我,你參奏我一本,我就殺你一個親人,先從趙小郎殺起,再是你其他的兒子,孫子,滅你趙氏滿門?!”
第28章
姚太后稱病避居行苑, 從此不再過問朝政。
景元帝不得不上朝聽政,他尚算勤勉,進行了?一系列的舉措。從翰林院提拔了清流官員沈甾為中書侍郎, 親自主持供舉。對著西梁的憤怒,選徐鳳慜為給事中?,出使西梁。
徐鳳慜乃是徐氏有名的才子, 精通音律,詩畫,與景元帝頗為投契。
臨行前?, 景元帝替起踐行,君臣在滄浪閣對月吟詩飲酒,惆悵激情, 化為壇中?酒。
吃得多了?,翌日徐鳳慜未能起來, 錯過了?欽天監選定的使節啟程吉時。
雍州府的春日姍姍來遲, 只晃一下?便?過去了?,很快就入了?夏。
虞昉騎馬奔馳在小徑上,日光透過樹蔭,在她身上搖曳而過。跟在身后的虞邵南, 緊隨其后,目光一瞬不瞬盯著俯身馬背上的神身影,耳朵還要聆聽八方,緊抿著唇嚴肅至極。
突然, 他神色一凜,右手飛快搭在了?刀柄上, 一夾馬肚,馬疾馳向前?, 擋在了?虞昉前?面。
老錢騎在一頭老驢上,雙手抱著一竹筐桃,晃悠悠從田埂中?走了?出來。
看到虞昉他們,老錢裂開嘴笑,大喊了?聲將軍,獻寶似的將竹筐舉起:“將軍來了?,吃桃。”
虞邵南放緩了?馬速,讓虞昉騎在了?前?面。
虞昉看著竹筐中?的青桃,道?:“你從哪去偷來的,都沒熟呢。”
“熟了?,我?嘗了?兩個,又?脆又?甜。”老錢為了?證實,改用一手抱著竹筐,一手拿起只桃喀嚓咬了?口,美滋滋吃了?起來。
“小白臉可要來一只?”老錢見虞昉不感興趣,轉頭去問虞邵南。
虞邵南對?他比了?個嘴型,老錢立刻罵回來:“干你祖宗!我?這?是在夸你,長?得好看才是小白臉。”
這?幾?個人平時在底下?互相取諢號,罵來罵去,虞昉不理會他們,道?:“我?們先去營地了?,你慢慢來。”
老錢趕緊吞下?桃子,道?:“將軍放心,我?沒耽擱差使,就是在營地里久了?,耳朵難受,出來走動放松一下?。”
自從鐵石運回來之后,老錢一頭扎進了?匠作營,沒日沒夜盯著打造披甲。匠作營天天叮叮當當打鐵,只需呆一陣,耳朵都嗡嗡響,什么都聽不到。
虞懷昭待匠作營的工匠極好,處處關心。匠作營的工匠對?他忠心耿耿,士為知己者死,再苦再累,從不抱怨。
雍州府現在手頭寬裕了?些,虞昉給他們每人都加了?薪俸,讓他們舉薦信得過的工匠前?來當差,增添人手之后,他們能得以輪換歇息。
為了?方便?取水,匠作營設在僻靜的河谷之處,屬于極為重要之地,周圍駐扎著精兵,禁衛森嚴。
虞昉來到營地前?,崗哨已經將消息傳了?進去。前?來試披甲的黑塔,從屋子里走出來見禮。等虞昉下?馬,他伸手去接韁繩,虞邵南已經上前?,將韁繩接了?過去。
黑塔便?收回了?手,虞昉看了?他一眼,問道?:“披甲試得如何??”
“打得很不錯。”黑塔答道?。
“以前?能有?塊牛皮,藤編的帽子就很是不錯了?。這?次全部配上精鐵,屬下?敢稱,就是宮里的禁軍班值的配備,都沒我?們雍州兵強。”
黑塔給虞昉展示他新打的披甲,難得夸贊了?句老錢:“錢老臭的本事還不錯。”
錢老臭老錢捧著他的桃子氣喘吁吁跑過來,聽到黑塔的話,馬上回罵:“長?得跟黑疙瘩一樣,還搽脂抹粉,丑人多做怪!”
黑塔瞥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虞昉再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跟老錢走進打鐵的作坊,一股熱浪迎面撲來。
沒一會,虞昉整個人就汗如雨下?,里面的工匠們光著膀子,更是渾身汗水直淌。
起初新來的工匠們還會回避,想著去穿衣衫。虞昉神色尋常,并未因?他們的光膀子有?任何?的表示,他們漸漸也就習慣了?。
老錢吆喝道?:“都歇一歇,來吃桃!”
灶房抬來了?綠豆湯,工匠們放下?手上的活,走到陰涼的屋子歇息,喝加了?鹽糖煮的綠豆湯,啃著桃吃,說一些遇到的問題。
老錢認真逐一回答,虞昉看著他,心道?老錢油滑不愛干凈,生得還跟未開化一樣,桃娘子沒弄死他,能成為虞懷昭的親信,多靠他這?一手的本事。
虞昉對?不懂之事,從不插嘴干涉,只在一旁默默聆聽。
歇息一炷香之后,工匠們陸續回去做事,虞昉來到值房,老錢跟黑塔在身后拌嘴。
拌嘴也不準確,是老錢不斷招惹黑塔。
“黑疙瘩,你阿爹要來了?。”老錢說道?。
黑塔默然片刻,道?:“他不是我?阿爹。與你何?干?”
老錢自顧自說道?:“你被逐出了?宗族,徐鳳慜他照樣是你如假包換的親爹。他還認不認你這?個兒子?你有?幾?個兄弟姐妹啊,要是他以后沒人養老送終,會不會把你再要回徐氏?”
黑塔罵他:“你阿爹死了?。”
老錢嘖嘖,不要臉胡扯:“我?壓根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誰,不過,后來我?知道?了?,我?就是那菩薩座前?的仙童下?凡。”
“滾,你不要侮辱菩薩。”黑塔罵。
“黑疙瘩,你阿爹成了?給事中?,是使節,是狗屎的屎。西梁有?甚好出使的,梁恂被我?們雍州軍打得哭著喊爹喊娘,西梁迄今屁都不敢大聲放一個。大楚再不濟,也該是西梁來朝拜,真是丟臉,狗屎去西涼,也是丟臉!”
黑塔不做聲了?,加快了?腳步。他的腿長?,腳步一快,便?快越過閑庭信步的虞昉,他又?急忙停下?來。
虞昉側過身,道?:“無妨,你走前?面,別聽老錢胡說八道?。”
老錢不敢與虞昉頂嘴,笑嘻嘻走在最后,幾?人進了?屋。
虞昉坐下?來,虞邵南送了?新鮮洗凈的薄荷進屋,老錢要幫忙,手伸出去拿薄荷,被虞邵南嫌臟拍開了?。
老錢縮回手,沖著虞邵南翻白眼。虞邵南連余光都欠奉,拿了?竹夾,將薄荷放進陶罐,加了?放涼的滾水進去沖泡。
虞昉自己倒了?一碗薄荷水,老錢他們也各自倒了?,黑塔捧著薄荷茶,怔怔出神。
“老錢,你們出去一下?。”虞昉喝了?幾?口薄荷水,道?。
老錢虞邵南出去了?,留下?虞昉跟黑塔一起說話。
虞昉道?:“我?見你神色不對?勁,可是徐鳳慜來到雍州府,你不知如何?面對?他?要是你覺著為難,你可以回避,到時候不見就是。”
黑塔神色迷茫,抬眼看向虞昉,道?:“將軍,屬下?對?不住你。我?阿他早就將我?逐出宗族,我?不再是徐氏人,他早就揚言不認我?這?個兒子。徐給事中?他多情風流,我?阿娘本是賣花的,被他甜言蜜語騙了?去,有?了?我?之后,進了?徐氏,成了?他的通房。我?阿娘還沒生下?我?,就被他忘在了?一邊。阿娘在我?三歲那年就沒了?。他從未管過我?,他喜歡雅致,嫌棄我?生得不像他。后來我?不喜歡文,喜歡習武,他更是厭惡我?,認為我?有?辱徐氏的門風。后來我?到了?雍州府從了?軍,他更是恨我?給徐氏摸黑,將我?逐出了?宗族。”
虞昉從黑塔的長?相,怎么都想不出喜歡風雅的徐鳳慜,究竟是何?種模樣。
“他喜歡音律,喜歡詩詞,平時談詩論道?,身邊跟了?一群酸儒捧著他,他有?個逑的本事,壓根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虞昉抬了?抬眉,黑塔看來很恨徐鳳慜,順道?將景元帝也一并罵了?進去。
不過,黑塔也罵得沒錯,景元帝跟徐鳳慜堪稱臥龍鳳雛。
連老錢都知道?,出使西梁,看似維系兩國邦交,實則是自降身價。
西梁一直被雍州軍按著揍,這?兩國的邦交,是該西梁前?來俯首稱臣,朝拜才是。
虞氏祖宗還是忠厚了?些,早就在兵馬強壯的時候滅了?西梁,劃雍州府與西梁為疆土,自己立國做皇帝,再徐徐向建安城推進,一統天下?。
現在雍州軍被常年累月拖累下?來,已經不堪重負,閃電襲擊梁恂得了?勝利,要再進一步打西梁,就有?些吃力了?。
不然的話,虞昉就先滅了?西涼,先行自立為王了?。
“將軍,我?可將徐鳳慜揍一頓?”黑塔問道?。
虞昉沉吟了?下?,道?:“這?個等他回京的時候,到了?陜州府的時候,你再去揍他。”
黑塔精神了?起來,笑道?:“好!我?一定要揍他,狗東西,我?阿娘因?他而死,他當這?個勞什子狗屎使節跑去西梁,對?不住我?們雍州兵一眾弟兄,丟盡了?大楚人的臉面,我?被老錢他們嘲諷,揍他一頓,還便?宜了?他!”
虞昉笑了?起來,道?:“他還要巡視雍州府,你要不要去作陪,你不想見他的話,我?讓老錢去。”
黑塔馬上道?:“我?去!我?要去,我?要讓他好看!”
逐出宗族,血緣卻抹不掉。徐鳳慜對?著黑塔給他添堵,他還不能聲張。
虞昉只一想就樂,景元帝想要徐鳳慜打探她可否有?異心,方法倒不錯,就是想與做之間,差了?十萬八千里。
徐鳳慜一行浩浩蕩蕩到雍州府這?一日,天氣太熱,虞昉當然不會去見他。
黑塔騎在黑馬上,曬成黑炭的他,身著玄色勁裝,不張嘴時,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團飄動的黑云。
黑云見到徐使節,也不下?馬,高坐在馬背上,倨傲無比。
他生得高大威猛,在馬車里的徐鳳慜,看他必須得仰著頭。
徐鳳慜瞇縫著眼睛,神色狐疑打量著馬上的黑云,似乎沒能認出他。
跟著前?去看熱鬧的老錢,看一眼跟雪一樣白皙,一身雪白廣袖寬袍,飄飄欲仙的徐鳳慜,再看一眼黑塔。
連續轉頭看來看去,老錢的脖子都轉得酸了?,感觸頗深道?:“黑塔,他真是你阿爹?你看上去比他老多了?!一個雪白雪白,一個黑黢黢,你別是黑白無常投胎吧!”
第29章
黑塔顧不上與老錢對罵, 集聚了滿腔的情緒,拿來對付徐鳳慜。
徐鳳慜仔細辨別了好一陣,方勉強認出黑塔。除他之外, 隨行還?有?禮部鴻臚寺官員,他們從?后面馬車探出頭,好奇地打量。
這時, 徐鳳慜臉上的風度掛不?住了,沉聲道:“你的規矩呢?居然高坐馬上,成何體統!”
黑塔板著臉, 抬起下巴驕傲地道:“規矩,體統?何叫規矩體統?我有娘生沒爹養,沒學過規矩體統, 這就是我家傳的規矩體統!”
老錢眉眼亂飛,忍著笑?, 朝黑塔豎起大拇指。
徐鳳慜氣得仰倒, 白臉紫脹,手指點著黑塔,一陣“你你你”
既然不?論私,徐鳳慜便掄起了公:“本官乃是朝廷使節, 你們雍州軍如此待客之道?虞氏百年世家,也這般沒有?規矩?”
黑塔學著老錢的語調,大驚小怪地道:“哎喲,這位徐使節, 你難道要皇后娘娘來迎接你?”
徐鳳慜氣暈了頭,忘了虞昉還?頂著大楚未來皇后的名號, 被黑塔的話噎了個?半死。
“你個?逆子!”徐鳳慜優雅慣了,想了半晌, 方憋著罵了一句。
“徐使節,聽你話的意思,你要當我阿爹?”
黑塔瞪大眼睛,滿臉遺憾道:“我阿爹早就死了。”
“逆子,逆子!”
徐鳳慜胸口?都氣得疼,連罵幾聲,刷地一下關上了車門?,倒在椅背上,撐著頭直呼胸口?痛。
小廝遠山忙著倒茶,又是相勸:“老爺,你消消氣,大他同?老爺頂嘴,是想著老爺,心里還?有?老爺,想著重回徐氏。畢竟在雍州府吃苦受罪,都曬得跟鍋底灰一樣,又蒼老,哪有?做老爺的兒子享福。”
徐鳳慜心頭的氣順了些,怒道:“他休想!我徐氏豈有?那般不?成器的子孫!”
遠山忙說?是是是,手不?斷搖著扇子給徐鳳慜扇風:“老爺,天氣熱,仔細上了火。”
徐鳳慜不?時呻.吟一聲,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黑塔見徐鳳慜回了馬車,他沉默了片刻,調轉馬頭奔馳,將徐鳳慜甩在了身后。
老錢打馬追上,與他并肩同?行,不?斷朝他看去,收起了嬉笑?,難得一句話都沒說?。
走了一段路,黑塔道:“你還?是說?話吧。老子不?需要你可憐。”
“滾,老子才不?會可憐你。”
老錢翻著白眼罵,“老子沒爹沒娘,幼時到處討飯,連過年都沒吃過飽飯。你有?阿娘,不?缺吃穿,還?有?書讀。可憐你,老子又沒瘋!”
“那你賊眉鼠眼望著老子作甚?”黑塔罵。
“老子在想,你究竟長得像誰。你洗澡的時候,老子偷看過”
黑塔怒目而視,“無恥,下作!”
老錢朝黑塔飛了個?眼神,笑?嘻嘻道:“你我都是大男人,有?甚不?能看之處?看你要獨自洗澡,我與虞老摳他們都以為你其實是閹人。”
黑塔氣得朝空中虛揮舞一鞭子:“你們都無恥,下作!”
老錢不?以為意,“你身子也黑,不?曬你也是個?黑疙瘩,雖說?你的相貌,比起我的俊美還?是要逼退三舍,五官生得還?算端正。只?你們長得半點都不?像,我要是徐鳳慜,也得懷疑你究竟可是我親生兒子。”
黑塔道:“我生得像我祖母。任誰見到我,都說?我跟我祖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祖母娘家有?錢,徐氏當年表面光鮮,內里早就敗落,入不?敷出。祖父看上了祖母的嫁妝,娶了祖母,徐氏才重新抖起來。徐氏被明里暗里嘲諷,祖父賣身求榮。祖父嫌棄祖母黑,商戶女。徐鳳慜長得像祖父,性?子也像,刻薄寡恩。”
老錢恍然大悟,道:“竟然真是親生的。”
黑塔低聲道:“景元帝竟然與他交好,也是個?刻薄寡恩的蠢貨。要是將軍進了京,只?怕早就死了。”
“將軍是神仙下凡,她才不?會死。”老錢搶白道。
“你也是個?蠢貨!”黑塔不?客氣罵,“哪有?神仙需得那般辛苦,不?但要應付自己人,還?要抵御外敵。你不?懂,京城就跟個?污泥坑一樣,你只?要踏進去,就再難如常行走,人不?像人,不?說?人話,只?做鬼事。將軍有?三頭六臂,也擋不?住四面八方來的算計。姚太后在宮中朝廷浸淫幾十年,她想要做一件事,照樣千難萬難。將軍這樣很好,干脆打個?稀爛,再重新立起來。”
老錢眨巴著眼,道:“黑塔,你說?得很有?理。不?過黑塔,我感到了你與以前的不?同?,待將軍一片赤誠,就差將心掏出來了,我聽得都想哭了,莫非,這就是真正的情愛?”
黑塔竟然羞赧了起來,馬鞭在老錢面前一劈,罵:“滾,老子待將軍,向來如此,你懂個?逑。”
“老子是不?懂逑,不?過黑塔,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委婉提點你一句。”老錢道。
“我們沒交情。”黑塔斷然回絕,夾了馬肚往前跑:“不?聽!”
老錢才不?管黑塔聽不?聽,追上前道:“黑塔,你那個?互相不?承認的阿爹,終究是使節,千里迢迢來到雍州府,將軍得出面見一見。等?下在將軍面前,你還?是別說?話了,讓將軍為難。”
“將軍不?會為難。”黑塔神色篤定,斜睨著老錢:“誰能動雍州府,他們能拿將軍如何?”
老錢一想也是,城門?前熱鬧起來,兩人便沒再說?話。
有?老錢的插科打諢,黑塔心頭那股無名憤怒,不?知不?覺消失無蹤。他看了眼滿臉油光,臟兮兮的老錢,眼里不?知不?覺浮起了笑?意。
他們平時互相嫌棄,對罵,卻?又是勝過親人的生死伙伴。
雍州府軍令嚴明,守城兵將都認識黑塔老錢,他們照樣亮了腰牌。
進了城門?。黑塔叫過守城領將交待了幾句,領將一句不?多問,笑?呵呵前去查路引文書了。
天氣熱,徐風慜的馬車被攔下來,清楚是黑塔搞的鬼,方才熄滅的火,又一下騰騰燃燒。
好不?容易查完文書,到了驛館。徐鳳慜前腳一踏進去,立馬就退了出去。
從?京城一路而來,當地官員早早就恭候著,打點好了一應食宿,并沒覺著趕路的辛苦,這趟差使走得很是愜意。
雍州府的驛館破舊,前兩日剛下過一場雨,一股子霉味直撲而來。
其他隨行的官員,當以徐鳳慜為重,他退出驛館,他們便在外面等?著。
遠山見黑塔騎在馬上,只?冷眼瞧著,不?敢找他,忙去找老錢:“驛館著實太破舊了,發了霉,如何能住人。你在前面領路,去你們雍州府最氣派的客棧。”
老錢剛想翻臉,眼珠一轉,樂呵呵地應了,帶著他們一行,浩浩蕩蕩來到了余氏的歸云客棧。
歸云客棧掌柜與老錢相熟,見他前來,忙迎了上前。老錢朝身后呶呶嘴,道:“多要一倍的錢。”
掌柜怔了下,頓時了然地道:“錢中郎將放心,到時候如數奉上,一個?大錢都不?會少。”
老錢道:“記得了,先?收錢。”
掌柜一口?應了,看到徐鳳慜一行的車馬,興奮地迎了上去。
這么多肥羊,發財了!
黑塔回到了將軍府,虞昉難得閑暇,搬了搖椅,坐在石榴樹下,一下沒一下搖晃著手中的蒲扇。
虞馮坐在樹下的石頭上,單手舉著陶罐猛喝,他忙著四處查看地里的莊稼,水渠,曬得與黑塔一樣黢黑。
“回來了?”虞馮放下陶罐,問道。
黑塔見虞昉示意他坐,也就沒多禮,坐在了虞馮身邊,想要去拿他的陶罐,被他搶先?一步拿到了手中。
“臟!”虞馮很是嫌棄。
黑塔小聲罵了句,虞昉指著矮幾上的茶盞道:“自己倒。人都到了?”
黑塔倒了盞溫茶吃了,將接到徐鳳慜一行之事,一字不?落仔細回稟了。
虞馮便是為了徐鳳慜前來之事趕回了府城,聽完之后只?嘆息了聲,不?知如何說?才好。
虞昉不?置可否,道:“只?要你舒坦了,無妨。”
黑塔立刻高興笑?起來,虞馮見他露出一口?白牙,看得眼睛疼,干脆轉開?了頭。
虞昉問道:“老錢呢?”
黑塔道:“他們嫌驛館臟破,不?肯住,要住最好的客棧,老錢領他們去了歸云客棧。”
說?到這里,黑塔恍然大悟道:“錢老臭不?會那般好心,居然答應帶他們去。我猜錢老臭肯定會敲詐他們一筆,索要好處。”
虞昉神色淡然,不?以為意道:“打雍州府過,是該留下買路錢。”
這句話深得虞馮的心,徐鳳慜他們一路伸手拿孝敬,到了雍州府,自是該給他們孝敬。
虞馮道:“將軍,等?下我前去客棧瞧一瞧。”
虞昉點點頭:“行。你既然回來了,他們就交給你,勞煩你了。”
虞馮也不?客套,手肘撞了撞黑塔,道:“你別往心里去,不?拿他當爹,我當你爹好了。”
“滾!”黑塔罵。
虞馮哈哈笑?,虞昉不?搭理他們,道:“記住了,晚上就在歸云客棧給他們擺酒設宴,讓他們會賬。你們都去喝酒吃肉。吃大戶,難得。”
黑塔嘿嘿笑?,道:“雁過拔毛,雍州府新增的規矩不?可忘。我去跟老錢說?,讓他先?餓著,到時候多吃一些,”
虞昉戲謔地道:“要不?你們再去練一會拳腳刀槍,到時候吃得更多些。”
黑塔跳起來,大聲應了,朝虞昉抬手施禮,轉身跑了出去。
虞馮盯著黑塔雀躍的背影,感慨地道:“也是個?可憐的。”
虞昉道:“他不?算,他阿娘才可憐。”
虞馮神色淡了下來,道:“景元帝竟然與他投契,真是瞎了眼。”
“不?瞎眼,我們哪有?機會?”
虞昉答了句,對坐在一旁發呆的鈴蘭道:“你去幫我買把最便宜的傘。”
鈴蘭起身出去了,虞馮不?解道:“府里有?傘,老錢也會做,將軍買傘作甚?”
“府里的傘都是老錢親手所做,手藝好,結實,太貴重了,還?是去買一把便宜的。”
虞昉笑?道:“我要送給景元帝。”
第30章
徐風慜差遠山遞了帖子到將軍府, 欲將前來拜訪。
虞昉接過?拜帖,還?未打開,一股香氣便直撲面, 放下帖子,指尖蘸滿了亮閃閃的金箔。
“雅致,太雅致了。有錢。真是有錢。”虞昉捻著指尖, 感慨萬分。
黑塔蹲在?角落,死死盯著某處,雙眼似夜里的猛獸。
虞昉對虞邵南道:“去請他來吧。快些?, 他們都還?餓著,等著晚上飲酒吃飯呢。”
虞邵南看了眼黑塔,走出屋, 對等候的遠山交代了。
從進將軍府,遠山雙眼便長在?了頭頂。
窮酸, 實在?是太窮酸了!
大名鼎鼎的將軍府, 還?沒?他們徐氏的下人房華麗!
遠山鼻子中噴出若有若無的一聲,虞邵南想打他,但看在?時辰不早,暫時放過?了他。
回到客棧, 徐鳳慜正?一肚皮怨氣,坐在?塌上,手撐著膝蓋噴粗氣。
客棧里沒?冰,徐鳳慜熱得受不住, 汗水直冒。
一股汗味,是他最厭惡的事情。不過?景元帝派下的差使?, 他又不能不去,只能強自忍耐了。
遠山進屋回了話, 徐鳳慜清洗換了身衣衫,邊走邊隨意問道:“將軍府可有冰?”
“老爺,將軍府窮得連大門油漆都沒?了,何來的冰。”遠山答道。
徐鳳慜更氣悶了,硬著頭皮上了馬車。車內悶熱,徐鳳慜正?好打開車窗,順道看雍州府街頭的景象。
這也是景元帝派給他的差使?之一,體會民情。
看了幾眼,徐鳳慜已了然于心,便收回了視線。
天氣雖熱,街頭巷尾的人不算少,穿著各式粗布葛麻衣衫的百姓,或挑著膽子叫賣,或推著堆放麻袋的獨輪車經過?。
鋪子最高不過?兩層樓,陳舊,門前更不見彩棚。
雍州府最繁華的街道,在?京城就是窮人居住的大雜院街巷。
除了地面寬敞潔凈。
“窮得連土都被吃得精光,當然潔凈了。”
徐鳳慜被自己的風趣,逗得笑了起來。馬車到了將軍府門前,徐鳳慜下了馬車,特意看了下大門,果然,大門烏黑,門環也烏黑,不見朱紅油漆。
虞馮在?門口等著,上前見禮,徐鳳慜見他衣著寒酸,左手衣袖晃蕩,心里對他倒頗有好感。
終于在?雍州府見到了一個斯文人!
徐鳳慜抬手揖禮下去,腰肢柔軟,姿態優雅,寬袖隨著他的抬起,垂下來,像是手臂上掛了一整匹細絹布。
虞馮一陣心痛,絹可以當錢幣用,徐鳳慜垂下來的衣袖,在?他看來,就是垂了一道金簾。
“徐使?節請。”
虞馮本來想客氣寒暄幾句路上辛苦,他這時著實沒?心情。
想將徐鳳慜身上的衣衫扒下來,又遷怒身上流著徐氏血的黑塔,想把他揍一頓。
一路走進正?廳,徐鳳慜只瞄了幾眼,就無心再多瞧了。
將軍府的屋子修建得格外軒敞寬大,只里面空蕩蕩,銀杏與?參天的松柏,肅殺,冷硬,窮酸。
虞昉坐在?上首,手隨意搭在?扶手上,腳下未放腳踏,腳左右交疊放在?了地上。
黑塔蹲在?墻邊角落,徐鳳慜一時未察,還?以為?是只黑熊,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清是黑塔,硬生生忍住了怒意。
徐鳳慜目不斜視走上前,抬手揖禮下去,眼神在?虞昉黑色布鞋上停留,暗自想道:“女娘生得這般高大,恐與?陛下一般高了,著實不雅。”
“無需多禮,徐使?節請坐。”虞昉道。
徐鳳慜聽虞昉的聲音,他無端想到了院中見到的松柏,風吹過?時的松濤,清冷,肅殺。
直起身,徐鳳慜在?下首落座,總算看清了虞昉的臉。
他如玉如琢的陛下!
他的陛下的皇后,怎能似如寒冰鑄就的利刃!
虞昉看著徐鳳慜,他臉色變幻不停,跟唱戲般精彩紛呈,不由得樂了。
“陛下差我?前來,給虞將軍請安。”徐鳳慜再次起身見禮,雙手舉著信,交給一旁的虞馮。
虞馮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徐鳳慜突然給他信是何意。
接過?信,看到熟悉的字跡,他恍然大悟,這是景元帝讓徐鳳慜帶給虞昉的信。
明明虞昉就在?眼前,徐鳳慜卻?要托他轉交,想必這就是京城的繁文縟節。
虞昉接過?信便打開看了起來,徐鳳慜眉毛微皺,道:“虞將軍,臨行前,陛下曾交待,虞將軍若身子好轉,便早些?歸京。”
“哦。”虞昉隨口應了句,幾眼便掃完了信。
徐鳳慜不懂虞昉的意思,再次道:“虞將軍,不知你?何時啟程?”
虞昉道:“雍州府離不開我?呢。”
正?廳沒?有冰鑒,徐鳳慜又出了一身汗,拿著帕子不停擦拭。
天氣熱,心不順,徐鳳慜的斯文儒雅便不及以前,不耐煩地道:“雍州府如此窮困,虞將軍留在?此地,也未能治理好,不若回京早些?成?親,生兒育女,給皇家開枝散葉。”
“姓徐的,你?少放狗屁!”黑塔一下跳起來,指著徐鳳慜怒罵。
徐鳳慜被嚇了一跳,臉漸漸漲紅,胸口又開始發悶。
千百年來,百善孝為?先?,他不認黑塔這個兒子,黑塔照樣要在?他面前盡孝。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就是打死黑塔,身為?父親,也沒?人會拿他如何!
徐鳳慜嘶聲力竭罵道:“逆子,逆子,我?生了你?,將你?養大,早知如此,當年還?不如將你?掐死!”
若是其他,黑塔尚可忍一忍,徐鳳慜讓虞昉給景元帝生兒育女,黑塔恨不得將他剁成?肉醬!
“你?生了我?!你?拿什么生,你?難道會懷胎生子。不要臉的老東西,裝腔作勢扭捏作態,真是令人作嘔!”
黑塔逼上前,徐鳳慜顫抖著,身子往后仰,努力撐著鎮定,聲音卻?發抖:“你?要作甚,莫非你?還?想弒父。”
“呸,父!我?阿娘重病去世的時候,你?在?飲酒作樂。我?阿娘收斂之后,在?屋里放了不到一日,你?稱中秋快到,耽誤了節慶,晦氣,匆忙抬出去埋了。埋的墳地地勢低靠近河邊,坑挖得淺,當晚一場大雨,薄棺被沖進了河中,水流湍急,最后尸骨無存。我?一直未曾想通,我?阿娘與?你?有何仇,何怨,你?待她如此歹毒?”
徐鳳慜臉色紅了白,白了紅,汗水直冒。他想說些?什么,最后只扯著嗓子翻來覆去罵:“逆子,逆子!”
“如今我?懂了,你?就是壞到了骨子里,從你?阿爹,到你?,歹毒到骨頭都冒黑水。你?阿爹喝祖母血,吃祖母肉,你?身為?祖母捧在?手心疼的兒子,卻?從未對祖母有過?好臉,為?生你?養你?的母親說過?一句話。”
徐鳳慜快暈過?去,眼前真正?發黑,捂著胸口大喘氣。
“那是你?的祖父,你?個不孝子,不孝子!”
黑塔握緊拳頭,擦著徐鳳慜鼻尖揮過?:“如你?這般的無恥小人,卻?是大楚的使?節,可想而?知,大楚上下,皆如你?這般惡心。雍州府為?何這般窮,是因著你?要急著去舔的西梁,三天兩頭派兵來攻打。還?有你?們這群無恥小人,貪婪無恥貪生怕死,只知勾心斗角,玩弄權勢,從不顧雍州軍,雍州百姓的死活!”
徐鳳慜翻著白眼,眼見要被氣得吐血而?亡,虞昉吃了口薄荷茶,細聲細氣勸:“好了好了,別吵了。”
一旁冷眼看著的虞馮走上前,架著黑塔的胳膊:“走走走,出去冷靜一下,消消氣。”
黑塔聽到虞昉發話,被虞馮架著走了出去。
花廳安靜下來,徐鳳慜呼哧呼哧,虞昉又細聲細氣勸:“聽說自小沒?人管,脾氣上來了誰也勸不住。見諒,見諒。”
黑塔一出去,徐鳳慜的委屈怨氣就往外冒:“我?平時忙得很,給他吃給他穿,還?讓他讀書。誰知他的書都讀到了何處去。他阿娘,他阿娘就是個賣花的,識得幾個大字,能給我?做妾,都是她高攀。再說,給我?做妾,衣衫頭面吃喝,哪一樣少了她?她無所事事,難道不該教養好自己的兒子?我?還?有別的嫡子,他一個庶子,也想爭寵。”
虞昉很是好脾氣,笑吟吟道:“別氣別氣,不過?啊,我?有句話,也不知當說不當說。聽徐使?節話里的意思,只給吃穿錢財,其余的一改不管。其實呢,還?有個方式。既沒?人責怪,能留下家財養兒育女。”
徐鳳慜呆呆問道:“什么方式?”
虞昉溫聲道:“喪父。”
徐鳳慜又快暈過?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雍州府從上到下,都沒?規矩!
又是一陣喘息,徐鳳慜平緩下來,見虞昉比黑塔斯文,道:“虞將軍,你?打算何時啟程回京?先?前被那個逆子打斷了,我?還?是要繼續勸你?一句,朝廷上下,坊間傳聞甚囂塵上,皆言虞將軍要造反。陛下現在?還?有耐心等著虞將軍,提虞將軍開脫。待時日一長,陛下不耐煩了,虞將軍被退親,按照造反論處,那時,誰也救不了虞將軍,后悔已晚矣。”
虞昉哦了聲,好奇問道:“徐使?節,你?覺著我?會造反嗎?”
徐鳳慜的嘴角下意識下撇,雍州府這般窮,他們哪有本事造反!
只是,徐鳳慜裝腔作勢道:“人言可畏,我?言盡于此。虞將軍,不知雍州府的糧草兵器在?何處,我?奉旨前來查看。”
虞昉痛快應道:“徐使?節何時方便?我?讓徐副將領你?前去。”
“徐副將?”徐鳳慜總覺著不妙,跟著問了句。
“是,徐副將徐蓮安,我?們都叫他黑塔。”虞昉道。
徐鳳慜瞬間變了臉,道:“他懂甚!”
“他是我?的副將,這些?差使?都是他在?負責,很能干呢。”虞昉好脾氣道。
徐鳳慜氣得鼻子都歪了,他這個逆子,的確是雍州軍的副將。不過?,徐鳳慜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他,不再提查看之事,當即道:“虞將軍記得陛下召喚回京之事,我?們明日便啟程前往西梁,告辭。”
虞昉欠身,雙手合十:“徐使?節走好,等下虞長史給你?們接風,順帶給你?們送行。我?就不來了,你?們吃好喝好。”
徐鳳慜回了客棧,老錢從客棧算了好處回來,九成?入公賬,一成?歸他自己。老錢將錢美滋滋放好,屁顛顛跟在?虞馮身后,前去客棧吃“肥羊”了。
黑塔沒?去,他悶頭吃了一大盆冷淘,五六個饅頭,將將半飽。
太陽落山之后就變得涼快起來,虞昉用完飯散步到校場,見兵器架下,蹲著一個捧著碗發呆的黑影。
虞昉走過?去,黑影托著盆起來見禮,她走過?去,咦了聲,“你?沒?去?”
“不去。看到他心里堵得慌,吃了怕會傷腸胃。”黑塔悶聲答道。
虞昉哦了聲,“隨你?高興。”
黑塔遲疑了下,道:“將軍,景元帝又下詔讓你?回京了?”
虞昉道:“是,我?算一下,加上這一道,共有五道旨意了。”
“景元帝對將軍情深深種,莫非為?假?”黑塔撓了撓頭,一臉不解。
“黑塔,若不是我?了解你?,我?會以為?你?在?嘲諷我?。”
虞昉一眼斜過?去,黑塔身子馬上一矮,小狗似的眼巴巴求她原諒。
“景元帝讓徐鳳慜來查糧食兵器,雖說有無數種辦法敷衍過?去,但表明景元帝已經起疑,會連續下詔讓我?回京。”
姚太后撒手不管,不管了,景元帝沒?了較勁之人,自己主?政,他那點自我?感動?的情情愛愛,就不夠用了。
何況,景元帝后宮佳麗無數,幼年時的同伴,哪抵得過?在?眼前年輕鮮活的嬪妃?
黑塔急道:“將軍不能回。姚太后本就想除掉將軍,景元帝現在?懷疑將軍,離開雍州府都危險,何況是回京。”
“回,該回的時候肯定回。”虞昉說,黑塔一下愣住了。
“今年雍州府的糧食收成?不錯,精騎營很快便會配備好,我?們拉出去見見血,去西梁,周邊打打草谷,廣儲糧。”
虞昉笑了笑,“到時候打回建安城!”
黑塔嘿嘿笑起來,他偷瞄了眼虞昉,神色糾結,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道:“將軍送給景元帝傘了。傘,可是散?”
“有一拍兩散的意思。”虞昉答。
她袖手看向天上的星星,突然道:“黑塔,你?不恥徐鳳慜,你?祖父,朝堂上下官員所作所為?。我?知你?與?他們不同,但你?也姑且聽一聽。”
黑塔重重點頭,肅立聆聽。
“若有五成?的男子,不以為?自己臍下三寸長了那丁點東西,便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能定邦,安國。該高高在?上,唯我?獨尊,其余的皆為?螻蟻。他們謙卑些?,自省些?,你?祖母阿娘,平民百姓,天下蒼生,不至于過?得如此凄慘。”
黑塔明白了一些?,又沒?完全明白。
虞昉道:“送傘,更是我?對景元帝的忠告,畢竟多多少少因著他,雍州軍能喘口氣。另外的一層深意便是:你?若不舉,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