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霸總の??
謝昭君伸手觸向耳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是長長了一些,他笑了笑,放下手來。
“是有點長了,明天剪一下吧。”
裴京郁想,這游戲要是可以給兒砸剪發(fā)型就好了,那他一定會發(fā)揮想象力,給謝昭君一個最完美的發(fā)型。
但想了想還是算了,按照園神這么真實的尿性,萬一給謝昭君剪了個毀滅的發(fā)型,那還不如直接給謝昭君剃個光頭。
『好。』
“都這么大了,怎么還什么都不懂,爸爸也不想說你,但是你這次做的的確太過分了,你覺得呢?”
“你說有什么事你不能聯(lián)系我們來解決,爸爸是不是跟你說過,只有你有事爸爸馬上從公司過來,是不是?你一個這么文文氣氣的小孩,為什么非要打架呢?”
“待會兒到了地方,禮貌一點,不要臭著張臉,多笑一笑,笑起來好看。待會兒見他要叫人,叫叔叔——不對,叫舅舅。”
裴衡從上車開始就說個不停,像只燙了嘴的麻雀似的,沒完沒了地叭叭叭,哪怕整個車里一共四個人,沒一個人接他的話。
他口中那個文文氣氣的小孩,眼睛懶懶散散地闔了一半,淺色的瞳仁興致懨懨,嘴唇抿得冷直,臉上的表情就差寫著幾個大字——你說任你說,我聽算我輸。
如果氣質(zhì)的冷調(diào)能制冷的話,在這炎炎的夏日里,他就是一臺行走的冰柜,下一秒能把人塞進去升級成為冰棺。
謝昭君耳朵里塞著耳機,音樂開到再多一格就震耳的程度,還是難免漏進來裴衡喋喋不休的聲音。
十句話里聽得到兩句,但別說是兩句,就是兩百句里面透出來的都是一個意思——不要打架,愛好和平,好好讀書,多多微笑。
他聽到“叫叔叔”的時候,一雙沉郁的眸子里終于起了波瀾,正在打字的拇指一歪,輸入框就進了一個錯別字。
謝昭君抬起頭,涼涼地看了一眼裴衡,眉尖微微蹙著,顯然已經(jīng)不耐煩了。
裴衡心大,還以為是他終于聽進去了幾句抬起頭用目光附和自己,清了清嗓子,正準備使出十八般武藝將中心論點再升華擴充一下,卻被前面坐在副駕駛一直安安靜靜的女人打斷了。
“叫什么都可以,小君愿意就好。快到地方了,你要不要檢查一下東西帶齊了么?”
女人聲音很溫柔,語調(diào)很平和,說是提醒,不過就是從后視鏡看到小少爺擺了張臭臉不耐煩,變相地止住了裴衡的話而已。
“哦哦——”裴衡一聽便將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低頭檢查座位上有沒有遺漏的東西。
謝昭君收回目光,手里的手機振了一下,屏幕亮起來,屏保上通知框抽風了似的,不停在閃。
一中扛把子:所以,這么美好的一個暑假,你就要被剝奪人身自由了?
一中扛把子:還被送到你那后媽的老窩???
一中扛把子:人呢,怎么不說話。
一中扛把子:老大?
一中扛把子:哥??
一中扛把子:爸爸???
謝昭君指尖在屏幕上動了幾下,將輸入框還沒發(fā)出去的話刪了,回了個省略號……:……
副駕駛坐著的,是他的后媽,叫裴韻。不像大多數(shù)人認為的“后媽的心,黃連的根”,他這位后媽,主打一個溫柔似水,不僅對他的冷臉諷刺全盤接收,還很細心地照顧著他的情緒,想一點點軟化他。
謝昭君馬上高三,學校里抓得嚴,有時候因為晚自習要十一點才能到家。但是不管多晚到家,他回去的時候家里的燈都是亮著的,裴韻永遠在客廳等,給他熱了牛奶才肯回房間休息。
雖然她熱的牛奶謝昭君從來不喝。
平心而論,這是個很不錯的后媽,有時候做得比親媽都要好。
但是謝昭君接受不了,因為這女的在他媽死之前就和裴衡有聯(lián)系,他媽才死了一年不到就登堂入室了。
這種人能真心對他好?放什么屁。
車在路上顛了幾下,然后放慢了速度停了下來,司機回頭對裴衡說:“到了,就是這了。”
裴衡望了眼車窗外,有些懷疑地打開手機又看了看地圖,沒等他仔細檢查這和圖上的位置是不是一個,裴韻就開口了:“別看了,是這里。”
謝昭君開了車門下去,將手機摁滅了,往兜里一塞,掃視了一圈。
不怪裴衡以為走錯了地方,要不是謝昭君是跟著他爸來的,他都得懷疑是不是裴韻裝不下去好好后媽,露出真面目要將他賣了。
這地方在郊區(qū),位置很偏,空曠又靜謐,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
遠處是一片片松林,如果是冬天,落了雪應(yīng)該會很好看,但是現(xiàn)在是夏天,這么多樹緊緊挨在一起,讓人看著只覺得熱。
裴衡將后備箱打開,里頭塞滿了一大盒一大盒的補品,什么人參阿膠鹿茸應(yīng)有盡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探望哪個坐月子的朋友。
他提著掛繩拿了一半禮盒,司機張叔跟在后頭一手拿了另一半,另一手拖著謝昭君銀白色的行李箱。
裴衡問:“他真住在這里啊?這也太偏了吧,他住這生活方便么?”
裴韻手伸向他左手的禮盒,裴衡躲了躲沒想讓她拿,她還是堅持接過去了:“沒什么不方便的,吃的東西每天有人送來,缺什么也是打個電話的事。他靜養(yǎng)在這種地方最好,不吵鬧,環(huán)境也很好。”
裴衡覺得有道理,回頭找兒子,就看著小少爺站在空蕩蕩的石板路上臉色更臭了。
“小君,跟著爸爸。”
“……”謝昭君掙扎了兩秒,還是跟了上去。
他很不想被流放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但是裴衡當時被叫到學校,被政教處的所有老師輪流開一對一面談會的時候,他沒忍住露出了個同情的表情。
裴衡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表情,長篇大論地賣了波慘,說得謝昭君頭昏腦脹,無論對方說什么他都“嗯嗯”“好”“行”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裴衡不說話了,非常滿意地笑瞇瞇望著他。
謝昭君當即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回過頭去想裴衡說了什么。
他說:“爸爸對你一向是很信任很支持的,我相信我們小君只是一時沖動沒控制好自己的脾氣,如果以后能對自己的脾氣再多一點管控力,我兒子一定是有大作為的人。所以爸爸想給你找個老師,學一學靜心,磨一磨性子,你覺得怎么樣?”
謝昭君打了一套組合拳:“嗯嗯,行,好。”
……
現(xiàn)在流的淚是當初腦子里進的水。
謝昭君跟在一行人最后,順著石板路走。
路很長,兩邊的野草被太陽曬得有些干,他從車內(nèi)空調(diào)帶出來的最后一絲涼意順著指尖煙消云散了。
踩上布著淺青苔蘚的石階,就看到不遠處有一行高高的院墻,院墻中間是一扇敞開的紅木舊門。紅木上錯落著風雨駁痕,常撥動的鑲栓處挑起幾根干燥的木絲,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有一裊輕煙茵茵靄靄地從院子里飄出來,順著松風迎面襲來,纏纏綿綿地縈進謝昭君的鼻腔。
是股淡淡的草木味,里頭有些發(fā)苦,泛著微微的熱意。
謝昭君跟在后頭走進院子,果然見到院子里頭放著一架小爐,上頭置著盅土色的小陶罐,罐口時不時被涌出的氣流頂起,褐色的沫子溢出去,在干凈的罐子上留下道疤一樣的痕。
進了院子以后,那股藥苦味更明顯了,特別是這難聞的味道里還混著惱人的熱氣。小少爺下意識曲著指頭抵了抵鼻尖,鼻尖還是干燥的,沒蒙上汗,他又將手插回外套口袋里。
別墅兩旁有兩棟的精致平房,像是后頭建的,一棟挨著院門,像古代的門房,另一棟緊挨著別墅。
裴衡停在別墅門口,騰出只手敲了敲門,站得端端正正,態(tài)度很禮貌。
他態(tài)度越好,謝昭君就越散漫,手插著口袋,斜斜地靠著屋檐下嵌著白瓷磚的承重柱,眸光四處打量。
這院子挺素凈,黑白兩色為主,落座在半山,進門的地方有個秋千,應(yīng)該是許久沒人用,上頭布了層薄薄的灰。從秋千那個角度往院門外看,正好能將山腳的松林收進眼睛里。
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樹,謝昭君對草木綠植了解不深,認不出來是什么樹。但這樹上頭一片綠葉也沒有,枯枝虬錯雋勁,泛著澤光的墨色里藏著抹紅,至少讓人知道這棵樹不是棵死樹。
門“吱呀”一聲被從里拉開,出來個中年女人,盤著一頭烏發(fā),臉上有些皺紋。鼻頭圓潤,嘴唇飽滿,按老人的說法,這叫善人面相。
她手上有些水跡,開了門站在一側(cè),不好意思地伸手在圍裙上蹭了蹭,笑說:“裴女士,裴先生,裴先生在樓上,我?guī)銈冞M去。”
裴韻對她笑了笑,裴衡回頭見兒子沒個正形地倚著墻柱子,無奈地招了招手,等謝昭君慢慢悠悠地走過去,伸手攬住了他的肩,小聲說:“端正一點,別跟在家里一樣站沒個站相,你還要在這里待一個月呢,給人留點好印象。”
謝昭君沒吭氣,任裴衡攬著往樓上走。
裴韻走在前面,跟著那中年女人,溫聲問:“陳姨,小以最近身體怎么樣?有好轉(zhuǎn)嗎?”
陳姨一聽這話,先嘆口氣:“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咳嗽,胃口也不好。”
她頓了頓,像是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又說:“有時我起夜的時候還看到裴先生大半夜在院子里,估計是睡覺也睡不好。”
裴韻面上浮上擔憂,語氣緊張:“怎么會這么嚴重?藥呢?上次找的醫(yī)生留的藥不是挺有用的嗎?小以有按時吃藥么?”
“吃了,一頓也沒少,我天天盯著呢。藥吃多了就有了抗性,起先幾年還頂點用,吃了夜里能少幾聲咳嗽,這兩年也就是湊合湊合,有總比沒有好。”
她言罷,走到一間屋子前停了腳步,叩了叩門,提了聲音對著里頭喊:“裴先生,裴女士他們到了。”
“進。”
里頭傳來的聲音很低,音色很好聽,溫和干凈,像沿路從松林里席卷而來的風,裹挾著清清冷冷的松香,蘊著陽光的溫氣。
陳姨推開門的時候,屋子里頭傳來兩聲悶悶的咳嗽,謝昭君扶著門框正要進去,兜里的手機又振了一下,他低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了嗎?見到人了嗎?
一中扛把子:那人啥樣啊,別是你那黑心后媽找了個借口,把你送進變態(tài)訓練營了。
一中扛把子:還活著扣1,有危險扣2,需要報警服務(wù)扣666。
三個人上午討論了好久也還是沒有得出結(jié)果,謝昭君只能自己想了,他在紙上寫下一個個各種絞盡腦汁想出來的禮物,想了想又一個接一個地畫上黑色橫杠劃掉。
上午那段對話最正確的一句就是“從對方喜好出發(fā)”,但這句話說著容易,做著卻很難,讓謝昭君想破了腦袋。
他之前問過裴京郁喜歡什么,包括節(jié)日時想許什么愿望。
對方的回答很簡單,只要你好,我就會好。
難不成裴京郁生日的時候他要把自己打包送去嗎?
腦海里忽然掠過這個念頭,謝昭君猝然頓住了,眸色顫動幾下,驟然紅了臉頰。
花了幾分鐘時間把攪成亂麻的心緒梳理好,他開始嘗試從玩家的角度去想這個問題。
成為霸總這個目標,謝昭君猜測也許是游戲的終極任務(wù)目標,而自己一時半會是達不成的。
除此之外玩家好像都別無所求。
那玩家還希望得到什么呢?謝昭君在想,他要做什么才能讓裴京郁高興,讓他更加喜歡這個游戲呢?
謝昭君看著窗外皎潔月色,一個猜測和想法逐漸浮上心頭。
第 52 章 霸總の??
夜晚,屋內(nèi)的景象都是漆黑。
房間里沒有半分聲音,沒有也安安靜靜地候在一旁,昏暗的空間里只有火焰在一點一點地侵吞蠟燭燃燒,隨著熒熒一豆燭火搖曳著的是極淡的煙霧和微微刺激性的蠟味。
謝昭君坐在凳子上,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根生日蠟燭上燃燒著的燭光,他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澀,他的目光隨著墜落的火焰逐漸落到生日蛋糕上。
他下午去蛋糕房學習做的,幾朵有點不太好看的奶油玫瑰鑲嵌在上面,裱花和上色的手藝還頗為生澀,但他已經(jīng)盡力做到最好。
在蠟燭燒干凈的前一刻,謝昭君吹滅了蠟燭,將只剩下一小截的蠟燭挑出,丟進滿是殘燭的垃圾桶里。
他從旁邊裝著蠟燭的口袋里面挑出一支新的,重新插進蛋糕里,等著玩家上線。
他想給裴京郁一個驚喜,想讓玩家一上線就看見自己為他慶祝生日。
為此謝昭君已經(jīng)等待了不知道多少支蠟燭燃盡。
謝昭君懷疑他不是身體有病,是腦子有病。
裴衡一看有臺階立馬順坡下驢,連聲道:“對對對,是要有點性子好,不過我家這兒子有點太有性子了,他也不是針對你,在家對他親爹我也是這樣的脾氣,要麻煩你多多包含了。”
裴京郁將手里的筆放回筆擱:“不麻煩,挺有意思。”
謝昭君翻了個白眼。
他順著他動作看過去,見他手里拿著的那只筆是只毛筆,書桌上用鎮(zhèn)紙壓著張毛邊紙,上頭不知道臨的什么帖,像顏體,又比顏體多了些風骨。
坐隱山,煮陶爐,寫書法,很符合他對一個命不久矣遠離塵世的病秧子的刻板印象。
裴韻聽到那句乖乖巧巧的時候都忍不住嘴角一抽,又馬上斂了眸,怕被謝昭君注意到,惹得小少爺又發(fā)脾氣。
倒是裴京郁聽了他的話反而還認可地微微頷了頷首,掀起眼皮目光和煦地從眼尾瞥過去。
小少爺白白凈凈的,泛著薄薄的血氣,那抹血氣隱在雪白的皮膚之下,呈現(xiàn)出一抹很通透的粉。
他的眼形其實一點也不冷,有些圓,雙眼皮很明顯,淺棕色的瞳仁正好映著裴京郁背后窗戶外的山景,透出一種這個年紀特有的生機盎然。
夸一句長得乖乖巧巧,一點也不過分。
裴京郁眉梢微微挑了挑,望向謝昭君問:“快高三了還打架?”
謝昭君面不改色,瞥了他爹一眼,誠懇地說:“別說高三,就是高考,這頓毒打他也躲不掉。”
“……”裴衡想抽爛自己的嘴。
他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在想怎么樣可以把這話圓過去,讓對方對他兒子印象不至于太差,卻聽見耳邊傳來聲輕輕的笑。
裴京郁垂著眸子,修長的指頭微微曲著,好像聽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話,壓著嘴角低低地笑出了聲。
裴衡還想說點什么,但是裴韻覺得他再說下去,可能嘴巴說干了都不能將這偏離的軌道拉回來了,柔聲打斷道:“你別擔心了,相信小以吧,小以肯定會盡力的。”
裴京郁點點頭,他側(cè)著身子,手松松握成拳,抵在嘴邊又咳了兩聲。
正常人咳嗽多了臉都會憋紅,但他咳起來臉還是那么蒼白,只看著胸腔順著氣息起伏,清瘦的脊背微微彎了彎,在襯衫的衣料下顯出流暢的線條。
“去看看房間吧。”裴京郁收了手,座椅往后一靠,站起身,眸光又轉(zhuǎn)向面無表情的謝昭君,“走吧,小朋友。”
裴京郁音調(diào)很平和,音色干凈,只尾音有些拖腔帶調(diào)的散漫氣,“小朋友”三個字在他嘴里莫名地被說出一種繾綣的意味。
謝昭君忍不住揉了揉耳朵,這人說話里自帶的那種潮意,總讓人聽得耳朵癢。就好像他不是和你隔著一張又寬又長的辦公桌,而是就在你身邊,微微俯身附在你耳邊,帶著撲息的熱意。
跟你很熟嗎,就瞎叫人?
謝昭君想開口,但先前愣了兩秒,現(xiàn)在再說的話氣勢上就落了一層,于是將話咽下去,臭著臉抿直了嘴角。
他們一行人跟著裴京郁出了茶室,來到二樓走廊,這別墅挺大,樓梯上來徑直有一條豎道,這豎道在二樓正中,像條楚河漢界,將兩邊對稱的構(gòu)造分割開來。
豎道盡頭是一扇敞亮的落地窗,外頭是蔥郁的山景,偶有長風過,便見一層一層的松浪延綿起伏。
裴京郁雖然清瘦,個子卻一點也不低,身段頎長,搭著套寬松的白襯衫和筆挺的西裝褲,看起來身材挺勻稱。
他帶人走到了楚河漢界的另一端,手搭上茶室斜斜面對著的房門一轉(zhuǎn),屋子里頭就溢出來一束明亮的日光。
裴韻和裴衡站在前面,門一推開里頭的模樣先闖進他們的眼睛里,兩個人將門口堵得正正好好,剛好將謝昭君的目光擋住了。
裴韻語氣聽上去挺滿意,對裴京郁說:“小以,是你布置的?”
裴京郁“嗯”了一聲。
謝昭君眉尖微微蹙了蹙。
裴京郁布置的?
一個病秧子布置的房間?
謝昭君當即在心里發(fā)誓,如果里頭是清心寡欲的和尚廟,他就算掛在車屁股后面,也得離開這個破地方。
好在沒他想得那么變態(tài),裴衡接過張叔手里的行李箱,率先進去,從里面喊:“小君,快進來,看看房間滿不滿意。爸爸覺得很不錯,小以舅舅肯定是用了心思給你布置的,你快裴裴人家。”
謝昭君只聽前一句,自然地將后面一句當放屁。
裴京郁站在門口,散漫地倚在門框上,見他要進去,微微側(cè)了側(cè)身子,讓了讓路。
可是門就這么大,他人不走,讓多少也沒什么太大的意義。
謝昭君不想碰到他,路過的時候手背上還是不免蹭到了他的小臂。
他襯衫袖口被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勻稱流暢,因為白皙得過分,所以凸起的腕骨上一顆小小的紅痣就格外顯眼。
明明正值八月酷暑,雖然山里的氣溫要比市中心低一些,但也還是悶熱的。
他剛剛待的茶室里并沒有開冷氣,待了半天,連謝昭君這樣不怎么流汗的人,鼻尖上都少不了布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可他這小臂上傳來的觸感,卻跟冷玉似的,帶著絲絲沁透的涼意,讓謝昭君碰到的瞬間,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jīng),又馬上松懈下來。
謝昭君越過去,站在房間里掃視了一番自己的臨時領(lǐng)地,心里松了口氣。
房間很大,很寬敞,在背陰處,不至于太熱,也有陽光斜斜地漏進來。
屋子里有個小陽臺,被薄薄的玻璃門隔成了兩個區(qū)域,玻璃門前掛著落地的鴿灰色亞麻紗簾,地上鋪著淺藍色的絨毯,整個房間的基調(diào)都是一種柔和的淺色。
裴衡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怎么樣?還可以吧?爸爸看著覺得不錯。”
謝昭君還算是給臉地點了點頭。
裴京郁沉悶的咳嗽聲又從背后傳來,咳得挺厲害,感覺心肺都能咳出來。
裴韻幾個月沒見這個弟弟了,這次一見面就看出來裴京郁身體更差了,本來臉上就沒掛二兩肉,現(xiàn)在更瘦削了一下,下頜的皮肉緊貼著骨。
裴韻幫忙拍上他的背:“怎么又嚴重了?吃藥也沒有用嗎?這一天到晚咳得這么厲害,晚點我跟媽說一下,讓她再幫你找找醫(yī)生。”
裴京郁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不以為然,語氣淡淡:“沒事,不算太難受。”
“什么不算太難受,你看看你自己臉色,多難看自己不知道么?都這樣了,還自己不當回事。”
裴韻嗔怪地斥了他兩句,姐弟倆許久沒見,這一見面就有些體己話要說。
裴韻往走廊上走了幾步,示意裴京郁跟過來,兩個人壓低了聲音以免叨擾別人,但謝昭君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無非就是圍繞著裴京郁的身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謝昭君給手機充上電,坐在柔軟的床上,掌心撐著床,望著裴衡,沖外頭抬了抬下巴:“他什么毛病?”囊括方方面面,連細節(jié)都得給補充清楚,恨不得就著所言話題提交一份詳細報告,以證明其作為一個公司高層具備多么優(yōu)秀的工作能力。
他停了停,壓低了聲音:“他小時候算命,人家說他活不過三十歲,雖然這種話爸爸是不希望你聽信的,我們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要聽那些真真假假的東西。但是小以這模樣,真說不一定,你看他的臉,都快比你這房間的墻還白了。”
謝昭君皺了皺臉,顴上肌往上提了提,抵著微微瞇著的眼瞼,露出個難以言喻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同情還是驚訝,反正挺復雜。
裴衡見兒子脾氣不像方才那么沖,打算乘勝追擊,給謝昭君再灌注一點裴京郁的不容易,好讓兩個人接下來的相處更融洽些,裝模作樣的嘆口氣。
“小以不容易,年紀輕輕就一身這么嚴重的病。你年紀還輕不懂得珍惜光陰,在學校里頭胡鬧,但有些人的日子都是掰著指頭,倒著算的。你看看小以舅舅,都這樣了還不放松自己,還寫字畫畫,愿意幫著爸爸教育你,你得聽話,有顆感恩的心懂么?”
謝昭君沒立刻回復,想了想,喊了聲:“爸。”
裴衡沒反應(yīng)過來,怔了一下:“干嘛?”
“我給你我寫的書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氣概或幽默。”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摩挲,謝昭君仰起頭,將剩下的話音吞進心里。
“阿郁,今天我讀的詩念完了。”Q版小人頭頂冒出一個氣泡。
又一個輕到裴京郁根本看不清的氣泡冒了出來,仿佛泡沫一觸即碎,他什么也看不見。
謝昭君唇角的笑意冷凝,他不知道自己在問誰。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害怕我用什么都留不住你。
伸手將蠟燭凝結(jié)的燭淚取下,謝昭君在還是完整蛋糕的邊緣上切下兩塊,放進兩個不同的紙質(zhì)盤子里。
他緩緩仰起臉:“差點忘了,今天是阿郁的生日,我們還沒有吃蛋糕。”
早已經(jīng)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的他看了一眼時間,自顧自說道:“還好,還來得及。”
用叉子挖下一點粉色的奶油,謝昭君吃掉,只覺得有點苦。
可奶油明明是甜的,怎么會苦呢?
這是不可能的事。
第 53 章 霸總の??
窗外的大雨傾盆而落,雨聲嘩啦啦地響徹在天與地之間,裴京郁站在高高的大樓里透過玻璃幕墻向下望去,無數(shù)五光十色的傘面在雨中無規(guī)則地流動著,像一副絕佳的抽象派畫作。
“我還以為下班的時候雨會停呢。”同事李娉婷有些郁悶,“今天天氣真怪。”
林詩悅拿出一把傘:“婷婷,你是不是沒帶傘?我今天帶傘嘍,剛好順路,我們一起回去吧。”
“好啊。”李娉婷眼前一亮,挽上林詩悅的胳膊,“你最好啦。”
趙雯華走過來,嘆了口氣道:“京郁啊,我看啊,一時半會兒這雨是停不了了。”
裴京郁收回目光,對趙姐點了點頭:“是啊,剛剛手機上還彈出來暴雨預(yù)警,等會雨會更大。”
謝昭君原本不叫作謝昭君。
十幾年前,他沒有姓,被拋棄在彼時還荒涼偏僻的福利院門口,渾身上下唯一值得掂量的東西,只有一塊玉石。
上面堪堪刻著一個字——君。
福利院在上個世紀末建立,建筑已經(jīng)極為老舊,然而地處偏僻,即便是上面分發(fā)來修建愛心公社的款項也分不到幾份,久而久之,就逐漸被人遺忘。
除卻一些愛心人士以及慈善家外,福利院早已成為一個時代老舊的符號。
十幾年前的某一天,彼時還年輕干瘦的院長推開院門,打算收拾收拾院落里堆積的垃圾,被歲月腐蝕的鐵門伴隨著刺耳的噪音緩慢移動,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孩子。
一個四肢健全的孩子。
這是個極罕見的事兒,那年頭即便有棄嬰行為出現(xiàn),也決計不會出現(xiàn)健全棄兒。在那寧可窮養(yǎng)也絕不會拋棄的年代,孩子就意味著資本和資源。
然而這事兒確確實實發(fā)生了,且就發(fā)生在福利院眼皮底下。
院長稀奇得摸了摸這健全孩童的鼻子,又摸了摸他溫熱的眼睛,再然后,他又忽而想起什么,抓起孩童的大腿,掀開包裹的棉布一看——霍,還是個男孩。
這可新奇壞了,一個健全的男嬰被人拋棄,即便是落在福利院門口,那也是個重大新聞。
福利院的工作人員,一個姓聞的女人抱起這個剛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將泡好的奶粉搖晃一下,奶嘴塞進嬰兒的嘴里,她拍著這孩子細瘦的脊背,晃來晃去安慰:“哎,好寶寶,乖寶寶,不哭不哭……”
院長聽著不對勁,忍不住開口:“你看他這模樣,哪里像是哭過了?”
聞女士頓了頓。
思來想去,這孩子確實沒哭過。
不僅沒哭過,還沒笑過。安安靜靜躺在襁褓里,除卻規(guī)律的呼吸聲和吮吸奶水的聲音,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可不正常,對于一個新生兒來講,能夠哭到喘不上氣和笑到無法克制,都是福氣,這象征著澎湃的生命力,以及是否夠到適應(yīng)這世界的標準。
“這孩子怪呢。”院長忍不住摸著下巴發(fā)言。
從沒見過這樣的,不哭不鬧,像個人形木偶。
孩童可不生在社會,安靜不會得到夸耀。
過分安靜,會令嬰孩遭到忽略。
忽略總不是個好事。
聞女士心疼得望著懷中棄嬰,抬頭詢問院長:“既然決定收留,總得給他取個名字,您有什么建議嗎?”
院長想了想,接過孩子摸了摸他的臉蛋,又伸手探入襁褓,手指觸摸到一塊溫熱的石頭,他勾出來,從男嬰的脖子處尋到一條紅繩串著的玉石。
玉石清透,散著淡淡的青光,院長琢磨著捏起玉石,對著太陽觀察,發(fā)現(xiàn)那上面印著一個字。
——君。
“那就叫小君吧,”院長笑著將那紅繩重新塞回嬰孩的懷中,對著聞女士解釋,“君望總是美好的。”
小君就這樣,在福利院里落了戶。
因由年歲小,他被養(yǎng)在了聞女士身邊,與她同吃同住,相互依偎。
如此過了三年。
等到會說話的年紀,院落里其他同齡孩子早就蹦蹦跳跳成群結(jié)隊地玩耍了,小君依舊沒有開竅。
他張開嘴,舌頭和牙齒沒一處損壞,可偏偏一個字也蹦不出來,活像個啞巴。
聞女士抽空將他帶去醫(yī)院,醫(yī)生左看右看,捏著手中的畫本子手把手教:“這個,念媽媽。”
小君靜靜睜大眼睛,琥珀般通透的眼珠一動不動。
醫(yī)生盯著檢查結(jié)果琢磨半天,最后推開門,叫門外一直等待的聞女士進屋。
他摸了摸小君的腦袋,又肅正面容對聞女士開口:“這個孩子,沒什么問題。”
聞女士怪了,追問:“那為什么學不會說話?”
“他會講話,就是不想說,大概是性格上的原因。”
醫(yī)生解釋:“性格自然分許多種,有外向的,也有內(nèi)向的。這孩子不愛講話,也不愛觀察外面的事物,就是比尋常人要更加內(nèi)向點,比如說你看……”
醫(yī)生猛地拍了拍桌子,端坐在椅子上的孩子晃了晃身體,掀起眼皮,困惑得望向醫(yī)生。
“他依舊擁有對外界的觀察力,只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不能算得上精神方面的疾病,也算不上自閉癥,充其量就是覺得……沒有必要。”
聞女士重復了一遍,以為自己聽錯了,再次強調(diào):“沒必要?”
“是的,沒必要。”醫(yī)生露出一個笑,“在他的意識里,說話其實是一件沒必要的事兒,你們不需要緊張,并不是智力上的缺陷。”
內(nèi)向和獨處不是疾病,卻比病痛更令人煩惱。
——尤其對于被父母拋棄的孤兒而言。
身為福利院其中一員,性格活潑開朗的孩子更容易尋找領(lǐng)養(yǎng)家庭,也更容易在人群里混得開。
縱觀古今,總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過分乖巧和寧靜自然也是優(yōu)點,但這就和養(yǎng)貓兒狗兒一樣,養(yǎng)什么都要討巧兒,一動不動的寵物如何能俘獲主人的心呢?
聞女士深深為小君憂愁。
這個善良的女人手把手將他養(yǎng)大到七歲,直到上學的年紀,無法避免的需要進行義務(wù)教育了,才松開了管教,放任他去了學校。
第一個學期下來,期末,老師要開家長會了,通知電話打給了聞女士,聞女士揣著焦急不安的心,聽見那頭女老師的聲音緩緩響起:“請問是小君的家長嗎?”
聞女士點頭稱是,擔憂詢問:“對,我家孩子在學校表現(xiàn)如何啊?”
老師笑了笑,先是夸贊:“是很安靜的孩子呢,乖乖巧巧的,從不惹事生非,比女孩還要文靜。”
聞女士剛要松口氣,那頭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繞了個彎:“您家孩子沒什么問題,就是他身邊……他身邊的孩子或許出了點什么問題。”
“他媽媽打電話過來,一邊哭,一邊打這孩子,那頭小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詢問小君,問小君怎么樣了?”
“我尋思這事兒和小君能有什么關(guān)系,還沒來得及問,那頭小孩媽媽就哭著和我訴苦,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這事兒確實是和小君有些聯(lián)系的。”
聞女士剛放下的一顆心又吊起來了,她咬著唇瓣,顫顫巍巍詢問:“老師,我沒怎么想明白。”
女老師為難得嘆口氣,“是幫小君出去打架了。”
“您也知道,小君他性格軟,安靜,又不愛和人講話,這種小孩確實是好相處,卻也容易被欺負,當然被欺負也不是他的錯,我特意挑了個活潑點的孩子去當他同桌,就是希望能把他帶的開朗點。”
“結(jié)果那小孩開朗過了頭,在學校里和幾個高年級的打起來了,原本這孩子還咬牙不肯說,結(jié)果昨天被他媽媽打了一頓,嚎啕大哭,被套出來話——原來是小君被人欺負了,他看不過去就沖上去了。”
聞女士一口氣沒喘上來,卡得脖子霎時通紅,她磕磕巴巴:“那小君……”
“小君沒出什么事兒,”女老師頓了頓,“就是您看,有時間還是帶著他去醫(yī)院看望一下人家,畢竟這件事怎么說,都和他有那么點關(guān)系,就算是去道謝,也得給人家問候一下。”
周五下午,聞女士照例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她看著不遠處涌動的人潮,尋覓小君的身影。直到天色微暗,晚霞滿布,學校樓梯口才晃晃悠悠出現(xiàn)一個單薄的身影。
他穿得其實不少,卻還是顯得單薄,整個人消瘦到風一吹就要散了,半長的黑發(fā)被微風吹散,顯得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憔悴。
聞女士快步上前,正心疼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你這孩子怎么也不穿多一點,羽絨服怎么不套上?我之前給你塞進行李箱了,冷就穿啊,不要不好意思……”
小孩靜靜聽著女人帶著嗔怪的抱怨,冰冷的手被她塞進了口袋里,體會到一絲溫暖,他才抬起頭,眼眸散著淡淡的光暈。
他并沒說什么,只是在聞女士詢問他是否感到寒冷時,輕輕搖頭,“我不冷。”
聞女士噎住,心頭的擔憂在看見小孩靜謐美好的側(cè)臉時淡下去不少,然而卻還是憂慮,“你們老師前幾天給我打了個電話。”
她小心翼翼開口,說話的聲音輕柔,試探性望了一眼小君,見他面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才繼續(xù)道:“她說,你們班上有個學生住院了?”
小孩側(cè)過臉,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路旁的小石子:“好像是。”
“怎么生病了,你……你怎么不去看看他呢?”
聞女士聲音更加低緩:“你朋友住院了,不是應(yīng)該去看望一下嗎?”
迎著光站立的小孩垂下眼,舔了舔起了死皮的唇角,聽見這話,他既是困惑,又是迷茫,像只曠野平原上被捉到的野兔,帶著詫異和迷茫:“為什么去看?”
“你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之間就是要相互幫助,你們老師都告訴我了,要不是你這位同桌,指不定你就要被高年級的欺負了……”
小孩罕見得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的眼睛瞪圓了,就更像一只膽小的兔子:“朋友?”
聞女士感到奇怪:“你們不是朋友嗎?”
“不是。”
“那你們……”
小君難得思考,抬頭道:“不熟悉。”
聞女士蒙了:“不熟悉他會為你打架?”
“我從來沒說過被欺負啊。”小孩聲音輕得不像話。
【破壞對家公司前臺的招財貓,對家公司的財運-1,冷卻時間……】
【破壞對家公司的發(fā)財樹,對家公司的財運-3,冷卻時間……】
【破壞對家公司的wifi熱點,導致員工用流量過度導致手機欠費……對家公司的財運-5,公司成員團結(jié)度-3。】
【往著對家公司的工作電腦里裝滿063殺毒軟件、鵝企網(wǎng)絡(luò)管家等各種殺毒軟件……對家公司的財運-10,隨機項目完成度-2。】
幾天后,又是一個無人在意的角落,謝云行出差完回到公司,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寶貝樹苗現(xiàn)在的模樣之凄慘,七零八落的可憐樣兒。
知道這個噩耗的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趕快讓助理把幾個安保隊長叫進辦公室訓話。
長相英俊的男人一開口就破壞了所有氣氛,他臉色極為難看,像是活吞了幾只蒼蠅:“你們是怎么看門的?狗都比你們有用。”
安保小哥立正了。
他厲聲對幾個眼睛里全是無語的人呵斥道:“我們家那棵傳承三代的發(fā)財樹就這樣被人下了毒手,你們還抓不出兇手來,都別給我干了。”
幾個安保隊長低著頭不敢說話,全都靠蠕動的鞋尖傳遞他們各自的心理狀態(tài),全都烏雞鲅魚了。
他爹的,監(jiān)控都看不到那棵發(fā)財樹是怎么在四處無人的情況下直接裂開的,我們又怎么可能抓得出兇手,這種靈異情況,你現(xiàn)在來追我們責任,你倒是報井啊!
第 54 章 霸總の??
裴京郁又被關(guān)進小黑屋了。
之前參加競賽考試被關(guān),期末考試被關(guān)就算了,這次就連謝昭君一個小小的月考也關(guān),天地良心啊,他真的不想干壞事,只是忙里偷閑想看看他那好好的孩子。
裴京郁想試試點擊左上角的關(guān)閉小黑屋,剛點擊了就一小下,一個對話框又剛正不阿地彈了出來。
『誠信參考從我做起,你現(xiàn)在就敢關(guān)掉小黑屋了,以后還不知道要做什么壞事。』
裴京郁無語凝噎:“……”
彳亍,那我就等著吧。
小君低著頭,沒什么反應(yīng),既未道謝也沒躲避,靜靜看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那是什么極為有趣的玩具。
顧冶要說的話卡在喉嚨口,咽不下,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原本準備的長篇大論堵在嘴邊,他巴巴望著眼前這無知無覺的木頭,被人追捧的日子里從未體會過討好別人的滋味。
其實也算不上是討好,只是原本的那些怒氣熄了火,看著那雙眼睛,就發(fā)不出火來。
“你不愛說話?”
顧冶琢磨半天,硬是憋出一句話來。
“我并不是針對你,只是覺得……有些好奇。”
矜傲如他,是第一次軟著聲音和別人交談。
氣氛沉默過了頭。
顧冶罕見地覺得有那么點不好意思,倒也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就是單純地懊惱自己的方式,即便是交談也分許多種途徑,他選了個最笨的。
被忽略的滋味不好受,也新鮮,這個眾星捧月的孩子沒嘗過冷落,傲氣又催生出暴躁,自然也就喪失了理智。
實在犯蠢。
顧冶在心底懊惱,蠢到?jīng)]邊了。
但他又實在無法重新拾回驕傲,趾高氣昂地指揮其他人帶話,也沒法親自低下頭道歉,說到底,他壓根就沒覺得自己哪兒錯了。
頂天了,就是脾氣是暴躁了點,除此以外,不過是誤會。
這樣想,就想通了。
顧冶自己給自己尋了個理由,自我打氣——沒錯,確實不是我的錯。
這個模樣艷麗的男孩瞇著眼,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笑。這是他對著鏡子演練過無數(shù)遍的笑容,討喜,又實用,往日里不論是誰,不論起了什么爭執(zhí),只要這笑露出來了,就不會有人再追究他的責任。
顧冶帶上微笑的面具,上前一步站在那小孩面前,解釋:“院長說讓我和大家認識認識,畢竟我剛來沒多久,很多事都不清楚,我以為我們也能成為好朋友的……”
小君抬起頭,目光像一潭水,靜靜望著他。
顧冶頓了頓,自己也沒發(fā)覺語氣里的幽怨:“可你總躲著我。”
“我想,我們之間或許是有什么誤會,就想和你交談,解釋清楚。”
“不管怎么說,大家都是一起的,在這個福利院里,本來就是要相互扶持,對吧?”
……
長篇大論下來,依舊沒得到回應(yīng)。
就像石子跌入了水里,一點漣漪都沒有,窒息的寂靜。
顧冶并未泄氣,在他的字典里從未有過失敗這兩個字。
“難道說,你討厭我?”
大腦沒經(jīng)過思考,不知怎么就說出這句話。
當然顧冶心中是有答案的,自他來到這個世上,就沒遭受過白眼,即便是被小姨家領(lǐng)養(yǎng)的那段日子里,大多數(shù)也是好眼相待。
這其中或許有遺產(chǎn)的緣故,但大部分還是因由他的容貌。
一張漂亮的臉。
人生中最暢銷的通行券。
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卻并未如約而至。
小君抬起頭,慢吞吞的,像只烏龜,“不喜歡。”
顧冶的笑容凝滯臉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低下頭,望著眼前人柔軟的發(fā)旋:“嗯?”
不喜歡?
不喜歡一個人的表現(xiàn)有許多種,躲避確實是其中之一,然而……
顧冶不死心:“為什么不喜歡?”
這總得有個理由吧。
就算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小君吸了吸鼻子,冬天氣溫實在歹毒,他搓了搓手,踟躕著看著眼前這只攔路虎,想要回到溫暖的房間只能先過他這一關(guān),實在煩惱。
這安靜的石頭低緩的聲音總算響起,未有起伏,偏偏令顧冶怎么也想不通:“很多人圍著你,讓你看上去……”
“太吵了。”
小透明為了回到被窩,絞盡腦汁斟酌語句:“不喜歡你,也是因為這個。”
不是因為你的臉,不是因為你的不禮貌,也不是因為你的傲慢和不合時宜的打擾,僅僅是因為,你太受歡迎了。
如同聚光燈一樣耀眼的存在,一舉一動都是眾人的話題中心,這樣的存在,小透明當然需要遠離。
假設(shè)從一開始就不會有,并且,也永遠不會有。
可惜這個道理,顧冶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這聚光燈化成的人鉆了死牛角尖,偏偏是要撞破南墻,也不回頭。
像是一場游戲沒打通關(guān),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二周目,三周目,甚至四周目,為的或許是游戲裝備,或許是成就獎勵,又或者是擊敗boss的滿足感,總之,目標總是相通的,從未變過。
顧冶對小君,如同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探索剛剛開始,興趣是如何也降不下去的。
這個傲氣的白鶴開始低下高貴的頭顱,自顧自與透明人交好。
盡管他從未有過交友經(jīng)驗,但交朋友總是簡單的。不論是電視機,還是生活中,友誼是人步入社交場所上的第一堂課,自然也有無數(shù)條道路行得通。
顧冶學著平常別人對他做的那樣,將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一半出來,送到小君身邊,有時是零食,有時是一些新奇的玩具。
大多是愛心人員捐贈的物品,每個孩子都能分到幾份的物件,顧冶并不需要,他從小到大玩得夠多的了,在未被送至福利院前,他生于一個富有的家庭。
玩具于他而言只是消耗品。
但他總覺得小君會喜歡這些,畢竟游戲比畫本有趣多了,即便是色彩鮮艷的名作,于年紀尚淺的孩子來講,大多是無聊的。而游戲就不一樣了,動起來的畫面以及音效是能刺激人的感官的。
至少在他心中是這樣的,至于自己的想法是否就是唯一,他從未思考過這事兒。
然而小君確實是個異類。
持續(xù)了一周的攻略并未成功。
一日午后,剛吃飯,昏昏欲睡的時段,顧冶自顧自往角落里走去,手中拿著一臺游戲機。
機子已經(jīng)不怎么新了,是老舊款,然而按鍵依舊完好,沒壞,是顧冶還在家時母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游戲機里的游戲他已經(jīng)玩膩了,反正放著也是放著,不如就拿去借給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孩玩玩。
所謂閑物利用嘛,不外于此。
見到他的時候,小君依舊在睡覺。這個透明人總是在睡覺,仿佛進入了冬眠的動物,不愛交流,也不常動彈,除了吃,就是睡。余下清醒的時間里,就盯著畫本發(fā)呆,如此就虛度了一天又一天,似乎早已成了習慣。
他安靜得不像是一個同齡的孩子,顧冶見過家族里的長輩,在他父母尚未離世,自己也沒被小姨領(lǐng)養(yǎng)走的年歲里,那時候,家族里的長輩是喜愛他的。
蒼老的面容常常板著,語氣永遠平靜,仿佛世上不再有什么事情能驚動他,目光是寂然的,思想是固執(zhí)的,無法動搖的堅定。
記憶中的存在與這小透明高度相似。
荒謬中又帶著點理所當然。
小透明在角落里不怎么動彈。身上披著毛毯,又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像個兔子。
體型也和年紀掛不上鉤,太瘦了,看起來也不像是十來歲的孩子,八九歲的模樣,骨頭硌得人發(fā)慌。
顧冶正要躡手躡腳走過去,原本綴在他身后的孩子疑惑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顧冶得意洋洋,露出一個笑:“小君找我。”
這可是個稀奇事。
那孩子露出詫異的表情,“他找你?”
“找你干什么?”
顧冶點頭,又得瑟:“我們是朋友呢。”
朋友這事本身不稀奇,然而和小君掛上鉤了就顯得格外稀奇。
那人被驚到,說不出話來,頓在原地,眼看著顧冶一步一步走向角落。
待到走到面前了,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顧冶都坐在沙發(fā)上了,小君依舊沒動靜。
顧冶托在下巴發(fā)呆,目光從他的額頭,移到鼻尖,再從鼻尖移到下巴,得出一個結(jié)論。
一只巴掌就能籠罩下來的大小,瘦得有些過分了。
顧冶心中思索著明天開始就要給他送點吃的,福利院里的菜其實并不合他胃口,常常要剩下一半,他可以將這些分給小君。
直到傍晚,小君才眨巴著眼醒來。他的動作有些僵硬,約莫是被凍得,也可能是長久沒疏松身體導致的干澀。
顧冶甩了甩早已酸痛的雙臂,一面笑,一面又狀似輕松,“你醒啦?”
剛剛睡醒的小透明望著他,沒說話。
顧冶故作玄虛將雙手藏在身后:“送你一個禮物。”
小君摸了摸腦袋,依舊沒怎么說話。但他稍稍抬起頭,不再低垂著腦袋。
顧冶將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探出,張開手掌,露出一個通體漆黑的游戲機。
游戲機上還扎著一只蝴蝶結(jié),很通透的天藍色,絲帶是半透明的材質(zhì),有些像紗。
顧冶抬起下巴,臉上卻罕見得流露點羞澀,如果是從前的他決計不會苦惱送出去的禮物是否會得到喜愛,然而眼前這人是個意外。
他舉著游戲機,又補充道:“我沒有弄壞哦,是我媽媽之前給我的玩具,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送你玩。”
“我不要。”
顧冶沒生氣,難得有些耐心詢問:“為什么不要?”
“太吵了。”
“不吵呀,你看,”顧冶給游戲機開機,指著泛著白光的屏幕解釋,“聲音是可以調(diào)的,摁鍵就在旁邊,雖然是老款,但是不傷眼的,你可以試一下。”
小君難得抬起頭,望向他:“為什么又來找我?”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聽著平靜,然而顧冶卻欣喜,他從沒和自己說過這么長的話。
“院長說過,他要我們做朋友,而朋友,總是要互幫互助的,難道不是嗎?”
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講出來,顧冶自己倒先覺得不好意思,然而小君一點反應(yīng)沒有,點了點頭,“這樣。”就又垂下腦袋。
心墻堅硬,不可摧。
小君最終還是接過了游戲機,盡管,是被逼迫的。
顧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游戲機塞進小君的手里,就跑到人群堆里。
他邊笑,邊道:“你要是弄丟,我就找你算賬。”
“幾百塊錢,要原數(shù)返還!”
是騙人的,就是想嚇嚇這個冷漠的孩子。
“我也有點想出去玩了。”
在收到裴京郁第二次讓謝昭君出去玩玩的紙條時,Q版小人拿著紙條,欣然地回答道。
“之前我去C市參加競賽的時候,那里的梳云花特別漂亮,可是行程太緊,都沒來得及好好欣賞。”
“阿郁,你陪我一起再去C市看看吧。”
謝昭君手里緊緊捏著紙條,向著屏幕外的玩家眨了眨眼睛,使出了超強力的wink攻擊。
裴京郁也是十分高興,大手一揮就寫下小紙條,他對這個建議簡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
『小昭,放假還是不能把自己壓的太緊。那就一起出去玩,適當?shù)胤潘梢幌掳桑 ?br />
第 55 章 霸總の??
謝昭君的行動力超強,真是說走就走,當天晚上就把要準備的行李收拾好了,還不忘了聯(lián)系寵物店那邊幫忙照看一下貓咪。
他飛快在手機上面訂了一張明天最快去C市的機票。
翻開那一本被他記得滿滿當當?shù)墓P記本,謝昭君一頁一頁地仔細看完,而緩緩呼出一口氣,把本子合上,心里一陣起伏。
他坐在窗邊的書桌旁,仰頭看向窗外的明月夜。
一輪皎白皓月如同鉆石被鑲嵌在夜幕中,愈發(fā)顯得夜空明凈,星星稀少。
他心中涌動著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緒,他不確定對方是否和他身處同一個世界,也許一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許他在做無用功。
謝昭君原本想著只要裴京郁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就好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還是貪心的。
周六早上,聞女士獨自一人前往醫(yī)院,詢問了前臺,“您好,請問1011號病房往哪邊走?”
坐在前臺發(fā)呆的護士當即回過神,先是打量了一遍穿著樸素的聞女士,接著熱情開口:“1011?那是頂樓VIP病房,從樓梯出口一直向前走就能看見了。”
聞女士點頭稱謝,乘著電梯徑直上了頂樓。
通往病房前有條長長的通道,鋪著厚重的地毯,鞋底踩在上面,一點聲音沒有,寂靜地仿若另一個世界。
聞女士順著這條通道一路往里走,直到盡頭,才看見一間寬敞的病房。
她停下腳步,看著門口擺放的兩盆君子蘭。葉子上還盛著露水,顯然是剛剛買來或是由其他人送來的。
而圍繞著君子蘭的,則是數(shù)不清的花果籃子。
她在門口站定,心中思索話術(shù)。
透過門窗,聞女士看見一個男孩正側(cè)躺在抱枕上,由于是背對著門的,她能清晰看見男孩的手腳上綁著的紗布繃帶,繞著胳膊肘幾圈,露在病服外面的包扎處顯得臃腫,男孩卻一點不在意,手上攥著最新款的游戲機,捏著手柄打游戲……
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對抗游戲,男孩聚精會神,一點不為外界分神。
聞女士踟躕著,始終沒邁出那一步。
等到門口來了新客人,這場躊躇才得到了解決。
一個穿戴華麗的貴婦人搖曳身姿,走到了病房前。
她看著眼前這個猶豫不決的女人,摘下墨鏡,香水味撲面而來,語氣和氣:“你就是小君的家長?”
聞女士遲疑得點頭,又問:“您是?”
“我是小御的媽媽,”女人露出一個和睦的笑,并沒有那位女老師口中的平易近人,聞女士看她,就像在看天邊上遙不可及的云,“您是來看望小御的嗎?”
聞女士將手中的果籃遞過去,一邊飽含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給您惹麻煩了。”
“哎,這有什么可麻煩的,我早就聽小御說過,小君這孩子文靜得很,他就一直喜歡粘著小君……小君呢,他在哪兒呢?我叫小御趕緊把游戲機放下來,都快玩了有一天了……”
聞女士第一次體會到羞愧,垂下了腦袋,“小君他,沒來。”
貴婦人的笑凝滯在臉上。
聞女士睜著眼睛編瞎話:“可能是知道給你們添麻煩了,自己不好意思,躲在角落里,一直不肯出來。”
貴婦人勉強維持面上的笑:“這樣啊,小御都快等了一天了。”
“實在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要不是老師給我打電話,我都不知道這件事,”聞女士解釋,“我們院里只有假期才能見到孩子們,小君第一次上學,有很多事都不了解,他性格內(nèi)向,不太愛和別人交流。”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朋友的含義,但日子畢竟還長,他會慢慢學會交流,學會和朋友分享,也會學著和朋友親近,那一天不會太遙遠,等到那天,我會親自帶著他來和小御道謝。”
然而直到小學結(jié)郁,小君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小御即將轉(zhuǎn)學去到外地念書的那天,給班上的同學告別,有不相識的同學也能流出幾滴眼淚,離別總是感傷的,大家心里都不怎么好受。
除了小君。
臨走前,小御終于憋不住了,將他堵在教室門口。
那時正巧是冬天,已經(jīng)到了下雪的季節(jié),呼吸出的空氣變成了白霧,這個往日里陽光開朗得像是金毛的男孩難得頹廢,因由別離導致的惆悵和因不甘感到的委屈混雜在一起,眼淚自他眼尾滑落,氤氳成通紅一片。
在冰冷的注視下,他顯得尤其脆弱。
小君的目光貼近雪色,美麗卻朦朧,就像是一場夢。
那自然是漂亮的,像一輪冷冷的彎月。
那自然也是不近人情的,月亮高高懸于天際,是無法觸碰的。
他靜靜立在那,不像是被人堵住了,有人把他雕刻成石像,將他神化了。
這座雕像擁有了自己的信徒,信徒在寂靜中感受到絕望。
小御心想,他其實也挺好哄的,只要這人看我一眼,只要一眼就行,哪怕那雙冰冷的眼里沒有不舍,注視就意味著道別,而道別,總是朋友間才能做的事。
然而沒有。
這座冰一樣的雕像,垂著腦袋,把玩著自己手中的自動鉛筆,滴答滴答的聲音響起,摁筆聲在空蕩的教室里顯得格外響亮。
生來順風順水的男孩頭一次感到絕望。
即便這份絕望很少,卻依舊是絕望。
他自出生來就沒體會過這份屈辱,在委屈中幾乎有些惱羞成怒了,想要抓起眼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同桌,把他一起打包帶回首都,去到那里去上學,叫他再也無法忽視自己。
然而這些也只是遐想,金毛耷拉下尾巴,卑微如他,卻只是輕聲開口祈求:“我快要走了。”
雕像側(cè)過耳朵,沒有講話。
“以后不會有人再煩你了,你終于自由了。”
“我從第一天就想和你做朋友,想要和你在一塊玩,但是你從來都看不見我。”
小御迷茫得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認真望著堪稱無情的同桌:“你不喜歡我。”
這句話是個肯定句。
小君終于掀起眼皮,他的目光沉沉,不像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純真,里面沒有半分漣漪,“我沒有討厭你。”
這幾乎是他對自己說的最長的語句了,盡管語氣溫吞得并不像是一個朝氣蓬勃的男孩。
小御卻驚喜,他連忙問:“那你為什么要拒絕我,很多次我想和你說話,和你做朋友,你都沒有回復我。”
小君垂下腦袋,當真認真思索,片刻后,他微微抬起下頜,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太吵了。”
小君喜歡安靜,喜歡安靜的人和物,喜歡不會叫他麻煩的事兒,近乎偏激,已經(jīng)算得上一種習慣,于他而言,成為一個無人在意的小透明比什么都要重要。
小御并不理解。
聞女士不能理解。
老師也不能理解。
他一日日長大,并未如他們期望的那樣,成為理想中活潑開朗的孩子,也改變不了自己自娛自樂的生活方式,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在意,是他沒出息的追求。
為此,他去主動討好了高年級的某位學長。
其實如今他已經(jīng)不怎么能記得那位學長的模樣,也記不清當時自己為了討好他做了哪些事。
只是某次相遇,在體育場上,學長自成一片天地,周遭沒人君意靠近他,即便是路過,也是要繞著走的。
大多數(shù)人是因由害怕,不敢靠近。
小君產(chǎn)生了奇妙的認知。
他誤會了安靜的緣由,認為這是一種技能。只要接近他,接近這位學長,周遭就會變得格外安靜。
就像是另一種維度的空間。
他并不知道這種安靜是因恐懼或是害怕引起的,也不知道在外界眼中自己是遭受到了欺負,畢竟每天那位學長都會差遣自己去小賣部購買零食。
他的思維方式較之常人要更加怪異,如果他再長大一點,明白什么叫社會,明白什么叫欺凌和階級,就會明白這份安靜的源泉。
可他如今太小,無法也不能辨析安靜的來源。
他只是努力成為一個小透明,透明地長大,透明地生活,透明地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這些就已經(jīng)足夠。
如此,在那位不甘哭泣的同桌轉(zhuǎn)學離開后,小君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寧靜。
某一次假期,小君回到福利院,正巧趕上聞女士帶著孩子們?nèi)バ藜纛^發(fā)。
小君排在末尾,等到其他孩子都修剪完頭發(fā),準備離開時,聞女士抬起頭,看見遲遲不肯上前的小君。
她的目光疑惑,走到小孩跟前詢問:“小君,你為什么不去修剪一下呢?頭發(fā)都要遮眼睛啦。”
這古怪的孩子抿了抿唇,低頭看自己鞋尖:“我不要剪。”
“為什么?”聞女士稀奇,這是小君頭一次拒絕要求。
“我想遮住它。”
“為什么要遮住?”
聞女士不能理解:“它多好看啊,遮住多可惜。”
小君抬起眼,看著女人鼓勵的神情,笨拙地解釋,“班上有同學喜歡它。”
“是嗎,那不是好事嗎?”女人笑道,“我們小君也有人喜歡啦。”
女人的笑自然不是作假,她真情實意為這個可憐的孩子高興。
然而下一秒,這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卻凝滯在臉上。
小君輕聲開口,聲音就像一陣風吹過的蒲公英:“可我不想被人看見。”
寧可遮住眼睛,也不想自尋煩惱。
【郁】:李涵。
【李涵涵涵涵】:怎么了,郁。
【郁】:如果有這么一天。
【李涵涵涵涵】:什么?
【郁】:你推的一個紙片人,突然說他要來找你,你會怎么辦?
【李涵涵涵涵】:哦,啊?你說什么?那我當然會選擇狂喜。
【郁】:(扶額揮手.jpg)你退下吧。
沒有園神的第十五天。
裴京郁麻了,我的神啊,哪怕是驚嚇也行啊。
和謝昭君說好的很快就會回去,這下完了,被游戲制裁了。
我好想我推,想念可愛的Q版小人了。
裴京郁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忽然在想一個問題,他會想我嗎?
第 56 章 他的??
謝昭君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書,伸出手拼命使著勁將自己的手腕掐得通紅,他死死抿著嘴唇,將尖銳襲來的疼痛咽下心底,一聲也不吭。
一雙烏眸中盛著的希冀像是將熄未熄的炭火,只剩下零零碎碎的火星子。
對方終究還是離開了。
因為玩家離開的時候還和他說過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他。
所以起初的時候,謝昭君以為對方只是遇到了什么困難的事情沒有辦法上線,并沒有太過于擔心,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
他等到陽臺上的花謝了又開,他從十次百次千次如一的日暉燦爛等到夜色落幕,從夏日聒噪蟬鳴等到深秋寂寂葉落,再等到初冬簌簌雪飄。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心里最后的那份希望也逐漸變得渺茫,連同著血肉一起流失殆盡,最后只剩下一具空殼。
顧冶的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教師,作為中產(chǎn)階級,他從小到大沒為錢財煩心過。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他的人生自出生那天就格外明朗。
然而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的父母,在他還未學會講話那天,家中親戚就爭奪他的撫養(yǎng)權(quán),為的也不是將他平安撫養(yǎng)長大,而是覬覦一份不屬于他們的遺產(chǎn)。
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自然是沒有擁護,也沒有辦法護住這些財產(chǎn)。
約莫顧冶當真克星,領(lǐng)養(yǎng)他的小姨一家死于意外。
之后,再沒人君意領(lǐng)養(yǎng)他,盡管顧冶生得確實漂亮,也算得上乖巧,帶出去從不會丟面子。
然而沒人有這樣的膽氣去收留一個克親的孩子。
顧冶來到福利院,繼續(xù)當自己的小霸王,容貌確實是一把有力的武器,幾乎沒人不喜歡他。
角落里那個生蘑菇的小透明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喜歡這些玩具,也不喜歡顧冶。
顧冶搞不清他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就和福利院其他孩子的評價一樣,這小孩確實是個怪人,總愛一個人待著,總是不起眼到容易忽略的地步,并不以為苦,樂得自在。
過完年,即將回到學校里去,顧冶望著周遭一群苦著臉的孩子,心中并未有實感,于他而言,換個學校并未有什么不同之處,依舊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喜歡他,他生來就是被人喜愛的。
小君也在收拾行李,動作并不迅速,若說慢倒也沒有多慢,他一件件將洗好的衣服疊在一塊,然后又開始盯著指頭發(fā)呆。
發(fā)呆沒什么稀奇,只是這小孩不同于常人,一次發(fā)呆可以持續(xù)一天。
顧冶沒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小君咕嚕咕嚕轉(zhuǎn)動眼珠,面上沒什么表情,卻真在思考:“放假都可以。”
“那你想回來嗎?”
顧冶期待得望著這小孩,期待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
他家中變故突然,還未來得及尋到一個合適的學校,盡管有院長和聞阿姨幫忙尋找,但學籍和戶口的變遷總需要時間。
顧冶不喜歡一個人呆著,他和小孩是兩個極端的對照物。
他過慣了追捧的日子,就絕不接受默默無名。
同樣,也決計忍受不了寂寞。
“我送你的游戲機,你放在箱子里了嗎?”他忽而想起什么,輕聲詢問,“無聊的時候,可以在學校里玩,沒電了就換個電池,你有電池嗎?我這邊還有兩只……”
小君臨出發(fā)前,聞女士塞給他一大包糖果,是過年時沒吃掉的年貨,大多是玉米糖。
小君并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從小到大沒主動要過糖果,這就導致他的低血糖,常常蹲久了或是坐久了,站起來就眼前一黑,渾身冒虛汗。
聞女士擔心他在學校里犯病,總是愛給他塞那么幾顆糖果,在學校的時候就放幾顆放進口袋里,覺得難受了就塞一顆進嘴里。
院長照例在孩子們上學前準備長篇大論。
長篇大論的論調(diào)小孩沒幾個樂意聽,大多數(shù)各自尋找各自的伙伴聊天,小君沒有朋友,就垂著腦袋聆聽。
顧冶隔著人群叫小君,聲音不大不小,卻格外引人矚目。
小君頭一次暴露在聚光燈下,周遭的目光或是驚奇或是怪異,將他扎了個滿身包。
偏偏那人不在意,非得鬧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話和你講。”
這漂亮得有些瑰麗的男孩徑直走到小君面前,高挺的腰板籠罩一片陰影,他沒說話,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沒有,唇角微微顫動,聲音像是一陣春風,是暖和的:“下次見面,你不要再躲著我了。”
小君抬起頭,清澈的眸子里裝著一個瓷娃娃,傲慢的瓷娃娃。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靜靜看著他,好像在看一個嶄新的人。
然而沉默自然也是一種回答。
離開那天,氣候依舊寒冷,這小孩背著大大的行囊,像個外出流浪的旅者,登上了開往學校的車。
車窗外,有福利院的其他未到上學年齡的小孩在唱歌,唱的是送別,童聲唱歌好聽,也清脆,飄在凌冽的寒風中,漸漸成為一段過往。
小君第一次回頭望去,看見人群里有個人在對他笑。
笑意張揚,一雙眼彎彎,漂亮得不可思議。
這人張著嘴,比著口型,好像隔著千山萬水,又仿佛近在咫尺——
“小君,”他說,“我們下次見。”
下次并未到來。
年后的節(jié)日沒有幾個,清明節(jié)學校里放了假,小君背著背包,里面塞了幾件衣服就打算回去,舍友笑嘻嘻和他道別,一邊又哀求,“你的游戲機……”
學校里沒多少娛樂設(shè)備,不回家的留守小孩也有,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校園里總是無聊的。小君的舍友就是其中一位。
“真的不能借我玩玩嗎?反正你都要回家了,也不一定需要吧?”
小君眨了眨眼,輕輕搖了搖頭:“不好。”
舍友露出落寞的表情,垂下腦袋:“這樣啊……”
“這是別人給我的,東西。”
“我不能把它送給別人。”
舍友摸了摸腦袋,困惑得歪了歪頭:“朋友?”
宿舍按班級區(qū)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這位同班同學的秉性,不愛講話,也不愛湊進人堆里,往往是一個人待著,成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加上舍友的身份,想必和他也說不上幾句話。
他難以想象這樣孤立的存在居然會有朋友。
這兩個字不該從他嘴里說出來。
小君想了想,又說:“他說的,確實是朋友。”
朋友這個詞語新鮮,對小君而言,還是人生頭一次。
他講出這兩個字,耳朵就有點發(fā)熱,不燙,就是泛紅,看起來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癢癢的。
手中捏著游戲機,沒玩過幾次,電池也沒換過,他保護得很好,還在外面用包書皮包住了,閑暇時就擺放在宿舍桌子上,靠著臺燈。
臨出發(fā)前,小君將它塞進了背包,背著它,一步一步上了車。
抵達福利院時,院長和聞女士站在門口,看見小君了,就上前一步替他接過背包。
小君搖了搖頭,要自己背著包。
聞女士問:“那多重啊?”
小君說:“那里面有東西,我要給別人的。”
聞女士奇了,問:“什么東西?”
又問:“你要給誰?”
小君想了想,有些笨拙得說:“顧冶。”
這兩個字被他抵著上顎念得含糊,讀出來不怎么叫人聽得清楚。
聞女士自然也沒有聽清,但她明白這小孩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也就不再追問。
小君走進了暖和的大廳,里面依舊是零散幾個玩積木的小孩,他和往常一樣走到屬于自己的角落,卻發(fā)現(xiàn)那角落里坐著人。
一個不怎么熟悉的男孩,模樣看上去不大,卻口齒清晰:“哥哥。”
福利院里都是叫哥哥的,這不稀奇。
小君無知無覺,繞著角落那座沙發(fā)逛了一圈,沒瞧見要見的人。
但他不心急,就倚著邊角坐下來,又將背包放下,從里面掏出那部游戲機來。
小君不玩,游戲機擺放在自己面前,靜靜盯著它發(fā)呆。
身側(cè)那小孩又湊過來,“哥哥,這是你的游戲機嗎?”
小君沒有說話,幅度極輕得點了點頭。
小孩又接著說:“哥哥,你喜歡打游戲嗎?”
“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么會有游戲機呢?”
“一個……朋友送的。”
小孩驚訝:“朋友?”
小君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朋友。”
他不明白朋友的含義,但料想應(yīng)該是關(guān)系好的意思,然而關(guān)系好也分許多層次,他不敢妄下定論。
結(jié)論是:“他說,我們是朋友。”
小孩若有所思得點點頭,忽而嘆了口氣:“我也想交個朋友呢,可惜他已經(jīng)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
福利院不缺孤兒,自然也不缺來領(lǐng)養(yǎng)的夫妻。
小君無知無覺,充作尋常。
然而小孩卻巴巴流下淚來,“我有點想他了。”
“哥哥,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小君想了想,“不會。”
走了的孩子基本就了無音訊,他從未見過去而復返的孤兒。
“那這么說,顧冶哥哥會忘記我嗎?”
小孩嘆口氣,又擦去眼角的淚珠:“聞阿姨說哥哥是去過好日子了,可是,我真的想他……”
小君靜靜側(cè)耳,聽著小孩夾雜著思念和抱怨的言語,閉上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氤氳著墨色的情調(diào)。
忽而,他又睜開,敘述的笑話講到末尾,最后問了一句話來:“哥哥,你在等誰?”
小君抿了抿唇,難得思考:“我在等一個……朋友。”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小孩歪著腦袋:“那你還等他。”
小君想了想,覺得這小孩說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嗯,我不等了。”
他站起身,抱著背包往外走,身后的小孩叫住他:“哥哥,院長說我是新來的,需要和大家都認識一下,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小君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小君。”
“什么小,什么君?”
“小小的小,君望的君。”
一個小小的君望,聞阿姨是這么對他解釋的。
“哥哥,你要去哪?”
“宿舍。”
“你一個人嗎?”
“嗯。”
“我可以陪著你嗎?”小孩說,“我也是一個人,很無聊。”
小君想了想,“不要。”
小孩不解,“為什么?”
“我不喜歡交朋友。”
小君如是回答。
小孩最后問了一個問題,“哥哥,你的游戲機能借我玩玩嗎?”
“不行。”
“為什么?”
“這不是我的東西,”小君解釋,“我要還給別人。”
小孩吸了吸鼻子,說:“那好吧,哥哥。”
“明天見。”
小君摸了摸鼻子,說:“明天見。”
游戲機最終沒有成功還回去。
某一年春日,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一對夫婦坐著汽車,停在了這家福利院門口。
他們精心挑選了一個孩子,充作家中幼子。
小君變成謝昭君,如此倉促得降世了。
原來是這樣啊。
謝昭君唇角驟然彎起了一點點。
他忽然之間懂了很多東西,籠罩在心中的那團團迷霧忽然散去。
但他寧愿自己永遠不懂。
因為緊接著是更深刻撲殺過來的陰霾,快要將他整個人覆蓋吞沒。
他的喜歡好像……不會有結(jié)果呢。
第 57 章 霸總の卑微
這是裴京郁想謝昭君和園神的720小時,43200分鐘,2592000秒。
人話:三十天。
說實話,這個更新的時間已經(jīng)大大地超出他的預(yù)料了,園神這么一個老破小除了謝昭君以外看起來啥都成本低廉的游戲怎么會更新這么久?
簡直AMAZING。
但裴京郁一想到園神這么精通人性,想必AI調(diào)試也要花一段時間,畢竟俗話說得好慢工出細活,裴京郁一狠心,一咬牙還是愛信等了。
和等待的揪心齊頭并進的還有期待和好奇,他在想,園神更新花這么長的時間,更新之后豈不是直接從老破小三無游戲進化成幾千平別墅了,讓某已經(jīng)光榮成長為韭菜的玩家想想都覺得有于榮焉。
裴京郁有些激動地搓了搓手,好想知道園神會給他什么驚喜。
但是……他現(xiàn)在是真的好無聊好無聊,等待園神開服的日子好難捱,看著這黑色屏幕上的字,真是讓人有種買彩票中了一千萬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夢的無力感。
以上心聲來自一位一分鐘打開園神五次的玩家。
撇了撇嘴,裴京郁在工位上悄悄摸魚,打開手機圖庫名為我推の照片的相冊,再次回味往事。
這是謝昭君紅著眼睛吃生日蛋糕,這是云霧邊的摩天輪,這是馬賽克謝昭君……這是頭上頂著花瓣的謝昭君Q版小人。
真可愛。圖片很快就翻完了,裴京郁遺憾離場,放下手機繼續(xù)工作。
中午吃飯時,李涵忽然有點好奇地問起裴京郁:“郁啊,我才想起來,最近怎么沒看到你在玩你那個游戲了?”
裴京郁一愣,裴鏡嫣也問了他一個同樣的問題,當時她還十分詫異,絲毫不懷疑下一秒就能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東邊落下。
“游戲制作可能出了點問題吧,更新老長一段時間了。”
李涵聯(lián)想到市面上都沒人聽說過這個游戲,他利用多年玩游戲的經(jīng)驗自動理解了這段話:“唉,小廠的游戲,經(jīng)費不夠是這樣的,只能尊重祝福等待了。”
他吃了口菜:“誒對了,你奇旅游記上次上線還是在半年前,既然現(xiàn)在你那個游戲暫時沒得玩了,要不繼續(xù)玩會?”
謝昭君正前方坐著一位發(fā)怒的金發(fā)少年,因由種種憤怒和怨氣交織,顯得格外炸毛。這是他的通病,生下來就有一頭卷發(fā),情緒一旦激動些,就盡數(shù)躍起,顯得格外蓬松。
謝昭君左手邊有一架輪椅,輪椅上的少年牽著他的手,緊緊的,捏著掌心上剛養(yǎng)起來沒多少的肉,悠哉游哉地端著茶水舔唇,一雙黝黑的眸子半瞇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一幕出現(xiàn)在餐廳。
距離上午那場尷尬的變故已經(jīng)過了一整天,夜色彌漫,夏蟲嘈雜。
已經(jīng)到了晚餐的時間。
女傭娜娜端上晚餐,鮮嫩的牛排盛在盤子里,端上了餐桌。
四周寂靜,幾人聚在餐桌上,卻一點聲音沒有,除了刀叉碗筷碰撞輕微的聲響,世間仿若靜止。
一瞬,或者兩瞬。
沒什么聲音。
裴京郁終于耐不住寂寞,幾口氣未吸上來,硬生生擠出一個笑。
“哥哥。”
他叫了一聲,帶著椅子轉(zhuǎn)了個彎,正面向無知無覺,柔弱可憐的某個瘦巴巴的小孩,聲音頗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這位是?”
這話問得沒水準,昨天就見過的人,今天還要重新認識。又不是健忘癥,需要見一面就要介紹一次。
謝昭君坐在謝自祈身側(cè),一動不動。
由少年替他開口,淡道:“裴京郁。”
他道:“吃飯。”
裴京郁耷拉下腦袋,有些悶悶道:“哦。”
余光卻惡狠狠瞪了一眼又瘦又白的某只小白花,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沒料到謝自祈那樣傲慢的存在居然喜歡這樣的類型,即便是當?shù)艿埽騺硪彩且詈玫摹?br />
謝自祈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是最好的,最漂亮的,最華麗,他都不要。
裴京郁送過他許多東西,最新款的游戲,限量的球鞋,昂貴的高達,他都不喜歡,或者說,也不是不喜歡,是這些東西于他而言都太簡單了。
即便他不送,也多的是人會送。
裴京郁從來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摸不清喜好,以至于相處那幾年只能巴巴跟在他后面追,追著他陪著自己玩。
然而如此挑剔的人,如今身邊竟然有了個人,還是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出來的小屁孩,乳臭未干的小玩意。
這太奇怪了。
裴京郁敲著刀叉,余光觀察兩人。
如果說喂食和照顧,他還能給自己找個借口,或許是大病后性情變了,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又或許是長輩的囑咐讓他照顧這丑八怪。
然而令他覺得震驚的是,謝自祈臉上沒有不耐,也沒有往日面對他時的顯露的煩躁,甚至連不悅也沒有,仿若真和他關(guān)系親密,同吃同住,密不可分。
裴京郁心底的怨氣中,悄悄產(chǎn)生了一絲好奇。
僅僅只有一點,不起眼,卻令他坐立難安。
謝自祈動作算得上輕柔,他喜歡投食這項娛樂項目,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情愫。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的滋味罕見,至今為止,還未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
謝昭君很聽話,也極會討好他人。
讓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冷落呢,也會悄悄示好,與他外表全然相反,這并不是個木頭。
謝昭君遲鈍,不清楚周遭暗流涌動因他而起。
他只張著嘴,等待喂食。
舌頭小小的,也有點像貓,可是沒有倒刺,就比貓還要柔順。
裴京郁不小心瞥見這一幕,牛奶嗆了一鼻子。
這外來戶沒見過世面,頭一次見人能當成寵物來養(yǎng)的。
女傭遞來紙巾,他慌亂擦拭袖口和衣角沾染上的牛奶,一邊又咳嗽,又忍不住觀察兩人相處。
怪異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眾人心有靈犀未有一人出聲,好似一場默劇。
默劇演到最后,又變成了啞劇。
裴京郁吃完飯,悶不做聲向樓上走去時,距離他幾步的餐桌才發(fā)出一點輕微聲響。
那丑八怪微微偏過臉,露出脖頸間的一塊玉石,紅繩系著的,青白色,色澤極溫和。
他摸著這塊玉,仰起頭,露出尖尖的下巴,唇瓣沾了點牛排醬汁,變得有些黑紅,更顯得他白,像一只沒成年的吸血鬼。
小吸血鬼的聲音也不太能見人,低聲道:“哥哥,我吃飽了。”
謝自祈這才放下刀叉,“娜娜,收拾一下。”
女傭擦著桌子,目睹謝自祈牽著謝昭君的手來到客廳,沙發(fā)寬大,足夠容納兩人。
他們蜷縮在一塊,像是抱團取暖的一對兄弟。
日益相處,雙方竟真有點相似了。 氣溫騰一下上了檔次,長袖長褲再穿不起了,謝自祈令女傭去買了新衣,夏裝也不需要一件件試,往大了買,總歸往后是要長個子的,太小就顯得緊繃,看著也不怎么舒服。
衣服是買給謝昭君的,堆積到他房間的屋子里,擠滿了衣柜。
謝昭君是個慢性子,等到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到短袖的季節(jié)時,女傭已經(jīng)在思量著給他剪頭發(fā)了。
“夏天熱,剪了頭發(fā)就不會礙事了。”她是這樣解釋的。
謝昭君同意了。
剪頭發(fā)時謝自祈站在身邊,盯著女傭的動作,剪刀咔嚓咔嚓,幾下過后,額前的碎發(fā)盡數(shù)掉落,露出光潔漂亮的額頭。
小孩乖巧坐著,一動不動。看不見四周,自然也看不見旁人的目光。
因由這段時日的投喂,盡管還是瘦,卻已經(jīng)接近苗條的地步,哪哪都白,五官小,抿著唇似乎有些緊張。
謝自祈給他的黑紗,被他用來捂著眼睛,劉海的作用已經(jīng)沒有了,何況夏天確實熱過了頭。
剪完頭發(fā),小孩就被謝自祈牽著,走去花園里,在那里消遣時光。
謝自祈看書時,不愛發(fā)出聲音,也不愛說話,大多時候只有書本翻頁時的聲響,沙沙,像風。
但他又有個毛病,喜好摸著小孩的腦袋,或者耳朵,總之,是要有點肢體接觸的。
大多數(shù)時候,謝昭君會乖巧得將下巴擱在他的腿上,趴在邊上發(fā)呆。
發(fā)呆也是門學問。謝昭君深諳此道,常常冒出點驚世駭俗的想法。
原先是一門心思要睡覺,可是夏天實在太熱了,即便是在花園中,有玻璃罩著,里頭開著空調(diào),還是熱。
心頭上的躁動,是無論如何也消停不下去的。
罕見的,這小孩覺出點無聊,雙腿并和,坐直了身子。
他冒出個想法,過于鮮明,以至于未修飾過就吐了出來:“哥哥,我想去上學。”
每個孩子都會上學,院長和聞女士都教導他要好好學習,日后改變命運。
即便他確實不愛人際交往,然而學校,總是意味著好的。
好的老師,好的同學,好的知識,需要他自己去探索,才能發(fā)掘其中真相和趣味。聞女士是這樣說的。
謝昭君聽聞女士的話,深信不疑。
謝自祈合上書本,垂下頭,望著腿邊昂起腦袋,稚氣的臉龐。
如此觀摩,又伸手摸上他的耳朵和下巴,語氣平平,沒什么起伏:“上學?”
謝昭君點頭,耳畔的黑紗晃啊晃,更襯得他白。這份白相較頭一天,要更加健康,非得是蒼白憔悴,這白里透了點紅,中和起來,就像粉,可偏偏比粉還要深點。
是有點像桃子的,未成熟的桃子。
謝自祈抿了抿唇,紅唇染了點水色,顯得妖艷,可惜謝昭君看不見,還以為是尋常問答。
“你想出去嗎?”
“如果是上學的話,”小孩當真認真作答,“可以。”
謝昭君的價值觀里,為了學習,是可以出去的。
學習于謝昭君來講不是難事,因為他不愛交際,就將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上,如此,成績才能名列前茅。
聞女士喜好看他學習的模樣,夸他認真,往后有出息,是個難得的苗子。
謝昭君喜歡聞女士笑,覺得那笑容分外耀眼,就像一只小太陽。
他還以為全天下的大人、長輩,都樂意看他學習的模樣。
然而,謝自祈是個異類。
手中的書滑落到地面上,少年沉著臉,聲音淡淡:“撿起來。”
謝昭君在他腳邊摸到書本邊角,順從得起身,抱著書送上去。
謝自祈接了,再次丟到地面。 貓比狗要難養(yǎng)些,尤其是幼貓。
狗尚且能打發(fā)些剩菜剩飯,每日唯一麻煩的就是溜出去散步,貓不是,貓哪哪都嬌貴,哪哪都脆弱,也容易生病。
尤其是幼貓。
建一個舒適干凈的窩,準備精致上等的食物,需要人陪伴,也要好好教習,不能任由它到處闖禍。
謝自祈未養(yǎng)過貓,卻也明白麻煩。
可決定來得突然,連他自己都未曾料到這份心血來潮,究竟是真的憐惜,還是無聊下的產(chǎn)物。
總之,這件事輕飄飄得落下來了。
謝昭君睡得并不踏實,夜里安靜,卻顯得空洞,沒有什么實感,床板也不再是硬邦邦的質(zhì)感,而變得綿軟柔和,睡在上面,仿佛陷進云里。
他燒了一夜,翌日睜開眼,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
陽光撒得慷慨,沒有一絲隱瞞。溫暖得像披了一層金黃的絨布。
小孩望著頭頂跳躍的宛若精靈一樣的光亮,吸了吸鼻子,已經(jīng)不再堵塞,他又伸手摸了摸耳朵,也不再發(fā)燙。
退了燒,謝昭君方余下精力轉(zhuǎn)動眼珠觀察這個陌生的空間。
距離床鋪幾步距離,就有一扇落地窗,窗簾是白色的,邊角有蕾絲邊,從屋頂一路垂下,輕柔得搭在窗戶兩側(cè)。
而窗戶外,則是另一個世界。
紅色的白色的花簇成一團又一團,有蒲公英藏匿其中,隨微風搖曳,已經(jīng)到了初春,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鳥鳴啼叫不斷。
這當然不是謝昭君原先住著的雜貨間,空氣嗅起來沒有霉味,也不潮濕。
墻壁干燥,未曾有墻皮脫落,水晶燈高懸頭頂,不染灰塵。
城堡里原來長成這樣。
謝昭君想,原來這才是城堡。
他沒有思考這是哪,也沒猜測是誰將他帶到這個地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懷惴著好奇,宛若初生孩童般觀摩這個嶄新的世界。
及至門外傳來低沉的輪椅滾動聲,他才堪堪回過神,一抬頭,對上了一雙黝黑的眼。
謝自祈的眼睛是黑色的,顏色很深,慣常叫人看不出什么,常常瞇著,似笑非笑的模樣,叫人害怕。
然而這些害怕的人里并不包括謝昭君。
這個孩子情感遲鈍,也沒什么心眼,看見了,也只是叫一聲:“哥哥。”
這是謝嘉潤囑咐的稱呼。
謝昭君很聽話,他聽從這樣的安排,將他當作哥哥尊重。
小病初愈,也有些傷身,聲音不怎么大,小貓一樣,輕微得,也不起眼。
可是謝自祈還是聽見了,他耳朵好,也許是后天練成的本領(lǐng)。
這驕縱的少年轉(zhuǎn)動輪椅,在厚重的地毯上留下兩條細長的轍痕。綿長兩條,晃晃悠悠靠近了,呼吸和臉頰也變得清晰。
溫熱的手探過來,白瑩瑩的,像塊玉石。
食指和拇指夾住了謝昭君的下巴,尖尖的,愈發(fā)像只流浪貓。
他饒有興致得觀察一番,又學著剛剛找來的畫本上的內(nèi)容,揉搓他的下巴,勾著頸部那塊薄薄的軟肉,道:“餓了嗎?”
因他長得實在漂亮,這樣唐突的舉動也做得賞心悅目,叫人無法責備。
謝昭君也沒責備,卻不是因為他這張臉。
這個瘦弱的孩子抬起頭,頗有種正氣凌然的堅定:“餓了。”
女傭候在門外,心中忐忑無助。
來到這樣富貴的人家工作,花費了她不少打點的費用,得知謝家變故,保姆解雇,她年紀小,不經(jīng)事,學歷過往也干凈,才中了白荷的眼緣被挑進來。
原先和她一道的還有四個人,卻在謝自祈近乎暴虐的舉動中產(chǎn)生退意,如今只剩下她一個。
自然是舍不得這份工作,薪酬高,也清閑,謝先生公司繁忙,往往只有深夜回來,清早就走了,白荷不著家,不是出國就是旅游,也不常回來。
家里只有一個謝自祈,年紀不大,脾性卻差得驚人。
女傭怕他,就更加不敢忤逆他。
誰都知道謝家只有這一根獨苗苗,皇太子也沒這么尊貴。
家中本來只有這三號人,卻沒想到,近日又多了一個。
小孩,男孩,四肢健全,年齡瞧著也有些大。
是個人都能看出謝嘉潤打的什么注意,女傭不笨,自謝昭君進了家門時起,就自顧自劃分好陣營。
謝自祈此人,極自負,極傲氣,為人處事又狂妄,實在不像是個好相處的性格。
可他畢竟是謝嘉潤唯一的孩子,血緣親疏掛在那,越不過哪里去。
就算是身體健康的孩子,往后能繼承些財產(chǎn),能撈到的恐怕也只有極少數(shù)。
女傭有眼力見,心中也打量,前途嘛,誰不想給自己爭一爭。
她刻意壓踩著謝昭君,心中存了點討好的意思,可又不敢邀功,只好從小處下手,不叫他多么好過,養(yǎng)小貓小狗一樣養(yǎng)著這么個外人。
揮去自如,每日喂點雜糧就算了。
當真將他養(yǎng)成少爺,那未免也太不上路子了。
她原先確確實實是這樣想的。
然而。
謝自祈的聲音低壓,卻格外清晰:“粥?”
門里靜了那么久,才冒出一道聲音來。
女傭呼出一口氣,心想自己這步果然沒做錯,哪里會有正牌少爺幫著外來戶的,又不是缺心眼。
她正要應(yīng)答,門卻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謝自祈搖著輪椅,動作優(yōu)雅,眉心卻蹙著,“你愛不愛吃魚片粥?”
女傭動作一頓,目光正要閃躲,余光卻攫取到一個陌生的黑影,像一座小山似的,依偎在少年的懷里。
少年無知無覺的雙腿上鋪著一層毛絨墊子,兔毛做的,邊角有白色的絨毛,像是一團蓬松的蒲公英。
這團蒲公英裹著一個人,輕飄飄的,沒什么實感。
一個小孩,蜷縮在溫暖的毛墊里,也窩在謝自祈的懷里,只露出一只腦袋在外面,乖巧坐著。
少年的輪椅寬敞,也大,側(cè)躺在上面也沒什么問題。
他拎著小孩的后頸,真像捏著一只貓。
貓一樣瘦小的孩子被迫抬起腦袋,道:“喜歡。”
謝自祈滿意了,余光瞥向身側(cè)目瞪口呆的女傭,又勾起唇角,笑瞇瞇道:“娜娜,兩碗魚片粥。”
像是找到有趣的玩具,他滿臉寫著愉悅:“送到我的房間。”
娜娜吸了一口氣,又小心翼翼問:“兩碗都是嗎?”
謝自祈捏起小孩的耳朵,湊過去,逗貓一樣問:“你說呢。”
謝昭君不假思索:“我和哥哥一起。”
流暢如斯,好似上輩子收養(yǎng)的貓妖。
謝自祈對這只流浪貓極其滿意。
依舊低聲:“撿起來。”
如此幾個來回,謝昭君忽而停下手中拾取的動作,恍惚得抬起頭,隔著灰蒙蒙的黑紗,詢問:“你生氣了嗎?”
少年笑了,依舊好看,眉眼恰如三月海棠,嬌艷欲滴。
“沒有。”
謝昭君就不問了。只是心里想,可能是有的。
于是他不再重復這樣無聊的舉動,順著聲音的方向,想了想,終于道:“哥哥。”
少年望著他,不自覺敞開手臂,小孩撲過來,坐在了輪椅邊上,帶入懷里有股香味,不像是花香,也不是泥土的氣息,就和雙方第一次接觸時一樣,這味道經(jīng)久不散,如同冤魂纏繞,生生世世無法辨清。
“對不起。”謝昭君示弱,摟住了少年的脖子,半掛在上面,貼著耳朵小聲說,“你不要生氣。”
少年摸著書本,邊角發(fā)皺,不再潔凈,奇異的是心中平靜,未有發(fā)怒的征兆。
“謝昭君,”他連名帶姓一起念,姓是他給予的,名也是,這個人都是屬于他的,訓誡不成,總得給個警告,盡管這聲音相較警告,更像謝述,“你能去哪呢。”
去到哪里,都逃不過當貓的命運。
你是我的貓,就非得與我一道,喜悅和痛苦,相互分擔。
謝昭君無法思考這些復雜的學問。
他表達歉意的方式向來不是語言上的寬慰,身體上的接觸是他的長項。
如同擁抱聞女士那般,他擁抱這個喜怒無常的少年,發(fā)間的桃香味傳來,謝自祈罕見一愣。
他被小孩抱在懷里了,胸前,聽著他微弱的心跳,咚咚響起。
“哥哥,不要生氣。”
他只會重復這一句,干巴巴的安慰,沒有誠意,也不懂得花言巧語。
謝自祈沒有說話。他在這瞬間感受到一絲心悸,極輕微,不可察。再次眨眼時就消失殆盡,仿佛幻覺。
恰如此時,門外響起一道異樣的聲響,打斷了花園房里詭異的寂靜。
先是女傭噠噠的腳步聲,混雜著另一種腳步,踩在石子路上,顯得格外清脆。
兩人交談間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先是女傭焦慮道:“裴少爺,您看著路走,慢點,不著急。”
女傭口中的裴少年胡亂應(yīng)承,腳步聲漸漸加快,忽而,停在了花園前。
玻璃門擦得锃亮,透明得,像是一扇空氣墻。
屋外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刺向謝昭君。
這敏感的小孩笨拙得抬起腦袋,茫然無措。
仿若有天外來音傳來,這道聲音極為清亮,甚為硬氣。
“哥哥,我回來了!”
尤其逮著哥哥這兩個字,硬生生咬碎了牙。
裴京郁與謝昭君的初次見面,甚不愉快。
不是外貌,而是神韻。
對待外人的冷漠,以及面對雙方的親近。
裴京郁上樓最后回頭一眼,看見那丑八怪湊到謝自祈身邊,臉頰貼著少年的手掌,乖巧地蹭了蹭。
竟然是有點好看的。
像貓。
而貓,大多都是好看的。
然而裴京郁最討厭貓。
他小時候被貓咬過,流浪貓,抱著它時沒輕沒重抓撓了一下,正中手心。
后來打了疫苗,他再看著貓,就不怎么喜歡了。
乖巧時往往是有所圖,而一旦顯露本性,就變得格外兇殘。
這是裴京郁給貓下的定論。
謝自祈每隔一段時間要去醫(yī)院一趟,不是家庭醫(yī)院,是規(guī)模稍微大些的私立醫(yī)院。
去到那里去治病,往往要住上一段時間,依照規(guī)定,是什么也帶不了的,私人物品和食物都要搜刮干凈。
自然,貓也是不能帶進去的。
臨行前,是一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夏天熱得很,他伸手,覆上謝昭君的臉頰,摸到他近些日子養(yǎng)起來的肉,心里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但總之,不是美妙的。
他沒笑,面上也沒其他神情,聲音也啞,湊到謝昭君耳邊說:“上來。”
謝昭君較之剛來時已經(jīng)胖了許多,身上也有些重量,肉全長在身上,謝自祈有段時間沒有拎得動他。
謝自祈摸到他的手,貼著掌心,又側(cè)目看他抿著的唇角,不像是緊張,也沒有不舍,靜靜呆在那,像是一只沒什么主見的貓。
他牽起這只小貓的爪子,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么意思,莫名其妙開口:“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
謝昭君抬起頭,朝著聲音來源望去,看不見臉,也不怎么能摸清想法。
謝自祈望著他,深深的。
這小貓不善言辭,也不怎么能窺探人心。
就是這樣一只自我獨行的小貓,再次垂下腦袋,如同那個深夜,初次訂立的主仆契約,臉頰蹭了蹭少年的手掌。
分別不言一語,順從充作忠誠。
一只忠誠的家養(yǎng)貓。
汽車尾氣卷起一溜濃煙。
謝昭君回頭,女傭牽著他的手。
及至走到臺階,聽見一聲嗤笑,突兀響起。
好像謝昭君真的活過來擁有自我意識了似的,裴京郁開始懷疑自己,已經(jīng)這么想謝昭君活過來了嗎?
伸手揉了揉謝昭君的頭發(fā),于是對方有些喜悅地抬起頭來,那雙盈著星光的眼睛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仿佛在看著整個世界。
“阿郁,你答應(yīng)我了嗎?”
“我……”被這樣看著,裴京郁難免有些不自在,可對方大有自己不同意就不松手的架勢,那雙眼睛里的水光愈發(fā)泛濫。
“我答應(yīng)你。”
謝昭君好像得到了世界上最珍重的承諾,高興地在裴京郁脖頸間蹭了蹭,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
“真好。”他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道。
“真好。”
那陣花香霎時間遠離,裴京郁僵硬的指尖挽住一縷風,他又伸出手觸上謝昭君有些瘦削的臉頰,一片冰涼。
裴京郁下意識問道:“你沒有按時吃飯嗎?怎么這么瘦了。”
謝昭君有些疑惑地“嗯?”了一聲,最后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地低下頭:“對不起,阿郁,我以后一定會按時吃飯的,不會不吃飯了。”
謝昭君抬起頭,熱切又熾烈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劃過面前人清雋的眉眼:“只要你別離開我,我什么都可以聽你的。”
他忽而又哀傷下來,字字泣血:“我不想再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也不想再一個人過生日了……”
說到這里,謝昭君喉頭忽然一梗:“阿郁,我的十八歲生日已經(jīng)過了好久了……”
第 58 章 霸總の夢
他喉間發(fā)出如同破舊的老式風箱運轉(zhuǎn)的嗬嗬聲,謝昭君紅著眼睛,像是一頭被鎖鏈困住的野獸,遍體鱗傷。
他哽咽著曲起背脊,前傾著用發(fā)絲抵在囚禁著他的溫暖的囚籠之上,謝昭君躲進裴京郁的懷中,神情卑微又渴望得到憐惜,好似癡戀神明又求而不得的信徒。
“不可以嗎?”
他的聲音沉悶得仿佛從千尺冰封的暗河下傳來,帶著沉重悠遠又破碎至極的深深涼意。
“就算是在夢里,也不可以嗎?”
他口型近乎無聲,喃喃道。
謝昭君偷偷地攥緊了對方的手,他不敢再抬起頭看他日思夜想以至于在夢中都出現(xiàn)的身影。
是夢、
哪怕是夢、
也好。
謝昭君忽而開始慶幸,正因為這是夢,他才能肆無忌憚地去擁抱,鼓起勇氣去討要去渴求,將他的所有壓抑著的的情緒宣之于口,待到一覺醒來,他的世界又重新回歸原點,沒有人會知道。
謝昭君在發(fā)抖。
裴京郁感知到謝昭君在發(fā)抖,明明是很小的幅度,似乎連謝昭君本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顫抖。
他卻能清晰地感知到。
是太冷了嗎?
怎么會這么冷?
裴京郁抬眼望向頭頂?shù)奶炜眨讽斨蠎覓熘鴰锥溆周浻职尊脑贫洌置魈祀H暖陽霞光萬丈,將整個世界都照得無比明晰透亮。
墜落下來的光卻那么蒼白以至于沒有溫度,落到身上時近乎一片虛無。
難怪會那么冷。
自己的手是溫熱的,于是襯得對方的手更加寒冷,觸感好似一塊堅冰,自己溫熱的體溫被傳遞過去。
顧不得這是光怪陸離的夢境,裴京郁只希望謝昭君不要再感到寒冷和害怕了。
本市首富謝家的宅院,坐落在荒蕪人煙的郊區(qū)里,樓房外就栽種有數(shù)以千計的梧桐樹,龐大的樹根整齊歸于道路兩側(cè),寬大枯黃的落葉構(gòu)成柔軟的絨毯,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大多是手工定制的皮鞋,亦或是紅底高跟鞋,出入其中的人物大多如此。
樓房外,茂密的樹叢里,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一個面容凈白的少年赤腳,埋頭奔跑在綠茵草坪上。他身上只穿著一身薄薄的睡衣,動作迅速,恰如逃竄的兔子,喘著氣貼著林立的樹木躲避。
樹木高大,掩住他的蹤跡。
他隱藏在其中一棵梧桐樹下,踩在寬大枯黃的落葉,腳趾因微風拂過蜷縮在一起。
臨行匆忙,他渾身上下只披著一件毯子,輕柔得好似一件披風。
白色的絨毛更襯得他膚色白如雪,一雙眸子掩藏在凌亂發(fā)后,他赤腳站在這片凄冷空蕩的天地,孤獨伶仃,顯得楚楚可憐。
自清晨的白光投射到這片領(lǐng)域,再到午后艷陽籠罩天地,萬物復蘇,鶯啼燕語,泥地和青草的清新的氣息浸滿他的口鼻。
他靜靜透過一雙眼睛,去看這扇沉重鐵門前各色停立的車輛,來來往往的男女身著華服,滿臉帶笑進出,手中拎著或是提著各色昂貴的禮物。
樹木搖曳,傍晚的賓客盡數(shù)涌入鐵門,歡聲笑語不斷,女人的柔和的輕笑,男人豪爽的大笑,漸漸彌漫整片樹林。
他依舊沒動。
看見天邊微紅的晚霞漸漸淡去,落葉飄然落地,鋪成一片金黃的絨毯。
夜晚終于到來。
今日賓客如云,他消失了一天,也未看見有人帶著笑意,將他帶回那樣柔軟奢靡的房屋。
額頭微微發(fā)燙,他抬眼,最后看一眼這片龐大的宛若城堡般的樓房,看向門口那塊印著謝字的門牌,吸了口氣,轉(zhuǎn)身,一瘸一拐走向樹林深處。
上個時代老舊的翻蓋手機發(fā)出滴滴的警告聲,快要沒電。
距離約定的位置還差有幾百米。
他向前挪動雙腳,仿若不知疲倦,目光盯著前方。
前面,是一望無際的黑色。
月色籠罩他的臉,柔和撫摸他過長的黑發(fā),長長一條,隨著微風拂過在空中跳舞。他的臉太小,顯得過于稚幼,不過少年模樣,然則步履沉重,顯得搖搖欲墜。
終于,隱藏在枯葉中的枯木將他絆倒,他蹲坐在泥地里,小腿和腳上都被刺傷,紅白交際,裂痕遍布。
目的地,還在前方。
他握緊手機,想起男人與他分別時說的話——
我在那里等你。
等待,是漫長的。
傷痕累累的幼獸拖著疲倦的身體,重復行走的姿態(tài),腦海中混沌一片。
他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fā)展到這樣的局面,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需要離開,為何要答應(yīng)那個荒謬的約定——
出去。
去到哪里暫且不提,出去本身已經(jīng)是極為大膽的行當。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發(fā)出宛若琉璃般燦爛的光,靜靜得,凝視這片天地。
遠處,忽閃忽閃的車燈終于能看見,那是輛漆黑的車子,隱藏在黑夜中,誰也看不見。
他的腳步漸漸變大,邁出的弧度也慢慢擴大,好像希望就在前方,不出一會,他就能回到柔軟的車廂里,安安靜靜睡一覺。
希望近在咫尺,僅僅觸手可得。
然而。
身后,傳來嘭一聲巨響。
聲響強烈,近乎令他一震。
他扭頭,不遠處的道路邊同樣存在一輛被樹木隱藏的通體漆黑的汽車,聲響正是從那里傳出。
車窗被人打開,露出一張臉。
一張如何贊美也不夸張的,昳麗秀美的臉,美好的事物向來不分男女,他生得雌雄莫辨,大約二十來歲的年紀,也已經(jīng)擁有如他父親那般掌權(quán)者的震懾。
青年拖著下巴,悠閑地朝他看來。
他的視線下移,饒有趣味地指了指下方。
少年的視線克制不住下移,往地面上看去——是一只死了的大雁。
傷口潺潺不斷向外流淌血液,眼睛還睜著,大約也是死不瞑目。幾只幼鳥蜷縮在它的羽翅下,發(fā)出凄慘的啼叫。
太陽忽而被陰云籠罩,溫暖的光亮盡數(shù)消散,一場大雨伴隨著雷雨交加襲來。
那雙眸子上挑。
目色沉沉,仿若氤氳暴雨。
他聽見一道聲音隔得遠遠傳來,“謝昭君。”
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如同夢魘里纏繞他不得安生的惡魔。
少年茫然抬起頭,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他轉(zhuǎn)身,以屹今為止最大的速度,奔向那輛寓意著解救的車輛。
腳趾好疼,小腿也疼,腦袋發(fā)燙,暈乎乎的,已經(jīng)不能思考。
他幾乎是隨著本能,手指剛一挨上那輛車門,車窗就被搖著緩慢下沉。
露出內(nèi)里一張充斥著愧疚的男人的臉。
是謝家司機。
他認得這張臉,來到這里時,也是他來接送的。
男人似乎困惑,又帶著小心翼翼道:“小少爺,你為什么要跑呢?”
他終于卸光了全身力氣,癱坐到地面。
白色的毛毯染上灰塵,單薄的睡衣無法遮蔽寒冷,他的鼻子被凍得通紅,垂目盯著泥地里長出的瘦小可憐的雜草。
腳步聲噠噠,并不輕快,似乎寓意著沉重的信號。
青年慢悠悠,一步一步緩慢走到了少年面前。
他彎下腰,伸出一只手,抹去少年鼻子上的灰塵。
目光下落,又望著少年在泥地中奔跑被刮傷,布滿細碎傷口的腳,面上似乎是笑了,唇角彎彎,“謝昭君。”
他垂目,將少年抱起,像抱著一只小獸。
懷抱柔軟,散著甜蜜的桃香。
青年靜靜得撥開他凌亂的黑發(fā),露出內(nèi)里那雙透亮的眼睛,他望著這雙眼睛,如同逗貓那樣,輕笑道:“你要跑到哪里去?”
手中的翻蓋手機跌落在地,遠處搖曳的燈光忽閃,他等不到那人口中象征著美好的自由,就像等待的那個人永遠無法知悉,自己曾來過赴約。
永遠,去不了那人口中的遠方。
自由,能夠?qū)儆谛▲B小魚,卻唯獨不屬于他。
因為他是一只,家養(yǎng)貓。
第六十天,手機爹爆出了一張【彩票(落空版)】
裴京郁:?
這手機能處,有東西他是真爆啊。
越來越感覺園神是三體人入侵的陰謀了。
但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園神!你怎么還不能更新完?
然后,明日復明日,整整又復了三十個明日。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
What can I say?
園神,你現(xiàn)在開心了吧?你這個冷漠無情的游戲,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
園神……我會視奸你,永無境止的視奸你,持之恒以的視奸你,沒有盡頭的……
裴京郁懷著對園神的滿腔憤恨和對謝昭君的想念入睡,再聽著鬧鐘一臉怨念地醒來,撐起坐起來,剛一轉(zhuǎn)頭,整個人都驚呆了。
然后……他看見了床頭柜上手機爹爆出來的一大束包好的粉白相間的紙玫瑰。
可能因為床頭柜上放不到,花束直直向著旁邊傾倒,于是有幾支因為重力原因凌亂地倒在了他的枕邊。
除了有些真實以外,一切竟然都和游戲里看見的,別無二致。
他忽然想起謝昭君送他玫瑰時候的樣子,是萬分懇切又萬分虔誠的模樣。
心里的疑惑越來越大。
這些東西難道都是真實的?
那園神呢?園神到底是什么?
園神真的是游戲嗎?
那園神里面的世界和謝昭君……也是真的嗎?
裴京郁忽然心中一顫。
不,不對,里面的世界明顯是和現(xiàn)實是有區(qū)別的,怎么可能會是真的?
第 59 章 霸總の??
在早上上班時間遲到的最后一秒,裴京郁才急匆匆坐上工位。
他的大腦還是一片復雜,CPU快燒了,像是一團毛線。
裴京郁繼續(xù)在椅子上呆坐了十分鐘。
算了,想不出來。
那就不想了。
十分鐘后。
裴京郁想,算了,還是想一想吧。
不自覺打開手機里的深信,他首先求助的是裴鏡嫣。
【郁】:姐,如果有這么一天,游戲里的東西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里面,該怎么辦?
【鏡子】:你家附近是不是有家醫(yī)院?對,沒錯,進大門直走有個導醫(yī)臺,右轉(zhuǎn)走兩步掛號,你就掛精神科。
【郁】:……
【鏡子】:啊我怎么可能會這么冰冷呢?(捂嘴驚訝.jpg)剛剛我是開玩笑的。
【鏡子】:但是首先,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小升初。
【郁】:(微笑揮手emoji)(微笑揮手emoji)
第二個求助的是李涵。
【郁】:如果有這么一天,游戲里的東西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里面,該怎么辦?
【李涵】:什么?還有這么好的事?
如果非要給人生分個三六九等,謝昭君約莫是中了頭獎。
當然,這并不是夸耀他的運氣好。
一個被拋棄在福利院門口,睜不開眼的嬰孩,長大到能讀書認字的小小少年,這個過程花了十幾年。
過程暫且不提,長到這樣的年歲,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運氣,不能說不好,畢竟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孤兒活不到識字那天就死于外因。
但也不能說它好,否則怎么會將他血緣紐扣扯斷,成為一個不被期望的存在。
身為棄嬰,謝昭君長在社會愛心人士的捐助下,吃著百家飯,享有無數(shù)或是同情或是憐憫的目光,福利院院落里高高的槐樹是一臺錄像機,記錄著他成長。
原本,一切本該如此循序漸進,從一個平凡的孩童,成長為一個平凡的大人,然后,平凡地度過這一生。
然而麻雀登上枝頭,成了鳳凰。
這故事并不罕見,書本畫冊子里寫爛了的情節(jié),卻還是叫人嘖嘖稱奇,原因或許有千千萬萬,但最后總會淪為一聲帶著艷羨還有嫉妒的嘆息:“運氣真好。”
命當然是靠運氣,努力創(chuàng)建的千萬分之一成功的幾率都比不上運氣。
但話又說回來,運氣就如命運,這其實是一場交易。
誰也不知道交易的內(nèi)容是什么,或許在之后的某一天就會盡數(shù)殆盡,但不論怎么說,曾經(jīng)擁有總是要比從未得到要劃算得多。
謝昭君登上的枝頭,不是尋常的枝頭。
本市首富謝家的名聲赫赫,四十多年前,一個窮小子白手起家,領(lǐng)著一眾合作伙伴,硬是在那時龍頭橫行的新興行業(yè)闖出一條路來。
那年頭新興行業(yè)不被看好,就像首都的房地產(chǎn)一樣,是虛高的,大家都這么說,一邊看不起,一邊又要占領(lǐng)高地,以高昂的價格壟斷市場,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領(lǐng)頭羊。
謝家出了個謝嘉潤,領(lǐng)著大學剛畢業(yè)的幾個同窗建立工作室,沒日沒夜得苦苦鉆研,幾個年頭后,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正式崛起,謝嘉潤和一眾合作伙伴成為了第一個吃上螃蟹的人。
英俊瀟灑的謝嘉潤在職場馳騁多年,在壯年時期又娶了白家千金,白荷。夫妻二人結(jié)婚多年,出入各種公共場所,不論是在攝像頭下還是在家中,都是一對恩愛夫妻。
然而,正如事事不可強求,如他們這樣美滿的愛情,卻始終有個難言的煩惱——孩子。
孩子自然是一座橋梁,連著父母,連著親情和愛情。
三年無子,謝嘉潤夫婦終于坐不住了,去醫(yī)院檢查,才得知謝嘉潤有弱精癥,擁有孩子的幾率少得可憐。
盡管如今醫(yī)療手段發(fā)達,但這類本就難言的病癥確實不是什么好事,白荷安慰丈夫,“孩子不是必需品,實在不行,我們往后去過繼一個,或者去福利院抱一個回來,當作親生的養(yǎng)。”
謝嘉潤并未發(fā)表意見,只是日復一日沉默,抽煙,喝酒,不再整日往家中趕,常常徹夜未歸。
白荷看在眼里,心中也正是焦慮。
這世上人,自然有各自的煩心事。白荷生來就享有榮華富貴,一點苦沒吃過,即便是嫁給謝嘉潤,當年也算是下嫁,婚后別說操心家事,就連路都沒走幾步,新婚燕爾時就算是后院也是被背著走的,從未受過什么冷待。
孩子成了一根刺,扎痛這對模范夫妻的心。
如此,又是蹉跎幾年,正當謝嘉潤放棄了親生孩子,轉(zhuǎn)將目光看向各市福利院時,白荷在某日飯后,忽而感到干嘔惡心。
去往醫(yī)院做抽血檢查,醫(yī)生拿著檢查報告單囑咐了一大堆,最后輕飄飄一句——懷了。
謝嘉潤以為自己聽錯了,重復一遍:“懷什么?什么懷了?”
醫(yī)生好笑得望著他,一字一頓,口條清晰:“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準備準備嬰幼兒物品吧,等再過幾個月,你就要做父親了。”
謝嘉潤先是震驚,接著又是一陣發(fā)愣,最后才反應(yīng)過來。
他喜悅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夜購買孩童衣服用品,將原先早早準備好的嬰幼房重新整理一番,準備迎接自己這個得之不易的孩子。
臨近產(chǎn)期,白荷與一位交好的富太太約好在家中相聚,然而當她準備下樓的時候,變故發(fā)生,距離地面還有最后幾節(jié)臺階時,她一腳踩空。
等謝嘉潤急忙趕到時,白荷下半身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臉上布滿汗水,咬緊牙關(guān),面色一片蒼白。
白荷早產(chǎn),生下了一個病秧子。
倒也不能說是病秧子,這小孩原先是不怎么生病的,精神也好,就是食欲極旺盛,一天要喝好幾趟奶,白荷養(yǎng)他養(yǎng)得心力交瘁,加上產(chǎn)后抑郁,就不怎么說話,心情不好,脾氣就跟著暴躁。
同日里生下孩子的產(chǎn)婦還能相互交流,白荷住在頂樓VIP病房,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成日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病床上等待丈夫早點下班。
夜晚,從公司趕來的謝嘉潤照例聽見妻子抱怨無聊,他提議:“不如你和樓下那幾個產(chǎn)婦一起聊聊?幾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白荷跟著謝嘉潤多年,清楚他是從底層混上來的男人,雖沒一起吃過什么苦,但也早沒了富家小姐的通病,她在思考過后,第二天就徑直來到醫(yī)院的后花園,與那群同齡產(chǎn)婦打招呼。
白荷長得漂亮,行為舉止也優(yōu)雅,在一眾產(chǎn)后被摧殘得沒什么顏色的女人堆里顯得格外惹眼。
其中一個女人看出了她昂貴的首飾和手指戴著的鉆戒,不由討好:“看您生得這樣漂亮,想必孩子也很好看吧?”
白荷擺手,心中卻是得意:“哪里,就那樣,小孩子嘛,還沒長開呢,說什么好不好看的。”
女人艷羨道:“我家孩子就生得皺巴巴的,像個小猴,我家那位就說是遺傳的我,皮膚黑,基因還是有些學問的,我看您長得這么好看,孩子必定也差不了多少。”
白荷心中得意,面上卻極為謙虛,夸她的人多,她早就已經(jīng)習慣,但小孩還是頭一次被夸成這樣,畢竟在生產(chǎn)醒來后的第一眼,白荷望著那皺巴成一團的光禿禿的腦袋,差點沒嚇暈過去。
她應(yīng)了幾聲,面上掛著的笑怎么也擋不住。
及至臨走前,她不經(jīng)意透露自己最近的煩惱,孩子吃得太多,一天要喂十幾次奶水,而且總在夜里啼哭,吵得人壓根睡不著。
產(chǎn)婦中有個生了二胎的婦人提議:“是不是抱孩子的姿勢出了問題?這個我有經(jīng)驗,你可以把孩子帶過來,我來教你怎么做。”
白荷果真在第二天將孩子抱著帶出了病房。
等到第三天,第四天,至于接下來的所有日子,孩子果真減少了哭泣,也不再天天嚷著奶水,安靜了不少,白荷的精力也漸漸恢復過來。
她想再去感謝這位好心的婦人,卻被一起的其他產(chǎn)婦告知那位婦人已經(jīng)被她的丈夫接走,離開了本市,去了別的地方定居。
白荷只好將這份感激放在心里。
謝嘉潤給兒子取名叫做謝自祈,寓意自然是美好的,這是他們祈禱來的孩子,自然要精心呵護,好好珍藏。
如此生活了十幾年,直到意外突如其來,幾乎摧毀了這個美滿的家庭。
事故發(fā)生的一年后,謝嘉潤攜著妻子白荷去了本市一家福利院,寓意是捐助款項,目光卻在這群無家可歸的孩子們身上來回打轉(zhuǎn)。
恰逢這時院長介紹福利院歷史,照例清空院落,令孩子們站成一排排,唱了一首飽含感恩的歌。
迎著孩子們飽含感激的目光,謝嘉潤卻揮了揮手。
他走到院長面前,無視妻子戚戚然,聲音沉沉響起:“我預(yù)備領(lǐng)養(yǎng)一位孩子,沒什么要求,要四肢健全的,年紀不要太小……性格文靜些,乖巧點,懂事點,不要太活潑調(diào)皮的。”
院長摸了摸下巴,挺著大肚腩,來回踱步。
思考片刻,他說:“是有這么一位孩子的,剛好符合您的要求。”
他隨手一指,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從人群角落里,為這對夫婦挑選了一個孩子。
謝昭君就這樣誕生了。
***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瑩潤的手,手指修剪得極為圓潤,這只手的主人大概是位女人,一個格外精致的女人,因為謝昭君嗅到一股清香,大概是從手腕處飄來的香水味。
“我是你父親的助理秘書,李雯,你可以叫我李阿姨,或是和你父親一樣,叫我小李,都行。”
女人背著光站著,不怎么能看清面上的表情,但語氣和藹,笑瞇瞇得開口:“往后我們要打交道的地方多得很,有時候你父親沒法及時聯(lián)系到,就聯(lián)系我,有什么吃喝穿用上的問題不要客氣,也都可以問我,我來幫你處理。”
謝昭君沒吭聲,也沒有動,他靜靜垂著腦袋,望著一對鞋尖,狀似發(fā)呆。
沒等到回應(yīng),李雯也不怎么在意,因著這事兒確實稀奇得很,誰被餡餅撞到頭頂都得緩上個一年半載,何況還是這么大的餡餅。
李聞牽著謝昭君的手,將他一步步從福利院帶到院門口,一棵槐樹直挺挺立在那,瞧著已經(jīng)有些年歲,粗壯的枝干隨風飄動,抖落一地純白花瓣。
有幾片落到這孩子頭頂,李雯伸手替他摘去,小孩也沒什么反應(yīng)。
李雯多久沒見過這么乖的孩子,不由怔怔。不知想起什么,又嘆了口氣,在心中憐惜。
自然是憐惜的,不知道再過幾天,這孩子是否會如同從前那些找來的玩伴一樣,因恐懼而喪失理智,變得惶惶不安。
但這份憂慮顯然不是她能操心的事,何況即便憂慮,又能怎樣呢?
李雯收回外泄的情感,不再思考。
及至走到汽車前,她才再次開口,語氣放柔:“到了。”
女人敲了敲車窗,車窗緩緩搖下,駕駛座上的男人露出憨厚的神情,咧開嘴露出八顆潔白的牙:“小少爺,您好,我是王叔,是您父親聘請的司機,平常有什么接送上的事兒都能來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我隨叫隨到的。”
謝昭君微微低下頭,依舊沒有說話。
李雯朝司機擠了擠眼,司機想了想,對著這孩子解釋道:“謝先生公司繁忙,擠不出時間來接你,就讓我,還有你李阿姨來接你。”
或許是家這個字含金量較重,這個一向文靜的孩子抬起眼,聲音困惑:“家?”
“是啊,我們回家,”李雯笑著指了指車窗外疾馳的風景,對謝昭君解釋,“這是回家的路。”
謝昭君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一派敗落的秋葉,已經(jīng)到了降溫的季節(jié),街道路旁到處是穿著長袖長衣的行人,低著頭匆匆而行。
謝昭君又將腦袋低下來。
他的面上并未有特殊的神情,哦了一聲,就不再出聲。
這是個安靜到極點的孩子,也不激動,對于這樣一個天大的餡餅居然能保持這樣的沉靜,李雯感到十分驚奇,但這其中可能有價值觀的問題,畢竟這孩子看起來太小了,不理解這份喜悅,也正由于太小,才會沒有實感。
她說服了自己,就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給遠在本部開會的謝嘉潤發(fā)消息——
孩子已經(jīng)接到。
然而,及至到了傍晚,助理已經(jīng)回到了家,洗完澡上床預(yù)備睡覺了,那頭才晃悠悠亮起消息紅點——
知道了。
漫不經(jīng)心的三個字,就安排了謝昭君的一生。
或許,還有未來。這份未來肉眼可見地光明,以至于這個資深社畜發(fā)出來自靈魂的感慨:這就是命啊。
謝昭君好像快要哭出來:“阿郁,這是幻覺嗎?”
裴京郁還沒有從“紙片人”走出手機成為真人的事實中走出。
他愣愣地看向丟掉傘冒雨而來滿身狼狽的謝昭君,忽然在想。
謝昭君又長高了呢。
“為什么……這個夢,這么真實?”
“又夢到你了,真好。”
謝昭君自顧自說著,緊接著唇角揚起一個難看又勉強的弧度。
“阿郁……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裴京郁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落入了一個冰冷的懷抱,謝昭君的西裝被雨水洇濕了,那潮濕的水汽好像順著肢體的相觸一齊蔓延到了裴京郁心里,心中仍困惑又酸楚。
對方并沒有用力,這是一個很輕很輕像羽毛似的擁抱。
謝昭君不敢,他害怕稍一用力,他的這場夢會再次破碎。
裴京郁感受到了對方在小幅度的顫抖著。
謝昭君仍然在顫抖著。
和夢里無二。
不同的是,不再像夢里那樣模糊的寒冷和感受,一切都是那么真實。
裴京郁不由自主伸手回抱住謝昭君,回應(yīng)這個像羽毛一樣的擁抱。
他的聲音和雨聲心跳聲糅雜在一起,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謝昭君耳邊。
“小昭,這不是夢。”
第 60 章 霸總の??
這不是夢?
這怎么可能不是夢呢?
謝昭君怔然,不自覺地松了手,松開這個輕如細雪的擁抱。
他目光極其專注地在眼前的人面上寸寸描摹,對方和以前的夢里相比基本沒有什么變化,五官線條柔和,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微微上揚的眼角溫和又堅定。
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那雙清澈的碧綠眼眸,宛若世間最純粹的綠寶石,讓人想要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謝昭君眼眶已經(jīng)微紅,說不出自己心里此刻到底是什么情緒,惶恐、驚訝、欣喜……太多了,他難以言喻。
謝昭君囁喏著開口,話音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緊張和期許:“這真的……不是夢?”
裴京郁先壓下心頭諸多疑問,看著謝昭君這副模樣,什么也沒問出口,失笑道:“嗯,這不是夢。”
謝昭君顫抖著伸出手想觸碰身前的人,卻又如夢初醒般猛然收回,死死咬著唇,感受到尖銳的疼痛,他因此徹底意識到……
福利院的小君秉持這樣奇特的想法漸漸長大。
某一年寒假,春節(jié)前夕,院長和聞女士出門采辦年貨,等到傍晚他們滿載而歸,透過漫天雪色,一個朦朧身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挺著腰板,站得筆直。
一身雪白的棉服,像只冬季饋贈的雪娃娃。
福利院門口又走丟了一個小孩。
又是一個男孩。
說得好聽是走丟,說得不好聽,又是一個可憐的孤兒。
福利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孤兒,這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真正令人覺得困惑的是,這個孩子生得極為漂亮。
一個男孩能以漂亮來形容,足以證明他出色的外貌。
他理所當然獲得了眾人的喜愛,出于對美貌的眷戀,以及,對客人的客套,福利院自上而下都對他報以寬和。
美貌暫且不提,客套確實是主觀的。
沒人懷疑他會尋到富裕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這個漂亮得像個雪娃娃的孩子,擁有傲人的資本,在這些樸實簡單的孩子群里,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只白鶴掉入了鴨子群,是肉眼可見不合群的。
也因由這份美貌,所有孩子都會讓著他,偷看他,甚至在他面前爭著表現(xiàn)自己。
除了小君。
他是個怪人。
當然,這份怪福利院中的其他人早已習慣,也明白角落里除了蘑菇外還會生出來一個小孩,一個透明人一樣的孩子。
然而新來的男孩不清楚,這個眾星捧月的孩子擁有璀璨到耀眼的容貌,也理所當然被所有人放在心上。
他自然也認為所有人都樂意捧著他,并未思考過這世上還會有什么變故。
小君的頭發(fā)遮眼睛,衣服也總皺皺巴巴的,蹲坐在角落里,常常是在發(fā)呆。發(fā)呆并不稀奇,但在熱鬧中的獨處總會引人注意。
福利院過年時,院長和聞女士為大家包餃子,小孩們各自操持各自的工作,有的捏餡兒,有的揉面團,大多數(shù)都在忙碌,除了男孩。
男孩干不來這樣的事兒,在他父母還未離世前,他什么活也沒做過,不會,也不想,畢竟他生得好看,只要揮一揮手,多的是人來替他分解憂愁,就算是與人起了沖突,也沒挨過罵。
他無聊得拖著下巴觀察這群螞蟻一樣勤勞的人,體會到閑暇之余的困意。
而正在這時,角落里某一處,動了一動。
男孩順著動靜的源頭望去,看見角落的沙發(fā)上,平鋪著一件深黑的外套。
外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先是一只纖細的手指露出半截,接著,隨著手指掀起衣服邊緣,漆黑的外套下,露出一個潔白的下巴。
下巴小,又尖,消瘦地像只流浪貓。
下巴的主人剛剛可能在睡覺,因為男孩確實看見一道水光掛在那人唇角。
接著,又慢悠悠得打了個哈欠。
男孩覺得好奇,福利院里除了他外所有人都在忙著干活,即便是睡著了,在這份喧鬧里也早該醒了,怎么會沒人在意到這種程度,連一個相熟的伙伴也沒來叫他?
男孩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個無人在意的角落。
及至他走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依舊沒有什么反應(yīng)。似乎是剛剛睡醒,還未回過神來,靜靜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喂,你怎么不去幫忙?”男孩好奇得問,“大家都在前面包餃子,你怎么躲在這兒偷懶?”
那人沒說話。
男孩起了壞心,清了清嗓子指責:“院長叫我來找你,你卻躲在這兒睡覺偷懶!我要去告訴院長,讓他來教訓你!”
依舊沒有回音。
角落里的人一動未動,似乎重新又進入了睡眠,保持著死一般的沉默。
男孩疑心他裝作沒聽見,心頭不知冒出火氣,“我和你講話,你聽見沒有?”
漂亮的孩子從未嘗試過被忽略的滋味,他心中涌起一股惱羞,緊接著又轉(zhuǎn)化為滔天的怒火。
正是在這樣極端憤怒下,幾次詢問未得到回答的男孩伸手掀開了那件漆黑的羽絨外套,驀然露出內(nèi)里——
一個小孩以蜷縮的姿勢團成一團,就像母體種未長大的嬰孩。
該是個男孩,盡管他眼前的碎發(fā)過于密布,完全遮擋住一雙眼睛,但他依舊擁有男孩清澈的聲線,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下,他終于改變了神色,發(fā)出一聲驚呼:“啊。”
一聲極輕微的呼叫,似乎是對于猛然出現(xiàn)在燈光下的恐慌,夾雜著微微顫抖。
男孩滿意得望著他驚嚇后的反應(yīng),心中得意:“早點讓你出來,你不出來,躲在這兒偷懶,快點,院長叫你過去呢,你……”
他的話并未說完,原本躲在角落里的小孩猛地從沙發(fā)上蹦起,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像一只受驚了的兔子,一竄入地,一瞬間就沒了人影。
男孩目瞪口呆望著這一幕,恰逢這時院長召喚孩子們來吃飯了,男孩被幾個一直簇擁在他身側(cè)的孩子拉著坐到座位上,熱騰騰的餃子擺在桌面上,各自面前都放著一盤醋碟。
沒有那個孩子的身影。
男孩拉著身邊人的衣袖,遲疑得詢問:“我剛剛看見角落里還有一個人……”
被他抓住衣袖的孩子歪了歪頭,“誰?”
“大家不是都坐在這兒了嗎?”
“還有人嗎?還有誰沒來?”
……
男孩吸了口氣,說不上是什么情感,他甚至以為自己剛剛出現(xiàn)了幻覺,否則為什么大家都沒看見,只有自己看見了?
男孩第一次懷疑自己。
然而這份憂慮并未持續(xù)太久,餐桌上,聞女士站起身,對著一眾狼吞虎咽的孩子們笑道:“我去給小君送去,你們慢慢吃,吃完放桌上,我來收拾。”
男孩提取到關(guān)鍵詞,問身邊人:“小君是誰?”
身旁狼吞虎咽的小孩想了想,含糊不清道:“是哥哥。”
“我怎么沒有見過他?”
那孩子咽下口中餃子,想了想,含糊道:“可能在睡覺,我也和他不怎么熟悉。”
“你知道他長什么樣嗎?”
“不知道,”小孩實誠得搖頭,“他總是留著長長的劉海,聞阿姨說了他很多次,也不改,膽子可大了,總是一個人呆著,也不和別人說話,就像一個——”
“啞巴。”
男孩補充。
男孩開始有意無意靠近小君,就像獵手靠近獵物一樣,是帶有別樣目的的接近。
于男孩而言,簇擁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他無法也不能理解有人居然不喜歡他,不圍著他轉(zhuǎn),看見他就如同撞見鬼,跑得飛快。
男孩皺巴著臉,開始從早到晚巡視四周的每個角落,再從中尋覓到一個小小的,不怎么顯眼的存在,平日里這個孩子會穿著深色的衣服,或是純黑,或是褐色,在陽光籠罩不到的角落里,顯得更加隱晦。
隱晦的孩子身上并未有什么娛樂設(shè)備,大多數(shù)時候,他會捧著一本薄薄的圖畫本,目光停留在畫本的其中一頁上,久久沒有動彈。
這是他的行為處事,貫徹著神秘和透明。
一個不起眼的存在,確確實實會叫人逐漸遺忘。
除了男孩。
男孩的執(zhí)著源于自負,就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單單和這個小透明過不去。
后來,上學讀到新詞匯,講臺上老師敲著黑板,板正面容:“這個,念不甘。”
非心所君,就是不甘。
男孩直到那時才明白,其實是自己的在意,導致這份好奇演變成執(zhí)著,再從執(zhí)著變成偏執(zhí)。
小君在終于察覺到身邊有人跟著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了。
剛剛過完年,天氣還是寒冷,他裹著好心人捐贈的棉衣棉褲蜷縮在沙發(fā)上,安心得當縮頭烏龜。
那天院長給小孩們放了假,允許他們進行自由活動,額外附贈電視機的使用權(quán)。
福利院里不常看電視,孩子太多,光是搶著要看的頻道就有十幾個,無法統(tǒng)一喜好,而孩子一多,也容易起爭執(zhí),或者摩擦,為了避免這些矛盾的產(chǎn)生,大廳里的電視機久而久之就成了擺設(shè)。
然而,男孩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他在不知不覺成為孩童中的領(lǐng)頭羊,不論男孩女孩都喜歡他,大概是源于他的長相,漂亮,極端的漂亮,人總是對美好的事物充滿著憐惜,以及,仰慕。
男孩挑選了播放的電視,是一部外國詼諧默片,全篇色調(diào)灰暗,故事情節(jié)卻引人發(fā)笑。
他抱著手站在人群中央,感受身邊人的贊美,心中卻難得地沉默,喜悅并未如往常般涌上心頭,他幾乎是克制不住地望向角落,自己也說不清的急切,想要尋覓那個隱蔽的身影。
灰暗的身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垂著腦袋,一動不動望著手中的畫本。
男孩頭一次體會到茫然,就像是一場戲劇演到最后發(fā)覺竟是自己一人的獨角戲。
果實擺放在自己面前,是嘗不到喜悅的滋味的。
他食之無味地望著銀屏上的劇集,余光卻不斷掃向角落,等到看見那道身影總算動彈一瞬,悄悄起身時,他也跟著起身,身側(cè)有孩子發(fā)覺,詢問:“你要去哪兒?”
男孩微微一笑:“去趟洗手間。”
福利院的廁所面積較大,因由孩子多,光是洗手臺就有七八個,小君站在其中一個最矮的洗手臺前,靜靜打開了龍頭洗手。
剛剛睡醒,他的腦子不太清楚,有些迷糊地將手中捧著的清水打在自己臉上,想要醒醒神。
冰冷的水滴順著側(cè)臉緩緩落下,眼前過長的碎發(fā)被濕手撩上額頭。
一雙淺褐色的眼睛,顯露在鏡子里。
身后忽而傳來一陣微風,廁所門被人推開,鉆著縫隙冒進來的冷風凍得小君一激靈,立刻垂下了腦袋。
“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我?”大步邁進來的男孩先是質(zhì)問,尋到了這樣難得的機會,他的聲音微微惱火,“我長得有那么嚇人嗎?”
男孩不甘地詢問:“為什么不抬頭看看我?”
前路被堵住,這個驕縱漂亮的孩子身材高挺,比小君整整高上一個頭,言語急切,顯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冷冰冰的水流淌到下巴,再順著下巴滴答掉在了地上。
逼仄的空間里,透明人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正是在這份憂慮中,男孩從憤怒中尋回了些許理智,他遲疑著望著眼前這個瑟瑟發(fā)抖的孩子,懷惴著某種的情感,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一雙濕漉漉的,宛若草食動物的眼睛,靜靜望著他。
這雙眼里既沒有驚慌,也沒有恐懼,空洞地像是一只木偶。
可是,漂亮。
這是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不同于男孩的艷麗,這雙眼睛極清純,極干凈,圓圓的,像是兩只玻璃球。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片刻后,在這份死一般的寂靜中,男孩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你,你……”
他罕見地有些結(jié)巴,“我,我是說,你沒必要怕我,看見我就要跑,我又不會吃了你……”
他往后退了一步,松開了捏著眼前小透明的下巴,幾乎有些局促道:“我只是覺得好奇,你為什么要躲著我……躲著我們。”
“我叫顧冶,你可以直接這樣叫我,我只是想和你認識一下,沒有別的意思……”
……
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語從顧冶的口中冒出,而對話中的主人公,則沉默地充作空氣。
他的表情并未發(fā)生什么變化,就像眼前這場話劇僅僅是個人表演,他是觀眾。
顧冶磕磕巴巴講了一大堆,眼瞧著沒打動這個小透明的心,卻見他要轉(zhuǎn)身離開了,才再次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等一下。”
小孩停下了步伐,垂著的頭微微側(cè)起。
他的耳朵也生得可愛,白瑩一只,像塊溫玉。
顧冶搖頭甩去腦海中不切實際的想法,感覺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莫名其妙的他又確實干了件莫名其妙的事。
他伸手,覆上眼前這冷漠孩子的前額,將黏在上面的碎發(fā)盡數(shù)拂下。
“這樣出去,可能你會有麻煩,”顧冶解釋,“最好,還是把它遮住。”
這很顯然是謝昭君發(fā)來的短信。
裴京郁愣了一會,才打開聊天框,回復了一句好。
幾乎是短信剛發(fā)出去的下一秒,深信就彈出一個對話框:【謝】申請?zhí)砑幽銥楹糜选?br />
顯示手機號搜索,申請的消息是一個小小的笑臉。
:-D。
裴京郁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這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想起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好像還是跟一場夢一樣。
別的是什么他不敢想,但是裴京郁敢肯定,這是李涵看了最羨慕的一集。
麻溜地通過好友申請,聊天界面顯示出對方的申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