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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提親

    燈節里, 長街處處祥光瑞色,游人如市,在擊鼓踏歌聲中,光彩奪目的飛龍舞鳳劃街而過。

    黎梨總想要往人群最前處擠, 好將輝煌華燈看得更清楚些。

    顧慮著熙來攘往, 云諫想了想, 干脆拉著她登上街沿鐘塔。

    兩三層高的飛椽方樓, 居高眺望, 視野開闊不少, 兩人愜意地坐到寬闊平檐上, 伴著夜風觀賞下方的昭彰燈景。

    黎梨將花燈擱在一旁, 百獸春醒的燈影延伸著落在二人身前。

    有只融暖的竹筒遞到她手邊,黎梨接過搖了搖,聽見水聲晃蕩的輕聲, 一打開,就有溫淳的香氣撲鼻而來。

    “坊間的麥茶,嘗嘗喜不喜歡?”云諫說道。

    黎梨小嘗了口, 眸光亮了:“味道不錯!”

    茶飲溫和甘醇,入腹后熨帖地暖著身子, 連春夜里的末寒涼意也驅散了大半。

    黎梨舒

    依譁

    舒服服地盤膝坐著,觀賞檐下穿行的游龍隊伍, 忽然鼻尖輕輕翁動了下,狐疑地望向云諫。

    “怎么有酒味?”

    身邊的少年松閑地握著一只小陶壇, 隨意應道:“這是我喝的。”

    黎梨睜大眼睛:“我也要喝!”

    云諫想也不想就拒了:“你背上傷好了么, 不許喝。”

    黎梨聽出他語氣里的果決, 桃花眼就微微瞇了瞇,在心底輕哼了聲。

    她也不跟他掰扯, 只管默不作聲地回到原位,抱著膝蓋坐成小小一團,腦袋也蔫巴地垂著。

    瞧著落寞又可憐。

    黎梨見他看來,就裝模作樣地吸了吸鼻子,語調滿是委屈:“以前對我言聽計從,如今全都變了……”

    云諫一眼識破她的鬼把戲,覺得好氣又好笑。

    “來,讓你喝一口。”他說道。

    黎梨詭計得逞,立即神色飛揚起來,笑逐顏開地得寸進尺:“我要喝一半!”

    她原以為還有一番好磨,誰知云諫撈她過來,從善如流地將壇子遞到了她唇邊。

    黎梨被這樣的順利弄迷糊了,稀里糊涂就張了口,下一刻,酒液傾入少許,她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小小半勺的酒液燒得喉間一陣火辣。

    她飛快推開云諫,俯到旁邊嗆咳出聲。

    黎梨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淚朦朦問道:“這么烈?”

    “沒想到你會要喝。”

    云諫笑了起來,替她抹開眼尾淚花:“早知道的話,我就買點甜果酒了。”

    “不過這樣也好。”

    他又說道:“省得你貪杯。”

    黎梨這下是真委屈了,偏生是自己討要的烈酒,沒法同他發脾氣,只能憤憤悶悶地撇開腦袋。

    碰巧,不遠處的街口有攤茶檔,驚堂木一聲拍響。

    黎梨的目光落下,那里有位穿著長衫的說書先生。

    他正講著一則志怪故事,說是山間的狐貍化為貌美女子,與趕路的書生邂逅,如何造就一段奇緣。

    他繪聲繪色,說得有趣,引得圍聽百姓們聚精凝神,一門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黎梨也被吸引了注意,越聽越起勁,甚至想坐近些去聽。

    正要挪位,身邊人在說書的動靜里,不輕不重地嗤了聲。

    她循聲回頭,看見云諫撐著手臂,低頭把玩那只酒壇子,臉上神色懶洋洋的。

    黎梨轉眼就忘了方才的插曲,好奇道:“嗤什么?”【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想起他家中有個修道的神棍兄長,許是耳濡目染,也會憎惡妖精鬼怪。

    她開玩笑道:“不喜歡狐女?”

    云諫正將酒壇子抵在檐瓦上轉著小圈,聞言微微一頓。

    黎梨沒見他抬頭,只看見他手里的酒壇子又轉了兩圈。

    云諫答道:“不是,挺喜歡的。”

    ……可那不是狐貍精么?

    聽見他說喜歡,黎梨一言難盡,疑心這人莫不是醉了,怎么在她跟前也胡言亂語。

    下一刻又聽他說:“只是狐女實在不該配書生。”

    黎梨打量著他,試圖從他垂落的額發下辨認幾分神色,隨口應著:“那該配什么?”

    云諫抬頭對上黎梨的視線:“禪師。”

    他篤定道:“狐女就該配禪師。”

    黎梨嘴角抽了下:“……”

    妖精配個捉妖的,這人果真醉得不輕。

    難得見他酒意明顯,她忽然生了些逗弄他的心思。

    她湊了過去,憋笑問道:“為何配禪師,莫非狐女喜歡佛法,想要與他一同修行?”

    云諫聞到晚風送來她身上的花香。

    眼前的少女一手搭上他的膝頭,傾著身子看他,與那場荒唐夢境里的姿態一模一樣。

    只是桃花眼里閃著狡黠又戲謔的芒光。

    這沒良心的該是以為他醉了。

    云諫淡定看著她:“山野的妖精心性頑劣得很,怎會想要修行?”

    沒再聽見他說胡話,黎梨有些失望。

    云諫似笑非笑地接道:“狐女喜歡禪師,起初不過是見色起意,貪圖那張紅塵皮囊罷了。”

    黎梨試圖從他話語里揪問題:“那禪師呢?”

    “他修身立行,會愿意以色侍人?”

    云諫悠悠應了聲:“他沒出息,還挺愿意的。”

    黎梨還真聽進去了:“然后呢?”

    “然后……”

    云諫撥開手里的酒壇子,語氣里透著莫名的暢快。

    “然后禪師死心塌地跟了許久,淌了半身血,終于苦盡甘來——等到了她回頭正眼看他!”

    黎梨終于聽明白了他的編排。

    她挨到他身邊去,溫聲軟語地嘆著:“禪師好可憐啊……”

    “可憐嗎?”

    云諫看見她十分自然地挽過他的手臂,泛紅的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他袖間的布料,揉出幾道柔軟的褶痕。

    云諫似在沉吟:“他說他也挺后悔的。”

    他將自己的胳膊抽了回來。

    后悔?

    黎梨剛聽到這一句,手里就空了。

    她懵懵然抬頭看他,還未問出聲,就被他撈進了溫暖的懷抱中,凍得微紅的雙手也被他握著塞進了衣襟里。

    十指被暖熱的體溫熨烤著,逐漸摒去了麻木,恢復連心的知覺。

    她一時有些怔忡。

    云諫摟住懷里發呆的兔子,兀自笑了。

    “他好后悔,沒早些發現她這樣心軟。”

    “早知道苦肉計有用,當年捉蛇的時候,他就不要那幾分骨氣了,真該在她面前好好哭哭疼。”

    云諫思索著道:“不說喜歡,但至少能討到她的兩分好臉色吧……”

    至少不會見到他就像只炸毛的小貓,見他靠近就示威似的亮爪子。

    黎梨聽得忍不住笑:“你好無賴!”

    學了那么多兵法,全都用在她身上做盤算了。

    云諫心道,他真該再無賴一些。

    燈節繁華,夜集也空前熱鬧。

    幾道令人不虞的嗓音恰時從檐下的商鋪傳出,云諫一聽到,眸里的情緒就冷了下去。

    他攬著黎梨坐了會兒,終究有些耐不住,解了自己的斗篷,利落抖開,然后將懷里的人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黎梨披著自己的斗篷,又被裹上他的,儼然成了一只敦實的雪白粽子。

    她暖融融地堆在他懷里,瞧著他身上只穿冬衫,眼里劃過空茫的困惑。

    “……這也是苦肉計?”

    “不是。”

    云諫低頭蹭了下她的鼻尖,清楚聞到她周身都被他的氣息包裹,從發絲到裙擺,都是他的味道。

    他嘆了聲:“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

    黎梨這才留意到檐下街市的人聲。

    她垂眸望去,羌搖的幾位使臣剛抬步邁出布行,手里滿滿當當,還抱著幾匹紋樣別致的喜慶紅綢。

    云諫悶聲說道:“那日在殿外,我聽得清楚……那人想求娶。”

    黎梨收回視線,在他懷里換了個舒服愜意的姿勢。

    她抽手出來,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求,就能娶了么?”

    黎梨輕聲說道:“云家世祿不乏京官,你又在天子腳下長大,想必十分清楚當今圣上的品行為人。”

    “他受了我母親的恩情前緣,又熟知我性子不馴,即使真有將我下嫁之心,也會問清我的意愿,不會強令逼迫我的。”

    她的手指扣進他的指縫間,話語輕柔得像某種安撫,似乎在叫他不必擔心。

    “只要我不答應,任誰來提親,任他如何卑辭厚禮,都沒有用。”

    街上的游龍穿梭遠離而去,懷里的柔和暖意卻停留得踏實。

    云諫緩緩摩挲過她的指節。

    他聽見心底的聲音,緘默良久還是輕聲問了出來。

    “那我呢?”

    “若我提親,你會答應么?”

    黎梨微微一滯,連呼吸都頓了一拍。

    似乎周邊的所有聲音都遠去了些,氣氛頓時安靜下來。

    云諫沒聽見回應,心跳有些亂了。

    他低頭想同她尋個答案,卻見她緩慢地,將手從他的掌間抽了出去。

    云諫虛力握了下,沒能將她留住,只握到滿手殘余的虛幻溫度。

    心底好像被涌出的酸澀感填滿了,胸腔稍微起伏了下,都沉悶得

    依譁

    令人沮喪。

    他自嘲地垂下眼睫。

    罷了,說好了要耐心些的……

    不等他再開口,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起。

    身前忽然多了道斑斕光亮,將二人相依的身影照得清晰。

    他移上視線,撞見那雙含羞帶怯的桃花眼。

    黎梨將他親手扎的花燈提了過來,徑直照向他的腕間。

    云諫恍惚著放任視線追隨。

    他腕上的朝珠纏繞,折射著花燈燭光,細閃的浮光逐漸燦爛。

    云諫心神驀地一動,想起那夜她叫他離開時的口是心非。

    在鑒妄石光芒驟亮的那一刻,他聽見她有些羞澀的輕聲。

    “不,不會。”

    第62章 你想

    窗外曉鶯啼聲悅耳。

    珠簾被卷起, 一線朝陽斜入羅幃,落到少女酣甜的睡顏上。

    侍女搭手上她肩頭,輕喚了兩聲:“郡主,巳時了。”

    黎梨才迷迷糊糊地應了聲, 人就被拉起來了。

    紫瑤與青瓊推開錦衾, 一邊擺弄著她起身, 一邊說道:“長公主叫你去前殿一趟呢, 可不能再賴床了。”

    姨母?

    黎梨艱難地睜開些眼縫, 又被明光晃得側開腦袋, 磨蹭了許久才看清寬敞通亮的晨間寢室。

    床榻正對的窗扉外, 有盞百獸春醒的花燈掛在疊檐之下。

    黎梨目光迷茫了一瞬。

    ……她是怎么回來的?

    依稀記得兩人在鐘塔上看了半夜的燈會, 她受不住困乏,似乎靠在云諫身上睡著了。

    應該是他帶她回來的……

    黎梨都能想象到他無可奈何又小心輕力的模樣,不由得彎了下眼睛。

    青瓊瞧見了:“郡主, 你笑什么?”

    黎梨連忙壓下眼尾弧度,還未應聲,又聽對方遲疑道:“你這寢衫, 怎么穿成這樣……”

    黎梨這才低頭打量了下自己,一身寢衫褶痕細碎, 顯然穿衣時沒大留意,反倒是胸前的衣襟交疊得齊整, 似乎被人認真細致地撫過幾遍。

    黎梨:“……”

    果然,狼崽子心思蔫壞。

    紫瑤取來新衣替她換上, 轉眼又瞥見她床邊的針線籃子, 笑道:“郡主的香囊快要繡好了?”

    “還差些。”

    黎梨順著望去, 香囊的錦緞是她慣來喜歡的淺色料子,不知怎的, 一抹絳紅衣角卻從腦海里劃過。

    她忽地就想起,昨夜在鐘塔的平檐上,云諫笑逐顏開地將她揉入懷中的樣子。

    黎梨系著腰絳的動作稍稍一頓。

    紫瑤剛想將換下的寢衫拿到一旁,就聽自家的郡主開了口:“我們這兒可有別的布料?”

    紫瑤回過頭,見榻邊的少女低頭絞著腰絳,透著晨光的耳廓微微發紅:“我還想繡點別的東西。”

    “自然有的,郡主想要什么樣的布料?”

    紫瑤順口問道:“想拿來做什么的,我替你找找。”

    窗外黃鶯歡快淺啼幾聲。

    黎梨悄然想著,正紅色的料子,拿來繡些龍鳳呈祥。

    *

    但黎梨沒想到,會這么快見到正紅顏色。

    甫一靠近公主府正殿,府園里幾道行色匆匆的搬抬隊伍先闖入眼簾。

    黎梨挑眼一打量,盈箱溢篋的金玉華裳如流水般進來,大紅的綢緞團成繡球,在晨風中一路招展。

    她收回目光,提裙邁入殿中。

    “姨母。”

    安煦撐著額頭坐在正座上,同內侍管家說著什么,連頭都不想抬的疲憊模樣,聽見這聲招呼,她總算移上視線,朝來人牽強笑了下。

    “來了?”

    黎梨應了,攏好裙擺坐到她身邊去,開門見山:“聽紫瑤說,姨母有事找我?”

    侍女適時奉上香茶,裊裊升起的輕煙中,對方的神情有幾息模樣不清。

    安煦撥弄著茶盞,垂著濃長的眼睫,半晌沉默著。

    黎梨沒多少耐心,替她開了口:“外面那些是什么?”

    安煦手上動作略微一頓,盞與蓋的輕磨聲令人不自覺地想要擰眉。

    她似嘆著出聲:“羌搖送來的。”

    黎梨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安煦仍舊笑得勉強:“他們帶來的豹子讓你受了驚嚇,那些算是賠禮。”

    黎梨推開手里的杯盞,語氣有些冷:“姨母,我不是傻子,大可不必騙我。”

    “……沒騙你。”

    安煦疲乏不堪地閉了閉眼,嗓音晦澀道:“外頭那些真是賠禮。”

    在黎梨注視的目光下,她動了動手指,內侍管家捧上一個小巧托盤,呈到黎梨面前。

    安煦低聲說道:“但這個不是。”

    黎梨輕瞥了眼,是一柄眼熟的十九路彎刀,刀柄上的紅色剛玉赫然炫目。

    工巧精致,羌搖皇室常用的香桂氣味縈繞其上。

    黎梨看明白了,臉上的表情即時斂得干凈。

    “我以為上次家宴,我說得足夠清楚了。”

    她看都懶得再看,起身就要離開:“退回去。”

    “遲遲。”

    身后傳來推椅跟著起身的動靜,卻沒有腳步聲。

    黎梨到底回頭望了一眼,安煦手撐在桌上,看起來心力已經交瘁。

    “天知道我有多想順了你的心意……”

    “但有件事,如果瞞著你,只怕你也會恨我。”

    *

    京郊部衛營的馬廄旁,晨訓結束的士兵正將一捧谷草分入槽中,遠處走近幾道武官身影。

    有位年紀稍長些的武官還在揮著手中的纓槍,粗著嗓子說笑:“你小子怎么回事啊?”

    “剛回營就告假,這么急著回城呢?”

    云諫隨意點了點頭:“上元節回去晚了,就想著這幾日在京中多待待。”

    另一位持九節鞭的武官豪邁地攬過他的肩:“待京中做什么,陪你哥算卦嗎?”

    “我陪他做什么。”

    云諫懶洋洋撥開對方的手,從馬廄中牽出自己的馬匹,利落翻了上去。

    見同僚們還站在一邊,他玩笑道:“家里的兔子最近有些黏人,我想回去陪陪她。”

    “你還養了兔子?”持槍的武官三大五粗,不能理解男人有這樣的愛好。

    “你帶過來營中養著不好么,省得每日跑兩趟,多麻煩……”

    云諫握起韁繩:“那可不行。”

    營中艱苦,又都是不大講究的男子圍簇,自然不是她待得下去的地方。

    一旁的向磊看不下去了,抬手推著那倆武官離開:“哎呀,麻煩什么呀!”

    “你們瞧他那張臉都要笑開花了,像是覺得麻煩的樣子嗎?走走走,我們回去……”

    云諫懶得與他膽大包天的長隨計較,扯過韁繩調轉馬頭,然而才掂了下馬鞭,他就猛地勒住了馬。

    馬兒嘶鳴聲響起的那一刻,他聞見自己身上的花香氣驟然暴漲,直接沖破官袍的遮掩。

    有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痛灼感,頃刻間在腹腔中爆炸劇燃。

    *

    早前晴朗不知所蹤,京中今日陰云密布。

    云諫策馬入城,在灰沉壓得極低的天穹下,看到熙攘擁擠的人群,高喊的歡呼聲不絕于耳。

    有種荒涼又喜慶的違和沖突感。

    他五臟六腑都被燒得灼熱,每呼出一口氣,都像燒紅的火炭一路劃拉過肺腑與喉管,燙得生疼。

    還不知道黎梨情況如何,他無心去管街上的咄咄怪事,御馬就要繞過人群。

    然而沿街二層的酒家欄桿上,“嘭”聲禮炮炸響,一捧香桂氣味的彩紙彩條噴出,紛紛揚揚灑進了人群里。

    云諫從下經過,不留

    YH

    神被沾了一身,他聞見羌搖王室的慣用香料,忍不住直皺眉。

    “今日黃道大吉,小可汗請各位吃些蜜糖!”

    樓上傳來道略生疏的漢語笑聲。

    云諫只想離開,但街上百姓嘈雜的談笑里,忽然說出幾道“郡主”的名號。

    他聽得額筋微跳,壓著炎熱滾燙的呼吸,到底朝上看了一眼。

    系著喜慶紅綢的蜜糖、果糕,大方地從二層的酒家上拋灑出來,張揚的大紅劃過灰霾的天空,分外顯眼,引得下方的街坊們歡呼著伸手,熱熱鬧鬧地擠上前去接。

    云諫看清滿天鋪灑的紅色綢緞,上面紋樣精致,就是昨夜里,他與黎梨在鐘塔平檐上,看見羌搖使臣們從布行里買的。

    有些許果糕掉落在他的馬背上,他拂落下去,被旁邊的百姓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

    “羌搖在搞什么?”云諫啞聲問了句。

    那百姓笑得合不攏嘴:“紅綢甜點,應該是要辦喜事吧!”

    旁側的人撩起袍子接了滿滿一兜蜜糖,暢聲笑道:“肯定是喜事!坊間都說羌搖小可汗想與大弘結親,十有八九就是和我們的朝和郡主了!”

    不可能。

    腹腔中烈火炙熱,云諫在燒灼感中揪出一線清醒,驅馬往前走。

    但身后的議論聲卻未停止。

    有人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郡主?”

    那撩袍的百姓喜笑盈盈:“早晨我就看見羌搖的人將大箱小箱的紅禮往公主府里抬,出來就滿面紅光地發了一路的糖糕……”

    “我跟足了一路,多少聽見使臣們的幾句閑話……”

    云諫揚手往身后地面甩了一鞭,破空的鞭響揮斷一切雜音,馬蹄驟疾狂奔。

    天陰風更涼,寒風刮臉而過,痛得清醒。

    云諫心想,誤會而已,絕不可能。

    一路從營中回來,酒藥已經拖得太久,筋肉骨髓里細細密密地刺痛著,似有蟲蟻猖狂啃噬,一刻都不停歇。

    他幾度有些恍惚,近乎是憑著本能勒住馬匹,翻上了黎梨的院墻。

    這方與她溫情繾綣的小小院落不可謂不熟悉,他親手扎的花燈猶掛層檐之下。

    他毫不費力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她就蜷縮在院子里頭的梨花樹下,手里還握著繡了一半的香囊。

    小郡主緊閉著眼睛,眉心蹙得厲害,初春料峭寒意未消,她額間發絲卻被痛楚的細汗沾濕。

    云諫在滿院的離奇寂靜里,恍神著察覺出一些異樣。

    她平日里最喜熱鬧,很難憋得住壞情緒,若有誰得罪她,她總是要說出來讓對方知道,叫別人好好賠罪道歉一番的。

    但如今院子里除了她就空無一人,侍從們灑掃到一半的掃帚都凌亂地丟在角落里,似乎被遣走得匆忙。

    他很難去猜想,到底發生了何事,才會讓她這樣安靜地獨處。

    “黎梨。”

    云諫跳落高墻,上前摸了下她的額頭,二人滾燙的肌膚一旦相貼,難以言喻的清涼暢快感就蔓延開來。

    黎梨已經燒得糊涂,循著本能向他貼近。

    動作間,有什么東西從她裙擺邊緣劃落,“哐當”一道金屬落地聲,寶石的紅潤光芒在余光里一閃而過。

    云諫下意識低頭,將那把十九路彎刀看得清楚。

    耀眼的紅色剛玉端正鑲嵌其上,明白昭顯著主家的身份,以及作禮相送時的曖昧寓意。

    云諫凝著視線,踢了腳那柄彎刀,入耳是確切存在的清脆聲響。

    他轉向樹下的少女,眼里的不敢置信難以掩飾。

    ——她收了賀若仁的刀?

    恍惚間,街上百姓的碎語爭先恐后地涌入腦海,云諫聽得更清晰的,卻是她昨夜安撫他時,那一聲聲溫聲細語。

    ——“只要我不答應,任誰來提親,任他如何卑辭厚禮,都沒有用。”

    不是說旁人來提親,都沒有用么。

    云諫望著地上那把彎刀,腦子里的思緒有些空茫。

    樹下的黎梨難受地皺緊眉心,循著體溫拉住他的衣襟,似乎想要索取更多的清涼快意。

    云諫有些麻木地將她抱了起來。

    他再看了一眼那枚紅色剛玉。

    只覺有一盆冰冷刺骨的涼水,兜頭澆了下來,就連身體里焚燒得熾盛、活像要將他生生燒成灰燼的烈火,都有一瞬間偃旗息鼓。

    懷里人的低聲痛呻喚醒了他。

    云諫垂下眼眸,見她習慣性偎依到自己肩頭,然后又似乎敏銳感受到了他的木然,猶豫著忍著火烹的煎熬往后躲。

    十分生疏的模樣。

    “……昨夜是騙我的么。”

    云諫自嘲般笑了:“你又想反悔?”

    黎梨只會細聲說著疼。

    他聞見她身上的濃郁酣甜的花香,幾乎將院子里的所有花草氣息都壓了下去,連他身上沾染的濃烈羌搖香桂味,都被逼得低調。

    他也站不住了,默然將她抱入寢殿,放到那張珠簾晃蕩的床榻上。

    黎梨在觸及柔軟被褥的那一剎那,不知怎的就受了驚,一下睜開了眼睛。

    “……云諫?”

    云諫俯身過去,輕抬起她的臉,看見她眼里盡是朦朧不清的水霧,像一潭淆亂的秋水,半夢半醒地喚著他的名字。

    輕巧柔軟的力道自腕間傳來,她摸索著想牽他的手。

    云諫又耐不住地心軟:“我不相信他們說的。”

    “是不是因為酒藥的影響,方才不清醒,所以才收了他的刀?”

    黎梨似聽不清,只管握住他的手,緩緩摩過他指腹的劍繭。

    云諫反手握住,低頭親了下她的唇邊:“我們先解藥,好么?”

    黎梨聽見這道低得沙啞的嗓音,眸光稍微晃了下,牽他的力度遲疑著松了些。

    云諫挑開她的衣帶,輕揉著她的腰,他束起的發辮滑落肩頭,隨著他再次低頭的動作蹭過她的鎖骨。

    他重新吻上她的唇瓣,黎梨感受到濕潤觸感的那一刻,水霧下的瞳孔忽然就縮了下。

    她渾身汗毛瞬間就立起了,幾乎是尖叫著猛地推開了他:“滾開!”

    云諫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一旁。

    兩人都被酒藥折騰得骨頭發軟,云諫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竟然當真將他推了開。

    他驚詫于她從未有過的抵觸情緒,剛垂下手,就見她忙亂地往后退開,不清不醒地“嘭”聲撞到床榻框架上,將床都撞得一搖。

    黎梨當即疼得躬身,吃痛地捂住肩膀。

    “怎么了?”云諫知道她身子骨多么嬌弱,下意識就將她拽回了懷里,“有沒有受傷?”

    察覺到她扭過身想躲,云諫動作就帶了些強勢,伸手緊緊箍住她,拉住她肩上的衣衫:“別動,我看看。”

    黎梨迷蒙初醒時還想牽他,如今全然只剩下掙扎,連打帶罵地,幾乎用盡了力氣想離他遠些。

    可力量到底懸殊,她掙扎得臉都漲紅了,身前人還是紋絲不動,干脆利落地剝開了她肩頭的衣物。

    赤.裸的肌膚遇上寢室里的融暖空氣,黎梨竟像被凍到了似的,驀地瑟瑟一抖。

    云諫看見她的顫抖,在肩頭通紅的痕跡上試探性地撫過:“撞疼了?”

    黎梨在他的觸碰里哆嗦著往旁縮,顯然十分不愿相近,但無論如何躲閃也脫不出他的懷抱。

    她隱約明白了力量的懸殊,一雙桃花眼里水霧彌漫得更甚。

    在云諫再次觸摸她的肩膀時,黎梨在莫大的不安里直接哭了出來:“別碰我……”

    云諫分明聞到她身上的花香,濃烈得幾乎要埋了她,甚至二人相近時,他都能感受她也可以從中得到清涼的紓解。

    可她哭得淚眼婆娑,像是彷徨無措到了極點,甚至揪著衣襟的手也無助得發抖。

    云諫想不通,但在她的哭腔里不敢再動了。

    他忽然想起在攬星樓的那一夜,那時候二人關系尚且冷硬,她都沒有這樣抗拒過他。

    云諫心底有根新鮮長成的隱刺,暗暗在作痛。

    他虛力抱著懷里的人,同她一起忍著酒藥烈火煎熬,任由噬骨的痛癢在血肉里穿行。

    云諫心里不可抑制地在想——

    她這樣抵觸他,是不是因為外面那把來得突兀的羌刀。

    他壓著藥意,聽見她逐漸微弱的哭聲,心中酸澀難止,甚至也感到委屈。

    “遲遲……”

    他低頭摟住黎梨:“到底怎么了?”

    他不愿相信,昨夜她還說會答應

    璍

    他的提親,怎么可能今日就見異思遷。

    云諫貼著她的頸邊,被細膩的觸感刺激得喉間陣陣發緊,他實在有些抵不住了,亂著呼吸親吻著她的頸側。

    “若是因為你背上的傷還在疼,我輕點好不好?”

    親吻落下的快意,就像炎炎地獄里的一汪冰水,實在令人神思迷離,兩人的眸光都渙散了些。

    云諫順著動作,唇瓣與指尖自她的鎖骨向下游移,試圖讓她放松一些。

    他熟門熟路,清楚每一處柔弱與敏.感。

    可不管他再如何小心地抵吻,做盡那些往常輕易就能讓她軟聲求饒的撩弄,都沒法讓她放松。

    平日里動人的鶯聲全然聽不見,只有細弱的抽泣與推拒。

    甚至云諫覆手上去時,也只感受到緊張至極的干澀,似乎輕揉一下就能揉得她生疼。

    他壓根就不敢再深入。

    “不要……”

    黎梨被他指腹上的劍繭蹭得哭腔細碎,竭盡全力地想避開他,向側縮著并攏雙膝。

    “黎梨,這藥不能再拖了……”

    云諫的筋脈與五臟六腑都燒得快化了,他俯身回去,輕撫著她的臉想要安慰她,卻被她避之不及地躲開。

    他看見她難以聚焦的雙眸盛滿淚光。

    她面對他的親近,既反感又崩潰,分明在酒藥里難受到了極致,仍固執又執拗地重復著“不要”。

    云諫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了。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

    她還在推他,云諫壓不住情緒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按進了一側的被褥里。

    黎梨想躲開,他卻捏住她的下頜,在她滿臉的淚痕里攪碎了心底的血肉。

    “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他覺得自己比她更崩潰,完全控制不住語氣了:“那你說,你想要誰?”

    “說啊!”

    黎梨被他的狠聲嚇到,眼里的淚簌簌往下落。

    云諫沮喪又挫敗地松開她。

    黎梨在驟然松懈的力道下,彷徨地攏起松散的衣料縮至一側,已經泣不成聲:“云諫……”

    云諫移去視線,見她抱住自己的雙膝,哭得委屈又無助:“想要云諫……”

    他半跪在原地愣了許久。

    他看著她艱難支著瑟瑟發抖的身子,哪怕對峙也沒能聚起眼里的焦點,只是惶恐地睜著水霧迷茫的眼睛。

    云諫后知后覺,驚然想起自己滿身的羌搖香桂氣息。

    她大概又是看不清,將他認作旁人了。

    一時間他甚至來不及體驗失而復得的心情,只三兩下飛快解了外衫,拂去那身叫她害怕的氣味。

    “黎梨,是我。”

    他再次將她撈進懷里,好艱難才讓沙啞的嗓音聽起來清晰些:“你聞聞,不是旁人。”

    黎梨當真隨著他的話語聞了下他的脖頸與胸膛,在再無擋礙的花香氣里怔怔然止住了淚。

    云諫瞧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一陣懊惱,他早知道她受藥效影響更大,剛才為何沒有多想幾層。

    他憐惜地擦過她的眼尾,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問道:“分清楚了嗎?”

    黎梨心神仍半迷半蒙,卻在熟悉的花香與聲線中卸下了防備。

    她埋頭摟住他的腰身,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方才我好害怕……”

    云諫這時反倒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他好聲應道:“方才……我也挺害怕的。”

    黎梨手里揪著的衣料便松了。

    云諫重新將她帶回柔軟的被褥上,壓出深陷的痕跡。

    他在短短半刻鐘內,感受到了全然不同的反應,好像在林間摘到了一只香甜得誘人的桃子,又軟又糯,輕輕一碰就沾得指間濕淋。

    他有些流連忘返,心里想,原來這就是兩情相悅。

    黎梨受不住似的軟綿綿地踢了他一下,卻被他握住雪白的足心。

    他指腹輕摩過去,黎梨受癢稍縮了下,他仍握著不肯放。

    “踩我肩上。”

    黎梨只覺她再迷離的視野,都能看見他笑得蔫壞。

    起初還好,但當二人墜入海潮,她隨著翻來覆去的海浪起伏時,就有些踩不穩了。

    黎梨腿軟得幾次滑下來,又被他握住重新架起。

    她眼里淚意未消:“為什么要這樣?”

    云諫笑了聲:“看得清楚。”

    黎梨:“……”

    他還想看清楚什么。

    她委屈地想,她連看也看不見。

    她雙眸迷蒙,卻因為他這樣的話,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停留,往后的每一下,就憑空察覺出一些描玩的意味來。

    黎梨輕輕吸著氣,想要放松,但雙頰還是逐漸飛滿了霞色。

    云諫察覺到她的羞赧緊張,終于舍得放下,低身撐到她身前,輕咬了下她的耳尖。

    “不喜歡的話,可以告訴我。”

    他百無禁忌,但她性子卻嬌氣,總有些或尋常或奇怪的點會讓她覺得羞怯不安。

    黎梨被他潮熱的呼吸拂得耳鬢發燙,好像燙到了什么清心醒神的經脈,連帶著眼前的景象都清晰了許多。

    她漸漸想起了些什么。

    “沒有不喜歡……”

    云諫低頭間只覺她輕力抱住了他的肩。

    花窗掩下,羅幃之內光線朦朧,成串的珠鏈晃蕩著發出玲瑯碰撞的聲響,像悅耳的樂聲。

    云諫很快感受到了黎梨今日的縱容。

    往日里怎么哄也不肯說出口的話,今日蹭著他耳鬢細聲地說。

    她嗓音甜軟,說什么都像撒嬌,與那些艷情的話語混在一處,當真叫人恨不得把她揉碎。

    云諫聽得后頸都在發緊。

    黎梨揪住了枕邊的軟被,只覺云諫像是受了刺激的野獸,動作間一度有些失控,卻又頻頻克制放緩下來。

    黎梨的羽睫像柔弱的蝶翼,在風雨之中顫顫撲簌,仍近著他的耳邊說道:

    “沒關系的,你可以用力些……”

    云諫喉間滾了滾,當真發狠似的幾下。

    他聽見她臨近承受邊緣的嗚咽輕聲,連帶著眼尾都在瞬間變得殷紅,眼睫垂下再抬起便沾上了晶瑩的淚意。

    她還要那樣看著他。

    云諫愉悅得頭皮發麻。

    他過往總覺得自己并非好色重欲之徒,今日想來,才覺得當真是大錯特錯。

    他牽起她的手放嘴邊親著,低聲嘆道:“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云諫全然不想停。

    但記掛著她背上的傷,終是咬著她的唇瓣狠狠碾蹭幾下,放縱著欲念肆意到頂,最后想要退身出去。

    黎梨卻忽然伸手抱緊了他。

    云諫未來得及反應,就在她的懷抱里交待得干凈。

    他驚愕得瞳孔晃了晃。

    黎梨被濺入的熱意燙得微微一顫。

    云諫有些無措,下意識想往下看:“我……”

    “沒關系,”黎梨聽見自己的嗓音有種平靜的瘋狂,“就弄在里面吧。”

    云諫啞了好半晌。

    片刻后,他從這樣徹底的感覺里緩了緩,輕摟著她安慰道:“別怕,我有用避子藥。”

    “就是,到底沒成親,總感覺太過欺負你……”

    黎梨默默搖了搖頭。

    云諫說到這,想起了來時的正事。

    他低頭輕輕摸著她潮紅的臉頰,問得小心:“那把十九路彎刀……”

    黎梨緘默著,聽他甚至替她找好了借口:“你姨母塞給你的?”

    她“嗯”了聲。

    云諫端詳著她的臉色,覺得她應該也是不高興的,心底到底松快一些。

    他說:“退回去好么?”

    黎梨輕力握住他的手。

    若只是純粹退回一柄刀,倒不是難事。

    她心中一陣乏累,實在不想與他在現在聊此事,索性點了點頭。

    黎梨聽見眼前少年如釋重負的聲音,一時眼眶微酸。

    他伸手環來,懷抱的溫度實在令人眷戀安心。

    黎梨忽然開了口:“云諫。”

    云諫低頭對上她的視線,看見她眼里一瞬即逝的情緒。

    云諫看不清,笑著問道:“怎么了?”

    黎梨輕聲道:“有件事想讓你知道。”

    云諫便正了神色,然后聽見她輕柔的嗓音:

    “我長這么大,就喜歡過一個人。”

    他還有些怔忪著不知反應時,手就被她牽住了,然后放到了她的腰身上。

    黎梨朝他輕輕笑了下,問道:

    “你想……”

    “再來一次么?”

    第63章 我的

    清晨。

    透亮的清水從方圓的木勺中流下,

    依譁

    澆灌進花圃里,花枝上初生的綠芽被濯洗得愈發鮮嫩。

    黎梨聽見身后的推門聲響,仍不緊不慢地澆完這一叢花,而后才攏著袖子轉眸回身。

    在寢殿延伸出來的涼臺上, 坐著一道姿態閑適的少年身影。

    元春的早晨里, 他仗著寢殿地龍的烘暖, 只穿著件松敞里衣, 勻稱修長的手臂與長腿都搭放得自在, 他稍微抬著下頜看她, 那雙琥珀眼眸在陽光下色澤更淺。

    無論是神情還是姿態, 都因為饜足而顯得慵懶。

    黎梨心里想, 他何曾像禪師了?

    “遲遲,過來些。”云諫喚道。

    黎梨放下木勺,朝他走近, 才走到跟前,就被他拉到了懷里坐下。

    云諫伸手環住她的腰身,看見她長發挽得隨意, 柔順的發絲搭落肩頭,墨色瀑布似的流淌在淺白的衣襟前。

    她穿得單薄, 連斗篷都沒有系,反倒披著他絳紅的外衫, 好好的利落勁裝,在她雪膚烏發下只顯得秾麗。

    云諫感嘆似的說道:“我不像禪師, 但你真的像狐貍精。”

    他遠遠望了眼院子里的梨花樹, 看見樹下只剩著差些繡完的淺色香囊, 那柄礙眼的彎刀已經不在了。

    他知道她晨起時命人退了回去。

    少年在這樣的清晨里,藏不住心底的愉悅。

    他攬著黎梨說道:“往后我們可以買個小宅院, 一概侍從護衛都不帶,只有我們兩人住著,然后每日都能像現在這般,適意又自在。”

    黎梨指尖圈起她襟前的發絲,輕笑了聲:“我可不愿意每日都自己澆花。”

    云諫說道:“我可以澆。”

    他低頭聞著她身上散得淺淡的花香:“還有劈柴,灑掃,我什么都可以做。”

    黎梨指尖的發絲又繞了一圈,揚起唇角問道:“你都做了,那我做什么?”

    “你可忙了——”

    云諫摟住她,暢聲笑了起來。

    “你要坐在梨花樹下,為我繡個香囊。”

    院里的梨花枝梢恰好遇上春風,柔和簌簌地晃了幾晃。

    黎梨的鼻尖莫名就酸了,低頭側開了臉。

    云諫聽見風聲,替她攏好了衣襟。

    “今日宮中設宴款待羌搖,午后有場馬球要我去,你來看么?”

    黎梨靠回他的身前,靜默半晌,然后搖了搖頭。

    “晚宴我會去的。”

    察覺到他投來的視線,她牽出淺淺的笑意。

    “今日下午,我想把香囊繡好了。”

    *

    傍晚夕陽臨近地平線時,公主府的馬車逐漸駛近了紅墻宮廷。

    今日盛筵宴客如云,長龍一般的車馬陸續停到外門亭,貴客們拖金曳紫,穿過宮門,斂眉平步地往宴廳去。

    安煦見黎梨沒什么心思,不愿與人同行招呼,便領著她繞了一小段路。

    背向峻宇,穿出兩道彤墻,宴廳就在不遠的西側,但臨東處的視野更加開闊引人,那邊是片草場。

    黎梨聽見了熟悉的痛快歡呼聲。

    纖塵低飛的茵草坪上,大弘的驍騎,正與羌搖一行人擊鞠打馬球。

    有道絳紅的身影策馬策得漂亮,馬馳不止地飛出了羌搖的圍圈。

    黎梨遠遠看著他單手握韁,用力揮出月杖,那枚鏤空珠球便所向無前,轉眼間貫穿了毬門,激得草塵飛揚。

    “好!好球!”

    滿場的喝彩鼓掌聲中,少年縱馬轉身,束起的發辮在黃昏天空下劃出一道利落弧度。

    云諫揚起下頜,分外張揚地放狠話:“再讓你們一球又如何!”

    迅風自草場間卷起,帶著他的傲氣,裹挾著駿馬蹄下的落葉,打著圈地飛舞到草場邊緣,飄到黎梨的裙擺下。

    她眼也不錯地望著。

    旁邊的安煦心底暗暗嘆著,問道:“可要過去看看?”

    黎梨握了下手心,默默轉過了身。

    *

    宴席還未正式開始,交際應酬的賓客們已經笑聲喧天。

    黎梨緘默著穿過人群,坐到自己的幾案邊上。

    她掃了眼案上的酥甜果點,對身后的內侍吩咐道:“拿兩壺酒來。”

    清酒入盞,她不帶停地連灌了自己幾杯。

    黎梨依然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花香氣。酒藥雖解,但這道清甜花香仍是經久不消,甚至有些喧賓奪主,將她杯盞里酣醇的酒味都壓下去了。

    黎梨心想,怪不得喝不醉。

    她有些貪戀酒味,往年間,其實也偶有喝醉的時候。

    但近這幾月,時常與云諫待在一處,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辨清她的狀態,在她臨近迷糊的時候,及時換走她杯里的酒水,換成或濃或淡的香茶、或甜或甘的果飲。

    有時候看見她不大盡興地垂下腦袋,他也會心軟,會推來他的杯子,讓她再嘗上一小口。

    今日黎梨自己坐在桌前,隨性地滿了一杯又一杯,心里想道,真是難得沒人管她。

    可惜兩壺酒水將盡,她還是喝不醉,只能清清醒醒地看著外頭的天幕逐漸幽邃,金燈紅燭盞盞點起,愈來愈多的賓客抵席。

    她清清醒醒地看著馬場上的眾人也陸續進了殿,羌搖繁復華麗的衣袍后,有道勁裝身影。

    云諫甫一進門,就見她難得安靜地自己坐著,也有些詫異,但今日與前些天的行宮皇室家宴不同,多的是外客,他不好直接近前。

    云諫坐到自己父親身邊,與她隔著頗遠的距離,遠遠朝她做口型:“怎么這樣臉紅?待會少喝點。”

    黎梨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她都喝完了。

    然后,她后知后覺似的,感到了酒意上涌。

    四周交談應答、迎來送往,甚至后面宴席開始,歌舞升騰,無數道虛幻的人影在她眼前劃動。

    而她好像靜滯在這方小小的幾案前,化成困阻里的籠鳥池魚,徒勞地睜著眼睛,與同樣靜滯的杯盞相看兩生厭。

    她心里清楚,今夜過后,她會更加討厭這只杯子。

    酒過三巡,賀若仁的嗓音響起。

    “圣上。”

    貴客聲清,熱鬧的大殿仿佛被無形的刀刃破開,出現一線安靜。

    羌搖少年的嗓音清脆又歡快:

    “聽聞大弘國師卦算如神,抽簡祿馬從未出過紕錯,此言當真?”

    上首的蕭翰在一眾高官近臣的注視中,看了眼不遠處的云承,頷首道:“國師本領過人,確實卦卦精準。”

    云承輕飄飄地掃了眼宴廳,也不知視線劃過了誰,饒有興致地笑了下。

    “運氣罷了。”

    “國師何必謙虛!”

    賀若仁爽聲夸贊道:“大弘去夏久旱三月,是國師掐算天時,舉辦了祭典。據聞禮舞祈雨結束的當夜,大弘就天降了甘霖!”

    “這事,就連我們羌搖都有所耳聞,想必在座的各位更加清楚!”

    只是半年前發生的事,在場都是京官,自然都記得,紛紛應道:“清楚清楚!”

    “國師確實料事如神!”

    黎梨也記得。

    她就是因為逃避那場祈雨的禮舞,才陰差陽錯與云諫入了攬星樓,喝了那壺香酒。

    賀若仁聽見眾人的肯定,笑了起來:“其實,我以往聽聞國師的傳言,只覺玄而又玄,心底并不大相信,但是……”

    羌搖少年青稚的神色忽然認真了幾分:“入了大弘之后,我就對云承國師的卦算再無猜疑了!”

    京官們稀里糊涂地聽著他這番話。

    終于有人遲疑著問了:“小可汗的意思是……”

    賀若仁從身后取出一物,令內侍呈至蕭翰的玉座下。

    京官們伸長著脖子,想看個究竟,倒是隔得許遠的云諫一眼認了出來。

    他不由得蹙了下眉,是那把彎刀。

    賀若仁從幾案前站起了身,恭敬道:“圣上,國師,這是我出世之時,父汗特意為我打造的彎刀。”

    “不知二位可清楚其間寓意?”

    云承與圣上對視了眼,了然笑道:“十九路彎刀,據聞與羌搖主城的布局有關,意義深重。”

    “不僅如此。”

    賀若仁走出幾案后頭,來到了大殿中央,認認真真說道:

    “大弘是君子國度,四藝周全,想必在座

    依譁

    人人皆知……”

    “圍棋,縱橫各自十九路。”

    場上當即有人反應過來,神色各異地轉頭望向黎梨。

    殿廳中間的賀若仁已經繼續說了下去:“聽聞云承國師早年算過朝和郡主的姻緣,出過兩則卦語——”

    “良緣私身為‘棋’,佳偶誠合在‘虎’。”

    “據說京中少年英才眾多,卻無一人能合上卦,顯然郡主姻緣并不在京。”

    他說到這,那雙栗色的瞳眸晶亮幾分,像是得到了什么珍稀寶物:“可我,我能合上!”

    黎梨低垂下眼睫,不用去看也知道云諫會是什么神情。

    面前十五歲的少年還不知道情怯為何物,雀躍道:“我與郡主在蒙西相遇,以彎刀相識,無論是‘虎’抑或是‘棋’,都與卦語全然相合!”

    “可見我們緣分匪淺!”

    賀若仁不等眾人反應,一字一頓說得清晰:

    “郡主蘭心蕙質,我傾心不已,若云承國師卦語成真,我們羌搖愿意以誠相待,與大弘固百年之恩好,解倒懸之危難!”

    話語未落完,座下已是震動嘩然。

    鼎沸人聲中,京官們甚至沒聽清他最后半句說了什么,聽了前頭的話語,就已經炸開了鍋。

    坊間傳言不假,羌搖小可汗當真想做大弘女婿啊!

    蕭翰雖有預知,但當真聽他當堂說出這番話,還是出了一手心的汗:“這事……”

    他心知黎梨性子執拗剛烈,下意識朝她望去。

    然而更剛烈的人已經率先怒斥出聲:“滿口胡言!”

    云諫險些掀了面前的桌案,直起身道:“皇親姻緣大事,豈是兩則簡卦就能落定的!”

    他的反應太大,眾人像被驚堂木兜頭一敲,又在頃刻間安靜了些。

    隱晦打量的目光流轉于三人之間。

    蕭翰頭疼地按住額角,云天祿眼疾手快,不容拒絕地拽下自己的兒子,見云諫還想起身,他忙低聲怒道:“你急什么?”

    “人家郡主還沒開口呢!再說了,羌搖只表意愿,又不是現在提親!”

    云諫胸腔還在劇烈起伏著,勉強被拉著坐住。

    這頭云天祿抬手打著圓場,只說“喝多了,喝多了”,那邊的笑聲又和暢了些。

    賀若仁旋身捧起酒盞,先敬了蕭翰一杯,又大大方方地面向黎梨。

    “郡主。”

    “你們大弘常說紅塵紛擾,萬端繚亂,你我二人識清緣分何其不易,不知你可愿意,與我喝上一杯?”

    這話出來,別說在場京官們悄然屏氣,就連沈弈那樣心里沒個彎繞的,都看得明白:

    “喝了這杯酒,與認同他口中的卦語緣分有何區別?”

    不就是明擺著,愿意順著卦語與緣分,再繼續往下走么……

    他下意識看向不遠處的云諫,后者攥緊了拳,一雙清冽眸子死死盯著黎梨。

    黎梨仍低著頭,卻從滿場或驚訝或好奇的視線中,清楚感受到了那道掐在她心口上的目光。

    黎梨望向自己的幾案。

    那只杯盞,自她坐下之后就未曾空過。

    她動了動,手指如縛千鈞,生硬地將它握住了。

    “黎梨!”

    云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騰身站起來:“你可聽明白了?”

    殿內官員眾多,再震驚也不敢像他這般突兀行舉的。

    少年立在殿席里,像支張出了弧度、蓄勢待發的竹,叫人擔心他何時就卸了緊繃的力,會往誰的頭上劈去。

    黎梨終于看向他。

    云諫急切地對她提示道:“你知道這酒是何意思嗎?”

    見他兩番打斷友國小可汗的話語,架勢也無禮,有些京官都覺得不好了:“云校尉,你在做什么?”

    羌搖使臣們也隱隱不爽,側目道:“圣上,這是……”

    蕭翰輕蹙了下眉,云天祿已經拍案而起:“逆子,滿堂貴客都在!你發什么酒瘋!”

    不遠處的沈弈連忙跑了過來:“他醉了,他醉了!”

    他推著云諫往殿外去,小聲咬牙道:“你別當著羌搖官員的面鬧啊!我們出去再說!”

    云諫甩開他就要上前,卻被云天祿使勁扯住:“先出去!”

    云諫執拗地盯著黎梨,想從她臉上再找到些令人安心的情緒。

    “黎……”

    黎梨卻很小幅度地側開了頭。

    云諫一瞬怔住了。

    他隔著數不清的紛雜視線、嘈亂各異的人聲,隔著筵席的幾案與長得沒有盡頭的織花毯,清楚聽見了她細若蚊蠅的聲音。

    “對不起……”

    黎梨握起酒盞,將里面的酒水一飲而盡。

    云諫感覺那杯酒是從頭澆到他身上的冰水,冷得尖銳刺骨,好像瞬息之間,耳邊的聲音全都空了,僵直地杵在原地。

    云天祿與沈弈,趁著這呆怔當口,連推帶拉將他拽了出去。

    有些相熟的武官們打著圓場:“沒事沒事!年輕人酒量不好,不小心醉了……”

    而那邊的羌搖看見黎梨擱下酒盞,喜樂的笑聲登時此起彼伏,沒人再去在意方才的插曲。

    “來,我們繼續喝!”

    金光大殿上觥籌再次交錯,角落的幾案后面,黎梨低頭攥著個淺色的香囊。

    晶瑩的淚珠子滴滴落下,濺在拙劣青澀的梨花刺繡上。

    *

    “你不該這般胡來!”

    云天祿恨鐵不成鋼,使勁將自己兒子推到殿外階下的石獅欄桿前,捶胸頓足說道:“殿前失儀,若是圣上怪罪,你十個腦袋都不夠掉!”

    云諫背靠欄桿,石獅子的堅硬抵著他的脊骨。

    他肩膀漸漸往下沉了,仍像聽不見旁的聲音似的,惘然半晌后喃喃說了句:“她為什么要喝……”

    “她為什么不能喝?”

    云天祿氣得心梗,再次質問道:“她為什么不能喝?”

    “她是與你定親議嫁了,還是與旁人三媒六聘了?人家姻緣干凈,與小可汗喝一盞酒怎么了?”

    “這是酒的問題嗎?”云諫駁道。

    云天祿斥道:“不是酒的問題,你又能怎么辦?”

    云諫緩緩抿直唇線,一言不發就轉身要回殿廳。

    他不信。

    昨夜今晨的柔情蜜意都還在懷里留有余溫,他不信她會忽然變了卦。

    云天祿捋起袖子,猛地將他按回欄桿邊緣:“蠢貨!你醒醒吧!”

    “郡主愿意喝那杯酒,說明人家心意已定,你鬧成這樣,難道就能挽回她了?”

    云諫覺得他說得刺耳,掙扎道:“那算什么心意……”

    “那怎么就不算!”

    半輩子都馳騁在疆場上的將軍發了狠:“你是不是將自己的斤兩看得太重了?”

    “且不說賀若仁是羌搖皇室的皇長子,他年歲雖輕,但性情是有目共睹的純善,入京以來受盡稱贊,郡主欣賞認可于他,有何問題?”

    “那二人還是在生死關頭臨危相識,有著絕妙的前緣!而滿京城都合不上的卦語,偏生被賀若仁合上了,這就是應了天命!”

    “有前緣,有天命,你憑何覺得自己一定能贏了他……”

    云諫聽不下去了,怒道:“我也有前緣!”

    他腕間還纏繞著她越過萬里的朝珠,他身上還有與她痛癢相關的清甜花香,他與她也曾經在許許多多的生死關頭肩背相抵。

    云諫一雙淺眸被逼得猩紅,額筋突起:“可我與她也有前緣啊!”

    他說完這聲,嗓音澀得發苦:“難道,我合不上卦語,就不行了嗎?”

    心底向來穩固的基石搖搖欲墜,不甘的情緒攥著心臟攀升而起,掐得他喉間哽得發緊。

    沈弈嘆了口氣,拉他坐到階下。

    云諫扶住額頭,良久都說不出話。

    云天祿忍不住嘆氣,到底放緩了語氣:“你生在將門,難道還不知道兵家常有勝敗嗎?”

    “有些時候,愿賭服輸,也就罷了……”

    云諫閉了閉眼睛。

    他不服。

    憑什么要他服輸?

    他一朝一夕守了七個年頭,搭進了大半條命,捧著心流著血,好不容易才一點點地從她的懵懂里澆灌出心意,才一絲絲地在她眼里養出了

    依譁

    動人的羞怯情思。

    憑什么?

    憑什么有人只靠那寥寥幾字的卦語,輕而易舉地就要叫他認輸,毫不費力地就能將她從他身邊搶走?

    云諫緊緊攥起了拳,掐得掌心一片血淋,滴滴滾落在灰暗的臺階上。

    云天祿也是心力交瘁,不想再看了。

    他對沈弈說道:“你看著他,我去叫馬車過來。”

    沈弈抱著自己孱弱的書生身骨,瑟瑟想念著游學未歸的蕭玳。

    他小心謹慎地留意著身邊人的狀況,卻只見身邊的少年垂著頭,滿身頹喪的氣息,襯得那身張揚紅衣都灰敗了幾分。

    兩人在長長的階梯之下,不言不語坐了良久。

    直到沈弈覺得自己身上的熱量都快要被寒風耗盡的時候,吱呀的馬車轱轆聲停到了二人跟前。

    沈弈站起身,猶豫著要不要去拉云諫的時候,一晃眼又覺得面前這馬車有些不對。

    金車玉輪,流蘇金鞍,怎么看也不像將門的車馬……

    在他隱約意識到不妙時,身后已經傳來了十分扎耳的人聲。

    “恭喜小可汗啊……”

    筵席將盡,先離席的幾道人影陸續踏下臺階。

    云諫循聲緩緩回過頭。

    賀若仁提著一枚淺白香囊,松爽地在手指上甩出幾個圈,暗淡夜色里,那淺色的小巧影子分外顯眼。

    “她愿意,我很高興!”

    賀若仁收攏手里的香囊,快快活活地往空中一拋,又準確地接到了手里。

    羌搖少年嗓音里都是雀躍:“能不能叫賴津快些與父汗說說,我想早些議親!”

    “我等不及了,今春我就要娶她!”

    沈弈不自覺地心里一咯噔。

    他還未來得及攔,身邊的人影已經閃了出去。

    “云二——”

    “云二你住手!”

    殿外的紛嚷驚呼聲傳來,黎梨的心猛然提起,飛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偌長的臺階上賓客們尖聲叫著,不少人正想分開那兩道廝斗的身影。

    賀若仁被云諫狠按在地上,眼角已經掛彩,嘴上仍是不饒人:“我當然可以娶她!”

    “她又不是你的……”

    云諫身上戾氣暴漲,牙根都咬出了血,扯著他的領子怒不可遏:

    “她就是我的!我的!”

    眼見他還要揮拳,四周尖叫聲又起,黎梨慌忙跑下幾階:“云諫!”

    臺階上煞氣凌人的少年頓住了動作。

    黎梨也停住了腳步,見他緩緩回頭看了過來。

    她輕輕再喚了聲:“云諫,別……”

    云諫頓了半晌,松開手下的人,起身朝她走來。

    黎梨看見他的額發落到臉上的陰影,令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他一階階踏上來,終于來到她的身前。

    身后大殿的燈光終于照清了他的神色。

    黎梨看著他。

    白日里,他還在草場上仰著下頜,倨傲的模樣甚至有些張狂。

    但在今夜,在此時此刻,他像往常的無數次一樣,向她低下頭,伸手將她按進自己的懷里。然后埋首在她頸間,泣不成聲。

    “黎梨,你不能……”

    “你不能對我這么狠心……”

    第64章 鑒妄

    黎梨被滴滴滾落的淚水燙得心底酸澀, 跟著紅了眼眶。

    “為什么啊?”

    云諫哽咽著,聲都在顫:“是因為那卦語……”

    “不是,當然不是……”

    耳邊京官眾聲嘈雜,黎梨閉了閉眼睛, 破罐子破摔一般伸手環緊了他:“云諫……”

    云諫聽見她再開口就帶上了哭腔。

    “哥哥受傷了。”

    他怔忪著抬起臉。

    黎梨卻低下了頭, 垂淚道:“大弘去歲夏旱秋欠, 時年艱難, 可胡虜卻愈發猖獗……哥哥受傷了, 蒼梧已經鎖關兩個月了。”

    她說到這, 語聲就哽塞了。

    她當真是大意, 竟然一點端倪都沒發現。

    直到那日姨母將她叫住, 她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整整兩個月沒有收到哥哥的消息了。

    那段時間,恰逢云諫中了箭, 她滿腔心思都撲在了他的身上,記掛著他時醒來、何時痊愈,記掛著種種樣樣的忌諱, 讓他好好養傷。

    當時云諫稍微皺個眉頭,她都要擔心傷勢如何。

    可哥哥那么明顯的不對勁, 她卻半點都沒留過心……

    這分明很容易發現異常,七年之間, 哥哥每個月都風雨無阻地向她寄回厚厚一沓家書,向她寄回各式各樣的邊關小特產……

    但他已經整整兩個月, 沒有給她寄回任何只言片語了。

    甚至前不久母親冥誕, 哥哥也沒有像往常一般寄回他抄寫的經書, 那時黎梨也沒有多想,只是提筆替他抄了一份, 然后就再沒管過……

    黎梨如今回想起樁樁件件,心中的愧欠便鈍痛難當。

    年年月月里,哥哥將家書像流水一般寄給她,她才是整個京城里,最該最早發現端倪的人。可直到前些時日,姨母告訴她軍情,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她當真糊涂得過分。

    軍情封鎖得緊,云諫此時才知曉這番消息。

    他忽然想起,羌搖方才在殿內說的,要與大弘“解倒懸之危難”。

    原來這不是一句空話。

    云諫恍惚著垂下視線:“蒼梧……”

    “我也好想自私一些。”

    黎梨抹淚抹得更加難過,嗓音哽咽著。

    “可是,可是哥哥不肯離開蒼梧……”

    “他與我一母同胞,血脈相連,是背著我長大的兄長。我沒辦法狠心看著他負傷死守。”

    “大弘而今勢弱,邊關兵微將寡、囹圄受困,我當真害怕他支撐不下去……可羌搖答應,若我和親,他們便出兵相助……”

    云諫下意識握住她的肩:“什么將寡受困,我去,我可以去的!何必要你和親……”

    黎梨察覺到肩膀的急切力度,苦笑了聲:“你覺得圣上會答應嗎?”

    她噙著淚看向眼前尚未及冠的少年,眉眼間的鋒利線條還能辨出幾分青澀,暗紅的發帶還在馬尾發辮里若隱若現。

    黎梨拉下他的手,嗓音越發苦澀:“你年歲輕,領任未足半年,邊關守城事重,圣上怎么會輕易交給你?”

    云諫張了張口,還未出聲,身側又是一陣大亂。

    黎梨聽見殿內眾人趕來的聲音,羌搖使臣們震怒地吼著什么。

    腳步聲趨來,安煦在后面喝道:“遲遲,過來!”

    黎梨輕輕低下頭,往他手里塞了一物。

    “而且,我也不想你去,若你與哥哥都在蒼梧……”

    她抽泣了聲,沒再往下說,只道:“你要好好的。”

    安煦快步走近,甩開兩人相牽的手,難得氣梗:“你們瘋了,兩國大臣都在,你們……”

    她說一半就無力再說了,轉身朝后頭的侍從們揮手:“將郡主帶下去。”

    身前的花香氣驟遠,云諫下意識想拉,胳膊卻被人一把拽住。

    “鬧夠了沒!”

    云天祿萬萬沒想到,轉個身的工夫還能鬧出這樣的事來。

    他咬牙切齒地將對方往后拽:“你這次闖的禍可太大了!”

    “父親。”

    云天祿發覺手勢一頓,人就被云諫拉得停住了。

    他不覺加了幾分力,竟然沒能拉動自己的不孝子。

    云天祿氣急敗壞地回頭:“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長本事了——”

    他旋即守住了話音。

    沒有想象中的固執不馴,眼前的少年握著手里的淺色梨花香囊,哀求似

    YH

    的朝他低下頭。

    “父親……”

    *

    鼻青臉腫的賀若仁被攙去了偏殿,太醫院的人正替他看診。

    一墻之隔,蕭翰火冒三丈地拍桌而起:“云二,那可是羌搖的小可汗!你怎么敢!”

    跪在地上的少年仍舊背脊挺直:“臣知罪。”

    蕭翰氣得手抖,指著他罵道:“你知罪?朕看你是絲毫不知罪!”

    “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朕如何與羌搖交待,我們大弘如今還要再多一個敵人嗎?”

    云諫誠懇道:“臣沒下死手,頂多皮外傷罷了。”

    “你!”

    蕭翰險些氣得翻白眼,撫著胸口背過身去。

    “圣上。”

    云天祿終于出了聲,躬身行禮道:“這逆子犯了大錯,是臣教導無方,只是眼下局面已經如此……”

    “只求圣上能給我們云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蕭翰聽著他似乎話里有話,微疑著轉過身來。

    云天祿垂眉斂目道:“云家世代有將戍邊,而今蒼梧有難,將門決不愿意袖手旁觀。”

    “你們……”

    蕭翰聞言,一時先是詫異:“蒼梧邊關消息封鎖,你們如何得知?”

    面前兩人均垂首不答,蕭翰回過神,看了眼云諫,也能猜出是誰告訴他的。

    他重新坐回書桌后,眉宇間也顯出兩分疲憊來。

    “云將,若是你七年前沒有受傷致殘,若你這條腿還能上馬、還能對戰,朕也不會讓你袖手旁觀的。”

    “邊關戰事兇險,又逢主將重傷,大弘正是用人之際,可你身體有恙,實在……”

    蕭翰輕嘆了口氣,卻聽桌前的云天祿說道:“圣上,我確實無力應對。”

    “但云家,能作將領兵的,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蕭翰掀起眼簾。

    筆直跪著的少年拱手篤聲道:“圣上,臣自請戍衛蒼梧,愿以身保國邊境,安閭黎民!”

    蕭翰聽言,詫異地向云天祿看了一眼,看清對方的認真神色后,簡直不知是氣還是好笑。

    “胡鬧!”

    他連架子都不端了,起身拍桌道:“貿然說去戍邊,你當守城是場兒戲?”

    “你可知蒼梧臨近大漠,與草原不同,沙場詭譎,多少武官都拿它沒轍……”

    “我知道,”云諫抬著頭,眸光倔強,“我長在邊關,自幼就在黃沙大漠上策馳,我熟悉那里的每一處沙丘與綠洲。”

    “如今整個大弘,沒有任何武官能比我更加熟悉蒼梧!”

    蕭翰頓了頓,仍是嘆氣搖頭:“熟悉歸熟悉,帶兵打戰是另一回事。”

    他知曉對方心事,甚至語氣里多了些無奈:“你年歲尚輕,領任也不過半年,才剛剛將京郊部衛營練好,一切都只是新始……”

    “但邊防軍隊需要的是慎啟敬終,你沒個兩分經驗,哪來的把握護住城關與百姓?這樣過去,你與送死何異?”

    云諫認真道:“圣上,我在邊關最亂的年頭出生,自識事起就見著父兄布局沙場,哪怕回了京城,兵法武學也從未斷過,我……”

    蕭翰打斷道:“但要上戰場,只有這些是不夠的。”

    “若沒在沙場實戰過,一切不過是紙上談兵……”

    云諫固執地不退讓:“我上過沙場!”

    “七年前蒼梧淪陷,滿城被胡虜吞占,是我領隊從側翼破了敵軍的死守,是我打開了蒼梧的城門!”

    “是我助大弘奪回了失城!”

    蕭翰微微一怔,再次看向云天祿,后者點頭說道:“他當時年歲太小,違了我的命令領人出發,我當時十分生氣,只顧著罰他,就沒有替他記功討賞……”

    沒等他消化完這條消息,云諫又道:“圣上。”

    “七年前,是我登上了蒼梧城樓,親手射殺胡虜守城主將,折箭浴血為大弘贏下了那一局!”

    “我們云家世代從軍,百戰無降,就沒有一個窩囊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和親,自己卻心安理得地窩在京城一隅。”

    他俯身叩首卻字字清晰:“圣上,我年歲雖輕,但不比任何人差。”

    “七年前血戰,我既能打開蒼梧城關,那今日,我就一定能將它守好!”

    云諫重新直身抬起頭來:“懇請您,允我一試吧,我愿立軍誓——若蒼梧城破,我絕不偷生茍活!”

    蕭翰聽得半晌啞然,偌大的殿室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眉宇疲憊的圣上看著著眼前的年輕武官,面色幾度掙扎,猶豫良久都沒說話。

    一道輕微的“吱呀”推門聲,打破了這份凝滯。

    三人側首看去。

    仙風道骨的道袍身影,悠悠哉哉地跨進了門坎。

    云承看見殿里的人,半真半假地微訝一聲,眼里還是那樣似笑非笑的興味盎然。

    他松閑招呼了聲。

    “喲,都在呢。”

    *

    黎梨被關進了空置的宮院里。

    她起初還算平靜,然而一個時辰過后,不見任何責備與懲罰,甚至連詰問都沒有聽見一句,她就隱約察覺到不對了。

    再過一個時辰,又有內侍過來,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收走了房間里一應尖銳物件,還往門鎖上掛了鐵鏈。

    黎梨冷眼看著:“什么意思?”

    內侍們只低眉順目地應道:“委屈郡主,要在這兒住幾日了。”

    黎梨:“我姨母呢?請她來一趟。”

    為首的內侍訕笑了下:“郡主,圣上有令,郡主留在宮中休養,任何人不得打擾。”

    這就是要軟禁她了。

    黎梨心底微亂,問了句:“云諫如何了?”

    內侍長官只管充當聾子:“時辰不早了,郡主早些安歇吧。”

    黎梨沒再說話。

    她聽著屋里其他的腳步出去,鎖鏈牽扯的聲音,半晌后起身點亮了一屋子的蠟燭。

    她睜著眼睛看著蠟燭一盞盞燃盡,又續上,看著天明,又看著天暗,然后再點一夜蠟燭,再等一日天黑。

    門外送來的吃食是一口都沒動過。

    這天夜里,送晚膳的內侍徹底急了。

    “郡主大人,可千萬別再賭氣了,兩日沒吃飯,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關了兩日的房門終于從里打開一條縫,繃緊了外頭的鎖鏈。

    內侍為難道:“奴才們只是奉旨行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黎梨:“不需要你們知道。”

    她說:“五殿下呢,讓他過來。”

    那內侍神色微僵,支吾道:“殿下游學……”

    “胡說!”黎梨氣道,“我算得清楚,今日是十九了,按行程,他今日午后就能回到京城!”

    “你叫他過來!”

    內侍叫苦連天,跺腳道:“郡主,圣上說了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您休養,誰敢過來啊……”

    “他敢!”

    黎梨露出了些委屈語氣:“我不信他回了京,聽聞我被關了兩日滴米未進,他會不來看我……”

    黎梨說著,扒著那條門縫,對窄小的天光喚了幾聲:“五哥,五哥!”

    她看不見人影,喚得愈發難過:“你來了對不對,你出來見我一面好不好,我求求你……”

    宮夜靜謐,黎梨推得房門鎖鏈嘩啦響。

    “五哥……”

    黎梨聽不到回音,等了好久,終于心乏地垂下了腦袋,抬手要將房門合上。

    此時,門外內侍的影子卻退后了,銀白衣袍走進了黎梨的視野里。

    她怔怔然噙著淚抬頭,來人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蕭玳嘆聲道:“要吃飯啊……”

    黎梨淚珠一下滾落眼眶,立即拉住了他的袖子:“五哥,你告訴我——”

    蕭玳言簡意賅:“他去蒼梧了。”

    去蒼梧了。

    黎梨睜了睜眼,少頃才聽明白他的意思:“不可能!”

    她不敢相信,手上力度驟然收緊,險些拉得蕭玳踉蹌往前一步。

    “舅舅怎么可能同意讓他去!”

    饒是黎梨不通兵法,卻也知道,他年輕,他閱歷尚淺,他許久都未

    弋

    回過蒼梧……方方面面來看,都不該是他去!

    蕭玳點頭道:“原本是不同意的,但他立了軍誓,而且……”

    “云承出面了。”

    其實蕭玳心底也覺得意外:“不知國師同父皇說了什么,父皇最后同意了,他會與云諫一起去蒼梧。”

    云承。

    黎梨萬萬沒料到,還會有這一道變數。

    她停了許久,忽地猛一激靈,拉住蕭玳央求道:“五哥,你放我出去吧……”

    “遲遲,”蕭玳鎮定地拍了拍她的手,“父皇下了令,這段時日,你就好好地待在這里,哪也先別去。”

    “為什么!”門縫連接處的鎖鏈又是一陣晃響。

    黎梨急切道:“蒼梧封了兩個月,如今情況如何還不得知,哥哥與云諫都在蒼梧,我哪里坐得住!”

    蕭玳只道:“有任何消息,我都會來通知你的。”

    黎梨固執道:“不要,我要去蒼梧!”

    蕭玳沉默了下,隔著門縫對上了那雙不依不饒的桃花眼。

    他無奈地搖搖頭,告訴她:“遲遲,把你關在這里,是所有人都同意的……包括云二。”

    黎梨手上力道松了些,眼里劃過茫然。

    “為何……怕我去了蒼梧,戰亂之際活不下去?”

    蕭玳輕聲說道:“哪里的話,有黎析與云家的兩兄弟在,即便蒼梧當真淪陷,想要運籌護送你一人安全離開,也定然不成問題。”

    黎梨不說話,定定地看著他。

    蕭玳頓了頓,還是說了:“但是都知你性子執拗,他們怕你不肯活。”

    不肯獨活。

    黎梨想明白了,扯出一抹慘淡的笑,自嘲似的:“怎么,怕我殉死?”

    有些人怕她死了,有些人怕她死了,沒了羌搖的助力,蒼梧這個爛攤子就兜不住了。

    蕭玳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這幾日,你就好好在這里待著……”

    說著,他想要將自己的袖子從黎梨手里扯出來。

    黎梨連忙抓緊了,好聲央求道:“不會的,五哥,我不會做那樣的事情,我保證去了蒼梧一定好好聽話,他們讓我走,我立刻就走……”

    蕭玳顯然沒有被說服,狠心用力地扯回了袖子:“不行遲遲,說白了,人各有職。”

    “黎析為將,死守邊關就是己任;你食君之俸,享了天家郡主的榮華,就該為邊關百姓多一分考量……”

    他說著也覺得殘忍:“我站在父皇身邊,看著蒼梧掙扎,也沒辦法放棄羌搖的兜底,所以……”

    黎梨手里一空,立即就慌了:“五哥,我想得明白,我都想得明白!”

    “你回來之前,我已經答應去和親了。”

    她伸手去拉蕭玳,卻被對方輕輕躲開。

    黎梨瞬即又出了哭腔:“我已經答應了的,我沒有旁的想法……”

    “我知道我們有自己的職責,可云諫他又有什么責,他根本不應該去趟蒼梧的渾水……”

    “若不是為了我,他根本不用離開京城,也不用去那刀山火海的邊關沙場……你說,我要如何說服自己,全當不知道他去為我赴死,我要如何平心靜氣地待在京城,一日日干等著那渺茫未知的軍情戰訓傳回來呢?”

    蕭玳聽得心口發酸,也只能空泛地勸道:“他是愿意的……”

    “就是因為他愿意,我才更難受!”

    黎梨的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他愿意,可我什么都回應不了,我只是想去陪陪他而已,這樣都不行嗎……”

    蕭玳站了半晌,還是背過身去,狠心道:“真的不行,遲遲,我不敢冒險。”

    “沙場詭譎,沉浮未定,若是云諫他真的……我不知道你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來。”

    說著,他就要咬牙邁步離開。

    “五哥!我求求你!”

    黎梨尖叫一聲,拉不住他的袖子,直接跌落地面才拽住他的一角衣袍。

    蕭玳下意識回去扶她,手卻被她捉住了,然后一個硬物被塞進他手里。

    黎梨哭道:“五哥,他救過你……”

    “你與他自幼一起在學府長大,那么多年的交好情誼,我不信你不理解我……”

    蕭玳低頭,看見手里那把煽豬刀。

    曾經胡虜的長刀砍向他的喉頸,是云諫及時擲出這把煽刀,救了他的性命。

    “你也知道戰場詭譎,若是明日真有不測,我就想在今日與他多見一面而已,這樣都不行嗎……”

    蕭玳喉間微哽,不覺握住手中的刀柄。

    “五哥,你放我去找他吧……”

    她苦苦抓著他的一角衣袍。

    “我以亡母的名義起誓……”

    黎梨跪在地上痛哭出聲:“若他戰死,我絕不殉情,愿在他的埋骨地再嫁羌搖,護大弘蒼梧百年之安……”

    院落里少女哭聲戚戚。

    高墻之外,京城無憂無慮的焰火升天,在夜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花火。

    *

    “良緣私身為‘棋’,佳偶誠合在‘虎’。”

    京郊部衛營篝火點兵,云承忽然笑了聲:“怎么大家都只記得這一句?”

    “那日她的及笄禮,占卜她的命定姻緣,我分明還說了下一句的。”

    云承回頭,笑著問云諫:“你可記得?”

    云諫愣然看他。

    他記得的,還有一句——

    “情深意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云承也不管自己的弟弟想不想得起來,自顧自似的笑:“你說她的命定姻緣是誰?”

    “你說,究竟誰愿為她捐生,她愿為誰守死?”

    云諫心底輕輕一跳,還未說話,京城中無憂無慮的焰火升天。

    在夜空中綻放出絢爛的花火。

    他微一抬頭,忽然覺得余光中有什么東西折射了煙花火光,驟時光亮。

    云承與他一起低頭,率先點了點他腕間的朝珠,兀自笑了起來。

    “鑒妄石大亮,物主剛剛說了違心話啊。”

    他笑瞇瞇地看向云諫:“你聽得見她的真心話嗎?”

    云諫茫然地回視他,后者卻從懷里取出一物,徑直拍到了他的懷里。

    “聽不見,那就看看吧。”

    云諫下意識伸手接住,觸手是薄薄的紙頁。

    淺粉的信封落到了他的指間。

    ……是黎梨當時寫給他的第一封信。

    云承百無聊賴地轉過身去,嘟囔著走遠:“門房實在馬虎,你的信,送去我房里做什么……”

    云諫還怔著神,手上已經不自覺地拆了信。

    齊整的小楷落入視野。

    “最近又冷了,你背上的傷受不得寒,可要注意添衣……”

    那時候幾人初初回京,少有地分開了頗長一段時日,她被困在家中抄經,百般等不到他來看她,但提筆最先寫下的,還是囑咐他注意養傷與休息。

    她有時候實在容易害羞,取了這樣淺粉柔和的信箋,還要掩人耳目似的寫了大半頁的尋常事。

    直到信箋的末尾,字跡又寫得小巧了些。

    云諫似乎能看到她在夜里點著燈,耳廓泛著薄紅,半遮半掩著一顆心,悄悄地給他寫出最后的話語。

    “公主府外,有株并蒂冬棠,花開繁盛,寓意也好。”

    “據聞如今京中議親訂婚,新郎總得來采一枝作為禮彩……”

    云諫想起那段時間,他許久未抽得出空去看她,還沒有給她扎那盞百獸春醒的花燈,也沒有在上元節的鐘塔平檐,問出那句答不答應提親的話語。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一心主動在問,直到今日看到她在許久之前就給他寫的信。

    委委婉婉,情思羞澀的幾道小字。

    “冬棠實在漂亮,可惜生得高了些。”

    “郎君何時來,為遲遲摘一枝,可好?”

    第65章 看誰

    黎梨魂不守舍地等了兩日, 終于等到門外鎖鏈的牽扯聲,如釋重負一般,“嘩啦啦”地墜到地面。

    房門大開,如水月色照得滿屋澄亮, 銀袍少年站在門口, 逆著光給她丟來一件內侍的衣袍。

    “換了。”房門又閉上。

    黎梨忙不迭地更衣挽發, 再推開房門看到背向而立的身影, 鼻子又是發酸:“五哥……”

    蕭玳回過頭, 上下一打量, 對著她細弱的肩膀連連皺眉搖頭:“叫你不好好吃飯, 瞧著真像個可憐的小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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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梨扯著身上的內侍衣袍, 心里卻是清楚,為難道:“你是不是沒有說服舅舅……”

    他想悄悄放她走。

    蕭玳不以為然,“嗯”了聲就拉著她往南宮門去。

    “我還沒問父皇呢。”

    蕭玳笑道:“我想了又想, 還是覺得先斬后奏更穩妥。”

    黎梨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可你會受罰的……”

    蕭玳無所謂地聳聳肩:“父皇總會心軟,不會真將我打死的。”

    兩人避開耳目,沿著晦暗的宮墻陰影一路往南, 零零碎碎地說著話。

    大部分時間是蕭玳在說,細致囑咐著她要如何往蒼梧去, 好像恨不得在短短的一程路里,將所有放心不下的事情都同她交待清楚。

    黎梨聽著他的嗓音, 不敢看他的背影,悄悄低頭忍著淚。

    終于走到南宮門前, 值守的侍衛已經提前換成了蕭玳的人, 全都目不斜視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蕭玳將黎梨推出宮門, 給她塞了個小包裹:“一路上的官驛都去看看,如果有消息, 我會化名傳快信給你。”

    黎梨捧著沉甸甸的包裹,哽咽著拉了他一下。

    蕭玳笑著說道:“怎么回事,你小時候可沒這么愛哭。”

    就跟個混世魔王似的,每日里張牙舞爪,稱王稱霸,犯了錯就往他身后躲,毫不遲疑、理直氣壯地推他出去頂罪。

    哪像現在這樣,會愧疚得掉眼淚。

    黎梨聽出他的調侃意味,難得沒有心情生氣,低聲說道:“五哥,我又連累你了……”

    “哪里的話。”

    蕭玳抬手給她擦了擦眼尾的淚珠:“小事罷了,我總不能讓你這十幾年的‘五哥’白叫吧。”

    他拍了拍黎梨,將她轉過身去,催促道:“快走吧,省得生出變數。”

    話音未落,就有一陣怪異的撲簌聲響猛地飛撲二人臉面。

    蕭玳察覺異常,使勁將黎梨拉了回來,抬手就要防。

    一道碩沉的重量壓到他的手臂上,眼前簌簌一花。

    “咕咕!”

    肥碩的蓬毛鴿熱情似火地朝兩人打了個招呼。

    黎梨有些驚疑不定:“……云三?”

    她下意識往宮門外看,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從西側的石獅子后探出了身:“是郡主嗎?”

    蕭玳對著那人夜行的黑衣,半晌無言,抖落了手臂上的肥雞。

    “沈弈,你搞什么?”

    沈弈見他不客氣,連忙心疼地上前抱起云三:“小心些,它嬌氣得很。”

    云三親昵又委屈地往他掌心里蹭了蹭腦袋。

    沈弈又是一陣“心肝”“寶貝”的哎呦聲。

    黎梨嘴角筋肉抽了下:“都說慈母多敗兒……”

    云三是只不大稱職的信鴿,聽不見哨聲就只會往東飛,偏生沈弈的宅院就在公主府的正東方向,回京以來,它沒少去沈弈那邊溜達,一來二去,倒與探花郎混得熟絡了。

    黎梨看著云三又胖一圈的身子,控訴道:“好好的信鴿,都被你慣壞了。”

    沈弈全當聽不見,小心翼翼地將云三放到他肩頭,被它壓得半肩一沉。

    蕭玳無語了:“大晚上的,你帶這只雞來這里做什么?”

    沈弈:“……”

    沈弈輕咳了聲,鬼祟地拉著二人去到角落:“云三近日躁動得很!”

    “我想著它既然是郡主的知己,那定是感受到了郡主的什么心思,我左右一盤算,便猜是郡主想要逃困!”

    沈弈正色道:“五殿下身份特殊,不好游走,我一想到郡主要孤身一人,獨自前往遙遙蒼梧,我就……”

    他面上多了些壯烈之色:“大家曾經共患難一場,我實在不忍心,也不放心,我決定陪郡主去蒼梧!”

    探花郎拉過面前二人的手,情真意切:“我已經給戶部留了辭呈,此行一路,我拼盡全力也會護郡主周全的!”

    宮門下的兄妹倆欲言又止,或皺眉或咬唇地看著他。

    半晌后,黎梨拍拍他的手:“如今入春了,云三躁動,是禽獸的天性……與我的關系不大。”

    沈弈眼里的壯烈空茫了一半。

    蕭玳也拍拍他的手:“云二雖然領兵離了京,但他給遲遲留了些親兵,以防不時之需,所以……”

    “這次遲遲出行,只需繞去京郊部衛營一趟,自然有人護送她去蒼梧……不會讓她獨自上路的。”

    沈弈眼里的壯烈消失殆盡。

    ……就是說,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小片刻后,他崩潰尖叫了起來:“可我剛派人去給杜大人送了辭呈!”

    探花郎不死心:“云二留了多少人?若是十幾二十個,我覺得我還是能在長途跋涉中派上用場的……”

    蕭玳一臉憐憫地看著他:“三五百個吧。”

    沈弈:“……”

    他嘴唇哆嗦了下:“那我……”

    完全是自作多情?

    蕭玳想了想:“但你還是陪她去吧,總歸知根知底,默契更足。”

    他又瞥了眼蓬毛鴿:“你還擅長養雞,省得遲遲一路費心。”

    云三:“咕?”

    蕭玳又道:“辭呈我會替你拿回來的。”

    “你們安心離開,父皇那邊,交給我吧。”

    *

    上一次西行路,黎梨只管悶在馬車里生蘑菇,而這一趟,心境截然不同。

    到底算是偷逃,她不敢領人走官道大路,只敢避開城關,往偏僻小道行走。

    除了早日抵達蒼梧的急迫,黎梨記掛著蕭玳那邊的情形,每每臨近官驛,都悄然繞路去看看有無送來的化名快信。

    可一路都落了空,直到臨近蒙西地界,黎梨在鄉道上勒住了馬。

    沈弈凝神看前,一隊官差人馬攔在了路上。

    為首的官差畢恭畢敬地喚了聲:“郡主大人。”

    來者意圖不明,不知是攔是送。

    纖薄的帷紗在眼前半遮半掩,黎梨一言不發,身后的部衛營已經謹慎繞前將她圍了起來。

    那官差卻無多余動靜,只恭敬遞上一封傳書。

    沈弈接了過來,瞥見明黃的紙頁,有些震驚。

    是圣上的傳書。

    二人看見收信人的名姓是蕭玳,更是不解。

    黎梨開了信件,入目就是天子之怒,滿頁的訓斥與誡罰。

    她指尖的力度緊了,不用想也知道蕭玳違了圣命,定是吃足了好苦頭。

    她的視線一行行往下梭巡,終于在傳書的末尾找到了這封信會轉寄給自己的原因。

    是舅舅的手書筆跡,寫得潦草,似余怒未消,又似疲乏妥協:“罷了,其實朕也不愿……”

    蕭玳說得對,他的父皇總會心軟。

    “外患未止,此行守城之先,最是不該分心離意。”

    “你去告訴遲遲,舅舅允她從蒙西邊防抽調一萬兵馬與糧秣,隨她馳援蒼梧。”

    “叫他們,萬事小心。”

    *

    黎梨在蒼梧點了兵馬,順帶捎上了陶娘。

    到底不通兵法,她不敢貿然出關直行,仍在邊境之內彎彎繞繞了一路,多耗費了小半月工夫,好不容易,才領著兵馬抵達蒼梧城關腳下。

    與想象中的蕭條封城不同,蒼梧臨東的城門開敞著,遠遠就能看見幾行人守在門下。

    該是黎析等人提前幾日收到了傳信,知曉他們要來。

    黎梨遙遙望著那邊的模糊身影,忽然有些懊惱,連日奔波,甚至沒來得及好好拾掇一下自己。

    她垂眸打量了眼身上灰撲撲的騎裝,亡羊補牢似的拍拍浮塵,又摘了帷帽,掖了掖散亂的發絲。

    她懷著小心思連抿幾下嘴唇,試圖讓唇色看起來紅潤些。

    還是很不滿意。

    但身邊有道人影更加手忙腳亂,甚至拆了發束重新束了一遍。

    沈弈折騰一通,而后含羞答答地問黎梨:“郡主,你瞧我儀容如何?”

    黎梨瞧著與她同樣凌亂的探花郎,違心道:“……還行。”

    “那就好!”

    沈弈欣喜:“我還擔心像你一樣難看呢!”

    黎梨:“……”該死!

    她勉強忍了,剛想撇開頭,又聽見對方含羞帶怯地說:“郡主,我這一趟陪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你能不能

    璍

    ……”

    黎梨終于覺得他有些花孔雀開屏的意味了。

    沈弈嬌羞道:“待會替我,同黎將軍美言幾句……”

    黎梨瞧著他的行止,里外琢磨一番,有些毛骨悚然了:“等等,你莫不是對我哥哥……”

    沈弈遽急:“別瞎想!”

    他急哄哄地解釋道:“我們邊關長大的小孩,見多了黎將的御敵英姿,自小仰慕!我于他只是尋常無異、安分規矩、不多不少的敬仰之情!”

    他恨不得指天發誓:“多一分都沒有的!”

    此話赤忱懇切。

    黎梨頓時了然,點頭道:“我懂,我也十分敬仰哥哥。”

    “放心吧,交給我。”

    話說得好聽,但馬匹駛近城門,黎梨看清城墻下的身影,腦子里的所有事情當即忘得一干二凈。

    烏泱泱的人群里,為首的青年清癯俊秀,生了雙溫柔桃花眼,正朝她溫和微笑著。

    “遲遲?”

    黎梨喉間一哽。

    面前青年的面容,逐漸與幼時記憶里那張清朗的少年臉龐重合。

    黎梨仿佛還能看見他將她小心地背在背上、抱在臂彎,帶著她穿梭在京城大街小巷,陪她去京郊踩溪水的頑劣意氣模樣。

    那時候她總是仰望著他。

    可眼前人推著輪椅上前,抬起頭看她,目光溫文也內斂。

    黎析朝她笑了笑:“認不出哥哥了?”

    怎么可能認不出。

    黎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翻下馬的,幾步就撲到了他膝前。

    她心疼得失聲痛哭:“你的腿怎么了……”

    有只溫暖大手撫過她腦后蓬亂的圓髻,黎析嗓音和緩:“沒事,中毒了,所幸撿回了一條命。”

    中毒。

    黎梨先前聽聞他受了重傷,萬萬沒想到還有中毒這一事,一時之間淚眼又婆娑幾分,再抬頭,瞧見他臉頸與手上的大小深淺傷痕,更是覺得心口抽痛。

    她抽泣著垂淚。

    “嗚嗚嗚嗚嗚哇哇哇……”有人看見輪椅,哭得比她還大聲。

    兄妹倆回頭看,探花郎抱著云三,倚在馬邊險些哭斷氣。

    黎析頓了頓,問道:“這位抱雞的……是?”

    黎梨咽回眼淚:“他叫沈弈,是新科探花郎,此行一路,照顧我不少。”

    她朝沈弈招手示意:“還不過來?”

    沈弈好險止住哭聲,上前幾步,看著自幼景仰的將軍近在咫尺,又漸漸憋紅了臉,哽塞了好久都喚不出聲。

    黎梨耐心提示道:“與我哥哥打聲招呼吧?”

    沈弈憋了又憋,終于一鼓作氣:“哥哥!”

    黎析:“……”

    黎梨:“……”

    黎析臉上的笑容立即收回,回頭對黎梨說道:“又是一個想當我妹夫的?”

    “不是不是,”黎梨連忙否認,“他就是一個沒有腦子的。”

    沈弈意識到鬧了笑話,連連解釋:“黎將軍,我是蒼梧人,自小見著你領兵……”

    黎析明白了,又掛上了得體的微笑:“啊,原來如此,好小子,多謝你一路照顧遲遲了。”

    沈弈聽見致謝,羞赧應道:“談不上照顧,先前在蒙西的時候,我初初就任,郡主也幫過我不少忙……”

    說到蒙西,這邊灰撲撲的兩人倒是齊齊想起了一事,黎梨抹去眼淚,急聲問道:“哥哥,你中的是什么毒?”

    黎析微怔,沒有隱瞞:“是胡虜箭毒引發的痹癥。”

    黎梨與沈弈對視一眼,都往回看。

    黎梨連聲喚道:“陶娘,陶娘!”

    剛出馬車的女子身影應聲過來:“郡主?”

    黎梨忙叫她來看:“你瞧瞧,我哥哥這毒,與我們郜州遇見的可相同?”

    陶娘匆匆向黎析行了禮,簡單探脈聞訊一番,回道:“確實是相同的痹毒。”

    黎梨想起那胡虜的招供——

    “入體即刻彌散,若是四肢中箭便生痛麻,自此癱瘓不良于行,若是軀干中箭……心肺定然受毒,用不著一個時辰,必死無疑!”

    見過這毒的兇險,黎梨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后怕地按住胸口:“哥哥,所幸你這箭只是中了四肢,若是中了軀干,那可就……”

    黎析卻道:“我是腹部中的箭。”

    在郜州待過的幾人立即愣住,面面驚疑。

    陶娘親眼看過郜州營中的傷患情況,心知胡虜的招供無誤,聽聞黎析說的話,止不住地愕然。

    “怎么會呢,按理說,腹部中箭的話……”

    是活不下去的。

    一時理不清思路。

    黎梨看著黎析膝上蓋的薄毯,想著城外到底風大,忙按下眾人的疑惑:“罷了,先入城再說。”

    她推過哥哥的輪椅,悄然掃了幾眼周圍,左右沒找到想見的人影,踟躕良久,還是支支吾吾地問道:“哥哥……那誰呢?”

    黎析似笑非笑一聲:“誰?”

    黎梨輕咳一聲,小聲道:“云家那兩兄弟……”

    黎析:“你問的是兄還是弟?”

    黎梨:“……”

    沈弈怎么會讓自家將軍的話掉到地上,忙替她答了:“當然是弟弟啊!”

    黎梨心虛,聽見黎析一聲冷笑,不自覺縮了縮腦袋。

    黎析沒多為難她的薄臉皮,懶洋洋地答了:“他們來得及時,也對蒼梧邊關熟悉,我病重的日子里當真幫了大忙。先前冷不丁的兩場反擊,把胡虜的圍圈往后逼退不少,所以今日我才能開城門迎接你們。”

    “前些日子,他們出關清理周邊的埋伏去了,算算時候,今天日落前,應該能回到。”

    日落前。

    黎梨看看不算早的天色,估摸著還剩個把時辰。

    待入了城,黎析忙著劃出地界給她帶來的兵士們扎營,只叫副官先領黎梨與沈弈、陶娘等人先去歇息。

    黎梨應得乖巧干脆,反倒是沈弈走得一步三回頭,頻頻暗示:“你怎么不多陪陪黎將軍!”

    黎梨目不斜視,只管大步往前走:“你急什么,往后有的是時間!”

    直到分了營帳,過了一個時辰后再見,沈弈終于知道她急什么了。

    他瞧著面前梳洗換衣,認真拾掇過,甚至還點了妝的小郡主,調侃道:“你去見云二的時候,怎么就不想想往后有的是時間?”

    黎梨惱羞成怒:“要你多嘴!”

    沈弈不知死活:“果然女為悅己者容啊!”

    “我們這一路過來,你連件鮮嫩顏色的衣裙都沒穿過,有時候一回頭,我都險些當你是男人了……”

    黎梨:“……趕路時餐風宿露的,能一樣么?”

    她越說越惱了:“什么男人!你簡直瞎得過分,眼睛不好用就別要了……”

    說著她就要提東西揍他,卻被他笑吟吟地攔了下來:“郡主饒命。”

    “我最熟悉蒼梧的路,帶你去城門等他可好?”

    沈弈遞上她丟在一旁的斗篷:“披著吧。”

    黎梨應了前一句,卻抬手拒了斗篷:“不披。”

    沈弈下意識道:“才二月,日落還會冷的……”

    黎梨輕嘖了聲,怪他不懂事:“難道你沒發現我這件新裙子很顯腰身么?”

    “若是披了斗篷,不就全都遮住了嗎?”

    沈弈無語:“……我沒發現。”

    “你腰身再好,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看。”

    他嘴角抽搐著移開視線,徑直帶她往外走。

    *

    西風斜陽沉近遠處沙丘時,蒼梧一側城關開敞,幾隊兵馬疾馳而入,踏出滾滾煙塵。

    領隊的少年翻下馬,將馬韁拋給迎來的士兵,領著幾位副官往營地方向去。

    副官們在后推搡著打鬧:“這次清伏,還是我威武些吧?”

    “放屁,老子戰無敵手,還抽空救了你一命!”

    先前出聲的副官不服氣:“那是因為我的劍斷了!才讓你碰巧逞了能!”

    兩人說著又撞到一處,險些碰翻街邊的小攤。

    云諫蹙眉,低聲喝道:“還有精力的話,出城再清一圈。”

    副官們忙站穩了,互相使眼神叫對方安分些。

    這京城新新派來的少將軍,聽聞是原先戍邊云家的子弟,年紀還很輕。

    起初底下的眾人都不大服氣,以為大弘沒有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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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的武官,就隨便派個人來糊弄他們。

    直到眾人隨他出了幾次城,才發現這少將軍入了邊關大漠,就如同回了老家一般熟悉,排兵布陣還有些原先云將的狠辣勁,接連幾次大小捷,倒叫人愈發不敢輕看,更何況……

    副官們窺向他腕間的玄金珠串。

    蒼梧邊關里,誰沒聽過七年前奪回失城,那城墻上挽弓向敵的小將士與珠串的故事?

    坊間喜歡這驍勇又勝戰的彩頭,多有仿造的珠串售賣,可與那些拙劣的熒粉石子不同,他腕間那串,是真的天然會閃啊!

    眾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目光又落到他腰間那把通體烏黑,卻光芒如雪的長劍,當真是把難得的神兵。

    方才說著“斷劍”的副官羨慕得眼睛疼,湊上前打聽道:“少將軍,你這劍是從哪買的?”

    劍?

    云諫垂眸摩挲了下劍柄,輕笑了聲:“我娘子送的。”

    “嚯!”

    幾位副官起哄著不相信:“誰不知道你還沒結親?哪來的娘子,想必是藏私騙人!”

    云諫笑道:“不騙你們,真是我娘子送的。”

    幾人在后面又牙酸又眼疼,嘖嘖著搖頭。后頭有人耳聰目明地瞥見什么,又“哎呦”了聲:“我們蒼梧,何時多了位那么漂亮的姑娘?”

    “當真漂亮!哎——她好像在看我!”

    另一人推開他道:“胡說,分明是在看我!”

    兩人才要爭,后面就有人說道:“別吵!她看的好像是……”

    云諫忽地被身后的副官拉了一把,他有些不耐地甩手,余光里卻瞥見一抹淺色衣裙。

    他心底驀地一跳,抬頭望去。

    半個月來只在夢中出現過身影,娉娉婷婷地立在十步開外的街口,正微側著腦袋看他。

    二月初的蒼梧仍有寒意,周邊百姓的邊關衣料多是樸素厚沉,她卻穿著盛京的明麗衣裙,腰身細細一束,動作間衣擺搖曳,姝麗得像株早春的山茱萸。

    云諫完全反應不過來,仍不自覺地上前兩步。

    對面的少女看著他,迎著夕陽的金光揚起了笑容,就像過往的無數次那樣,飛揚著裙裾,滿心歡喜地向他飛奔撲來。

    云諫張開手,切切實實地將黎梨接了個滿懷。

    他摟緊她的腰,任她環住他的肩頸,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他聽見她歡快放開的嗓音,脆生生地喊著:

    “郎君!”

    第66章 營帳

    云諫還未回過神, 就抱住她在原地轉了兩圈,甚至沒讓她落地,改手就將她打橫抱起。

    他看著臂彎里的人,喜不自勝:“黎梨, 你……”

    西風呼起, 黎梨摟著他的脖子, 笑聲問道:“我來找你, 你可歡喜?”

    云諫低頭貼上她的額, 親昵地蹭著她的鼻尖:“當然, 我方才以為自己在做夢……”

    前方的鴛鴦濃情蜜意, 后頭的副官們面面相覷, 差點驚掉下巴:“少將軍還真有娘子?”

    方才率先發現“漂亮姑娘”的副官,正是斷劍的那位,見狀又開始捂臉說眼睛疼:“不行了看不下去了, 天底下的好事都讓少將軍撞上了。”

    撞上好事的云諫笑得燦然。

    他壓不住心底的雀躍,將黎梨往上掂了幾下,又接回自己懷里, 聽見她短暫騰空時的小聲驚呼。

    黎梨慌忙抱緊他:“別,害怕……”

    云諫收住動作, 對她笑道:“這么小的膽子,還敢跑來蒼梧?”

    “當然敢。”

    黎梨眸光晃著落日余暉, 落到他的臉上,伸手撫摸過兩道新鮮細小的擦傷。

    云諫順著她的動作往她掌心里貼了下, 總有些低頭想親, 又顧忌著大庭廣眾, 遲遲未動。

    兩人安靜地對視著,寧靜氛圍卻被一道突兀的咳嗽聲打破。

    “咳咳咳咳咳咳咳……”

    是沈弈的聲音。

    太煞風景, 黎梨本不想搭理,然而聽著沈弈越咳越起勁,差點要把肺都咳出來了,她終是不大耐煩地回了頭:“你……”

    下一眼,她就僵滯住了。

    黎析不知何時來到沈弈的身旁,正冷臉看著這邊。

    黎梨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云諫面色依舊鎮定,將她放了下來,藏一只膽小的鵪鶉似的,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感受到后腰衣衫被揪住的輕微力道,仍從容地朝前行了禮:“黎將軍,此行清伏一切順利。”

    黎析冷哼了聲,掃了幾眼對面少年風塵仆仆的軍袍,終是轉過了輪椅。

    “到營帳再說吧。”

    黎梨未聽到責怪,如釋重負地拍拍胸口,悄悄跟在后頭。

    云諫伸手往后夠了幾次,終于捉住她的指尖,將她拉來自己身邊:“別怕。”

    云諫說:“他要罵也是罵我,不會說你半句不是的。”

    黎梨聽得眸光微閃:“當真?”

    云諫:“當真。”

    耳邊靜了兩息,然后云諫就聽見她柔軟的語調:“他罵你,我也不忍心啊。”

    云諫詫異于混世魔王難得的良心,正有些感動,就發現她松了一口氣似的,毫無顧慮地扣緊了他的五指,愜意自在又張揚地晃了起來。

    絲毫都不擔心被黎析看見了。

    小魔王就差在臉上寫著:他只罵你,那我就放心了。

    云諫:。

    他好氣又好笑,帶著她進了黎析的營帳。

    出城清伏的副官們將此行的要事逐一回稟,在沙土上標記出清伏的范圍,算是蒼梧城關外稍安全的地帶。

    黎析說起梨梨帶來的蒙西援兵,如今人手稍豐,正好趁此良機,再將胡虜往沙洲的外圍驅趕。

    黎梨與云諫坐在后頭聽著。

    黎梨有些走神,倒不是軍機晦澀,而是鼻息間有陣清甜,總讓她在意。

    是她最熟悉的花香。

    自二人解了三次酒藥,身上的花香就變得十分清淡,不仔細聞的話,幾乎聞不出來。可眼下的花香實在豐盈,她毫不費力就能聞得清楚。

    黎梨想起,往常只有動情的時候,花香才會濃烈。

    于是她側身要往云諫脖頸上嗅,心道這蔫壞的狼崽子,不會聽著軍機也起了壞心思吧。

    云諫卻抬手將她攔住:“幾日奔波,我還未來得及好好梳洗呢。”

    黎梨瞇了瞇眼睛,只道他心虛,云諫卻跟洞徹了她心里的想法似的,將她腦袋轉向一側的黃銅香爐。

    暖白的香煙正裊裊緩升。

    “是它的味道。”

    云諫:“我第一次來這,也吃了一驚,里頭的香料,與我們身上的花香當真相似。”

    黎梨認真嗅了幾下,果然覺得相似:“所以,那里面是……”

    云諫:“我有問過,黎將軍說是早年間我兄長不務正業,丟了國師的職責游山玩水,來蒼梧的時候,給他送了一些果干。”

    “只讓他扔香爐里烤著,旁的也沒多說了。”

    果干。

    黎梨聽得迷糊,她心知云承那人神神叨叨,他的所作所為最難琢磨,只怕她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前頭的黎析也在問云承的事:“國師呢?他與你們一同出去,怎么沒與你們一起回來?”

    有副官應道:“前日清剿了一支胡虜的營隊,國師盤問出箭毒的來路,他帶人去查了。”

    這倒是意外之喜。

    黎析道:“營中受毒的將士不少,若能查出解藥,于我軍大有裨益。”

    黎梨見過那箭毒的厲害,聽聞云承查出了來路,忍不住對云諫感慨:“你兄長為兵作將是有幾分本事的,為何非要去做神棍騙人……”

    云諫正低頭捏著她纖細的手指,聞言徑直忽略了后半句,醋道:“怎么只管夸別人,我為兵作將就沒本事么?”

    黎梨覺得好笑,從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給狼崽順毛。

    “當然有,你最有本事。”

    *

    再有本事,云諫也有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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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時候。

    比如這幾日,黎析嚴慎小心,將黎梨的營帳挪到主將營帳附近,派足了守衛值守,他插翅也飛不進去。

    云諫向黎梨控訴:“他像防賊一樣防我!”

    黎梨簡直哭笑不得:“軍中那么多男子,不見得是針對你。”

    云諫不滿咕噥道:“就是針對我,我都看清他的眼神了,恨不得再買一把煽豬刀……”

    但他很快就沒時間埋怨了。

    軍命下來,云諫又領人出了城。

    黎梨留在營中也沒閑著,得空就與沈弈去給陶娘打下手,多少撿了些醫藥功夫。

    這日她在藥庫撿藥時,碰見儲放香料的柜子,想起哥哥香爐里的果干,總有些在意,便折步開了儲柜。

    她從柜屜里翻出主將營中所用的果干,只覺小巧無奇,左右不過珠子般的大小,曬得干癟,是何顏色也看不清。

    但是拿到桌前用石臼一舂,甜香四溢,除了比攬星樓酒里的清淡些,氣味幾無二致。

    她碾著粉末陷入沉思時,桌前的地面忽然多出塊光亮。

    有人掀了藥庫的簾子進來。

    黎梨甫一抬頭,雙眸就是一亮:“你回來了?”

    云諫也有些怔,顯然沒料到會在此處撞見她。

    他轉瞬點頭笑了:“剛回城。”

    黎梨剛想起身,云諫就走近將她按回坐席,撩袍坐到了她的身邊。

    黎梨想起這是取藥的地方,一時又緊張了起來。

    她拉過他的袖子,在他身上翻看著:“受傷了嗎?”

    云諫輕按住她手:“沒有,不必擔心。”

    見她不大相信,他指了指下頜邊的一道銳器擦痕,玩笑道:“一點小傷。”

    “只是知道你喜歡這張臉,擔心色衰則愛弛,便來尋些藥。”

    “胡說。”

    黎梨不知他為何總覺得自己貪好美色,嗔怪道:“我才不會。”

    她從旁取來藥膏,擦凈了手替他抹藥。

    指尖沾著草藥清香,輕輕點落他的傷處,將那新鮮血痕覆蓋過去。

    黎梨的目光不可遏制地偏離,落到他的額間、臉側、脖頸。

    她還記得在行宮的花林里,第一次聽他說“破相”的時候,她仔仔細細地看過他的臉,只看得見暖玉無暇,干凈得毫無瑕疵。

    而如今,他添了不少細微傷痕,深深淺淺,都是別離的時日里,那些擦著血肉過去的一份份驚險。

    黎梨的動作漸漸放緩了。

    云諫笑道:“怎么,還真嫌棄了?”

    黎梨回眸收拾藥瓶,默默搖了搖頭。

    感受到他長久停留的視線,她愧欠地開了口:“都是因為我……”

    這些時日重逢,他一如既往地同她無賴玩鬧,同她插科打諢,總讓她覺得兩人還在無憂京城。

    可眼下真真切切地看著他受的傷,黎梨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她攥緊手里的藥瓶:“都是因為我,你才……”

    才要背離故土安鄉,辛苦冒這些險,受這些傷。

    云諫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看了她半晌,從她手里抽出了藥瓶,替她收到了藥箱里。

    “我就不能是為了我自己嗎?”

    云諫拉過她的手,撫摸著她緊攥藥瓶時在掌心留下的印痕,低聲說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為了我自己呢?”

    黎梨朝他抬起視線。

    “黎梨,”他微微嘆著出聲,“你過往常說我是君子,我當真不是。”

    “我私心為營,將你視為己有,若非剩那三分良知與心軟,其實恨不得在你脖子上咬一口,叫所有人看清你與我的關系……你說我如何容得下你身邊站著別人?”

    他對上她那雙桃花眼,輕而易舉地透過含春帶俏的表像,看見底下時常遲鈍的懵懂。

    她遲鈍,他便總是說得直白。

    “容不下的。”

    “你或許會擔心、愧疚,誤以為我受了苦累。”

    云諫用力握住她的手:“但我只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知曉你的心意,讓我有底氣去爭。”

    她的心意。

    黎梨想起那夜的宴席,同他解釋一般,輕聲說道:“我沒有喜歡上別人……”

    “我知道的。”

    云諫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半攬著她的腰:“那日解藥時你說過的,你長這么大,就喜歡過一個人。”

    他才說得有兩分自滿,再往下說又有些憐惜。

    “那日起初,你把我認成別人的時候,哭得很可憐……與后來認出我的時候,是全然不同的反應。”

    云諫說了句于黎梨而言,不大好理解的話:“相比于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更加令我無法放手。”

    見她果然看他看得迷茫,他只是笑了下,側首問她:

    “還記得在攬星樓里,我同你說過什么嗎?”

    黎梨第一反應,老實巴交:“你問我是不喜歡還是不習慣。”

    “……不是這句!”

    云諫滿腔的柔情,被她一句話沖了個干凈。

    他覺得啼笑皆非:“你再往前想……”

    黎梨當真去回想。

    “哎,罷了!”

    他實在不知身邊的榆木腦袋還會想起什么,索性直接告訴她:“那日事前,我叫你放心。”

    榆木腦袋雙眸更顯迷茫,顯然早已忘了此事,云諫當真有些牙癢,用力將她摟進了懷里,氣急敗壞似的說:“那可是我下決心的話語!我同發誓一般說出口的!”

    黎梨滿臉無辜地看著他:“可后面的事情更讓我印象深刻。”

    云諫:“……”

    黎梨好聲給他順毛:“那你叫我放心什么?”

    “……叫你都放心。”

    云諫認了輸,往她鬢邊一挨,悶聲道:“你笑話我古板,但我總覺得,與你親近一場,我做男人的總該擔些責吧……”

    “所以如今遇事在前,我替你擋擋怎么了……”

    黎梨倚靠在他煦暖的懷抱里,稍靜了下。

    待她側首看去,他被沙洲大風吹得微凌的額發細碎垂下來,遮掩著微斂下的鴉黑長睫,連帶著眉宇線條都柔和了些。

    黎梨聽見他輕緩的聲音:“你好,我就很好了。”

    她鼻尖忽然有些發酸。

    云諫說完,又想起兔子愛眼紅的性子。

    他往她手上輕輕一拉,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瞧,這是什么?”

    黎梨低下頭,一條彩絲綴珍珠的絲綢發帶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稍微捻了下,認出這料子矜貴,不像蒼梧的出產。

    云諫說道:“這趟出關清伏,遇到了一隊不怕死的羌商,我同他們買的。”

    黎梨覺得好笑:“提著劍去買這樣女兒家的玩意,你也不怕手下笑話。”

    “他們笑了。”

    云諫氣定神閑:“但我同他們那群光棍說,連禮物都不曉得買,怪不得只有我有娘子,然后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黎梨:……好幼稚。

    她眼里多了些真切笑意,朝他揚了揚嘴角。

    云諫忽然想起了真正的正事——重逢那么些天,還未來得及親她一下。

    溫香軟玉在懷,藥房僻靜無人,柔情蜜意氛圍正好。

    他抬起些她的臉,指腹在她唇邊輕輕摩挲,勾畫得曖昧。

    黎梨就順著閉了眼睛。

    狼崽子的尾巴都愉悅地豎了起來,朝她低下頭去。

    “郡主!陶娘她喊你——”

    然而,桌案前氈簾縫隙的光芒遽然大亮,沈弈急哄哄地破簾而入。

    這聲突兀。

    黎梨被撲入的寒風與人聲嚇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撇開了腦袋。

    沈弈后知后覺,看清室內場景,觸及云諫要殺人的目光,他尖銳叫了一聲,立即甩簾跳了出去。

    “我什么都沒看見——”

    氈簾噼啪啦一頓亂響,黎梨也不知道外頭多少人察覺了異常,又不知陶娘那邊有何急事,當即手忙腳亂地撿著藥瓶就要出去。

    “我……”她不知該如何同云諫解釋。

    “沒事,”云諫三兩下替她收拾好了藥箱,“軍醫務要緊。”

    他提起藥箱,牽她往外走:“我陪你去。”

    黎梨被他拉得怔忡。

    她望著他逆著簾外陽光的高挑背影,走了幾步后忽然拉了拉他的手。

    云諫順著她的力道回頭,聽見她輕軟的話音:“今夜……”

    “我會支開我帳前的守衛。”

    *

    是夜,月上中空。

    營地里,巡城的士兵陸續交班回來,熙攘相擠。

    云諫沿著營帳火盆行走,隔著幾丈距離,就見黎梨帳前的守衛隔簾應了幾聲,然后轉身離開了。

    他輕巧掀開兩三層或厚或薄的氈簾,踏入芳香暗縈的帳內。

    “呼

    銥驊 。”

    淺淺的吹氣聲。

    唯一一盞點在榻邊的燈燭被吹滅。

    云諫眼前遽暗,過了半會兒,才逐漸適應地看清枕邊夜明珠柔和的微光。

    有道窈窕身影屈膝側坐在榻上,她穿了件柔軟素凈的常服,烏黑柔順的發辮垂下肩,他午間送的彩絲珍珠發帶編繞其間。

    黎梨朝他側了下腦袋,素手拍了拍床榻:“坐過來。”

    云諫在她的營帳里邁步,莫名有些身居客場的局促,倒是鮮少地覺得她好生從容。

    蓬松的軟褥陷下,他坐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衣袍與她的裙擺在榻上若即若離地挨觸著。

    夜明珠的輝光柔和,將她的側臉勾勒出柔白的輪廓,素色的裙衫好像泛著微光。

    云諫喉間輕微一滾:“我……”

    “來得很巧,我剛支走守衛。”

    黎梨當真比他自在很多,稍微坐近了些,抬手就搭上他腰間的玉帶,摸索著要解開。

    云諫下意識按住她的動作。

    見她移上視線看他,他又覺得自己反應太大了些,干巴巴地解釋了句:“別,別急……”

    他改手想將她摟近,說得磕絆:“你總怕疼,我們慢慢來……”

    黎梨頓了頓。

    她眸光些微閃了閃,然后緩緩瞇了下眼睛。

    她忽然曖昧地笑了:“怎么會疼呢?”

    黎梨將他的手牽向自己,軟聲說道:“你閉眼。”

    云諫不明所以,只依言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小陣窸窣聲響,而后他感覺自己指尖猝然碰到一道柔潤的觸感。

    溫軟又濕滑,手指輕而易舉就滑進了暖意深處,被濕潤包裹了起來。

    云諫先是一頓,而后便想縮手。

    黎梨拉住他,嬌聲問道:“怎么了,不敢摸?”

    云諫:“……”

    他面無表情:“你倒是給我摸個真的,少拿別的東西捉弄我。”

    他睜眼低頭,果然就看見她將他的手指按進了一小罐藥膏里,草藥的香味彌散四側。

    黎梨有些遺憾:“這藥膏方才放在燈燭邊,烘得濕熱,近似體溫……我還以為你不會那么快認出來呢。”

    云諫撇開頭:“一點都不像。”

    黎梨好奇有多不像,但她心知夜深人靜,可不好再挑弄他。

    她坐直了身正色道:“衣衫解了。”

    “今日在藥庫,我都聞見你身上的血腥氣了,還騙我沒受傷。”

    云諫聽見這話,不敢置信地回視她手里的藥膏:“你叫我來,就是想給我上藥?”

    黎梨理直氣壯:“不然呢,哥哥的營帳就在不遠處,還能做什么?”

    云諫聞著鼻息間的草藥味,臉上不見感動,只寫滿了“受騙”二字。

    黎梨認真板著小臉:“快些。”

    他不情不愿地挑開腰間玉帶,扯露半邊肩膀:“小傷罷了……”

    黎梨端詳著皮肉微綻的刀傷,鮮明的血痕已經處理干凈,只隨意上了些止血的藥粉。

    她默默嘆了聲,給他換了傷藥:“往后受傷了,要同我說啊……”

    她指尖動作輕柔,低頭時呼吸淺淺拂過他的肩頭,發辮也柔和地掃著他的胳膊。

    黎梨記掛著他的傷,上藥上得認真,沒注意到身邊人逐漸幽深的眸光。

    她不計較他試探性的小動作,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抱到了腿上,連衣結何時零散了都不清楚。

    黎梨感受到空氣的涼意時,才懵然抬頭,然后就被一道輕揉力度弄得身骨發軟,脫力趴到他的肩上。

    藥膏從手里滾出,黎梨攏了下手指。

    “我……”

    云諫低頭聞著她身上似有若無的花香,請求似的喚她:“遲遲……”

    黎梨在他的吐息里輕微縮了下,難為情地叫他別聞:“我還沒沐浴……”

    云諫稍微掀起眼簾,果然看見對面的屏風后,浴桶上方水汽氤氳著。

    他頓了頓,輕聲笑了:“好巧,我也沒有。”

    黎梨分明聞到了他身上的皂豆香氣:“騙人,你……”

    話未說完,她的外衫就落了地,整個人就被打橫抱了起來。

    黎梨懵然看了眼他的腳步去向,意識到他想做什么,差點就想尖叫。

    她揪著他的衣襟,慌聲拒道:“不行!荒唐!”

    云諫笑得爽朗:“聽不見。”

    黎梨倒是聽見了,嘩啦的水聲一響,熱水猛地沒過身子,她剛上下一沉浮,就被人攬臂撈了起來。

    黎梨連忙扶住浴桶,身上單薄的里衣盡數濕透,若隱若現地透著妃色的小衣痕跡。

    她慌得想躲,少年的身軀卻欺近,又是一陣水聲激響。

    云諫的衣衫早已解了,濕淋的水珠垂掛在鎖骨,沿著好看的輪廓劃落胸膛,沒入水深處。

    他一手撐到浴桶邊緣,身上的灼熱氣息將她逼入方寸之間。

    黎梨的背抵上了浴桶邊緣,見他壓近,忍不住就往后仰了些,連帶著呼吸都輕促起來。

    水波在二人身間推蕩,在愈近的距離里蕩出交融的波紋。

    眼前的少年身軀緊實勁瘦,黎梨浸在荒唐熱水里,想看又不敢看,眼睫亂顫時,下頜卻被輕輕抬起了。

    云諫傾近前來,似哄似誘:“試試好么?”

    黎梨稍一垂睫,柔軟的唇瓣就被覆上了。

    他好像知曉她的緊張,低頭輕含著她的唇珠舔舐。

    黎梨聽著他的低聲,徐徐松了齒關。

    身前人耐心又細致,將寸寸香甜纏繞在舌間,直到黎梨抑制不住地輕促喘息,連帶著香雪般的面頰上也飛滿粉色,他終于攬起了她的腰。

    濕了水的衣料帶著微重貼在身上,每一絲的剝離都被清晰放大。

    黎梨的指尖蜷了下,無助地想捉住浴桶邊緣,卻被他牽著搭到他的肩上。

    “別……”她記得他的肩上還有傷。

    云諫在她指尖帶來的痛感里快活地悶哼:“沒關系,抱緊我。”

    黎梨當真抱緊了他。

    耳畔水聲撩動,像某種刺激神經的樂聲。

    少年撥開濕潤的琴弦,長指撫弄羌笛的潤澤氣孔,熟稔地讓聽曲的人軟了身骨,幾乎支撐不住地全靠他摟著。

    小曲悠悠良久,水聲才稍停。

    云諫抱住她,緩緩沉身。

    黎梨當即就嗚咽了起來,甚至有些想往后躲,云諫卻摟緊了她,容不得她避讓。

    他置身于柔情蜜意之中,想起方才的暖熱藥膏,心道那算什么。

    一點都不像,怎能與她相比。

    云諫總是耐心,奏曲既徐又緩,聽曲的人仍是受不住地輕聲啜泣,他親著她濕漉漉的眉眼:“怎么了?”

    黎梨將眼尾的淚珠蹭到他的臉上:“好燙……”

    云諫沒有停:“哪里燙?”

    黎梨的眼角眉梢更紅了些,沒有說話,只管埋首貼到他的頸邊。

    云諫卻順勢將她抱得更深,毫不意外地感覺到她按緊了他的肩。

    黎梨難耐地輕吸著氣,聽見他低低笑了起來:“什么燙?”

    她悶聲低頭,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卻被攬住腰身抬高了些。

    黎梨終于睜開水霧朦朧的眼睛,看見身前人一如既往的壞心思模樣。

    他有意放慢了動作,想叫她分辨清楚似的,慢條斯理地廝磨:“遲遲你說,什么燙?”

    黎梨的耳廓被上涌的水汽一下一下燙得軟紅。

    云霧繚繞,水波緩慢卻叫人領悟更深,她受不住地推搪他:“水,水燙……”

    云諫笑了:“燙你的,是我。”

    他沒再收斂。

    水聲激響不絕,薄薄的屏風被水花濺得濕潮,漂浮的花瓣與倒映的人影都晃得凌亂破碎。

    云諫聽見懷里人壓抑不下的吟聲,好心情地揉開她臉邊沾濕的鬢發:“小聲些……”

    但黎梨是被小烹小煮的小魚蝦,在蒸汽在滾水里翻騰掙扎,連順暢呼吸都是困難。

    她止不住聲,云諫索性低頭堵住她的唇,將一道道細聲盡數銜入口中。

    黎梨依稀還能聽見遠處城關換值的金鑼聲響。

    身下的荒唐熱水

    弋

    似乎永遠不會冷卻,反倒愈發滾燙,她覺得緊張又刺激,可身前人帶來的安心感又過分充足。

    她知道他會替她兜底似的,連聲音也不刻意忍著了。

    起初蜜糖般的聲線還只是在二人唇齒間婉轉,后來真有些承受不住,埋著腦袋哼哼唧唧地往云諫的脖頸與胸膛上面蹭。

    連帶著潮熱的呼吸與柔軟的唇瓣,胡亂在他身上碾蹭。

    云諫被她逼得走投無路,到底有些失控,幾下發狠將這磨人的夜鶯拋上了云端。

    黎梨脊骨一軟,猛然喘了幾口氣,往后縮著就要推他。

    云諫拉住她的腳踝,好聲好氣地哄著:“再等等我……”

    云端的夜鶯敏感又柔弱,含著淚使勁搖頭,再碰一下都不肯了:“真的不要了……”

    云諫正在興頭,但對著她的淚眼,到底沒轍,將她抵在浴桶邊緣,悶悶不樂地低頭輕咬著她的肩。

    水下的波紋又蕩漾開。

    云諫瞳孔微縮了下。

    他垂眸看去。

    黎梨輕柔握住了,好聲哄著他:“不讓你難受……”

    “我,我幫你。”

    *

    翌日,藥庫里。

    陶娘捧著冊子點著藥材數目,她逐筆勾劃得認真,但身旁人的動作略為古怪,總叫她分心。

    她忍了半晌,忍不住了,側首問道:“你的手怎么了?”

    黎梨撿著藥,手抖得哆哆嗦嗦的。

    小郡主笑得牽強:“……沒事。”

    陶娘關切道:“可是軍醫務太多了?你也不必太操勞……”

    黎梨誠懇道:“軍醫務倒不操勞。”

    她說著,順道開了個小柜,發現里面盛著幾味曬干的藥材。

    紅梗烏圓葉,似乎哥哥的香爐里,除了那不知名的果干,也有這個。

    黎梨拿起來看了看,向陶娘問道:“這是?”

    陶娘瞥了眼,隨口道:“烏爾草,有些清心靜氣的功效。”

    黎梨對著手里的藥草,喃喃重復:“清心靜氣……”

    陶娘解釋道:“蒼梧辛香料繁多,雖然于身體有益,但多為熱性。”

    她隱晦道:“年輕人久用熱性香料,總有些不好克制……此藥草配在香囊、香爐里,可以中和一下。”

    黎梨聽明白了。

    她轉過身:“快,這什么什么藥,給云諫配一副!”

    剛來到門口的三個男人聽見這一句,步伐一頓。

    沈弈與黎析不約而同望向旁邊的云諫。

    “怎么郡主要給你配藥?”

    沈弈關懷道:“云二,你是受傷了么?”

    黎析念及他近日來的奔波勞碌,難得和緩了臉色:“可要去軍醫處看看?”

    云諫莫名其妙地望向閉攏的簾門,下一刻就聽見里側少女的聲音。

    “他年輕,總是克制不好……”

    云諫:。

    沈弈:……

    黎析轉頭,對身邊的副官吩咐道:“上次的煽豬刀,再給我買一把回來。”

    第67章 望閣

    胡虜大約也沒想到, 大弘從京城派來的新將軍與國師會對黃沙大漠如指諸掌。

    凜冬時蒼梧尚且因為主將中毒重傷,而受封關圍城之困,胡虜本以為這城池已是囊中之物,誰知臨近三月, 反倒是他們胡虜的營部被逼得一退再退。

    退勢焦惶, 處事更容易失宜。

    而蒼梧乘利席勝、捷報頻傳, 難得在三月初迎來了一段稍微安生寧靜的日子。

    軍醫處都清閑了不少, 黎梨有了興致, 與沈弈到城關附近的綠洲摘了小兩筐果子。

    黎梨想拿去慰問傷員, 她將逐個果子擦得仔細, 但身邊的沈弈擦得更仔細。

    他特意挑了圓溜小巧的果子, 瞧著青紅交間,顯然是酸甜適中的,擦完了還整整齊齊地碼進了竹編小籃里, 放上新鮮野花做點綴。

    黎梨眼瞧著他的行止,有些詭異的預感:“你這是……”

    沈弈爽快道:“給云三的!”

    黎梨:“……”

    她轉眼看向他腳邊的灰白鴿子,后者正蓬著毛, 圓滾滾地在竹籃旁邊歡跑。

    這是黎梨第一次見到,跑起來比飛還熟稔的信鴿。

    她忍無可忍, 狠心地從竹籃里薅走了一把果子:“不許給它吃這么多!它都胖得飛不起來了!”

    沈弈心疼得直跺腳:“你扣那么多,它會吃不飽的!”

    他要從黎梨手里搶回果子, 黎梨死活不肯,二人險些就扭打起來, 沈弈幾乎是在尖叫:“鴿鴿才不胖!”

    黎梨一震, 雞皮疙瘩驟然起了一身, 被沈弈趁勢奪回了果子。

    她牙酸又肉麻:“你……你管云三叫哥哥?”

    沈弈一臉義正辭嚴:“鴿鴿。”

    黎梨的牙更酸了。

    她看著他將果子重新往籃子里碼,顯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將蓬毛鴿溺愛到底。

    “我做了惡人, 倒顯得你與它才是一家子。”

    黎梨難以直視地錯開眼:“往后你干脆改名叫云四得了!”

    兩人誰也不服地爭起了嘴,誰也沒留意到蓬毛鴿子忽然撲騰起翅膀,飛快襲向一道素袍身影。

    直到四周的兵士驚呼聲起,黎梨與沈弈才發現,云三滾圓的身子已經蹬到了云承的身上。

    它三兩下就啄穿了他手里的錦囊,一口銜住什么就大快朵頤了起來。

    云承意外地移起視線。

    黎梨與沈弈直呼不妙,連忙撲上去揪開云三。

    蓬毛鴿還在嚼嚼嚼。

    黎梨頭疼又難為情,抱歉地同云承說道:“實在對不住,是我們沒看好它……”

    她真摯看著對方:“國師,它吃了什么?我給你賠……”

    “哦,這個啊……”

    云承瞥了眼手中蕩然一空的錦囊。

    他挑挑眉,氣定神閑:“它吃了你哥的解藥。”

    什么……

    解藥。

    她哥哥的解藥。

    幾個字“哐哐”地砸進黎梨的腦瓜里。

    好半晌她才僵滯著回頭,與沈弈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云三。

    蓬毛鴿咽下嘴里的東西,親昵地對二人啼鳴一聲。

    黎梨發出尖銳的尖叫,撲上去捉著它晃:“你給我吐出來!”

    *

    云諫來到主將營帳。

    他一眼看到角落里蹲著垂頭喪氣的兩人一鴿。

    黎梨握著小木棍戳地毯:“吐不出來,吐不出來……”

    沈弈握著小木棍戳云三:“拉出來吧,拉出來吧……”

    云諫嘴角微抽:這是什么詭異的儀式?

    他上前拉起黎梨,抽出她手里的木棍,給她拍拍掌心:“怎么了?”

    黎梨失魂落魄:“他的鴿鴿吃了我的哥哥的解藥。”

    云諫嘴角又抽了下:在說什么?

    他將視線移到長桌后的兩位兄長身上,用眼神詢問他們是何情況。

    黎析只道:“先坐。”

    待營中另幾位副將與副官們匆匆趕過來,云承才從長桌后悠悠站起。

    其余將領們皆是一喜:“國師回來了?”

    胡虜猖獗,在場所有人的部下都有中了箭毒的兵士,他們先前聽聞國師去追查箭毒的來路,便一直翹首盼著能有所結果。

    云承朝眾人頷首。

    他從袖中掏出個束得嚴實的錦袋,叫大伙兒掩緊了口鼻,而后才挑開繩索。

    一道奇異的香氣裊裊然彌散開,縱使各人掩著袖子,仍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黎梨悄悄吸了口,清楚感覺到自己毫無反應的清醒。

    她正想偷眼看看云諫,就聽云承開了口。

    “這錦囊里的花就是胡虜箭毒的來源,痹性很強,光是氣味就能令人暈眩,若是制成箭毒入了血肉,非死即殘。”

    他向眾人展示完錦囊里的淺色花朵,又迅速束起了袋口。

    臨近氈簾的將領起身開了簾子,將屋里的花香揮散些。

    新鮮的春日空氣涌入帳內,在場眾人神色稍松,有將領回過神,急忙問道:“既知來源,國師可有查到解藥?”

    ——不只黎將,營中還有不少兵士等著解毒的。

    云承照舊頷首,從容道:“此花結的果子,就可以解毒。”

    將領們大喜:“那果子呢?”

    云承將那個被啄破

    銥誮

    口的錦囊拋上桌面,言簡意賅。

    “被雞吃了。”

    在場的目光齊刷刷地往角落里投去。

    黎梨自覺教子無方,慚愧地垂下腦袋,沈弈生怕他們要殺雞取果,忙將云三往自己袖口里塞。

    云三還不情不愿地“咕咕”叫著,掙扎著掉了一地鴿毛。

    帳內眾人一時語噎。

    云諫終于搞清了狀況。

    他安撫地揉了下黎梨的后腦勺,向云承問道:“這花與果生長在哪里?我再去采。”

    “采不了。”云承一口否決了。

    在眾人疑慮的視線里,他解釋道:“這種花果罕見,多生長在沙洲深處的一座隱秘樹林里。”

    “那樹林里的空氣,盡是此花的痹氣,尋常人或動物進去,呼吸不了幾口就會倒地昏迷。”

    尋常人而已。

    黎梨眸光一亮,剛想說她可以去,又聽云承開口道:“而且那林子有些蹊蹺古怪。”

    “據聞往年曾是大弘與金赫胡虜的殺降拋尸之地,降兵降將化作冤魂,鬼火白日不散,挾怨勾纏過路之人。”

    “即便偶有花果凋弊、痹氣彌散的時節,但林間也永遠蒙白生霧,詭異陰森,聽說從未有人可以活著穿越那片樹林。”

    眾人聽得面色凝重:“所以說……”

    “沒辦法進去,也不能冒險進去。”

    云承利落總結道:“那果子,采不了。”

    黎梨一聽就急了:“難道箭毒就沒法解了嗎?”

    她忽地想起什么,起身道:“既然進不去林子,那胡虜是如何采花制毒的?國師你又是如何拿到花朵與果子的?”

    云承應道:“不是采,是撿的。”

    見眾人似有不解,他解釋道:“沙洲天氣莫測,偶有暴雨或狂風入林,會帶出一些零零星星的花朵。”

    “而金赫的胡虜時常在林外梭巡,遇見了就會撿回去釀作箭毒。”

    云承嘆了聲:“撿拾全靠天時,也得虧如此,所以胡虜的箭毒存量不算多……才不致于毒害更多的大弘將士。”

    竟是如此。

    黎梨懨懨地倚回云諫身旁。

    “花朵質輕,還算容易被帶出。”

    云承更簡潔地說完:“那果子雖小,分量卻重,輕易不能隨風雨出林。”

    “我們在林外覓尋了小半個月,也就找到這么一顆……”

    ——還被云三嚼了。

    黎梨看了眼黎析的輪椅,愧疚地低下了頭。

    云諫輕撫著她的背,朝云承問道:“除了那鬼火林子,還有旁的地方生著這種花果嗎?”

    眾將領原本聽得喪氣,聞言又點燃了些希望的心火,期冀地望向云承。

    云承靜默了少頃。

    “旁的地方……”

    仙風道骨的國師,臉上忽地多了兩分促狹,往云諫與黎梨身上掃了眼。

    “這是蒼梧的奇卉,三次開花才會結果,古怪得很,可不是處處都能找到的……”

    邊上挨著的二人聞言皆是一驚。

    他們先后睜大了眼。

    三次開花才會結果,這不是那什么……

    云承輕嘖了聲,說道:“早些年我曾在沙洲偶然經過一片狹小綠洲,在那見過這種花果。”

    “可惜,前些時日我領人再去的時候,那片綠洲已經被黃沙掩埋得干凈,再無痕跡了。”

    黎梨不自覺握住了云諫的手臂,有些難以反應。

    “蒼梧奇卉……”

    她輕力扯了扯身邊的人:“那有著劇毒痹性的花,竟然可以釀酒……”

    云諫還未說話,云承就笑了:“那花有毒,當然不能釀酒。”

    “但那果子是味良藥,用來釀酒倒是不錯。”

    見二人看來,云承笑得更加曖昧:“我當年就采了果子釀了一壇,后來因著緣分,贈給了一名蒙西的酒商……”

    黎梨頓時頭皮發麻。

    蒼梧的奇卉,釀酒的道人,蒙西的酒商。

    全都對應上了。

    她轉眼想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失聲喊了出來:“那情酒——”

    “是你釀的!”

    云諫一把按住她,已經遲了,眾人投來了驚疑不定的目光。

    云承也不知是否存心,故作訝然:“郡主怎么知道,那是壇情酒?”

    黎梨:“……”

    眾目睽睽,她默默閉了嘴,由著云諫扯過話題將他們糊弄。

    她委實吃了一驚,原來自己與云諫身上經久不散的花香氣,其實是道果香。

    但又很容易想通,難怪與哥哥香爐里的果干香味如此相似。

    難怪哥哥腹部中箭,卻也只是麻痹了雙腿,沒有害及性命。

    想來他常年以那果子作香,日夜熏聞,借此擋住了很大一部分毒性。

    云諫扯開話題,帳內的將領們旋即把注意力放回了正事之上。

    “也罷,只能時常去林外搜尋,再留意有沒有新的果子被風雨帶出來了……”

    有人拿出了斥候送來的急件,交到黎析手上:“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這件。”

    將領們肅正了面容。

    黎析拆了信:“……春和日暖,胡虜眼見頹勢已起,便有放手狠搏之意。”

    “……金赫二漢蒙烏魯,已從金赫邊城領兵來援,他們繞東南下,截斷了蒼梧與諸城的沙洲通路。”

    “大弘境內,大小官路商道都彎曲盤繞,通行耗時……沙洲通路被斷,只怕蒼梧又將陷入孤立難援的危境……”

    有副將聽見傳信,神色凝重:“蒙烏魯常年駐守在金赫與蒙西的邊境,兵馬豐足,如今胡虜費心調他過來,其實有幾分背水一戰的意思。”

    旁的副官也道:“早就聽聞此人頗為狡猾,擅伏擊,更擅逃遁,主打的就是一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十分難纏……”

    黎析默了默,將手里急件扣到了桌面。

    “春暖了,胡虜沒多少耐心與能力再耗下去了。”

    他抬頭看向底下的人:“夷滅蒙烏魯,清出蒼梧的沙洲通路,胡虜大勢便去。”

    “此行不易,但……”

    云諫干脆應了:“我去。”

    *

    今夜沙洲的天穹極黑,半點星芒都看不見。

    黎梨站在城墻望塔的閣樓窗邊,遠眺黃沙大漠的盡頭。

    她喃喃道:“那邊,就是你明日要去的地方……”

    暖熱的手掌攏到她的腰側,有人從后攬住她,輕聲安慰道:“別擔心。”

    云諫知她一知半解,向她解釋得清楚:“蒙烏魯雖然難纏,但劣勢在于他久踞蒙西,并不熟悉蒼梧這邊的氣候地形。”

    “我們占據天時地利,取勝只是計日之功。”

    黎梨聽著他的嗓音,輕輕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

    她往身后靠,半倚到他的肩側,松和氣氛地搬出那日重逢說的話:“郎君為兵作將,最有本事。”

    夜風拂面,清淡的香氣徐徐沉浮。

    云諫低頭看見她柔白的臉頰,在粗礪的沙洲暗夜里,像一捧早春未化的雪。

    “最有本事?”他不緊不慢地重復著這四字。

    黎梨隱約聽出些什么意味,他的下頜便蹭到了她的鬢邊。

    “明日出發,又要許久見不到了……”

    握在腰間的力度也晦明了些,她微微羞赧地側開腦袋,卻聽他輕聲問道:“遲遲今日,可愿主動一些?”

    黎梨頓了頓,臉上燒得更熱了。

    她在原地踟躕良久,暗念著“他明日出征,明日出征”,終是做足了準備,主動牽起了他的手。

    她用力柔緩,想主動些將他拉去望閣角落里,那有張歇息所用的小榻。

    云諫意識到二人理解的誤差,倏爾笑了起來。

    他反客為主,將她拉去另一邊。

    臨著沙洲的闊敞格窗,云諫坐到一旁的寬椅上,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一手搭在自己腿上,似某種勸哄的邀約。

    “坐上來。”

    昏黃的壁燈斜斜照著,窗櫳邊的輕紗軟稠緩緩落到地面,堆疊出朦朧的影子。

    黎梨雙手按在云諫肩上,被臨窗沙夜的風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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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青絲散開。

    云諫一手握著她的腰,一手替她扶準了,耐心地教著她:“感受到了么?”

    “遲遲……坐下去。”

    黎梨聽著夜風卷起細沙的聲響,放緩了呼吸往下沉。

    細微的漬聲像小獸進食的吞吐,黎梨耳聲凌亂,腦子里也是繁劇紛擾,似有無數思緒混攪。

    她時常覺得自己與云諫是不相配的,只是他足夠溫柔耐心,總能讓她慢慢適應。

    但如今交由她自己主動掌控,有些分波推流的感受,真是清晰強勢得無法忽視。

    她閉了閉眼睛,難耐地小口小口地吸著氣。

    云諫揉著她的后頸,聲聲哄著她放松一些,但黎梨仍舊卡得吃力,不上不下,難以適應地陣陣緊繃著。

    在她的緊張里,云諫的瞳孔時時渙散又凝聚,終于在她輕聲啜泣說著“坐不下”的時候,他摟住了她。

    “趴我身上。”

    他說:“我幫你好么?”

    鼻息間盡是香甜得誘人的氣息。

    蜜罐已經裝滿了蜜,花場的農家一手握著沉木麈柄,磨蹭著對準,未料想會沾得滿手蜜漿。

    農家饒有興致地又蹭了蹭,蜜罐子嬌氣地哼唧著,甜露卻傾出得更歡。

    沉木麈柄分撥軟嫩的蜜蠟,緩緩推入。

    黎梨有了支撐感,卻愈發軟得想暈迷。

    云諫少有地不肯讓她躲懶,偏要叫她自己動作。

    黎梨抱著他的肩膀,像渡過寒冬后初次見到春季曠野的小獸,起初生疏地試探,而后有些莽撞地撒野。

    如瀑如霧的青絲都散了下來,絲絲縷縷地牽掛在二人的身上,撓蹭得酥麻。

    云諫放任她的胡鬧,聽著她既辛勞又隱晦的輕促呼吸,在她的青澀與不得章法里獲得了痛快的樂趣。

    直到她促亂喘著伏到他肩頭,當真累得委屈了,他終于再次握緊了她的腰肢。

    到底幫著她,臨窗看了場沙洲驟來的流星雨。

    星子一次次劃落,激開絢爛的火花,小獸終于發現春野里埋伏的兇狠危機,慌不擇路,自投羅網地扎進曠野的懷里。

    云諫清楚感受到懷里的人軟得像一捧溪水。

    她在星火隕石的撞落下顫了一次又一次,鬢發都濕漉漉地沾在了額邊,嗓音已經綿得字不成句,卻仍縱容著他的放肆與攫取。

    潮熱的呼吸浸染著春夜的望閣,草長鶯飛,生香活色。

    直到更鑼在身后的城池敲響,幽暗緊裹的黑夜里終于劃過白芒。

    雅桌旁的圍爐茶水滾沸聲逐漸清晰。

    黎梨貼在云諫的胸口,輕輕平復著呼吸。

    她慵懶地換了個舒服姿勢,等著他一如往日地抱她去清洗。

    但在茶水的滾沸聲中,她先等到了少年微啞的嗓音。

    “等我回來,我要拿軍功換一道賜婚圣旨……”

    “你說,那位最挑剔的小郡主,她可會歡喜?”

    黎梨幾乎能感受到他胸膛里未定的心跳。

    “何必如此辛苦。”

    黎梨抬起頭,朝他彎著眼睛開玩笑:“我覺得,她傾心待你,說不定愿意與你私奔。”

    云諫將她抱了起來,笑道:“不要。”

    “我就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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