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正文完結
東風送暖, 暮春如期而至。
黎梨又在與沈弈擦果子,一顆一顆擦凈了,可以混在送糧秣的車馬里,一起送到沙場前線。
黎梨懷著隱秘的心思, 擦得仔細, 希望手里的果子一如當年的朝珠, 越過黃沙綠洲, 傳到某位挽弓少年的手上。
但這一回, 前線的聲音卻比他們的動作更快——
“捷報, 捷報!”
幾位送信的兵士連馬都沒有勒, 一路疾馳沖入了營地, 沿途震聲喊著:
“勝了!我們勝了!”
沈弈剛懵然抬起眼,身邊的淺色裙擺已經揚起了一道欣悅的弧度,轉眼就往主將的營帳里飛去。
他慌忙擦手跟上:“你慢些跑——”
黎梨拔腿狂奔, 一叢叢麻黃營帳在她身側飛快向后移,她甚至能聽見風聲劃耳而過,心里全是那道“我們勝了”。
他要回來了!
她幾乎是撞入兄長營帳的:“哥哥!”
帳內的話音戛然而止, 將領們齊齊看向她,不約而同斂下了話語與神色。
梨梨見狀, 不覺剎住了腳步。
這是怎么了?
她環顧一圈,在這片突如其來的沉默中, 驀地亂了心神。
她顧不上順氣,扭頭去找黎析。
時常坐在長桌后的青年, 如今與輪椅停在營帳邊, 副官已經幫著他套了半身軟甲。
黎析先是微怔, 而后朝她牽起嘴角笑了笑,說得尋常:“怎么跑這么急?”
“云諫呢?”
沈弈剛隨她入帳, 意外聽見了她突然冷靜下來的聲音。
黎梨重復問了句:“云諫呢?”
一旁的將領們看了眼兩兄妹的神情,紛紛低頭退了出去。
偌大的營帳一下空蕩了不少,黎析在漫長的安靜中輕聲道:“他……”
他幾番猶豫著還沒說出口,黎梨心底愈亂,壓不住情緒了:“他怎么了?”
“別想騙我!”
“哥哥你好好的換什么戰甲,是不是要去前線?”
她眼瞧著眾人行止就不對勁,徑直撲到黎析跟前:“捷報已至,怎么還得你過去主持,是不是前線主將出了什么事!”
沈弈眼皮一跳,只覺她險些就要去揪自己哥哥的領子了,忙去拉她:“郡主,你先……”
黎梨不知哪來的力氣,甩開了他的手,扯著黎析的衣袖,又急又怕:“哥哥,你告訴我……”
寬厚的掌心蓋到了她的手上,黎梨只覺不像安撫,倒是哀意沉重。
她默自屏住了呼吸。
“蒙烏魯的伏擊路子狠野,與胡虜原先的營部夾擊,蒼梧軍隊腹背受敵……”
黎析頓了頓,緩聲說道:“昨日是緊要關頭,云諫用了險招,他將蒙烏魯的主隊引去了迷林,替蒼梧軍爭取了制勝之機……”
短短兩句話,叫黎梨神魂無措地想了許久。
什么叫引去……
她不敢深想,沈弈卻聽得明白,驚愕道:“怎么引,他自己引?以主將之身作餌?”
黎析微一閉眼,算是默認了。
“那叫什么險招!”黎梨回過神,拉住黎析失聲道,“你們不是說那座迷林,從未有人能活著走出來嗎?”
那與同歸于盡有何區別?
黎析深深呼吸一下:“你先別急,我已經派人繞林搜尋了……”
“他都進去了,還繞什么林?”
黎梨一把扯住他,急切道:“我去,我不用繞,我可以入林找他!”
黎析皺眉道:“遲遲,切莫亂來,那迷林……”
黎梨迅速堵住他的話語:“那痹氣于我無用!”
“想必于他也無用!”
“他孤身涉險,遲遲不出林子,只怕是受了不輕的傷……光是繞林搜尋可能成效甚淺,只有我進去找他,才能帶他出來!”
“胡鬧!”黎析短喝了聲。
見面前少女身形一滯,他又有些不忍,放緩了聲講道理:“那痹氣極強,軍中受毒之人眾多,怎么會于你們二人無用?”
“你不能亂了陣腳就試圖冒險去扛……”
沈弈也難受:“郡主,別太沖動,我們……”
“那痹氣,真的于我倆無用。”
黎梨原本半跪在輪椅前,說到無力處,索性跪下了。
她坐到自己的后腳跟上,低頭垂眸時身形纖弱的一束,卻說出震得另外二人頭皮發麻的話語。
“云承以解藥果子釀過一壇情酒。”
“我與云諫喝了。”
帳內人聲驟靜一瞬。
這一句話背后意味實在太過瘋狂,大弘注重禮法,更遑論天家規矩嚴明……沈弈忍不住后退一步。
黎析差點撐著麻廢的雙腿站起來:“你!你在說什……”
黎梨不管不顧,攥住黎析的袖子,朝他哀求道:“我說的是真的,哥哥,你讓我去找他……”
“這兒也就我一個人能入林了……”
黎析感受到袖間的哀切力道,良久才緩過神。
他頓了頓,終是狠心將袖子從黎梨指尖扯回:“不行,遲遲,就算……”
他咬牙道:“那林子的兇惡之處并非僅有痹氣,內里情況不明,我不能讓你進去冒險。”
黎析喚了副官進來,利落披了戰甲,準備去往前線。
察覺到身后少女的視線,他到底回頭寬慰道:
“我知道你擔心,別怕,我調足了人手去繞林搜尋,先等等他們的回音,好么?”
“……”
黎梨說:“好。”
*
黎梨心想,不好。
哥哥知道她擔心,卻不知道她有多擔心。
黎梨默默收齊了醫藥箱子,姑且安分待到日上三竿,等黎析率人出了營,她立即去馬廄牽了馬出來。
她清楚記得他們說過,日落的方向,就是迷林的座落之處。
說來好笑,她來蒼梧近兩個月,今日卻是她第一次出城關。
原來沙洲策馬,與曠野草原、官商民道是不一樣的。
黃沙漫天。
黎梨取披帛掩緊了口鼻,在橫貫的風沙中穿行,大小沙丘綿延起伏,景致干凈得一覽無余。
這都是云諫曾經走過的道路。
當時久居京城的少年剛回蒼梧,還未徹底讓手下將領信服,卻依然劈風斬浪,逼退了胡虜的圍城,又夙興夜寐清掃了沙洲的伏障。
所以,蒼梧城外如今天成地平。
所以今日她的策馬,一路暢行無阻。
她未曾停下來歇息,她與馬匹的影子落到身前,隨著日光的推移,逐漸沉到身下,又逐漸被拋到了身后。
直到馬兒登上一座沙丘尖頂,黎梨居高臨下,在遠眺時看見了遙遙的篝火焰光。
那是大弘的前線將士們,在戰勝的黃昏里難得放松一場。
……云諫本該也在其中。
他能喝很烈的酒,又率性無拘,定然會與將士們分酒飲得盡興。
黎梨緘默望著,又往馬后甩了一道鞭子。
昏黃的細沙在馬蹄后飛揚又落下,將夕陽的暖光寸寸掩埋。
黎梨眼見著斜陽西沉,漸漸被現于眼前的黑林所吞沒,烏沉陰森的叢林陰影闖入了她的視野。
迷林到了。
黎梨正欲再抽一道馬鞭,手上的動作卻忽然止住,猛地勒住了馬。
馬兒仰頸踢了下蹄,重重的鼻息噴灑。
黎梨面無表情地望向前方,有道出塵身影提燈佇立在叢林之前。
云承朝她一拱手:“郡主大人,下馬吧。”
黎梨握緊了韁,語氣不善:“你要攔我?”
云承從容笑了:“怎么會呢。”
他抬手撣了下自己的衣袍:“早在你的及笄禮,我就已經說過——”
“奇緣天定,順逆慎行,敬之則利百事,慢之則敗四時。”
云承悠悠走進,抬手要接她下馬:“我一介凡夫俗子,只敢敬從,不敢悖逆干擾你的行止。”
黎梨記得那句話,他的卦語遭了她的質疑時,他就是那樣說的。
眼瞧著他神神叨叨,黎梨捉摸不透,遲遲沒有遞手給他。
云承感受到她的警惕,仍舊笑道:“郡主別擔心,我只是憐惜這馬。”
“雖然郡主不受痹氣影響,但這馬可不行,若它入了林子,估計用不了半刻鐘就會受毒斷氣。”
黎梨這才想起要點,終于借著他的力跳下了馬背。
她稍往前幾步,果然不見云承有阻攔之意。于是她望向濃霧沉沉的烏林,從藥箱里摸出顆渾圓的夜明珠。
“叫我哥哥別擔心。”她輕聲說道。
身旁卻驀然一亮。
一盞琉璃燈遞到了她的手里。
黎梨微怔著抬頭,云承已經翻上了她的馬背,同她笑道:“戰事已結,我要回京了,實在無法替郡主轉達。”
“但這是盞長明油燈,郡主帶它入林,凡事凡物都看得清晰,黎將軍自然會少些擔心。”
*
濃霧籠著林野,三尺外便難以視物。
更何況夜幕低垂,林間已經暗得寸步難行。
一只血凝成痂的手狼狽地撐到粗壯的樹干上,少年踉蹌著栽到樹下,勉強背抵著樹坐穩。
云諫喘著氣,滾燙的呼吸幾乎要把肺腑燒化,真是活得辛苦。
身上大小傷口太多,感染發熱隨之而來,但他已是強弩之末,沒有力氣去處理了。
腰間的長劍觸地,發出輕微咔嗒聲響。
云諫緩了良久,才側手撫過劍柄上的雕刻紋路,再呼吸時心臟也在隱隱作痛。
……她大概會很傷心。
他掀起眼簾,看了看面前這片摸索了一日都走不出去的暗林,終是疲乏又自嘲地笑了下。
怪不得。
怪不得他合不上那兩道該死的卦語。
云諫沉默地閉上眼。
走馬燈似的,腦海里光影輪轉起伏。
他看見她坐在蒙西望塔的城墻上,穿著那身嬌妍紅裙對他說“有些喜歡”……看見她倚在他的臂彎里,枕著幽野山洞的干草茅堆,說著“兩情相悅”……
他還能看見她跪在公主廟里的虔心祈愿,在蔥郁草場給他遞來青瓷藥瓶,還有在鐘塔平檐上的璀璨花燈……
云諫想起一次次與她十指相扣時,交融的呼吸與體溫。
他曾經有許多時刻,以為自己贏過了所謂的天命。
原來到頭來,只是叫她傷心一場。
人死之前,走馬燈真是真實啊……
他甚至都聽見了她的哭腔,但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眼下她的哭聲只令他一陣陣揪心。
“云諫……”
微涼的指尖抬起了他的臉,擦去他唇邊頰側的血痕。
云諫微怔著,臉邊的溫感又倏爾離去。
他生怕幻覺就此破滅,輕屏著呼吸抬起眼簾。
柔軟的淺色裙擺鋪散在他的身側,少女一雙桃花眼含滿了淚,低頭翻弄她身邊的箱子,捧出一堆瓶瓶罐罐來。
她將一盞光芒溫暖的明燈放在二人周圍,循著他身上的血跡,用剪子剪開他的衣衫。
傷口被蘸水擦拭,灑上藥粉,清涼的刺痛感分明。
云諫漸漸意識到什么。
他猛地一抬手,用力擒住了身前“幻覺”的腕子。
黎梨被嚇了一跳,驚然轉喜:“你醒著?”
“你……”
云諫聽見自己的心臟從平寂跳得怦亂,將她的手腕握得越緊:“你怎么……”
他對上她傾近的動作,又啞然地望著她帶著喜色的雙眸。
……以她的性子,出現在這里,當真不算意外。
云諫有些頹力地松開她:“為什么這么傻……”
黎梨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吸了吸鼻子嘀咕道:“你才傻。”
弄得自己滿身都是傷。
她輕輕一摸就知道他發著高熱,想必是新傷舊患堆在一處,又引敵入林,幾番反復折騰,人都要壞了。
若是她沒來,只怕他都不一定撐得過今夜。
黎梨不管他帶著譴責、不認同的目光,兀自剪了他的衣衫,瞧見那些交雜的刀劍傷痕,又默默紅了眼眶。
她往日靠慣的肩膀白皙如玉,如今卻有半支短鏢深扎著,污血都結成了黑痂。
黎梨努力忍著淚,想要替他拔出來上藥,卻比劃幾次都下不了手。
云諫留意到她的猶豫,瞥眼看見她帶的藥粉還算齊全,索性接過她手里的帕子與剔刀。
他熟稔地咬住手帕,轉開了她的腦袋。
黎梨心底一慌,待她回頭時,那把狹長彎刀已經沒入了血肉,云諫狠一皺眉就將鏢頭用力剔了出來。
血痂被撕開,鮮血汩汩涌出。
云諫牙關緊咬著帕子,硬是一聲沒吭,旁邊那個卻嗚嗷嗷地哭了起來。
“你輕些啊……”
黎梨手忙腳亂敷上厚厚一沓藥粉,嚴實扎上繃帶,心中忽然慶幸自己在營中的日子沒有怠懶,好歹跟著陶娘學了些包扎的功夫。
最磨人的外傷被拔除了,云諫到底松快了些。
他倚回樹下,信手揉了下身邊人的腦袋:“愛哭鬼。”
黎梨顧不上與這有氣無力的人斗嘴,只管替他包好上身的傷,取來新衣給他披上,又去收拾他腿上的傷口。
她一眼就看見他的小腿姿態不大自然,淋漓的鮮血浸透了褲管。
該不會是骨頭斷了吧。
云諫正靠著樹歇氣,就見她嗚嗚咽咽地解他的腰帶,要脫他褲子。
他茫然看去。
身邊的小郡主哭得好傷心。
她手里還扯著他的褲子:“你是不是弄,弄斷了……”
云諫:“……”
他好氣又好笑,一時覺得身上的傷都輕了兩分。
“沒斷,什么都沒斷!”
他拿剔刀劃破了褲管,向她示意:“刀傷罷了。”
罷了?
刀傷怎么能叫罷了?
黎梨淚眼婆娑,全然不知自家郎君內心的風波,抽泣著給他敷上了傷藥。
云諫重新閉上眼睛,吐息微淺,似乎下一刻就會睡過去。
黎梨不敢讓他就這樣睡,將水囊遞到他嘴邊,多少喂他吃了些藥:“只盼等你醒來,能退些熱才好……”
黎梨讓他枕到她的腿上:“你好好休息,養些力氣。我沿途一路過來都做了記號,等你醒了,我們再走……”
她似安撫云諫,又似安撫自己,連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聽見他呼吸漸穩,才默默噤了聲。
黎梨將自己的斗篷解了,蓋到了云諫身上。
重葉遮天,不見任何星月。
兩人身側,只有一盞熒熒燈火圈出了方寸光亮,再遠處便只有濃墨一般的黑。
偶有零星的青藍火焰在暗林起伏,當真像某類鬼魂,時而飄近,時而遠離。
黎梨不敢多看,微微躬身靠近熟悉的少年氣息,替他掖好了斗篷,好像這樣就能緊緊攏住他的鮮活。
“要好起來啊……”
心底有所祈愿,夢里便是光影紛繁。
黎梨睡得不安穩,好似一直在四處尋覓什么,彷徨瞻顧,步步錯綜迷惘。
直到墮入一道溫暖,才依著傍著小憩了會兒。
帶她再醒來時,天已大亮,四周的霧氣白得似雪霜漂浮。
昨夜的斗篷回到了她的身上,而她枕在云諫的肩頭。
少年低頭看她,輕撫著她的臉。
“……說了一夜的夢話。”
“我么?”黎梨從未有過這樣的毛病,有些茫然無措,“我說什么了?”
云諫笑了下:“一直在喚我。”
一直在喚他的名字。
黎梨微怔了怔,額頭便被他輕輕抵住了。
云諫嗓音還很沙啞,顯然仍是虛弱:“走么?”
“試試能不能走出去。”
*
黎梨小心扶著云諫,沿著她做的記號往外走。
來時她已知這林霧古怪,誰知摸尋歸路更令人惶然。
分明是間隔有序做的記號,如今卻或長或短地出現空缺,甚至還會有一摸一樣的記號,同時出現在兩道截然不同的岔路上,一左一右看得人頭皮發麻。
黎梨艱難抉擇著走。
云諫不動聲色,卻在再次經過一株雙彎矮樹時,知曉二人繞了圈子。
鬼打墻了。
迷障地形就是這樣的。
再往下走,很快就連記號都找不到了。
旁側少女扶他的手收緊了些。
在滿目灰茫與若隱若現的鬼火中,她不安地往他身邊靠。
云諫安慰道:“別怕。”
黎梨近著他的滾燙體溫,聽見他沙得不成聲的嗓音,心頭微微發酸。
“不怕,”她輕聲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怕。”
云諫牽出抹笑:“好。”
他甚至不敢想,就她那丁點大的膽子……若是他死了,留了她一個人在這詭異林子里,她該怎么辦。
云諫沉沉喘了口氣。
須臾,他抬手指了個方向。
“記號無用,那就碰碰運氣吧。”
*
林間霧氣濃郁,時明時暗,逐漸分不清日子與時辰。
云諫竭力使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但隨著干糧與藥物的耗盡,他身上幾道血傷還是牽強未愈,高熱反反復復讓他陷入昏睡。
黎梨只有半吊子的包扎本領,不懂望聞問切,心里愈發惶恐,好像又回到了郜州那段日子,每天都得摸著他的脈搏與心跳,才能短暫小憩一會兒。
兩人誰也沒說,但誰都知道他支撐得艱難。
云諫算不清二人在林子里徘徊了多少時日,在他再一次被肩上的傷口痛醒時,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她的斗篷。
他稍一轉眼,看見她蹲在不遠處撿著什么,身子團得小小的,本就纖細的肩背,如今已是削瘦的模樣。
那些珠玉琳瑯的首飾衣裙,也狼狽得不成樣子。
云諫默自闔上眼睛,心底忍不住地嘆。
她本該在繁花似錦的京城,或是在兄長羽翼庇護的營地……哪怕是在那遙遙陌生的羌搖皇宮,都好過與他同困在迷障地里掙扎。
輕微的腳步聲靠近,有人扶起他,將水囊遞到了他的嘴邊。
云諫側開了頭,只道:“你留著自己喝。”
黎梨固執地喂到他嘴邊:“你喝!”
她靠得更近,一道熟悉的清甜氣息撲面而來。
黎梨輕聲笑著:“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云諫依言抬起些視線。
不遠處的濃霧微散,露出一片搖曳生姿的淺色花海,青藍的磷火在花叢中此起彼落,妖異又冶艷。
黎梨攏著裙擺的手一松,成堆的雪白果子滾出,傾灑在二人身側,氣靄芳芬,香霧參差飄零。
甜香彌漫,恍惚間甚至將二人的神思帶回攬星樓。
好像云諫才取來那樽細頸的白瓷酒壺,剛剛為二人倒上了兩杯香酒。
云諫有些發怔,黎梨笑道:“我循著香氣,摘到做解藥的果子了。”
她將水囊塞到了他手里:“我壓了些汁水出來,你喝一些解渴。”
“剩下的果子,可以吃一些充饑,再把剩余的帶回去,給陶娘做解藥……”
她同往常一樣,乖巧靠到他身邊,低頭擦著細小的果子,話語雖輕,卻帶著溫柔撫慰的意味。
“我們會出去的。”
身側的暖意柔和,輕輕蹭著他的肩膀,親昵的觸感甚至令身上的疼痛都輕緩了些。
云諫聽著她的溫聲細語,一聲聲都如溫泉滋樣著他的筋骨脈絡。
他抬眼望著冥茫蕭然的迷霧,忽然覺得,他真是錯得離譜。
在這片輕易就能壓垮心志的霧林里,是因為有她在,他才能半死不活地支撐這么久。
說什么不敢留她一個人,其實是他離不開她才對。
黎梨悄悄勾住他的手指:“聽見了么?”
“嗯。”
云諫握住她的指尖,又想抬起另一手摸摸她的臉,誰知才稍稍一動,腕間的朝珠絲繩便斷了。
玄色的珠子噼啪啦如雨滴墜落。
他下意識想去接,珠子卻敲在他的手腕與手臂,又被彈開,在二人衣衫交接處散了一地。
云諫連忙坐直了身,手忙腳亂地去撈他的珠子,結果黎梨原先灑落的果子還未收拾,被他兩手一撥,玄色素色就混在了一處。
越忙越亂,他難得有些惱了。
黎梨見他氣色鮮活了些,咯咯地笑了起來:“急什么,這兒就我們兩個人,總能撿起來的。”
這珠子意義不凡,云諫不滿地控訴:“沒心沒肺。”
他小心將朝珠挑了出來,在草地上攏作一堆。
黎梨樂得逗他,狡黠笑著。
“郎君棋藝實在不精。”
云諫微微一愣,垂眸就見她將雪色的果子往他的朝珠邊上圍了一圈。
“片甲不留,吃光你的黑子。”
話音剛落,二人不約而同想起了什么,紛紛怔了下。
蒼梧的沙洲和風恰時穿林而過,整片林海簌簌晃起,青葉飄落如舞。
她與他怔怔然對上了視線。
偌大的迷霧林間,只有兩道呼吸或輕或促地交織著,是咫尺相融的親昵無間。
奇妙的棋局在二人之間鋪展。
跨越萬里的玄黑朝珠,花開三次的素白細果,在綠草低伏聲中形影相親,雙宿雙棲。
云諫拾起兩枚玄素棋子,在極西蒼梧的春風中喃喃念起了她及笄禮上的卦語。
“良緣私身為‘棋’,佳偶誠合在‘虎’……”
他想起初初聽聞這話的時候,他年歲也還小。
他羨慕蕭玳與她親近,羨慕旁的學子與她輕松相談,不明白她為何總是冷臉待他。
少年時的情思青澀,心氣又高。
她不待見他,他就裝作滿臉不在乎,也不將心意展露人前。
只是平日里讀書習武,處處不愿輸人,他知道總有某個瞬間能讓她稍微駐足,然后多看他一眼。
……至少,他每次挽弓的時候,都知道她在看他。
云諫年少時認真想著,他也不差,說不定她總有一天,會喜歡上他。
直到這道卦語,從他那位卜算從不落空的兄長手下寫出。
彼時看來,沒有一處與他相關的。
云諫想。
——她不會喜歡上他了。
云諫年少時藏起的期冀與心愿,在她的及笄禮上被擊得粉碎,得虧兩分心高氣傲,與不服、不甘、不信的性子,重新粘連了起來。
他不相信,但心底總是在意。
他甚至記不清,多少個與她形同陌路的日子里,因為她與旁人多笑了兩下,他在夜里就輾轉得難眠。
忍不住地去想,那個人,是“棋”嗎?
……
原來不是別人。
霧林間的微風難得和煦,云諫手中的玄素棋子輕輕碰撞著,有只纖細的手悄然覆上。
黎梨問:“在想什么?”
云諫將她的手握住,朝她笑了:“原來是我嗎?”
她的命定姻緣。
——原來是他。
黎梨察覺到手上的輕微揉捏力度,幾乎沒作猶豫:“是你啊。”
她甚至不在意那道卦語,徑直往他懷里一滾,險些壓到他滿身的傷。
她對他笑得眉眼彎彎:“我早就覺得是你了。”
似乎說得不太矜持,她又輕咳了聲:“那神棍不是說了么……”
“情深意重,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她拉著他說道:“除了你,誰會愿意為我捐生,我又會愿意為誰守死?”
云諫伸手搭在她的身上,啞聲笑道:“我可以捐生,你就不必守死了。”
黎梨聽出他呼吸起伏間的艱難,眼里的笑意微微斂下。
“胡說八道……”
她嗓音有些悶:“若真有那天,我改嫁,你不吃醋?”
云諫百無禁忌,語氣從容:“吃的,到時候你給我上墳,自己來就好。”
別人就不必帶來見他了。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想得美,你若敢死,我絕對不去給你上墳。”
“不行。”
云諫背靠著樹干,緩聲道:“一個月兩個月不來可以,三個月總得來一次吧,若是要我等一年,那就太久了……”
“別說了。”
黎梨不想再聽,埋下腦袋:“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
云諫撫過她肩側的發辮,看到自己的紅衣覆在她的身上,在灰茫茫的迷霧中,憑空多了些喜慶的嬌艷。
他低聲說道:“不死,我還有事想做……”
黎梨只盼他多些想活的念頭,一口應道:“什么事都好,等出了林子,我陪你做。”
云諫聽著這話,舒聲笑了下。
黎梨在他的笑音里茫然抬了下頭,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話語有所歧義。
她頓了頓,沒有澄清解釋,反倒說道:“你好好的,等出去了,我每天和你做。”
每天。
云諫當真笑了起來,捏了捏她的臉:“你好心軟啊。”
黎梨坐起身,將水囊遞到他嘴邊,就此哄著他多喝了些果子的汁液。
“你多歇息,我們晚點再起身。”
見他想要閉眼,她習慣性地悄悄伸手摸他的脈搏。
云諫卻將她腦袋按到自己肩上:“你多睡會兒才對。”
每夜提心吊膽地,都不知道她有沒有睡過一個整覺。
他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發辮,輕聲吹起支口哨。
是蒼梧的坊間兒歌,悠揚的口哨聲自樹下傳出,渺而飄飄傳入叢林,與蒼梧的風聲相伴迭和。
黎梨聽著他的聲音,心神稍松,真起了歇息的念頭,往他身邊側了側。
她忽然一頓,驚然坐直了身。
在云諫詢問的目光中,她來不及解釋,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摸出把黃銅扁哨。
云諫遲疑道:“這是……”
黎梨激動地險些跳起來:“我的知己!”
云諫:“……那只傻乎乎的鴿子?”
“什么傻乎乎!”
黎梨差點想握住他的雙肩搖一搖:“云三聽哨而來,除此之外就只會往東飛!”
“它那樣認死理,指不定能帶我們出去!”
云諫萬沒想到,兩人的身家性命,竟然要寄托在那只蓬毛鴿身上。
黎梨已經吹起了口哨,特質的哨片在扁哨內震顫不已,卻聽不見絲毫聲音,只有細微的哨片碰撞聲。
她鼓足氣吹了許久,迷霧林仍是靜謐一片。
黎梨自己心里也沒底,不知道云三聽不聽得見,不知道它吃的那顆解藥果子有沒有用,不知道它飛不飛得進來。
她仍鼓勵著兩人:“它長得胖,飛得慢,我們等等它。”
黎梨也不知道云諫信了幾分,只聽他應道:“好。”
他開了她的藥箱子,替她將滿地的果子珠子收撿進去,配合著她說道:“那我們先收拾好東西。”
黎梨怔忪看著他的動作,恍惚間想起,他好像從未掃過她的興。
“云諫。”
她有許多話想要同他說,但話語到了嘴邊,忽然就止住了。
黎梨抬起他的臉,往他唇上親了下。
她眸光湛湛地望著他,相信他能明白自己的滿腔柔情。
云諫卻頓了下,說道:“糟糕。”
黎梨眼里劃過迷茫:?
云諫說著糟糕,卻笑得開懷:“那果子藥性好熱,我好像……”
黎梨:“……”
“你留點命吧,少折騰自己了。”
黎梨瞧著他臉色似乎好些,又給他灌了口果子汁液:“壞心思都忍著!”
“遲遲當真心狠……”
兩人難得在這林間說笑了一番,就聽見有撲簌的聲響傳來。
黎梨驚喜地站起,抬頭尋找:“云三?”
樹梢枝椏似是回應,輕晃幾下,林葉隨之搖響,卻不見旁的事物影子。
黎梨一顆心緩緩沉下。
坐在樹下的云諫扯了下她的裙子:“黎梨。”
黎梨勉強撐起笑意,回頭說道:“沒關系,我們再等等……”
有什么灰白色卻撲扇著闖入余光里。
黎梨一側目,云三繞在她的膝前,努力撲扇著翅膀,見她終于低頭看她,不知是氣還是急地朝她短啼一聲。
“云三!”
黎梨驚喜交集,一把捧起了它:“你怎么飛這么低,我方才都看不見你!”
她掂著手里的滾圓重量,自己找到了答案。
一人一鴿尷尬地面面相覷。
在蓬毛鴿鬧脾氣之前,她先發制鴿,摸出一把果子喂給它:“今日允許你多吃!”
黎梨轉身指指云諫,又指指自己,朝它說道:“吃完要帶哥哥嫂嫂出去,知道嗎?”
云諫聽見這輩分稱呼,簡直哭笑不得。
云三嚼著甜果,歡快地應了聲。
濃霜重霧依舊渺渺漠漠,渾渾沉沉。
黎梨扶起云諫,隨著那只蒙西的蓬毛鴿,再次踏上歸程。
黎梨看著云三低低緩飛,看著沉積的落葉被二人踩下,看著自己過往在樹干做的記號,時而從身邊劃過。
云諫多了些精神,改手牽住了她。
兩人步步輕穩篤定,穿過茫無涯際的沙洲濃霧。
一并穿過了艱心相許的蒼梧戰事,相攜化險的蒙西山河,還有繁花京城里七年的年少意氣與情竇漸開。
鴿影忽然消失,下一步,二人就跨出了層層的灰茫迷霧。
敦圓的篷毛鴿子在藍天之下撒歡,春季綠洲綿延至腳下,爛漫的百花遍野盛開。
沙洲春晴的和風卷挾著草葉與花瓣,輕旋著送到二人腳下。
一高一低的兩道身影相隨相依。
放下了過往所有的小心試探、婉約繞轉。
在蒼梧的耀眼天光之下,他第一次問得這么直接,她第一次答得如此確切。
“黎梨,嫁我好嗎?”
“好!”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