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沙夜
萬籟俱寂, 云諫伸手摸向自己心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隨著她的話音一下下跳動,或輕或重全憑她拿捏著。
而廟殿里的少女無知無覺,端端正正地許完愿, 叩頭敬香, 最后才站起身來。
云諫腳步往旁移了下, 將身形完全隱入廊柱的陰影里。
他看見雪白的兔子輕盈跳了出來, 翩躚的衣裙在月光底下影子清淺, 輕悠悠地轉出了廟宇。
云諫在原地站了會兒才收回目光, 抬手認真理了衣冠, 這才邁過廟殿的門檻。
恪香點靜, 他利落跪到黎梨方才用的蒲團上。
“長公主殿下在上,晚輩云諫……”
殿內少年嗓音清越,隨著庭院里楸樹枝葉的搖響, 告旋奉入掛月九天。
和暢的秋風卷起一地的金黃落葉。
待云諫再次回到廟宇門前時,黎梨正捧著鴿子籠笑得眉眼彎彎。
她指尖點了點那只蓬毛鴿。
“往后你就叫‘云三’!”
云諫:“……”
他步伐微頓,黎梨見到了他, 提著鴿子籠朝他跑來:“你將我的知己帶回來了!”
她笑得愉快,轉念又有些不滿, 嘟囔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我還想讓你見見我母親……”
“見了的, ”云諫接過云三,輕聲回道, “我上過香了。”
黎梨有些意外:“上過香了?你同她說什么了?”
云諫牽起她往前走, 低低笑了聲。
“不告訴你。”
*
宣威節慶延續已久。
節慶前后的夜晚, 郜州的百姓總會提起一盞盞熒熒燈火,踏出威嚴城墻, 來到數里外的干涼沙漠上。
人群的熱鬧會將沙洲的寂涼驅散。
大小篝火在黃沙坡上燃起,百姓們圍坐在焰火邊上飲酒談笑,姑娘們悅耳的歌聲悠揚娓娓,少年們在沙丘上游戲玩鬧,追逐一頂帽子、一件外裳,笑得爽朗開懷。
遠處還有孩童央著大人為他們點煙花,于是細白煙氣竄上夜空,“嘭”聲起,絢爛的色彩綻開,照亮沙坡上一張張可掬的笑臉。
四人備了酒,也入鄉隨俗地燃了堆小小的篝火。
受四周歡鬧氛圍的影響,蕭玳與沈弈很快就喝得興起,兩人站在沙坡上,一個遠眺著沙漠盡頭的遙遙金赫,高聲唱起了沙場戰歌,另一個騁目極西的故土,縱聲吟詠蒼梧的詩詞。
四周還有許多老百姓,十分捧場,替他們賣力鼓掌喝彩。
但也不妨礙黎梨覺得丟人。
她默默離那二人遠些,往云諫身邊蹭去。
云諫也貪了杯,酒香滿身,屈起一條長腿坐在沙坡上,撐手撐得恣肆。
見黎梨蹭過來,他稍微側目投去一眼。
黎梨莫名感覺他面上不顯,但實際醉得不輕。
自二人在攬星樓里喝了那壺酒后,她已經許久沒見過他這樣帶著些難馴野氣的眼神了。
他不會忘了她吧?
她試探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卻被他反手握住了,攏入掌心里肆意捏了捏。
“你的手好軟啊。”
黎梨:……
好消息,他沒忘記她。
壞消息,他好像有些不太對勁。
她權當沒聽見,耳邊又傳來沈弈的高呼:“蒼梧大小百余戰,殺敵無遺殘!”(1)
太過激昂,她忍不住回頭,小聲問云諫:“蒼梧離這兒很近么?”
云諫遙望西邊,無際沙漠隱入地平線。
他仍捏著她的手,懶洋洋應道:“不近也不遠,左右隔著五、六個城池。”
“哦……”
手上的揉捏力度實在難以忽視,黎梨甚至覺得有一些不清不白的意味,她想縮手,對方卻不肯放。
“你再給我玩一會兒。”
黎梨:……聽著更奇怪了。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他的小臂,只見玄色的護腕扎得緊,勒出的肌肉線條緊實又勻稱。
黎梨看了半晌,抬起另一只手,輕輕在他腕間劃了個圈。
云諫順著她指尖的動作望來。
黎梨在思索里輕聲說道:“聽聞那年蒼梧失守,大弘軍隊與胡虜鏖戰七日,千難萬險才破開城門,在夜奪回失城。”
她轉頭看向云諫,終于問了句:“攻城那夜,你在嗎?”
云諫仍注視著松松搭在他腕上的蔥白指尖,良久后答道:“在的。”
黎梨心跳亂了一拍。
她幾乎就要脫口問出,她的朝珠是不是在他那里,卻又生生止住了話頭。
他握著她的手還在微微顫著,不知何時才能重新握穩屠敵的長弓,現在提起舊時輝煌,總像是在故意戳人傷處。
再說了……
黎梨目光重新落到沈弈身上,后者已經醉得徹底,倚著一根橫木,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
他微亂的領口里隱約可見珠串的影子。
人們總愛隨身帶著自己喜歡的物什。
她與云諫在一起這么久,看得徹底的時候,也沒在他身上見過半點朝珠的影子。
他要么就是沒有朝珠,要么就是沒將它放在心上,無論是哪一個原因,似乎她都沒有必要再去細問……
黎梨想得出神的時候,身旁的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立即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了回來。
云諫的話語有些不講道理:“我不喜歡你看他。”
她覺得好笑,難得哄他:“好,不看他。”
想著另兩位醉鬼都睡得東倒西歪了,她好聲同他說道:“你也睡一會兒?”
黎梨自覺自己問得溫柔,若是在往日,他大概會答應得十分爽快。
可眼下云諫半天不吭聲,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
她耐心等了下,聽見他說:“你親我一下,我就睡。”
黎梨:……
她不愿與醉鬼計較,但又實在局促,難為情地望了眼四周,對面蕭玳還在半迷半醒喊著什么。
她輕力握了兩下他的手,小聲道:“我怕……五哥在呢,而且還大庭廣眾的……”
柔軟的力度按到指尖上,云諫似乎回了些神。
他沒想為難她,便攬過她的腰,示意她靠到自己身上一起睡會兒。
黎梨感受到他拉近的動作,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她聽著
弋
周遭喧囂的言笑聲,好一番磨蹭,終是下定了決心似的,閉了閉眼睛,飛快地往他臉上親了下,又做賊一般迅速撇開腦袋。
她借著篝火的掩映,暗暗偷窺著蕭玳那邊的動靜,卻發覺握在自己腰間的手收緊了些。
云諫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
黎梨察覺到他久久停留的視線,意識到許是不夠。
她內心掙扎半刻,還是嘆了口氣,坐直了身子貼近他。
身畔篝火暖意熊熊,她帶著些微的涼風,扳過他的肩膀,柔軟的唇瓣蹭上他的唇。
少年身上染著酒香,仿佛呼吸間都能沾上他的醉意,她學著他的樣子,青澀地舔過他的唇角,輕柔含弄,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自己腰間的手收得更緊了。
但他始終沒有回應她的親吻,甚至沒有閉上眼睛,看著她的神情還有些探究。
黎梨漸漸覺得沮喪,低頭退開:“……我親得不好?”
“不是。”
云諫將垂頭喪氣的兔子攬到自己身邊,低頭問她:“不是說害怕么,怎么還親?”
黎梨悶悶不樂,應道:“因為你想……”
“我想就可以了?”云諫似乎笑了聲。
黎梨沒多想,理所當然地要點點頭。
云諫卻抬起了她的下巴,認真道:“我想也不行,你應該說‘現在不可以’。”
黎梨倚著他身上的溫暖,好像真的染上了他的酒意。
她下意識跟著他重復:“現在不可以……”
云諫又笑了下:“那什么時候可以?”
黎梨眼里劃過一絲茫然,顯然想不通他這番問答的緣由與答案。
云諫耐心道:“你不怕的時候才可以。”
“黎梨。”
他像啟蒙的師長,清清楚楚地教她:“我們二人經事親密,你總是信任于我。”
“可若是讓你覺得害怕,那無論我再怎么想,也是不可以的。”
他想了想,又說:“對待旁人更是同樣的道理,明白嗎?”
黎梨聽見篝火的爆鳴聲,似乎融進了他的嗓音里。
她仰起臉看他,眼眸里的水光晃了晃。
云諫覺得自己大概又要醉了,摟住她倚到身后的橫木上:“你也睡一會兒。”
黎梨“嗯”了聲,卻沒有閉上眼,反倒摘了自己發髻上的簪子下來把玩。
是云諫給她刻的那支寶相花紋玉簪。
云諫瞧著她拿圓鈍的簪頭描掌心的紋路,越發困乏,側身將腦袋埋到她頸邊。
他借著最后的精神開了口。
“你實在懵懂,與人親近總跟掏心窩子似的……往日我總是擔心,若你被京中哪個浪蕩子弟騙了心,怕是要被人欺負的。”
黎梨牽起嘴角,玩笑道:“所以幸虧是被你騙了心?”
“哪里談得上幸虧……”
云諫的淺色眼眸里酒意彌漫,笑得坦蕩:“我的心思也沒比旁人干凈多少。”
黎梨聽著便知道他又醉了,好笑地哄他:“起碼你知道君子之道。”
“我可不知道那種東西。”
云諫懶聲道:“只是你怕了,我便不愿意犯渾,若是你不怕……”
黎梨覺得啼笑皆非,笑瞇瞇逗身邊的醉鬼:“若是我不怕呢?”
“那我便放心大膽地……”
云諫忽而低頭笑了聲,貼上她耳尖,低聲說了三個字。
黎梨:“……”
她騰地漲紅了臉,幾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尖叫。
王王王王王八蛋!
該該該該該死的醉鬼!把她的云諫還回來啊啊啊!
她被燙到了似的甩開了他的手,飛快裹緊斗篷就囫圇滾到了另一邊。
云諫暢聲笑了起來,一把將她撈回了懷里。
“乖,靠著我睡。”
黎梨睡得不踏實。
沙洲干燥,篝火簇熱,遠遠近近的笑談聲時輕時重,隱隱約約似乎聽見又有人要放焰火。
引線“呲呲”聲點燃,四周便安靜了一刻,而后“嘭”地一聲花火在空中炸響,將黎梨驚得一顫,似乎身下沙洲一空,整個人就猛地往下墜。
她嚇得睜眼,卻驀地摔在一摞軟和的茅堆上。
頂上與周圍都是山巖,只有一方不大的山洞通向外側,繁茂的藤蔓垂掛招展,遮不住洞外潺潺的溪澗流水聲。
皮膚上都是潮濕的空氣,有道光影居上起伏,混沌無邊的筷感就似一波波海浪,從尾椎骨推到她的顱頂。
黎梨險些要溺水,徒勞地揪住手下的茅堆,甚至緊張得蜷起身子。
少年“嘶”地一聲,耐不住地低.喘著。
“黎梨,放松些……”
他俯身下來親她:“別害怕。”
黎梨看見那雙熟悉的琥珀眼眸,原本淺冽的色澤,如今盡是灼熱迷離的欲.念。
“……云諫?”
她下意識攀上他的肩膀:“我沒害怕……”
于是海潮更是洶涌,一浪一浪滔天翻涌撲來,她神思被推著頂著墜入深淵,視線迷離得幾乎無法聚焦。
然后一波海浪突然拍到了最深處。
黎梨差點被淹死,直接嗚咽出聲:“你……”
云諫氣息微亂,低聲笑了下:“記得我說過什么嗎?”
“你不怕的話,我就放心大膽地——”
他抹過她眼角的淚花,惡劣地咬上她的耳尖:
“操哭你。”
*
“啊——”
尖叫聲在沙洲清晨炸響。
宿醉的百姓們被驚醒,循著人聲望去,披著祥云白兔斗篷的少女慌張坐起身,一把捂住臉,耳朵尖通紅一片。
她身旁的少年也懵然被嚇醒,跟著坐起像是在輕聲問著什么,卻被她亂七八糟猛地推了開。
云諫許久未感受過她的推拒,一時無措,小心問道:“怎么了?”
他想了想:“做噩夢了嗎?”
云諫試探地想攬過她的肩膀,安慰道:“別怕……”
黎梨已經完全聽不得這兩個字了,心下一慌就用力甩開了他:“不!我怕!我怕!”
“以后你再也不許喝酒了!”
云諫更懵:?
他坐在原地,終于隱約想起一些昨夜的醉話,頓時啞住,目光觸及黎梨臉上未褪的潮.紅,更是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
“黎梨,你……”
他問得更小心了:“昨夜是不是忘記吃清夢的丹藥了?”
黎梨腦袋瞬間一空,驚然往袖間摸索,滿手都是空空如也。
她就說好像漏了什么!
“許是昨夜在市集上,不知怎的就掉了……”
黎梨有些懊惱,怪不得平白無故做那樣離譜的夢!
正想著往后夜里該怎么辦,一支細白瓷瓶遞到了她面前。
云諫:“你拿著。”
黎梨遲疑著接過:“我們分著吃……”
“不用。”
云諫不甚在意地說道:“沒剩幾顆了,你留著自己吃。”
黎梨聽言,又覺得自己拿了個燙手山芋,起身就想塞回給他:“那不行!你就這樣給了我,你怎么辦?”
云諫不容拒絕地將瓷瓶塞進她的袖袋里。
他看了眼她面上余存的緋色,默自撇開了臉。
“我不用,我比你能捱。”
此時清晨朝陽和暖,萬物更新,一切都欣欣向榮,逸興壯思滿懷希望。
所以云諫完全沒預想到。
隔天的雷雨夜里,房門被黎梨敲響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不敢開門。
第42章 經絡
因著地處三國交匯, 郜州雖為鄉,卻也立有寬厚城墻,甚至墻外圈出一圍頗大的綠洲,挖有護城河渠。
出城不算難事, 但在沙坡上看了一夜的篝火, 再想入城的話, 就要在護城河外的關口檢驗文書了。
四人夾在百姓與游商的隊伍中間, 不緊不慢地往前挪。
聽著蕭玳與沈弈在前胡侃, 黎梨悄悄拉了下云諫的袖子, 見云諫望來, 她又捻著他的袖子不說話。
云諫了然, 低頭說道:“我記得的。”
“進城就陪你去找大夫。”
今晨在城關檢驗文書的是一位頗清秀的士兵,見了四人便問:“文書可齊全?”
聽見這把嗓音,黎梨才發現對方竟然是位女兵。
再一環顧四
銥誮
周, 值守的城防士兵里,女子的身影還不少,多少叫她有些吃驚。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女子入伍從軍的。
未等她細想, 那女兵已經查驗了四人的官憑與文書,利落放了人。
云諫順道同對方打聽了句:“請問附近可有醫館?”
女兵應得大咧咧:“當然有的!”
她抬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進了城, 第一個路口左拐,直行五十步便有一家, 是我們軍醫設的醫館,保管靠譜!”
云諫道了謝, 前面的蕭玳聽見對話, 回頭問了句:“你去醫館做什么?”
自然不能說黎梨的事, 云諫想起答應黎梨要服避子藥,便下意識回道:“我去買些藥備著。”
蕭玳順口問道:“買什么藥?”
云諫默了默:“別問了, 你不會想知道的。”
蕭玳:“?”
清晨的郜州邊塵凈掃,晴空萬里無云,街上出行的百姓們影子都清晰可見,由城門口的零零散散,越往里走,越多重疊。
四人拐過路口,便見到了女兵指路的醫館,門面雖大,但裝潢十分樸素,大早上的已經有不少百姓與商人圍簇在外,或是領藥的,或是采買新鮮藥材的。
一眼看不到里頭是何情形。
云諫低聲對黎梨說道:“我先進去瞧瞧,若是有大夫坐診,我再出來叫你。”
黎梨乖巧應了。
蕭玳越看越覺得他形跡可疑,見他穿過人群進了醫館,忍不住對其他兩人私語:“嘖,你們瞧他,怎么鬼鬼祟祟的?”
“莫不是年紀輕輕,就有什么隱疾吧?”
淳樸的探花郎轉開頭,假裝沒聽見這番閑話,于是蕭玳望向黎梨。
黎梨老實答道:“他沒有隱疾。”
蕭玳不服,反問道:“你怎么知道他沒有?”
黎梨默了默:“別問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蕭玳:“?”
兩兄妹一個滿臉狐疑,一個滿臉無辜,只有探花郎勤勤懇懇觀察著郜州的民情,掃眼一圈,倒叫他看見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殿下,郡主,”沈弈一把拉過二人,“你們瞧那群人!”
黎梨順著指勢望去,醫館門前還有一群羌搖打扮的男子。
披羅戴翠,為首的青年相貌堂堂,領冠上鑲嵌著晶面透亮的紅色剛玉。
沈弈壓低聲道:“羌搖擅商,朝野上下皆喜華奢,但紅色剛玉可是王子才能佩戴的……”
黎梨驀地想起了此趟來郜州的正事。
圣上給的旨意,羌搖小可汗賀若仁入京朝拜,途經蒙西郜州,圣上為了突顯大弘的親和誠意,特意令黎梨眾人前去迎接。
“是賀若仁嗎?”
黎梨有些驚訝:“他們這么快就到了?怎么不去官府送通使書?若非在街上遇見,都不知道他們入關了。”
“或許是與我們一樣,剛入城關,還沒機會送通使書。”
蕭玳遠遠打量著那顆熠熠生輝的紅色剛玉:“當今羌搖國君即位不久,膝下王子年歲都輕,似乎十歲以上的王子就只有賀若仁一人。”
“如此看來,那人十有八九就是賀若仁小可汗了!”
蕭玳回頭看看自家剛領了蒙西封邑,但在云諫身后躲了個干凈,沒正經辦過兩日差的小表妹,鼓勵道:“遲遲,貴客遠道而來,如此偶遇,是難得的緣分,我們做東道主的,不上前相迎的話,實在怠慢。”
“你在學府的時候,羌語就學得很好,不若你出面與小可汗見個禮?”
黎梨有些遲疑:“我那蹩腳的羌語……”
蕭玳給她喂了把強心藥:“無事,我在后頭看著,不行的話我就上前幫你。”
得了五哥的保證,小郡主挺起了胸膛,氣充志定地扛起了蒙西封邑主的重擔。
那邊的羌人青年正等著手下們選買藥物,他倚著柜臺,百無聊賴地摸玩一塊玉玨。
身邊人頭攢動,一道清淡花香忽然靠近,他余光里驀地多了位大弘少女的身影。
少女披了件嬌憨的玉兔斗篷,露出一張精致白皙的小臉,見他看來就對他笑得眉眼彎彎。
“你是賀若仁小可汗嗎?”
開口就是羌語,那青年微微站直了身。
黎梨見他不答話,有些沒底氣地回頭看蕭玳,用眼神求救:是不是我說得不好,他沒聽懂?
蕭玳回了個堅定的眼神:你說得很好,繼續!
黎梨只得再次回過頭,努力掛著笑容,用羌語對那青年說道:“我是大弘王朝的朝和郡主,受圣上旨意來接你們入京……”
想為他們接風洗塵的話語還未說出口,青年的手下們就遠遠發現了這邊的動靜。
一位說羌語的少女不知怎的就讓對面大驚失色了,有位八尺的胡髯大漢隔著人群喊道:“主子,發生何事了?”
他似乎很緊張,說的還是不熟練的漢語。
黎梨也懵了瞬,才移目就見大漢受了驚,使勁撥開人群,拼命往這邊趕來,一時之間推得醫館門前的百姓身形跌亂。
羌搖青年不自覺皺了眉,喝止他道:“我沒事……”
但百姓們的驚呼聲徹底蓋過了他的聲音,待外頭的蕭玳與沈弈意識到不妙時,已經遲了。
有幾位百姓歪三倒四地跌下,黎梨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腳下一踩空,直接從臺階上滾了下去。
青年伸手想拉,卻沒拉住,眼睜睜看到月白的玉兔斗篷撲染了灰,那少女幾下翻滾,一頭摔到了地面。
“遲遲!”
“郡主!”
門外驟亂起來的人群隔開了蕭玳與沈弈,那兩人急得冒火都擠不進去,而黎梨只覺得下腹突然傳來一陣被錘擊的鈍痛。
分明只是不怎么高的數級臺階,摔下來卻像被陡然撕離了血肉,痛得她根本無法爬起身來。
黎梨艱難喘著氣,將自己蜷縮起來,感覺到自己的斗篷剛被誰拉了一下,后頭就有人猛地將對方推開。
“黎梨!”
聞聲沖出來的云諫飛快將她摟回懷里,一摸她額角,發現全是冰冷的汗。
少年頓時慌了:“怎么了?”
黎梨臉色慘白,扯著他衣襟說:“肚子,肚子疼……”
云諫想將她抱起來,殊不知剛穿手過去,就感覺摸到了異常的滑膩。
他心下一跳,倉惶低下頭,猝然撞見滿手的鮮紅血色。
云諫一剎那如遭晴天霹靂,臉色刷地就白了。
“這,這是怎么了……”
相比云諫的無知無措,這次黎梨敏銳了許多。
她察覺到自己身體里逐漸被掏空的異樣感,幾乎是一瞬間就想明白了。
黎梨埋到他懷前就哭了出來:“是不是我們的孩子,沒,沒了……”
云諫聽著她的哭腔,終于回過神,顧不上旁的,回頭朝另外兩人吼道:“叫大夫來啊!快啊!”
蕭玳二人嚇得夠嗆,也不知什么情況,喊著嚷著沖進了醫館,終于有位女醫聽到了動靜,速速趕了出來。
她艱難撥開人群,擠到這對苦命鴛鴦面前。
云諫急匆匆捋開黎梨的袖子:“大夫,快看看她!”
女醫瞧著黎梨情況不好,不敢耽誤。
她一號脈,臉色大變:“姑娘你……”
黎梨嗚聲哭泣:“我小產了……”
女醫:“你來葵水了。”
黎梨止住了哭聲。
她:?
*
醫館的隔間里。
黎梨換上蕭玳臨時就近買的新衣裙,坐到了診桌面前,云諫一見到她,話就沒停過。
“真的只是葵水嗎?”
“當真無虞嗎?”
同樣的問題問了好幾遍,黎梨不耐煩了:“當然是了!難不成你見了血,就以為我要死了嗎?”
對面出乎意外地安靜了下來,黎梨詫異地回過頭。
云諫還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瞧了云諫一會兒,伸手抬起他的臉,對著他眼尾的薄紅愕然不已。
“……你哭了?”
云諫:……
他一下撇開了頭:“怎么可能,我識字開始就沒哭過。”
黎梨頓時覺得好笑:“你長這么大,沒見過姑娘來葵水嗎?”
云諫冷笑了聲,沒理她的廢話。
說話間,方才的女醫過來,落坐到診桌另一邊,再次伸手給黎梨號了脈。
依譁
她收回手后笑瞇瞇說道:“郡主身體康健,只是近日奔波勞碌,還受過傷,所以這次葵水才這樣難熬。”
“不必擔心,我們久在軍中,見多了女兵出現這樣的情況,調理兩月就好了。”
聽見這話,倒叫黎梨想起了入城時的在意事,連眼下看診都忘了:“是了,郜州城防士兵,有不少女兵,這在大弘里著實罕見……”
那女醫笑了:“我們這有女子軍營,說來也有些由頭。”
“如今郡主是蒙西的封邑主,若是哪日有興趣,可以來我們營中走一走。”
黎梨自是欣然答應:“那我明日就去!”
云諫聽了,又在后頭冷笑:“天天惦記去玩,不記得自己肚子疼了么?”
他回頭問那女醫:“大夫,她疼得那樣厲害,當真不用管嗎?”
女醫想了想:“太疼確實也不好受。”
“只是,是藥三分毒,郡主近期受過傷,到底服藥太多,不好再吃藥了,不過……”
她拿起一支扁身圓頭的撥筋棒,點了點黎梨身上幾個穴位:“平日里按摩一下,也是可以緩解疼痛的。”
黎梨抬手比劃了一下:“這幾個?”
這下女醫反倒覺得驚奇了:“郡主有些悟性,鮮少有人只聽一次就能找準穴位的。”
“真的?”
黎梨難得聽到類似師長的人夸她“悟性”,差點要把尾巴翹上天。
“那我現在就試試!”
她興致盎然往膝蓋上方的血海穴按了按,面色一滯,又不信邪地按了按,半晌后沮喪道:“沒找準啊……我按了沒感覺。”
女醫笑著遞上撥筋棒:“姑娘家力道不夠,你用這個試試。”
云諫卻道麻煩,直接扳過她:“我來。”
黎梨帶他摸索著找到血海穴,云諫才用了些力,黎梨就尖叫一聲,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好酸!”
她感覺半邊骨頭都被他按得酸麻了,險些就要跪到地面去。
黎梨扶住椅子,控訴道:“你按得不好!”
云諫一臉茫然,轉向女醫。
女醫笑著點頭:“沒按錯,就是會酸脹發麻的,習慣就好。”
黎梨說什么也不肯了,悵悵道:“太難受了,我還是疼著吧。”
云諫蹙眉看著她又開始苦巴的小臉,還未說話,隔間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遲遲。”蕭玳的聲音。
“進來吧。”黎梨應了句。
只是沒想到,除了蕭玳與沈弈,一并入門的還有羌搖的幾人。
小小的隔間,一下子就被填得滿滿當當的。
那羌搖青年看見黎梨略白的臉色,微微一頓,而后端正行了禮:“賀若仁見過郡主。”
原來她真沒找錯人!
黎梨忙想起身相迎,賀若仁卻擺手示意她坐著就好,語氣里透出愧疚:“是我御下不嚴,害郡主受傷了。”
青年往后望了眼,方才那大漢就上前“撲通”一聲跪下:“元仆知罪,愿領郡主責罰!”
說罷抽出一柄長刀,“哐當”一聲拍到診桌上,把桌邊的黎梨與女醫嚇一跳。
黎梨干笑兩聲,將那長刀推遠了些:“不用在意,我可以理解。”
“畢竟身在外地,主子身份貴重,下人們謹慎些也是有的,都是無心之失……”
況且也是因為她的葵水來得不湊巧,不然她早就利落爬起來了,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賀若仁靜默了下,揮退元仆,道:“是郡主寬容。”
他取出一封信書遞上,輕聲道:“我們一行人才過關,還未來得及送上通使書,是以沒想到會在街上偶遇郡主你們。”
“結果鬧出這樣的烏龍……”
黎梨接過信書,展開看了,確實是羌搖的通使書無誤。
一時之間,接到了小可汗、將要完成圣上旨意的快意涌上心頭,便不在意旁的細枝末節了。
她抬起頭,盈盈笑道:“哪有什么烏龍,五哥說得對,分明是緣分。”
那青年靜靜望著她。
不知怎的,云諫就在背后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辮子,黎梨笑容僵了一下,背手揮了揮他。
她面上照常,收起通使書又問道:“如今小可汗入了關,不知準備何時與我們一同入京?”
旁邊的蕭玳思忖著說:“今日著人安排,快的話,后日便可以出發。”
聞言,賀若仁一頓,與身后幾位侍臣交換了眼神:“這么著急?”
蕭玳笑道:“蒙西縣城到底簡陋,自然是早些入京,國禮相待更好。”
黎梨看出對方似在猶豫:“小可汗有別的思量?”
賀若仁還沒出聲,旁邊的侍臣就應了。
“金赫胡虜是我們兩國的敵人,大弘擊退胡虜的宣威節慶意義非凡,在我們羌搖也頗有聲望,難得來此一趟……”
黎梨懂了,一拍即合地坐直身:“那我們過了宣威節慶再出發!”
她興高采烈道:“實不相瞞,來此一趟,我也想看看宣威節慶,真是——”
話未說完,云諫又在背后扯她的辮子。
黎梨好險才壓住回頭打他的念頭,勉強保持住微笑,正經拍了板:
“那便宣威節慶后一道入京吧。”
賀若仁笑了,拱手道:“多謝郡主體諒。”
*
四人回到落腳的宅院,黎梨洗漱了番,換了干凈的寢衣,終于覺得身上沒那么黏膩難受了。
只是那女醫說得對,近日操勞,這次葵水委實痛得難熬。
她抱著湯婆子,鉆進被窩里便不想再動了。
有道敲門聲來得很不識趣。
“篤篤篤”。
黎梨默默將被子蒙過頭頂,裝了好一會兒聾子。
門外的敲門聲還是契而不舍:“篤篤篤。”
“沒熄燈,我知道你沒睡。”
云諫的聲音。
黎梨裝不下去了,怒氣沖沖掀開暖融的被窩,快步過去拉開門,語氣很惡劣:“做什么?”
云諫被門風掀得額發微動,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壞心情。
“大夫吩咐的姜糖水,你記得喝。”
他好聲好氣往她手里塞了個竹筒,本想直接離開,可一眼看見她寢衣穿得單薄,再一低頭又見她連鞋子都沒穿,直接踩著秋涼的地面就來開門,他又忍不住蹙眉。
“大夫不是叫你別受涼么,你好歹注意點……”
黎梨聽著煩,直接就要關門。
云諫抬手“哐”地撐住了。
兩人各自擰緊眉頭,生硬地在門口對峙了兩息。
云諫看著她逐漸繃緊的蒼白小臉,終是認了命:“好好好,我不說了。”
他無奈到頭,彎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嘆道:“真是祖宗。”
黎梨冷眼看著他,等他將自己埋回被子堆里。誰知腳步聲過后,他輕手將她放到了梳妝的桌子上坐著。
她一手抱著沁出暖意的竹筒,一手撐在桌上,等著看這個敢對她甩臉色的人要做什么。
然后她看到云諫從旁邊的洗漱架子上擰了條干凈帕子,他又折回她面前,屈膝蹲下,伸手握住她的裸足,慢慢擦去方才踩地的浮塵。
他低著頭,一聲不吭。
黎梨坐在高處,垂眸就能看見他微散的額發,還有束起的馬尾辮,暗紅的發帶掩映在鴉色的發絲間。
他蹲下的姿勢利落,一邊膝蓋稍低,似乎再低些就會觸到地面。
黎梨心神動了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伸手握住另一只裸足的時候,她抬起被他擦凈的腳,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云諫頓住了手上的動作,抬頭望來。
黎梨微微偏了下頭,半垂著眼睫的模樣有些漫不經心,踩著他肩膀的動作也很隨意。
但態度卻是倨傲,她稍微用了些力,往下壓他的肩膀。
云諫意外地挑了下眉,卻沒有避開。
他順著她的力度往下沉。
直到膝蓋抵上冷硬的地面,他單膝跪下,跪在她的身
依譁
下。
黎梨看見他順從地仰視她,是一種堪稱臣服的姿態。
她稍微有些出神。
云諫仍握著她另一只腳,忽然輕聲笑了。
“喜歡我跪著?”
黎梨終于回過神,下意識收回了動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感覺自己放肆了些,但他的態度似乎在說她沒有放肆,黎梨分不清界限,糾結得暗自咬唇,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云諫很是從容,維持著跪地的姿勢,慢條斯理給她擦干凈了,才起身再次將她抱了起來。
抱著她一起坐到床榻邊上。
“看什么?”他終于懶聲問了句。
黎梨不看了,埋頭靠著他,沒吭聲。
云諫給她撫平寢裙上的褶皺,見她裝鵪鶉,又笑了。
“你膽子這么小,喜歡玩的東西倒是挺野的。”
黎梨:“……”
她無力地辯駁了句:“我沒有……”
“沒關系。”
云諫嗓音平靜到甚至不正常:“我喜歡陪你玩,怎么玩都可以。”
極致的縱容也是一種變態。
黎梨莫名想喊救命。
她想從他腿上麻利滾下去,卻感覺腰身被緊緊箍住了,而后裙擺微松,溫熱的手掌貼上了小腿肌膚。
黎梨打了個激靈,只覺粗礪的指腹緩緩劃過小腿,最后停在膝邊輕輕摩挲。
意味實在晦明,她脊骨都軟了一半,不得不提醒他:“我……”
云諫卻先低頭貼近了她的耳邊,薄唇蹭過她的耳鬢,輕聲問道:“葵水什么時候結束?”
黎梨耳根漸漸被他蹭得通紅,小聲道:“過幾日。”
“過幾日。”
云諫不緊不慢地跟著她重復,指尖在她膝上勾了個圈,察覺她顫了下,愉悅地牽起嘴角。
他低聲問道:“知道我想做什么嗎?”
黎梨胡亂點了點頭。
云諫:“你說出來。”
黎梨想起那三個字,只覺打死她都說不出口。
她扭扭捏捏,不肯說。
下一刻,猝不及防,膝蓋上方的血海穴一重,酸麻感直擊大腦,她難耐地倒吸一口涼氣。
黎梨下意識想縮腿,卻被他按住,再次按住了穴位。
折磨人的酸楚痛痛快快襲來,她像條瀕死的魚,全身力氣被抽了個干凈,軟綿綿地栽回他的懷里。
待她好不容易緩過來后,卻意外發現下腹的墜痛感減輕了大半,渾身輕松不少。
黎梨錯愕地抬頭。
云諫觸及她的目光,憋笑憋得艱難:“我想做什么?當然是想幫你按穴位止痛啊。”
他左右端詳著她,終于笑出了聲:“你在想什么,為什么臉這么紅?”
黎梨頓時恨得牙癢癢。
——王八蛋!又在戲耍她!
她差點咬碎一口銀牙,恨不得當場按下他,給他捶個痛快。
但她深深呼吸兩次,很快冷靜了下來。
在京城為非作歹那么多年,黎梨到底也明白報仇要徹底,殺人要誅心的道理。
面對少年促狹的笑意,她忽然坐直了些,也朝他甜甜一笑。
云諫想起蒙西望塔那一夜的報復,頓時警惕了起來。
黎梨甚至都懶得挪位,就此勾住他的肩膀,輕聲說道:“我想的,你不想嗎?”
云諫眼神微動,默默咽了下喉嚨。
第43章 郎君
黎梨抬手, 輕輕劃過他的下頜線,語氣更輕了:“真的不想嗎?”
云諫莫名想起了瀑布下那只白狐貍,山野的妖精,它一出現, 他的降魔金剛杵便控制不住地乍現梵文, 佛印金光燙得驚人。
他掙扎了下, 沒能違背本心:“我想……”
白狐貍卻先一步打斷了他, 委屈道:“我知道你不想。”
她垂下眼睫, 似在懊惱:“方才那樣笑話我, 想必你心思清正, 倒是我自己一肚子壞水。”
她說得半真半假, 云諫卻真的頭疼了,解釋道:“不是,我方才只是與你玩笑, 其實我……”
黎梨沒聽,自顧自低下了腦袋:“別說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難過, 故意編話哄我。”
“你不想就算了吧,我也不想逼你, 只是有些可惜……”
她指尖游離往下,劃過他的鎖骨, 最終按在他的心跳上,好遺憾地說道:“原本我還想著……”
云諫知道這是個圈套, 仍忍不住踩了進去:“想著什么?”
黎梨笑了下:“想著, 趁現在把事務都清了。”
“下一次, 我們就在房里好好玩上幾日……”
云諫頭皮發麻,只覺渾身氣血瞬間都往一處去。
他一下子攥住她的腕子, 將她拉到身前,甚至控制不住聲音:“黎梨!”
“怎么了?”
黎梨不用摸都聽得到他撞亂的心跳聲,好險才忍住笑:“都說了,知道你不想,我不會逼你的。”
握在腕間的手更緊了,云諫盯著她,張口想說什么。
黎梨卻偏了腦袋,貼近他的耳鬢,落下輕柔的呼吸:“所以,別緊張啊……”
她的嗓音甜如浸蜜,喚了他一聲——
“郎君。”
話音一落,她毫不意外聽見云諫喉間低低喘了聲,他身上瞬間暴漲的花香氣直撲她的鼻息,近乎要將她淹沒。
云諫察覺到自己身上的變化,簡直胡亂地將她往榻上一扔,落荒逃出了房門,甚至沒留意自己一腳踢歪了桌子,翻下的茶水灑了他半身。
黎梨大仇得報,滾在榻上笑得開懷。
“跟我斗,你還差點火候!”
她志得意滿地仰起下巴,對著他離開后的空氣,揮了揮拳頭。
*
黎梨吃過清夢的丹藥,睡得清凈,卻也不算安穩。
總是依稀覺得外頭有什么凌厲聲響,零零碎碎,不曾間斷地劃過夜空。
直到晨光透過花窗,將小小的光亮落到她的臉上,她才在惺忪間聽清院子外頭的爭吵聲。
“你有什么毛病?”蕭玳的聲音。
他朝誰怒吼著:“誰家正經人會丑時起來練劍啊!吵了一宿!你不睡,我們還得睡呢!”
丑時。
那和沒睡有何區別?
黎梨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隱約覺得不妙,掙扎著睜開眼睛,好艱難爬起身。
蕭玳仍在外頭怒不可遏:“你是不是故意給我們添堵?信不信我拿劍宰了你啊!”
“來啊。”
云諫的聲音響起,火氣只多不少:“拿劍出來,看看今天是誰宰誰!”
耳聽著外面馬上哐啷幾聲亂響,黎梨慌忙踢開被子下床,撲到窗沿邊推開花窗。
只見昨日好好的花園,如今樹枝花草狼狽地鋪散一地,蕭條又蕭瑟,顯然是遭了某些狠戾劍意的摧殘。
罪魁禍首站在園子中央,側手提著劍,面色陰沉,那雙琥珀眼眸里的戾氣濃郁得能凝為實質。
一副見誰就要砍死誰的模樣。
蕭玳衣帶都沒系好,提了佩劍就氣沖沖出了房,被后來的沈弈飛撲出來,將他拼命往里拖。
“別沖動啊五殿下!”
“你倆這樣打,往好了死一個,往差了死一雙啊!你冷靜冷靜啊——”
黎梨啞然看著面前三個男人的鬧劇。
大清早,這算什么事。
她按住抽疼的額角,遠遠喚了聲:“云諫。”
她的聲音很輕,院子中央的少年卻聽見了,側目朝她看來。
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眼。
但黎梨莫名感覺被燙到了,差點又想尖叫喊救命。
她勉強忍住了后退的沖動,在心里寬慰自己道,都是錯覺,他往常也有情緒不好的時候,但還是聽話好哄的。
于是她放緩了聲,說道:“云諫,你過來,別和五哥鬧。”
果然院子里的罪魁禍首停了片刻,還是旋腕收了劍,抬步走到她的花窗下。
少年低垂著眼簾,也不知道看沒看她。
黎梨舒了一口氣,然而近距離端詳著他眼底的烏青,又有些心疼。
她伸手撫上他的眼尾:“怪可憐的
銥驊
,這樣熬下去,就算是鐵打的也受不住吧……”
話未說話,對方倏爾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云諫面無表情,轉眼看了過去。
黎梨下意識想要蜷起五指,卻感覺他的神情與動作完全不相符,他眸光冷清,指腹卻強硬地揉過她的掌心,粗礪的劍繭毫不留情,將她手心里的軟肉揉得發紅。
黎梨后脊微僵,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不自在地縮手:“別……”
對方沒理。
她小小掙扎了下:“你捱不住的話,今晚還是吃丹藥吧……”
云諫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手上動作一頓,眼里迷茫劃過,好像才喚回心神。
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緩緩松了手。
少年終于低頭看了她,眼底未褪盡的情緒晦暗,但神色總算鮮明了些。
他掃了她一眼,觸及她睡得凌亂的領口,又開始皺眉,直接抬手將她的花窗合上。
“哐”地一聲。
黎梨被窗風扇了一臉,懵然間聽到他在外說:“捱得住,藥你自己留著吃。”
“你把衣服穿好了。”
“瞧著天色許是要下雨,趁如今還算天晴,我帶你出去轉轉。”
*
聽聞要出去玩,黎梨速速換了身云白的衣裙。
云諫倚在門外的廊柱上等著,見她出來,一眼看見她攏起了長發,照著郜州的時興,挽了個乖巧的垂髻,少有地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
他旋即移開了視線。
又有些在意地回望了眼,心想,白裙垂髻,怎么看怎么像只兔子。
兔子還有些警惕,跟在他半步開外,小心謹慎地打量他。
走出老遠一段路,才磨磨蹭蹭地挨到他身邊,見他神色如常,又猶猶豫豫地,慢吞吞地將自己的手塞進他掌心里。
云諫輕輕握住,沒再亂動,很快就感覺到她徹底放松下來,牽著他舒舒服服地晃著。
真是很好騙的兔子。
他默默舔了下自己的犬牙。
但到底收起了利爪,同她說道:“白天集市更熱鬧些,你瞧瞧有沒有喜歡的東西?”
黎梨喜歡的東西很多,她心性來得快,時常見到什么東西,第一眼就拍板要買下,只管有趣沒趣,從不管有用沒用。
不多時,云諫就提了一溜串的大小包裹。
“我要這個!”
小郡主的腳步很快又停在一家賣飾品的店鋪前,想也不想,指了指那條薄如蟬翼的軟絲發帶。
云諫從善如流地付了銀錢,可當他接過發帶,再想伸手拉人時,卻發現黎梨十分難得地,望著一個角落發起了呆。
那有一串桃枝手串,樣式尋常,只是打磨得光潤,瞧著顏色淺些。
在琳瑯滿目的金銀玉石飾品里,這樣東西可以說毫不起眼。
但黎梨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喊著“我要”,反倒看得有些出神。
她不知不覺往前走近了些,正要叫店家取出來看看,卻兀的聽見不遠處的街道傳來女子的驚呼聲:
“我的荷包——”
這聲音熟悉,黎梨當即轉頭看去,只見出聲的女子身著素色的長裙,挎著藥箱,正追著一名逃竄的小賊,急得滿臉通紅。
是那日替她診脈的女醫。
“光天化日竟敢搶東西?”
黎梨看得頭頂冒火,捋起袖子就要出去見義勇為。
云諫眼疾手快將她拉住:“別,我去……”
然而話音未落,就有一道疾厲的鞭聲破空而來。
“啪”地一聲,街塵四起,烏黑的鞭影轉瞬就將逃竄的男子劈落地面。
“啊——”聲頓時響起,那男子滾落地面慘叫著,肩背之上衣衫已經破裂,血色濺了出來。
黎梨驚訝地看著這幕轉變,順著人群的稱贊聲看向來人。
“是鐘離將軍!”
“將軍鞭法神勇,這小賊倒大霉了……”
有道清麗身影越過人群的贊許聲,不疾不徐地卷起自己手里的長鞭,對手下吩咐道:“綁回去。”
“是。”
黎梨一錯不錯地望著那邊,再三看清,確認那位被稱為“鐘離將軍”的,是名女子。
鐘離英撿起地上的荷包,遠遠拋到追得氣喘吁吁的女醫手里,笑道:“陶娘你也太虛了吧,明日早些起來,隨營中的女兵一起晨練,繞城跑兩圈。”
陶娘累得半死,一改那日在黎梨面前的耐心溫柔,朝對方罵了句臟話:“滾犢子,跑兩圈,老娘還有命出診嗎?”
黎梨瞠目結舌,也不知這倆人,是誰更叫她反應不過來。
她的目光堪稱赤.裸直接,鐘離英注意到,循著感覺望了過來。
黎梨眨眨眼,下意識朝她揮了揮手打招呼。
鐘離英挑眉道:“……這么漂亮,我看見仙子下凡了?”
這話委實好聽,黎梨聽得紅了臉。
她拉住云諫,含羞道:“她,她是不是在夸我?”
云諫一眼看見她遠望時的羞澀,當即黑了臉。
“不是,她夸的是我。”
他面無表情將黎梨的腦袋轉了回來:“不要對著別人害羞。”
黎梨:……這人今天當真有病。
“別一天天沒個正形,”陶娘不滿地給了對方一肘子,“也不怕嚇到人家……”
陶娘轉首安慰道:“小姑娘別在意,她就愛說渾——呀!”
她定眼認出了黎梨,拍手樂了。
“這不是郡主嗎!”
*
粗糙的絨線編織成壁布,張揚的獸首圖騰盤結其上,大膽的紫金與藍橙配色撞在一處,乍一眼似乎跌入了塞外的繽紛石礦里。
廂房的門半闔著,依稀能聽見樓廳與其他廂房里傳出樂聲。
酒家的掌柜正交握著兩手,殷勤等著客官們點菜。
四人里,黎梨最后合上了菜單冊子:“就先點著這些吧。”
“好咧!”
掌柜記了長長一列的菜品名,咧嘴笑得更開,又貼心問道,“客官們可需要樂伶奏樂侍酒啊?”
他特意轉向外地口音的黎、云二人,擠眉弄眼道:“我們這兒,男女樂伶都是異族羌搖人,幾位要不要試個新鮮?”
黎梨頓時眼睛一亮。
異族人!怕是她姨母都沒嘗過的艷福啊!
掌柜閱人無數,對她的眼神心領神會,朝她遞上一本樂伶名冊:“客官且瞧瞧,保管有你滿意的!”
“那我可要……”
黎梨正要伸手出去,卻聽見身邊人似笑非笑地呵了聲。
云諫輕飄飄地問她:“黎梨,你當我死了?”
黎梨一聽他的語氣,心中警鐘大作,立即縮回了手。
這人今日不對勁,千萬不要觸他霉頭。
對面鐘離英與陶娘見狀,哈哈笑了起來:“年輕人就是氣性大。”
“侍酒罷了,純粹就是圖個熱鬧,大伙兒都光明敞亮地坐著呢,有什么好吃醋的?”
“放寬些心吧!”
黎梨聽得恍然。
“沒錯,說得在理。”
自己又不是想做什么,何必如此虧心內疚!
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從容地摸來那本名冊,頂著云諫愈發冷沉的目光,硬是翻了兩頁。
完了,一個字都看不進。
身邊人的視線涼颼颼地停在她身上,那身清甜的花香似乎都被他壓得冷硬。
黎梨心虛了,可又舍不得異族的艷福,想了想,她試探性地看向云諫。
“不如我也給你點一個?”
“嚓”地一聲。
云諫將手里的瓷杯握得粉碎。
第44章 雷雨
“你要給我點樂伶?”
他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了聲。
黎梨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瞬間將手里的名冊丟了出去:“不要不要。”
她見風就使舵,溫聲軟語地給要吃人的豹子順毛:“怎么會呢,樂伶陪你,我是要吃醋的!當然不點了!”
她緊忙給掌柜遞眼色, 掌柜麻利撿齊了東西退下,
銥誮
不多時就催人過來上了菜品。
黎梨捧了酒杯招呼眾人喝酒, 好一番工夫才見云諫面色稍緩, 總算悄悄松了一口氣。
數斗酒, 自歡然, 三杯下肚, 眾人打開了話匣。
黎梨難掩好奇:“我從京城來, 得見女兵女將,其實吃了大驚,但郜州百姓們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莫非女子軍營,是這兒自古就有的?”
“當然不是了。”
鐘離英豪爽地仰頭飲盡一杯,抬起袖子隨意擦過下巴。
“我們華采軍, 是先帝在位時才出現的,算算時間, 攏共也才就十數年的光景。”
黎梨覺得名字有些生疏:“華采軍……”
“郡主年輕,許是沒聽過華采夫人的名號吧?”
鐘離英放下酒盞, 娓娓地從頭同她解釋:“郜州此地,三國交匯, 自古紛爭頻繁。”
“先帝在位時, 多有旱雨之災, 農林畜牧事事難成,胡虜更是侵擾不斷。”
她朝臨街敞開的格紋半窗指了指, 嗓音里的笑意就少了。
“戰亂多,死的人當然也就多了。”
“那些年間,郜州壯年多戰死,剩下的女子身如浮萍,日子也不好過……不論是死了父兄,亦或是死了丈夫兒子,大多數人都逃不過被欺辱、被買賣的命運。”
黎梨含著酒盞邊緣,聽得有些入神,云諫抬手將她唇邊的酒杯取下,改手給她換了茶飲。
黎梨長在京中,沒聽過華采夫人的名號,云諫卻是知道的。
那是令所有從軍之人都覺得氣憤揪心的故事。
當年大弘勢弱,郜州難保,城防軍近萬將士幾乎全數戰死,而那時的郜州官員為求茍活,不僅不庇護將士們的遺孀孤女,反倒以蔭護為名,將她們騙來捆作人畜,暗中獻給了胡人軍隊。
一群弱女子入了敵營,后果如何自不必說。
那年郜州的城防將軍夫人便是華采,她才沒了丈夫與幼子,又被賣入敵營,因為“將軍夫人”這個噱頭,更是受足了難言的苦難。
但華采夫人咬釘嚼鐵,硬是撐著一口氣活了下來。
她費盡苦心,騙得了敵營某位小頭領的歡心,換來零星自由,花了數年的時間布了一場險局,投毒縱火將數萬兵馬的敵營燒了個干凈。
她帶著剩余的女子回了郜州,投奔當年的城防余軍,親手血刃報了郜州官員的出賣之仇。
先帝聽聞華采夫人她們的遭遇,龍顏震怒,不僅沒責怪她們屠官誅吏的罪行,還有意嘉賞她們的堅韌心性。
華采夫人沒要旁的賞賜,只求先帝松了御口,在郜州建了支女子軍隊。
鐘離英望著窗外的城關景色,目光放遠了些:“華采夫人受過苦難,知道時年兵荒馬亂,柔弱就是可欺的原罪。”
“于是她在邊關奔走,傳開了華采軍的名頭,逐漸收容了大批戰內失親、無依受欺的女子,還請來武學師父,教她們握穩槍刀劍戟,好在亂世兇年中自保安身,護國立命。”
黎梨自幼長在京城,因著兄長黎析從軍,她多少也知道邊關不算太平,但這還是第一次真切聽見,尋常百姓在戰爭里的遭遇。
她聽得怔忪:“我見將軍鞭法神勇,只道女子為兵作將也能風光無限,卻未曾想過,這支女軍背后會有這樣可憐的故事……”
云諫看見她不知是感傷還是感慨,默自垂下腦袋想了許久,他只覺好像看見一只兔子耷拉下了柔軟的耳朵。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發髻,安慰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華采軍規模已起,軍風紀備受稱譽,就連圣上也多有嘉許,算是苦盡甘來……”
“是啊!”
鐘離英喝得多,說起英烈過往與光輝當下,耐不住豪情,當即起身踩凳一拍桌子。
“現在出門提一句華采軍,誰人不說風華濁世!且不說旁的,在我們邊關城鎮里,如今哪里有人敢輕詡女子柔弱無能!”
說到興起,她從后抽出長鞭,“噼啪”抽了兩聲烈響。
“要我說,既入軍營,靠的便是真本事!我們報國赤心不輸旁人,偏就要以女子之身許國立命,開這萬世太平!”
黎梨在京城聽多了端莊規矩,乍然聽見這番豪言,被她說得心潮澎湃,當即跟著起身拍桌:“鐘離將軍說得好!我敬你一杯!”
她昂首喝得爽快,水飲直貫入喉,預料之中的灼燒感沒有從胃里蔓延出來,反倒有種清甜的回甘。
黎梨呆了,低頭看杯子:怎么是茶?
云諫瞧了全程,在旁邊覺得好笑,想將她拉回座位,誰知開敞的半窗忽而吹進一陣涼風,將她頭上未系穩的絲帶牽進了風里。
淺色的軟絲帶在空中畫了個弧線。
一道烏黑的鞭影從眾人身邊迅疾劃過,快若閃電地抽攏了作亂的半窗,待鞭聲落到地面,鞭風輕巧掀起,黎梨的發帶被帶進了一只女子的手里。
黎梨的裙擺在這場動靜里稍微晃了晃。
她恍惚著抬眼,鐘離英將她的發帶放回她手上,笑得明媚。
“郡主,今日的酒菜可還滿意?”
黎梨握著這根回來得花里胡哨的發帶,一時之間說不清是敬佩還是崇拜,發自肺腑道:
“鐘離將軍……將軍你,你……”
她憋了半晌,找到一個自己內心由衷認可的詞:
“你的鞭法太好看了!”
“好看”這二字一出,云諫臉上的笑意就淺了。
這二字,過往只聽她在他的身上用過 。
云諫憑空生出些微妙的危機感,忍不住開口喚她:“黎梨,坐回來……”
黎梨壓根聽不見他的聲音。
她想起自己在集市上買的皮質鞭子,更是興奮,湊到鐘離英身前:“將軍,這鞭法,我可以學嗎?”
“郡主想學?”鐘離英稍微一愣,旋即大方笑道,“當然可以!”
“那我今日就要學!”
黎梨激動得滿臉通紅,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將鞭子耍得這樣好看!”
到時候她的皮鞭一出,定能叫所有人刮目相看的!
鐘離英爽快應了:“沒問題,你現在就隨我回營——”
“不行!”云諫打斷道。
他說得突兀,那邊其樂融融的氛圍一頓,幾人都朝他看來。
見黎梨目露茫然,他好不容易放緩了語調:“瞧這天色快要下雨了,今日還是快些回去為好。”
黎梨不大情愿:“可是……”
“就算下雨也無妨。”
鐘離英手臂一抖,長鞭就聽話地盤纏上腕。
她迎著黎梨愈發欽羨的目光,爽聲笑道:“軍中多的是鋪位,郡主若不嫌棄,學完鞭法可以在我們營中將就一晚。”
黎梨眼睛驟然一亮。
云諫聽了,卻是沉臉冷笑:“過夜?”
他帶出來的兔子,哪有被人拐走過夜的道理。
他推椅起了身,去拉黎梨:“明日我再陪你過去,不可在外……”
話未說完,黎梨已經揮開了他的手,轉而挽住鐘離英:“我不!”
小郡主一身反骨,偏往鐘離英身后縮:“我還沒去過軍營呢,正巧今日去看看新鮮!”
云諫手上被拍了一道,他垂下眼簾,只看見手里落滿了空蕩蕩的空氣。
今晨出發時還乖乖把手放入他掌心里的人,如今轉眼就挽住了別人的胳膊。
他眼底情緒漸暗,不說話了。
黎梨一心惦記著要讓她那條漂亮皮鞭派上用場,拉住鐘離英催促道:“將軍,我們快些走吧。”
鐘離英自是答應。
三位姑娘起了身,簡單收拾了就要出門,黎梨臨走前不忘給豹子順毛:“我就去玩一日,明日我會早些回來的。”
云諫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看著她跟在另外兩人后頭,快快活活地背向他離開。
黎梨提起裙子要跨出門檻,不忘問著:“將軍,我買的鞭子有些短,不知可否適用……”
話未說完,甚至門檻都沒邁出去,她的手臂就陡然一緊。
黎梨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身后的人拉得身形一轉,脊背抵上了門扉,隨后房門“嘭”聲在她耳邊合上。
門風揚起她鬢邊的碎發,她驚疑不定地抬頭,云諫伸手撐住門,一言不發看著她。
先出門的二
銥驊
人留意到房內的動靜,先是意外了下,旋即陶娘就笑了起來:“郡主,家務事要緊,你還是改日再來營中作客吧。”
她揶揄地推著鐘離英離開:“別打擾小兩口說話。”
黎梨聽見外頭離去的腳步聲,下意識回頭:“哎……”
“還看?”
身前的少年氣息驟降,鉗住她的下巴,不容拒絕地將她轉了回來。
他朝她低下頭,眉宇瞬間罩上了晦暗的陰影,問話的語氣難掩危險:“真有那么好看?”
黎梨被迫抬著臉,只覺這樣的他陌生得難以言明,一時話語梗塞。
云諫見她噤聲不答,心中戾氣更深。
他抬起手指,摩挲過她逐漸緊繃的下頜,懨聲道:“好沒良心,你在怕我?”
“沒有,只是……”
黎梨艱難咽了口水:“你……”
云諫聽她說不怕,終于稍微抬起些視線:“你什么?”
他撫過她的唇角,指腹意味不明地揉上她的唇瓣,注視著被他揉出來的艷色:
“不是叫我郎君么?”
黎梨被他兩下弄得后頸發麻:“我……”
“我什么?”
云諫近前一步,將她整個人緊緊抵在門扉前,周身灼熱的氣息盡數傾染在她的身上,好像要將她圈禁在自己的領地內。
黎梨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快得似乎要跳出胸腔。
云諫傾身壓近她,低聲問道:“遲遲。”
“你這么容易就跟別人跑了?”
黎梨被這聲小字燙了耳朵,磕絆道:“我沒有跟別人跑……”
云諫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他抬著她的臉,眸光在她水色瀲滟的唇上游移,又往下看向她纖薄的肩頸,看見她輕促呼吸間身子的起伏。
云諫應著本能,低頭咬上她的唇瓣,見她順著自己閉上眼睛,便放肆兇狠地壓下,猖狂攫取她唇齒間誘人的香甜。
他毫無章法,舔舐輕咬都隨性而行,黎梨艱難地換著氣,沒幾下就受不住地開始嗚咽。
云諫聽見了她的嗚聲,轉瞬發現了新的樂趣,又往下輾轉,濕潤的薄唇在她頸邊久久地徘徊蹭磨。
或輕或重地吻過,就是不肯離開。
黎梨的脊骨已經軟得支撐不住了,幾乎是被他壓在了門扉上,只能拉著他小聲求饒:“別這樣……”
云諫松了兩寸,垂眸看向眼下的纖細脖頸,瑩白細膩,花香沉浮,幾綹柔順的青絲沾在肌膚上,烏色與雪色的交集令人難以挪開視線。
他眼神幽幽暗暗地盯著,好像豹子盯著洞外三尺的兔子,二者在脆弱的平衡中對峙,只等她心生退意,轉身要逃,他就會不再留情地撲上前去咬住她的頸項,將她叼回洞穴兇狠地拆吞入腹。
兔子緊張得不行,嗓音已經輕得顫了,卻還沒有要推開他的跡象。
實在太聽話了。
他舔舔自己的犬牙,張口輕銜住她的頸肉,想著罷了,先在上面留個自己的印記好了,好叫別的虎狼都看清楚,都離她遠些。
只要她稍微疼上一疼……
但他還沒用力,就感覺懷里的人小心又緩慢地抬起手,他警惕著,但只有溫柔的力道落到了他的后頸上。
黎梨氣息不穩,倚著他輕輕換息,鼻音含糊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很難受?”
云諫的動作頓住。
黎梨就著他的姿勢,側過額頭蹭了蹭他的耳鬢:“我知道這滋味不好受……”
細軟的額發廝磨,云諫眸里的光點微晃,漸漸凝聚。
不知不覺間松開了口,收回了利齒。
黎梨小聲說道:“我不想你捱了……”
她伸手摸索自己的袖袋,心想是自己弄丟了藥,何苦讓他心亂煎熬。
但她的動作很快就被扼住,腕間不輕不重地緊了緊。
云諫終于直起了身。
他眼里的情緒堪堪壓了一半,無聲地看著她濕漉的眼睫。
半晌后,他松開了她的手腕,轉手牽住她的五指。
十指交纏在一起,黎梨卻仍感覺腕間有所墜重,低頭望去,微微恍惚了下。
先前在飾品店鋪里看了許久的桃枝手串,正戴在她的腕間,圓潤潤地挨著她。
云諫揉了下她的發頂,嗓音還有些啞。
“喜歡嗎?”
*
黎梨走著神回了府邸,感覺到云諫也是一反常態地時常走神沉默。
直到洗漱后滾回了榻上,她摸著腕間的桃枝手串,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他這樣心神不寧,有她很大一份錯處。
……早知道就不同他說那些“在房內好好玩幾日”的渾話了。
黎梨覺得懊惱,打定主意回京之前要多體貼著他的心意行事,莫要再像今日一般令他情緒不穩。
她想得簡單,松了心頭的大石入睡,卻不想會被一聲擊破天地的巨響生生嚇醒。
“轟隆”一聲震響。
黎梨猛地睜開眼,下意識拉高了被子,朝外喊道:“紫瑤——”
回應她的只有更劇烈的雷聲爆炸轟鳴,嚇得她險些咬斷自己的舌頭。
門窗糊了薄紗,卻分毫也擋不住風雨中狂舞的樹枝影子,白日里瞧著靜好的園林,如今襯著雷雨聲,樣貌竟然出奇的猙獰可怖。
黎梨身處算不得熟悉的臥室,只覺光影晦暗的地方處處詭異,她埋進被子里躲了好半晌,卻躲不過凌厲銀蛇再次刺破夜空。
整間臥室一剎那慘白,驚雷再次炸在床頭的窗外。
黎梨被炸得尖叫一聲,趿了鞋就閃身沖了出去,幾乎是想也沒想就哐哐敲響了最近的房門。
“云諫,云諫……”
房門上倒映的樹影張牙舞爪地在她身后飛舞,她聽著那些似乎是在逼近的沙沙聲響,只覺要被嚇得魂飛魄散,敲門敲得更快了:“云諫!”
房內有所動靜,房里的人在門邊站了許久,就是不開門。
黎梨險些要哭了:“你為什么不理我……”
房門終于被拉開,門里的少年一身冰涼水汽,顯然在這三更半夜剛沐浴完,白日剛艱難壓下的戾氣,如今又染得滿身都是。
他揉著額角,狠心開口:“黎梨,回去。”
驚雷恰時劈下,黎梨嚇得一哆嗦,在他攔門的動作下瞬間紅了眼。
她想起了什么,飛快抹了下眼睛,低頭轉回了身:“沒關系……”
身后人見狀微頓,松開了撐在門框上的手。
下一刻就用力拽她進了房。
第45章 狼毫
貫耳的雷聲在身后轟響, 黎梨蒙頭撞進一個硬實的懷抱里。
她撞得懵了一息,只覺有人抬手撫過她腦后的烏發。
云諫嘆道:“我實在拿你沒辦法。”
不知為何,方才被拒之門外的時候,黎梨都沒覺得情緒太深, 但此刻聽見他的話音, 她反倒覺得鼻尖的酸楚感變重了。
“你方才好兇。”她甕聲翁氣地控訴道。
云諫挑起指下的一綹青絲, 輕輕捻開, 看見絲絲縷縷, 像某種牽心引念的術線。
他眼底的暗色起伏不定, 心想著, 他還可以更兇一些。
但話到嘴邊, 還是壓了下去:“是我不好。”
“我明白,沒關系……”懷里的人輕聲應著。
云諫心知她是嬌縱慣了的性子,這樣好哄或許還是頭遭。
他納罕地垂下眼簾, 卻不想一眼看見她單薄的寢衣,飄渺的淺色像是從肩頭傾瀉下來的水霧。
莫名讓人想起瀑布邊的白狐貍。
云諫心里的燥意差點按耐不住。
他松手放開了她,折回桌子面前, 掀開茶具飲了杯冷茶。
黎梨看著他的反應,全然捉摸不透他的陰晴, 一度覺得大概是自己的不對,有些無措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低頭想了想, 小聲道:“你不自在,不若我還是回去吧?”
云諫聞言, 側過視線。
少女還停在門邊, 一身淺色薄衫盡是沾風帶雨的潮濕, 可憐得像只濕淋的兔子。
她從來都沒有羊入虎口的自覺,還在擔心不自在的是他。
云諫靜了靜, 朝她伸出手:“沒有不自在。”
“過來。”
*
銀蛇不安分地竄出烏沉午夜,風雨在窗外狂嘯。
木質的門窗被推得哐當作響,偶有
依譁
松動的樹枝卷入狂風,凌空轉旋,揮舞著摔到窗格子上頭,“嘭”聲更令人心驚。
屋內的光影更是乍明乍暗。
黎梨原本面向著墻壁側臥,可那刷得細膩的墻面清晰折映雷光,仿佛是伴著雷鳴,將奔電直接劈落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不覺就轉過了身,往旁邊的云諫靠去。
云諫聞見花香趨近,心中霎時意亂。
然而一低下頭,就看見她始終離了他半個身位的距離。
她緊緊抿著唇線,內斂無聲,只有纖長的羽睫遮不住情緒,一直隨著電閃雷鳴撲簌發抖。
她還因為他先前的抗拒,不敢完全挨近他。
云諫聽見心底的不忍,心想,若他真是禪師,那這只狐貍就是他過不去的心魔。
他無奈地認輸,伸手過去,將她摟入自己的懷里。
黎梨倏然貼近溫暖,頃刻被安心的花香包圍住,驚訝又小心地抬起了視線。
云諫觸及這樣的目光,忽然覺得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原因,自己將她關在門外,都是真的該死。
他壓下旁的心緒,佯裝輕松地拾起她的辮子,往她臉頰邊上撓了撓:“打雷罷了,你膽子好小啊……”
黎梨被發梢撓得癢了,稍微躲了躲,云諫卻握著辮子追了過去,玩笑道:“躲哪里去?”
黎梨終于被撓回了性子,有些兇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好癢!”
云諫眼里多了些真切笑意,勾指蹭著她的臉:“欺軟怕硬,慣會在我跟前耍威風。”
“方才還嚇得發抖,若是今夜我不在這,你該怎么辦?”
黎梨嘟囔著兩句,使著性子說道:“我敲五哥的門去。”
話音才落,下巴瞬間就被人捏住了。
門窗外頭仍是急風驟雨,雷轟電掣,屋內簾帳的紗色在電光中深淺不明,云諫不悅得很快,瞇緊了眼:
“又想氣死我?”
黎梨迎著他不大好的語氣,卻彎眼笑了起來。
云諫指尖微動,看不懂地摩挲過她的下頜,語氣不明:“現在就不怕我兇了?”
他聽見她說道:“方才也不怕的。”
云諫微怔,有道溫和暖意撫上了他的臉。
黎梨認真望著他,那雙桃花眼里的情意向他傾得柔軟。
“我未曾怕過你,見你那樣,只是覺得有些心疼……”
她的聲音很輕,字音里的衷曲情愫卻分明。
云諫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頃刻間撞亂。
就好像腦海里有一根弦已經緊繃了許久,有人落指輕柔撫過,它就“錚”地一聲斷得利落又徹底。
愛意溫柔,欲念卻窮兇極惡。
花香氣在轉念間暴漲得難以抑制。
下一刻云諫就俯身咬上了她的唇。
黎梨被拉進狂風驟雨里,她午后見過他的失控,原以為又要沉入欲海汪洋,誰知他不多時就放緩了動作,只依依不舍地親啄了下。
她迷茫著睜開眼,被他伸手摟住腰,用力按入了懷中,而后潮熱的氣息落到她的耳畔。
“真的心疼嗎?”
云諫話音有些低啞:“遲遲,你再心疼我一些吧……”
黎梨終于發覺了明顯的存在。
她聞見帳內起伏的花香。
恍惚間似乎看見了山間的瀑布激流,少年禪師在滿溪的梵語經文中打坐,降魔金剛杵凌空而懸,佛印金光燙得驚人。
云諫低頭蹭過她的耳鬢,聽著她漸亂的呼吸,輕聲開了口:“上衫都被雨水澆濕了,解了好么?”
窗外的雷雨聲更大了。
庭院里原本覆著輕薄的松花落葉,如今都被夜雨沖刷得干凈,光潔的白玉臺展露出來,簇簇花團綻放得嬌怯柔美。
白狐貍踏進了溪間。
山野的妖精涉世未深,面對般若佛法一知半解,只能仰承著禪師,聽他親口念著經文梵語,任他唇間的每個字音都點落在柔軟的狐心上。
黎梨似乎被遠方瀑布的水汽迷蒙了視野,濕漉漉地只看得見虛幻迷離的光影。
她稍微抬手,觸及云諫早已凌散的發辮,五指與暗紅的發帶糾纏在一處,被纏得沒辦法了,終是啜泣了起來:“不要了……”
她輕輕抬他的臉,情郎的親吻終于離開了白玉臺,又回到她的唇邊。
云諫低頭抵著她的額,哄她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好黎梨……”
“你摸一下。”
黎梨埋入他的懷里,纖細的指節伸展,不多時就被指尖的蔻丹染上了粉色。
她聽見云諫變得微重的氣音,仍哄著她道:“握著。”
黎梨輕輕閉了閉眼,驀地想起兒時初初習字的學堂。
草長鶯飛的三月春季,學府里綠瓦白墻,先生都在臨湖近葦的長亭里教學童識字。
曳地亭紗旁,年幼的黎梨分了支狼毫,蘸墨粗沉,提筆間屢屢脫手,她吃力又委屈:“握不住……”
教字的先生卻不心軟,偏要她再試,黎梨試了又試,最終指節酸得發顫,嗓音也哽咽起來:“我真的不會……”
教字的先生沒了轍,只得手把手教他的學生。
他握著她的手,教她提筆與落筆,教她次次練習。
才開蒙的學生稚弱,筆法生疏,每次落筆都有些意料之外的偏離,但先生還是低低喟嘆著。
黎梨聽見窗外的暴風雨聲,似乎將屋內的一切聲響都壓得模糊不清,她埋著腦袋在云諫襟前,由著他胡來,耳根卻逐漸燙得通紅。
云諫說不清,不知道她的知與行到底哪樣更旖旎,只知道她的縱容與隨順叫人沉溺得想死。
兔子的溫順總會讓豺狼更加兇狠放肆。
黎梨手腕開始酸麻,莫名就想起了攬星樓的那一夜。
他對她總是動作輕柔,這樣算來,如今自己出的這份苦力,倒像是有些吃虧。
“走神了么?”
云諫不知怎的就察覺到了,在她耳朵上輕咬了一口。黎梨吃痛,手上的力道便重了,身前人頓時意味含糊地吸了口氣。
她一慌,下意識低頭去看。
又被燙到了似的,立即移開了視線。
云諫看見了,低聲笑了起來。
他俯身親吻她閉著亂顫的眼睫,耐心哄道:“遲遲,看看我。”
落吻太溫柔,黎梨聽話地抬眼看他,卻看見少年笑得張揚:“你總說我好看,那它好看么?”
黎梨聽得頭皮發麻,險些就想尖叫。
她受不了了,掙扎著要縮手回去,云諫卻握緊了不肯放。
黎梨忍住了罵他王八蛋的沖動,就著他的衣襟擦了擦眼尾的淚花:“我累了……”
她想起了什么,小聲堵住了他話:“別同我說快好了,都是哄人的……”
云諫察覺到她的掙扎,她腕間的桃枝手串就此松動,或輕或重地打在他身上,是微妙難言的感覺。
豺狼的脊骨都緊繃了起來,愉快地忽略了她的小別扭。
他心思惡劣地逗弄他的兔子:“喜歡郎君給你買的桃枝手串么?”
兔子知道他不肯放過了,仍是委委屈屈地點了頭。
云諫在這句“郎君”的默認中得到了顯而易見的快意,心思更往深淵處行時,卻聽她鼻音含糊地補充了句:
“喜歡它的顏色,好像你的眼睛……”
外頭的疾風暴雨好像都在剎那間消停了一瞬。
云諫感覺到心底某處被輕輕按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見她臨睡前的裝束。
她周身釵環都卸得干凈,連那對紅玉簪子也摘了,卻唯獨留下這串琥珀色的桃枝,不愿分離似的戴在腕間。
黎梨還在自顧自地抽噎時,手上的力道忽然就松了。
她茫然抬起頭,卻聽見他自嘲似的笑。
“怎么辦,有
銥驊
點心軟了。”
“我好像真的拿你沒辦法。”
方才還糾纏得不依不饒的少年,推手將她翻過了身。
黎梨還未反應過來,就懵然對上了白墻,她迷茫著想回頭看他:“怎么了?”
云諫卻俯身抱住了她,抵住了她回頭的動作。
她聽見身后的窸窣聲響,聽見他沉亂的呼吸,聽見窗外驟雨終是破開了床邊的花窗,雨水濺灑在她的后腰上。
秋夜滂沱暴雨下盡了,檐下銅質的雨霖鈴晃聲漸靜,淘洗過后的暗夜簾幕低垂。
窗外的樹枝稀疏不少,安分地回到了原位,投映下尋常靜好的影子。
云諫久違地神清氣爽。
他下床沾濕了帕子,回到榻上給黎梨擦凈。
黎梨磨磨蹭蹭地依到他胸膛前,感受到他平穩的呼吸,將滿身的花香壓得沉靜。
她由著他重新握住她的手,給她寸寸擦過,聽見他緘默著一言也不發。
黎梨輕輕勾住他的手指:“在想什么?”
云諫靜了片晌,忽然輕聲笑了起來。
“在想明晚還會不會下雨。”
第46章 家書
羌搖小可汗遠道而來, 有意要在郜州過宣威節慶,作為東道主的四人自然不會落了他的興致。
于是就在郜州多留了些日子。
秋時已深,寒雁南歸,露重的清晨也有涼意, 黎梨安排隨侍去給羌搖一行人送了大弘的迎禮, 左右沒了睡意, 便披了件薄薄的斗篷在廊下逗鴿子。
“云三, 云三, 你怎么不飛?”
她拿了根小木枝, 戳了戳蓬毛鴿的圓乎肚子, 只得到它不屑的一睥。
“這鴿子好生古怪, 不關籠不拴繩的,竟然翅膀都不撲騰一下。”
圓門后傳來人聲應和。
黎梨抬頭看去,云諫與蕭玳兩人練完劍回來了。
蕭玳轉著手腕, 瞥了眼云三,還是十分嫌棄:“不會飛,還長這么肥, 十有八九是只雞……”
云三聽懂了,憤怒地朝他“咕咕”幾聲, 想要證明什么似的,灰白交雜地翅膀揮揮揮, 竟然就撲騰著飛了起來。
蓬得像球的身影扇下幾根羽毛,轉眼就飛出了圍院, 朝東飛了個沒影。
黎梨還舉著小木枝, 對著突然空蕩下來的鳥架恍惚了片刻, 而后緩緩回頭看向蕭玳。
蕭玳滿臉無辜。
黎梨睜大了眼,指向東邊天空, 怒道:“你還愣著干什么啊,你把它氣走了!還不快去追!”
蕭玳:“……我堂堂五皇子,去追一只雞?”
“你還說它是雞!”
黎梨怒摔了木枝,就要撲上去同他算賬,卻被云諫橫手一攔,直接撈回了廊下。
“別急。”
云諫好笑地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模樣:“攤主說過,這鴿子是只信鴿,信鴿都是識路的,它自己會飛回來。”
“當真?”黎梨將信將疑。
得他再三保證,她心思稍定,終于察覺到摟在自己腰間的手還在微微輕顫。
一時又覺得心疼。
她牽起他的左手,關心問道:“今日可覺得好些了?”
這幾天,她按著陶娘教的經絡穴位,替他按過幾次,也不知道對他掌間的傷勢有沒有幫助。
云諫感覺到她手心里的柔軟暖意,頓了頓后反手握住,將她拉近了些。
“還是疼。”
他緩緩摩挲著她的手,低聲笑道:“遲遲再擔待幾日。”
粗糙的劍繭蹭磨過肌膚,黎梨不自覺地蜷起了五指。
他的繭子似乎隔著寸寸肌理,遠遠地蹭得她臉上生出熱意。
她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低頭瞧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余光瞥見他腰側的佩劍,神思就走遠了一瞬。
這幾日他捱得辛苦,黎梨心有愧欠,漸漸地就默許了他在夜里推開她房間的花窗。
羅幃之間花香彌漫,她弱不勝力,他大多時候都會心軟,但偶爾也有偏執得不肯放手的時候。
前夜里,黎梨幾次央求討饒都不成,委實招架不住了,便上了脾氣:“你雖傷了左手,可右手不是還好好的么?”
何苦非要為難她!
云諫應得理所當然:“武官的右手是用來握劍的,忠臣侍君之手,不可以做這樣的事。”
黎梨啞然,片刻后想起什么,又惱得推他:“騙子!我記得清楚,攬星樓里你碰我的就是右手!”
“沒騙你。”
云諫笑著壓下她的動作:“侍你,不就是侍君么?”
黎梨想起他那番荒唐無邊的“侍君可以,自瀆不行”的話語,實在無法再直視他的佩劍,只得默默移開視線。
可到底還是在意手邊的輕顫力度,她慢吞吞地囑咐了句:“你既傷了手,平日練劍也要小心些才是……”
“好。”云諫好心情地摸了摸她的發頂。
二人柔情蜜意,那邊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蕭玳冷冷笑了聲:“方才對劍的時候,我瞧你改用左手持劍的攻防也做得十分利落啊,不像有傷的樣子。”
“怎么一回來見到遲遲,手就開始顫了呢?”
黎梨聽言有些詫異:“改用左手持劍?”
她扭頭看云諫,后者微低著頭,細碎額發覆下陰影,有些看不清神情。
云諫靜了一息,開口道:“我……”
“五哥你別胡說!”
他還未多講,黎梨已經將他拉到了身后,替他打抱不平:“你是不是練劍練得眼睛花了?”
她牽起云諫的手擺了擺,忿忿道:“他的左手都顫成這樣了!如何能持劍?”
蕭玳不服:“我真的沒看錯!”
黎梨斬釘截鐵:“不可能!”
云諫聽著她的袒護,有些怔神地抬頭,見她回身晃了晃他的胳膊:“你同他說!”
云諫轉眼與蕭玳對上視線。
蕭玳一臉認真,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兒剛剛才被他的左手劍震得發麻。
蕭玳示意云諫老實說話。
于是云諫一臉老實:“左手還沒好,握不住劍的。”
黎梨得了驗證,挺起胸膛對蕭玳喊道:“聽見了嗎!”
蕭玳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他指著云諫,簡直氣得跳腳:“云二!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領呢!”
云諫沒理他,牽著黎梨就掉頭離開。
……他的左手確實好了。
云諫稍微低頭,看見自己掌心里的柔荑,五指青蔥,蔻丹淺淺,軟得似乎骨頭都可以揉捏,牽上了就舍不得放。
溫柔鄉當真令人喪志。
這是他習武以來,第一次希望傷勢不要這么早痊愈。
她其實是只十分心軟的兔子,看到他的傷,想起他的丹藥,就再沒鎖過自己房里的花窗。
見他來到身邊,她就乖乖巧巧地臥到他懷里。
有時候他不太克制得住,沒兩下就將她的心口蹭得泛紅。
他看了也覺得懊惱后悔,她卻連半句責怪都沒有,仍舊倚過來,將如瀑青絲垂散在他的胸膛與手臂上。
甚至,昨夜他胡鬧得狠了,抵到了她的唇邊,她立即就紅了眼睛想哭,可還是輕輕張了口,反倒是他怔忡著回過神,狼狽地后退開來。
云諫過往只知道,她未動心的時候十分遲鈍,卻沒想到,她動了心又是另一種截然相反的遲鈍。
云諫轉過目光,看見她腕子上面干干凈凈的,往日的金銀玉飾都摘了下來,只戴了串不值大錢的桃枝手串。
他覺得他自己就是那串桃枝手串。
將府高門,武學無缺,未及冠就上過沙場,十余歲就敢闖蒼梧城關,孤身持弓對峙胡虜。
瞧著還是好看的,但是配她,當真是高攀。
他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
二人才回到房門前,黎梨跟著他駐足,一抬頭就見到他用一種難以言清的神情看著她。
好像很多話想說,卻無從說起。
黎梨瞬間警惕了:“你答應過我,今日送我去華采軍那里學鞭法,然后今夜就讓我好好休息,不那什么的了。”
“你這表情,不
銥驊
會是想要反悔吧?”
云諫:“……”
他方才的胡思亂想頓時清了個干凈,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反悔,你去換身衣裳,我送你去軍營。”
黎梨滿意地點點頭,剛伸手想推開房門,卻聽見沈弈沖進院子里大喊的聲音——
“黎將軍寄信來了!”
黎將軍。
哥哥?
黎梨立即轉過身,驚喜道:“哥哥寄信來這里了?”
沈弈舉起手,晃了晃手里的幾封信件:“對,黎析將軍的。”
這確實是意外之喜,黎梨提起裙擺就飛奔了過去:“快給我看看!”
沈弈將她的那封遞給她,又翻出了蕭玳的那封遞出去。
黎梨麻利拆著信,笑道:“我沒和哥哥說過郜州的住址呢,真沒想到,他竟然會寄信到這里來……”
蕭玳應了:“我同他說的。”
“你說的?”
“是啊,”蕭玳似笑非笑,看了走近的云諫一眼,“有些事不得不交待。”
云諫對上他的視線,剛挑了下眉,就見沈弈也遞給他一封:“云二,你的。”
云諫是真的意外:“我也有?”
想來他與黎析從戎的時間完全錯開,二人從未見過面,其實并無交情……
沈弈卻道:“對啊,你的信還是最厚的。”
云諫默自接了過來。
黎梨迫不及待地展了信,一眼瞧見熟悉的字跡便笑了,甜滋滋地看著哥哥的家書。
“遲遲,近月忙,未得空與你聯系,可千萬別怪哥哥……邊關一切皆安,勿用牽掛……”
與往常相似的問候開場,接下來的紙筆內容卻陡然一轉。
“如今你年歲長了,哥哥擔心的事情便越發多了,聽老五說,云家有個小子很是不安分,我沒見過他,不清他的為人,實在放心不下。”
“哥哥也是那個年紀過來的,他想什么,我心里都清楚得很,你且記住哥哥的話,萬不可與他獨處。”
黎梨心虛地咽了口水。
“我順道給你寄了幾樣物件,你都看看。其中有個錦囊,里頭裝著我們蒼梧邊關的特產,是一種名喚胡椒的香料,磨成了粉末。”
“若是那小子接近你,你就抓一把錦囊里的胡椒粉,直接撒他眼睛上面去。”
黎梨:……聽著不像什么好東西啊。
“還有一把彎刀,是用來煽豬的。”
“你就不必管了,只需交給老五,他知道該用在哪里。”
黎梨:……她不會交的。
在洋洋灑灑的兩頁千叮嚀萬囑咐后,黎梨看見信紙末尾有一行字。
“遲遲,多寫信來,若是他對你……”
后面是墨跡的反復涂改,似乎有一些話,黎析不知道該怎樣寫給自己的妹妹看,最后只囫圇寫完了后半句:
“反正寫信來,哥哥回去殺了他。”
黎梨一言難盡。
與她預想中的溫馨家書大不相同,黎梨神情有些茫然。
她移過視線,看見云諫拿著厚厚一沓信紙,逐頁翻著。
黎梨實在好奇,湊上前想看:“我哥哥同你說什么了?”
云諫平靜地將信紙對折起來:“你別看了。”
“罵得很臟。”
第47章 不想
秋日隅中晴朗, 正是學問勤中得的好時辰。
云諫勒馬停在華采軍營門口,聽見身前姑娘愉快地歡呼了聲。
“我要去學鞭法了!”
察覺到她迫不及待要跳下馬的動作,云諫連忙摟住了她:“別急。”
黎梨重新靠回他的胸膛,看他從后伸手過來, 握住她右邊的手腕, 低頭給她系上一只厚實的護腕。
黎梨笑瞇瞇道:“這么體貼?”
云諫沒有回答, 手上的動作卻漸漸遲滯了起來。
他這樣環著她, 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的新衣裙, 蒙西樣式, 依稀記得是前些日子, 他陪她上街時買的。
郜州臨近羌胡, 風土民情大膽,他買的時候就有些猶豫,如今見她穿在身上, 心中便只剩下后悔。
這身衣裙的領子開得實在曖昧,雞心領口,尖尖地往下收著, 若隱若現地掩著雪白春光,似乎再低一些就能看見里側小衣的繡邊。
心底的占有欲蠻橫, 難以抑制地在作祟。
他張了張口,想叫她別穿這身, 可話到嘴邊,又想起她最討厭受人管束的性子。
他若是說了, 她大抵是要不高興的。
云諫只得堪堪咽下話語, 可憋了半晌又憋不住, 便拐著彎哄道:“秋涼了,過幾日, 陪你去買些厚實的新衣可好?”
黎梨聽著順耳,乖巧答應了。
云諫稍松一口氣,但腦子里還亂著。
他的心神大半都在她的領子上,很不專心地給她系著護腕繩結,甚至沒發現自己系錯了好幾道。
黎梨本想調侃他愛操心,但一低頭,就發現了他遲亂的動作。
不知是不是因為左手傷得嚴重,他連護腕的繩結都系得艱難,接連繞了幾次都繞不對。
黎梨嘴角的笑意慢慢被壓平了。
云諫還在后面走著神,一想到她要穿這身衣裙在外面逛足一整日,難受得直接嘆了一口氣。
誰知嘆氣聲剛落下,她就驀地握住了他的手。
云諫循著力度望去,小郡主微擰著眉,桃花眼里寫滿了心疼。
“云諫……”
“怎么了?”
他遲疑地看著她,聽見她安慰的話語。
“別難過,過幾日會好起來的。”
云諫不明所以,疑心著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她發現了。他不敢多說,胡亂應了聲就將她抱下了馬。
塵土飛滾。
云諫策馬離開得快,全然不知小郡主久久地站在軍營外,一直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黎梨也跟著低聲嘆了口氣。
本該去找鐘離英的步伐頓住,她改了方向,朝陶娘的軍醫館里走去。
*
云諫回到住處時,蕭玳與沈弈二人正圍著幾箱篋的異寶奇珍嘖嘖稱奇。
“郡主只是令人送了些特產迎禮過去,羌搖的回禮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沈弈彎腰挑起幾個鑲珠嵌玉的華冠,一邊打量一邊感慨:“這些寶石,我甚至喚不出名字來。”
蕭玳探頭過去,看了也是搖頭:“不怪你,我也喚不出來。”
“羌搖不愧是擅商的國度,隨便一出手,就是五州四海的珍品寶貨……”
云諫聽見二人的對話,隨意瞄了眼,下一刻卻定睛剎住了腳步。
他撈起一套金龍盤旋戲華珠的茶具,意外地挑起眉峰。
“這也是給黎梨的回禮?”
那邊二人聞聲望來。
沈弈一看清他手里的物什,立即驚得瞪大了眼:“這……”
蕭玳慌得一顫,差點摔了手中的珊瑚雕件,手忙腳亂地撲來,將那套茶具囫圇塞回了箱子里。
“退回去!”
他回頭朝隨侍們喊道:“快將這套茶具退回去!”
他后怕地封緊箱子,對云諫說道:“羌搖辦事也太糊涂了些,這五爪金龍可是上貢御用的,他們怎敢送到遲遲這里來?”
“得虧被你發現了,不然若是遲遲留下了這套茶具,那與大逆不道有何區別?”
話正說著,隨侍們就要過來搬箱子。
云諫轉頭看了看,先叫停了他們的動作:“等會。”
他往紅綢彩帶的箱篋堆里隨意一翻,又找到了幾樣御用貢品,索性就領人通通查了一遍,發現竟有將近一半都是要退回去的。
沈弈看得呲牙咧嘴,直皺眉頭:“一樣兩樣姑且算作粗心,這么多樣……羌搖的使臣是如何辦事的,不懂兩國之禮嗎?”
蕭玳不忍直視地揮揮手,麻利地叫人趕緊退回去。
“太不靠譜了!”
隨侍們躬身直腰,不多時院子里的厚沉箱篋就被挪走了一半。
本就寬闊的院落,如今又空蕩蕩了些。
三人坐到往常烹茶閑談的矮桌前,不約而同地覺得冷清寡淡,清鍋冷灶似的。
沈弈替幾人斟了茶,笑道:“往日郡主在的時候,她總愛偷摸往茶壺里加佐料,不是酸的便是甜的,害我每次煮茶都提心吊膽,總要看了又看,才敢往嘴巴里送。”
“如今她不在這里,我這茶反倒煮得不習慣了。”
蕭玳聽言,也是悵然:“誰說不是呢……”
云諫低頭看
依譁
著碧綠潤澤的小茶杯,里頭的茶水倒映著三人頭頂的橫斜樹枝,沉甸甸的棗子錯落其間。
院里秋風和暢,吹得茶水泛起漣漪,幾圈波紋蕩開,淆亂了視野。
他好像又看到前幾日的影像,沈弈舉起杯子,馬虎大意地喝了一口加料的茶,一瞬間就被酸綠了臉,撲到花圃邊上好幾番嗆咳。
探花郎又氣又急:“郡主!你若想我死,你可以直接說——”
黎梨顯然也明白了新的佐料不適合入茶,心虛得不敢接話,速速起身就逃離了現場。
她尋了借口,裝成一副有急事要找蕭玳的模樣。
那時云諫與蕭玳正站在廊下說著什么,遠遠就聽見一連串的“五哥五哥五哥”朝他們奔來。
她提著裙子跑得飛快,沿途一路驚得花蝶撲簌飛起,整羽的燕雀連聲跳著換過枝頭。
滿院子都是鮮活的動靜。
云諫看見她直奔蕭玳而來,漂亮的裙擺搖曳翩飛,他有些吃味,陰陽怪氣地學她喚“五哥”。
黎梨沒生氣,好奇地端詳著他的神色,再張口就叫他“云二哥哥”,見他瞬間紅了耳朵,更有興致地圍著他叫個不停。
還這樣叫他帶她上樹摘棗子。
云諫勸過,到底拿她沒轍,真的將她撈上了樹梢高枝頭,果然她又嚇得淚眼汪汪,抱著樹干不敢向下看。
他不過沒忍住,笑了一聲,她扭頭就去跟蕭玳告狀,蕭玳不分青紅皂白,捋起袖子差點又與他打了一場。
而他與蕭玳在這邊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那撩事生非的小郡主,不知道又從哪里搗鼓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出來,她若無其事地回到了院子里的另一邊,又悄悄地往沈弈的茶壺里面加。
……
雖是雞飛狗跳,但有她在的時候,這座四方庭院永遠不缺少熱鬧生機。
蕭玳握起茶杯,憋悶地說道:“天知道她好好地為什么非得去學鞭法,難不成是覺得我們三個護不住她嗎?”
云諫沒接話。
柔弱的探花郎羞慚一笑:“我確實護不住的。”
蕭玳語噎,對著他那副書生身板連連搖頭:“也沒指望你,文人身骨,怕是連云三都打不過。”
說到這,他又煩悶地朝東方天際遠眺。
“那只雞怎么還沒飛回來……再不回來,遲遲又要遷怒怪罪我了。”
茶飲續上,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
云諫握著一個淺色的小錦袋,默默把玩了許久,似乎隔著袋子將里頭的物什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茶色愈淺,天色愈濃,不知煮到第幾壺茶的時候,云諫站起了身。
蕭玳:“去哪?”
云諫:“快天黑了,我去接她回來。”
蕭玳一把扽起了沈弈:“我們也去!”
*
黎梨揉著手臂走出軍營時,一眼就看到了大馬金刀坐在茶攤前的蕭玳。
“五哥!”
蕭玳抬起頭,看見牽掛了一日的少女歡歡喜喜地撲到自己面前。
他露出一個堪稱慈祥的微笑,還未說話,就見對方飛快地同旁邊的沈弈也招呼了句,然后直奔主題——
“云諫呢?”
蕭玳話語頓住,保持著微笑轉向沈弈:“黎析是不是寄了把煽豬刀過來,在哪?回去幫我找找。”
沈弈:……
“我在這。”
云諫從路邊的拐角轉出,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給你買點心去了。”
黎梨立時揚起了笑臉,步伐歡快地跑到他身邊去。
云諫自然而然朝她伸出了手,黎梨順手牽住,只一瞬間就壓得手上的小傷口生疼,又連忙松了開。
云諫只道是蕭玳在旁邊看著,她覺得難為情,未作多想,但一低頭,就看見她的淺色衣裙上多了幾道黑乎乎的印子。
他擰起眉頭:“是不是很辛苦?怎么弄成這樣了?”
黎梨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心道大意了,趕緊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搪塞道:“沒什么,武場塵土大,多多少少都會沾上一些。”
蕭玳覺得納悶:“什么武場,塵土黑成這樣……”
只有沈弈長在民間,見多識廣:“郡主你這身,不像土灰,倒像是鍋灰啊……”
“少胡說!”
黎梨立即打斷:“餓了,快些回去吧!”
*
晝盡燃燈,夜深鳴磬,越往人定之時,月色越是朧明。
黎梨小心地處理完手上的傷口,都是藥枝刺芽扎的,不算深,府里有的是好藥,倒也不算麻煩。
只是忙了一日,委實禁不住困乏。
她早早熄了燈燭,放了紅羅斗帳,聽著窗外的悠悠蟲鳴,就落玉枕。
半夢半醒間,羅幃的珠鏈輕輕晃響,而后身邊的床褥往下陷,腰間多了道箍力,有人從后摟住了她。
黎梨聞見熟悉的花香氣,沒有睜眼,直接翻身依到他襟前,撒嬌道:“今日手累了。”
云諫覺得好笑:“不做什么,只是有些想你。”
黎梨牽起嘴角笑了聲:“我還以為你會想做些別的。”
云諫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低頭看見她水色瀲滟的唇瓣,驀地想起昨夜的半場荒唐。
她縱容得溫柔,他卻逃得狼狽又徹底。
云諫撫著她的烏發,低聲道:“我不想。”
黎梨終于睜開了眼睛。
一眼看見他喉間的輕微滾動,她頓時了然,笑得促狹:“騙子。”
她對上他的視線,語氣似嗔又似怪:“你很會欺負人。”
云諫“嗯”了聲,攏手遮住她的眼睛:“但也舍不得太過欺負你。”
掌心下的羽睫乖順地合上了,他好聲哄道:“睡吧。”
到底勞心勞力了一日,羅幃間的花香緩緩沉靜下去,黎梨的呼吸也漸平漸穩。
正當云諫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他聽見她些微含混的氣音。
“云諫。”
黎梨輕聲道:“我葵水結束了。”
第48章 狼崽
清晨的日光照入綺窗, 卷起的珠簾輕輕晃著,發出悅耳的琳瑯聲響,喚醒了羅幃里的人。
黎梨散著及腰的青絲坐起了身。
身邊床榻空著,一張半濕不干的軟帕被囫圇丟在了腳踏上, 她看了眼, 不自覺就笑了。
一推開房門, 蕭玳的招呼聲恰時傳來:“遲遲, 醒了?”
黎梨微微瞇眼擋了下陽光, 見蕭玳正準備去練劍, 便叫住了他:“五哥, 送我去軍營可好?”
“我送你?”
蕭玳許久不被家里的白菜依賴, 又喜又疑:“那只豬……那云諫呢?”
黎梨想起了什么,揉了揉肩頭應道:“他昨日應該沒有休息好,大概還未起身吧。”
“他會休息不好?”蕭玳狐疑著, 手上仍老實地收了劍,“那我去牽馬來……”
“不必,我起身了。”
院外傳來一道頗懶散的嗓音。
見二人望來, 云諫翻身下了馬,朝黎梨伸手:“我送你去。”
院子里的步伐又或散或聚地改了方向。
黎梨才上馬坐穩, 身后便是一沉。
方才還顯得懶散的嗓音,眼下有些忿忿地挨到她的肩頭, 秋后算賬似的:
“你也知道我休息不好?”
黎梨忍著笑推開他:“別,肩上還疼著。”
她想起今早起來, 側眼看見自己肩頭的淺淺牙印, 更是失笑:“你屬狗的?”
昨夜她睡得迷糊了, 依稀想起忘了同他說一聲,便自覺疏松平常地同他說了那一句。
就那一句而已。
誰知她明顯低估了月影香帳的氛圍, 也高估了他的冷靜自持,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他的手指。
黎梨驚然睜開眼睛,倉促地想要并起腿,卻被他按住。
云諫的額發垂落在她的耳邊,溫熱的呼吸也拂到她的頸側,指尖輕捻時低低笑了聲。
“遲遲騙我。”
黎梨瞬間漲紅了臉,
銥驊
幾乎想要躲起來:“我哪有騙你,你不是摸得清楚么……”
“摸不清楚。”
云諫說著不清楚,眼底笑意卻分明,忽而將指腹的劍繭也覆了上去,緩緩蹭著。
“我再試試。”
黎梨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呼吸也滯了瞬,只覺后脊骨酥得陣陣發麻。
秋夜靜,人聲寥寥,遠處的碼頭仍點著星火燭光,船家仍在辛勞。
三兩漁舟的停泊處,灘前鸕鶿驚起,乖巧閉合的河蚌被分開,船家的指尖滑入縫隙,摸尋著蚌肉里暗藏的珍珠。
河蚌平日躲藏得羞怯,沒受過這樣的驚擾,膽小又緊張地咬著船家的手。
云諫呼吸微重了些。
黎梨想往枕邊埋臉,云諫卻抵住了她的額,想要看清她的反應。
“喜歡這樣嗎?”
黎梨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纖長的眼睫低低垂下,再掀起時迷離的水光就漫上了眼眸。
云諫聽見心底有道愉悅的聲音在沸騰。
他低下頭,細心親去她眼尾的淚花,循循善誘著:“遲遲……”
“我摸不清,讓我看看可以么?”
黎梨后悔得想死。
她抽抽泣泣,軟硬磨著,好不容易才讓他的視線留在她的臉上。
但也不妨礙長生仙家捻著柔潤的玉,指尖一寸寸地輕揉,揉得玉里沉靜的游魚也有了靈氣,終而歡快躍出玉澗,輕盈地甩出一尾清水。
黎梨徹底軟了身子,連呼吸都覺得無力,既累又乏,閉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他。
云諫卻是興頭剛起,正想要伸手解下蹀躞帶,一低頭卻發現她快要睡著了。
他好聲好氣地喚她,后者卻始終不肯搭理。
他覺得委屈:“你又不想了么?”
黎梨更加委屈:“我本來就沒想!”
云諫只覺如遭雷劈。
少年涉世未深,第一次感受到世間的險惡。
他白做了一番工夫,到頭來只讓自己憋得更加難受,又不能丟她在這里睡得糊涂,還得去擰帕子給她擦凈。
越擦,又越燥熱,最后氣急敗壞地將帕子丟在了腳踏上。
黎梨渾身清爽,舒舒服服滾進了被窩,轉眼就睡得香甜,云諫終于忍不住了,撈起她就往她肩上咬了一口。
“到底誰欺負誰啊!”
翌日醒來,黎梨摸到自己肩頭留存的淺淺牙印,總算想起他忿忿翻窗出去沖冷水的動靜。
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這邊云諫已經勒馬停在了軍營門口。
黎梨被他抱下馬,剛道了別想要入營,手腕就被拉住了。
回頭望去,少年身量高挑,但低頭看她時不顯凌人,反倒顯得可憐。
“那今晚呢?”
黎梨認真道:“今晚應該可以!”
云諫終于舒展了眉目,朝她笑了笑。
然而好事總是與愿相違。
當天黎梨出了軍營,一身塵灰更甚昨日,甚至累得上馬之后就倚著云諫睡著了。
她的意識朦朧得緊,隱約只記得他替她換了衣衫,輕手輕腳地將她埋回了軟被暖衾之間。
他大概坐在床邊看了她許久,就看著她睡得酣甜。
她依稀聽見一道幽幽怨怨的嗓音。
“我真恨自己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禽獸。”
彼時的云諫心中還有所盼,只道次日就好了,他萬沒想到,他的自恨會往后延續好幾日。
小郡主的疲累似乎沒有盡頭。
宣威節慶都要臨近了,兔子還是早困夜乏,成日耷拉著耳朵沒精打采的,狼崽子心疼又心軟,終究還是一口肉都沒吃上。
這天日落,云諫如舊去接了黎梨回來,后者難得有精神,同他在房里說了一會兒話。
云諫玩笑道:“鞭法已經成為我此生最不喜歡的武學了。”
黎梨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勉強地笑了下。
云諫看見她蔫巴的模樣,到底不忍,摸了摸她的發辮:“軍中武教嚴苛,若你學得辛苦,不如回來,我也可以教你……”
黎梨攥著袖子,連連搖頭:“不必不必。”
云諫去牽她的手,笑道:“怎么,瞧不上我的鞭法?”
誰知才碰她一下,黎梨就猛地將手縮了回去。
云諫牽了個空,再打量她牽強的臉色,終于覺得不對勁了。
“手拿出來。”他語氣不太好了。
黎梨沒理他,攥著袖子就往榻上倒:“你回去吧,我要睡覺了。”
云諫當然不肯聽,沒兩下就將她撈了出來,壓住她的掙扎將她的手扒了出來。
他當即沉了臉色:“怎么弄的?”
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那蔥蔥白白的指尖,憑空多了幾個泛紅的大小水泡,瞧著就疼得要緊。
怪不得一直躲躲閃閃地攥袖子。
黎梨抿抿唇不說話。
云諫握著她的腕子,好艱難才穩住語氣:“不是同你說過么,受傷了要同我說。”
黎梨縮了一下,想抽手回來卻未果,只得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處理……”
“能處理就不說了么?”
云諫有些壓不住情緒了:“你不說,我們焉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我都說了軍營武教嚴苛,有的是愛好刁難新兵的教習,你這幾日回來得灰頭土臉、少氣無力的,我已經很不放心,你還瞞著傷不說……”
“好了好了。”
黎梨本就累,全然不想再聽,只解釋道:“我真的沒有受委屈。”
這話顯然不能說服云諫。
他將她的回避看在眼里,狠下心說道:
“明日不許去了。”
黎梨一頓,抬起了頭,看清他眼里的強勢態度,立即被激起了性子。
她毫不猶豫地用力抽回手,語氣不善:“真是好笑,你憑什么管我?”
云諫胸膛起伏著,勉強壓著怒火:“你說我憑什么?”
黎梨聽著他的語氣,好像又回到了過往針鋒相對的日子里。
她冷笑了聲:“憑我在軍營里勞神費力,耽誤你夜間快活了?”
云諫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騰地就踢開椅子起身:“黎梨!”
“我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堪嗎?”
黎梨反應過來,抿了抿唇線。
心底酸苦一并泛起,累得無力,再沒精力同他吵了。
她轉開了頭,半晌后疲乏地撐住額角,說道:“你出去。”
云諫聽不到回應,自嘲似的笑了聲,轉身摔門出了房。
黎梨低垂視線,坐在床邊好一會兒,幾乎是麻木地起了身,翻出針線與藥匣子。
她挑亮燈油,拿起銀針比劃了一下,卻發現自己完全不懂得如何處理燙傷的水泡。
她拿著銀針,卻無從下手,后知后覺地感到一陣委屈。
黎梨沒去學鞭法,這幾日都是在陶娘的軍醫館里待著。
她望向腕間的桃枝手串,琥珀色的光澤清冽,輕而易舉就能讓她想起,云諫在學府武場上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天生就是彎弓疾箭的好料子,武場里再遠再刁鉆的箭靶,旁人都在哀嚎的時候,他抬手就能百步穿楊。
所以那日在夜集上,她恍惚看著他連一把弓都握不穩的時候,她的心底好像有一小塊地方被人用力掰碎了。
眼見京城送來的傷藥將近用完,他左手的傷勢卻仍久久未能痊愈,她根本沒有心思去學什么鞭法。
那日到了營中,她便去找陶娘問了,想看看還有沒有旁的辦法。
陶娘翻出她家祖上的筋脈蘊養藥方,說是可以一試,只不過這張藥方頗為復雜煩瑣,軍中事務又忙,很難抽出人手幫她制藥。
祖傳的方子也不好隨意拿到外面,黎梨索性就決定自己動手。
從摘理藥草、碾磨搗粉,到圍爐煉蜜、蒸烤烘曬,樣樣都親自去做,她自小嬌生慣養,行事難免生疏,時常手忙腳亂折騰得一身亂糟狼狽,費心勞神之下,當然日夜乏累。
而且她心里也沒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制出藥來,所以也不敢提前同云諫說,只怕叫他空歡喜一場。
誰知不管是善事惡事,相瞞就是
依誮
未形之患。
最后竟然鬧出了今日的不歡而散。
黎梨沮喪地壓下嘴角,只道自己情竇初開,事事不成熟,如今鬧成這樣的僵局,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
就像指尖這幾個被爐火燎出來的水泡,陌生得叫她不知所措。
她懨懨地丟開了銀針,悶頭栽回了被子里。
今夜的困乏只多不少,她卻輾轉著無法入眠,最后望著月光下的珠簾出神,無聲地發著呆。
計時的漏刻“滴答”清響,月上枝頭,夜輝更亮。
在黎梨終于想要強迫自己入睡的時候,花窗傳來“吱呀”聲,有道熟悉的腳步聲翻進了房。
如水月色拉長少年的影子,投在她床邊的地面。
黎梨想起她傷人的口不擇言,逃避似的匆匆閉上了眼。
那道清甜的花香氣臨近床邊,駐足良久。
黎梨忐忑地等著,等來了他掌心里暖融融的熱意。
先前摔門摔得用力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握起了她的手,借著清澄月光,放輕了力道替她挑開水泡,仔細敷上了藥粉。
不知是怕弄疼了她,還是怕吵醒了她。
黎梨感受著藥粉帶來的絲絲涼意,似乎指尖的灼痛感也好了大半。
云諫替她處理完傷口,仍舊坐在她的床邊,他一言不發,全然沉默地看著她,黎梨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醒著。
往日溫情蜜意的房間里,眼下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
黎梨緘默著,隱約發現門外還有旁的動靜,云諫也聽見了。
他好像借此回過了神,沾著草藥清香的手指將她鬢邊的碎發撩到了耳后。
“黎梨。”
黎梨聽見他輕緩的聲音:“我與蕭玳有事,需得連夜回蒙西一趟。”
“馬上就要啟程了。”
黎梨眼睫顫了下,微不見地抬起了些。
“或許是我關心則亂了,但是……”
云諫握著她手輕輕摩挲,語氣里盡是無奈:“平日里,你性子最是嬌氣,在外頭受了半點委屈,都會立即回來同我們告狀的。”
“這副性子,你可千萬別改了,要一直如此才好,還能讓我放心些……”
黎梨心神微動。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想要反握住他的手,院外卻傳來蕭玳的喊聲:“云二,要出發了!”
她手邊的力道便松了。
黎梨愣愣看著云諫大步去到花窗邊上,她下意識坐了起來。
床榻的細微動靜被聽見了,剛準備離開的少年步伐稍一頓,轉過身來。
曳地的紗簾隨風飄展開,兩人對上了視線。
云諫抬步折回床榻邊上,看見她怔著神望他,便伸手輕撫了下她的臉頰。
“聽見我方才說什么了嗎?”
黎梨點了點頭:“受了委屈的話,要回來告狀。”
云諫又問:“還有呢?”
黎梨眼里劃過迷茫,還有什么?
云諫微微嘆了聲,單膝壓上床榻將她按入懷里,有些悶的嗓音落下:“還有。”
“我好難過,別再與我生氣了吧。”
第49章 刺激
翌日, 黎梨推開房門,見到沈弈站在院子里。
探花郎手里還握著幾頁長長的文書,見她出來,咧出個燦爛的笑容:“郡主, 我送你去軍營。”
“你送?”
黎梨還未完全清醒, 懵懵看著他吩咐隨侍們套車。
“對啊。”
沈弈將文書囫圇卷起, 嘴里回道:“昨夜云二出門前交代的, 他說郜州到底不熟悉, 還是有人陪著你出門才好。”
黎梨捏了捏手邊的裙擺, 又松手輕輕應了聲。
郜州位于兩山之間, 再遠便是黃沙大漠, 高墻里的鄉道平坦寬闊,車轍碾過細碎的沙礫,發出沉而平緩的聲響。
即使是在車上, 沈弈也埋首處理著事務文書,黎梨自顧自地摩挲著腕間的桃枝手串,在轱轆聲中走了神。
今日便是制藥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只盼開爐能成功,別叫她白費了這么多日的心思……
行至開闊處時, 車窗簾子稍微鼓起,沁涼的晨風鉆進來, 黎梨聞見自己身上淺淡的花香,又想起云諫身上更溫熱的氣息, 指尖的動作就放緩了些。
他走得那樣匆忙,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神思越發走遠的時候, 馬車晃晃悠悠地停穩了。沈弈往外一看,推開了手里的紙冊:“郡主, 軍營到了。”
他先下了車,抬手將黎梨接了下來,又遞給她一件斗篷。
黎梨看見上面繡得嬌憨的祥云玉兔紋樣,微微有些怔神。
上次在醫館門前弄臟了衣裙,她更衣更得倉促,事后再想找這斗篷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這紋樣討人喜歡,她先前也覺得惋惜。
見她不接,沈弈便誤會了,爽聲笑道:“放心吧,云二說他洗干凈了。”
黎梨聽言,慢吞吞接了過來,沈弈又說道:“那我日落再來接你。”
黎梨點點頭,道了別就往軍營里去,卻不想一轉身就撞見了兩張擠眉弄眼的笑臉。
“鐘離將軍,陶娘?”黎梨有些意外,“你們站在這里做什么?”
鐘離英笑道:“聽說等你今日制完藥,就有空來同我學鞭法了,我本想來湊湊你開爐的熱鬧,誰知……”
她眺了眼沈弈離開的背影,笑得促狹:“爐子還沒見到,倒是先見到了郡主的入幕之賓。”
入幕之賓。
黎梨聽得牙酸,連忙打住她的話語,推著二人就往軍醫館里去。
“莫要胡說,那位可是新科探花郎!”
“探花郎?”陶娘看見她滿臉牙疼的模樣,更是樂得調侃,“郡主的齊人之福可真厲害。”
“文韜武略,那是一個都沒落下啊……”
黎梨霎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過往見慣了姨母一朝暮換一程風月,其實也曾對云諫所謂的“絕不二色”感到嗤然。
再往前數兩個月,她還想過要找些新鮮刺激,那時候她絕對預想不到,今日的她會想要制止這區區幾句戲言。
“可千萬別再說了。”
“云二慣會拈酸吃醋的,若是被他聽見這一番話語,定要打翻十壇醋壇子。”
到那時候,不哄他的話,自己于心不忍,哄他的話……狼崽子心思蔫壞,最后哭的定然還是自己。
黎梨想想就打了個冷顫。
鐘離英將這番撇清與維護聽得明白,笑得更開了:
“郡主你是真的喜歡云二啊。”
然而,等黎梨燒柴起火,忙活了大半日,終于將那爐九制藥丸端上桌面的時候,鐘離英立即變了話風。
她只吸了一口氣,就撲到路邊的樹下吐得臉色發綠。
“我收回我方才的話,嘔,嘔……”
“郡主你定是十分憎惡云二,所以才給他制這種藥,嘔……”
黎梨望著那堆半棕不黃,氣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藥丸,她的臉色也跟著綠了。
雖說是自己制的,但這樣看著,她也很想吐。
黎梨沮喪地望向陶娘:“我沒做成功……”
陶娘到底見多識廣,勉強維持住鎮定,竟還有勇氣掰了一小塊出來試味。
這一試,她呲牙咧嘴地干嘔了下,手上卻飛快地將那堆丸子塞進了瓶子里。
空氣中不詳的氣息終于揮散了些,陶娘好險喘了口氣。【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郡主別怕,你這藥是做成功了,只是有一味刺荔晾曬得不夠久,所以顏色與氣味才駭人了些。”
“但是舒筋活絡的藥效還是在的。”
她不帶停歇地將小藥瓶塞到黎梨手里,仿佛那是個隨時會炸的炮仗:“你拿好,千萬別摔碎了。”
“你是說有藥效?”
黎梨聽言,雙眼驚喜地一亮,但馬上又苦兮兮地暗了下去:“可是,它這個樣子,我也送不出手啊……”
銥誮
那邊鐘離英稍微活了過來,看見她蔫巴的小臉,不忍地安慰道:“沒事,郡主。”
“你家那小郎君看著就性情純正,這是你親手制的藥,他定然不會嫌棄的,說不定還會吃得很高興。”
黎梨半信半疑:“……當真?”
“當然是真的。”
鐘離英只想快些離開這方熏人的藥房,忙不迭地同她提議:“既然藥已制好,眼下時辰還早,不如我們去武場練鞭吧!”
黎梨心頭大石稍松,自是樂得答應。
她想起了什么,從身后摸出一個小包裹,遞給了鐘離英。
小郡主目光憧憬,語氣認真:
“將軍,你看看我準備的鞭子,可適合跟你練鞭?”
“我看看……”
鐘離英與陶娘挑開了包裹繩結,低下頭,一眼看清其內的物什,神情瞬間僵滯。
冗長的沉默后,陶娘尷尬地摸摸鼻子,率先移開視線,鐘離英清咳一聲,手上飛花迅速綁緊了包裹。
黎梨:?
鐘離英看清她的懵懂,干笑了聲:“郡主,這玩意,你從哪里得的?”
黎梨下意識道:“今早出發時候,從家里拿的。”
“這樣啊……”
鐘離英將包裹塞回黎梨手里,微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郡主,我再次收回我方才的話。”
“你家那小郎君,性情實在不純正啊!”
*
府邸后院。
沈弈坐在那張烹茶的矮桌前,正仔細翻著宣威節慶的文書,忽然就聽見隨侍們的聲聲招呼——
“郡主。”“郡主。”
“郡主這么早回來了?”
沈弈聞聲,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眼尚且明亮的天色,還未反應過來,衣衫的后領就被人用力揪住了。
黎梨氣勢洶洶地扽起他,猛地將他拽進房,直接摜到了自己的茶桌上。
“姓沈的!”
她怒氣沖天:“你竟敢眼睜睜看著我鬧笑話!”
沈弈摔得了一手的冷茶,驚慌失措地坐起身來:“怎,怎么了?”
“你還敢問我怎么了!”
黎梨掏出那個包裹,剛想解開,晃眼看到院子外的隨侍們,又氣得跳腳地回去踢攏了房門。
“我都沒臉說了,你瞧瞧這是什么!”她甩手將那小包裹摔到了他旁邊的茶桌上。
沈弈順著她的動作看去,立即被銀鈴長繩與狐毛短鞭辣到了眼睛。
他不忍直視地錯開視線:“這是……”
他轉瞬想明白了要點,驚恐萬狀道:“你把它們帶出去了?”
“是!”
黎梨崩潰地尖叫起來:“我還拿給了一屋子的人看!”
她撲上去揪起沈弈的領子:“你這黑心肝的王八蛋,為何不提醒我!我一世英名都毀了啊!”
沈弈差點要被她勒斷脖子,只得連聲喊“饒命”,拼命往后掙扎:“這種東西,我哪里說得出口啊——”
黎梨扯住他不讓他逃,怒聲道:“所以你就看著我被那羌商忽悠?”
沈弈艱難地伸著脖子解釋道:“不是啊郡主,那羌商也沒說錯,這確實是用來綁人與鞭人的……”
黎梨滿腔話語都被他噎了一瞬,氣得眼睛都在噴火,用力晃著他喊道:
“可這東西能正經用嗎!”
沈弈的腦子快要被她晃散了,凄聲喊冤辯解道:“可是……你想正經用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啊!”
黎梨恨不得當場擰掉他的頭。
她咬牙切齒地揪著這能言善道的探花郎,半晌后卻倏爾松了手。
她冷笑了聲:“好啊。”
“可以正經用,是吧?”
*
追風清脆的馬蹄聲停在了宅院門口。
守門的隨侍看清來人,立即笑吟吟地迎上前:“云二公子回來了?”
云諫“嗯”了聲,將手里的韁繩遞出去,問道:“郡主在府中么?”
隨侍笑道:“在呢,今日郡主也回得早。”
云諫頷首,快步跨上臺階門檻,穿過青磚白墻與月窗長廊,直接往后院走。
他連夜辦完了蒙西的差事,馬不停蹄地回了郜州。
本想著要去軍營里接她,可才到營門,就得了值守士兵的提醒,說郡主早早就離開了。
云諫聽得心里發慌。
他想起這些日來,即使再乏累,黎梨也從未懶怠過,只怕是因為她還生著氣,沒心思做別的事,所以才一反常態地早早回了家。
云諫忐忑不安地改了道,路上還挑了些甜口的糕點,只盼能將她哄得高興些。
他匆匆走進后院,只見園子里冷冷清清的,半個人影都沒有,平日烹茶閑談的矮桌上,未來得及收拾的文書被院風吹落一地,像場白茫茫的大雪,怎么看怎么蕭條。
云諫將糕點放在矮桌上,環顧著喚道:“黎……”
一道驚呼聲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語:“救命啊——”
是沈弈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慌亂:“郡主不要,你不要這樣啊!”
云諫立即循聲回了頭,認出這聲音是從黎梨房里傳出來的。
莫不是出事了吧?
他幾步飛奔上臺階,正要推門,就聽見心心念念的少女嗓音。
黎梨嬌聲喝著:“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這兒就剩下我與你兩個人!我勸你還是乖乖聽話,不要白費力氣掙扎了!”
云諫動作一頓,搭在門框上的手不動了。
黎梨在房里,語調猖狂又囂張:
“喲,你躲什么啊?”
“不是說可以正經用么?來啊,讓我正正經經地用啊!”
房里傳來十分不明的兩道“噼啪”聲響。
一陣桌椅板凳的踢響聲,似有人逃竄,然后“嘭”地一聲被按倒。
里頭的少年崩潰喊道:“你不要過來啊!”
他話未說完就開始尖叫:“別,別!你別握它啊!我腿都麻了——”
“我錯了!是我錯了!這玩意只能不正經地用啊!”
云諫聽不下去了。
他后退一步,抬腿就用力踹開了房門。
薄弱的門扉“哐”地一聲撞到兩側,搖搖欲墜地擺著,冷不防將房里二人嚇了一跳。
云諫面無表情看著那兩人。
沈弈背抵著茶桌,滾得一身長衫皺亂,喘得滿臉通紅。
氣勢凌人的小郡主一手握著狐毛點綴的小皮鞭,一手正要擒人,二人旁邊還有一根紅線纏繞的銀鈴長繩,姿態曖昧地逶迤在地。
一副活色生香,非常刺激的偷歡與捉奸場景。
滿場鴉雀無聲,三人陷入了詭異的死寂中。
黎梨率先回過神,很掩耳盜鈴地將小皮鞭藏到了身后,然后緩緩站直了身,磨磨蹭蹭地遠離了沈弈一步,又一步。
她看著門口背光而立,五官都隱在陰影里的少年,心里發毛地咽了口水。
“你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黎梨問完才覺得更像被捉奸,心虛地解釋:
“……如果我說這是一場誤會,你相信嗎?”
云諫稍抬起了臉,冷笑了聲。
他朝沈弈偏了下頭,后者瞬間了然:“我滾出去!我現在就滾出去!”
探花郎無暇顧及是否得罪了羅剎,好歹先逃出了混世魔王的魔爪,轉眼就跑了個沒影。
房內瞬間空蕩了不少。
黎梨垂死掙扎,挪了兩步上前賣乖:“云諫……”
云諫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怎么了?”
他意味晦明地挑起眉,打量著她身后的皮鞭與鈴繩。
“這兩樣,你想要,正正經經地用?”
黎梨當真打了個冷顫。
她想說些什么的時候,云諫反手,利落將房門鎖上了。
第50章 愛意
黎梨覺得, 如果現在讓她喊救命,她能比方才沈弈喊得更凄厲。
她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假裝收拾桌上的狼藉,似從容地寒喧道:“蒙西的事可還順利?”
身后靜了少許, 武官的官靴邁開一步:“順利的。”
少年的腳步聲沉穩, 嗓音卻懶散:“但郜州的事, 不大順利。”
黎梨耳聽著他朝自己走來, 胳膊上已經開始起雞皮疙瘩, 待步伐落穩, 被他伸手從后攬住了腰, 她就當真僵滯得不敢再動了。
云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緊張, 喉間低哼了聲,不緊不慢地低頭貼到她耳邊。
“我在的時候,你就夜夜晚歸喊著累。”
“我不在的時候, 你就早早回家,按著旁人叫他聽話?”
他手掌在她腰間輕輕摩挲著,問得意味晦明:“怎么了, 遲遲。
依譁 ”
“我還不夠聽話嗎,你何必找旁人?”
黎梨只覺成千上萬只螞蟻從他掌心下爬出, 沿著她的腰側、后脊骨一路上爬,令她頭皮都在發麻。
她干巴巴地解釋了句:“不是, 之前我真是累得不行,今日我……”
“累得不行?”
云諫似笑非笑, 氣息拂過她的耳鬢:“你累什么, 往日不都是我在動?”
少年溫蘊的熱氣蒸得她半邊頸項都軟了, 黎梨一把撐住桌子,試圖站穩些。
云諫看見她削蔥根似的指尖按在桌面, 推得桌面的綢布堆出柔軟的折痕,不遠處還有沈弈打翻的茶水痕跡,他索性將她翻過了身。
他俯身貼上她的額頭:“我當真有些吃醋了。”
黎梨還未反應過來,腰間便是一緊,被他握著腰直接抱到了桌子上。
她慌得還想往桌面撐手,并攏的膝蓋卻被分開,云諫抵身壓到她身前,扣住她的后頸就狠狠吻上她的唇瓣。
黎梨呼吸驟亂,順著他的動作仰起下頜。
她感受到按揉在自己后頸的力度,覺得他當真像只荒野上的狼,所有安靜都是狩獵的蟄伏,真將獵物銜到嘴下的時候,兇狠的本性就會毫無隱藏地暴露。
荏弱的兔子唇齒間的空氣被掠奪得干凈,她頭腦發暈地穩不住身形,幾欲往下滑,卻被對方穩穩托在有力的臂彎里,逃也無法逃。
黎梨央求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襟:“緩一下吧……”
“這才到哪?”
云諫輕咬著她柔嫩的唇珠,聽見她越亂的呼吸,到底心軟,依依不舍地松了兩寸。
懷里的少女如同得了大赦,栽在他懷里艱難喘著氣,撒嬌似的叫他饒過:“云諫……”
云諫端詳著她雙頰上難退的潮紅,卻是眸光晃了又晃。
“叫我什么?”
黎梨話語稍頓,少年捏起她的下巴,話音里笑意戲謔:“今日不叫我云二哥哥了?”
黎梨聽見過往的戲言,險些又被攪亂了呼吸,忙埋頭閉起眼睛:“別,別說了……”
云諫看見她泛紅的耳根,好像看見兔子軟綿綿的耳朵都難為情地垂在他的胸膛前,反倒更想撩逗她:
“州官放火么,你敢叫,卻不敢聽?”
他瞥了眼桌邊那兩樣堪稱艷情的玩具,只道有人教壞了他的兔子,他撫摸著她唇邊的水光問道:“告訴哥哥,哪里來的?”
黎梨被他的指腹的劍繭磨得想要躲開,順著他的話語望去一眼,頓時局促得更加想躲,下意識說了實話:
“那夜同沈弈買的。”
話音一落,她頓時有種被牛頭馬面的鋼叉抵上咽喉的悚然感。
她反應過來,立即要改口:“我的意思是……”
云諫卻涼颼颼地笑了:“那夜,哪一夜?”
見她改口得磕絆,他不想聽了,冷冷笑了起來:“我總舍不得太過欺負你,你倒好,慣會欺負我的。”
黎梨聽著他的語氣,安詳地閉上了眼,準備引頸就戮。
預想中的鋼叉沒有把她喉頸貫穿,反倒是膝彎被攏起,她驚然想摟住他肩膀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丟上了被衾層疊的床榻。
再壓下來的親吻就放肆得不留情面了。
黎梨在這床榻上睡了些日子,卻是今日才覺得這些層層疊疊的鋪蓋褥墊這樣綿軟,她好像逐漸陷入了流沙地里,被沙粒壓得下沉,呼吸也在受挨擠,只能攀著身前人,似乎想要攀著他起身,又似乎想要拉著他一起沉下去。
她視野漸散,好似房里憑空生出一場大霧彌漫。
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時,她感覺自己忽然被剝出了流沙,驟然浮上了沙面,積埋的肌膚毫無阻礙地接觸到了空氣。
秋夜的涼意覆蓋襲來,黎梨緊張得微縮,兩只腕子卻被扣住了,她下意識掙扎,入耳卻是清脆的銀鈴聲搖響。
黎梨詫異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雙腕被鈴繩捆住了,掙脫不得,但更清越的銀鈴響聲來自稍遠的地方。
有段鈴繩逶迤,將她的一邊腳腕與床架系連了起來。
黎梨稍微屈了下膝蓋,受牽動的鈴鐺響聲便在滿屋子里回蕩。
她腦子空了一瞬,茫然地看向云諫,后者握著那根白狐手柄的短鞭,正好整以暇地端詳著她。
黎梨難以置信地睜圓了桃花眼:“你想打我?”
云諫啞然失笑:“怎么可能?”
他撐手到她身側,輕聲笑道:“就算要殺了我,我也不可能打你。”
短鞭落到了她的耳垂,而后劃下頸側,輕微一抖,柔軟纖長的鞭穗便散開了,似在秋風中飄搖的落葉,散到了她的肩頸與心口。
黎梨這才知道,世上有一種感受,大抵比痛覺還要容易叫人想哭,那便是癢。
她眼里的大霧愈發氤氳,霧騰云靄,一片淺色彌漫,什么都看不清了。
恍惚間似乎看見了白日的景象,隨侍握著柔軟的拂塵,細心撣著書架上的微塵。
書架上滿架子的書畫文玩,還有只名家的細身白瓷瓶,朔雪紅臘梅的筆墨栩栩如生。
隨侍耐心,令拂塵的尾羽在細身瓷瓶上輕柔轉了幾個圈,浮塵囂囂落凈,底下的紅臘梅便更顯鮮艷,似乎顫顫著真在朔北的邊關大雪里綻開。
黎梨輕嗚出聲,眼里的大霧更濃郁了,霧氣晃得腕間的銀鈴陣陣搖響。
她聽得耳朵都覺得癢麻,只想捉那束穗子,但被捆縛的雙手總是慢人一步。
云諫逗貓似的,看著小貓撲了幾空,氣忿又急,偏生耳尖逐漸紅得要滴血。
小貓看著穗子,后知后覺發現了穗子想要去往的歸處,忍了半日的眼淚頓時噙不住了:“那里,不要用這個……”
云諫從善如流地丟了鞭子:“好,不用。”
他覆手上去。
黎梨不自覺咬住了唇,眼里視野更加空茫,似乎能看到空中的霧氣滴出水來。
先前無論是在攬星樓,還是在蒙西谷地的山洞里,二人多少有些迫于酒意,心神時時混沌,從未試過這樣清醒。
見他目光久久停在一處,黎梨甚至覺得在山洞里看見那只野鹿時,她都沒有這般羞赧。
她想并起膝蓋,卻被鈴繩牽住了動作。
夜雨忽至,屋檐下的雨霖鈴招搖,順著夜風的拂動細細晃響,清泠泠的雨水聲隨之濺起。
小郡主聽得想埋起耳朵,夜雨卻越久越清晰。
而且饒是閉著眼,她也忽略不了云諫的視線,終于開始使勁掙著腕間的繩想,抽抽噎噎地想要擋:“別看了,好不好……”
云諫余光看見她的動作,不僅未掙開繩索,細白的腕子被那暗紅的鈴繩纏得更緊了。
他慌忙抽手,解了那腕繩:“輕點,你不覺得勒著疼么?”
黎梨卻一把拉住了罪魁禍首,抽抽泣泣地磨他,不肯再讓他低頭看著摸索。
云諫覺得有些好笑:“你好害羞,不喜歡么?”
他想著她的反應也不像是不喜歡,似乎還可以再試一試,但見她纖長的眼睫都濕漉漉地并成了綹,終究還是停了動作。
“我又沒用力,怎么就哭得這樣兇……”
他低頭安撫似的親著她眼尾的淚珠。
她隨著他的動作,扇子似的羽睫撲簌顫著,云諫看見那雙秋水生波的桃花眼,沾著淚意,低斂著的時候楚楚動人,叫誰都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他忍不住嘆了句:“黎梨,你知道自己很好看么……”
黎梨沒聽,只顧著循著熱意靠近他的懷里,這才發現這人衣冠仍是齊整,與她相比,簡直是天壤的不同。
她委委屈屈地在他身上抹眼淚,卻被他抬起了臉,這時候她才茫然回神:
“什么?”
云諫頓了頓,埋首在她耳鬢邊低笑:“……什么都很好看。”
滿室的鈴聲稍靜片刻,蹀躞帶滑落地面。
彌漫的大霧似散不散,明亮的天光縫隙被夜色填滿,山間的
璍
溫泉漸漸泛起熱意。
清脆的銀鈴響聲或輕或重,起先還晃得輕緩,到后來,便像應和深夜后來的雷雨,急風又驟雨。
黎梨的眼睫微微抬起又垂下,些微燭光里光影半明半滅,只看得見云諫雙眸里沉溺無邊的情意。
她才知道他徹底清醒的時候,看她的眼神是這樣的。
黎梨輕力勾住他的肩膀,聽見滿室的鈴聲脆響里,他低低喚著她的名字,幾乎是低嘆著的氣音,甚至比那些銀鈴還要叫她面紅耳熱。
黎梨的神思就在他的嗓音里時聚時散,像場漫長的顛沛流離。
她隨著他的呼吸,沉浮游走,甚至一度迷失了歸路,誰知他送她去到更遠的地方,竟猝不及防地被窗外的光電刺中神魂。
她輕輕嗚咽了聲,難耐地握緊了云諫的手臂。
云諫清楚感覺到了她的反應,被激得瞳孔微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見她伸手,便俯身下去抱住她。
他忽然想起了攬星樓那夜。
他撫著她鴉色的長發,蹭著她臉頰上艷麗的潮紅,輕聲笑道:“先前你還覺得害怕,還會咬我肩。”
黎梨想起以前的青澀無知,有些羞惱,忽然覺得這人清醒的時候好生多話。
她看著他那雙有些入迷的琥珀眼眸,勉強忍了。
誰知云諫不知死活,銀鈴再響之際,還有心思逗弄她:“然后你就暈了。”
黎梨:“……”
云諫還要將她往懷里抱得更深時,聽見了她很無情的話語。
“你停下。”
云諫:?
懷里的少女淚眼朦朧,瞧著多情脈脈,話卻說得心狠:“你在山洞的時候答應過我,我叫你停的時候你就會停下的。”
這下云諫徹底啞了。
他霎時間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黎梨心知他忍了許久,或許才剛嘗到些意趣,她看見他這樣的神情,忽然也覺得自己這樣對他使性子,有些殘忍。
她到底心軟了,素手搭上他肩膀,想叫他繼續,卻聽他應了聲。
“……好。”
黎梨怔了怔,果真聽到那串不知疲憊的銀鈴靜了下來。
云諫垂下的額發落到她鬢邊,悶悶地蹭著她的耳朵。
少年的嗓音還有些低啞:“我聽話么?”
黎梨沉默了片刻。
她又深呼吸了會兒,勉強冷靜道:“那你倒是拿出來……”
云諫:“我答應你停下,又沒答應你拿出來。”
黎梨:“……”
云諫堪稱溫柔地親了下她:“乖,我停了,你睡吧。”
“……睡什么!你不拿出來,我怎么睡!你睡給我看看!”
黎梨氣得眼里淚意更深,胡亂掙扎了下,全然掙扎不開他,徒勞地扯得銀鈴曖昧晃響,動作間還讓身前的少年不知是痛還是痛快地輕吸了一口氣。
黎梨不動了。
云諫還有些遺憾似的:“不動了嗎?”
黎梨憋著眼淚瞪他。
在她的哭腔再次出來之前,云諫終于低聲笑了起來。
燭光暗曖的屋子里,簾幔再次隨風而動,暗紅絲線纏繞的銀鈴,終是搖得徹底。
*
黎梨醒來的時候,渾身骨頭都是酸軟的。
她輕捶了兩下腿,看出身上有被清理過的痕跡,輕哼了聲,頗有點“算他識相”的意思。
待推開門的時候,往日熱鬧的院子里空落落的。
蕭玳還在蒙西未歸,沈弈經昨日一事,估計要跟躲鬼一樣躲她,至于云諫……
她想起今晨被他喚了幾聲,半夢半醒時聽見他說要去哪里來著……然后她困乏得很,沒大聽清就甩開了他的手,翻身睡得香甜。
有隨侍見她出了房,笑瞇瞇問道:“郡主可是要去軍營?”
黎梨站在空曠的院子里想了想,叫他們套了車。
“去找云二公子吧。”
郜州的西北城門高墻圍立,圈進了頗為廣闊的一片草原,養著郜州城防數千匹良駒。
黎梨跳下馬車的時候,被毫無遮擋的陽光晃了下眼睛。
她抬手微微擋了下,幾乎毫不費力,就看到了低低倒伏的草浪之間,有道紅衣馳騁的身影。
云諫扯著馬韁,發束衣袍與馬鞭一并飛馳,自由得無邊。
偌大的草場里不必擔心青磚道路的盡頭,也不必擔心交織的人車,韁繩松緊便是酣暢淋漓的沐風奔馳。
黎梨踏上草場,遙遙看著他,恍惚間似乎又回到從京城去往蒙西的那條乏味的官道。
她坐在馬車里,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策馬快意。
云諫和那時候一樣,在眾多人的視線中,精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黎梨看見他朝她揚起笑臉,掉轉馬頭,當即朝她飛奔而來。
黎梨正猶豫著要不要往后退一些,讓開停馬的地方,下一刻卻見他側了身,她還在發懵,就被他一把撈上了馬。
黎梨一息之前還在平地,猝然上了馬背,被草原上的烈風吹開了散在兩側肩頭的發束,嚇得驚慌往他懷里靠。
云諫笑得胸膛起伏,將她的手牽到韁繩上握著,迎著耳邊呼嘯的風浪,大聲道:
“郎君教你騎馬可好?”
原是二人私下的親昵,黎梨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聽見他這樣說話,偏生馬蹄聲疾,話音飛快隱入了風聲里,旁人不一定能夠聽清。
似乎是在“明目張膽”與“隱秘不宣”之間,一道含糊卻微微刺激的界限。
黎梨順著他的手勢,悄悄握緊了韁繩。
云諫當真是要教她:“初學的時候不易坐穩,你可以適當俯低些身子……”
見她握韁握得僵硬,他手把手替她調整:“你牽繩不可太緊,它跑得越亂,你的繩便要越松,才能叫它放松下來。”
“但見它跑錯了,該扯繩就一定要強硬地扯,它才能在糊涂之中明白你的意思。”
軍中馬匹大多溫順聽話,有他在身后,黎梨少了許多緊張,當真在他的指引里,斷斷續續地跑了兩圈。
云諫后來松了手,叫她自己把握韁繩。
眼見她從慌亂到勉強平復,最后順利地勒住了馬,他很難說不覺得自豪。
黎梨雙眸更亮地往回眺著來路,興奮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厲害嗎?”
云諫眼里笑意分明:“遲遲真厲害。”
他想起了什么,忽然又笑了聲。
見她側臉看來,他接過她的韁繩,摟住她道:
“你在華采軍學鞭學得辛苦,想來她們的方法也不一定適合你,你想不想試試跟著我學?”
“教你的話,我會是個很好的老師。”
黎梨眸光閃了閃,稍微低了低頭。
云諫瞧著她不答話,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不給我一個機會嗎?”
“你這樣子,我都想吃鐘離英的醋了。”
云諫聽見黎梨輕聲笑了下,似乎又在笑他小心眼。
他不甚在意,還想再勸兩句,卻忽然覺得自己握韁的手心里被塞進了一樣圓潤光潔的物什。
低頭一看,是一支細頸圓肚的青白瓷瓶。
“什么?”云諫下意識問。
黎梨往后靠到他懷中,伸出指尖摸了摸瓷瓶:“治你手傷的藥。”
云諫前幾日受足了她的忽視,還以為苦肉計也不能叫這沒良心的姑娘多惦記幾分,眼下聽了這話,頓時愉悅地牽起了嘴角。
“我還當你忘了,這是京城的新藥么?”
“不是。”
黎梨有些赧然地抿抿嘴角:“郜州的方子。”
郜州?
云諫意外地挑了下眉。
黎梨朝他解釋道:“這是陶娘族家的方子,她說于筋脈療養或許有用,只是不夠人手制藥……”
她手指撫過藥品,停在了他左手掌間的刀疤上,不敢用力似的,語氣放得更輕了:“你受傷了,我很心疼。”
見他左手微微顫了下,她憐惜地摩挲過他的疤痕:“這幾日……我沒有去學鞭法,是去陶娘
弋
那里制藥了。”
云諫心里兀的一跳,垂眸就看到她指尖那幾個未痊愈的水泡傷痕,他呼吸凝滯了瞬。
黎梨說起這回事,反倒與方才學會騎馬一樣,自豪地坐直了些,掰著手指頭同他算:
“摘藥曬藥,碾磨搗粉,煉蜜蒸烘……樣樣都是我親手做的!陶娘說了,那張藥方復雜繁瑣,她過往第一次做也未能成功,我能將藥效煉出來,是十分厲害的!”
話說著,她留意到云諫的目光停在她的指尖,她又有些不自在——才夸了自己厲害,偏生手上還留著那幾道藥枝刺刮、鍋爐火燎的傷痕,尷尬又不雅,像是在拆自己的臺。
黎梨清咳了聲,找補道:“我制藥是真的厲害,只是生疏于刀爐等物,所以才狼狽了些……”
她假裝著無事將自己的手往袖子下藏,卻被云諫牽住了。
云諫低頭看著他掌心里纖細的手,前些日子還養得白皙無暇,時常在軟衾間讓他沉淪得忘乎所以,如今卻添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傷。
而這些傷,都是因為他。
他裝慣了輕顫的左手,忽然就再也裝不下去了。
過往的日子里,他或真或假地笑她沒良心,同她演了這出苦肉計,也并非奢求太多,不過是想要她的五分關心與憐憫。
誰知道她直接向他傾出了十二分的愛意。
云諫忽然想起,過往很多次他低頭看見她的眼神,她對他毫無猜疑,全然是一心一意的信賴。
他無數次想對她說,你這樣看我,總讓我覺得自己的心思很卑鄙。
眼下他牽著她的手,再一次看見她腕間的桃枝手串。
瞧著好看,但在她身邊,只是半點都不足為配的高攀。
云諫滿腔話語無從說起。
黎梨倚靠著他身上的溫熱氣息,又想起了正事,難為情地笑道:“但這藥煉得不好,味道有些怪,只怕你吃不下……”
樂天的小郡主沒有被難倒,自顧自想到了解決方法:“無妨,我記得制藥的步驟,若是你吃不下,我再給你做新的。”
她在風聲中,聽見了身后云諫的呼吸聲,想起他的玩笑話,笑瞇瞇地同他調侃道:
“如何?”
“郎君還會吃旁人的醋嗎?”
身后的人良久未應聲,久到黎梨想要回頭看的時候,她的動作被抵住了。少年從后摟住了她,輕輕埋首在她的頸側,呼吸有些沉悶。
黎梨微微怔著,她第一次聽見了云諫哽咽的嗓音。
“會的。”
“但會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