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提親
燈節里, 長街處處祥光瑞色,游人如市,在擊鼓踏歌聲中,光彩奪目的飛龍舞鳳劃街而過。
黎梨總想要往人群最前處擠, 好將輝煌華燈看得更清楚些。
顧慮著熙來攘往, 云諫想了想, 干脆拉著她登上街沿鐘塔。
兩三層高的飛椽方樓, 居高眺望, 視野開闊不少, 兩人愜意地坐到寬闊平檐上, 伴著夜風觀賞下方的昭彰燈景。
黎梨將花燈擱在一旁, 百獸春醒的燈影延伸著落在二人身前。
有只融暖的竹筒遞到她手邊,黎梨接過搖了搖,聽見水聲晃蕩的輕聲, 一打開,就有溫淳的香氣撲鼻而來。
“坊間的麥茶,嘗嘗喜不喜歡?”云諫說道。
黎梨小嘗了口, 眸光亮了:“味道不錯!”
茶飲溫和甘醇,入腹后熨帖地暖著身子, 連春夜里的末寒涼意也驅散了大半。
黎梨舒
依譁
舒服服地盤膝坐著,觀賞檐下穿行的游龍隊伍, 忽然鼻尖輕輕翁動了下,狐疑地望向云諫。
“怎么有酒味?”
身邊的少年松閑地握著一只小陶壇, 隨意應道:“這是我喝的。”
黎梨睜大眼睛:“我也要喝!”
云諫想也不想就拒了:“你背上傷好了么, 不許喝。”
黎梨聽出他語氣里的果決, 桃花眼就微微瞇了瞇,在心底輕哼了聲。
她也不跟他掰扯, 只管默不作聲地回到原位,抱著膝蓋坐成小小一團,腦袋也蔫巴地垂著。
瞧著落寞又可憐。
黎梨見他看來,就裝模作樣地吸了吸鼻子,語調滿是委屈:“以前對我言聽計從,如今全都變了……”
云諫一眼識破她的鬼把戲,覺得好氣又好笑。
“來,讓你喝一口。”他說道。
黎梨詭計得逞,立即神色飛揚起來,笑逐顏開地得寸進尺:“我要喝一半!”
她原以為還有一番好磨,誰知云諫撈她過來,從善如流地將壇子遞到了她唇邊。
黎梨被這樣的順利弄迷糊了,稀里糊涂就張了口,下一刻,酒液傾入少許,她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小小半勺的酒液燒得喉間一陣火辣。
她飛快推開云諫,俯到旁邊嗆咳出聲。
黎梨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淚朦朦問道:“這么烈?”
“沒想到你會要喝。”
云諫笑了起來,替她抹開眼尾淚花:“早知道的話,我就買點甜果酒了。”
“不過這樣也好。”
他又說道:“省得你貪杯。”
黎梨這下是真委屈了,偏生是自己討要的烈酒,沒法同他發脾氣,只能憤憤悶悶地撇開腦袋。
碰巧,不遠處的街口有攤茶檔,驚堂木一聲拍響。
黎梨的目光落下,那里有位穿著長衫的說書先生。
他正講著一則志怪故事,說是山間的狐貍化為貌美女子,與趕路的書生邂逅,如何造就一段奇緣。
他繪聲繪色,說得有趣,引得圍聽百姓們聚精凝神,一門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黎梨也被吸引了注意,越聽越起勁,甚至想坐近些去聽。
正要挪位,身邊人在說書的動靜里,不輕不重地嗤了聲。
她循聲回頭,看見云諫撐著手臂,低頭把玩那只酒壇子,臉上神色懶洋洋的。
黎梨轉眼就忘了方才的插曲,好奇道:“嗤什么?”【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想起他家中有個修道的神棍兄長,許是耳濡目染,也會憎惡妖精鬼怪。
她開玩笑道:“不喜歡狐女?”
云諫正將酒壇子抵在檐瓦上轉著小圈,聞言微微一頓。
黎梨沒見他抬頭,只看見他手里的酒壇子又轉了兩圈。
云諫答道:“不是,挺喜歡的。”
……可那不是狐貍精么?
聽見他說喜歡,黎梨一言難盡,疑心這人莫不是醉了,怎么在她跟前也胡言亂語。
下一刻又聽他說:“只是狐女實在不該配書生。”
黎梨打量著他,試圖從他垂落的額發下辨認幾分神色,隨口應著:“那該配什么?”
云諫抬頭對上黎梨的視線:“禪師。”
他篤定道:“狐女就該配禪師。”
黎梨嘴角抽了下:“……”
妖精配個捉妖的,這人果真醉得不輕。
難得見他酒意明顯,她忽然生了些逗弄他的心思。
她湊了過去,憋笑問道:“為何配禪師,莫非狐女喜歡佛法,想要與他一同修行?”
云諫聞到晚風送來她身上的花香。
眼前的少女一手搭上他的膝頭,傾著身子看他,與那場荒唐夢境里的姿態一模一樣。
只是桃花眼里閃著狡黠又戲謔的芒光。
這沒良心的該是以為他醉了。
云諫淡定看著她:“山野的妖精心性頑劣得很,怎會想要修行?”
沒再聽見他說胡話,黎梨有些失望。
云諫似笑非笑地接道:“狐女喜歡禪師,起初不過是見色起意,貪圖那張紅塵皮囊罷了。”
黎梨試圖從他話語里揪問題:“那禪師呢?”
“他修身立行,會愿意以色侍人?”
云諫悠悠應了聲:“他沒出息,還挺愿意的。”
黎梨還真聽進去了:“然后呢?”
“然后……”
云諫撥開手里的酒壇子,語氣里透著莫名的暢快。
“然后禪師死心塌地跟了許久,淌了半身血,終于苦盡甘來——等到了她回頭正眼看他!”
黎梨終于聽明白了他的編排。
她挨到他身邊去,溫聲軟語地嘆著:“禪師好可憐啊……”
“可憐嗎?”
云諫看見她十分自然地挽過他的手臂,泛紅的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他袖間的布料,揉出幾道柔軟的褶痕。
云諫似在沉吟:“他說他也挺后悔的。”
他將自己的胳膊抽了回來。
后悔?
黎梨剛聽到這一句,手里就空了。
她懵懵然抬頭看他,還未問出聲,就被他撈進了溫暖的懷抱中,凍得微紅的雙手也被他握著塞進了衣襟里。
十指被暖熱的體溫熨烤著,逐漸摒去了麻木,恢復連心的知覺。
她一時有些怔忡。
云諫摟住懷里發呆的兔子,兀自笑了。
“他好后悔,沒早些發現她這樣心軟。”
“早知道苦肉計有用,當年捉蛇的時候,他就不要那幾分骨氣了,真該在她面前好好哭哭疼。”
云諫思索著道:“不說喜歡,但至少能討到她的兩分好臉色吧……”
至少不會見到他就像只炸毛的小貓,見他靠近就示威似的亮爪子。
黎梨聽得忍不住笑:“你好無賴!”
學了那么多兵法,全都用在她身上做盤算了。
云諫心道,他真該再無賴一些。
燈節繁華,夜集也空前熱鬧。
幾道令人不虞的嗓音恰時從檐下的商鋪傳出,云諫一聽到,眸里的情緒就冷了下去。
他攬著黎梨坐了會兒,終究有些耐不住,解了自己的斗篷,利落抖開,然后將懷里的人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黎梨披著自己的斗篷,又被裹上他的,儼然成了一只敦實的雪白粽子。
她暖融融地堆在他懷里,瞧著他身上只穿冬衫,眼里劃過空茫的困惑。
“……這也是苦肉計?”
“不是。”
云諫低頭蹭了下她的鼻尖,清楚聞到她周身都被他的氣息包裹,從發絲到裙擺,都是他的味道。
他嘆了聲:“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
黎梨這才留意到檐下街市的人聲。
她垂眸望去,羌搖的幾位使臣剛抬步邁出布行,手里滿滿當當,還抱著幾匹紋樣別致的喜慶紅綢。
云諫悶聲說道:“那日在殿外,我聽得清楚……那人想求娶。”
黎梨收回視線,在他懷里換了個舒服愜意的姿勢。
她抽手出來,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求,就能娶了么?”
黎梨輕聲說道:“云家世祿不乏京官,你又在天子腳下長大,想必十分清楚當今圣上的品行為人。”
“他受了我母親的恩情前緣,又熟知我性子不馴,即使真有將我下嫁之心,也會問清我的意愿,不會強令逼迫我的。”
她的手指扣進他的指縫間,話語輕柔得像某種安撫,似乎在叫他不必擔心。
“只要我不答應,任誰來提親,任他如何卑辭厚禮,都沒有用。”
街上的游龍穿梭遠離而去,懷里的柔和暖意卻停留得踏實。
云諫緩緩摩挲過她的指節。
他聽見心底的聲音,緘默良久還是輕聲問了出來。
“那我呢?”
“若我提親,你會答應么?”
黎梨微微一滯,連呼吸都頓了一拍。
似乎周邊的所有聲音都遠去了些,氣氛頓時安靜下來。
云諫沒聽見回應,心跳有些亂了。
他低頭想同她尋個答案,卻見她緩慢地,將手從他的掌間抽了出去。
云諫虛力握了下,沒能將她留住,只握到滿手殘余的虛幻溫度。
心底好像被涌出的酸澀感填滿了,胸腔稍微起伏了下,都沉悶得
依譁
令人沮喪。
他自嘲地垂下眼睫。
罷了,說好了要耐心些的……
不等他再開口,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起。
身前忽然多了道斑斕光亮,將二人相依的身影照得清晰。
他移上視線,撞見那雙含羞帶怯的桃花眼。
黎梨將他親手扎的花燈提了過來,徑直照向他的腕間。
云諫恍惚著放任視線追隨。
他腕上的朝珠纏繞,折射著花燈燭光,細閃的浮光逐漸燦爛。
云諫心神驀地一動,想起那夜她叫他離開時的口是心非。
在鑒妄石光芒驟亮的那一刻,他聽見她有些羞澀的輕聲。
“不,不會。”
第62章 你想
窗外曉鶯啼聲悅耳。
珠簾被卷起, 一線朝陽斜入羅幃,落到少女酣甜的睡顏上。
侍女搭手上她肩頭,輕喚了兩聲:“郡主,巳時了。”
黎梨才迷迷糊糊地應了聲, 人就被拉起來了。
紫瑤與青瓊推開錦衾, 一邊擺弄著她起身, 一邊說道:“長公主叫你去前殿一趟呢, 可不能再賴床了。”
姨母?
黎梨艱難地睜開些眼縫, 又被明光晃得側開腦袋, 磨蹭了許久才看清寬敞通亮的晨間寢室。
床榻正對的窗扉外, 有盞百獸春醒的花燈掛在疊檐之下。
黎梨目光迷茫了一瞬。
……她是怎么回來的?
依稀記得兩人在鐘塔上看了半夜的燈會, 她受不住困乏,似乎靠在云諫身上睡著了。
應該是他帶她回來的……
黎梨都能想象到他無可奈何又小心輕力的模樣,不由得彎了下眼睛。
青瓊瞧見了:“郡主, 你笑什么?”
黎梨連忙壓下眼尾弧度,還未應聲,又聽對方遲疑道:“你這寢衫, 怎么穿成這樣……”
黎梨這才低頭打量了下自己,一身寢衫褶痕細碎, 顯然穿衣時沒大留意,反倒是胸前的衣襟交疊得齊整, 似乎被人認真細致地撫過幾遍。
黎梨:“……”
果然,狼崽子心思蔫壞。
紫瑤取來新衣替她換上, 轉眼又瞥見她床邊的針線籃子, 笑道:“郡主的香囊快要繡好了?”
“還差些。”
黎梨順著望去, 香囊的錦緞是她慣來喜歡的淺色料子,不知怎的, 一抹絳紅衣角卻從腦海里劃過。
她忽地就想起,昨夜在鐘塔的平檐上,云諫笑逐顏開地將她揉入懷中的樣子。
黎梨系著腰絳的動作稍稍一頓。
紫瑤剛想將換下的寢衫拿到一旁,就聽自家的郡主開了口:“我們這兒可有別的布料?”
紫瑤回過頭,見榻邊的少女低頭絞著腰絳,透著晨光的耳廓微微發紅:“我還想繡點別的東西。”
“自然有的,郡主想要什么樣的布料?”
紫瑤順口問道:“想拿來做什么的,我替你找找。”
窗外黃鶯歡快淺啼幾聲。
黎梨悄然想著,正紅色的料子,拿來繡些龍鳳呈祥。
*
但黎梨沒想到,會這么快見到正紅顏色。
甫一靠近公主府正殿,府園里幾道行色匆匆的搬抬隊伍先闖入眼簾。
黎梨挑眼一打量,盈箱溢篋的金玉華裳如流水般進來,大紅的綢緞團成繡球,在晨風中一路招展。
她收回目光,提裙邁入殿中。
“姨母。”
安煦撐著額頭坐在正座上,同內侍管家說著什么,連頭都不想抬的疲憊模樣,聽見這聲招呼,她總算移上視線,朝來人牽強笑了下。
“來了?”
黎梨應了,攏好裙擺坐到她身邊去,開門見山:“聽紫瑤說,姨母有事找我?”
侍女適時奉上香茶,裊裊升起的輕煙中,對方的神情有幾息模樣不清。
安煦撥弄著茶盞,垂著濃長的眼睫,半晌沉默著。
黎梨沒多少耐心,替她開了口:“外面那些是什么?”
安煦手上動作略微一頓,盞與蓋的輕磨聲令人不自覺地想要擰眉。
她似嘆著出聲:“羌搖送來的。”
黎梨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安煦仍舊笑得勉強:“他們帶來的豹子讓你受了驚嚇,那些算是賠禮。”
黎梨推開手里的杯盞,語氣有些冷:“姨母,我不是傻子,大可不必騙我。”
“……沒騙你。”
安煦疲乏不堪地閉了閉眼,嗓音晦澀道:“外頭那些真是賠禮。”
在黎梨注視的目光下,她動了動手指,內侍管家捧上一個小巧托盤,呈到黎梨面前。
安煦低聲說道:“但這個不是。”
黎梨輕瞥了眼,是一柄眼熟的十九路彎刀,刀柄上的紅色剛玉赫然炫目。
工巧精致,羌搖皇室常用的香桂氣味縈繞其上。
黎梨看明白了,臉上的表情即時斂得干凈。
“我以為上次家宴,我說得足夠清楚了。”
她看都懶得再看,起身就要離開:“退回去。”
“遲遲。”
身后傳來推椅跟著起身的動靜,卻沒有腳步聲。
黎梨到底回頭望了一眼,安煦手撐在桌上,看起來心力已經交瘁。
“天知道我有多想順了你的心意……”
“但有件事,如果瞞著你,只怕你也會恨我。”
*
京郊部衛營的馬廄旁,晨訓結束的士兵正將一捧谷草分入槽中,遠處走近幾道武官身影。
有位年紀稍長些的武官還在揮著手中的纓槍,粗著嗓子說笑:“你小子怎么回事啊?”
“剛回營就告假,這么急著回城呢?”
云諫隨意點了點頭:“上元節回去晚了,就想著這幾日在京中多待待。”
另一位持九節鞭的武官豪邁地攬過他的肩:“待京中做什么,陪你哥算卦嗎?”
“我陪他做什么。”
云諫懶洋洋撥開對方的手,從馬廄中牽出自己的馬匹,利落翻了上去。
見同僚們還站在一邊,他玩笑道:“家里的兔子最近有些黏人,我想回去陪陪她。”
“你還養了兔子?”持槍的武官三大五粗,不能理解男人有這樣的愛好。
“你帶過來營中養著不好么,省得每日跑兩趟,多麻煩……”
云諫握起韁繩:“那可不行。”
營中艱苦,又都是不大講究的男子圍簇,自然不是她待得下去的地方。
一旁的向磊看不下去了,抬手推著那倆武官離開:“哎呀,麻煩什么呀!”
“你們瞧他那張臉都要笑開花了,像是覺得麻煩的樣子嗎?走走走,我們回去……”
云諫懶得與他膽大包天的長隨計較,扯過韁繩調轉馬頭,然而才掂了下馬鞭,他就猛地勒住了馬。
馬兒嘶鳴聲響起的那一刻,他聞見自己身上的花香氣驟然暴漲,直接沖破官袍的遮掩。
有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痛灼感,頃刻間在腹腔中爆炸劇燃。
*
早前晴朗不知所蹤,京中今日陰云密布。
云諫策馬入城,在灰沉壓得極低的天穹下,看到熙攘擁擠的人群,高喊的歡呼聲不絕于耳。
有種荒涼又喜慶的違和沖突感。
他五臟六腑都被燒得灼熱,每呼出一口氣,都像燒紅的火炭一路劃拉過肺腑與喉管,燙得生疼。
還不知道黎梨情況如何,他無心去管街上的咄咄怪事,御馬就要繞過人群。
然而沿街二層的酒家欄桿上,“嘭”聲禮炮炸響,一捧香桂氣味的彩紙彩條噴出,紛紛揚揚灑進了人群里。
云諫從下經過,不留
YH
神被沾了一身,他聞見羌搖王室的慣用香料,忍不住直皺眉。
“今日黃道大吉,小可汗請各位吃些蜜糖!”
樓上傳來道略生疏的漢語笑聲。
云諫只想離開,但街上百姓嘈雜的談笑里,忽然說出幾道“郡主”的名號。
他聽得額筋微跳,壓著炎熱滾燙的呼吸,到底朝上看了一眼。
系著喜慶紅綢的蜜糖、果糕,大方地從二層的酒家上拋灑出來,張揚的大紅劃過灰霾的天空,分外顯眼,引得下方的街坊們歡呼著伸手,熱熱鬧鬧地擠上前去接。
云諫看清滿天鋪灑的紅色綢緞,上面紋樣精致,就是昨夜里,他與黎梨在鐘塔平檐上,看見羌搖使臣們從布行里買的。
有些許果糕掉落在他的馬背上,他拂落下去,被旁邊的百姓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
“羌搖在搞什么?”云諫啞聲問了句。
那百姓笑得合不攏嘴:“紅綢甜點,應該是要辦喜事吧!”
旁側的人撩起袍子接了滿滿一兜蜜糖,暢聲笑道:“肯定是喜事!坊間都說羌搖小可汗想與大弘結親,十有八九就是和我們的朝和郡主了!”
不可能。
腹腔中烈火炙熱,云諫在燒灼感中揪出一線清醒,驅馬往前走。
但身后的議論聲卻未停止。
有人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郡主?”
那撩袍的百姓喜笑盈盈:“早晨我就看見羌搖的人將大箱小箱的紅禮往公主府里抬,出來就滿面紅光地發了一路的糖糕……”
“我跟足了一路,多少聽見使臣們的幾句閑話……”
云諫揚手往身后地面甩了一鞭,破空的鞭響揮斷一切雜音,馬蹄驟疾狂奔。
天陰風更涼,寒風刮臉而過,痛得清醒。
云諫心想,誤會而已,絕不可能。
一路從營中回來,酒藥已經拖得太久,筋肉骨髓里細細密密地刺痛著,似有蟲蟻猖狂啃噬,一刻都不停歇。
他幾度有些恍惚,近乎是憑著本能勒住馬匹,翻上了黎梨的院墻。
這方與她溫情繾綣的小小院落不可謂不熟悉,他親手扎的花燈猶掛層檐之下。
他毫不費力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她就蜷縮在院子里頭的梨花樹下,手里還握著繡了一半的香囊。
小郡主緊閉著眼睛,眉心蹙得厲害,初春料峭寒意未消,她額間發絲卻被痛楚的細汗沾濕。
云諫在滿院的離奇寂靜里,恍神著察覺出一些異樣。
她平日里最喜熱鬧,很難憋得住壞情緒,若有誰得罪她,她總是要說出來讓對方知道,叫別人好好賠罪道歉一番的。
但如今院子里除了她就空無一人,侍從們灑掃到一半的掃帚都凌亂地丟在角落里,似乎被遣走得匆忙。
他很難去猜想,到底發生了何事,才會讓她這樣安靜地獨處。
“黎梨。”
云諫跳落高墻,上前摸了下她的額頭,二人滾燙的肌膚一旦相貼,難以言喻的清涼暢快感就蔓延開來。
黎梨已經燒得糊涂,循著本能向他貼近。
動作間,有什么東西從她裙擺邊緣劃落,“哐當”一道金屬落地聲,寶石的紅潤光芒在余光里一閃而過。
云諫下意識低頭,將那把十九路彎刀看得清楚。
耀眼的紅色剛玉端正鑲嵌其上,明白昭顯著主家的身份,以及作禮相送時的曖昧寓意。
云諫凝著視線,踢了腳那柄彎刀,入耳是確切存在的清脆聲響。
他轉向樹下的少女,眼里的不敢置信難以掩飾。
——她收了賀若仁的刀?
恍惚間,街上百姓的碎語爭先恐后地涌入腦海,云諫聽得更清晰的,卻是她昨夜安撫他時,那一聲聲溫聲細語。
——“只要我不答應,任誰來提親,任他如何卑辭厚禮,都沒有用。”
不是說旁人來提親,都沒有用么。
云諫望著地上那把彎刀,腦子里的思緒有些空茫。
樹下的黎梨難受地皺緊眉心,循著體溫拉住他的衣襟,似乎想要索取更多的清涼快意。
云諫有些麻木地將她抱了起來。
他再看了一眼那枚紅色剛玉。
只覺有一盆冰冷刺骨的涼水,兜頭澆了下來,就連身體里焚燒得熾盛、活像要將他生生燒成灰燼的烈火,都有一瞬間偃旗息鼓。
懷里人的低聲痛呻喚醒了他。
云諫垂下眼眸,見她習慣性偎依到自己肩頭,然后又似乎敏銳感受到了他的木然,猶豫著忍著火烹的煎熬往后躲。
十分生疏的模樣。
“……昨夜是騙我的么。”
云諫自嘲般笑了:“你又想反悔?”
黎梨只會細聲說著疼。
他聞見她身上的濃郁酣甜的花香,幾乎將院子里的所有花草氣息都壓了下去,連他身上沾染的濃烈羌搖香桂味,都被逼得低調。
他也站不住了,默然將她抱入寢殿,放到那張珠簾晃蕩的床榻上。
黎梨在觸及柔軟被褥的那一剎那,不知怎的就受了驚,一下睜開了眼睛。
“……云諫?”
云諫俯身過去,輕抬起她的臉,看見她眼里盡是朦朧不清的水霧,像一潭淆亂的秋水,半夢半醒地喚著他的名字。
輕巧柔軟的力道自腕間傳來,她摸索著想牽他的手。
云諫又耐不住地心軟:“我不相信他們說的。”
“是不是因為酒藥的影響,方才不清醒,所以才收了他的刀?”
黎梨似聽不清,只管握住他的手,緩緩摩過他指腹的劍繭。
云諫反手握住,低頭親了下她的唇邊:“我們先解藥,好么?”
黎梨聽見這道低得沙啞的嗓音,眸光稍微晃了下,牽他的力度遲疑著松了些。
云諫挑開她的衣帶,輕揉著她的腰,他束起的發辮滑落肩頭,隨著他再次低頭的動作蹭過她的鎖骨。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瓣,黎梨感受到濕潤觸感的那一刻,水霧下的瞳孔忽然就縮了下。
她渾身汗毛瞬間就立起了,幾乎是尖叫著猛地推開了他:“滾開!”
云諫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一旁。
兩人都被酒藥折騰得骨頭發軟,云諫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竟然當真將他推了開。
他驚詫于她從未有過的抵觸情緒,剛垂下手,就見她忙亂地往后退開,不清不醒地“嘭”聲撞到床榻框架上,將床都撞得一搖。
黎梨當即疼得躬身,吃痛地捂住肩膀。
“怎么了?”云諫知道她身子骨多么嬌弱,下意識就將她拽回了懷里,“有沒有受傷?”
察覺到她扭過身想躲,云諫動作就帶了些強勢,伸手緊緊箍住她,拉住她肩上的衣衫:“別動,我看看。”
黎梨迷蒙初醒時還想牽他,如今全然只剩下掙扎,連打帶罵地,幾乎用盡了力氣想離他遠些。
可力量到底懸殊,她掙扎得臉都漲紅了,身前人還是紋絲不動,干脆利落地剝開了她肩頭的衣物。
赤.裸的肌膚遇上寢室里的融暖空氣,黎梨竟像被凍到了似的,驀地瑟瑟一抖。
云諫看見她的顫抖,在肩頭通紅的痕跡上試探性地撫過:“撞疼了?”
黎梨在他的觸碰里哆嗦著往旁縮,顯然十分不愿相近,但無論如何躲閃也脫不出他的懷抱。
她隱約明白了力量的懸殊,一雙桃花眼里水霧彌漫得更甚。
在云諫再次觸摸她的肩膀時,黎梨在莫大的不安里直接哭了出來:“別碰我……”
云諫分明聞到她身上的花香,濃烈得幾乎要埋了她,甚至二人相近時,他都能感受她也可以從中得到清涼的紓解。
可她哭得淚眼婆娑,像是彷徨無措到了極點,甚至揪著衣襟的手也無助得發抖。
云諫想不通,但在她的哭腔里不敢再動了。
他忽然想起在攬星樓的那一夜,那時候二人關系尚且冷硬,她都沒有這樣抗拒過他。
云諫心底有根新鮮長成的隱刺,暗暗在作痛。
他虛力抱著懷里的人,同她一起忍著酒藥烈火煎熬,任由噬骨的痛癢在血肉里穿行。
云諫心里不可抑制地在想——
她這樣抵觸他,是不是因為外面那把來得突兀的羌刀。
他壓著藥意,聽見她逐漸微弱的哭聲,心中酸澀難止,甚至也感到委屈。
“遲遲……”
他低頭摟住黎梨:“到底怎么了?”
他不愿相信,昨夜她還說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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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提親,怎么可能今日就見異思遷。
云諫貼著她的頸邊,被細膩的觸感刺激得喉間陣陣發緊,他實在有些抵不住了,亂著呼吸親吻著她的頸側。
“若是因為你背上的傷還在疼,我輕點好不好?”
親吻落下的快意,就像炎炎地獄里的一汪冰水,實在令人神思迷離,兩人的眸光都渙散了些。
云諫順著動作,唇瓣與指尖自她的鎖骨向下游移,試圖讓她放松一些。
他熟門熟路,清楚每一處柔弱與敏.感。
可不管他再如何小心地抵吻,做盡那些往常輕易就能讓她軟聲求饒的撩弄,都沒法讓她放松。
平日里動人的鶯聲全然聽不見,只有細弱的抽泣與推拒。
甚至云諫覆手上去時,也只感受到緊張至極的干澀,似乎輕揉一下就能揉得她生疼。
他壓根就不敢再深入。
“不要……”
黎梨被他指腹上的劍繭蹭得哭腔細碎,竭盡全力地想避開他,向側縮著并攏雙膝。
“黎梨,這藥不能再拖了……”
云諫的筋脈與五臟六腑都燒得快化了,他俯身回去,輕撫著她的臉想要安慰她,卻被她避之不及地躲開。
他看見她難以聚焦的雙眸盛滿淚光。
她面對他的親近,既反感又崩潰,分明在酒藥里難受到了極致,仍固執又執拗地重復著“不要”。
云諫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了。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
她還在推他,云諫壓不住情緒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按進了一側的被褥里。
黎梨想躲開,他卻捏住她的下頜,在她滿臉的淚痕里攪碎了心底的血肉。
“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他覺得自己比她更崩潰,完全控制不住語氣了:“那你說,你想要誰?”
“說啊!”
黎梨被他的狠聲嚇到,眼里的淚簌簌往下落。
云諫沮喪又挫敗地松開她。
黎梨在驟然松懈的力道下,彷徨地攏起松散的衣料縮至一側,已經泣不成聲:“云諫……”
云諫移去視線,見她抱住自己的雙膝,哭得委屈又無助:“想要云諫……”
他半跪在原地愣了許久。
他看著她艱難支著瑟瑟發抖的身子,哪怕對峙也沒能聚起眼里的焦點,只是惶恐地睜著水霧迷茫的眼睛。
云諫后知后覺,驚然想起自己滿身的羌搖香桂氣息。
她大概又是看不清,將他認作旁人了。
一時間他甚至來不及體驗失而復得的心情,只三兩下飛快解了外衫,拂去那身叫她害怕的氣味。
“黎梨,是我。”
他再次將她撈進懷里,好艱難才讓沙啞的嗓音聽起來清晰些:“你聞聞,不是旁人。”
黎梨當真隨著他的話語聞了下他的脖頸與胸膛,在再無擋礙的花香氣里怔怔然止住了淚。
云諫瞧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一陣懊惱,他早知道她受藥效影響更大,剛才為何沒有多想幾層。
他憐惜地擦過她的眼尾,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問道:“分清楚了嗎?”
黎梨心神仍半迷半蒙,卻在熟悉的花香與聲線中卸下了防備。
她埋頭摟住他的腰身,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方才我好害怕……”
云諫這時反倒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他好聲應道:“方才……我也挺害怕的。”
黎梨手里揪著的衣料便松了。
云諫重新將她帶回柔軟的被褥上,壓出深陷的痕跡。
他在短短半刻鐘內,感受到了全然不同的反應,好像在林間摘到了一只香甜得誘人的桃子,又軟又糯,輕輕一碰就沾得指間濕淋。
他有些流連忘返,心里想,原來這就是兩情相悅。
黎梨受不住似的軟綿綿地踢了他一下,卻被他握住雪白的足心。
他指腹輕摩過去,黎梨受癢稍縮了下,他仍握著不肯放。
“踩我肩上。”
黎梨只覺她再迷離的視野,都能看見他笑得蔫壞。
起初還好,但當二人墜入海潮,她隨著翻來覆去的海浪起伏時,就有些踩不穩了。
黎梨腿軟得幾次滑下來,又被他握住重新架起。
她眼里淚意未消:“為什么要這樣?”
云諫笑了聲:“看得清楚。”
黎梨:“……”
他還想看清楚什么。
她委屈地想,她連看也看不見。
她雙眸迷蒙,卻因為他這樣的話,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停留,往后的每一下,就憑空察覺出一些描玩的意味來。
黎梨輕輕吸著氣,想要放松,但雙頰還是逐漸飛滿了霞色。
云諫察覺到她的羞赧緊張,終于舍得放下,低身撐到她身前,輕咬了下她的耳尖。
“不喜歡的話,可以告訴我。”
他百無禁忌,但她性子卻嬌氣,總有些或尋常或奇怪的點會讓她覺得羞怯不安。
黎梨被他潮熱的呼吸拂得耳鬢發燙,好像燙到了什么清心醒神的經脈,連帶著眼前的景象都清晰了許多。
她漸漸想起了些什么。
“沒有不喜歡……”
云諫低頭間只覺她輕力抱住了他的肩。
花窗掩下,羅幃之內光線朦朧,成串的珠鏈晃蕩著發出玲瑯碰撞的聲響,像悅耳的樂聲。
云諫很快感受到了黎梨今日的縱容。
往日里怎么哄也不肯說出口的話,今日蹭著他耳鬢細聲地說。
她嗓音甜軟,說什么都像撒嬌,與那些艷情的話語混在一處,當真叫人恨不得把她揉碎。
云諫聽得后頸都在發緊。
黎梨揪住了枕邊的軟被,只覺云諫像是受了刺激的野獸,動作間一度有些失控,卻又頻頻克制放緩下來。
黎梨的羽睫像柔弱的蝶翼,在風雨之中顫顫撲簌,仍近著他的耳邊說道:
“沒關系的,你可以用力些……”
云諫喉間滾了滾,當真發狠似的幾下。
他聽見她臨近承受邊緣的嗚咽輕聲,連帶著眼尾都在瞬間變得殷紅,眼睫垂下再抬起便沾上了晶瑩的淚意。
她還要那樣看著他。
云諫愉悅得頭皮發麻。
他過往總覺得自己并非好色重欲之徒,今日想來,才覺得當真是大錯特錯。
他牽起她的手放嘴邊親著,低聲嘆道:“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云諫全然不想停。
但記掛著她背上的傷,終是咬著她的唇瓣狠狠碾蹭幾下,放縱著欲念肆意到頂,最后想要退身出去。
黎梨卻忽然伸手抱緊了他。
云諫未來得及反應,就在她的懷抱里交待得干凈。
他驚愕得瞳孔晃了晃。
黎梨被濺入的熱意燙得微微一顫。
云諫有些無措,下意識想往下看:“我……”
“沒關系,”黎梨聽見自己的嗓音有種平靜的瘋狂,“就弄在里面吧。”
云諫啞了好半晌。
片刻后,他從這樣徹底的感覺里緩了緩,輕摟著她安慰道:“別怕,我有用避子藥。”
“就是,到底沒成親,總感覺太過欺負你……”
黎梨默默搖了搖頭。
云諫說到這,想起了來時的正事。
他低頭輕輕摸著她潮紅的臉頰,問得小心:“那把十九路彎刀……”
黎梨緘默著,聽他甚至替她找好了借口:“你姨母塞給你的?”
她“嗯”了聲。
云諫端詳著她的臉色,覺得她應該也是不高興的,心底到底松快一些。
他說:“退回去好么?”
黎梨輕力握住他的手。
若只是純粹退回一柄刀,倒不是難事。
她心中一陣乏累,實在不想與他在現在聊此事,索性點了點頭。
黎梨聽見眼前少年如釋重負的聲音,一時眼眶微酸。
他伸手環來,懷抱的溫度實在令人眷戀安心。
黎梨忽然開了口:“云諫。”
云諫低頭對上她的視線,看見她眼里一瞬即逝的情緒。
云諫看不清,笑著問道:“怎么了?”
黎梨輕聲道:“有件事想讓你知道。”
云諫便正了神色,然后聽見她輕柔的嗓音:
“我長這么大,就喜歡過一個人。”
他還有些怔忪著不知反應時,手就被她牽住了,然后放到了她的腰身上。
黎梨朝他輕輕笑了下,問道:
“你想……”
“再來一次么?”
第63章 我的
清晨。
透亮的清水從方圓的木勺中流下,
依譁
澆灌進花圃里,花枝上初生的綠芽被濯洗得愈發鮮嫩。
黎梨聽見身后的推門聲響,仍不緊不慢地澆完這一叢花,而后才攏著袖子轉眸回身。
在寢殿延伸出來的涼臺上, 坐著一道姿態閑適的少年身影。
元春的早晨里, 他仗著寢殿地龍的烘暖, 只穿著件松敞里衣, 勻稱修長的手臂與長腿都搭放得自在, 他稍微抬著下頜看她, 那雙琥珀眼眸在陽光下色澤更淺。
無論是神情還是姿態, 都因為饜足而顯得慵懶。
黎梨心里想, 他何曾像禪師了?
“遲遲,過來些。”云諫喚道。
黎梨放下木勺,朝他走近, 才走到跟前,就被他拉到了懷里坐下。
云諫伸手環住她的腰身,看見她長發挽得隨意, 柔順的發絲搭落肩頭,墨色瀑布似的流淌在淺白的衣襟前。
她穿得單薄, 連斗篷都沒有系,反倒披著他絳紅的外衫, 好好的利落勁裝,在她雪膚烏發下只顯得秾麗。
云諫感嘆似的說道:“我不像禪師, 但你真的像狐貍精。”
他遠遠望了眼院子里的梨花樹, 看見樹下只剩著差些繡完的淺色香囊, 那柄礙眼的彎刀已經不在了。
他知道她晨起時命人退了回去。
少年在這樣的清晨里,藏不住心底的愉悅。
他攬著黎梨說道:“往后我們可以買個小宅院, 一概侍從護衛都不帶,只有我們兩人住著,然后每日都能像現在這般,適意又自在。”
黎梨指尖圈起她襟前的發絲,輕笑了聲:“我可不愿意每日都自己澆花。”
云諫說道:“我可以澆。”
他低頭聞著她身上散得淺淡的花香:“還有劈柴,灑掃,我什么都可以做。”
黎梨指尖的發絲又繞了一圈,揚起唇角問道:“你都做了,那我做什么?”
“你可忙了——”
云諫摟住她,暢聲笑了起來。
“你要坐在梨花樹下,為我繡個香囊。”
院里的梨花枝梢恰好遇上春風,柔和簌簌地晃了幾晃。
黎梨的鼻尖莫名就酸了,低頭側開了臉。
云諫聽見風聲,替她攏好了衣襟。
“今日宮中設宴款待羌搖,午后有場馬球要我去,你來看么?”
黎梨靠回他的身前,靜默半晌,然后搖了搖頭。
“晚宴我會去的。”
察覺到他投來的視線,她牽出淺淺的笑意。
“今日下午,我想把香囊繡好了。”
*
傍晚夕陽臨近地平線時,公主府的馬車逐漸駛近了紅墻宮廷。
今日盛筵宴客如云,長龍一般的車馬陸續停到外門亭,貴客們拖金曳紫,穿過宮門,斂眉平步地往宴廳去。
安煦見黎梨沒什么心思,不愿與人同行招呼,便領著她繞了一小段路。
背向峻宇,穿出兩道彤墻,宴廳就在不遠的西側,但臨東處的視野更加開闊引人,那邊是片草場。
黎梨聽見了熟悉的痛快歡呼聲。
纖塵低飛的茵草坪上,大弘的驍騎,正與羌搖一行人擊鞠打馬球。
有道絳紅的身影策馬策得漂亮,馬馳不止地飛出了羌搖的圍圈。
黎梨遠遠看著他單手握韁,用力揮出月杖,那枚鏤空珠球便所向無前,轉眼間貫穿了毬門,激得草塵飛揚。
“好!好球!”
滿場的喝彩鼓掌聲中,少年縱馬轉身,束起的發辮在黃昏天空下劃出一道利落弧度。
云諫揚起下頜,分外張揚地放狠話:“再讓你們一球又如何!”
迅風自草場間卷起,帶著他的傲氣,裹挾著駿馬蹄下的落葉,打著圈地飛舞到草場邊緣,飄到黎梨的裙擺下。
她眼也不錯地望著。
旁邊的安煦心底暗暗嘆著,問道:“可要過去看看?”
黎梨握了下手心,默默轉過了身。
*
宴席還未正式開始,交際應酬的賓客們已經笑聲喧天。
黎梨緘默著穿過人群,坐到自己的幾案邊上。
她掃了眼案上的酥甜果點,對身后的內侍吩咐道:“拿兩壺酒來。”
清酒入盞,她不帶停地連灌了自己幾杯。
黎梨依然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花香氣。酒藥雖解,但這道清甜花香仍是經久不消,甚至有些喧賓奪主,將她杯盞里酣醇的酒味都壓下去了。
黎梨心想,怪不得喝不醉。
她有些貪戀酒味,往年間,其實也偶有喝醉的時候。
但近這幾月,時常與云諫待在一處,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辨清她的狀態,在她臨近迷糊的時候,及時換走她杯里的酒水,換成或濃或淡的香茶、或甜或甘的果飲。
有時候看見她不大盡興地垂下腦袋,他也會心軟,會推來他的杯子,讓她再嘗上一小口。
今日黎梨自己坐在桌前,隨性地滿了一杯又一杯,心里想道,真是難得沒人管她。
可惜兩壺酒水將盡,她還是喝不醉,只能清清醒醒地看著外頭的天幕逐漸幽邃,金燈紅燭盞盞點起,愈來愈多的賓客抵席。
她清清醒醒地看著馬場上的眾人也陸續進了殿,羌搖繁復華麗的衣袍后,有道勁裝身影。
云諫甫一進門,就見她難得安靜地自己坐著,也有些詫異,但今日與前些天的行宮皇室家宴不同,多的是外客,他不好直接近前。
云諫坐到自己父親身邊,與她隔著頗遠的距離,遠遠朝她做口型:“怎么這樣臉紅?待會少喝點。”
黎梨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她都喝完了。
然后,她后知后覺似的,感到了酒意上涌。
四周交談應答、迎來送往,甚至后面宴席開始,歌舞升騰,無數道虛幻的人影在她眼前劃動。
而她好像靜滯在這方小小的幾案前,化成困阻里的籠鳥池魚,徒勞地睜著眼睛,與同樣靜滯的杯盞相看兩生厭。
她心里清楚,今夜過后,她會更加討厭這只杯子。
酒過三巡,賀若仁的嗓音響起。
“圣上。”
貴客聲清,熱鬧的大殿仿佛被無形的刀刃破開,出現一線安靜。
羌搖少年的嗓音清脆又歡快:
“聽聞大弘國師卦算如神,抽簡祿馬從未出過紕錯,此言當真?”
上首的蕭翰在一眾高官近臣的注視中,看了眼不遠處的云承,頷首道:“國師本領過人,確實卦卦精準。”
云承輕飄飄地掃了眼宴廳,也不知視線劃過了誰,饒有興致地笑了下。
“運氣罷了。”
“國師何必謙虛!”
賀若仁爽聲夸贊道:“大弘去夏久旱三月,是國師掐算天時,舉辦了祭典。據聞禮舞祈雨結束的當夜,大弘就天降了甘霖!”
“這事,就連我們羌搖都有所耳聞,想必在座的各位更加清楚!”
只是半年前發生的事,在場都是京官,自然都記得,紛紛應道:“清楚清楚!”
“國師確實料事如神!”
黎梨也記得。
她就是因為逃避那場祈雨的禮舞,才陰差陽錯與云諫入了攬星樓,喝了那壺香酒。
賀若仁聽見眾人的肯定,笑了起來:“其實,我以往聽聞國師的傳言,只覺玄而又玄,心底并不大相信,但是……”
羌搖少年青稚的神色忽然認真了幾分:“入了大弘之后,我就對云承國師的卦算再無猜疑了!”
京官們稀里糊涂地聽著他這番話。
終于有人遲疑著問了:“小可汗的意思是……”
賀若仁從身后取出一物,令內侍呈至蕭翰的玉座下。
京官們伸長著脖子,想看個究竟,倒是隔得許遠的云諫一眼認了出來。
他不由得蹙了下眉,是那把彎刀。
賀若仁從幾案前站起了身,恭敬道:“圣上,國師,這是我出世之時,父汗特意為我打造的彎刀。”
“不知二位可清楚其間寓意?”
云承與圣上對視了眼,了然笑道:“十九路彎刀,據聞與羌搖主城的布局有關,意義深重。”
“不僅如此。”
賀若仁走出幾案后頭,來到了大殿中央,認認真真說道:
“大弘是君子國度,四藝周全,想必在座
依譁
人人皆知……”
“圍棋,縱橫各自十九路。”
場上當即有人反應過來,神色各異地轉頭望向黎梨。
殿廳中間的賀若仁已經繼續說了下去:“聽聞云承國師早年算過朝和郡主的姻緣,出過兩則卦語——”
“良緣私身為‘棋’,佳偶誠合在‘虎’。”
“據說京中少年英才眾多,卻無一人能合上卦,顯然郡主姻緣并不在京。”
他說到這,那雙栗色的瞳眸晶亮幾分,像是得到了什么珍稀寶物:“可我,我能合上!”
黎梨低垂下眼睫,不用去看也知道云諫會是什么神情。
面前十五歲的少年還不知道情怯為何物,雀躍道:“我與郡主在蒙西相遇,以彎刀相識,無論是‘虎’抑或是‘棋’,都與卦語全然相合!”
“可見我們緣分匪淺!”
賀若仁不等眾人反應,一字一頓說得清晰:
“郡主蘭心蕙質,我傾心不已,若云承國師卦語成真,我們羌搖愿意以誠相待,與大弘固百年之恩好,解倒懸之危難!”
話語未落完,座下已是震動嘩然。
鼎沸人聲中,京官們甚至沒聽清他最后半句說了什么,聽了前頭的話語,就已經炸開了鍋。
坊間傳言不假,羌搖小可汗當真想做大弘女婿啊!
蕭翰雖有預知,但當真聽他當堂說出這番話,還是出了一手心的汗:“這事……”
他心知黎梨性子執拗剛烈,下意識朝她望去。
然而更剛烈的人已經率先怒斥出聲:“滿口胡言!”
云諫險些掀了面前的桌案,直起身道:“皇親姻緣大事,豈是兩則簡卦就能落定的!”
他的反應太大,眾人像被驚堂木兜頭一敲,又在頃刻間安靜了些。
隱晦打量的目光流轉于三人之間。
蕭翰頭疼地按住額角,云天祿眼疾手快,不容拒絕地拽下自己的兒子,見云諫還想起身,他忙低聲怒道:“你急什么?”
“人家郡主還沒開口呢!再說了,羌搖只表意愿,又不是現在提親!”
云諫胸腔還在劇烈起伏著,勉強被拉著坐住。
這頭云天祿抬手打著圓場,只說“喝多了,喝多了”,那邊的笑聲又和暢了些。
賀若仁旋身捧起酒盞,先敬了蕭翰一杯,又大大方方地面向黎梨。
“郡主。”
“你們大弘常說紅塵紛擾,萬端繚亂,你我二人識清緣分何其不易,不知你可愿意,與我喝上一杯?”
這話出來,別說在場京官們悄然屏氣,就連沈弈那樣心里沒個彎繞的,都看得明白:
“喝了這杯酒,與認同他口中的卦語緣分有何區別?”
不就是明擺著,愿意順著卦語與緣分,再繼續往下走么……
他下意識看向不遠處的云諫,后者攥緊了拳,一雙清冽眸子死死盯著黎梨。
黎梨仍低著頭,卻從滿場或驚訝或好奇的視線中,清楚感受到了那道掐在她心口上的目光。
黎梨望向自己的幾案。
那只杯盞,自她坐下之后就未曾空過。
她動了動,手指如縛千鈞,生硬地將它握住了。
“黎梨!”
云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騰身站起來:“你可聽明白了?”
殿內官員眾多,再震驚也不敢像他這般突兀行舉的。
少年立在殿席里,像支張出了弧度、蓄勢待發的竹,叫人擔心他何時就卸了緊繃的力,會往誰的頭上劈去。
黎梨終于看向他。
云諫急切地對她提示道:“你知道這酒是何意思嗎?”
見他兩番打斷友國小可汗的話語,架勢也無禮,有些京官都覺得不好了:“云校尉,你在做什么?”
羌搖使臣們也隱隱不爽,側目道:“圣上,這是……”
蕭翰輕蹙了下眉,云天祿已經拍案而起:“逆子,滿堂貴客都在!你發什么酒瘋!”
不遠處的沈弈連忙跑了過來:“他醉了,他醉了!”
他推著云諫往殿外去,小聲咬牙道:“你別當著羌搖官員的面鬧啊!我們出去再說!”
云諫甩開他就要上前,卻被云天祿使勁扯住:“先出去!”
云諫執拗地盯著黎梨,想從她臉上再找到些令人安心的情緒。
“黎……”
黎梨卻很小幅度地側開了頭。
云諫一瞬怔住了。
他隔著數不清的紛雜視線、嘈亂各異的人聲,隔著筵席的幾案與長得沒有盡頭的織花毯,清楚聽見了她細若蚊蠅的聲音。
“對不起……”
黎梨握起酒盞,將里面的酒水一飲而盡。
云諫感覺那杯酒是從頭澆到他身上的冰水,冷得尖銳刺骨,好像瞬息之間,耳邊的聲音全都空了,僵直地杵在原地。
云天祿與沈弈,趁著這呆怔當口,連推帶拉將他拽了出去。
有些相熟的武官們打著圓場:“沒事沒事!年輕人酒量不好,不小心醉了……”
而那邊的羌搖看見黎梨擱下酒盞,喜樂的笑聲登時此起彼伏,沒人再去在意方才的插曲。
“來,我們繼續喝!”
金光大殿上觥籌再次交錯,角落的幾案后面,黎梨低頭攥著個淺色的香囊。
晶瑩的淚珠子滴滴落下,濺在拙劣青澀的梨花刺繡上。
*
“你不該這般胡來!”
云天祿恨鐵不成鋼,使勁將自己兒子推到殿外階下的石獅欄桿前,捶胸頓足說道:“殿前失儀,若是圣上怪罪,你十個腦袋都不夠掉!”
云諫背靠欄桿,石獅子的堅硬抵著他的脊骨。
他肩膀漸漸往下沉了,仍像聽不見旁的聲音似的,惘然半晌后喃喃說了句:“她為什么要喝……”
“她為什么不能喝?”
云天祿氣得心梗,再次質問道:“她為什么不能喝?”
“她是與你定親議嫁了,還是與旁人三媒六聘了?人家姻緣干凈,與小可汗喝一盞酒怎么了?”
“這是酒的問題嗎?”云諫駁道。
云天祿斥道:“不是酒的問題,你又能怎么辦?”
云諫緩緩抿直唇線,一言不發就轉身要回殿廳。
他不信。
昨夜今晨的柔情蜜意都還在懷里留有余溫,他不信她會忽然變了卦。
云天祿捋起袖子,猛地將他按回欄桿邊緣:“蠢貨!你醒醒吧!”
“郡主愿意喝那杯酒,說明人家心意已定,你鬧成這樣,難道就能挽回她了?”
云諫覺得他說得刺耳,掙扎道:“那算什么心意……”
“那怎么就不算!”
半輩子都馳騁在疆場上的將軍發了狠:“你是不是將自己的斤兩看得太重了?”
“且不說賀若仁是羌搖皇室的皇長子,他年歲雖輕,但性情是有目共睹的純善,入京以來受盡稱贊,郡主欣賞認可于他,有何問題?”
“那二人還是在生死關頭臨危相識,有著絕妙的前緣!而滿京城都合不上的卦語,偏生被賀若仁合上了,這就是應了天命!”
“有前緣,有天命,你憑何覺得自己一定能贏了他……”
云諫聽不下去了,怒道:“我也有前緣!”
他腕間還纏繞著她越過萬里的朝珠,他身上還有與她痛癢相關的清甜花香,他與她也曾經在許許多多的生死關頭肩背相抵。
云諫一雙淺眸被逼得猩紅,額筋突起:“可我與她也有前緣啊!”
他說完這聲,嗓音澀得發苦:“難道,我合不上卦語,就不行了嗎?”
心底向來穩固的基石搖搖欲墜,不甘的情緒攥著心臟攀升而起,掐得他喉間哽得發緊。
沈弈嘆了口氣,拉他坐到階下。
云諫扶住額頭,良久都說不出話。
云天祿忍不住嘆氣,到底放緩了語氣:“你生在將門,難道還不知道兵家常有勝敗嗎?”
“有些時候,愿賭服輸,也就罷了……”
云諫閉了閉眼睛。
他不服。
憑什么要他服輸?
他一朝一夕守了七個年頭,搭進了大半條命,捧著心流著血,好不容易才一點點地從她的懵懂里澆灌出心意,才一絲絲地在她眼里養出了
依譁
動人的羞怯情思。
憑什么?
憑什么有人只靠那寥寥幾字的卦語,輕而易舉地就要叫他認輸,毫不費力地就能將她從他身邊搶走?
云諫緊緊攥起了拳,掐得掌心一片血淋,滴滴滾落在灰暗的臺階上。
云天祿也是心力交瘁,不想再看了。
他對沈弈說道:“你看著他,我去叫馬車過來。”
沈弈抱著自己孱弱的書生身骨,瑟瑟想念著游學未歸的蕭玳。
他小心謹慎地留意著身邊人的狀況,卻只見身邊的少年垂著頭,滿身頹喪的氣息,襯得那身張揚紅衣都灰敗了幾分。
兩人在長長的階梯之下,不言不語坐了良久。
直到沈弈覺得自己身上的熱量都快要被寒風耗盡的時候,吱呀的馬車轱轆聲停到了二人跟前。
沈弈站起身,猶豫著要不要去拉云諫的時候,一晃眼又覺得面前這馬車有些不對。
金車玉輪,流蘇金鞍,怎么看也不像將門的車馬……
在他隱約意識到不妙時,身后已經傳來了十分扎耳的人聲。
“恭喜小可汗啊……”
筵席將盡,先離席的幾道人影陸續踏下臺階。
云諫循聲緩緩回過頭。
賀若仁提著一枚淺白香囊,松爽地在手指上甩出幾個圈,暗淡夜色里,那淺色的小巧影子分外顯眼。
“她愿意,我很高興!”
賀若仁收攏手里的香囊,快快活活地往空中一拋,又準確地接到了手里。
羌搖少年嗓音里都是雀躍:“能不能叫賴津快些與父汗說說,我想早些議親!”
“我等不及了,今春我就要娶她!”
沈弈不自覺地心里一咯噔。
他還未來得及攔,身邊的人影已經閃了出去。
“云二——”
“云二你住手!”
殿外的紛嚷驚呼聲傳來,黎梨的心猛然提起,飛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偌長的臺階上賓客們尖聲叫著,不少人正想分開那兩道廝斗的身影。
賀若仁被云諫狠按在地上,眼角已經掛彩,嘴上仍是不饒人:“我當然可以娶她!”
“她又不是你的……”
云諫身上戾氣暴漲,牙根都咬出了血,扯著他的領子怒不可遏:
“她就是我的!我的!”
眼見他還要揮拳,四周尖叫聲又起,黎梨慌忙跑下幾階:“云諫!”
臺階上煞氣凌人的少年頓住了動作。
黎梨也停住了腳步,見他緩緩回頭看了過來。
她輕輕再喚了聲:“云諫,別……”
云諫頓了半晌,松開手下的人,起身朝她走來。
黎梨看見他的額發落到臉上的陰影,令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他一階階踏上來,終于來到她的身前。
身后大殿的燈光終于照清了他的神色。
黎梨看著他。
白日里,他還在草場上仰著下頜,倨傲的模樣甚至有些張狂。
但在今夜,在此時此刻,他像往常的無數次一樣,向她低下頭,伸手將她按進自己的懷里。然后埋首在她頸間,泣不成聲。
“黎梨,你不能……”
“你不能對我這么狠心……”
第64章 鑒妄
黎梨被滴滴滾落的淚水燙得心底酸澀, 跟著紅了眼眶。
“為什么啊?”
云諫哽咽著,聲都在顫:“是因為那卦語……”
“不是,當然不是……”
耳邊京官眾聲嘈雜,黎梨閉了閉眼睛, 破罐子破摔一般伸手環緊了他:“云諫……”
云諫聽見她再開口就帶上了哭腔。
“哥哥受傷了。”
他怔忪著抬起臉。
黎梨卻低下了頭, 垂淚道:“大弘去歲夏旱秋欠, 時年艱難, 可胡虜卻愈發猖獗……哥哥受傷了, 蒼梧已經鎖關兩個月了。”
她說到這, 語聲就哽塞了。
她當真是大意, 竟然一點端倪都沒發現。
直到那日姨母將她叫住, 她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整整兩個月沒有收到哥哥的消息了。
那段時間,恰逢云諫中了箭, 她滿腔心思都撲在了他的身上,記掛著他時醒來、何時痊愈,記掛著種種樣樣的忌諱, 讓他好好養傷。
當時云諫稍微皺個眉頭,她都要擔心傷勢如何。
可哥哥那么明顯的不對勁, 她卻半點都沒留過心……
這分明很容易發現異常,七年之間, 哥哥每個月都風雨無阻地向她寄回厚厚一沓家書,向她寄回各式各樣的邊關小特產……
但他已經整整兩個月, 沒有給她寄回任何只言片語了。
甚至前不久母親冥誕, 哥哥也沒有像往常一般寄回他抄寫的經書, 那時黎梨也沒有多想,只是提筆替他抄了一份, 然后就再沒管過……
黎梨如今回想起樁樁件件,心中的愧欠便鈍痛難當。
年年月月里,哥哥將家書像流水一般寄給她,她才是整個京城里,最該最早發現端倪的人。可直到前些時日,姨母告訴她軍情,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她當真糊涂得過分。
軍情封鎖得緊,云諫此時才知曉這番消息。
他忽然想起,羌搖方才在殿內說的,要與大弘“解倒懸之危難”。
原來這不是一句空話。
云諫恍惚著垂下視線:“蒼梧……”
“我也好想自私一些。”
黎梨抹淚抹得更加難過,嗓音哽咽著。
“可是,可是哥哥不肯離開蒼梧……”
“他與我一母同胞,血脈相連,是背著我長大的兄長。我沒辦法狠心看著他負傷死守。”
“大弘而今勢弱,邊關兵微將寡、囹圄受困,我當真害怕他支撐不下去……可羌搖答應,若我和親,他們便出兵相助……”
云諫下意識握住她的肩:“什么將寡受困,我去,我可以去的!何必要你和親……”
黎梨察覺到肩膀的急切力度,苦笑了聲:“你覺得圣上會答應嗎?”
她噙著淚看向眼前尚未及冠的少年,眉眼間的鋒利線條還能辨出幾分青澀,暗紅的發帶還在馬尾發辮里若隱若現。
黎梨拉下他的手,嗓音越發苦澀:“你年歲輕,領任未足半年,邊關守城事重,圣上怎么會輕易交給你?”
云諫張了張口,還未出聲,身側又是一陣大亂。
黎梨聽見殿內眾人趕來的聲音,羌搖使臣們震怒地吼著什么。
腳步聲趨來,安煦在后面喝道:“遲遲,過來!”
黎梨輕輕低下頭,往他手里塞了一物。
“而且,我也不想你去,若你與哥哥都在蒼梧……”
她抽泣了聲,沒再往下說,只道:“你要好好的。”
安煦快步走近,甩開兩人相牽的手,難得氣梗:“你們瘋了,兩國大臣都在,你們……”
她說一半就無力再說了,轉身朝后頭的侍從們揮手:“將郡主帶下去。”
身前的花香氣驟遠,云諫下意識想拉,胳膊卻被人一把拽住。
“鬧夠了沒!”
云天祿萬萬沒想到,轉個身的工夫還能鬧出這樣的事來。
他咬牙切齒地將對方往后拽:“你這次闖的禍可太大了!”
“父親。”
云天祿發覺手勢一頓,人就被云諫拉得停住了。
他不覺加了幾分力,竟然沒能拉動自己的不孝子。
云天祿氣急敗壞地回頭:“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長本事了——”
他旋即守住了話音。
沒有想象中的固執不馴,眼前的少年握著手里的淺色梨花香囊,哀求似
YH
的朝他低下頭。
“父親……”
*
鼻青臉腫的賀若仁被攙去了偏殿,太醫院的人正替他看診。
一墻之隔,蕭翰火冒三丈地拍桌而起:“云二,那可是羌搖的小可汗!你怎么敢!”
跪在地上的少年仍舊背脊挺直:“臣知罪。”
蕭翰氣得手抖,指著他罵道:“你知罪?朕看你是絲毫不知罪!”
“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朕如何與羌搖交待,我們大弘如今還要再多一個敵人嗎?”
云諫誠懇道:“臣沒下死手,頂多皮外傷罷了。”
“你!”
蕭翰險些氣得翻白眼,撫著胸口背過身去。
“圣上。”
云天祿終于出了聲,躬身行禮道:“這逆子犯了大錯,是臣教導無方,只是眼下局面已經如此……”
“只求圣上能給我們云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蕭翰聽著他似乎話里有話,微疑著轉過身來。
云天祿垂眉斂目道:“云家世代有將戍邊,而今蒼梧有難,將門決不愿意袖手旁觀。”
“你們……”
蕭翰聞言,一時先是詫異:“蒼梧邊關消息封鎖,你們如何得知?”
面前兩人均垂首不答,蕭翰回過神,看了眼云諫,也能猜出是誰告訴他的。
他重新坐回書桌后,眉宇間也顯出兩分疲憊來。
“云將,若是你七年前沒有受傷致殘,若你這條腿還能上馬、還能對戰,朕也不會讓你袖手旁觀的。”
“邊關戰事兇險,又逢主將重傷,大弘正是用人之際,可你身體有恙,實在……”
蕭翰輕嘆了口氣,卻聽桌前的云天祿說道:“圣上,我確實無力應對。”
“但云家,能作將領兵的,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蕭翰掀起眼簾。
筆直跪著的少年拱手篤聲道:“圣上,臣自請戍衛蒼梧,愿以身保國邊境,安閭黎民!”
蕭翰聽言,詫異地向云天祿看了一眼,看清對方的認真神色后,簡直不知是氣還是好笑。
“胡鬧!”
他連架子都不端了,起身拍桌道:“貿然說去戍邊,你當守城是場兒戲?”
“你可知蒼梧臨近大漠,與草原不同,沙場詭譎,多少武官都拿它沒轍……”
“我知道,”云諫抬著頭,眸光倔強,“我長在邊關,自幼就在黃沙大漠上策馳,我熟悉那里的每一處沙丘與綠洲。”
“如今整個大弘,沒有任何武官能比我更加熟悉蒼梧!”
蕭翰頓了頓,仍是嘆氣搖頭:“熟悉歸熟悉,帶兵打戰是另一回事。”
他知曉對方心事,甚至語氣里多了些無奈:“你年歲尚輕,領任也不過半年,才剛剛將京郊部衛營練好,一切都只是新始……”
“但邊防軍隊需要的是慎啟敬終,你沒個兩分經驗,哪來的把握護住城關與百姓?這樣過去,你與送死何異?”
云諫認真道:“圣上,我在邊關最亂的年頭出生,自識事起就見著父兄布局沙場,哪怕回了京城,兵法武學也從未斷過,我……”
蕭翰打斷道:“但要上戰場,只有這些是不夠的。”
“若沒在沙場實戰過,一切不過是紙上談兵……”
云諫固執地不退讓:“我上過沙場!”
“七年前蒼梧淪陷,滿城被胡虜吞占,是我領隊從側翼破了敵軍的死守,是我打開了蒼梧的城門!”
“是我助大弘奪回了失城!”
蕭翰微微一怔,再次看向云天祿,后者點頭說道:“他當時年歲太小,違了我的命令領人出發,我當時十分生氣,只顧著罰他,就沒有替他記功討賞……”
沒等他消化完這條消息,云諫又道:“圣上。”
“七年前,是我登上了蒼梧城樓,親手射殺胡虜守城主將,折箭浴血為大弘贏下了那一局!”
“我們云家世代從軍,百戰無降,就沒有一個窩囊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和親,自己卻心安理得地窩在京城一隅。”
他俯身叩首卻字字清晰:“圣上,我年歲雖輕,但不比任何人差。”
“七年前血戰,我既能打開蒼梧城關,那今日,我就一定能將它守好!”
云諫重新直身抬起頭來:“懇請您,允我一試吧,我愿立軍誓——若蒼梧城破,我絕不偷生茍活!”
蕭翰聽得半晌啞然,偌大的殿室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眉宇疲憊的圣上看著著眼前的年輕武官,面色幾度掙扎,猶豫良久都沒說話。
一道輕微的“吱呀”推門聲,打破了這份凝滯。
三人側首看去。
仙風道骨的道袍身影,悠悠哉哉地跨進了門坎。
云承看見殿里的人,半真半假地微訝一聲,眼里還是那樣似笑非笑的興味盎然。
他松閑招呼了聲。
“喲,都在呢。”
*
黎梨被關進了空置的宮院里。
她起初還算平靜,然而一個時辰過后,不見任何責備與懲罰,甚至連詰問都沒有聽見一句,她就隱約察覺到不對了。
再過一個時辰,又有內侍過來,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收走了房間里一應尖銳物件,還往門鎖上掛了鐵鏈。
黎梨冷眼看著:“什么意思?”
內侍們只低眉順目地應道:“委屈郡主,要在這兒住幾日了。”
黎梨:“我姨母呢?請她來一趟。”
為首的內侍訕笑了下:“郡主,圣上有令,郡主留在宮中休養,任何人不得打擾。”
這就是要軟禁她了。
黎梨心底微亂,問了句:“云諫如何了?”
內侍長官只管充當聾子:“時辰不早了,郡主早些安歇吧。”
黎梨沒再說話。
她聽著屋里其他的腳步出去,鎖鏈牽扯的聲音,半晌后起身點亮了一屋子的蠟燭。
她睜著眼睛看著蠟燭一盞盞燃盡,又續上,看著天明,又看著天暗,然后再點一夜蠟燭,再等一日天黑。
門外送來的吃食是一口都沒動過。
這天夜里,送晚膳的內侍徹底急了。
“郡主大人,可千萬別再賭氣了,兩日沒吃飯,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關了兩日的房門終于從里打開一條縫,繃緊了外頭的鎖鏈。
內侍為難道:“奴才們只是奉旨行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黎梨:“不需要你們知道。”
她說:“五殿下呢,讓他過來。”
那內侍神色微僵,支吾道:“殿下游學……”
“胡說!”黎梨氣道,“我算得清楚,今日是十九了,按行程,他今日午后就能回到京城!”
“你叫他過來!”
內侍叫苦連天,跺腳道:“郡主,圣上說了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您休養,誰敢過來啊……”
“他敢!”
黎梨露出了些委屈語氣:“我不信他回了京,聽聞我被關了兩日滴米未進,他會不來看我……”
黎梨說著,扒著那條門縫,對窄小的天光喚了幾聲:“五哥,五哥!”
她看不見人影,喚得愈發難過:“你來了對不對,你出來見我一面好不好,我求求你……”
宮夜靜謐,黎梨推得房門鎖鏈嘩啦響。
“五哥……”
黎梨聽不到回音,等了好久,終于心乏地垂下了腦袋,抬手要將房門合上。
此時,門外內侍的影子卻退后了,銀白衣袍走進了黎梨的視野里。
她怔怔然噙著淚抬頭,來人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蕭玳嘆聲道:“要吃飯啊……”
黎梨淚珠一下滾落眼眶,立即拉住了他的袖子:“五哥,你告訴我——”
蕭玳言簡意賅:“他去蒼梧了。”
去蒼梧了。
黎梨睜了睜眼,少頃才聽明白他的意思:“不可能!”
她不敢相信,手上力度驟然收緊,險些拉得蕭玳踉蹌往前一步。
“舅舅怎么可能同意讓他去!”
饒是黎梨不通兵法,卻也知道,他年輕,他閱歷尚淺,他許久都未
弋
回過蒼梧……方方面面來看,都不該是他去!
蕭玳點頭道:“原本是不同意的,但他立了軍誓,而且……”
“云承出面了。”
其實蕭玳心底也覺得意外:“不知國師同父皇說了什么,父皇最后同意了,他會與云諫一起去蒼梧。”
云承。
黎梨萬萬沒料到,還會有這一道變數。
她停了許久,忽地猛一激靈,拉住蕭玳央求道:“五哥,你放我出去吧……”
“遲遲,”蕭玳鎮定地拍了拍她的手,“父皇下了令,這段時日,你就好好地待在這里,哪也先別去。”
“為什么!”門縫連接處的鎖鏈又是一陣晃響。
黎梨急切道:“蒼梧封了兩個月,如今情況如何還不得知,哥哥與云諫都在蒼梧,我哪里坐得住!”
蕭玳只道:“有任何消息,我都會來通知你的。”
黎梨固執道:“不要,我要去蒼梧!”
蕭玳沉默了下,隔著門縫對上了那雙不依不饒的桃花眼。
他無奈地搖搖頭,告訴她:“遲遲,把你關在這里,是所有人都同意的……包括云二。”
黎梨手上力道松了些,眼里劃過茫然。
“為何……怕我去了蒼梧,戰亂之際活不下去?”
蕭玳輕聲說道:“哪里的話,有黎析與云家的兩兄弟在,即便蒼梧當真淪陷,想要運籌護送你一人安全離開,也定然不成問題。”
黎梨不說話,定定地看著他。
蕭玳頓了頓,還是說了:“但是都知你性子執拗,他們怕你不肯活。”
不肯獨活。
黎梨想明白了,扯出一抹慘淡的笑,自嘲似的:“怎么,怕我殉死?”
有些人怕她死了,有些人怕她死了,沒了羌搖的助力,蒼梧這個爛攤子就兜不住了。
蕭玳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這幾日,你就好好在這里待著……”
說著,他想要將自己的袖子從黎梨手里扯出來。
黎梨連忙抓緊了,好聲央求道:“不會的,五哥,我不會做那樣的事情,我保證去了蒼梧一定好好聽話,他們讓我走,我立刻就走……”
蕭玳顯然沒有被說服,狠心用力地扯回了袖子:“不行遲遲,說白了,人各有職。”
“黎析為將,死守邊關就是己任;你食君之俸,享了天家郡主的榮華,就該為邊關百姓多一分考量……”
他說著也覺得殘忍:“我站在父皇身邊,看著蒼梧掙扎,也沒辦法放棄羌搖的兜底,所以……”
黎梨手里一空,立即就慌了:“五哥,我想得明白,我都想得明白!”
“你回來之前,我已經答應去和親了。”
她伸手去拉蕭玳,卻被對方輕輕躲開。
黎梨瞬即又出了哭腔:“我已經答應了的,我沒有旁的想法……”
“我知道我們有自己的職責,可云諫他又有什么責,他根本不應該去趟蒼梧的渾水……”
“若不是為了我,他根本不用離開京城,也不用去那刀山火海的邊關沙場……你說,我要如何說服自己,全當不知道他去為我赴死,我要如何平心靜氣地待在京城,一日日干等著那渺茫未知的軍情戰訓傳回來呢?”
蕭玳聽得心口發酸,也只能空泛地勸道:“他是愿意的……”
“就是因為他愿意,我才更難受!”
黎梨的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他愿意,可我什么都回應不了,我只是想去陪陪他而已,這樣都不行嗎……”
蕭玳站了半晌,還是背過身去,狠心道:“真的不行,遲遲,我不敢冒險。”
“沙場詭譎,沉浮未定,若是云諫他真的……我不知道你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來。”
說著,他就要咬牙邁步離開。
“五哥!我求求你!”
黎梨尖叫一聲,拉不住他的袖子,直接跌落地面才拽住他的一角衣袍。
蕭玳下意識回去扶她,手卻被她捉住了,然后一個硬物被塞進他手里。
黎梨哭道:“五哥,他救過你……”
“你與他自幼一起在學府長大,那么多年的交好情誼,我不信你不理解我……”
蕭玳低頭,看見手里那把煽豬刀。
曾經胡虜的長刀砍向他的喉頸,是云諫及時擲出這把煽刀,救了他的性命。
“你也知道戰場詭譎,若是明日真有不測,我就想在今日與他多見一面而已,這樣都不行嗎……”
蕭玳喉間微哽,不覺握住手中的刀柄。
“五哥,你放我去找他吧……”
她苦苦抓著他的一角衣袍。
“我以亡母的名義起誓……”
黎梨跪在地上痛哭出聲:“若他戰死,我絕不殉情,愿在他的埋骨地再嫁羌搖,護大弘蒼梧百年之安……”
院落里少女哭聲戚戚。
高墻之外,京城無憂無慮的焰火升天,在夜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花火。
*
“良緣私身為‘棋’,佳偶誠合在‘虎’。”
京郊部衛營篝火點兵,云承忽然笑了聲:“怎么大家都只記得這一句?”
“那日她的及笄禮,占卜她的命定姻緣,我分明還說了下一句的。”
云承回頭,笑著問云諫:“你可記得?”
云諫愣然看他。
他記得的,還有一句——
“情深意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云承也不管自己的弟弟想不想得起來,自顧自似的笑:“你說她的命定姻緣是誰?”
“你說,究竟誰愿為她捐生,她愿為誰守死?”
云諫心底輕輕一跳,還未說話,京城中無憂無慮的焰火升天。
在夜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花火。
他微一抬頭,忽然覺得余光中有什么東西折射了煙花火光,驟時光亮。
云承與他一起低頭,率先點了點他腕間的朝珠,兀自笑了起來。
“鑒妄石大亮,物主剛剛說了違心話啊。”
他笑瞇瞇地看向云諫:“你聽得見她的真心話嗎?”
云諫茫然地回視他,后者卻從懷里取出一物,徑直拍到了他的懷里。
“聽不見,那就看看吧。”
云諫下意識伸手接住,觸手是薄薄的紙頁。
淺粉的信封落到了他的指間。
……是黎梨當時寫給他的第一封信。
云承百無聊賴地轉過身去,嘟囔著走遠:“門房實在馬虎,你的信,送去我房里做什么……”
云諫還怔著神,手上已經不自覺地拆了信。
齊整的小楷落入視野。
“最近又冷了,你背上的傷受不得寒,可要注意添衣……”
那時候幾人初初回京,少有地分開了頗長一段時日,她被困在家中抄經,百般等不到他來看她,但提筆最先寫下的,還是囑咐他注意養傷與休息。
她有時候實在容易害羞,取了這樣淺粉柔和的信箋,還要掩人耳目似的寫了大半頁的尋常事。
直到信箋的末尾,字跡又寫得小巧了些。
云諫似乎能看到她在夜里點著燈,耳廓泛著薄紅,半遮半掩著一顆心,悄悄地給他寫出最后的話語。
“公主府外,有株并蒂冬棠,花開繁盛,寓意也好。”
“據聞如今京中議親訂婚,新郎總得來采一枝作為禮彩……”
云諫想起那段時間,他許久未抽得出空去看她,還沒有給她扎那盞百獸春醒的花燈,也沒有在上元節的鐘塔平檐,問出那句答不答應提親的話語。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一心主動在問,直到今日看到她在許久之前就給他寫的信。
委委婉婉,情思羞澀的幾道小字。
“冬棠實在漂亮,可惜生得高了些。”
“郎君何時來,為遲遲摘一枝,可好?”
第65章 看誰
黎梨魂不守舍地等了兩日, 終于等到門外鎖鏈的牽扯聲,如釋重負一般,“嘩啦啦”地墜到地面。
房門大開,如水月色照得滿屋澄亮, 銀袍少年站在門口, 逆著光給她丟來一件內侍的衣袍。
“換了。”房門又閉上。
黎梨忙不迭地更衣挽發, 再推開房門看到背向而立的身影, 鼻子又是發酸:“五哥……”
蕭玳回過頭, 上下一打量, 對著她細弱的肩膀連連皺眉搖頭:“叫你不好好吃飯, 瞧著真像個可憐的小太監。
殪崋 ”
黎梨扯著身上的內侍衣袍, 心里卻是清楚,為難道:“你是不是沒有說服舅舅……”
他想悄悄放她走。
蕭玳不以為然,“嗯”了聲就拉著她往南宮門去。
“我還沒問父皇呢。”
蕭玳笑道:“我想了又想, 還是覺得先斬后奏更穩妥。”
黎梨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可你會受罰的……”
蕭玳無所謂地聳聳肩:“父皇總會心軟,不會真將我打死的。”
兩人避開耳目,沿著晦暗的宮墻陰影一路往南, 零零碎碎地說著話。
大部分時間是蕭玳在說,細致囑咐著她要如何往蒼梧去, 好像恨不得在短短的一程路里,將所有放心不下的事情都同她交待清楚。
黎梨聽著他的嗓音, 不敢看他的背影,悄悄低頭忍著淚。
終于走到南宮門前, 值守的侍衛已經提前換成了蕭玳的人, 全都目不斜視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蕭玳將黎梨推出宮門, 給她塞了個小包裹:“一路上的官驛都去看看,如果有消息, 我會化名傳快信給你。”
黎梨捧著沉甸甸的包裹,哽咽著拉了他一下。
蕭玳笑著說道:“怎么回事,你小時候可沒這么愛哭。”
就跟個混世魔王似的,每日里張牙舞爪,稱王稱霸,犯了錯就往他身后躲,毫不遲疑、理直氣壯地推他出去頂罪。
哪像現在這樣,會愧疚得掉眼淚。
黎梨聽出他的調侃意味,難得沒有心情生氣,低聲說道:“五哥,我又連累你了……”
“哪里的話。”
蕭玳抬手給她擦了擦眼尾的淚珠:“小事罷了,我總不能讓你這十幾年的‘五哥’白叫吧。”
他拍了拍黎梨,將她轉過身去,催促道:“快走吧,省得生出變數。”
話音未落,就有一陣怪異的撲簌聲響猛地飛撲二人臉面。
蕭玳察覺異常,使勁將黎梨拉了回來,抬手就要防。
一道碩沉的重量壓到他的手臂上,眼前簌簌一花。
“咕咕!”
肥碩的蓬毛鴿熱情似火地朝兩人打了個招呼。
黎梨有些驚疑不定:“……云三?”
她下意識往宮門外看,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從西側的石獅子后探出了身:“是郡主嗎?”
蕭玳對著那人夜行的黑衣,半晌無言,抖落了手臂上的肥雞。
“沈弈,你搞什么?”
沈弈見他不客氣,連忙心疼地上前抱起云三:“小心些,它嬌氣得很。”
云三親昵又委屈地往他掌心里蹭了蹭腦袋。
沈弈又是一陣“心肝”“寶貝”的哎呦聲。
黎梨嘴角筋肉抽了下:“都說慈母多敗兒……”
云三是只不大稱職的信鴿,聽不見哨聲就只會往東飛,偏生沈弈的宅院就在公主府的正東方向,回京以來,它沒少去沈弈那邊溜達,一來二去,倒與探花郎混得熟絡了。
黎梨看著云三又胖一圈的身子,控訴道:“好好的信鴿,都被你慣壞了。”
沈弈全當聽不見,小心翼翼地將云三放到他肩頭,被它壓得半肩一沉。
蕭玳無語了:“大晚上的,你帶這只雞來這里做什么?”
沈弈:“……”
沈弈輕咳了聲,鬼祟地拉著二人去到角落:“云三近日躁動得很!”
“我想著它既然是郡主的知己,那定是感受到了郡主的什么心思,我左右一盤算,便猜是郡主想要逃困!”
沈弈正色道:“五殿下身份特殊,不好游走,我一想到郡主要孤身一人,獨自前往遙遙蒼梧,我就……”
他面上多了些壯烈之色:“大家曾經共患難一場,我實在不忍心,也不放心,我決定陪郡主去蒼梧!”
探花郎拉過面前二人的手,情真意切:“我已經給戶部留了辭呈,此行一路,我拼盡全力也會護郡主周全的!”
宮門下的兄妹倆欲言又止,或皺眉或咬唇地看著他。
半晌后,黎梨拍拍他的手:“如今入春了,云三躁動,是禽獸的天性……與我的關系不大。”
沈弈眼里的壯烈空茫了一半。
蕭玳也拍拍他的手:“云二雖然領兵離了京,但他給遲遲留了些親兵,以防不時之需,所以……”
“這次遲遲出行,只需繞去京郊部衛營一趟,自然有人護送她去蒼梧……不會讓她獨自上路的。”
沈弈眼里的壯烈消失殆盡。
……就是說,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小片刻后,他崩潰尖叫了起來:“可我剛派人去給杜大人送了辭呈!”
探花郎不死心:“云二留了多少人?若是十幾二十個,我覺得我還是能在長途跋涉中派上用場的……”
蕭玳一臉憐憫地看著他:“三五百個吧。”
沈弈:“……”
他嘴唇哆嗦了下:“那我……”
完全是自作多情?
蕭玳想了想:“但你還是陪她去吧,總歸知根知底,默契更足。”
他又瞥了眼蓬毛鴿:“你還擅長養雞,省得遲遲一路費心。”
云三:“咕?”
蕭玳又道:“辭呈我會替你拿回來的。”
“你們安心離開,父皇那邊,交給我吧。”
*
上一次西行路,黎梨只管悶在馬車里生蘑菇,而這一趟,心境截然不同。
到底算是偷逃,她不敢領人走官道大路,只敢避開城關,往偏僻小道行走。
除了早日抵達蒼梧的急迫,黎梨記掛著蕭玳那邊的情形,每每臨近官驛,都悄然繞路去看看有無送來的化名快信。
可一路都落了空,直到臨近蒙西地界,黎梨在鄉道上勒住了馬。
沈弈凝神看前,一隊官差人馬攔在了路上。
為首的官差畢恭畢敬地喚了聲:“郡主大人。”
來者意圖不明,不知是攔是送。
纖薄的帷紗在眼前半遮半掩,黎梨一言不發,身后的部衛營已經謹慎繞前將她圍了起來。
那官差卻無多余動靜,只恭敬遞上一封傳書。
沈弈接了過來,瞥見明黃的紙頁,有些震驚。
是圣上的傳書。
二人看見收信人的名姓是蕭玳,更是不解。
黎梨開了信件,入目就是天子之怒,滿頁的訓斥與誡罰。
她指尖的力度緊了,不用想也知道蕭玳違了圣命,定是吃足了好苦頭。
她的視線一行行往下梭巡,終于在傳書的末尾找到了這封信會轉寄給自己的原因。
是舅舅的手書筆跡,寫得潦草,似余怒未消,又似疲乏妥協:“罷了,其實朕也不愿……”
蕭玳說得對,他的父皇總會心軟。
“外患未止,此行守城之先,最是不該分心離意。”
“你去告訴遲遲,舅舅允她從蒙西邊防抽調一萬兵馬與糧秣,隨她馳援蒼梧。”
“叫他們,萬事小心。”
*
黎梨在蒼梧點了兵馬,順帶捎上了陶娘。
到底不通兵法,她不敢貿然出關直行,仍在邊境之內彎彎繞繞了一路,多耗費了小半月工夫,好不容易,才領著兵馬抵達蒼梧城關腳下。
與想象中的蕭條封城不同,蒼梧臨東的城門開敞著,遠遠就能看見幾行人守在門下。
該是黎析等人提前幾日收到了傳信,知曉他們要來。
黎梨遙遙望著那邊的模糊身影,忽然有些懊惱,連日奔波,甚至沒來得及好好拾掇一下自己。
她垂眸打量了眼身上灰撲撲的騎裝,亡羊補牢似的拍拍浮塵,又摘了帷帽,掖了掖散亂的發絲。
她懷著小心思連抿幾下嘴唇,試圖讓唇色看起來紅潤些。
還是很不滿意。
但身邊有道人影更加手忙腳亂,甚至拆了發束重新束了一遍。
沈弈折騰一通,而后含羞答答地問黎梨:“郡主,你瞧我儀容如何?”
黎梨瞧著與她同樣凌亂的探花郎,違心道:“……還行。”
“那就好!”
沈弈欣喜:“我還擔心像你一樣難看呢!”
黎梨:“……”該死!
她勉強忍了,剛想撇開頭,又聽見對方含羞帶怯地說:“郡主,我這一趟陪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你能不能
璍
……”
黎梨終于覺得他有些花孔雀開屏的意味了。
沈弈嬌羞道:“待會替我,同黎將軍美言幾句……”
黎梨瞧著他的行止,里外琢磨一番,有些毛骨悚然了:“等等,你莫不是對我哥哥……”
沈弈遽急:“別瞎想!”
他急哄哄地解釋道:“我們邊關長大的小孩,見多了黎將的御敵英姿,自小仰慕!我于他只是尋常無異、安分規矩、不多不少的敬仰之情!”
他恨不得指天發誓:“多一分都沒有的!”
此話赤忱懇切。
黎梨頓時了然,點頭道:“我懂,我也十分敬仰哥哥。”
“放心吧,交給我。”
話說得好聽,但馬匹駛近城門,黎梨看清城墻下的身影,腦子里的所有事情當即忘得一干二凈。
烏泱泱的人群里,為首的青年清癯俊秀,生了雙溫柔桃花眼,正朝她溫和微笑著。
“遲遲?”
黎梨喉間一哽。
面前青年的面容,逐漸與幼時記憶里那張清朗的少年臉龐重合。
黎梨仿佛還能看見他將她小心地背在背上、抱在臂彎,帶著她穿梭在京城大街小巷,陪她去京郊踩溪水的頑劣意氣模樣。
那時候她總是仰望著他。
可眼前人推著輪椅上前,抬起頭看她,目光溫文也內斂。
黎析朝她笑了笑:“認不出哥哥了?”
怎么可能認不出。
黎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翻下馬的,幾步就撲到了他膝前。
她心疼得失聲痛哭:“你的腿怎么了……”
有只溫暖大手撫過她腦后蓬亂的圓髻,黎析嗓音和緩:“沒事,中毒了,所幸撿回了一條命。”
中毒。
黎梨先前聽聞他受了重傷,萬萬沒想到還有中毒這一事,一時之間淚眼又婆娑幾分,再抬頭,瞧見他臉頸與手上的大小深淺傷痕,更是覺得心口抽痛。
她抽泣著垂淚。
“嗚嗚嗚嗚嗚哇哇哇……”有人看見輪椅,哭得比她還大聲。
兄妹倆回頭看,探花郎抱著云三,倚在馬邊險些哭斷氣。
黎析頓了頓,問道:“這位抱雞的……是?”
黎梨咽回眼淚:“他叫沈弈,是新科探花郎,此行一路,照顧我不少。”
她朝沈弈招手示意:“還不過來?”
沈弈好險止住哭聲,上前幾步,看著自幼景仰的將軍近在咫尺,又漸漸憋紅了臉,哽塞了好久都喚不出聲。
黎梨耐心提示道:“與我哥哥打聲招呼吧?”
沈弈憋了又憋,終于一鼓作氣:“哥哥!”
黎析:“……”
黎梨:“……”
黎析臉上的笑容立即收回,回頭對黎梨說道:“又是一個想當我妹夫的?”
“不是不是,”黎梨連忙否認,“他就是一個沒有腦子的。”
沈弈意識到鬧了笑話,連連解釋:“黎將軍,我是蒼梧人,自小見著你領兵……”
黎析明白了,又掛上了得體的微笑:“啊,原來如此,好小子,多謝你一路照顧遲遲了。”
沈弈聽見致謝,羞赧應道:“談不上照顧,先前在蒙西的時候,我初初就任,郡主也幫過我不少忙……”
說到蒙西,這邊灰撲撲的兩人倒是齊齊想起了一事,黎梨抹去眼淚,急聲問道:“哥哥,你中的是什么毒?”
黎析微怔,沒有隱瞞:“是胡虜箭毒引發的痹癥。”
黎梨與沈弈對視一眼,都往回看。
黎梨連聲喚道:“陶娘,陶娘!”
剛出馬車的女子身影應聲過來:“郡主?”
黎梨忙叫她來看:“你瞧瞧,我哥哥這毒,與我們郜州遇見的可相同?”
陶娘匆匆向黎析行了禮,簡單探脈聞訊一番,回道:“確實是相同的痹毒。”
黎梨想起那胡虜的招供——
“入體即刻彌散,若是四肢中箭便生痛麻,自此癱瘓不良于行,若是軀干中箭……心肺定然受毒,用不著一個時辰,必死無疑!”
見過這毒的兇險,黎梨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后怕地按住胸口:“哥哥,所幸你這箭只是中了四肢,若是中了軀干,那可就……”
黎析卻道:“我是腹部中的箭。”
在郜州待過的幾人立即愣住,面面驚疑。
陶娘親眼看過郜州營中的傷患情況,心知胡虜的招供無誤,聽聞黎析說的話,止不住地愕然。
“怎么會呢,按理說,腹部中箭的話……”
是活不下去的。
一時理不清思路。
黎梨看著黎析膝上蓋的薄毯,想著城外到底風大,忙按下眾人的疑惑:“罷了,先入城再說。”
她推過哥哥的輪椅,悄然掃了幾眼周圍,左右沒找到想見的人影,踟躕良久,還是支支吾吾地問道:“哥哥……那誰呢?”
黎析似笑非笑一聲:“誰?”
黎梨輕咳一聲,小聲道:“云家那兩兄弟……”
黎析:“你問的是兄還是弟?”
黎梨:“……”
沈弈怎么會讓自家將軍的話掉到地上,忙替她答了:“當然是弟弟啊!”
黎梨心虛,聽見黎析一聲冷笑,不自覺縮了縮腦袋。
黎析沒多為難她的薄臉皮,懶洋洋地答了:“他們來得及時,也對蒼梧邊關熟悉,我病重的日子里當真幫了大忙。先前冷不丁的兩場反擊,把胡虜的圍圈往后逼退不少,所以今日我才能開城門迎接你們。”
“前些日子,他們出關清理周邊的埋伏去了,算算時候,今天日落前,應該能回到。”
日落前。
黎梨看看不算早的天色,估摸著還剩個把時辰。
待入了城,黎析忙著劃出地界給她帶來的兵士們扎營,只叫副官先領黎梨與沈弈、陶娘等人先去歇息。
黎梨應得乖巧干脆,反倒是沈弈走得一步三回頭,頻頻暗示:“你怎么不多陪陪黎將軍!”
黎梨目不斜視,只管大步往前走:“你急什么,往后有的是時間!”
直到分了營帳,過了一個時辰后再見,沈弈終于知道她急什么了。
他瞧著面前梳洗換衣,認真拾掇過,甚至還點了妝的小郡主,調侃道:“你去見云二的時候,怎么就不想想往后有的是時間?”
黎梨惱羞成怒:“要你多嘴!”
沈弈不知死活:“果然女為悅己者容啊!”
“我們這一路過來,你連件鮮嫩顏色的衣裙都沒穿過,有時候一回頭,我都險些當你是男人了……”
黎梨:“……趕路時餐風宿露的,能一樣么?”
她越說越惱了:“什么男人!你簡直瞎得過分,眼睛不好用就別要了……”
說著她就要提東西揍他,卻被他笑吟吟地攔了下來:“郡主饒命。”
“我最熟悉蒼梧的路,帶你去城門等他可好?”
沈弈遞上她丟在一旁的斗篷:“披著吧。”
黎梨應了前一句,卻抬手拒了斗篷:“不披。”
沈弈下意識道:“才二月,日落還會冷的……”
黎梨輕嘖了聲,怪他不懂事:“難道你沒發現我這件新裙子很顯腰身么?”
“若是披了斗篷,不就全都遮住了嗎?”
沈弈無語:“……我沒發現。”
“你腰身再好,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看。”
他嘴角抽搐著移開視線,徑直帶她往外走。
*
西風斜陽沉近遠處沙丘時,蒼梧一側城關開敞,幾隊兵馬疾馳而入,踏出滾滾煙塵。
領隊的少年翻下馬,將馬韁拋給迎來的士兵,領著幾位副官往營地方向去。
副官們在后推搡著打鬧:“這次清伏,還是我威武些吧?”
“放屁,老子戰無敵手,還抽空救了你一命!”
先前出聲的副官不服氣:“那是因為我的劍斷了!才讓你碰巧逞了能!”
兩人說著又撞到一處,險些碰翻街邊的小攤。
云諫蹙眉,低聲喝道:“還有精力的話,出城再清一圈。”
副官們忙站穩了,互相使眼神叫對方安分些。
這京城新新派來的少將軍,聽聞是原先戍邊云家的子弟,年紀還很輕。
起初底下的眾人都不大服氣,以為大弘沒有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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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的武官,就隨便派個人來糊弄他們。
直到眾人隨他出了幾次城,才發現這少將軍入了邊關大漠,就如同回了老家一般熟悉,排兵布陣還有些原先云將的狠辣勁,接連幾次大小捷,倒叫人愈發不敢輕看,更何況……
副官們窺向他腕間的玄金珠串。
蒼梧邊關里,誰沒聽過七年前奪回失城,那城墻上挽弓向敵的小將士與珠串的故事?
坊間喜歡這驍勇又勝戰的彩頭,多有仿造的珠串售賣,可與那些拙劣的熒粉石子不同,他腕間那串,是真的天然會閃啊!
眾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目光又落到他腰間那把通體烏黑,卻光芒如雪的長劍,當真是把難得的神兵。
方才說著“斷劍”的副官羨慕得眼睛疼,湊上前打聽道:“少將軍,你這劍是從哪買的?”
劍?
云諫垂眸摩挲了下劍柄,輕笑了聲:“我娘子送的。”
“嚯!”
幾位副官起哄著不相信:“誰不知道你還沒結親?哪來的娘子,想必是藏私騙人!”
云諫笑道:“不騙你們,真是我娘子送的。”
幾人在后面又牙酸又眼疼,嘖嘖著搖頭。后頭有人耳聰目明地瞥見什么,又“哎呦”了聲:“我們蒼梧,何時多了位那么漂亮的姑娘?”
“當真漂亮!哎——她好像在看我!”
另一人推開他道:“胡說,分明是在看我!”
兩人才要爭,后面就有人說道:“別吵!她看的好像是……”
云諫忽地被身后的副官拉了一把,他有些不耐地甩手,余光里卻瞥見一抹淺色衣裙。
他心底驀地一跳,抬頭望去。
半個月來只在夢中出現過身影,娉娉婷婷地立在十步開外的街口,正微側著腦袋看他。
二月初的蒼梧仍有寒意,周邊百姓的邊關衣料多是樸素厚沉,她卻穿著盛京的明麗衣裙,腰身細細一束,動作間衣擺搖曳,姝麗得像株早春的山茱萸。
云諫完全反應不過來,仍不自覺地上前兩步。
對面的少女看著他,迎著夕陽的金光揚起了笑容,就像過往的無數次那樣,飛揚著裙裾,滿心歡喜地向他飛奔撲來。
云諫張開手,切切實實地將黎梨接了個滿懷。
他摟緊她的腰,任她環住他的肩頸,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他聽見她歡快放開的嗓音,脆生生地喊著:
“郎君!”
第66章 營帳
云諫還未回過神, 就抱住她在原地轉了兩圈,甚至沒讓她落地,改手就將她打橫抱起。
他看著臂彎里的人,喜不自勝:“黎梨, 你……”
西風呼起, 黎梨摟著他的脖子, 笑聲問道:“我來找你, 你可歡喜?”
云諫低頭貼上她的額, 親昵地蹭著她的鼻尖:“當然, 我方才以為自己在做夢……”
前方的鴛鴦濃情蜜意, 后頭的副官們面面相覷, 差點驚掉下巴:“少將軍還真有娘子?”
方才率先發現“漂亮姑娘”的副官,正是斷劍的那位,見狀又開始捂臉說眼睛疼:“不行了看不下去了, 天底下的好事都讓少將軍撞上了。”
撞上好事的云諫笑得燦然。
他壓不住心底的雀躍,將黎梨往上掂了幾下,又接回自己懷里, 聽見她短暫騰空時的小聲驚呼。
黎梨慌忙抱緊他:“別,害怕……”
云諫收住動作, 對她笑道:“這么小的膽子,還敢跑來蒼梧?”
“當然敢。”
黎梨眸光晃著落日余暉, 落到他的臉上,伸手撫摸過兩道新鮮細小的擦傷。
云諫順著她的動作往她掌心里貼了下, 總有些低頭想親, 又顧忌著大庭廣眾, 遲遲未動。
兩人安靜地對視著,寧靜氛圍卻被一道突兀的咳嗽聲打破。
“咳咳咳咳咳咳咳……”
是沈弈的聲音。
太煞風景, 黎梨本不想搭理,然而聽著沈弈越咳越起勁,差點要把肺都咳出來了,她終是不大耐煩地回了頭:“你……”
下一眼,她就僵滯住了。
黎析不知何時來到沈弈的身旁,正冷臉看著這邊。
黎梨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云諫面色依舊鎮定,將她放了下來,藏一只膽小的鵪鶉似的,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感受到后腰衣衫被揪住的輕微力道,仍從容地朝前行了禮:“黎將軍,此行清伏一切順利。”
黎析冷哼了聲,掃了幾眼對面少年風塵仆仆的軍袍,終是轉過了輪椅。
“到營帳再說吧。”
黎梨未聽到責怪,如釋重負地拍拍胸口,悄悄跟在后頭。
云諫伸手往后夠了幾次,終于捉住她的指尖,將她拉來自己身邊:“別怕。”
云諫說:“他要罵也是罵我,不會說你半句不是的。”
黎梨聽得眸光微閃:“當真?”
云諫:“當真。”
耳邊靜了兩息,然后云諫就聽見她柔軟的語調:“他罵你,我也不忍心啊。”
云諫詫異于混世魔王難得的良心,正有些感動,就發現她松了一口氣似的,毫無顧慮地扣緊了他的五指,愜意自在又張揚地晃了起來。
絲毫都不擔心被黎析看見了。
小魔王就差在臉上寫著:他只罵你,那我就放心了。
云諫:。
他好氣又好笑,帶著她進了黎析的營帳。
出城清伏的副官們將此行的要事逐一回稟,在沙土上標記出清伏的范圍,算是蒼梧城關外稍安全的地帶。
黎析說起梨梨帶來的蒙西援兵,如今人手稍豐,正好趁此良機,再將胡虜往沙洲的外圍驅趕。
黎梨與云諫坐在后頭聽著。
黎梨有些走神,倒不是軍機晦澀,而是鼻息間有陣清甜,總讓她在意。
是她最熟悉的花香。
自二人解了三次酒藥,身上的花香就變得十分清淡,不仔細聞的話,幾乎聞不出來。可眼下的花香實在豐盈,她毫不費力就能聞得清楚。
黎梨想起,往常只有動情的時候,花香才會濃烈。
于是她側身要往云諫脖頸上嗅,心道這蔫壞的狼崽子,不會聽著軍機也起了壞心思吧。
云諫卻抬手將她攔住:“幾日奔波,我還未來得及好好梳洗呢。”
黎梨瞇了瞇眼睛,只道他心虛,云諫卻跟洞徹了她心里的想法似的,將她腦袋轉向一側的黃銅香爐。
暖白的香煙正裊裊緩升。
“是它的味道。”
云諫:“我第一次來這,也吃了一驚,里頭的香料,與我們身上的花香當真相似。”
黎梨認真嗅了幾下,果然覺得相似:“所以,那里面是……”
云諫:“我有問過,黎將軍說是早年間我兄長不務正業,丟了國師的職責游山玩水,來蒼梧的時候,給他送了一些果干。”
“只讓他扔香爐里烤著,旁的也沒多說了。”
果干。
黎梨聽得迷糊,她心知云承那人神神叨叨,他的所作所為最難琢磨,只怕她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前頭的黎析也在問云承的事:“國師呢?他與你們一同出去,怎么沒與你們一起回來?”
有副官應道:“前日清剿了一支胡虜的營隊,國師盤問出箭毒的來路,他帶人去查了。”
這倒是意外之喜。
黎析道:“營中受毒的將士不少,若能查出解藥,于我軍大有裨益。”
黎梨見過那箭毒的厲害,聽聞云承查出了來路,忍不住對云諫感慨:“你兄長為兵作將是有幾分本事的,為何非要去做神棍騙人……”
云諫正低頭捏著她纖細的手指,聞言徑直忽略了后半句,醋道:“怎么只管夸別人,我為兵作將就沒本事么?”
黎梨覺得好笑,從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給狼崽順毛。
“當然有,你最有本事。”
*
再有本事,云諫也有沒轍
銥誮
的時候。
比如這幾日,黎析嚴慎小心,將黎梨的營帳挪到主將營帳附近,派足了守衛值守,他插翅也飛不進去。
云諫向黎梨控訴:“他像防賊一樣防我!”
黎梨簡直哭笑不得:“軍中那么多男子,不見得是針對你。”
云諫不滿咕噥道:“就是針對我,我都看清他的眼神了,恨不得再買一把煽豬刀……”
但他很快就沒時間埋怨了。
軍命下來,云諫又領人出了城。
黎梨留在營中也沒閑著,得空就與沈弈去給陶娘打下手,多少撿了些醫藥功夫。
這日她在藥庫撿藥時,碰見儲放香料的柜子,想起哥哥香爐里的果干,總有些在意,便折步開了儲柜。
她從柜屜里翻出主將營中所用的果干,只覺小巧無奇,左右不過珠子般的大小,曬得干癟,是何顏色也看不清。
但是拿到桌前用石臼一舂,甜香四溢,除了比攬星樓酒里的清淡些,氣味幾無二致。
她碾著粉末陷入沉思時,桌前的地面忽然多出塊光亮。
有人掀了藥庫的簾子進來。
黎梨甫一抬頭,雙眸就是一亮:“你回來了?”
云諫也有些怔,顯然沒料到會在此處撞見她。
他轉瞬點頭笑了:“剛回城。”
黎梨剛想起身,云諫就走近將她按回坐席,撩袍坐到了她的身邊。
黎梨想起這是取藥的地方,一時又緊張了起來。
她拉過他的袖子,在他身上翻看著:“受傷了嗎?”
云諫輕按住她手:“沒有,不必擔心。”
見她不大相信,他指了指下頜邊的一道銳器擦痕,玩笑道:“一點小傷。”
“只是知道你喜歡這張臉,擔心色衰則愛弛,便來尋些藥。”
“胡說。”
黎梨不知他為何總覺得自己貪好美色,嗔怪道:“我才不會。”
她從旁取來藥膏,擦凈了手替他抹藥。
指尖沾著草藥清香,輕輕點落他的傷處,將那新鮮血痕覆蓋過去。
黎梨的目光不可遏制地偏離,落到他的額間、臉側、脖頸。
她還記得在行宮的花林里,第一次聽他說“破相”的時候,她仔仔細細地看過他的臉,只看得見暖玉無暇,干凈得毫無瑕疵。
而如今,他添了不少細微傷痕,深深淺淺,都是別離的時日里,那些擦著血肉過去的一份份驚險。
黎梨的動作漸漸放緩了。
云諫笑道:“怎么,還真嫌棄了?”
黎梨回眸收拾藥瓶,默默搖了搖頭。
感受到他長久停留的視線,她愧欠地開了口:“都是因為我……”
這些時日重逢,他一如既往地同她無賴玩鬧,同她插科打諢,總讓她覺得兩人還在無憂京城。
可眼下真真切切地看著他受的傷,黎梨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她攥緊手里的藥瓶:“都是因為我,你才……”
才要背離故土安鄉,辛苦冒這些險,受這些傷。
云諫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看了她半晌,從她手里抽出了藥瓶,替她收到了藥箱里。
“我就不能是為了我自己嗎?”
云諫拉過她的手,撫摸著她緊攥藥瓶時在掌心留下的印痕,低聲說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為了我自己呢?”
黎梨朝他抬起視線。
“黎梨,”他微微嘆著出聲,“你過往常說我是君子,我當真不是。”
“我私心為營,將你視為己有,若非剩那三分良知與心軟,其實恨不得在你脖子上咬一口,叫所有人看清你與我的關系……你說我如何容得下你身邊站著別人?”
他對上她那雙桃花眼,輕而易舉地透過含春帶俏的表像,看見底下時常遲鈍的懵懂。
她遲鈍,他便總是說得直白。
“容不下的。”
“你或許會擔心、愧疚,誤以為我受了苦累。”
云諫用力握住她的手:“但我只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知曉你的心意,讓我有底氣去爭。”
她的心意。
黎梨想起那夜的宴席,同他解釋一般,輕聲說道:“我沒有喜歡上別人……”
“我知道的。”
云諫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半攬著她的腰:“那日解藥時你說過的,你長這么大,就喜歡過一個人。”
他才說得有兩分自滿,再往下說又有些憐惜。
“那日起初,你把我認成別人的時候,哭得很可憐……與后來認出我的時候,是全然不同的反應。”
云諫說了句于黎梨而言,不大好理解的話:“相比于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更加令我無法放手。”
見她果然看他看得迷茫,他只是笑了下,側首問她:
“還記得在攬星樓里,我同你說過什么嗎?”
黎梨第一反應,老實巴交:“你問我是不喜歡還是不習慣。”
“……不是這句!”
云諫滿腔的柔情,被她一句話沖了個干凈。
他覺得啼笑皆非:“你再往前想……”
黎梨當真去回想。
“哎,罷了!”
他實在不知身邊的榆木腦袋還會想起什么,索性直接告訴她:“那日事前,我叫你放心。”
榆木腦袋雙眸更顯迷茫,顯然早已忘了此事,云諫當真有些牙癢,用力將她摟進了懷里,氣急敗壞似的說:“那可是我下決心的話語!我同發誓一般說出口的!”
黎梨滿臉無辜地看著他:“可后面的事情更讓我印象深刻。”
云諫:“……”
黎梨好聲給他順毛:“那你叫我放心什么?”
“……叫你都放心。”
云諫認了輸,往她鬢邊一挨,悶聲道:“你笑話我古板,但我總覺得,與你親近一場,我做男人的總該擔些責吧……”
“所以如今遇事在前,我替你擋擋怎么了……”
黎梨倚靠在他煦暖的懷抱里,稍靜了下。
待她側首看去,他被沙洲大風吹得微凌的額發細碎垂下來,遮掩著微斂下的鴉黑長睫,連帶著眉宇線條都柔和了些。
黎梨聽見他輕緩的聲音:“你好,我就很好了。”
她鼻尖忽然有些發酸。
云諫說完,又想起兔子愛眼紅的性子。
他往她手上輕輕一拉,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瞧,這是什么?”
黎梨低下頭,一條彩絲綴珍珠的絲綢發帶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稍微捻了下,認出這料子矜貴,不像蒼梧的出產。
云諫說道:“這趟出關清伏,遇到了一隊不怕死的羌商,我同他們買的。”
黎梨覺得好笑:“提著劍去買這樣女兒家的玩意,你也不怕手下笑話。”
“他們笑了。”
云諫氣定神閑:“但我同他們那群光棍說,連禮物都不曉得買,怪不得只有我有娘子,然后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黎梨:……好幼稚。
她眼里多了些真切笑意,朝他揚了揚嘴角。
云諫忽然想起了真正的正事——重逢那么些天,還未來得及親她一下。
溫香軟玉在懷,藥房僻靜無人,柔情蜜意氛圍正好。
他抬起些她的臉,指腹在她唇邊輕輕摩挲,勾畫得曖昧。
黎梨就順著閉了眼睛。
狼崽子的尾巴都愉悅地豎了起來,朝她低下頭去。
“郡主!陶娘她喊你——”
然而,桌案前氈簾縫隙的光芒遽然大亮,沈弈急哄哄地破簾而入。
這聲突兀。
黎梨被撲入的寒風與人聲嚇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撇開了腦袋。
沈弈后知后覺,看清室內場景,觸及云諫要殺人的目光,他尖銳叫了一聲,立即甩簾跳了出去。
“我什么都沒看見——”
氈簾噼啪啦一頓亂響,黎梨也不知道外頭多少人察覺了異常,又不知陶娘那邊有何急事,當即手忙腳亂地撿著藥瓶就要出去。
“我……”她不知該如何同云諫解釋。
“沒事,”云諫三兩下替她收拾好了藥箱,“軍醫務要緊。”
他提起藥箱,牽她往外走:“我陪你去。”
黎梨被他拉得怔忡。
她望著他逆著簾外陽光的高挑背影,走了幾步后忽然拉了拉他的手。
云諫順著她的力道回頭,聽見她輕軟的話音:“今夜……”
“我會支開我帳前的守衛。”
*
是夜,月上中空。
營地里,巡城的士兵陸續交班回來,熙攘相擠。
云諫沿著營帳火盆行走,隔著幾丈距離,就見黎梨帳前的守衛隔簾應了幾聲,然后轉身離開了。
他輕巧掀開兩三層或厚或薄的氈簾,踏入芳香暗縈的帳內。
“呼
銥驊 。”
淺淺的吹氣聲。
唯一一盞點在榻邊的燈燭被吹滅。
云諫眼前遽暗,過了半會兒,才逐漸適應地看清枕邊夜明珠柔和的微光。
有道窈窕身影屈膝側坐在榻上,她穿了件柔軟素凈的常服,烏黑柔順的發辮垂下肩,他午間送的彩絲珍珠發帶編繞其間。
黎梨朝他側了下腦袋,素手拍了拍床榻:“坐過來。”
云諫在她的營帳里邁步,莫名有些身居客場的局促,倒是鮮少地覺得她好生從容。
蓬松的軟褥陷下,他坐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衣袍與她的裙擺在榻上若即若離地挨觸著。
夜明珠的輝光柔和,將她的側臉勾勒出柔白的輪廓,素色的裙衫好像泛著微光。
云諫喉間輕微一滾:“我……”
“來得很巧,我剛支走守衛。”
黎梨當真比他自在很多,稍微坐近了些,抬手就搭上他腰間的玉帶,摸索著要解開。
云諫下意識按住她的動作。
見她移上視線看他,他又覺得自己反應太大了些,干巴巴地解釋了句:“別,別急……”
他改手想將她摟近,說得磕絆:“你總怕疼,我們慢慢來……”
黎梨頓了頓。
她眸光些微閃了閃,然后緩緩瞇了下眼睛。
她忽然曖昧地笑了:“怎么會疼呢?”
黎梨將他的手牽向自己,軟聲說道:“你閉眼。”
云諫不明所以,只依言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小陣窸窣聲響,而后他感覺自己指尖猝然碰到一道柔潤的觸感。
溫軟又濕滑,手指輕而易舉就滑進了暖意深處,被濕潤包裹了起來。
云諫先是一頓,而后便想縮手。
黎梨拉住他,嬌聲問道:“怎么了,不敢摸?”
云諫:“……”
他面無表情:“你倒是給我摸個真的,少拿別的東西捉弄我。”
他睜眼低頭,果然就看見她將他的手指按進了一小罐藥膏里,草藥的香味彌散四側。
黎梨有些遺憾:“這藥膏方才放在燈燭邊,烘得濕熱,近似體溫……我還以為你不會那么快認出來呢。”
云諫撇開頭:“一點都不像。”
黎梨好奇有多不像,但她心知夜深人靜,可不好再挑弄他。
她坐直了身正色道:“衣衫解了。”
“今日在藥庫,我都聞見你身上的血腥氣了,還騙我沒受傷。”
云諫聽見這話,不敢置信地回視她手里的藥膏:“你叫我來,就是想給我上藥?”
黎梨理直氣壯:“不然呢,哥哥的營帳就在不遠處,還能做什么?”
云諫聞著鼻息間的草藥味,臉上不見感動,只寫滿了“受騙”二字。
黎梨認真板著小臉:“快些。”
他不情不愿地挑開腰間玉帶,扯露半邊肩膀:“小傷罷了……”
黎梨端詳著皮肉微綻的刀傷,鮮明的血痕已經處理干凈,只隨意上了些止血的藥粉。
她默默嘆了聲,給他換了傷藥:“往后受傷了,要同我說啊……”
她指尖動作輕柔,低頭時呼吸淺淺拂過他的肩頭,發辮也柔和地掃著他的胳膊。
黎梨記掛著他的傷,上藥上得認真,沒注意到身邊人逐漸幽深的眸光。
她不計較他試探性的小動作,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抱到了腿上,連衣結何時零散了都不清楚。
黎梨感受到空氣的涼意時,才懵然抬頭,然后就被一道輕揉力度弄得身骨發軟,脫力趴到他的肩上。
藥膏從手里滾出,黎梨攏了下手指。
“我……”
云諫低頭聞著她身上似有若無的花香,請求似的喚她:“遲遲……”
黎梨在他的吐息里輕微縮了下,難為情地叫他別聞:“我還沒沐浴……”
云諫稍微掀起眼簾,果然看見對面的屏風后,浴桶上方水汽氤氳著。
他頓了頓,輕聲笑了:“好巧,我也沒有。”
黎梨分明聞到了他身上的皂豆香氣:“騙人,你……”
話未說完,她的外衫就落了地,整個人就被打橫抱了起來。
黎梨懵然看了眼他的腳步去向,意識到他想做什么,差點就想尖叫。
她揪著他的衣襟,慌聲拒道:“不行!荒唐!”
云諫笑得爽朗:“聽不見。”
黎梨倒是聽見了,嘩啦的水聲一響,熱水猛地沒過身子,她剛上下一沉浮,就被人攬臂撈了起來。
黎梨連忙扶住浴桶,身上單薄的里衣盡數濕透,若隱若現地透著妃色的小衣痕跡。
她慌得想躲,少年的身軀卻欺近,又是一陣水聲激響。
云諫的衣衫早已解了,濕淋的水珠垂掛在鎖骨,沿著好看的輪廓劃落胸膛,沒入水深處。
他一手撐到浴桶邊緣,身上的灼熱氣息將她逼入方寸之間。
黎梨的背抵上了浴桶邊緣,見他壓近,忍不住就往后仰了些,連帶著呼吸都輕促起來。
水波在二人身間推蕩,在愈近的距離里蕩出交融的波紋。
眼前的少年身軀緊實勁瘦,黎梨浸在荒唐熱水里,想看又不敢看,眼睫亂顫時,下頜卻被輕輕抬起了。
云諫傾近前來,似哄似誘:“試試好么?”
黎梨稍一垂睫,柔軟的唇瓣就被覆上了。
他好像知曉她的緊張,低頭輕含著她的唇珠舔舐。
黎梨聽著他的低聲,徐徐松了齒關。
身前人耐心又細致,將寸寸香甜纏繞在舌間,直到黎梨抑制不住地輕促喘息,連帶著香雪般的面頰上也飛滿粉色,他終于攬起了她的腰。
濕了水的衣料帶著微重貼在身上,每一絲的剝離都被清晰放大。
黎梨的指尖蜷了下,無助地想捉住浴桶邊緣,卻被他牽著搭到他的肩上。
“別……”她記得他的肩上還有傷。
云諫在她指尖帶來的痛感里快活地悶哼:“沒關系,抱緊我。”
黎梨當真抱緊了他。
耳畔水聲撩動,像某種刺激神經的樂聲。
少年撥開濕潤的琴弦,長指撫弄羌笛的潤澤氣孔,熟稔地讓聽曲的人軟了身骨,幾乎支撐不住地全靠他摟著。
小曲悠悠良久,水聲才稍停。
云諫抱住她,緩緩沉身。
黎梨當即就嗚咽了起來,甚至有些想往后躲,云諫卻摟緊了她,容不得她避讓。
他置身于柔情蜜意之中,想起方才的暖熱藥膏,心道那算什么。
一點都不像,怎能與她相比。
云諫總是耐心,奏曲既徐又緩,聽曲的人仍是受不住地輕聲啜泣,他親著她濕漉漉的眉眼:“怎么了?”
黎梨將眼尾的淚珠蹭到他的臉上:“好燙……”
云諫沒有停:“哪里燙?”
黎梨的眼角眉梢更紅了些,沒有說話,只管埋首貼到他的頸邊。
云諫卻順勢將她抱得更深,毫不意外地感覺到她按緊了他的肩。
黎梨難耐地輕吸著氣,聽見他低低笑了起來:“什么燙?”
她悶聲低頭,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卻被攬住腰身抬高了些。
黎梨終于睜開水霧朦朧的眼睛,看見身前人一如既往的壞心思模樣。
他有意放慢了動作,想叫她分辨清楚似的,慢條斯理地廝磨:“遲遲你說,什么燙?”
黎梨的耳廓被上涌的水汽一下一下燙得軟紅。
云霧繚繞,水波緩慢卻叫人領悟更深,她受不住地推搪他:“水,水燙……”
云諫笑了:“燙你的,是我。”
他沒再收斂。
水聲激響不絕,薄薄的屏風被水花濺得濕潮,漂浮的花瓣與倒映的人影都晃得凌亂破碎。
云諫聽見懷里人壓抑不下的吟聲,好心情地揉開她臉邊沾濕的鬢發:“小聲些……”
但黎梨是被小烹小煮的小魚蝦,在蒸汽在滾水里翻騰掙扎,連順暢呼吸都是困難。
她止不住聲,云諫索性低頭堵住她的唇,將一道道細聲盡數銜入口中。
黎梨依稀還能聽見遠處城關換值的金鑼聲響。
身下的荒唐熱水
弋
似乎永遠不會冷卻,反倒愈發滾燙,她覺得緊張又刺激,可身前人帶來的安心感又過分充足。
她知道他會替她兜底似的,連聲音也不刻意忍著了。
起初蜜糖般的聲線還只是在二人唇齒間婉轉,后來真有些承受不住,埋著腦袋哼哼唧唧地往云諫的脖頸與胸膛上面蹭。
連帶著潮熱的呼吸與柔軟的唇瓣,胡亂在他身上碾蹭。
云諫被她逼得走投無路,到底有些失控,幾下發狠將這磨人的夜鶯拋上了云端。
黎梨脊骨一軟,猛然喘了幾口氣,往后縮著就要推他。
云諫拉住她的腳踝,好聲好氣地哄著:“再等等我……”
云端的夜鶯敏感又柔弱,含著淚使勁搖頭,再碰一下都不肯了:“真的不要了……”
云諫正在興頭,但對著她的淚眼,到底沒轍,將她抵在浴桶邊緣,悶悶不樂地低頭輕咬著她的肩。
水下的波紋又蕩漾開。
云諫瞳孔微縮了下。
他垂眸看去。
黎梨輕柔握住了,好聲哄著他:“不讓你難受……”
“我,我幫你。”
*
翌日,藥庫里。
陶娘捧著冊子點著藥材數目,她逐筆勾劃得認真,但身旁人的動作略為古怪,總叫她分心。
她忍了半晌,忍不住了,側首問道:“你的手怎么了?”
黎梨撿著藥,手抖得哆哆嗦嗦的。
小郡主笑得牽強:“……沒事。”
陶娘關切道:“可是軍醫務太多了?你也不必太操勞……”
黎梨誠懇道:“軍醫務倒不操勞。”
她說著,順道開了個小柜,發現里面盛著幾味曬干的藥材。
紅梗烏圓葉,似乎哥哥的香爐里,除了那不知名的果干,也有這個。
黎梨拿起來看了看,向陶娘問道:“這是?”
陶娘瞥了眼,隨口道:“烏爾草,有些清心靜氣的功效。”
黎梨對著手里的藥草,喃喃重復:“清心靜氣……”
陶娘解釋道:“蒼梧辛香料繁多,雖然于身體有益,但多為熱性。”
她隱晦道:“年輕人久用熱性香料,總有些不好克制……此藥草配在香囊、香爐里,可以中和一下。”
黎梨聽明白了。
她轉過身:“快,這什么什么藥,給云諫配一副!”
剛來到門口的三個男人聽見這一句,步伐一頓。
沈弈與黎析不約而同望向旁邊的云諫。
“怎么郡主要給你配藥?”
沈弈關懷道:“云二,你是受傷了么?”
黎析念及他近日來的奔波勞碌,難得和緩了臉色:“可要去軍醫處看看?”
云諫莫名其妙地望向閉攏的簾門,下一刻就聽見里側少女的聲音。
“他年輕,總是克制不好……”
云諫:。
沈弈:……
黎析轉頭,對身邊的副官吩咐道:“上次的煽豬刀,再給我買一把回來。”
第67章 望閣
胡虜大約也沒想到, 大弘從京城派來的新將軍與國師會對黃沙大漠如指諸掌。
凜冬時蒼梧尚且因為主將中毒重傷,而受封關圍城之困,胡虜本以為這城池已是囊中之物,誰知臨近三月, 反倒是他們胡虜的營部被逼得一退再退。
退勢焦惶, 處事更容易失宜。
而蒼梧乘利席勝、捷報頻傳, 難得在三月初迎來了一段稍微安生寧靜的日子。
軍醫處都清閑了不少, 黎梨有了興致, 與沈弈到城關附近的綠洲摘了小兩筐果子。
黎梨想拿去慰問傷員, 她將逐個果子擦得仔細, 但身邊的沈弈擦得更仔細。
他特意挑了圓溜小巧的果子, 瞧著青紅交間,顯然是酸甜適中的,擦完了還整整齊齊地碼進了竹編小籃里, 放上新鮮野花做點綴。
黎梨眼瞧著他的行止,有些詭異的預感:“你這是……”
沈弈爽快道:“給云三的!”
黎梨:“……”
她轉眼看向他腳邊的灰白鴿子,后者正蓬著毛, 圓滾滾地在竹籃旁邊歡跑。
這是黎梨第一次見到,跑起來比飛還熟稔的信鴿。
她忍無可忍, 狠心地從竹籃里薅走了一把果子:“不許給它吃這么多!它都胖得飛不起來了!”
沈弈心疼得直跺腳:“你扣那么多,它會吃不飽的!”
他要從黎梨手里搶回果子, 黎梨死活不肯,二人險些就扭打起來, 沈弈幾乎是在尖叫:“鴿鴿才不胖!”
黎梨一震, 雞皮疙瘩驟然起了一身, 被沈弈趁勢奪回了果子。
她牙酸又肉麻:“你……你管云三叫哥哥?”
沈弈一臉義正辭嚴:“鴿鴿。”
黎梨的牙更酸了。
她看著他將果子重新往籃子里碼,顯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將蓬毛鴿溺愛到底。
“我做了惡人, 倒顯得你與它才是一家子。”
黎梨難以直視地錯開眼:“往后你干脆改名叫云四得了!”
兩人誰也不服地爭起了嘴,誰也沒留意到蓬毛鴿子忽然撲騰起翅膀,飛快襲向一道素袍身影。
直到四周的兵士驚呼聲起,黎梨與沈弈才發現,云三滾圓的身子已經蹬到了云承的身上。
它三兩下就啄穿了他手里的錦囊,一口銜住什么就大快朵頤了起來。
云承意外地移起視線。
黎梨與沈弈直呼不妙,連忙撲上去揪開云三。
蓬毛鴿還在嚼嚼嚼。
黎梨頭疼又難為情,抱歉地同云承說道:“實在對不住,是我們沒看好它……”
她真摯看著對方:“國師,它吃了什么?我給你賠……”
“哦,這個啊……”
云承瞥了眼手中蕩然一空的錦囊。
他挑挑眉,氣定神閑:“它吃了你哥的解藥。”
什么……
解藥。
她哥哥的解藥。
幾個字“哐哐”地砸進黎梨的腦瓜里。
好半晌她才僵滯著回頭,與沈弈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云三。
蓬毛鴿咽下嘴里的東西,親昵地對二人啼鳴一聲。
黎梨發出尖銳的尖叫,撲上去捉著它晃:“你給我吐出來!”
*
云諫來到主將營帳。
他一眼看到角落里蹲著垂頭喪氣的兩人一鴿。
黎梨握著小木棍戳地毯:“吐不出來,吐不出來……”
沈弈握著小木棍戳云三:“拉出來吧,拉出來吧……”
云諫嘴角微抽:這是什么詭異的儀式?
他上前拉起黎梨,抽出她手里的木棍,給她拍拍掌心:“怎么了?”
黎梨失魂落魄:“他的鴿鴿吃了我的哥哥的解藥。”
云諫嘴角又抽了下:在說什么?
他將視線移到長桌后的兩位兄長身上,用眼神詢問他們是何情況。
黎析只道:“先坐。”
待營中另幾位副將與副官們匆匆趕過來,云承才從長桌后悠悠站起。
其余將領們皆是一喜:“國師回來了?”
胡虜猖獗,在場所有人的部下都有中了箭毒的兵士,他們先前聽聞國師去追查箭毒的來路,便一直翹首盼著能有所結果。
云承朝眾人頷首。
他從袖中掏出個束得嚴實的錦袋,叫大伙兒掩緊了口鼻,而后才挑開繩索。
一道奇異的香氣裊裊然彌散開,縱使各人掩著袖子,仍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黎梨悄悄吸了口,清楚感覺到自己毫無反應的清醒。
她正想偷眼看看云諫,就聽云承開了口。
“這錦囊里的花就是胡虜箭毒的來源,痹性很強,光是氣味就能令人暈眩,若是制成箭毒入了血肉,非死即殘。”
他向眾人展示完錦囊里的淺色花朵,又迅速束起了袋口。
臨近氈簾的將領起身開了簾子,將屋里的花香揮散些。
新鮮的春日空氣涌入帳內,在場眾人神色稍松,有將領回過神,急忙問道:“既知來源,國師可有查到解藥?”
——不只黎將,營中還有不少兵士等著解毒的。
云承照舊頷首,從容道:“此花結的果子,就可以解毒。”
將領們大喜:“那果子呢?”
云承將那個被啄破
銥誮
口的錦囊拋上桌面,言簡意賅。
“被雞吃了。”
在場的目光齊刷刷地往角落里投去。
黎梨自覺教子無方,慚愧地垂下腦袋,沈弈生怕他們要殺雞取果,忙將云三往自己袖口里塞。
云三還不情不愿地“咕咕”叫著,掙扎著掉了一地鴿毛。
帳內眾人一時語噎。
云諫終于搞清了狀況。
他安撫地揉了下黎梨的后腦勺,向云承問道:“這花與果生長在哪里?我再去采。”
“采不了。”云承一口否決了。
在眾人疑慮的視線里,他解釋道:“這種花果罕見,多生長在沙洲深處的一座隱秘樹林里。”
“那樹林里的空氣,盡是此花的痹氣,尋常人或動物進去,呼吸不了幾口就會倒地昏迷。”
尋常人而已。
黎梨眸光一亮,剛想說她可以去,又聽云承開口道:“而且那林子有些蹊蹺古怪。”
“據聞往年曾是大弘與金赫胡虜的殺降拋尸之地,降兵降將化作冤魂,鬼火白日不散,挾怨勾纏過路之人。”
“即便偶有花果凋弊、痹氣彌散的時節,但林間也永遠蒙白生霧,詭異陰森,聽說從未有人可以活著穿越那片樹林。”
眾人聽得面色凝重:“所以說……”
“沒辦法進去,也不能冒險進去。”
云承利落總結道:“那果子,采不了。”
黎梨一聽就急了:“難道箭毒就沒法解了嗎?”
她忽地想起什么,起身道:“既然進不去林子,那胡虜是如何采花制毒的?國師你又是如何拿到花朵與果子的?”
云承應道:“不是采,是撿的。”
見眾人似有不解,他解釋道:“沙洲天氣莫測,偶有暴雨或狂風入林,會帶出一些零零星星的花朵。”
“而金赫的胡虜時常在林外梭巡,遇見了就會撿回去釀作箭毒。”
云承嘆了聲:“撿拾全靠天時,也得虧如此,所以胡虜的箭毒存量不算多……才不致于毒害更多的大弘將士。”
竟是如此。
黎梨懨懨地倚回云諫身旁。
“花朵質輕,還算容易被帶出。”
云承更簡潔地說完:“那果子雖小,分量卻重,輕易不能隨風雨出林。”
“我們在林外覓尋了小半個月,也就找到這么一顆……”
——還被云三嚼了。
黎梨看了眼黎析的輪椅,愧疚地低下了頭。
云諫輕撫著她的背,朝云承問道:“除了那鬼火林子,還有旁的地方生著這種花果嗎?”
眾將領原本聽得喪氣,聞言又點燃了些希望的心火,期冀地望向云承。
云承靜默了少頃。
“旁的地方……”
仙風道骨的國師,臉上忽地多了兩分促狹,往云諫與黎梨身上掃了眼。
“這是蒼梧的奇卉,三次開花才會結果,古怪得很,可不是處處都能找到的……”
邊上挨著的二人聞言皆是一驚。
他們先后睜大了眼。
三次開花才會結果,這不是那什么……
云承輕嘖了聲,說道:“早些年我曾在沙洲偶然經過一片狹小綠洲,在那見過這種花果。”
“可惜,前些時日我領人再去的時候,那片綠洲已經被黃沙掩埋得干凈,再無痕跡了。”
黎梨不自覺握住了云諫的手臂,有些難以反應。
“蒼梧奇卉……”
她輕力扯了扯身邊的人:“那有著劇毒痹性的花,竟然可以釀酒……”
云諫還未說話,云承就笑了:“那花有毒,當然不能釀酒。”
“但那果子是味良藥,用來釀酒倒是不錯。”
見二人看來,云承笑得更加曖昧:“我當年就采了果子釀了一壇,后來因著緣分,贈給了一名蒙西的酒商……”
黎梨頓時頭皮發麻。
蒼梧的奇卉,釀酒的道人,蒙西的酒商。
全都對應上了。
她轉眼想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失聲喊了出來:“那情酒——”
“是你釀的!”
云諫一把按住她,已經遲了,眾人投來了驚疑不定的目光。
云承也不知是否存心,故作訝然:“郡主怎么知道,那是壇情酒?”
黎梨:“……”
眾目睽睽,她默默閉了嘴,由著云諫扯過話題將他們糊弄。
她委實吃了一驚,原來自己與云諫身上經久不散的花香氣,其實是道果香。
但又很容易想通,難怪與哥哥香爐里的果干香味如此相似。
難怪哥哥腹部中箭,卻也只是麻痹了雙腿,沒有害及性命。
想來他常年以那果子作香,日夜熏聞,借此擋住了很大一部分毒性。
云諫扯開話題,帳內的將領們旋即把注意力放回了正事之上。
“也罷,只能時常去林外搜尋,再留意有沒有新的果子被風雨帶出來了……”
有人拿出了斥候送來的急件,交到黎析手上:“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這件。”
將領們肅正了面容。
黎析拆了信:“……春和日暖,胡虜眼見頹勢已起,便有放手狠搏之意。”
“……金赫二漢蒙烏魯,已從金赫邊城領兵來援,他們繞東南下,截斷了蒼梧與諸城的沙洲通路。”
“大弘境內,大小官路商道都彎曲盤繞,通行耗時……沙洲通路被斷,只怕蒼梧又將陷入孤立難援的危境……”
有副將聽見傳信,神色凝重:“蒙烏魯常年駐守在金赫與蒙西的邊境,兵馬豐足,如今胡虜費心調他過來,其實有幾分背水一戰的意思。”
旁的副官也道:“早就聽聞此人頗為狡猾,擅伏擊,更擅逃遁,主打的就是一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十分難纏……”
黎析默了默,將手里急件扣到了桌面。
“春暖了,胡虜沒多少耐心與能力再耗下去了。”
他抬頭看向底下的人:“夷滅蒙烏魯,清出蒼梧的沙洲通路,胡虜大勢便去。”
“此行不易,但……”
云諫干脆應了:“我去。”
*
今夜沙洲的天穹極黑,半點星芒都看不見。
黎梨站在城墻望塔的閣樓窗邊,遠眺黃沙大漠的盡頭。
她喃喃道:“那邊,就是你明日要去的地方……”
暖熱的手掌攏到她的腰側,有人從后攬住她,輕聲安慰道:“別擔心。”
云諫知她一知半解,向她解釋得清楚:“蒙烏魯雖然難纏,但劣勢在于他久踞蒙西,并不熟悉蒼梧這邊的氣候地形。”
“我們占據天時地利,取勝只是計日之功。”
黎梨聽著他的嗓音,輕輕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
她往身后靠,半倚到他的肩側,松和氣氛地搬出那日重逢說的話:“郎君為兵作將,最有本事。”
夜風拂面,清淡的香氣徐徐沉浮。
云諫低頭看見她柔白的臉頰,在粗礪的沙洲暗夜里,像一捧早春未化的雪。
“最有本事?”他不緊不慢地重復著這四字。
黎梨隱約聽出些什么意味,他的下頜便蹭到了她的鬢邊。
“明日出發,又要許久見不到了……”
握在腰間的力度也晦明了些,她微微羞赧地側開腦袋,卻聽他輕聲問道:“遲遲今日,可愿主動一些?”
黎梨頓了頓,臉上燒得更熱了。
她在原地踟躕良久,暗念著“他明日出征,明日出征”,終是做足了準備,主動牽起了他的手。
她用力柔緩,想主動些將他拉去望閣角落里,那有張歇息所用的小榻。
云諫意識到二人理解的誤差,倏爾笑了起來。
他反客為主,將她拉去另一邊。
臨著沙洲的闊敞格窗,云諫坐到一旁的寬椅上,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一手搭在自己腿上,似某種勸哄的邀約。
“坐上來。”
昏黃的壁燈斜斜照著,窗櫳邊的輕紗軟稠緩緩落到地面,堆疊出朦朧的影子。
黎梨雙手按在云諫肩上,被臨窗沙夜的風拂
YH
得青絲散開。
云諫一手握著她的腰,一手替她扶準了,耐心地教著她:“感受到了么?”
“遲遲……坐下去。”
黎梨聽著夜風卷起細沙的聲響,放緩了呼吸往下沉。
細微的漬聲像小獸進食的吞吐,黎梨耳聲凌亂,腦子里也是繁劇紛擾,似有無數思緒混攪。
她時常覺得自己與云諫是不相配的,只是他足夠溫柔耐心,總能讓她慢慢適應。
但如今交由她自己主動掌控,有些分波推流的感受,真是清晰強勢得無法忽視。
她閉了閉眼睛,難耐地小口小口地吸著氣。
云諫揉著她的后頸,聲聲哄著她放松一些,但黎梨仍舊卡得吃力,不上不下,難以適應地陣陣緊繃著。
在她的緊張里,云諫的瞳孔時時渙散又凝聚,終于在她輕聲啜泣說著“坐不下”的時候,他摟住了她。
“趴我身上。”
他說:“我幫你好么?”
鼻息間盡是香甜得誘人的氣息。
蜜罐已經裝滿了蜜,花場的農家一手握著沉木麈柄,磨蹭著對準,未料想會沾得滿手蜜漿。
農家饒有興致地又蹭了蹭,蜜罐子嬌氣地哼唧著,甜露卻傾出得更歡。
沉木麈柄分撥軟嫩的蜜蠟,緩緩推入。
黎梨有了支撐感,卻愈發軟得想暈迷。
云諫少有地不肯讓她躲懶,偏要叫她自己動作。
黎梨抱著他的肩膀,像渡過寒冬后初次見到春季曠野的小獸,起初生疏地試探,而后有些莽撞地撒野。
如瀑如霧的青絲都散了下來,絲絲縷縷地牽掛在二人的身上,撓蹭得酥麻。
云諫放任她的胡鬧,聽著她既辛勞又隱晦的輕促呼吸,在她的青澀與不得章法里獲得了痛快的樂趣。
直到她促亂喘著伏到他肩頭,當真累得委屈了,他終于再次握緊了她的腰肢。
到底幫著她,臨窗看了場沙洲驟來的流星雨。
星子一次次劃落,激開絢爛的火花,小獸終于發現春野里埋伏的兇狠危機,慌不擇路,自投羅網地扎進曠野的懷里。
云諫清楚感受到懷里的人軟得像一捧溪水。
她在星火隕石的撞落下顫了一次又一次,鬢發都濕漉漉地沾在了額邊,嗓音已經綿得字不成句,卻仍縱容著他的放肆與攫取。
潮熱的呼吸浸染著春夜的望閣,草長鶯飛,生香活色。
直到更鑼在身后的城池敲響,幽暗緊裹的黑夜里終于劃過白芒。
雅桌旁的圍爐茶水滾沸聲逐漸清晰。
黎梨貼在云諫的胸口,輕輕平復著呼吸。
她慵懶地換了個舒服姿勢,等著他一如往日地抱她去清洗。
但在茶水的滾沸聲中,她先等到了少年微啞的嗓音。
“等我回來,我要拿軍功換一道賜婚圣旨……”
“你說,那位最挑剔的小郡主,她可會歡喜?”
黎梨幾乎能感受到他胸膛里未定的心跳。
“何必如此辛苦。”
黎梨抬起頭,朝他彎著眼睛開玩笑:“我覺得,她傾心待你,說不定愿意與你私奔。”
云諫將她抱了起來,笑道:“不要。”
“我就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