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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睡嗎

    一場時雨瀝瀝, 暮秋過去,孟冬初寒送入新霜。

    涼風透過綠瓦白墻,吹入庭院,橙黃橘綠落盡, 瞧著冷清蕭條, 但一墻之隔的居室內, 卻是截然不同的春景。

    厚實的氈簾遮擋住寒意, 滿室鋪設絨毯, 銀絲炭伴夾著香枝干果, 在爐子里緩緩烤著, 熏繞得房里溫香融暖。

    腳步聲輕微, 而后低垂的簾幔被撩起,珠鏈晃響,少年的手將埋在軟被里的人撈了出來。

    “黎梨。”

    榻上的少女還沒掀開眼簾, 一截寸縷未著的粉臂先探了出來,循著來聲搭到了對方的腰身上。

    云諫順勢摟住,將她抱入自己懷里, 垂眼就看見了毫無遮掩的雪白春光,參雜著未消的紅痕點點。

    他抬手撩開她肩上散垂著的青絲, 目光幽幽地嘆了聲:“你這樣,我都不想走了。”

    黎梨迷糊地耷著羽睫, 回道:“隨你。”

    “但是說好了的,早上就不可以了……”

    自那日在藥房里鬧了個大烏龍, 黎梨看見鐘離英就羞臊得抬不起頭, 再也不敢說要同她學鞭法了, 唯恐對方又想起那根白狐皮鞭來。

    云諫樂得見她不去軍營里受苦,自告奮勇地要教她。

    起初黎梨確實有幾分興致, 但學鞭時二人貼身相近相抵,熾熱的呼吸相融,花香逸散,她越是勤學苦練,就越是容易握上別的鞭……

    鴛鴦意起,少不了半推半就,鸞鳳和鳴。

    除了荒唐幾番,平日里黎梨學武尚算認真,她很快就發現,自己于武道一途并無天賦,甚至遠不及她對醫術悟性的百分之一。

    她沒怎么猶豫就棄了長鞭,找陶娘取了幾本醫書,有模有樣地學起經絡穴位。

    但云諫說他也要學。

    黎梨看著他每日幫她處理蒙西的公文,不知道他哪里來的時間學醫,只知道這人于醫術一途是個庸才。

    她體貼大方地要教他,可他越是勤學苦練,越是容易出錯,時不時就會按到別的穴位上……

    黎梨半懵半醒領受了兩場侍弄,終于后知后覺,發現了狼崽子叵測的居心。

    她當即生了氣,但春江水暖總叫人心軟。

    二人初嘗情果,青澀好奇,其實頗有些意趣。

    那日清晨,難得早醒,黎梨說什么也要綁他,云諫被磨得沒辦法,只好松口答應。

    還是那根暗紅絲線纏繞的鈴繩,與云諫的心慈手軟不同,黎梨將他綁得結結實實,分毫動彈不得。

    起初云諫還有耐心,一聲聲教她自己動作,但幾次嘗試下來,黎梨還是不得章法,她臉上的神情漸漸垮了。

    小苦瓜最終趴到了情郎的胸口上,喪氣道:“我累了,不想玩了。”

    云諫不上不下,被她吊足了胃口,本就忍得額角青筋都在抽疼,眼下聽她說不玩了,他氣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他好勉強維持住神色與語氣,緊著慢著哄她松繩。

    黎梨解了繩結,剛想下榻趿鞋,就被身后人一把壓回了暖帳里。

    云諫新賬舊賬同她一起算,情念洶涌,差點就要把床拆了的時候,蕭玳回來了。

    風塵仆仆的五殿下帶足了蒙西的特產,開口就大聲喚他的小表妹:“遲遲!你最愛吃的雪梨糕!”

    回應他的是黎梨房中驟然一抖的銀鈴聲。

    黎梨嚇得要死,猛地拉住云諫不讓他再動。

    云諫抵著她香汗淋漓的耳鬢,在她的緊張里低聲吸氣:“別怕。”

    “你不清楚那狗東西么,就算你與他親近,但給他再大的膽子,他也不敢貿然破開自家妹妹的門啊……”

    果然,蕭玳在庭院里遙遙問了幾句,便沒再往下糾索。

    可一想到五哥就住隔壁,往后的日子里,黎梨說什么也不肯再胡來了。

    云諫接連被拒絕了好幾日,然后又被拒絕了好幾日。

    往常也就罷了,如今溫香軟玉在懷,還有連綿不休的夜夢折磨,云諫生生熬著,時間一長,他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瘋了。

    神思都不正常了,比如說……

    他甚至考慮過要不要殺了礙事的蕭玳。

    待在自己的房里會好受些,但昨天夜里,對著空落冷清的房間,他默了半晌,還是翻了窗去找她。

    黎梨仍舊如往常一般,翻身貼入他的懷里。

    寒天添衣,云諫指尖捻著她的素色寢衫,細密的針腳像是無形的枷鎖,叫他不要再進一步。

    他默默撫著她細軟的青絲,看見她指尖輕輕觸著他眼底的烏青,清淺的花香就隨著她的動作縈繞鼻尖。

    云諫喉結微滾,按下了她的手:“早些睡吧。”

    “好啊。”黎梨笑了聲。

    但是被衾輕聲窸窣后,她沒有閉眼安睡,而是支起半個身子來看他,問道:

    “那你呢?”

    云諫隨口搪塞回答,下一刻鼻尖的花香氣卻驀然濃烈,充盈得滿屋都是。

    他恍惚著定神,只見眼前的少女松開了寢衫的領口,大片白皙細膩的春景綻放出來。

    云諫瞳孔驟縮。

    ……她寢衫之下,什么都沒穿。

    黎梨欣賞著他的反應,輕柔潮熱的氣音落到他的耳邊。

    “還睡嗎?”

    云諫覺得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

    活似久別重逢,一不小心放肆了些,饒是眼下陽光灑入了房,懷里的人還是軟得像一灣溪水。

    云諫低頭看了半晌:“……當真不可以了嗎?”

    黎梨聽見了,將被子往身上一裹緊,麻利滾回了榻上。

    云諫覺得好笑,再次撈她出來,終于說到正事:“蒙西的田疇圖測繪完工了,戶部的人說要將圖紙送來郜州給我們過目。”

    “但我想著他們那一群人都是文官,行動多是拖沓,倒不如我與蕭玳跑一趟,來回都快。”

    黎梨習慣了他的奔走,蒙著腦袋點點頭

    依譁

    :“去吧。”

    云諫想了想,又道:“宣威節慶就在今夜,羌搖小可汗不是說要觀禮么,我讓沈弈去安排?”

    聽到著話,黎梨頓了頓,終于舍得睜開了眼睛。

    “我去。”

    小郡主掙扎著坐起:“兩國交誼,輕慢不得,在蒙西地界還是我去更好,顯得誠意。”

    *

    黎梨裹著雪白絨毛鑲領的斗篷,領著沈弈與隨侍,來到羌搖一行人暫居的住所外。

    黎梨甫一跳下馬車,就被冰冷的寒風狠狠刮疼了臉,站在原地蹙起了眉。

    沈弈關心道:“怎么了,可是需要添衣?”

    黎梨搖搖頭,沉吟道:“我在想云諫他騎馬回去,會不會冷。”

    沈弈:“……”

    他受夠了這份時時參與的多余,被酸得牙疼似的轉開了腦袋。

    但黎梨站在羌搖人的府園前,下意識前后數了數,又覺得納罕:“使臣來朝,車架這么少的嗎?”

    沈弈隨著她的話語,也掃了幾眼:“我先前來過這兒,當時也覺得詫異。”

    “羌搖擅商富庶,歷來朝貢豐盛,這些車架不僅少,而且還有好些磨損痕跡,瞧著委實不如往年氣派……”

    話說著,羌搖的隨侍開了門,迎了眾人入內。

    黎梨邊走,邊聽沈弈小聲說道:“而且他們租的院子極大,隨行畜養的馬至少有數百匹。”

    “真不知道,他們到底帶了多少人過來啊……”

    黎梨聽著稀奇,但看見眉眼深邃的羌搖青年過來迎客,她忙與沈弈止住了話頭。

    羌搖素來喜好華奢,賀若仁與他的下屬們穿了滿身的金玉錦繡,腰側的佩刀是唯一的樸素,卻襯得他們氣質凌厲。

    就近在庭院的八角琉璃亭里,兩方見了禮,黎梨揮揮手,令隨侍們送上待點的花燈。

    她歡快地說道:“小可汗不是想看宣威節慶么?”

    “據聞節慶里最好看的,便是今夜的放花燈了。”

    說到這個,黎梨也難掩期待,憧憬道:“聽說今晚百姓們都會出城,在護城河里放滿花燈,屆時燭光漂浮,便像是天上的銀河下了凡塵。”

    她從旁邊的箱篋里捧起一盞花燈,笑瞇瞇道:“光在城墻上觀禮多沒意思呀,小可汗既有興趣,不如一同去放花燈?”

    少女手里托著的花燈精致,淺粉的花瓣隨著她的話音輕輕顫動著,栩栩如生。

    賀若仁端詳著那盞花燈,片刻后抬起深眸,笑著應道:“郡主好考量,我們也正有此意。”

    黎梨揚了揚嘴角,剛將手里的花燈放回原處,便聽對方語氣疏松地問了句:

    “只是近期金赫……胡虜蠢蠢欲動,不大太平,我們這樣出城穩妥嗎?”

    “不知郜州城防軍可有安防之策?”

    黎梨聽他忽然問起城防,心里有些吃驚。

    就算兩國交誼再密,也斷沒有將城防布局告訴對方的道理。

    但轉念一想,對方人生地不熟,心中難免忐忑,多問幾句也算正常。小郡主揣著寬慰貴客的心,本想簡略說兩句,但張了張口,卻發現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啊。

    黎梨是新上任的蒙西封邑主,本就處處不熟,而后沒辦幾日差,又將一應庶務全都推到了云諫身上。

    她對郜州的城防當真知之甚少。

    黎梨有些尷尬,又不能露短,只得含糊回道:“小可汗不必憂心,郜州城防如鐵,在護城河內,我們都是安全妥善的。”

    她打了這番官腔,算不得親近信任,羌人青年果然定睛看了她少許。

    黎梨想著,往后一路,大抵是無望與羌搖這群人成為交心好友了。

    對面的賀若仁捻著茶盞,倏爾卻勾唇笑了,倒像是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欣賞:

    “大弘不愧是萬乘之國,郡主年紀輕輕,心思已如此謹慎老練,日后定然是經緯天下的棟梁。”

    黎梨:“……”

    謬贊了。

    她不是不愿意說,她是真的不知道啊……

    黎梨有些汗顏,頂著沈弈洞徹一切的戲謔目光,更坐不住了。她茶都沒喝完,便提議帶他們去城郊看看風光,晚些時候直接去護城河放花燈。

    賀若仁無可無不可。

    眾人擱茶起了身,徑直往府外的園徑去。

    黎梨跟在領路后頭,受了賀若仁的謙讓,還比他先走了幾步,這幾步工夫看著微不足道,但意外來臨之際,便是判然兩途的結果。

    她先是聽見幾道語義不詳的喊話聲,還未反應過來,下一步剛拐過轉角,就被沖來的一人遽然撞中了。

    黎梨猝不及防,仿佛肩與側肋受了狠厲一擊,趔趄著同來人摔砸到了地面。

    黎梨摔得半身骨頭都疼,聽著身后隨侍們的驚呼聲,她茫然抬頭,卻撞見了一雙栗色的眼眸。

    撞她的人是一名形容狼狽的少年,他連件外衫都沒有,在冬日里只穿著單薄的里衣,渾身上下臟亂邋遢,像是許久都未收拾了。

    “你……”

    她怔忪著不知所措,距她最近的沈弈已經撲上前來,急忙要將她扶起:“摔到了嗎,有沒有受傷?”

    四周的羌搖人看到那少年,臉色驟變,賀若仁那名胡髯下屬元仆飛快跨過來,大掌一攥就要提人。

    黎梨不知怎么的,下意識就拉了那少年一把。

    少年驀然回過神,看清她的大弘裝束,在兵荒馬亂間,迅疾將一物塞進她的手心里。

    他用生疏的漢語喊道:“救我,我——”

    元仆卻不容他多說,提小雞一般將他提起,轉身就狠狠將他摔進對面的花圃里。

    “嘭”地一聲,成批的花盆破碎,少年倒地,側身嘔出大口血來,再也說不出話了。

    羌人們提了刀就要上前。

    黎梨見了這像要殺雞似的一幕,嚇得臉色煞白,沈弈當即高聲喝止:“這是大弘境內,不得濫殺!”

    羌人們聽言,遲疑地看向賀若仁。

    賀若仁瞥了眼有些站不穩的黎梨,頓了頓,解釋道:“郡主,這是名小賊,近日屢屢到我們府內行竊,被捉了數次都不知悔改,實在無可救藥,你看……”

    黎梨半撐著沈弈的手臂,指尖仍在微顫,卻在斗篷的遮掩下摸清了那栗眼少年塞給她的物什。

    她緩了許久,終于開口道:“小可汗,我知道你們羌搖以商發家,最厭偷財盜物,對盜賊設有戮刑……”

    “但這兒畢竟是大弘境內,這小賊也是大弘的子民,你們的律法,是不能適用的。”

    黎梨嗓音不大,因為方才的驚嚇,還稍許發緊,但態度卻表示得堅決。

    賀若仁注視她片刻,到底朝眾人揮了揮手,羌人們終于收起了長刀。

    元仆二話不說,上前重新拎起那少年,只道:“我去把他扔出去。”

    賀若仁無聲頷首。

    黎梨望著對方離開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唇線。

    沈弈還在給她拍斗篷上的灰,嘮叨道:“你這身板也太不結實了,撞一下就摔,好好的一身淺衫,全都弄臟了……”

    見賀若仁幾人還等著出門賞景,黎梨勉強笑了下:“小可汗,不若我先回府更個衣……”

    賀若仁看了看天色,卻道:“郡主,時辰不早了,一來一回的路程,只怕會耽誤了放花燈。”

    “你隨行該帶有衣物吧,不若在我們府中將就換了?”

    黎梨只得答應。

    沈弈令隨侍回馬車取了衣物來,送她去偏殿更衣。

    偏殿跟前立著半叢松柏,是冬日里難得的長青綠意,黎梨來到門前,似賞景般左右望了望。

    沈弈耐心等著,下一刻卻被她揪住了領子。

    熟悉的半窒息感襲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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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霎時間就想起了在她房里那場荒謬的“偷歡捉奸”大戲。

    “郡主——”

    他話未說完,就被黎梨一把拽進了房,猛地將他按到了茶桌上。

    沈弈背抵上桌案,他對這動作不可謂不熟悉,崩潰地想要大喊:“祖宗啊!你又來這套!”

    這次黎梨沒再拿出繩索與皮鞭,而是掏出一把十九路刻紋的精巧彎刀,拍到了他身上。

    沈弈瞪大雙眼:這回玩這么大?

    黎梨聲音卻冷靜:“外頭那群人有問題。”

    “你快回去,叫云諫別走。”

    第52章 郡馬

    沈弈忽聽變故, 不覺錯愕道:“……怎么了?”

    黎梨回頭望了眼緊閉的房門,壓著聲道:“我們全都被騙了。”

    “外頭那群人,壓根不是羌搖的使臣,甚至都不是羌人, 只怕是胡虜來了!”

    沈弈長在蒼梧, 忽然聽見死敵“胡虜”的名號, 驚得瞳孔都晃了晃。

    他騰地直起身子, 可一張口又有些遲疑:“可是……郡主你如何得知?那日醫館門前, 我們瞧得仔細, 賀若仁戴著紅色剛玉, 怎么就不是羌搖小可汗了……”

    “就是有那剛玉, 才讓我們犯了糊涂!”

    黎梨再回想起來,只覺懊惱:“你可記得那日初遇,我用羌語同他們打招呼?”

    “賀若仁與他手下的異常反應, 哪里像是聽得懂羌語?我只道是自己說得不好,竟沒懷疑過他們不是羌人。”

    沈弈猶豫道:“那日是有些異常,可……”

    黎梨眉頭緊鎖, 打斷道:“還有更異常的,方才我當著他們的面, 說了羌搖對盜賊設有戮刑的律法。”

    “滿場羌搖高官,竟無一人反駁我!”

    沈弈隱約明白了什么, 愕然看向她:“難道……”

    黎梨見他還懵著,急得跺了下腳:“那當然是我胡說八道亂編的!”

    “若他們真是羌搖的小可汗與使臣, 怎么可能不通本國律法, 怎么可能一臉迷茫, 含含糊糊就默認了我的話?”

    沈弈聽著這番話語,只覺冬日的寒氣從門窗縫隙中絲絲透了進來, 正沿著他的腳踝往脊骨、往后頸上面爬,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不敢相信,在郜州這些日子,他們竟然將來路不明的人當作了上賓來款待。

    沈弈忽然又醒了神:“可他有通使書!”

    “我們都看了,通使書上有羌搖官書文印,分毫作不得假,所以我們才信了他的身份……”

    但話未說完,他自己也反應了過來。

    黎梨拍在他胸口上的十九路彎刀雖然小巧,但是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是一份難以忽視的重量。

    沈弈指尖觸到刀柄上的紅色剛玉,驀地想起方才那名周身狼狽的少年,對方污糟的臉上生了雙特別的栗色眼眸。

    黎梨順著他的動作說道:“這柄彎刀,是那少年趁亂塞給我的。”

    “早就聽聞,羌搖皇室多生栗目,紅色剛玉又是皇子配飾……他的身份還用猜嗎?”

    黎梨面色凝重:“十之八九,那少年才是真正的賀若仁,外頭那群人的通使書,指不定是從他身上得來的。”

    沈弈真真切切地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外頭那群人,行事如此囂張,些微沖突就摔人拔刀,要打要殺的……還有府外那些傷痕累累的車架,以及他們不識國禮,將御用的貢品送給黎梨的行止……

    哪里像什么交誼的使臣?

    分明就像劫持了羌搖小可汗的匪徒!

    沈弈手心里沁出冷汗,喃喃道:“可是,他們劫持小可汗,盜用通使書入關,費這么大的工夫,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朝外頭望了望,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飛快換了件斗篷。

    “他們帶足了兵器人馬,專程在此等著節慶,還有心詢問城防,當然是想鬧事了!不然還能做什么?”

    她推著沈弈催他離開:“你快回去,叫云諫與我五哥別回蒙西了,今夜節慶必有大亂,得叫他們提前做好應對才是。”

    沈弈下意識掙扎:“那你呢,你隨我一起回去……”

    黎梨用力扽了下他,叫他別說了:“我身份明顯,貿然離開豈不打草驚蛇?還是你尋機會離開更易成事。”

    她正色道:“別拖了,郜州今夜的安危就靠你了。”

    *

    臨近日落時分,昏黃的光輪垂掛在遠方沙洲盡頭。

    郜州西城門外,成片的窄葉樹林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護城河一側,瞧著光影暗淡,反倒是林前的綠洲茵草微黃,還灑滿了黃昏的光。

    黎梨與賀若仁一行人已經到了護城河畔,只等戌時開城門,百姓們捧燈而出。

    賀若仁抱臂立在河邊,垂眼看著黎梨逗弄一只迷路的兔子。

    白日在他府邸里,那位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句機要的穩重封邑主,如今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正逗著兔子玩得不亦樂乎。

    他有些摸不清這位大弘貴胄的心思。

    黎梨心思并不在兔子上,滿腦子都在想這群人到底藏了什么陰謀。

    她敏銳地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又順道往他身后瞥。

    賀若仁的下屬們還未來得及收回目光,不少人都在暗自窺著窄葉林,黎梨移目打量了下,隱約看得見林間折射著零散冷光。

    她終于了然地笑了下。

    “小可汗,要不要一起去那邊的林子瞧瞧?”

    她問得隨意,卻令在場的“羌人”們如臨大敵地站直了身,露出警惕的神情。

    賀若仁氣息微頓,還算鎮定:“不必。”

    “也對。”

    黎梨又笑,若無其事地繼續逗兔子:“林子里又沒藏著人,哪有什么好看的,對不對?”

    話音一落,賀若仁也不禁皺起了眉。

    他心中知曉,那林子里頭全是他們金赫胡人的埋伏,只等今夜百姓出城放花燈,便要大開一場殺戒。

    宣威節慶不是大弘戰勝金赫的節慶么?

    金赫偏要在這場節慶中放盡大弘邊關子民的血,好叫世人都看清楚了,到底誰才是這片黃沙大漠的主人!

    賀若仁布局已久,眼下乍然聽見黎梨意有所指的一番話,難免謹慎,只怕被她提前發現了什么。

    大事未成,可容不得她礙事作怪。

    他冷了臉色,伸手往腰側的佩刀摸去,可指尖才觸到冰冷的刀柄,又見那小郡主忽然將草地上的兔子抱了起來。

    賀若仁手上動作一頓。

    黎梨對他的行止渾然不覺,只顧著低頭認真端詳懷里的兔子,還在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完全看不出啊……我哪里像兔子了?”

    她揉著兔子的腦袋,左右端詳,還要撥開長耳朵細看,懷里的兔子終于被她煩得惱了,后腿胡亂蹬蹬蹬,幾下就用力蹬開了她,飛快竄向遠處。

    “你竟敢踢我!”

    她生了氣,想要去追,殊不知逃竄的兔子甩起一大股灰塵草屑,她一不留神就吸了滿滿一口,立即蹲到原地狼狽地咳個不停,咳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賀若仁冷眼看著她。

    ……好像個傻子。

    他握刀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落日霞光逐漸沉入沙洲盡頭,天穹被暮色浸染,大地的余暉也一寸寸被侵蝕干凈。

    戌時馬上就要到了。

    黎梨輕而易舉就能發現,身邊的“羌人”都在興奮,摩拳擦掌,狂熱地盯著即將開啟的城門。

    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沈弈有沒有及時截住云諫與蕭玳,也不知短短的半日工夫,夠不夠他們布防。

    還有城里的百姓該怎么辦,他們還會出城放花燈嗎?

    黎梨瞧著身邊這群胡虜的反應,不用想也猜得到,他們帶來的人馬,應該都藏在了窄葉林里。

    百姓們手無寸鐵,若當真出城放花燈,那與無知的綿羊走入虎穴狼巢有何區別?

    黎梨甚至無暇去想自己該如何脫身,只盼那城門閉得更緊一些,好結結實實地攔住自己封邑地里的子民。

    憶樺

    然而事與愿違,城門起閂的動靜遙遙傳來,幾乎是同一時間,她身旁的賀若仁就笑出了聲。

    “節慶開始了呢,郡主大人。”

    黎梨揪緊手邊的裙擺,看著朱紅斑駁的城門洞開,一道道百姓的身影出現在城墻下。

    她的心都提了起來。

    遠處,人人手里捧著花燈,蒼白燭光才豆大一點,但人影憧憧,無數渺小的燭光就匯成了銀亮的長河,從城墻蜿蜒流出,淌向護城河畔。

    黎梨希冀落空,只能祈盼沈弈他們另有布籌。

    賀若仁的心情,顯然比她暢快得多,他望著傾瀉而出、已經臨近身邊的郜州百姓,笑得堪稱猖狂。

    “與關外相比,你們大弘百姓的身板當真是薄弱啊,就這點斤兩,能擋得住金赫的鐵蹄嗎?”

    黎梨同樣望著趨近的人影,竭目張望之下,跳得雜亂的心又漸漸平穩了下來。

    “你說什么,什么金赫?”

    她似不明白地反問。

    賀若仁笑意更狂,正要讓這天真無知的小郡主見識一下金赫的屠刀,又見她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掌:

    “哦,我知道了……但我們平日里都不說‘金赫’的。”

    黎梨笑得輕蔑:“我們都稱之為‘胡狗’。”

    賀若仁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猙獰,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

    他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金赫國盛兵強,而你們大弘還只知道用嘴皮子雕花呢?”

    “難不成你們當真以為,一國宣威,靠的就是這些多余無謂的節慶嗎……”

    黎梨有些憐憫地望著他,似乎在同情他的無知。

    “光靠節慶,當然不能宣威。”

    她攤開手,示意他看清河畔上幽光陰森的白燭。

    賀若仁心里驀地一跳,就聽見她令人惡寒的話音。

    “我們宣威,靠的是給胡狗送葬啊。”

    賀若仁身形一凜,意識到大事不妙,然而還未拔出刀來,就猛地被一把粉末迎面襲中。

    辛辣的氣味剎時散開。

    “啊——”聲慘叫撕破護城河邊的寧靜,賀若仁當即倒落地面,捂眼痛苦地打滾。

    胡虜們眼見首領情況不好,紛紛驚怒地抽出長刀,而黎梨早已轉過了身,飛奔跑向百姓群中的一個方位。

    “林子里!林子里有埋伏!”

    她大聲提醒道。

    沿途的百姓聽言,立刻丟下手中的花燈,從腰間抽出軟劍與長鞭,原本還老實可欺的身影,轉眼就在寒月之下變得氣勢凌人。

    有道清越的女聲高聲喝起:“將士們,隨我殺了胡狗!”

    是鐘離英。

    喬裝成百姓的城防兩軍不再藏拙,應和沖殺聲此起彼伏。

    黎梨在充耳劃過的吶喊聲中,穿越寒風,用力撲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黎梨!”

    少年展開的手臂緊緊環住了她,只一刻又忙不迭地松開,拉住她檢查:“可有受傷?”

    黎梨按下心里的緊張,胡亂搖了搖頭。

    “你哪來的膽子,竟敢主動挑釁發難,也不怕把我們嚇死。”

    云諫揉了把她的發頂,又遠眺著那邊滾地的賀若仁,問道:“你朝他灑了什么東西?”

    黎梨扯緊了腰側的胡椒粉錦袋,答得老實:“哥哥給的,叫我拿來對付你。”

    云諫嘴角抽了下:……

    對付他的?

    那邊的胡人發現事情的進展脫出控制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吹響了起事的尖哨聲。

    一時之間,窄葉林里樹枝晃響,數不清的交雜腳步聲從林子里沖出,還未見人,便能看到冰冷的刀刃在暗夜里折射利光。

    早在河畔的胡人也躍身而起,揮著長刀與城防兵們殺到了一處。

    周邊血肉橫飛,不遠的蕭玳一劍捅穿一名胡虜的腰腹,朝云諫喊道:“你先帶她走!”

    云諫應了。

    可這河畔的胡人今日都見過黎梨,知道這模樣嬌弱的少女就是蒙西的封邑主,殺她一個,或許還勝過殺百姓三千。

    沒有胡人愿意放過她。

    黎梨被云諫護在身后,但面對成群涌來的胡虜,仍舊避得艱難。

    刀光劍影凌亂,云諫才抬劍擋下迎面襲來的一刀,側鋒又有一柄寒刃朝黎梨砍來。

    這畫面實在熟悉,他沒有猶豫,又要抬手去擋,誰知一把纖薄小巧的刀刃率先一步,被黎梨握著狠狠插進了敵人的手上。

    奪命的寒刀瞬即脫腕落地。

    云諫第一次親眼見到她動手,利落補劍之余,難免覺得驚詫。

    “你……”

    黎梨麻利地將小刀拔了出來,見他像是疑慮,就順手丟給了他。

    “煽豬刀,也是哥哥寄來對付你的。”

    云諫:……

    ……不是,他寄就寄了,你成天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做什么?

    云諫在兵荒馬亂中欲言又止,一瞥眼又撞見蕭玳趕來幫忙,徑直對上了胡髯大漢元仆。

    后者刀法平平,偏生渾身厚皮蠻力,竟硬生生一手擒住了蕭玳的長劍,另一手就要劊向少年的喉頸。

    長刀鋒芒刺目,蕭玳很難閃躲。

    云諫登時改手擲出那把煽刀,銀光劃過,只瞬息之間,小刀就扎進了大漢的喉嚨里。

    常年的交手對練、并肩作戰,蕭玳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沒有遲疑就攥緊煽刀,干脆利索地給面前的敵人開了一線喉。

    “快走,我替你們擋著!”

    云諫二話沒說,拉著黎梨快步奔向河畔馬匹,抬手托她上馬。

    然而戰馬高大,馬蹬離地也遠,黎梨在昏暗月夜與斗篷的糾纏下全然踩不中著力點,接連滑落幾次。

    她急得肝火都要出來,身后的云諫卻遽然轉了力道,一把推開了她。

    “小心!”

    肩背受的猛力,她完全招架不住就摔到了地面,手心擦到碎石上,頓時火辣辣地生疼。

    黎梨還未來得及問,就見一只羽箭“錚”地扎進了她旁邊的草地上,嚇得當即噤了聲。

    云諫在原地頓了頓,又迅速將她拽起,自己先翻身上了馬,這才順利將她撈上了馬背。

    箭羽的破空聲還在間續傳來。

    二人火速揚鞭,戰馬邁開四蹄,轉眼奔離戰場,好不容易才將淆亂的兵器交接聲甩到身后。

    黎梨心跳還未平復,清楚感覺到,那日云諫在草場上策馬都沒跑得這樣快,如今她在馬上顛簸著起伏,幾乎難以坐穩。

    催命的箭矢或許就在后頭,她努力捉著馬鞍,拼力穩住身形,不敢多說話。

    云諫察覺了她的緊繃,用力將她按進懷里。

    “別怕,我學騎以來就沒摔下去過,定不會讓你栽下馬的。”

    黎梨聞言:“當真?”

    “當真。”

    直到馬匹轉過西面城墻,徹底撇下了亂戰,又繞北而行,驟然清爽的空氣與干凈的草地出現在眼前,二人的心神才放松了些。

    黎梨聽不見后頭的打斗聲了,仍止不住地擔心:“五哥他們……”

    云諫拉著韁繩放緩了奔速,安慰道:“蕭玳武學扎實,自保不成問題。”

    “而郜州城防兩軍訓練有素,那些胡人輕敵在先,已輸一棋,這局是我們穩操勝券了。”

    “那就好……”

    黎梨心里的大石沉沉壓了一日,如今總算可以落地,松快不少。

    她有了心情說笑,邀功般拍了拍他的手臂:“今日我厲害嗎?”

    “我孤身與胡虜周旋了一日,還把他們耍得團團轉呢!”

    云諫聽著她驕傲的語調,話語里也多了些笑意:“遲遲很厲害。”

    “不過下次還是別這么厲害了。”

    黎梨聽見他的語氣,似乎能看到他搖頭笑得無奈:“今日沈弈趕回來傳話,得知你的膽大包天,我當真覺得害怕。”

    伴著清脆的馬蹄聲,和緩得有些不符冬日的晚風拂起額鬢的碎發,黎梨心情舒暢地笑了起來。

    她想起他常說的話,拿來逗他:“你膽子

    YH

    好小。”

    云諫被她揚起的發絲蹭著下頜,在輕微的癢意里隨她笑了聲:“是啊。”

    他聞著二人身上親昵無間的花香氣,輕聲說道:“我心眼也很小。”

    黎梨余光看見他伸手,在她腰側摩挲了幾下,她正有些不明所以,就感到系帶上多了幾分墜重。

    低頭看去,溫沉的脂白玉佩與魚形的令牌又系上了她的腰間。

    黎梨信手挑起摸了摸:“不是叫你自己留著么?”

    “就想給你。”

    云諫就著握韁的動作,輕輕壓下她的手:“你系在身上,好不好?”

    黎梨心跳悄悄亂了一拍。

    這兩樣物什,主家身份彰顯得清楚,誰都看得出是他的物件。

    她隨身系著的話……

    她指尖蹭了蹭手里的令牌,又漸漸蹭到他的護腕上,似乎還能隔著厚實的護腕探到他微促的脈搏。

    黎梨知道他耐心,在他當真等了許久后,她臉上微熱地點了點頭。

    她聽見他嗓音里的笑聲更加輕快了。

    “每日都系著。”

    黎梨也跟著笑:“好啊。”

    云諫微微俯身樓住她,低頭蹭著她的耳鬢:“以后你成親了,也要日日系著。”

    “讓你郡馬知道,你最喜歡的人是我。”

    黎梨稍側了下腦袋,看見少年線條利落的下頜輪廓,好笑道:“怎么,我的郡馬就不能是你嗎?”

    云諫揚了下嘴角:“那你希望是我嗎?”

    黎梨沒有回答,悠閑地倚著他,看著郜州的北城門逐漸出現在視野里,聽著他尚有些微亂的呼吸聲。

    云諫輕抵了下她的鬢邊,輕聲說道:“遲遲,再喚我一聲吧。”

    黎梨從善如流,莞爾道:“郎君?”

    “嗯。”

    云諫將韁繩放到她的手里:“還記得郎君教你如何騎馬嗎?”

    黎梨點頭:“當然記得。”

    “好。”

    黎梨想要側頭,只覺他溫熱的氣息拂到她的臉頰上,似乎是想親她一下,但下一刻,那氣息倏爾滑落。

    身后的融暖溫度驟然撤開了。

    黎梨還愣著,便聽到了落地的聲音。

    她回過頭,先撞見了馬背上大片猩紅的濕滑,血腥氣撲鼻。

    黎梨心跳驟止,移過視線。

    少年擅騎,向來馳騁風發,從未試過摔下馬背。但在方才,他重重地栽到了地面。

    他的后心上,兩支要命的羽箭扎得殘忍。

    第53章 心碎

    紛亂的腳步奔走, 軍醫館里人聲急遽又嘈雜。

    “拿野參來讓他咬著!”

    陶娘匆匆搬來刀剪紗布等物:“胡虜的箭頭全都掛有倒刺,硬拔是不行的,我要將他的傷口割開。”

    “快些準備,耽誤不得了!”

    黎梨剛將云諫的外衫剪開, 一眼看見那兩道可怖猙獰的箭矢傷口, 長箭扎得根深, 隨著他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 令人觸目驚心。

    黎梨憋著眼淚, 替他解了上衫, 不留意間, 指尖碰到他肩上的一道淺淺的痕跡。

    那痕跡稍微突起, 黎梨記得,是她昨夜被他擺弄得惱了,左右推不開他的時候, 半氣半急地在他肩上撓的。

    彼時月光淺淺,身前的少年低下頭來,那雙琥珀眼眸里笑意分明, 握著她的腰身時還有些壞樣。

    “我又不怕疼。”

    可在這燈光如晝的軍醫館里,那副鮮活的模樣早已不知所蹤,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完全不省人事, 甚至連氣息都微薄得難以察覺。

    陶娘試探性地撥動他背上的長箭,彎鉤利刃再次刺爛血肉。昨夜還說著不怕疼的少年, 如今疼得額筋驟起, 無意識間咬緊牙關, 轉瞬咬斷了嘴里的野山參。

    喘息嘶啞,從他喉間艱難滾出。

    黎梨嗚地一聲, 眼淚全然憋不住了。

    “這樣不行,待會割開傷口的時候,指不定要咬斷舌頭的,”陶娘馬上收了手,轉頭吩咐副手,“拿根硬木來。”

    副手麻利取來細木棍,再次想要塞進云諫的嘴里,卻發現他已經死死咬緊了牙。

    副手急得滿頭大汗:“不行啊,他不肯張口了!”

    黎梨連忙抹了淚就去幫忙,試圖掰他的嘴:“云諫,你張張口……”

    幾乎沒用力,面色痛苦的昏迷少年就勉力張啟了嘴,聽從地任由副手將細木橫入他的齒間。

    黎梨看得哽咽,伸手擦去他額間的涔涔冷汗。

    陶娘馬不停蹄地去挽袖凈手,急急同副手吩咐道:“清場吧!”

    黎梨依言站起了身,然而回看一眼榻上氣息奄奄的人,又掩淚不肯挪步。

    副手勸道:“拔箭是門精細活,需得十分專注,郡主還是先出去,莫要影響了陶大夫動手才好!”

    如此說著,蕭玳才順利將她拉出了門。

    醫館的門扉在眼前閉闔,游廊開闊,冬夜的寒意便從周遭包挾而來,凍得人的骨頭縫都在發冷生疼。

    黎梨靠到游廊邊上,后知后覺發現自己滿手都是云諫的血。

    他自幼習武,慣來身骨結實,一身熱血烘烤得體溫煦暖,可再熱的血沾到她的手上,也在逐漸變得冰涼。

    黎梨只覺心中無措,抱住膝蓋,埋頭低聲抽泣了起來。

    一旁的蕭玳手里還拿著那把煽豬刀,亦是惶然不知語。

    打小相識,平日里二人吵鬧慣了,動不動就動刀提劍的,他見多了對方的乖張輕狂,也時常被氣得牙根發癢,恨不得三刀給他添六個窟窿。

    但蕭玳從未想過,真見他傷得如此慘烈,原來是這樣手足無措的彷徨。

    兄妹二人失魂落魄的時候,沈弈匆匆趕了過來。

    “夜亂已平,剩余胡虜盡數被擒,已經關押待審了。”

    他小心看了眼黎梨,遲疑地擺上正事:“鐘離將軍差人來問,問郡主要不要去審……”

    蕭玳直身定神,望著低著腦袋的黎梨,嘆道:“她都這樣了,還如何審人。”

    “我去吧。”

    他側身示意沈弈帶路,沈弈卻沒有走。

    后者站在原地頓了頓,上前喚了聲黎梨:“郡主。”

    他遞出一物,緩聲說道:“這是北城門口的值守士兵發現的,似乎是云二的隨身之物,便送過來了。”

    黎梨聽到人聲,就著袖子擦掉眼淚,見他遞來一枚淺色的小錦袋,其上云家的紋繡分外顯目,她默默伸手接了過來。

    沈弈見她虛虛握著錦袋,目光空茫地投在遠處,他不忍地提醒了句:“郡主,你看看吧。”

    黎梨聞言,無意識地捏了下手里的袋子,有道觸感莫名令她心神一跳。

    她這才勉強回過神,緩緩低下頭。

    淺色的錦袋已經沾了血,被染得暗紅斑駁,縛繩在奔波之中脫開了,隱隱約約地敞著半個口子。

    光線暗淡的袋口里,數不清的浮光正細細地閃著,活似裝著滿滿一捧粼粼星子。

    黎梨只垂眸望了一眼,就兀的想起她曾對沈弈說過的話——

    “我幼時嬌縱挑剔,圣上為我選的朝珠材質十分特殊,夜間浮光細閃……”

    錦袋稍傾,一串細光璀璨的玄色珠子乖巧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指尖從每一粒珠子上描摹而過,眼眶里的淚珠子顫了又顫,還是滾落下來。

    這串珠子,粒粒都是她親手從自己的朝服裁下的,是她親自搓了彩絲金線穿起的,是她年幼時誠心祈愿,跨越了萬里河山,從京城送到遙遙蒼梧邊關的。

    是她的朝珠。

    ——當真在他那里。

    頃刻之間,黎梨的視野就被淚水模糊了。

    她好像能見到那道熟悉的少年身影,他帶著它踏上城關沙場,又帶著它回到京城,帶著它在學府在武場,在七年的光陰里,與她一起漸漸成長。

    闊別良久的珠串回到手上,她的痕跡已經陌生,反倒是他留下的痕跡,花香淺淺,才讓她真正覺得熟悉。

    黎梨心中一時百感,好像喉間哽滿了沙礫,就算

    弋

    張了口,也是艱澀難言。

    她囫圇擦去眼淚,想將朝珠放回袋子里,誰知稍一動作,又有張素白的手帕從錦袋里掉了出來。

    青澀的梨花刺繡飄落在她的手上。

    黎梨眸里的光點晃了晃。

    這是她在蒙西縣城,說要送給云諫,卻在誤會他與旁的女子有所私情時,負氣剪得稀爛,還與那句“現在不喜歡了”一并傳給他的碎帕子。

    當時她的行止與話語都很傷人,但事后他沒問,也沒同她追究,她沒心沒肺,很快就將此事忘了個干凈,只道自己刺繡沒有天賦,哪怕把帕子剪碎了也不算可惜。

    可她手里的帕子卻是完完整整的一張。

    黎梨緘默地捻起手帕,觸手便是微突的針線紋路,那些七零八落的帕子碎片,被人用繡線,一針一針地縫了起來。

    將它縫回了完整的模樣。

    她看見帕子上新添的針腳,比她的還要笨拙生澀,歪歪扭扭,卻認真耐心地縫起每一道裂痕。

    她都不用費力,就能想象到那位拿慣了刀劍的少年,是如何在蒙西雞飛狗跳的忙碌日子里,抽著夜間的空閑,伏在桌案,與針線苦苦糾纏的。

    梨花帕子被他補好了,一如她當日繡好時的模樣。

    可黎梨覺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貼身隨攜,兩物沾滿了他的氣息,黎梨拿在手里,凄然坐了半晌,終是趴到了游廊的靠背上,掩臉泣不成聲。

    第54章 許愿

    壁燈的燈油枯盡, 廊間只有慘淡的月光,冷冰冰地灑在三人身上。

    一門之隔里面,少年痛苦地低聲嘶吼著。

    黎梨握著欄桿,淚珠子成串地墜落到廊下魚池里。

    她頻頻回看門扉, 又頻頻不忍地錯開視線, 最后噙著淚問蕭玳:“好久了, 何時才能出來……”

    蕭玳安慰她道:“別擔心, 久一點是好事, 說明陶娘動作謹慎, 處理得小心, 往后更有利于恢復。”

    沈弈嘆息著站在一旁。

    胡虜待審, 但兩人都不愿丟她自己在這惶惶等待,又陪她站了良久,直到廊邊拐角有名士兵著急忙慌地跑來。

    火急火燎的, 似乎攤上了大事。

    “陶軍醫,陶軍醫!”他人還未跑到,急切的喊聲已經傳了過來。

    蕭玳皺眉, 低聲制止道:“噤聲。”

    “陶軍醫正在救治傷者,不可打擾。”

    那士兵匆匆剎住腳步, 顯然對此沒有預料,一時失了主意。

    所幸轉眼看到自家封邑主, 就如投奔似的跑了上去:“郡主!營中出事了!”

    黎梨聞言,拼力壓下心里的情緒, 用力抹掉眼淚:“發生何事了?”

    士兵往營地的方向一比劃, 急得直跺腳:“中毒了!”

    “胡狗心腸當真惡毒, 每一支箭簇都抹足了毒藥,城防兩軍中箭的士兵, 如今都開始有中毒的反應了!”

    箭上有毒?

    黎梨踉蹌著后退一步,得虧被蕭玳一把攙住。

    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禍不單行”是多么令人后頸發涼的詞語。

    蕭玳堪堪穩住鎮定,詢問道:“中毒者是何反應?”

    士兵心急如焚地描述著:“發作時間尚短,如今都在痛麻抽搐,但有些傷重的已經……”

    他嘴唇翁動了下,目露悲戚地搖搖頭。

    黎梨聽著不妙,好艱難攏回心神:“可知是什么毒,有無解藥?”

    士兵:“就是不知啊!所以我才奉命來請陶軍醫過去看的……”

    這邊三人對視一眼。

    沈弈凝眉道:“云二也中了箭,陶娘在里頭,說不定已經發現胡虜箭上淬毒了。”

    蕭玳猶豫:“可就算等她出來,也未必馬上就能有個判斷,也不知道這毒能不能拖……”

    黎梨在原地靜站了會兒,忽然劈手奪過蕭玳手里的煽刀,拽住沈弈就往前推:“帶路!”

    “我去,我去審胡虜!”

    *

    地牢陰冷森寒,渾濁不清的氣味直撲鼻息,黎梨才匆匆隨人拐過轉角,便聽見有男子在用生疏的漢語叫罵。

    “我是鷹師圖仄,誓死效忠金赫大可汗!你們要殺要剮都隨便,但休想從我口中問出任何一句話來!”

    他罵罵咧咧,時爾參雜著胡語,扯得嗓子干火,直至看見一道淺色身影出現在牢門之前,才終于停歇下來。

    隔著牢柵,黎梨定眼審視著被捆在桿上的“賀若仁”,吩咐道:

    “開門吧。”

    籠鏈嘩啦下滑墜地,繡線精巧的花鞋踏入牢房。

    圖仄打量著新新入牢的少女,嗤然道:“怪不得說大弘要亡呢。”

    “你們凈愛講究什么仁善道德,對待敵軍囚俘也心慈手軟的,竟然派個女人來審我,莫不是想和我玩感化的那一套?”

    纖細無害的影子落到他的身前,但傳來的聲音卻冰冷。

    “感化?”

    黎梨的目光就像刀子剜著他:“心慈手軟?”

    “若你知道我身上沾染的是誰的血,你該明白,我才是這兒最想讓你死無全尸的人。”

    圖仄神色稍斂,嘴里仍是不屑:“一個丫頭片子……”

    黎梨二話不說直接抬腿一踹,圖仄面前的刑凳便順勢翻下,硬實厚沉的銅質凳板邊沿“嘭”地砸到他的小腿骨,肉眼可見他的褲管下方立即彎了一截。

    旁邊的沈弈倒吸了一口氣。

    圖仄目眥盡裂,“嘩”一聲扯得手腳上的鎖鏈撞響,身形卻動彈不得,徒勞地猙獰嘶吼著:“你——”

    “你別以為我在與你開玩笑。”

    黎梨站到他身前,用力踩住那刑凳向下壓他的斷骨,詰問道:“老實說,你們箭矢上涂的是什么毒?”

    圖仄在這份痛苦里呲著牙,臉肉都在抽搐,大聲吼道:“要殺就殺!”

    黎梨見他不說,心中火氣更甚:“你以為死就能痛快了?”

    她握起那把煽刀,使勁拍了拍他的臉:“知道這是什么嗎?”

    煽刀上的血腥氣濃重,直沖鼻間,圖仄忍不住皺眉。

    黎梨輕蔑地嘲諷道:“普普通通的煽豬刀罷了。”

    “但這把大弘用來煽豬的刀,將你手下元仆的喉管割開了好長一道口子呢。”

    “你!”

    圖仄聞言暴怒,登時將捆手的鎖鏈扯得哐啷亂響,沈弈看得直捏冷汗,生怕他能躍出束縛來。

    黎梨面色沒什么變化,只用那把煽豬刀在他的咽喉間緩緩比劃著,看見他先是怒極,而后逐漸被冰涼腥膻的刀刃逼得下意識后仰。

    她將手里的煽刀舉到他的眼前,幾乎要抵到他眼睫上:“瞧瞧這把刀,刀片既小又薄,謹慎些的話,傷不到大血管。”

    她輕聲嘖道:“元仆可是煎熬了許久,才生生熬死的。”

    圖仄怒瞪著她:“你以為這樣就能——”

    黎梨沒給他廢話的時間,果斷將手里的煽刀狠狠扎到了他的鎖骨上方,噴濺的鮮血立即染了她一手。

    “老實說!”

    黎梨用力擰轉那把煽刀,刀片刮得血肉泥濘,骨頭也在咯吱作響,聽得令人牙酸。

    圖仄痛苦地喊了起來,扭身時幾乎要將鎖鏈扯斷。

    不管是所見還是所聞,沈弈的腿都在發軟。

    他還以為郡主是什么天賦異稟的嚴刑奇才,但再一定眼,發現黎梨的手也哆嗦得厲害,甚至嘴唇都在發顫。

    到底沒怎么動手傷過人,不過都是強撐著裝本事罷了。

    沈弈既害怕又不忍心,腿抖了又抖,還是上前推開她,接過她手里的煽刀:“我我我我來……”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的悔意——

    真該讓蕭玳來!

    然而這倆沒真正握過刀子的人,手勢才是更加粗魯,沈弈抖著手逼供,險些把圖仄肩頭的一塊骨肉生剔出來。

    后者當真覺得生不如死。

    黎梨臉色更白,牙關打著顫地踩下刑凳:“到底是什么毒!”

    圖仄生生咬碎了兩顆牙,“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沈弈連忙撥開黎梨,想拔刀又幾下拔不出來,反倒插得更深。

    圖仄被折磨地痛聲呻.吟,終于開了口:“痹毒……”

    這邊兩人停住了動作。

    圖仄垂著頭,使勁喘著氣:“用邊關植株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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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痹性很強……”

    “入體即刻彌散,若是四肢中箭便生痛麻,自此癱瘓不良于行,若是軀干中箭……”

    他聲音漸小漸熄,黎梨聽不見,一把扽起了他的領子:“軀干中箭會如何?說啊!”

    圖仄回過神,似乎從她的反應里獲得了報復的快意,痛快笑了起來:“若是軀干中箭的話……”

    他緩緩抬起頭,咧開一口血紅的齒牙:

    “心肺定然受毒,用不著一個時辰,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

    他話語里的每一個字都在瘋狂地往黎梨的腦子里砸,她甚至有一剎那是在想,云諫到底是不是后心中的箭。

    還是沈弈率先反應,手下的煽刀又狠捅了進去:“解藥呢?”

    “把解藥交出來!”

    圖仄吃痛又嘔出幾口血,口角下頜都掛滿了鮮紅,瞧著狼狽,卻笑得更加猖狂。

    “你就算捅死我也沒用,那是邊關奇卉制的,壓根沒有解藥!”

    他一字一句說得篤定:“若是身上中了我們的箭,就乖乖等死吧!”

    “你撒謊!”

    黎梨尖聲打斷他的話,撲上前差點徒手掐斷他的脖子:“你老實點——”

    “遲遲!”

    蕭玳的聲音喚停了她的動作。

    一道腳步聲從牢門外大步奔過來。

    蕭玳留在軍醫館外等待著,方才一見陶娘出來傳消息,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遲遲,云二背上的毒箭拔出來了!”

    黎梨神思恍惚地松開手,回頭看向牢門,蕭玳跑得飛快,幾乎是撞到了牢門上,連喘了兩口大氣。

    “你快回去吧,他,他……”

    蕭玳臉色鐵青地喘著氣,黎梨在激寒中甚至不想再聽他往下說。

    但蕭玳氣喘吁吁,朝她露了個笑。

    “陶娘說,他沒有中毒。”

    *

    “失血過多,傷口又深,損及臟器。”

    陶娘關上門走出來,擦著手上的血,低聲嘆道:“灌藥吧,能把藥喝進去,或許還有幾分活路。”

    黎梨飛快往房里走,想起什么又急急剎住腳步:“我瞧副手撿了箭出來,箭頭都是鴉黑色,如此瘆人,云諫當真沒有中毒嗎?”

    “其實起初我也納罕,但反復探診過了,他確實沒有中毒的跡象。”

    陶娘對著她焦慮的神色,安慰道:“或許是云二公子習武身強,扛住了毒藥,郡主不必憂慮。”

    黎梨恍恍點頭,正要推門入內時,蕭玳的聲音又從身后傳來。

    “陶娘!”

    他遠遠舉著一物,快步奔來:“從那群胡虜身上搜出來的毒液,你快看看,營中不少將士還等著解毒救命呢!”

    見陶娘手上血跡未清,黎梨先接了過來,是小酒壇一般的陶罐,她下意識掀開蓋子,往里聞了聞。

    意外的是,里頭沒有任何刺鼻的藥味,反倒有種隱隱的奇異香味。

    黎梨莫名覺得熟悉,多聞了幾下,卻不得其解。

    對面的陶娘擦凈手了,從她手中接過罐子:“我看看。”

    罐子大小算是趁手,陶娘順勢低頭一聞,立即腿腳發軟地往后趔趄,嚇得黎梨緊忙扶住她的胳膊。

    “怎么了?”

    陶娘晃晃暈沉的頭,指著那罐子道:“它,它……”

    蕭玳剛接穩了罐子,見她手勢,不自覺也跟著低頭,只吸了一口氣就差點犯暈跪下,幸好一把握住了欄桿。

    他用力甩甩腦袋,反手就將罐子蓋上了,見黎梨望來,不忘同她囑咐道:

    “你別聞這個,這個藥性很強。”

    黎梨攙著陶娘,疑心著自己已經聞了許久,怎么不見有任何反應。

    那邊的蕭玳率先拍了案:“我回去繼續查胡虜一事,陶娘回營中照看傷員,這兒的話……”

    他拍了拍黎梨的腦袋:“你守著他,有情況就通知我。”

    *

    夜亂方止,軍中不乏傷亡,奇毒尋不到解藥,幸而陶娘能用灸法壓制一時,硬生生將許多人留在了鬼門關外頭。

    蕭玳到底有幾分手段,雷厲風行盤查出了真正的賀若仁與羌搖使臣的拘禁之所,及時將人救了出來。

    胡虜此次在郜州發難,多少與大弘時逢險歲、兵微將寡有關,唯恐蒼梧那邊也會出亂子,他便想寫信提醒黎析。

    軍醫館的偏室,偌大的長書案上,只有他一個人坐著提筆,黎梨捧著一堆公文,偏要坐在床邊的腳榻上看。

    看著看著,就很容易走了神,她轉頭望向榻上,云諫抿著蒼白的唇,氣息弱得微不可聞。

    他已經昏迷將近七日了。

    黎梨默自牽起他的手,輕而易舉摸到了如玉的指骨輪廓,心中又是難過。

    他傷這一場,清減了許多。

    桌邊的蕭玳已經寫完擱了筆,溫聲安撫道:“陶娘說他身骨底子結實,又心志強韌,多少藥都灌得進去。”

    “如今高熱已退,應該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黎梨低低“嗯”了聲。

    蕭玳想了想,又道:“今日瞧著像要下雨,天色也晚了,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黎梨搖搖頭,抬臂枕在榻邊:“五哥你去忙吧,不必管我。”

    于是房門在身后開啟,又重新閉合,室外的冷風隨之灌入少許,更突顯了屋內的冷清寂靜。

    窗外烏云壓得很低,嚴密遮蔽天光,眼下還未到日落的時辰,屋內已經昏暗得要點起燭燈。

    黎梨聽著角落里燈花的輕微爆鳴,稍微挪了挪位置,她將腦袋靠近云諫的肩膀,聞見他身上似有若無的花香氣。

    “過往我時常嫌你話多,如今才知道,你不說話的時候,四周是這樣安靜……”

    她悶聲道:“我很不喜歡。”

    屋內仍舊只有燈花的小聲爆響。

    黎梨緩緩上移指尖,按到他腕間的脈搏上,只有感受到這份輕微的搏動力度,才能叫她稍微安神。

    “三日前,他們就說你快要醒了,我眼巴巴地守著,片刻都舍不得離開,守足了三日三夜,可你怎么還沒醒呢……”

    “你該知道的,我不像你那樣耐心……”

    她摸著他的脈搏,越說越小聲,似乎受了不少委屈,聽著滿室的寂靜,她側首枕到榻邊,身心俱疲地閉起眼睛。

    “我好想聽聽你的聲音了……”

    話音漸漸落完,指下的脈搏似乎隨之用力一震,倏然濃郁的花香氣洶涌撲入鼻間。

    黎梨下意識就想抬頭,身下卻是驟然一空,她整個人立即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

    失重感幾乎是在瞬間平息的,她還來得及反應,下一刻雙腳就穩穩踩在了地面上。

    指下忽然就空了,她驚然想要尋找那道脈搏,一晃眼卻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廟宇的角落里。

    “娘親。”

    很熟悉,是她自己的嗓音。

    黎梨怔愣著循聲望去,透過裊裊繞繞的香火,看到了一道披著祥云玉兔斗篷的少女身影,正跪在母親的塑像下。

    是初來郜州的自己。

    她看見自己對著母親的塑像,悄然低下頭,漸漸紅了耳根。

    “娘親,你知道云諫嗎?”

    “我想帶他來見見你。”

    黎梨站在寺廟角落里,恍惚看著那日的場景再現眼前,聽見自己放得輕緩的嗓音,正一字一句地向母親祈愿。

    “萬盼你保佑他,無病無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償所愿……”

    完全一樣的話語,但又有些不同。

    她的目光游移,越過祈愿的自己,落到廟殿門口,那里站著一道安靜旁聽的絳紅身影。

    那日她未曾注意到,云諫就站在門外。

    ……他都聽見了?

    黎梨此刻沒法說話,也沒法走動,只能眼睜睜看著當時的自己無知無覺,許完愿就跑出了廟殿。

    殿里一下又變得寂靜起來。

    黎梨悶聲被困在角落里,想著他竟然偷聽。

    門外又有了動靜。

    黎梨看見殿外藏身的少年理整了衣冠,邁入門檻,燃起三香,利落干脆地跪到蒲團上方。

    “長公主殿下在上,晚輩云諫恭敬謁見。”

    黎梨許久未聽過他的聲音,看到他如此鮮活生動的模樣,一時鼻尖微酸。

    她默默望著,云諫的話語卻頓住了。

    黎梨輕輕

    憶樺

    呼了口氣,似乎隔空吹中了他手里的佛香,香灰輕飄飄地掉落地上,濺成一朵細小的圓瓣花。

    云諫看見,回了神。

    “殿下,黎梨方才許愿,希望我得償所愿……”

    他似乎笑了下,話音里多了些輕快。

    “可她是個遲鈍懵懂的,我想她應該不知我的心愿,所以晚輩斗膽,來向您說得明白些。”

    黎梨看著他低斂眉目,聽到他一如既往的清潤嗓音:“殿下,我云諫長這么大,攏共就兩個心愿。”

    “一是希望無論世事如何變遷,黎梨都能順遂無虞。”

    “希望她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黎梨一愣,順著話音輕輕屏住呼吸。

    “第二個心愿是,我……”

    面前的少年終于抬頭,坦蕩地笑了起來。

    “我想娶她。”

    黎梨對上他的笑容,眼眶微熱,喉間哽咽了下。

    她想起那夜在蒙西的望塔上,她玩笑著調侃他的話:真是好沒出息。

    ……好沒出息,就這點心愿。

    蒲團上的云諫俯首叩了頭,卻沒急著起身,認真說道:

    “但是,長公主殿下。”

    “您保佑我第一個心愿實現就好。”

    云諫仍跪著望向塑像,眼里的笑意多了些張揚意氣。

    “至于第二個心愿——”

    “我不靠神明與仙佛。”

    “我就靠我自己,我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贏她的心。”

    黎梨看著他,呼吸微澀,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在模糊不清的視線里,想要開口喚他一聲,或者再看清些他說笑的模樣。

    但她徒勞地無法動作,又有一道吸力憑空而來,不容拒絕地將她提起。

    她眼睜睜看著廟殿的畫面驟然遠去消散,少年言笑晏晏的身影被抹掉一般,捉也捉不住,轉瞬既空。

    然后力道一松,她從空墜下,再次趴到了沉靜無聲的榻邊。

    黎梨一伸手,就摸到自己滿臉的淚痕,聽見窗外的滾雷如期而至,電光撕裂房里的黑暗。

    黎梨宛若直受了這道雷擊,伏在榻上慟哭出聲。

    “你醒醒吧……”

    她想到方才的夢景,心口都在絞痛,空氣中卻多了些輕微的晃動,一道輕柔力度落在了她的發頂。

    安撫似的撫摸過。

    黎梨噙著滿目的淚水錯愕抬頭,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窗外暴雨滂沱。

    云諫微微低著頭看她,輕輕擦去她眼尾的淚痕:“醒了。”

    “打雷了,我的兔子會害怕。”

    第55章 秋千

    郜州下了場連綿小雪, 臨寒初霽時,云諫的箭傷終于見好了些。

    回到四人租用的宅院,他清晨在自己的房間里醒來,毫無意外摸到了身邊空落落的床榻。

    這些日子不好翻窗, 安分守己地獨眠, 分明這才是多年的常例……

    不知為何, 倒讓他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沒了那道柔軟暖意, 躺著便十分食之無味。

    云諫翻身下了床。

    正在穿衣時, 門外有道歡快喊聲從遠及近地奔來, 一連串的“云諫云諫云諫”, 好像隔著門就要飛撲到他懷里。

    他手上動作一頓, 才回過頭,就看到自己可憐的門扉被“嘭”地推開,系著絨結的發辮揚起又落下, 一道淺色身影虎虎生風地闖了進來。

    兩人對上了視線。

    不速之客詫異地掃了眼他衣冠不齊的模樣,不知從哪來的心虛,竟然驚呼了聲, 手忙腳亂地退出門檻,又“嘭”地將房門打上了。

    云諫啞了啞。

    不是, 她躲什么?

    門外的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大了些,再次輕手推開一條門縫, 趴門邊悄悄看他。

    云諫拉起里衣,朝她伸手:“過來。”

    黎梨磨蹭著挪了過去, 小聲解釋了句:“我不知道你在更衣……”

    云諫往后靠到茶桌邊上, 將她拉到身前:“又不是沒見過, 怕什么?”

    黎梨飛快瞟了眼他虛掩的衣襟,又移開目光:“太久沒見, 有些不習慣了……”

    云諫:“你的不習慣,倒與我的不一樣。”

    見她臉上劃過茫然,他轉開話題:“大清早的怎么了,跑這么急?”

    黎梨立即想起了來意,拍手笑道:“今日放晴了,我烤橙子給你吃可好?”

    云諫挑了挑眉:“橙子?”

    黎梨連連點頭,雙眸亮晶晶的:“府里買了郜州的冬橙!”

    “我方才嘗了一個,可真是好吃,他們說烤著吃會更香!你想試試嗎?”

    云諫看著她:“冬橙,甜么?”

    黎梨想了想:“不是純甜,帶些果酸……”

    話未說完,少年的氣息傾下,溫熱的親吻就落到了唇上。

    黎梨呼吸一滯,下意識想后退,卻被扣住了后頸,拉進了他懷中。

    沾著屋外涼意的唇瓣被輕吮著,逐漸變得暖熱柔軟,身前人沉迷其中,細心得過分地含弄舔舐她的唇珠。

    清甜的花香氣縈繞,黎梨頭腦發暈,漸漸揪住了他的衣襟。

    云諫稍松了兩寸,抵著她的額發,看見她微垂的羽睫輕顫著,低聲笑道:“挺甜的啊。”

    黎梨聽見他的聲音,終于想起了呼吸,又輕又促地換著氣,臉上的熱意燒得熾盛。

    “當真不習慣了?”

    云諫垂眸笑著,指腹緩緩摩挲過她的唇邊:“都不張口了。”

    黎梨聽言,抿著的唇線便松緩了,云諫再次低頭,在交纏的呼吸中順利舔到她的舌尖,他低喘了下,手上便用了力,將她愈發往懷里揉。

    房內的花香氣更加濃郁,一度要彌漫滿屋,黎梨身子軟得要他抱住才能站穩的時候,房外傳來一道興致勃勃的喊聲——

    “郡主,我找到爐子了!”

    沈弈的聲音如破空之錘乍落,嚇得黎梨神思一震,猛地往后一縮,竟用力地在云諫舌尖上咬了一口。

    血腥氣在唇齒間散開,她驚慌推開了他。

    “我……”

    她慌忙想要查看云諫的傷口,后者卻按下她的動作,先抬手擦過她的唇角,不緊不慢地,將他給她染上的血絲揉出嫣紅的痕跡。

    靡麗得有些艷情。

    黎梨隱約感覺到他對被打斷十分不痛快,便站著由他動作。

    云諫的指尖終是逐漸停下,目光幽幽地掃向房門,記仇道:“我能殺了他嗎?”

    黎梨乖巧道:“最好不要吧。”

    *

    蕭玳捧著幾沓折子回來時,便看見云諫坐在廊下,正望著院子里的二人生爐烤橙子。

    黎梨特意挑了又大又圓的橙子出來,齊齊整整地堆在爐子邊上,又拿著生火的小蒲扇掩住下半張臉。

    她對圓滾滾的橙子們笑得邪惡:“今天你們死定了。”

    沈弈有樣學樣,掩著臉笑得陰險:“死定了!”

    兩人“桀桀桀”地笑了起來。

    蕭玳一言難盡地望著這副場景。

    片刻后,他轉向云諫:“他們腦子被凍壞了?”

    云諫看著那道淺色身影,烏黑柔順的發辮垂了下來,白絨的結系在上面,正在輕風中歡快地晃蕩著。

    他笑了聲:“當真可愛。”

    沈弈恰好撿了顆橙子起身,撞上此言受寵若驚。

    他羞赧低下頭:“在說我嗎?”

    云諫一頓,微笑著問蕭玳:“我真的不能殺了他嗎?”

    蕭玳溫和應道:“最好不要。”

    黎梨注意到了來人,雀躍地喚道:“五哥,吃橙子嗎?”

    “吃。”

    蕭玳應了聲,又朝她揮揮手中的折子。

    “天晴了,下午我們得去羌搖使臣那邊走一趟了。”

    *

    羌搖使臣落腳的宅院頗大,與那群只顧著起事的冒牌貨不同,真使臣們挑選的宅子相當堂皇富麗,步步紅磚,金光輝映。

    總使臣是位健言的中年漢子,見了來訪的四人,先行了個羌禮問安,聽見他說出熟稔的羌音,四人不自覺放松了許多。

    賴津一邊引著路,一邊帶著歉意說道:“此次遭逢大劫,幸得幾位大人相救,才保住了性命。”

    “本該早日登門致謝的,但此前小可汗傷得太重,我們分身乏術,反倒累得各位屈駕了。”

    蕭玳忙制止了:“哪里話,你們遠道而來,自然該我們主動照顧些。”

    “只是前些時日事務繁雜,又下雪難

    依譁

    行,拖至今日才來登門拜訪,我們也……”

    前頭幾人客套說著話,后頭的小鴛鴦慢吞吞地跟著。

    黎梨有些擔心,扯了扯云諫的袖子:

    “出門到底顛簸,你覺得如何?不行的話,我們早些回去……”

    云諫在寬闊的衣袂下反手牽住她,懶聲道:“我不至于那么沒用,會在你面前說不行。”

    黎梨聽著古怪,只覺他話里有話,狐疑地擰起眉。

    云諫后知后覺發現了歧義。

    他懶得辯駁,還樂得低頭去逗她:

    “你覺得如何,我不行么?”

    黎梨:“……”

    她默默轉開臉,想要掙開他的手,卻被他緊緊牽住不放,兩人在袖子下斗著法,忽聽見賴津的招呼聲。

    “對了,這位就是朝和郡主吧?”

    黎梨忙抬頭應了,賴津笑道:“小可汗傷得厲害,醒來后多次提起,那日若非郡主出言相救,只怕他早已遭遇不測。”

    “他說了好幾次,想要當面與你道謝呢。”

    話說著,他便著人通傳,領眾人穿過雕龍畫鳳的游廊,掀起層層毛氈,終于進了主院居室。

    地龍燒得旺盛,滿室馨香,隔著薄綺繡屏,隱隱約約能瞧見榻邊幾道身影,侍從們正服侍著主子用湯藥。

    賴津提示了聲:“小可汗,客人到了。”

    榻上的人影聞言,在侍從們的攙扶下坐起了些:“快請進。”

    黎梨隨著蕭玳繞過屏風,這才看清真正的賀若仁的模樣。

    那日在胡虜府中匆匆一瞥,當時他久受拘禁,形容狼狽不堪,抹了灰似的一張臉,甚至瞧不清他的年歲。

    今日看來,才發現這小可汗歲數很輕,約莫十五六的年紀,五官輪廓清秀又青澀,但生了雙羌搖皇室特有的栗目眼眸,是鮮見的晶瑩明亮。

    黎梨不免多看了幾眼。

    眾人剛想主動見個禮,就見對方撐手,一把支起身子,朝來客的方向咧出個燦爛笑容:

    “朝和郡主?”

    黎梨有些意外,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是這樣直來直去的招呼,然后就聽見身后的云諫皮笑肉不笑的一聲。

    黎梨從善如流地后退了些,散在背后的如墨烏發都若即若離地貼近了他,這才感覺身后人的氣息少了些冷硬。

    她簡單行了個禮:“是我,小可汗身體可好些了?”

    賀若仁眨著那雙漂亮的栗色眼睛:“好許多了。”

    他撫撫仍在悶疼的胸口:“那日多虧了郡主機敏幫言,不然我早被亂刀砍死了。”

    黎梨瞧他言行率性,不像個拘禮的,便笑著應道:“也是小可汗吉人天相,反應又快,若非你趁亂將佩刀塞給了我,或許我都猜不出你的身份。”

    說罷她看了眼沈弈,后者了然,將帶來的十九路刻紋彎刀恭敬還了回去:“這是小可汗的佩刀,今日我們總算可以物歸原主了。”

    賀若仁依言接了過來,但他看看自己隨攜的佩刀,又看了看黎梨。

    忽就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不留著嗎?”

    話語一落,這下不止云諫,蕭玳也聽出了些旁的意味。

    他嘴角筋肉抽了下:“小可汗別說笑。”

    “刀上鑲有紅色剛玉,依羌搖國俗,豈是人人都能留著自用的?”

    賴津也緊忙用羌語提示:“小可汗,此話有些唐突了。”

    “哦。”榻上的少年似乎有些遺憾。

    那邊侍從們從遠處搬來了坐椅,大弘的四人預著要被招呼落座了,果然下一刻就見榻上的小可汗坐直了身。

    “郡主。”

    結果他只喚了黎梨一人。

    然后,他好奇又認真地問道:“大弘的姑娘,都像你這樣漂亮嗎?”

    黎梨:“……”

    蕭玳眉梢突突地跳,牙根一癢,又想去回去寫信給黎析了。

    云諫直接從后用力摟住她,埋頭靠到她頸側。

    “我不行了,傷口好疼,難受。”

    黎梨被他的額發蹭著頸邊,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就慌了,忙回頭攙他:“怎么突然就疼了?”

    蕭玳一眼看穿他的伎倆。

    但他心底有桿子稱,若自家白菜非得選一只豬,那身邊這只打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剛從鬼門關上拉回來的豬,顯然要比對面榻上那只才見一面的豬更令人容易接受些。

    他果斷拍了板:“定是屋里太悶了,你帶他出去透透氣。”

    黎梨連聲應了,攙住云諫出了門。

    厚重的氈簾在身后蓋下,遮擋住了屋內的熏暖,冬日的寒意撲面而來,吸入肺腑的空氣一陣激涼。

    黎梨不由得放輕了些呼吸,問云諫道:“好受些了嗎?”

    “沒有。”

    云諫幽幽怨怨地瞥她:“你看了他好久,怎么,他的眼睛很好看?”

    黎梨終于明白過來,啞然失笑:“你裝的?”

    云諫不說話,拉著她往花園里去,遠離了身后的房間。

    石徑上的積雪消得差不多,踩上去輕微碎響,二人腳步聲緩緩,云諫悶了半晌,還是開了口:“所以……”

    “不好看,沒你眼睛好看。”

    黎梨牽著他的手晃悠,調侃道:“你怎么老是在意好看不好看的,我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嗎?”

    云諫涼颼颼笑了聲:“你還真是。”

    她怕是不知道,她在山洞里睡得糊涂,說得清清楚楚,最喜歡的就是他好看。

    黎梨表示不認同:“我當然不是!”

    二人來到花圃邊的秋千旁,黎梨拉著他坐下,窺著他的面色,悄悄挪近了些,用肩膀蹭了蹭他。

    云諫感受到身邊人的動作:“每次心虛就撒嬌。”

    黎梨索性將腦袋也靠到他肩上,軟聲問道:“那撒嬌有用嗎?”

    云諫揉捏著她的指節,坦誠笑道:“挺有用的。”

    黎梨牽了牽嘴角,任由秋千悠悠蕩著,在他旁邊玩起了腰間的令牌。

    云諫看見他的魚符,常日的佩戴將原本銳利的邊緣磨得圓潤了許多。

    他眼里多了些笑意,還未說話,又見她慢騰騰收住了動作,從袖子里摸出一枚小錦袋來。

    黎梨遞給他:“你原來的袋子臟了,我給你換了個新的。”

    云諫伸手接過,摸出里面是朝珠與素帕,一時之間還有些驚奇,只覺她瞧著反應如常,似乎并不詫異于她的朝珠在他這里。

    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有些想問,黎梨卻先用指尖點了點錦袋上的繡紋:“是梨花。”

    云諫順著看去,云白的錦緞袋子上,繡著幾朵錯落的梨花,栩栩如生。

    云諫想起那方針腳青澀的帕子,笑道:“這可不像你的繡工。”

    “……”

    黎梨見被識破,輕咳了聲:“這是上街時買的,瞧著好看。”

    云諫摩挲著手里錦袋,精巧的針腳幾乎無可挑剔。

    他輕聲說道:“可我想要你繡的。”

    黎梨局促低下頭:“我,我繡工不好……”

    云諫:“沒關系的。”

    他指腹摩著她的手背,保證似的:“我一樣會帶在身上。”

    黎梨轉眼想起了什么,頓時莞爾道:“好啊。”

    “那你每日都要帶著。”

    她牽著他的手搖了搖,開玩笑道:“成了親也要帶著,讓你娘子知道,你最喜歡的人是我。”

    云諫聞言,長腿往地上稍微一撐,晃蕩的秋千便停住了。

    黎梨的發辮隨著慣性拍了下她的肩。

    她側首過去,看見他面色平靜地開了口,語氣里沒有任何起伏。

    “若娶不到你,我死了算了。”

    他像在說一件很尋常的自述,直接叫黎梨心下一跳。

    她斂下笑意,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喜歡你說那個字。”

    云諫垂下眼睫,看見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脈

    銥驊

    搏上。

    他依稀記起,前些時日他剛醒過來,她時常習慣性地伸手來摸他的脈搏。

    尤其是服完藥后的困乏小憩,他常常醒來一睜開眼,就會看見她守在床榻邊上,不聲不語,指尖就搭在他的腕上。

    他大概知道她為何會養成這樣的習慣。

    云諫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攬住她的肩:“我不說了。”

    他放緩了聲安撫道:“我這一場傷病,實在是嚇到你了。”

    “那你呢?”

    黎梨想起那夜的策馬,他起初很是心急。

    她當時只覺得他把馬策得太快了,令她害怕,后來才明白,他該是知道自己中箭了,擔心撐不到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受了那么重的傷,當時害怕么?”

    “不記得了。”

    云諫想了想,兀自低頭笑了起來:“我只記得,當時我聞見你身上的花香。”

    “我覺得很嫉妒。”

    黎梨眼里一瞬茫然。

    云諫半真半假地解釋道:“想起酒藥還要再解一次,想到若是我死了,不知道你會找哪個該死的男人……”

    “他說不定還能當你的郡馬……”

    云諫說到了情緒點上,不裝了,悶聲道:“我嫉妒得壓根不敢想死的事情。”

    黎梨:……她早就說了,這人沒什么出息。

    她一言難盡:“陶娘說你心志堅韌,再苦澀難咽的藥都能順利灌下去。”

    “難不成,你的求生意志都是因為這種……”

    亂七八糟的事情。

    “也有一些旁的事情。”

    云諫隨手挑起她腰間的玉佩,溫沉的脂白落到他的手里:“也怕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你總會將我忘記。”

    “也不甘心,短短的年少情愛,永遠抵不過你將來的朝朝暮暮。”

    黎梨眸光微閃,不自覺將手搭在了玉佩上方。

    “那我該怎么辦呢。”

    云諫看著她指尖的蔻丹顏色,語氣里有些惆悵:“你膽子這么小,我又不能變成鬼回來找你。”

    “來找我。”

    黎梨甚至忘了他說得荒唐,急切地晃了晃他:“回來找我,我不怕。”

    話音落完,兩人都是微微一頓。

    背后的松枝承了積雪,簌簌一顫,白雪紛紛落下,打到秋千的椅背上。

    黎梨如夢初醒,心知犯了傻,默默縮回手。

    云諫定眼看了她一會,當真展顏笑開了:“我原以為你會笑話我小心眼。”

    黎梨望著秋千下的鞋尖,輕聲道:“不會。”

    秋千再次蕩了起來,兩道衣擺在風中翻飛卷滾,親密交纏層疊。

    云諫爽快認了:“沒關系,我是小心眼,你還是少些與他說話吧。”

    他?

    黎梨想了兩息,才知道他在說賀若仁。

    她有些哭笑不得:“他才十五歲,他懂什么!”

    云諫仰頭望向層云后的萬頃晴天,清朗的笑音傳入了風聲里。

    “黎梨。”

    “我十五的時候,已經很喜歡你了。”

    第56章 腿軟

    收到回京的急召時, 云諫正在軍醫館里聽受復診。

    陶娘拆了繃帶紗布,仔細查了傷口,滿意地說道:“恢復得不錯。”

    “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她提醒道, “這兩道箭傷距離心肺頗近, 才剛有愈合跡象, 近半個月還需小心養著, 行事間多講些忌諱……”

    話未說完, 就聽見門外兩兄妹吵得天翻地覆的聲音, 有人似乎落了下風, 氣得跺腳地掉頭就走, 直接推開了醫室的門,又“嘭”地摔上了。

    云諫順勢回過頭,一道淺色身影氣呼呼地去到他身邊的矮桌邊上, 連軟墊都不搬一個,直接盤腿坐到了地上。

    黎梨手肘往桌上一撐,手掌往下巴一托, 轉瞬換了副委屈模樣。

    就差在臉上寫著“快問我怎么了”。

    云諫簡直啼笑皆非,他平日里幾乎沒辦法對黎梨說半個“不”字, 但對于這兩兄妹之間的鬧劇,其實他心底的理智一直想站蕭玳。

    因為黎梨這只兔子, 時常跳脫得令人發指,他只需要縱容與收拾爛攤子, 但蕭玳要負責矯正……云諫私心覺得, 蕭玳的任務才是真正的難于上青天。

    但他仍舊從善如流地問了句:“怎么了?”

    黎梨果然義憤填膺地告狀:“他說云三不是只好信鴿!”

    云諫聽見這鴿子名字就頭疼得揉了下眉心:“嗯……怎么說?”

    黎梨憋悶道:“我想教云三送信, 可云三只會往東飛,還得吹了哨子才能將它召回來。”

    說著她將一只原本系在鳥籠上的黃銅扁哨拍到桌面:“我就去找五哥, 問他該如何教云三飛往其它方向,可他聽了,二話不說就斷定云三沒有送信的天賦,還說它不是只好信鴿!”

    “你說!”黎梨憤憤道,“他這樣是不是很過分!”

    云諫長這么大第一次聽說,竟然有信鴿只會往一個方向飛的。

    他覺得蕭玳講得很有道理,云三確實沒有送信的天賦。

    但他不敢說。

    云諫見她盯著自己,他熟練地按住自己的良心:“你說得對,蕭玳簡直滿口胡言。”

    然后利落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方才進門前,陶大夫才叫我近期行事要講究忌諱,你幫我記一下,可好?”

    黎梨聽言,果真將告狀的事情拋到了腦后,乖巧攤紙提起了筆。

    她又覺得方才與蕭玳吵得口干,見桌上有支青瓷小酒瓶,就順手斟了一盞,潤潤喉。

    剛嘗出一些味道,去到對面翻弄草藥的陶娘就開了口:“那可要記好了。”

    “忌食辛辣與發物,忌受激冷與暴熱,不可顛簸與操勞……”

    她埋頭整理著草藥,囑咐了一長串,想著差不多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云諫系好了衣衫,坐到黎梨身旁。

    兩只小鴛鴦并肩坐在一處,一起低頭看向同一張紙,瞧著親密無間。

    她嘖嘖暗嘆一聲養眼,然后謹記著醫責,很無情地說道:

    “不可做激烈的活動。”

    對面兩人似乎聽出了什么,齊齊一頓,抬起頭來看她。

    陶娘鎮定自若,堅定不移地點了點頭。

    云諫一默,轉頭就對黎梨說道:“這條不用記。”

    陶娘:“……”

    黎梨猶豫地握著手里的羊毫,將落不落,墨液漸漸在筆尖上匯出水滴的形狀。

    她想了想,有些摸不清界限,小聲又老實地問了句:

    “可是……如何才算激烈?”

    陶娘嘴角抽了下,這叫她如何說?

    到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醫師,她委婉又直接地說道:

    “會喘的都不行。”

    黎梨手中羊毫應聲一抖,墨液落到紙面,暈開邊緣模糊的黑圓。

    她驀地就想起平日里香羅軟帳內,身邊人潮熱的呼吸與喉間偶爾的微緊低喘。

    云諫面無表情:“別管,這條不用記……”

    話未說完,黎梨已經安安分分在紙上記下了,還苦口婆心對他說道:“要聽醫囑!”

    云諫暗自咬牙,只覺現在十分后悔。

    就不該讓她來記這勞什子!

    陶娘瞧著覺得好笑,搖搖頭過來收拾她的矮桌:“不過多忍幾日罷了……”

    她說著話,將書冊都摞在一旁,又拿起黎梨手邊的青瓷小酒瓶。

    她手上一掂量,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神情漸滯:“這……”

    黎梨循聲望了眼,說道:“哦,我喝了口,味道還行……”

    “你喝了?”

    陶娘聽得面色大變,失聲尖叫起來:“郡主!這是胡虜的箭毒啊!”

    ……箭毒?

    黎梨眼里才浮現出震驚,云諫已經著火似的坐直了身,不等黎梨反應就一把捏住她的下頜,迅即將手指壓進了她的口中。

    “吐出來,快點!”

    YH

    他當真使了狠勁壓她舌根。

    黎梨疼得眼冒淚光,越聽見身邊二人的慌聲,她越緊張,甚至感覺方才的箭毒咽得更深了。

    她“哇”地干嘔了聲,連半滴水都沒吐出來,云諫的臉色瞬間白了。

    黎梨勉強推開他的手,艱難喘了口氣,想起在牢里聽圖仄招供的毒性,立即知道此番兇多吉少了。

    她忍不下眼里的淚意,嗚嗚地去扯云諫腰間的梨花錦袋:“你別帶著了,省得往后看了難過……”

    “別說胡話……”

    云諫慌忙按住她,還想叫她張口時,陶娘卻制止了兩人。

    “等等……”

    她三指扣在了黎梨的腕子上,顯然已經切了一會了,但手上的姿勢連換幾次,力道也越來越緊,像不確定似的。

    “郡主,你當真喝了?”

    陶娘再切了半晌,難以置信地轉來視線:“可你……沒有中毒。”

    這邊二人好像腦袋被接連打了兩大棍,當即懵得徹底。

    陶娘又是一番掀眼掰嘴聽心地探看,完了自己也呆怔了:“郡主,你真的沒有中毒!”

    “怎么會呢……”

    黎梨喃喃道:“不是說入體就會彌散么,我可是直接吞了……”

    云諫終于緩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提著一口氣,猛地松下之后,心肺都在抽疼。

    倒是陶娘有著醫者的敏銳,瞬即明白了什么,左右掃視著面前二人。

    一起可以說是例外,兩起就十分令人深思了。

    “這胡虜的箭毒,似乎于你們二人無用。”

    陶娘凝眉,摸著自己的下巴思索:“到底是為何?”

    她問道:“你們可有什么特別的飲食或經歷?”

    特別的飲食。

    黎梨與云諫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處去。

    陶娘瞧著他們似乎找到了苗頭,緊忙握住黎梨的手:“郡主,好好說說,指不定你們能解城防兩軍的毒!”

    “說倒是沒問題,就是怕這法子沒那么好用……”

    黎梨沒想要在陶娘面前隱瞞,如實說道:“我與他唯一特別的,就是一起喝過一壺酒……”

    陶娘急道:“什么酒?”

    黎梨剛要說出“情酒”二字,就感覺云諫輕輕捏了她一下。

    她不解地望去,一眼卻發現蕭玳剛從身后進了門。

    黎梨默默咽下了話音。

    “據聞是由蒼梧奇卉所釀,出自一道人之手。”

    云諫接了話,對陶娘說道:“線索很少,我派人去查,有消息通知你。”

    *

    京中的召令下得急,再過了些日子,算著往后幾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四人便領著戶部與羌搖一行人,整整齊齊地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出發之前,黎梨拿出那張寫滿了忌諱的單子,看了又看,同云諫說道:“你坐馬車吧。”

    “馬車?”

    云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邊關草原長大,那里就算是六歲的娃娃,出門也是要自己騎馬的!”

    “我幾歲了,還坐馬車?我丟不起這個人!”

    “這里又不是邊關!”

    黎梨不明白男人的自尊,指著白紙黑字給他看:“瞧瞧,‘不可顛簸與操勞’,寫得如此清楚了,你還想騎馬?”

    黎梨斬釘截鐵:“想也別想,你坐馬車。”

    云諫干脆利落:“想也別想,我要騎馬。”

    周圍的人都在搬搬抬抬,忙忙碌碌,只有二人一左一右站著,眼里電閃雷鳴地對峙著。

    黎梨忽就低頭收起了紙,云諫以為她要妥協了,誰知一轉眼,袖子就被幾根細白的手指捏住了。

    云諫心中浮起不詳的預感。

    果然就見她朝他抬起了臉,一雙桃花眼里淚光晃動,說得委屈:“那你騎馬吧。”

    “反正沒名沒分,我也沒資格管你……”

    “左右不過是我自己心疼一場,哪有你面子重要……”

    云諫:“……”

    行,真狠。

    云諫認了命:“說什么呢,我當然是要坐馬車的。”

    黎梨還在啜泣著抹眼淚:“那還不上車?”

    “莫不是欺負我多了,知道空口無憑也能將我哄騙得死心塌地……”

    云諫:“我就不說咱倆到底是誰死心塌地了……”

    “我也想上車,你可以先別哭了嗎?”

    他認真道:“看你這樣子,我腿有些軟,總想跪下道歉。”

    黎梨霎時間止住了虛偽的眼淚。

    云諫心知落了陷阱。

    他一邊痛恨無力反抗的自己,一邊利落跨上馬車,轉身伸手給她:“來,我拉你上來。”

    黎梨后退一步,甜甜笑道:“說什么呢,我當然是要騎馬的。”

    云諫神情微微凝固。

    黎梨晃了下手里的馬鞭:“你忘了?你教會我騎馬了。”

    云諫:“……”

    “后悔”這兩個字,他已經說得太多了!

    內心惘然的少年遠眺歸京路,前路茫茫望不到盡頭。

    身為一名武官,自幼擅騎,還有比獨自坐一程馬車,更加凄慘、煎熬、悲苦難訴的事嗎?

    下一刻他就知道了:有的。

    沈弈從馬車車廂里掀開了簾子,朝他笑得燦爛:“云二,我陪你坐馬車啊!”

    云諫面如死灰地閉上了眼。

    第57章 黃昏

    行裝已整, 就待出發。

    聽聞黎梨要騎馬,蕭玳與戶部大臣們齊齊蹙起了眉,反對的話語一籮筐,但招架不住小郡主死纏爛打。

    蕭玳終于松了口:“你既說會, 那上馬給我看看。”

    黎梨當即應了, 她自信滿滿來到馬側, 但一看見馬蹬又心里發虛。

    ……云諫只教了她騎, 可沒教過她上馬啊。

    小郡主不愿在人前露了怯, 面不改色揪住韁繩與馬鞍, 踩著馬蹬, 在原地好一番蹦跶, 幾乎是手腳并用才爬上了馬背,還險些揪掉一把馬鬃,疼得馬兒直甩頭打響鼻。

    旁邊的蕭玳看得呲牙咧嘴, 牙疼似的,不放心道:“要是不會就算了,沒必要逞強……”

    誰知黎梨上了馬背坐穩, 御馬小踱幾步,利落模樣就顯出了幾分。

    蕭玳與戶部眾人委實吃了一驚。

    尤其是見到她左手持韁并綹的動作, 只覺瞧著不像游馬觀水的京中閨秀,倒像是右手待握刀槍的武官。

    戶部的杜大人凝眸看了半晌, 遲疑道:“郡主這騎姿,其實與云家那小子有些相像……”

    黎梨握穩韁繩, 一夾馬肚就快活飛馳了出去, 清脆歡悅的嗓音自風中傳來:

    “就是他教我的啊!”

    云諫臨窗而坐, 注視著那道衣擺迎風獵獵的背影,眼底帶了些笑意。

    蕭玳御馬來到車窗前, 隨他一起遠眺,語氣卻是幽幽:“瞧瞧,你都快把遲遲教壞了,她哪里還有個千金閨秀的樣子?”

    云諫還未說話,沈弈就好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

    “五殿下真幽默!”

    “哪用得著云二教壞啊,郡主原本就沒有千金閨秀的樣子啊!”

    “她……”

    他笑得起勁,還想再說什么的時候,驀地發現眼前兩人投來涼颼颼的視線。

    沈弈立即閉了嘴。

    偌長的隊伍盈箱累篋,雁行魚貫踏上了官道。

    云諫的視線緊緊追著黎梨,生怕她忘情跑得太遠,但再一定睛,又忍不住直皺眉,只希望她跑得更遠一些。

    羌搖富庶,賀若仁就連騎裝也是鑲珠嵌玉的華貴,在晴空之下華光閃耀。

    少年揚著爽朗笑臉,策馬去到黎梨身邊:“郡主,我也是剛學會騎馬,我們比試一場如何?”

    黎梨身旁盡是蕭玳一類的擅騎之人,正覺得獨步獨趨無趣得緊,聞言自是欣然答應。

    眼瞧著那邊二人揚鞭奔出,云諫的嘴角漸漸壓平了。

    那賀若仁年歲小,行事大膽無拘,實在難纏。

    這些日子,他變著花樣差人給黎梨送禮,從羌搖玩器到翠羽明珠,幾乎百式百樣

    YH

    送了個遍,還頂著兩國交誼的名頭,令人想拒也不好拒。

    前幾日蕭玳都看不下去了,委婉暗示過他,大弘講究男女之別,不好私相授受,結果人家索性一視同仁,再送禮就給大弘四人一起送,擺出一副毫無私心的模樣。

    可每次送來的都是些金釵鈿合,顯然算準了他們三名男子拿了也無用,最后都會落到黎梨的手上。

    當真是揣奸把猾,心機得很!

    沙塵隨著日頭滾滾,那邊二人縱馬跑了個來回,踏著擊雨般的馬蹄聲,再次回到行路的隊伍前。

    黎梨的馬匹仰頸踢蹄,在原地小轉兩圈。

    賀若仁在后頭追得氣喘吁吁:“郡主,等,等等我……”

    小郡主拍了拍身下的馬兒,轉過頭,志得意滿地對賀若仁喊道:“我贏了!”

    沈弈聽見熱鬧聲響,從馬車探頭望去,一眼看見黎梨笑得晶亮的雙眸,跑馬跑得頰邊都泛起了緋粉。

    探花郎不知性命可貴,由衷感嘆道:“他倆玩得可真開心……”

    話音才落,車廂本就生冷的氛圍,即時又沉了幾分。

    云諫一言不發,沈弈卻敏銳地感受到了危險。

    他再次閉緊了嘴。

    外頭的人拉直了韁繩,賀若仁跟在黎梨身后,亦步亦趨地調轉了馬步。

    云諫冷眼望著。

    沈弈猶豫著要不要放下窗簾,眼不見為凈的時候。

    小可汗氣息還未歇穩,就對著黎梨面露欣賞,連聲稱贊道:“大弘真是能人輩出,郡主初初學騎,可比我厲害太多了!”

    那邊傳來脆生生的應答。

    “這算什么!”小郡主一臉驕傲地揚起下頜。

    迎著晴朗陽光,黎梨回頭,越過川流的車馬,與云諫對上了視線。

    她笑得嫣然,朝他歪了下腦袋。

    云諫眸光微晃,聽見她的聲音:“你真該看看我的騎術是跟誰學的。”

    “這兒所有人加起來,都沒他厲害!”

    *

    臨近黃昏,眼瞧著遠方天幕漸低,蕭玳領著浩浩湯湯的一行人,在官棧落了腳。

    云諫正在自己房中收拾行裝,就聽見身后房門風風火火地開啟又閉合的聲音,他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果然歡快的腳步聲跑近,有道清甜的花香撞來,從后用力地環住他的腰身。

    云諫險些被她撲得向前踉蹌,剛穩住身形,就聽見甜如蜜糖的話音。

    “今日可覺得傷口好些了?”

    云諫不自覺笑了下,拉開她的手轉身道:“好些了。”

    他剛想伸手抱住她,低頭卻見她騎了一日馬,額鬢與發髻都有些散亂,他改手給她理了下,又去到茶桌給她倒茶:

    “吹了一日的風,喝口茶潤一潤吧。”

    房內尚有夕陽余暉,云諫沒有點燈。

    流光潛映的霞彩從西山穿越層云,又照落方正的窗欞,給半面房間鋪就了一層柔和光亮的暖色。

    黎梨聽話地點了點頭。

    云諫看見她從榻邊的灰影里走出,穿過明暗交接的分界線,站到了澄亮的茶桌前。

    她低頭拿起茶盞,小口飲了。

    夕陽懂事得要命,她安靜站在霞光里,細碎的絨發與睫毛都鍍上了金燦的浮光,稍微動作就像有金蝶的光影撲簌。

    云諫聽見房外官棧的人聲,似乎都遠去了許多。

    黎梨喝了茶,重新抬頭看他,唇瓣還濕潤泛著水色,似有透明無形的茶水滴下,沿著她纖細的脖頸往衣襟里滑。

    云諫心想,早些回京城吧,好叫他的神棍兄長多煉兩味丹藥。

    不然這亂七八糟的,說不清是藥性還是什么,早晚要把他逼瘋。

    他錯開視線,坐到茶桌旁的寬椅上,默自捻起茶杯。

    黎梨順道解了斗篷,同他說著今日騎馬的見聞,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多時就發現他有些漫不經心。

    黎梨又接著說了幾句,瞧著他的反應,終于不高興了。

    “方才就不肯抱我,現在連看我都不愿意,想必就是膩了吧。”

    她氣性上來,二話不說,抱著自己的斗篷就想走。

    身后傳來擱下茶盞的清脆響聲,黎梨步伐一頓,聽見云諫頭疼地喚道:“遲遲。”

    她回過頭去,云諫揉了下額角,終是朝她笑了下:“過來,讓我抱一下。”

    他似乎心累得很,甚至都沒起身。

    黎梨看了他兩息,蹭著步子過去。

    云諫接過她的斗篷放到一邊,伸手拉了她一下,黎梨便打側坐到了他的腿上。

    身下的少年無可奈何地將她按進懷里:“沒有膩,別生氣。”

    黎梨倚著他,低頭挑玩自己的發辮,還有些不滿:“方才與你說了那么多,你都懶得看我。”

    云諫隨著她低頭,看著她指尖與辮子纏斗,笑道:“不是懶。”

    “太好看了,有點不敢看。”

    他說:“酒藥不好把控,我看了自己難熬。”

    黎梨頓住動作。

    她放緩了語氣哄他:“你這一場傷得太重,真要好好養養,才能叫我放心。”

    “再忍些時日吧,如今真的不能做激烈的……”

    云諫啞然失笑:“可是,哪兒激烈了?”

    他攬緊了她的腰,將腦袋半埋在她脖頸邊,似控訴又似玩笑:“你平日里要輕又要慢,我壓根就不敢用力,哪里激烈得起來?”

    “分明就和緩得很。”

    黎梨被他的氣息呼得頸邊微癢,忍不住縮了下,反應過來又有點羞惱:“我怎么覺得你話里有話?”

    “你是不是在趁機抱怨,是不是覺得我……”

    她想了半響,找了個不大合適的詞:“覺得我事很多?”

    “當然不是。”

    云諫覺得她較真的樣子當真可愛,忍著笑校正道:“你只是嬌氣了些。”

    黎梨顯然對這個詞也不滿意,拿自己的辮子甩了他一道,見他當真憋不住地笑了起來,她更惱了:“笑什么?”

    黎梨不樂意了:“你說得倒是能耐,若你真的覺得和緩得很,你喘什么?”

    云諫:“……”

    黎梨想起他偶爾的低音,臉上微微發熱,但仍不甘落后地同他對視著。

    她心想,反正她有理。

    云諫臉色古怪,一言難盡地問:“你當真以為,我偶爾喘那一聲是因為累嗎?”

    黎梨理直氣壯:“不然呢!”

    空氣中詭異地靜了半晌。

    云諫忽然說道:“你坐好些。”

    黎梨坐直了些身子,迷茫地望向他:“嗯?”

    云諫迎著她的目光,握住她的腰:“跨坐。”

    他說:“黎梨,你面向我。”

    黎梨感受到腰間的微抬力度,懵然間就隨著起了身,換了姿勢重新跨坐到他的膝上。

    二人分明衣衫齊整,她的冬裘厚實得四口綴絨,雙襟繡毫,儼然一只暖粽,但這樣面向著他,不知為何就叫人想要小心呼吸。

    她有些無措地避開視線。

    云諫卻從容了許多。

    他看著窗外最后的夕陽余暉,落在她分在他身側的雙膝上,小塊的隔窗光亮逐漸往上移。

    明光照清她鈴蘭花繡纏繞的腰絳,照清她臉上的神情,他看見她茫然得緊,似乎不明白眼下的場景,卻仍悄然紅了耳尖。

    黎梨見著他輕輕笑了聲,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他扣住了后腰,嚴絲合縫地按進了他的懷里。

    她全然貼近,只覺某處碾了過去,與什么東西隔著衣料相互抵蹭著。

    二人氣息都亂了一拍,黎梨脊骨一軟,直接抱住他的肩膀,深深埋下了腦袋。

    云諫抱著她頓了頓,莫名開口問道:“還要喝茶嗎?”

    黎梨被碾蹭的觸感左右了心神,胡亂搖了搖頭。

    “那我就收起茶具了。”

    云諫慢條斯理地側了一下身子,隨意幾下動作,便感覺黎梨受了刺激似的,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他明知故問。

    見她不答,他輕挪了兩下她的腰。

    酥麻感直接從尾椎骨傳至大腦,黎梨的后頸一下就繃緊了,不由自主地縮肩輕喘了聲。

    “怎么了,遲遲。”

    云諫抬手揉著她的后頸,問她的語氣里帶上了輕快笑意:“累了?”

    黎梨搖頭搖得更亂。

    云諫笑道:“不累,那你為什么會喘?”

    他將她腦袋抬了起來,看見她有些迷離的眸光正努力想要聚焦。

    云諫不給她這個機會,直接傾身咬上她的唇。

    黎梨被他一手扶住背,仍要抱住他的肩膀才不會滑下去,愈發暈乎的時候,她

    依譁

    的腰絳被挑開了。

    黎梨嗚咽著想要攔:“不可以做……”

    云諫的唇瓣往她下頜與脖頸的方向落去:“別怕,只是親一下。”

    他親得溫柔。

    凜冬萬物柔弱,甜果被頂在樹梢枝頭,寒風輕而易舉拂落果衣,瓷白的果子輕輕顫著,被過路的野鹿的銜入口中,放唇齒間含弄。

    底下的河冰漸漸化了,春江水暖,橫亙在江心的硬木船艇最先感知,在江心上輕輕挪移。

    滿室都是濃郁的花香。

    黎梨握緊了云諫的肩膀,幾乎控制不住微促的喘音。

    “現在知道了么?”

    云諫胸腔也在起伏,他壓著自己的喉音,回到她愈亂的鬢邊:“我喘,是因為累么?”

    黎梨知道了,不是,是因為旁的感覺。

    她求饒似的搖了搖他:“不要了……”

    云諫看著懷里嬌氣的兔子,低低笑道:“不要什么?”

    “你都知道我不累了,還不能做么?”

    黎梨這才發覺自己許是落了陷阱,她隱約覺得還是有違醫囑,好聲好氣地勸他聽話些。

    兩人糾纏著,淺色的衣物卻散得更多了。

    正當房間里的最后一絲黃昏余暉要被遠山吞沒時,房外響起一道有些生疏的漢語話語:

    “云二公子,我們小可汗差人來送些心意。”

    是近日時常替賀若仁跑腿送禮的羌搖侍從。

    下一刻,房門就直接被推開了。

    少女的驚呼聲響起。

    那侍從一晃眼,只看見一頂玉白斗篷張揚地鼓了起來。

    再眨眼,斗篷已經展開落在了絳紅衣衫的少年懷里。

    少年用力掖緊斗篷的邊角,將他懷里的人一絲不露地裹了起來。

    侍從來送過許多次禮,常見的便是那少年懶散隨性的模樣,今日進門,卻撞見他冷得像冰的眉眼。

    云諫難掩戾氣:“滾。”

    第58章 別怕

    “別怕。”

    侍從落荒而逃, 房門再次閉攏,云諫輕輕拍著懷里的人,安慰道:“他沒看見。”

    斗篷松了些,光潔的藕臂伸出攀住他的肩膀, 被悶得泛紅的小臉也探了出來。

    云諫低下頭, 意外看見她笑得彎起的眉眼, 聽見她說:“沒害怕。”

    黎梨認真道:“有你在的時候, 我很少覺得害怕。”

    對著少女清湛的目光, 云諫怔忡了瞬, 倏爾笑了。

    “你知道你很會說情話么?”

    黎梨感覺到身下愈發滾燙的熱度, 頓覺不妙。

    “我也很會掃興。”

    她努力板起臉, 一字一頓說道:“不能做。”

    云諫轉瞬換了副神情,像某種受了委屈的犬類,摟著她好聲好氣地討些憐惜。

    黎梨謹記醫囑, 鐵石心腸:“說不做就不做。”

    云諫:“可你分明也很想。”

    黎梨:“我不想。”

    云諫注視她兩息,視線向下移。

    黎梨順著往下,后知后覺發現自己身上干干凈凈的, 除了斗篷,就在右邊剩了一只褪到了腳心的羅襪。

    黎梨驀地紅了臉。

    眼下氛圍到底沉靜了些, 比不得方才的玩鬧,她有些局促地想要遮擋。

    然后她就發現, 云諫的視線劃過她,徑直停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黎梨才想松一口氣, 可沿著他的視線望去, 表情又僵滯了。

    云諫的衣袍上, 她方才坐著的地方,淺淺的一小塊晶瑩水漬。

    云諫拖長了尾音:“哦, 你不想……”

    黎梨想要尖叫,羞憤得一把捂住他的臉,遮住他的眼睛:“別看了!”

    云諫心情暢快地壓下她的手臂,故意逗她道:“那這是什么?遲遲不想做,就想蹭?”

    黎梨感覺自己耳朵尖快要燙熟了。

    云諫原本見她不肯,想著逗逗她就罷了。

    可再垂眸就見她使勁低著頭想躲,但耳朵與頰側的緋色遮也遮不住,語調愈發軟綿:

    “我沒有想……”

    像有羽毛輕輕撓了下心底。

    云諫忽然就改了主意。

    黎梨正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環在腰間的手卻收得緊了。

    “沒關系。”

    云諫朝她低頭,緩緩蹭過她耳邊的鬢發。

    “可以想,我也很喜歡。”

    黎梨不自覺揪住了他腰側的衣衫,察覺到他伸出了手。

    少年的箭袖衣料若即若離,擦過她的半邊身子,激得沿途的肌膚微微酥麻。

    她感覺到云諫的指尖劃著她的脊背向下,點過她壓著寬椅的腳踝,然后褪下了她最后的那只羅襪。

    黎梨在空氣的接觸里,忍不住蜷縮了下。

    云諫輕輕松松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黎梨埋下腦袋,聽見他的腳步聲,聽見他抽手放下門閂的聲響,聽見他壓低的嗓音里帶著隱隱笑意。

    “那就不做吧。”

    “郎君和你玩玩別的。”

    *

    翌日晨,蕭玳打著哈欠走下官棧樓梯時,一眼看見昨日還神采奕奕的小郡主,如今正裹著斗篷,困乏地倚著官棧門邊打瞌睡。

    而昨日還被馬車囚困得心情憋悶的少年武官,正神清氣爽地牽出一匹棕身白點的駿馬,干脆利落地飛身上了馬。

    蕭玳走到黎梨身邊,眺著門外縱馬的身影,回頭好奇道:“你不是不讓他騎馬嗎?”

    黎梨微笑著,瞥了眼云諫騎裝下的勁腰長腿,語氣里帶著四大皆空:“讓他騎,省得他一身氣力沒處使。”

    蕭玳:?

    他遲疑道:“那你今日還騎馬嗎?”

    黎梨挪了下自己酸軟的腿,露出看破紅塵般的微笑:“不騎了,我要省點力氣,留著使。”

    蕭玳:……?

    *

    浩浩湯湯的車馬隊伍,涉長路,遠紆回,越過迢遞關山,登過風雨游船,終于趕在年前,回到了繁華盛京城。

    戶部官員們欣然于結束這程長途奔波,終得與家人團聚,羌搖使臣們慶幸于奉使順利,終于能向大弘國主獻呈朝貢。

    旁人各有各的忙活,而黎梨第一時間,就是將過往的齟齬、當下的避嫌都拋到了腦后,親自提筆寫了信給云承。

    ——叫他快些給云諫煉幾味丹藥。

    終于離了喂不飽的狼崽子,黎梨回到公主府如同釋刑,當真踏踏實實地睡了幾夜好覺。

    但頤養好了精氣神,又漸漸地感到了些許不習慣。

    郜州的宅院租得匆忙,不大的三進院落,四人都擠在后院里,住得囫圇,有時候譴了隨侍們出去辦事,燒個熱水還得叫云諫與蕭玳劈柴,還得叫沈弈伺候灶臺。

    可以說那兒沒有半點能比得上公主府的瓊樓金闕、畫閣朱墻,更比不上公主府的奴仆如云環侍、萬事妥當順心。

    唯獨勝在一處,便是熱鬧的朝夕相處。

    黎梨有心想要找幾人聚聚。

    但錦嘉長公主的冥壽將至,黎梨成日忙著抄經,哪也去不了。她好不容易抄完自己那份,左右等不到黎析寄回他的那份,體諒著邊關事務繁雜,她又提起筆,開始替哥哥抄上一份。

    如此下來,黎梨就好些日子都沒出過門,甚至還錯過了幾場禮請羌搖的國宴。

    她將心中的不習慣一壓再壓。

    蕭玳與沈弈倒是常來看她,黎梨見了他們幾次,卻始終見不到最想見的人。

    她有些忍不住了,問道:“云諫呢?”

    “怎么回了京城就不見人影了?”

    蕭玳不以為然道:“男人嘛,自由在前,哪里還想得起妻房在后。”

    黎梨聽言,抿了抿唇。

    還是探花郎老實心軟,看出小郡主的幾分少女情思,同她說道:“郡主你忘了么?云二離京前才剛領任,這次回京,應該有許多積壓的公務要處理。”

    沈弈安慰道:“他大概忙得很,郡主若是有話想說,不如傳個信給他。”

    黎梨立即轉向云三,那只只會向東飛的蓬毛鴿,她想起云府坐落在公主府的北

    憶樺

    邊,難得生出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這天夜里,黎梨幾番輾轉,還是披衣挑燈,磨了黑墨,認認真真寫了張箋子。

    第二日,她別別扭扭地,將那封寫有云諫名姓的信箋遞給了紫瑤與青瓊,頂著她們促狹的調笑目光,囑咐她們好生送去云家。

    黎梨期冀地等了幾日,卻沒想到會石沉大海。

    好些日子下來,竟然了無回音。

    小郡主的期盼落了空,心緒有些不好了,連帶著筆下的經書也抄出不少紕漏,重寫了一張又一張。

    紫瑤寬慰道:“許是云二公子太忙了。”

    能有多忙?

    黎梨想起在蒙西縣城的時候,她得了張女兒家的新酒宴請柬,不過傳信同他說了一聲,他就連夜從三鄉策馬回來,還不忘給她摘一支鮮嫩的棠花。

    “再忙,難道都沒時間給我傳一封書信嗎?”

    “甚至收到了我的信,他也不回我。”

    黎梨受了冷待,又氣又委屈,當天夜里氣得睡不著,索性起身,憤憤地在箋子上涂了只黑心大王八,第二日又叫紫瑤送去了云家。

    再次石沉大海。

    她悶聲不再作響,抄完了經,終于等到了臘三十的年節。

    市坊百姓,千家萬戶都張燈結彩,慶賀新年納慶、嘉節長春,但與此相反的是,所有皇室宗親都十分低調。

    今日是錦嘉長公主的冥壽。

    慣例免了披紅掛彩,只在承祧行宮辦一場家宴。

    時隔小半年,黎梨再次踏上行宮的石徑,瞧著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有些恍惚。

    她的步伐停在一片花林外,望向林木交映的園景。

    就是在這里撞破了蕭煜玨與瞿靈的私情,所以才會有后面的事情。

    黎梨怔忡著,身后恰時響起一道招呼聲。

    “郡主!”

    黎梨循聲回過頭,有些詫異:“沈弈?”

    她望著走近的官服少年:“你怎么來了?”

    今日這場不是皇室的家宴么,聽聞幾位皇子被游學絆住了腳,都沒能趕回來參加,怎么沈弈倒是來了?

    沈弈一身頂冠垂紳,是鮮見的正式。

    他見了黎梨,露出幾分隨和笑意:“郡主不必驚訝,畢竟蒙西曾是錦嘉長公主的封邑。”

    “這次三鄉改政的差事辦得順利,圣上說長公主殿下如若得知,大概也會覺得欣慰,所以嘉獎戶部參加今日的皇宴。”

    黎梨視線稍移,果然看到不少眼熟的戶部官員,衣紫腰黃地步入行宮。

    她仍在向后看。

    沈弈卻拉她走,笑道:“云二也來,但他要務在身,得晚些時候才會到。”

    “我們先進去。”

    行宮居中的景福殿正殿之內,歡騰歌舞一概都無,唯有空靈的鐘鼎樂聲,敲擊出緩緩悠悠的氛圍。

    黎梨等人入了殿,不承想圣上蕭翰與安煦長公主已經到了,兩人正對頭低聲,似乎在商量著什么。

    沒想到要讓天家久等,黎梨等人連忙叩首行禮。

    蕭翰聽見聲響,停下了與安煦的話語。

    他對著辛勞奔波的一眾臣子,端正的眉眼里露出些溫和笑意:“不必拘禮,今日只是家宴,都自在些。”

    黎梨剛起身,就注意到蕭翰投來的目光,她想老實喚一聲“圣上”,卻聽見對方頗慈愛的聲音。

    “遲遲,小半年不見,你長胖了些。”

    黎梨一滯,當即解了斗篷入席,語氣不大好:“舅舅別說了,這話我可不愛聽!”

    蕭翰難得受一回冷臉,他啞了啞,對安煦無奈笑道:“這孩子,哪有半分像長姐?”

    宴席既始,黎梨將抄的經書交給念誦的僧侶,看著殿外的萬字銅鼎焚起佛香,將冗長的經稿逐頁吞沒。

    蕭翰觸景生情,感慨道:“宮里比不得尋常人家,當年我們兄妹三人算不得受寵,母妃也亡故得早,若非長姐事事小心思籌……”

    為人君者到底不露形色,說了幾句就搖搖頭,垂眸轉著指間酒盞。

    戶部的老人們主動接了話:“錦嘉長公主自幼聰慧,遠見明察,別說我們了,就連蒙西的百姓提起長公主,也是人人景仰稱贊。”

    杜大人想起了這趟蒙西的歸程,與羌搖使臣們同行作伴,確實處出了幾分真情誼。

    他摸著花白的胡子,遠遠回憶道:“說起來,當年羌搖投誠,與我朝通商建好,也有錦嘉長公主的一份功勞在……”

    安煦原本在思量著什么,聽聞提起羌搖,不由得苦笑了聲:“當年長姐與羌搖可汗……唉,到底有緣無份。”

    蕭翰默自擱下酒盞。

    當年他年幼登基,外戚橫行,為替他固權營生,錦嘉舍下年少情緣,下嫁給黎家為妻……

    可以說他與安煦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長姐在背后犧牲成全。

    蕭翰轉眼望向黎梨。

    小郡主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滿殿的追懷話語,她卻只管將注意力放在桌案的琉璃盞上,對里面的山藥糕贊不絕口。

    蕭翰想起長姐的婚后不和、郁郁而終,心中頓時愧意上涌。

    黎梨是她留下的血脈,他如何不疼惜,可如今,外患臨在眉睫,有些事情當真屬于無奈……

    安煦察覺到皇兄的傷感,暗嘆了聲,故作輕松地揭過話題:“罷了,說這些做什么。”

    “如今大弘與羌搖交誼,是兩國安定的好事。”

    她朝眾人舉起酒盞,笑道:“在座各位都是與羌搖一道入京的,如何,都見過羌搖的小可汗了?”

    “自然是見過的。”

    戶部眾人紛紛應道:“小可汗性情純善,爽朗大方,確有幾分他父汗的風采!”

    安煦與蕭翰對視一眼,又錯開目光,似不經意地笑道:“確實像他父汗,都說想要做我們大弘的女婿呢。”

    此言一出,滿殿的聲響都靜了瞬。

    戶部眾人一路都瞧出了端倪,下意識望向黎梨。

    安煦接著就喚道:“遲遲,你怎么看?”

    黎梨原本覺得事不關己,聽見自己的名姓,手中銀箸微頓,終于抬起了頭。

    此時,景福殿之外,正解著長兵銳器的少年聽見問話,也停下了動作。

    他受著廊柱的遮掩,一雙琥珀眼眸掃過殿內場景,徑直落到那名少女身上。

    “沒看法。”

    幾案前的黎梨面色平靜,信手夾起琉璃盞里的山藥糕,話語直率。

    “舅舅,姨母,我有心上人,對旁的男子沒興趣。”

    字字清晰傳到殿外,云諫低頭隱回陰影里,悄然笑了下。

    他麻利地剝下長劍彎弓,遞給小黃門,轉頭催著父親云天祿速速進殿。

    云天祿納悶了:“你今日著急些什么啊……你爹我可是個瘸子!好沒孝心!”

    但還是嘟囔著快步跨進門檻。

    云諫跟在父親后頭進去。

    新客到來,但滿殿沒人有空管他們。

    戶部眾人瞧出些內情,眼觀鼻鼻觀心,紛紛低下頭不敢參合天家家事。

    當堂的圣上與長公主面向黎梨,臉上滿是意外之色,顯然沒預料到會問出這一句。

    事情的走向有些脫了控制。

    安煦壓不下訝異,險些就要站起身來,幾案上的碗盞都被晃瑯珰作響:“此話當真?”

    “你,為何你之前都沒說過?”

    “哪家的郎君?”

    蕭翰下意識問道:“他在哪呢?”

    黎梨更平靜地夾菜:“不知道,許是把我忘了吧。”

    殿內愈靜,蕭翰與安煦熟知她的性子,知道八成是句真心話,更是摸不著頭腦地互相對視著。

    戶部眾人頭壓得更低。

    只有黎梨聽見了臨近的皂靴踏地聲。

    她似有所感地側過頭,看到許久未見的少年,一身武官勁裝風塵仆仆,利落邁開長腿,大步而來。

    行宮大殿燈火如煌,將他的面容五官照得清晰,少年神色端重,唯有經過她幾案的時候,似不經意地向她瞥了眼。

    黎梨從他挑眉的動作里讀出幾分似笑非笑。

    “胡說,我可沒忘。”

    他聲音說得輕,只讓黎梨一人聽清,她悄然握緊了手上的銀箸。

    從蒙西回來后,這還是第一次當著自家長輩的面與云諫見面。

    黎梨自問心思開明,不怕直率承認自己有心上人,但不知為何,當那人真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就好像有些縹渺抽象的情緒,一下

    依譁

    子落到了實處,令她也莫名生出些羞赧情怯來。

    她避嫌似的挪開了目光,卻沒能挪遠。

    云諫隨著父親端正行了禮,上首的蕭翰回過神,暫且壓下家事,笑道:“來了,快坐。”

    新客與主家客套著,黎梨的目光停留在了云諫的腕間。

    有串金線玄珠在他的玄色護腕上纏繞得繾綣,正隨著他的動作浮光細閃。

    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他將朝珠戴在手上。

    黎梨抿了下唇,見他落座對面的席位,一抬起眼就找她,見到她就笑。

    迎著對方的清朗笑容,黎梨記仇地撇開腦袋。

    別以為這樣就能將她哄好!

    她佯裝著不在意地給自己斟了杯酒,聽見自家舅舅向云天祿夸贊道:“你這兒子教得好,我們家老五回來說了,在郜州對付胡虜的時候,多虧了云二,不然只怕他性命有損。”

    云天祿大咧咧地一拍大腿:“圣上過獎,那都是他職責之內的事情!”

    黎梨默不作聲,想起那夜的事情,手上的動作漸漸放慢了些。

    旁邊忽然多了道人影,她抬頭就見方才給云家傳菜的小黃門靠了過來。

    小黃門捧著托盤,推上一只琉璃盞,上面的山藥糕澆著透亮的蜜汁,瞧著可口。

    小黃門細聲細氣說道:“郡主,云大人吩咐的,這道糕點拿來給你。”

    黎梨稍微一怔,坐直了些身子,這才發現自己幾案上,原本的琉璃盞已經空了。

    ……許是他方才經過的時候注意到了,以為她愛吃,便叫人拿了自己的來給她。

    黎梨聞著糕點的清香,頓了頓,鐵石心腸地不為所動。

    她才不會這么容易就被哄好!

    她還要繼續撇開腦袋,小黃門又悄然給她塞了一疊紙張。

    “這也是云大人叫我拿來的。”

    小郡主低頭望去。

    手里的紙張沁著溫暖花香,顯然是對方一直揣在懷里,才沾染上了自己的氣息。

    黎梨輕手搓開紙面,看見白紙上的墨痕,有些發愣。

    每張都是花燈的圖紙。

    上元節快要到了。

    她自小愛熱鬧,年年都要提前備好花燈,還諸多講究,就要買些旁人輕易買不著的,不愿落了俗套。

    眼前的這些圖紙,紙張大小不一,或精細或粗糙,連筆墨也斷斷續續的,似乎是工筆之人忙于奔波,去了一個地方,抽了空就趁手摸來紙張與筆墨,東畫幾筆,西畫幾筆,日積月累,慢慢地湊出一疊圖紙來。

    都是她平日里喜歡的奇花妙草,連燈紙上的圖畫都有標繪,可見用了不少心思。

    黎梨望著手里沉甸甸的花燈圖樣,半晌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她終于抬頭看向云諫,竟直接對上了他的視線。

    對面的少年眼也不眨,顯然耐心地等了她許久,見她終于愿意施舍一個眼神,生怕她又轉頭似的,忙朝她做了幾個口型。

    “喜歡哪個?我給你做。”

    黎梨悄然握住手里的紙張。

    ……花燈工序繁瑣,好像就連哥哥都沒給她扎過。

    然后,她再次狠狠地撇開了腦袋。

    大意了,差點就要被他哄好了!

    云家的到來,似乎將方才的插曲全然覆蓋了過去,圣上與云將飲多了酒,開始胡侃年少時的輕狂,一時之間,殿堂之內觥籌交錯,語笑喧闐。

    黎梨心中仍負著幾分氣,惦記著要同云諫算算這幾日冷落的賬,可見他被應酬交際埋沒,又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她坐得愈發沉悶,索性同姨母招呼了聲,便起身要出大殿。

    對面的云諫才來了這一會兒,就敏銳地發現兔子在與他鬧別扭,留意到她要離開,下意識就跟著站了起來,不留神將身邊圍簇的眾人嚇了一跳。

    戶部的宋大人喝多了,哈哈地攔著他:“酒還沒喝完,可不許走。”

    旁邊眾人也附和著:“對!”

    云諫信口推拒著。

    云天祿側過耳朵,從自己兒子的反應里覺出幾分微妙來。

    他火速打眼一番端詳,立馬看見對面起身的小郡主正系著斗篷系繩,華貴衣裙繁復掩映,衣褶間有枚脂白玉佩若隱若現,瞧著眼熟得緊。

    云天祿還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了。

    黎梨領著侍從們出了大殿,云天祿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身影,再回過神來,就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了。

    “你倒是厲害得很啊。”

    他歪頭對云諫笑了聲。

    云諫聽見自己父親的陰陽怪氣,也沒工夫搭理他,一心想要推搪周邊的人群。

    上首的蕭翰終于留意到了這邊的熱鬧,發話道:“哎,云二別急,你又不是遲遲。”

    “姑娘家的喝不了兩盞就想出去醒酒,情有可原,你一個年輕小子怕什么,還不老老實實陪我們多喝幾壺!”

    云諫沒了轍,只得重新坐回座位。

    蕭翰笑瞇瞇地打量他幾眼,對云天祿說道:“你這小兒子也算我看著長大的,快及冠了吧?”

    “說親了沒,要不要朕替你做做媒人,賜一門合適的婚事?”

    云天祿擱下酒盞,嚯嚯嚯地笑了起來:“圣上就不必操心了,年輕人有自己的主意。”

    他瞥了眼云諫,陰陽怪氣道:“連傳家信物都送了出去,也沒見有個什么信,只怕是他巴巴地想娶,人家姑娘不肯嫁。”

    “圣上這時候做媒賜婚,不是要我們云家強娶嗎?”

    云諫:“……”

    什么強娶,說得真難聽!

    “謝圣上關懷,但……”

    云諫聽見他爹講話就頭疼,只得向蕭翰解釋道:“臣有心上人,她性子懵懂,大約是不想太早成親的,臣還是慢慢來吧。”

    “你也有心上人?”

    蕭翰感覺自己喝得頭暈了,怎么他看著長大的小輩,轉眼就齊齊開了情竅。

    他下意識問:“哪家姑娘?”

    云天祿又是嚯嚯笑了兩聲:“對啊,哪家的姑娘?”

    說著,他壓低聲湊到云諫身邊,對他說道:“你跟她舅舅說說唄。”

    云諫:“……”

    蕭翰還在問著:“她在哪呢?”

    云諫無視了自己父親的唯恐天下不亂,就著酒桌的輕快,半玩笑地回道:“她還在同臣使小性子呢,恐怕眼下不大好找人。”

    幾人正說著笑,沒想到意外來得突然。

    遠遠的大殿之外,忽然就傳來人群的驚恐叫喊聲,然后是相互推攘、落地的嘈雜亂響。

    有女子尖叫,依稀能認出常年跟著黎梨的紫瑤:“郡主——”

    殿里眾人神色大變。

    蕭翰與安煦周身的松閑一掃而空,登時站起,近門的云諫已經飛身出去了。

    一撞上殿外的寒峭冬風,云諫就聽見一聲野獸的嘶吼咆哮。

    掃眼望去,一只羌搖的煞花豹不知從哪竄出來的,躬起皮毛聳立的脊骨,大吼著撲倒了人群中的一道淺色身影,猙獰利齒正對著身下獵物的脖頸。

    兩側的推攘避讓里,侍從們滾了一地。

    云諫聽見驚慌的顫音,看見黎梨滿頭青絲瞬間散開。

    黎梨跌倒在地,只覺有兩只好重好重的豹掌踏在她的腰腹上,踩得她喉間隱覺腥甜。

    鼻息間全是腥膻的獸氣。

    黎梨心跳狂亂,不敢尖叫,惶惶然地想往旁躲開,那只豹子又是怒吼一聲,兇煞的利齒立即咧到她臉上,她不敢動了。

    煞花豹低吼著瞪眼看她,似乎在想從哪將她撕碎。

    黎梨往斗篷里縮了又縮,那豹子卻容不得她躲避,磨牙鑿齒地朝她聳起削肩,以狩獵的進攻

    弋

    姿態撲向她的脖頸。

    黎梨嚇得尖叫著猛地閉起眼睛,下一刻就被猩燙的血液濺到了額頭上,燙得她渾身一顫。

    預想之中的痛楚沒有來臨,踩在身上的力度卻驀地后撤了。

    身邊是侍從們再次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還有紫瑤痛哭著爬上來,喚著“郡主”的嗓音。

    擺脫人潮的貼身侍女們終于將她架起,手忙腳亂地翻著她:“郡主,沒事吧……”

    黎梨恛惶睜開眼,這才看見一支羽箭直接貫穿了煞花豹的頭顱,將它擊殺落地。

    她捂著撞得發疼的心跳往后看。

    “黎梨!”

    云諫扔了弓,拔腿狂奔下了臺階:“黎梨——”

    黎梨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凈,連嘴唇都在顫著,似乎嚇得魂都沒了一半,瑟瑟發抖地縮在侍女們的懷里。

    他朝她飛奔過去,然而還未近身就聽見殿內眾人跑了出來。

    “遲遲,沒事吧!”

    圣上與長公主喊得差點破音,全然忘了什么氣度。

    這聲如驚雷劈下,云諫醒了神,終于想起眾目睽睽,以及二人半昧不明的關系。

    他生怕令她覺得激進冒犯,匆忙剎住腳步,停在人群之外,不敢再輕佻接近。

    黎梨恍惚著抬頭,借著清寒月色,依稀看見他臉上的擔心與眼底的克制。

    臺階上的眾人看清豹子的尸首,很難不驟然松神,正要相繼跑下臺階時,卻看見殿下的小郡主轉正了身,桃花眼里泫然噙著淚。

    黎梨仿佛未曾發現他人的存在,一心看著面前的人。

    她兀自掙開了侍從們的擁護,飛奔穿過料峭寒風與世道人情,飛揚著裙裾用力撲進了少年武官的懷里。

    云諫當即張開雙手緊緊抱住她,撫著她的長發竭力安撫道:

    “別怕。”

    第59章 情箋

    臺階上的眾人瞠目結舌, 愕然看著底下這一幕。

    方才殿內那兩聲“我有心上人”猶在耳畔,一同去過蒙西的大臣們先前就覺出了幾分微妙,而駐京的幾位更是驚掉了下巴。

    誰也不敢相信,這對從小吵到大的冤家, 竟然彼此動了情。

    蕭翰與安煦停住下階的腳步, 目光幽幽地看向云天祿。

    安煦默自攥起拳。

    她又瞥了眼階下, 看見自己的外甥女被人擁在懷里, 她難耐地咬牙切齒:“云將, 你教了個好兒子啊。”

    云天祿是個養豬的, 很難理解養白菜的人的心思, 還真以為是句夸張, 豪邁地大笑道:“哪里哪里,是郡主眼光好啊!”

    安煦:“……”

    她忍了又忍,但對著云天祿燦爛得過分的開懷笑容, 愈發忍無可忍。

    她轉向蕭翰,認真道:“皇兄,找個借口, 誅了云家九族吧。”

    蕭翰額角抽了抽,心道不可以, 然而話還未說出口,階下又是一陣嘈雜的驚呼。

    再往下望時, 云諫大聲喊著什么,他懷里的黎梨已經不省人事, 徹底昏厥了過去。

    階上眾人面對這番直落的轉變, 都有一瞬不知所措。

    只有沈弈格外清醒, 似乎對彼此的受傷早已習以為常。

    他迅速撩袍奔向黎梨,熟門熟路地一路高聲喊道:

    “叫大夫——哦不, 叫太醫啊!”

    *

    行宮西北角的某座宮院里,前殿烏泱泱聚著一群人。

    太醫從寢殿的方向過來,連忙朝主位行禮:“圣上。”

    “郡主是突然受驚,致使氣機失調、心氣渙散,所以才會昏迷難醒,待會喝了固氣安神的湯藥,好好休養就無大礙了。”

    蕭翰手邊的香茶已經涼了,他聽著后頭寢殿的啼哭聲一陣陣頭疼:“她,她喝得下藥嗎?”

    太醫還未回答,安煦匆匆繞出寢殿:“喝不下,喂進去也不肯咽,灌下去也要吐出來。”

    她急得朝太醫跺腳:“別愣著了,快點再去備藥來!”

    太醫忙不迭應了退下。

    安煦又要轉回寢殿,云諫意亂,顧不得旁的了,飛快說道:“讓我試試吧。”

    對上眾人投來的目光,云諫才后覺亂了方寸,忙低頭補禮:

    “圣上,長公主殿下,讓臣試一試吧。”

    *

    金梁玉柱的寢殿內,紗綢交映,香爐里慣常點著蘭薰桂馥,卻完全無法掩下滿室的苦澀藥味。

    云諫一進門就直皺眉,令人把速速將床帳旁邊的半窗推開些。

    “地龍燒得旺盛,冷不著,關窗只會悶著一股苦味,她不喜歡,定然不肯張口。”

    侍女們遲疑地望向安煦,后者緘默了下,倚坐到床塌對面的貴妃椅上:“照他說的做。”

    屋子里頭的藥味漸漸散了些。

    紫瑤才要將黎梨扶起,云諫已經坐到了榻邊,伸手將黎梨扶著靠到自己身上。

    安煦垂下眼睫,撫著自己袖上的道道褶痕,權當沒看見。

    紫瑤改手遞上藥碗,云諫卻推了:“先取飴糖來。”

    麥芽取糖所造的糖漿粘稠晶瑩,小小的一罐,酣甜蜜意就引人垂涎。

    黎梨緊蹙的眉頭似乎松了些。

    云諫取小勺蘸了些,輕聲解釋道:“別擔心,不是苦的。”

    他將小勺蘸的糖漿抹到她唇邊,耐心地等著她嘗到甜味,緩緩松了牙關,便將那勺飴糖喂了給她。

    懷里的少女剛被灌了兩碗湯藥,好不容易借著這點飴糖壓下苦味,愈發信任地靠到他的頸邊。

    紫瑤猶豫著提示道:“飴糖是發物,再吃的話,恐會有損藥效……”

    云諫嘆了口氣,狠了狠心:“拿藥碗來吧。”

    紫瑤遞了藥碗過去,原以為要趁郡主肯張口,快刀斬亂麻再次灌進去的,誰知見他只是淺淺舀了一勺。

    她看不下去了,捧著托盤默默站到一邊。

    云諫將勺子抵到黎梨唇邊,低聲道:“這勺不大甜,你試試可好?”

    黎梨嘴里的甜味還未散,乖乖張了口,下一勺喂進來,立即被苦得皺眉,側首就要吐。

    云諫眼疾手快抬起她的下頜,再一順喉,那淺淺一勺湯藥就滑下了她的咽喉。

    黎梨抽泣了兩聲,但喂得少,總算沒再吐出來。

    紫瑤見狀,驚喜地看向安煦,后者在貴妃椅上稍微坐直了些。

    云諫取了帕子給黎梨擦凈唇邊的水漬,這才舀了第二勺送到她嘴邊。

    黎梨側開腦袋,顯然才受了欺騙,不愿配合了。

    云諫由她躲了會兒,才輕聲說道:“當時我在郜州,想著醒來見你,可是什么藥都肯咽的。”

    “你也想想我,再吃一口吧。”

    好半晌,半夢半醒的小郡主再次輕輕張了口。

    云諫稍放松些,將湯藥喂了進去。

    滿室安靜,依稀能聽見細瓷的藥勺與藥碗輕聲撞響,眾人都不自覺放緩了呼吸,寢殿之內就只剩下少年的話音,句句都說得極輕,幾乎聽不清。

    “不是說有我在的時候,你都不會害怕么,你試試能不能再吃一口……”

    “上元節快到了,不想看看我要扎什么樣的花燈么……”

    “到時候我休沐,帶你去看燈會……”

    云諫就這樣低聲說了一句又一句,耐心地等著她張口,再淺淺地喂了一勺又一勺。

    眾人方才被灌藥折騰得夠嗆,愣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徐緩地喂,小小一碗湯藥,讓他喂足了一刻鐘,才算堪堪見了底。

    滿屋子的人終于放下懸著的心。

    云諫也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擱下藥碗,下意識就用指腹拭去了黎梨唇邊的湯藥水漬。

    安煦一直靜默著,直到看到這一幕,終是輕嘆了聲,站起身來。

    “你們去回稟圣上,就說他喂進去了。”她朝紫瑤等人吩咐道。

    侍女們應聲退了大半,偌大的寢殿更空,煌煌燭火只照著榻上相依的兩人,在暖黃的墻壁上落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云諫沒聽見趕人,就裝著渾然不知,仍舊低頭看懷里的人。

    安煦走近前,懶洋洋地倚到床框邊上,一雙美目里的眸光晃著,良久后忽然開了口。

    “鑒妄石。”

    云諫微怔,不大明白地抬起了頭。

    安煦瞟了眼自家外甥女被淚意浸濕的羽睫,淡聲說道:“傳說嘉師菩薩見義無欺,想要幫助眾生脫離施設假。”

    見云諫目露茫然,她大發慈悲地解釋了句:“就是妄言,說謊話。”

    “他點化了一塊靈石,取名為鑒妄石,賜給了堅守‘不妄

    璍

    語戒’的信徒。傳說中,鑒妄石負有甄謬之責,物主一旦妄言,它就會光芒大盛,鑒破謊言。所以敢帶著它修行的人,都是赤忱直言的良善信徒。”

    云諫聽了這番解釋,更加茫然:“什么物主妄言,鑒妄石就會光亮……”

    安煦嫌棄了:“你哥修行,你怎么毫無熏陶?”

    云諫直呼無辜:“我哥修道,殿下你同我講佛……”

    兩家子的事,哪來的熏陶?

    安煦一噎,惱羞成怒道:“你平日也是這樣跟遲遲頂嘴的嗎?”

    云諫:“……”

    他閉嘴了。

    “罷了,這些都不重要。”

    安煦沒好氣道:“鑒妄石存世稀缺,加上這樣的佛教傳說,有佛陀點化、赤忱配行的美名,向來被西域佛宗珍惜收藏,鮮少有流傳外世的。”

    “大弘攏共只有一小塊。”

    安煦皮笑肉不笑道:“那玩意漂亮得很,又珍稀罕見,你猜整個大弘,誰能得到它?”

    云諫心下一跳,似有所感地低頭。

    浮光璀璨的玄色珠串正在他腕間閃爍著。

    “……她的朝珠?”

    安煦見他不算蠢到家,掃了眼他腕上的朝珠,淺哼一聲道:“當年她行舉出格,膽敢私裁朝珠,受了好一通嚴罰。”

    “我真沒想到,此物遠赴萬里,竟然落到了你的手上。”

    長公主不知該說天緣湊合,還是該說造化弄人,碎碎嘀咕了兩聲后,終于發話了。

    “行了,喂完藥了,趕緊走吧。”

    云諫到底等到了這一句,沒辦法,只得松手準備將黎梨放下。

    誰知一只瑩白纖細的手伸來,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捉得袖衫都起了褶。

    兩人驚訝看去,發現黎梨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想來聽到了安煦趕人的話語,拉住云諫就不肯放手了。

    云諫下意識問道:“如何,好些了嗎?”

    安煦瞧著小郡主一手拉著情郎,那雙桃花眼態度固執地望著她,意味顯而易見,不由得笑了聲:“都知道任性了,顯然好了。”

    她朝黎梨說道:“往日就算了,今日可不能胡鬧。”

    “你舅舅、云將還有一眾戶部官員都在正殿里守著呢,你要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留一名外男過夜嗎?”

    說著,安煦朝云諫遞了個眼神:“她不懂事,你呢?”

    云諫只好將黎梨的手拉下,見她看來,又安撫道:“別怕,那只豹子是羌搖帶來的朝貢,之前暫養在行宮,是奴仆們看顧不利才會讓它跑出來,已經被我射殺,如今行宮里沒有野獸了。”

    黎梨也不知聽進去了沒,還想伸手拉他,安煦直接喝道:“遲遲!”

    黎梨稍微一頓。

    安煦也停了一息,終是放緩了聲說道:“云二武職在身,日不暇給,明天還得趕在日出前回到京郊部衛營。”

    “你這樣拉著他,他今夜還如何歇息,明日還如何練兵?”

    黎梨聞言,遲疑地望向云諫:“……真的么?”

    云諫聽她話音還算平穩,心底稍松,朝她點點頭。

    黎梨打量他的神情半晌,逐漸低下腦袋。

    她小聲道:“那你還是回去吧,歇息要緊……”

    混世魔王似乎有些垂頭喪氣。

    安煦原以為還得受她纏磨一番,沒想到這么輕易就能將她說服,頗意外地挑了下眉。

    云諫站起身,頷首道:“我尋空,再來看你。”

    這句時日不定,是句空話。

    黎梨緘默聽著,沒再應聲,徑直鉆進被子里,翻身蒙頭裹緊自己。

    寢室里的腳步聲逐漸向外,遠離,靜落。

    小郡主縮在被子里,滿目昏暗,只看見心底有簇小火苗,倏爾燃得熾盛。

    然后一場酸澀的雨點澆下,澆得火焰無法招架地縮小,徒勞又難受地掙扎幾下,最后橘紅的火光湮滅了。

    黎梨輕輕抹了抹眼角的淚珠。

    又有熟悉的腳步聲靠近。

    是紫瑤回來了。

    事事周全體貼的侍女想著她才受了驚,有些不放心,沒有完全熄了燈火,只將燭光撥暗了些。

    “郡主,奴婢今夜替你守夜吧?”

    黎梨沒回頭,悶聲道:“不必,你也早些歇息。”

    紫瑤踟躕著,好半晌才挪著步子出了門,房門沒合上多久,又被擔心地推開了。

    黎梨吸了吸鼻子,懨懨回道:“真的不必守夜。”

    門口處靜了靜,清越的少年嗓音響起。

    “可我想守。”

    黎梨聽清聲音,睜開眼睛,一眼對上被褥里的昏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掀開被子坐起來了。

    她呆怔著回頭望去,云諫信手閂了門,解了斗篷丟到一邊。

    暖熱的花香氣趨近,她懵懵然聞著。

    云諫見她迷糊得緊,笑著朝她比劃了下寢殿外的守衛布局。

    “我不是說了么,‘尋空’,就來找你。”

    耳邊傳來的話音似乎帶著渺茫火星,輕飄飄地掉落心底,轉瞬燃起了小簇焰光。

    黎梨揪了揪身上的被子:“你,你是這個意思?”

    “嗯。”

    云諫坐到她的榻邊,伸手揉了下她的發頂:“是這個意思。”

    “可你不是還要去部衛營么?”

    黎梨下意識道:“這兒離部衛營很遠……”

    她擰起眉心,好像十分憂神,看得云諫也想跟著皺眉。

    他撿了束她的發辮撓撓她的臉,似玩笑又似感嘆:

    “幾日不見,遲遲都不笑了。”

    黎梨惦記著正事,被撓得發癢,躲了幾下也未能沒躲開,不知不覺間,心底的火騰地就冒了三丈,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

    她氣洶洶道:“做什么,留下來就是為了欺負我的?”

    云諫見她脾氣回來了,終于暢快些,笑著摟她,解釋道:“不是。”

    “只是方才看你眼睛紅紅的,似乎還想哭,我實在不敢走。”

    黎梨稍稍一愣,本來下意識想要依過去,又猛地想起什么,立即側身躲開了他。

    “你現在說話倒是好聽!”

    她不滿地控訴道:“可你是怎么做的?回京這么久,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黎梨說得愈發委屈:“人不來也就罷了,那日我給你送去信箋,你連半個字都沒回我!”

    “信箋?”

    云諫有些驚訝:“你,你給我寫了信箋?”

    黎梨想起那張挑燈寫的箋子,當時令人送出去的時候,還受了侍女們的好一番眼神調侃。

    她憤憤地點頭:“情意綿綿,字字泣血!”

    情意綿綿,字字泣血。

    云諫聽得想看,啞了啞道:“可我沒收到。”

    “……你是不是差人送到我家去了?”

    他轉瞬猜出前因后果,說道:“這些日子我吃住都在部衛營,未曾回家,許是這樣錯過了?”

    黎梨聞言:“所以,你不是故意要冷落我的?”

    云諫:“……”

    他只覺哭笑不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怎么會故意冷落……”

    黎梨沒等他說完,又詰問道:“可是,這么久了,你也沒給我寄過任何一封信!”

    “有這么忙嗎,寫幾個字的工夫都沒有?”

    她心里頭有桿秤,越稱越覺得不公平:“我忙著抄經,還記得摸黑給你寫一封呢!你倒好……想必早就將我忘得一干二凈了。”

    小郡主悶悶不樂地抓起軟枕,朝他腿上扔了過去:“好過分。”

    “還敢說這不是冷落我……”

    云諫信手接住了軟枕丟回榻上,再轉過身來,神色就有些似笑非笑了:“這么久了,你就給我寫了一封。”

    黎梨警惕起來,下一刻就聽他說道:

    “我每日都給你寫兩封!”

    黎梨神情一滯,還在疑心自己聽錯的時候,就見他從懷里掏出厚厚一沓信封,丟到了二人之間的床榻上。

    “今日家里差人給我送來的——”

    “你猜怎么著?我給你寫的信,全都被公主

    銥誮

    府退回云家了!”

    黎梨瞳孔震顫了幾下,第一反應怒道:“公主府里誰這般大膽,竟敢退你的……”

    她話未說完,想起前因,慌得一把捂住了口。

    云諫將她的轉變收入眼底,輕輕嗤笑了聲。

    他不緊不慢地坐到她身邊去。

    “怎么了,遲遲想不起來了?”

    “要我提醒一下,你是如何冷落我的嗎?”

    黎梨感受到身邊少年的煦暖體溫,尷尬地咽了下口水。

    往年她與云諫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立足了規矩,曾放話說過公主府內一概不接待姓云之人,也不接納姓云之物。

    本來是幼時的氣性,后來慣了,一直沒改過來,甚至這趟從蒙西回來,她也將此事忘了個干凈……

    沒想到竟然攔了他這么多信箋。

    原來她不僅理虧,還惡人先告狀……

    黎梨心虛地瞟了眼那沓厚沉的信箋,沉甸甸的一摞。

    “這么多呀……”

    她低頭一腦袋埋到云諫衣襟前,亂七八糟地胡蹭一通,蹭得柔順烏發都蓬了些。

    “我會認真看完的……”

    云諫留意到她悄悄打量自己,好笑道:“你朝我發了一天的脾氣,害我提心吊膽地哄了這么久……如今賣個乖就想蒙混過關?”

    黎梨好聲好氣道:“郎君大度,應該不會與我計較的。”

    云諫笑了聲,說道:“沒想計較。”

    他幾下扒拉,從退信里挑出一個淺粉的信封,小心翻了翻:“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情箋呢……”

    黎梨順著望去,看見自己差人送到云家的箋子。

    該是云家的人給他送退信的時候,一并拿給他的。

    她想起信里的話語,有些羞赧:“還是等你回去之后,再拆開看吧……”

    但云諫已經利落挑開了封口,抖出一張薄紙來。

    黎梨瞥見那紙張顏色,莫名心神一跳,意識到不對勁,再想去攔已經遲了。

    云諫翻過紙張。

    白紙為底,墨跡清晰,一只黑心大王八栩栩如生,情緒鮮明,躍然紙上。

    黎梨:“……”

    云諫緘默半晌,抬頭看她:“這就是你說的,情意綿綿,字字泣血?”

    黎梨:“……”

    她無力地解釋道:“這是我寄出的第二封信,那時候我有些生氣……”

    “你再找找,應該還有一封的。”

    然而,二人將面前的退信翻了個底朝天,沒能再找到半分淺粉的影子。

    黎梨頂著對方譴責騙子的目光,當真萬萬沒想到,今夜算賬能算到自己頭上來。

    云諫掂著那張黑心大王八的墨圖,又點了點榻上的成摞退信,意味深長,話里有話:“郡主大人方才說什么來著?”

    “誰冷落誰?”

    黎梨百口莫辯,如坐針氈,掙扎半晌決定先毀了罪證:“還給我!”

    云諫抽手躲開,兩人轉瞬就在榻上滾作了一團。

    黎梨仗著云諫不敢用力,不多時就一把將他按到了身下,本想說些什么,對上他眼里的笑意,又忘了個干凈。

    兩人一上一下,靜靜看了對方半晌。

    黎梨的手搭在他胸膛上,似乎隔著冬衣摸到了他的心跳,與自己指尖的脈搏撞在一處,像某種曖昧的呼應。

    黎梨順從著本心低頭,想要親他的時候,公主府里更聲遠遠敲響。

    “鏘”聲久久嗡鳴。

    黎梨聽著,終于想起正事,輕輕趴到他的胸口上。

    “你是不是該走了。”

    云諫順手挑起她的一束發辮,放指尖捻著:“想我走嗎?”

    黎梨看著他纏玩自己的發絲,少頃后點點頭。

    “嗯,差事要緊。”

    云諫的手腕不經意地偏轉了下,他腕間的朝珠奇巧地折射燭光,竟有一瞬光芒大亮。

    兩人都愣了下。

    安煦的話語猶在耳畔,物主妄言,鑒妄石光亮。

    黎梨還怔著,云諫率先反應過來。

    他轉眼就翻身將她壓到身下,笑道:“不走了。”

    云諫將滿身花香傾下,往她唇上親了下。

    “往后每日,郎君都回來陪你可好?”

    第60章 花燈

    一晃眼, 就到了元月十五。

    薄暮冥冥,黎梨坐在公主府寢殿的臨院花窗下,借著夕陽暖光與白籠燭火,擺弄著手里的繡活。

    是要用來做香囊的錦緞, 她針針落得忐忑又小心, 繡了幾日, 巴掌大小的繡圖才堪堪有個形樣。

    紫瑤拿著把鴕毛撣子, 在寢殿內清著塵, 一打眼看見角落里的茶榻, 有些吃驚:“先前那堆竹條紙片呢?”

    “郡主你不是要扎花燈么, 扎好了?”

    黎梨循聲望去一眼, 看見干干凈凈的茶榻,含糊應了句:“嗯……”

    前些日子,云諫帶了竹條紙片過來, 都放在茶榻上,他夜間得閑,就在那邊給她扎花燈。

    今日是上元節, 他晨起時見到還剩些工序,就一并拿去了部衛營, 說趁著白日扎好了,晚上再帶回來給她。

    黎梨往花窗外望了眼。

    黃昏余暉尚在, 待落日徹底斜入高墻的時候,云諫就該回來了。

    黎梨甚至沒有特意調開院里的守衛, 因為不論再如何人來人往, 他都能游刃有余地避開視聽, 翻下她的院墻,拂去滿身寒霜再進寢殿見她。

    還不忘給她帶些路上買的小玩意。

    這些日子, 他十分喜歡給她買甜食,不是蜜餞就是糖糕,而且眼里總有三分愧歉,好像在她不知曉的時候,他曾讓她吃過什么苦似的。

    起初黎梨也吃得很歡喜,可冬日懶怠,走動少了,甜食卻吃得更多,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新裁的冬衣變緊了些。

    有天夜里,云諫如常地從懷里摸出一份糖酥,黎梨瞧著心動,但躊躇了良久也不肯接。

    云諫問道:“怎么了?”

    黎梨愁眉苦臉,像只小苦瓜:“你看看我,是不是長胖了?”

    她本意是想同他尋些安慰,她熟知云諫的性子,想來應該不會叫她難堪。

    誰知眼前人還真的低頭仔細打量,不知看到了什么,微驚地晃了晃目光。

    黎梨頓時覺得有些受傷,還未來得及翻臉,就聽見他的聲音。

    “確實長了點……”

    云諫不自在地輕咳了聲:“這不是挺好的么……”

    黎梨終于留意到他的視線。

    她默了兩晌,到底忍無可忍,拿起軟枕扔了過去:“登徒子——”

    “我叫你看看我的腰身,你在看哪里!”

    云諫反應過來,堪稱亡羊補牢:“我知道了,腰身沒長!”

    “遲了!”

    黎梨憤慨難消,又朝他扔了幾個軟枕,滿殿飛絮,還險些被屋外巡查的守衛發現端倪。

    最后云諫投了降。

    黎梨用力將他按到桌邊,控訴道:“你心思太壞!”

    但再過幾日,事態又有些不大一樣了。

    黎梨身上的花香氣,似乎更濃郁了。

    她恍惚著回算了下,酒藥的第三次復發,或許就在旬月之間。

    與此同時,她發覺自己的心思愈發不安分,比之云諫,其實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夜,云諫就著她沐浴用過的水,簡單洗了澡。

    黎梨寢殿里的地龍燒得旺盛,少年一向體熱不畏寒,穿著單衣就出了浴房。

    她倚坐在茶案邊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玉碟里的莓果,見云諫攤開花燈的圖紙,低頭琢磨得認真。

    他的發梢還有些濕漉,晶瑩水滴順著烏黑的墨發滑下,往交疊的衣襟滴落。

    有些沒入了隱晦的領口陰影里,有些滲入單衣,打濕衣料,若隱若現地勾勒出其下的緊實線條。

    黎梨一雙桃花眼里波光流轉,掂起一顆莓果,心道,他這般認真做什么,花燈有她好看么。

    她百無聊賴地想著,將莓果扔進了口中,轉瞬就被酸得皺起小臉,好艱難才忍住聲音,勉強展平表情。

    黎梨灌了自己一杯茶,轉眼瞧見對面人的認真,又生了些捉弄人的興致。

    她故意撿起一顆,遞到云諫嘴邊:“府里新買的果子,

    銥誮

    你嘗嘗!”

    云諫聽從地銜入口中,才咬一口,神色就是一頓。

    小郡主幸災樂禍地等著,卻見他看來,十分溫和地笑了笑:“不錯,挺甜的。”

    云諫說完,仍舊低頭去看圖紙,自然而然就將那顆莓果吃了下去。

    黎梨摸不著頭腦,疑心是不是自己方才不湊巧,吃了顆壞果子。她有些遲疑,又撿起一顆,試探性地塞進自己嘴里。

    然而,甜意沒有到來,她再次被酸得五官皺成一團,差點睜不開眼。

    云諫坐在旁邊窺清了全程,完全憋不住笑聲,黎梨惱了:“你故意耍我的?”

    她推開果子,氣鼓鼓地要同他算賬,誰知剛伸出手就被云諫扣住了腕子,自投羅網般被迫栽入了他的懷中。

    云諫輕松按下她的掙扎,逗她道:

    “誰家的兔子,怎么這么好騙?”

    黎梨氣得給他記了八百條賬,然而一抬眼又撞見那雙琥珀眼眸,滿屋的明亮燭火倒映在內,像一片銀河星辰。

    她忽然就消了氣。

    云諫看見她靜了兩息。

    他還在納悶著她的消停,倏爾就感覺手上傳來柔和力道,低頭望去,她將纖細的手指緩緩纏入了他的指縫中。

    他稍微一怔,聽見她輕聲問道:

    “背上的傷,好了么?”

    指間的力道堪稱曖昧,云諫眸光漸暗。

    他低低笑了聲:“你來看看?”

    云諫沒有再多停頓,直接將她壓到了茶榻上。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瓣,起初的含弄廝磨還算輕柔,直到發覺她稍微仰起些下頜迎合,就好像游獵的豹子受了某種鼓舞,脊骨都緊繃了起來。

    少年低息滾出,連帶著身上的花香氣也抑制不住地暴漲,沖撞得滿室都是,堪稱兇狠地撬開了她的唇齒。

    黎梨在他的轉變里輕聲嗚咽,下意識想摟住他的肩膀,卻被他一手扣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按到了榻上。

    甚至透出些禁.錮的意味。

    黎梨迷蒙的心神里,依稀感覺到他有幾分失控,心知大抵是酒藥作祟,她索性就化了魚,在他的動作里隨波逐流。

    直到云諫將她從寢衣里剝出來,抵開了她的雙膝,想要將她拆吞入腹時,她忍不住蹙眉“嘶”了聲。

    耳邊輕聲傳來,云諫動作一頓。

    有幾幕回憶浮上心頭,他瞳孔光點凝聚起來,下意識問道:“疼?”

    黎梨吸著氣點點頭。

    云諫心亂得想退身,但一低頭又覺茫然:“可是,我還沒進去啊……”

    “就是疼。”黎梨閉上眼睛,難耐地蜷縮起身子。

    云諫摸到她額間的薄汗,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他將她撈了起來,好一番翻看,終于在她后腰處發現一塊碗口大小的淤青。

    烏紫的顏色,都不知道傷了幾日了。

    “怎么弄的?”他小心碰了下。

    疼痛更加清晰,黎梨才知病灶在此。

    她緊鎖著眉頭苦想良久,好不容易才想到些眉目。

    “那日被豹子撲倒,就覺得疼了,應該是那時候不小心撞到的……”

    云諫聽得詫異,又覺得無奈:“那都好幾日了,你怎么才發現,平日不疼么?”

    “為何不叫太醫來看看?”

    黎梨攏了下衣衫,咕噥道:“你每夜將我揉來揉去,我還以為是你弄的,哪敢叫太醫來看……”

    云諫:“……”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眼前遲鈍的兔子。

    “黎梨,你長點心吧……”

    “這么大一塊淤青,可見有多疼,若真是我弄的,你不僅要告訴太醫,還要告訴黎析,告訴蕭玳,叫他們來弄死我才對。”

    黎梨懵然抬頭。

    “罷了。”

    云諫心知她是上天派來折磨他的,干脆壓下旁的心緒,給她拉好了衣衫,起身去披外衣。

    黎梨還未徹底明白前情,眼下瞧著他的動作,更是不解:“你要出去么?”

    云諫點點頭:“我回云府一趟,拿些傷藥回來。”

    黎梨下意識道:“公主府里也有藥……”

    云諫說道:“云府的傷藥都是軍中慣用的,很有效,能恢復得更快些。”

    黎梨思索著:“這樣啊……”

    云諫循聲回頭望了眼,茶榻上的少女眼角眉梢還泛著緋紅,青絲如瀑柔順,絲絲縷縷散在松敞的寢衣上,叫人難以移開視線。

    偏生她對自己的嫵媚無知無覺,只知道懵懂地看著他。

    云諫心神微動,忍不住單膝壓回茶榻上,往她唇上再親了一下。

    “快些恢復,好么。”

    ……

    手里的繡針輕輕打滑了下。

    黎梨這才發現自己在回憶中走了神。

    花窗之外,暮色已沉,元月的早春晚風拂過院子里的梨花樹,晃得枝椏微微作響。

    黎梨將繡了小半的香囊放回竹編籃子里,推開房門,走入院中。

    此時天穹中滿月皎潔,明河傾瀉而下,院里未化的積雪映襯著月華,并不幽暗,夜景一覽清晰。

    她的院子臨近京街,依稀能聽見節慶里歡鬧喧騰的鑼鼓聲,似乎街上的燈會已經十分熱鬧了。

    黎梨豎起耳朵,想聽聽外頭的動靜,不料想卻聽到墻上傳來一道口哨聲。

    她循聲望去,皓月之下,絳紅衣衫的少年伸展長腿坐在墻頭,朝她笑得燦爛。

    “看燈會嗎?”

    黎梨甜甜應了:“看!”

    云諫利落跳了下來,將她拉入懷里,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帶你翻出去可好?”

    黎梨意外地揚了下眉,仍乖順地點點頭。

    她看見云諫愉悅地牽起嘴角,然后腰間的力度收緊,他將她抱起來些,讓她摟住他的肩頸。

    黎梨埋下腦袋,被他斗篷上的長絨毛邊撓得耳鬢微癢,只覺寒風被他擋去了大半,然后忽高忽低的幾躍,二人身上的花香氣撞入夜空,倏然輕快地彌散。

    黎梨悄悄抬起些臉,看到蒼穹與屋檐如浪潮起伏。

    云諫問道:“怕么?”

    黎梨耳畔就是他平穩的呼吸,少年胸膛起伏時與她相抵著,似乎有幾個剎那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摟緊他的肩,笑道:“當然不怕。”

    待腰間的力度再松開時,她雙腳踩到了公主府外的街巷上。

    一轉眼,華燈光彩大亮,五彩斑斕的游龍在鑼鼓聲中翻騰,穿過熙攘的街道,在孩童們的追逐中劃過街巷口。

    黎梨看到熱鬧,歡悅地跑到巷口,滿目贊嘆地看著游街慶賀的花燈舞隊。

    皚白雪地上,少年頎長的影子靠近。

    光芒從側邊繞來,一盞霽華璀璨的花燈遞到了她的手里。

    “做好了?”

    她頗有興致地端詳著,手里的花燈六方畫屏,雕框精致,燈影投在二人身前的白雪地上,渲染出一方浮翠流丹。

    她提起花燈左右晃了晃,稱贊道:“你做得真好看!”

    云諫自覺受之無愧,他伸手撥了撥,花燈便旋轉了起來。

    “這算什么,我還畫了畫。”

    他示意她看向雪地上的燈影。

    絹紙上的水墨畫被燈燭火光投出,原本畫得細巧的筆墨,在雪地上放大得清晰。

    黎梨看見春醒后的百獸在雪地上跑過,隨著花燈的輕旋,仿若在二人身畔追逐著、玩鬧著繞了一圈又一圈。

    酥冷的雪地都生出些柔暖春情來。

    她靠近身后人的體溫,歡喜地數著墨影。

    “那是熊在捕魚,那是……”

    “那是刺猬扎果子!那邊是松鼠與狐貍,還有那邊……”

    黎梨在喧騰鑼鼓聲中,留意到絹畫的一處角落。

    她被逗得彎起了嘴角,笑道:“什么兔子,怎么還騎到了狼的頭上?”

    云諫從容自若地將她擁入懷中。

    “我的兔子,就是可以騎到狼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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