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震怒
從凜冽的寒冬到初夏, 細算下來,夫妻倆離家已有半年之?久,陸淮翊穿著一身寶藍色錦緞窄袖圓領長袍, 衣襟上用銀絲紋著祥云圖案。腰墜一條羊脂玉扣的絲絳,足蹬玄色緞面小朝靴,身姿挺拔清瘦,襯著冷白的膚色,顯得矜貴無比。
他長高了些,也比之?前更加沉穩。見?到許久不見?的雙親, 陸淮翊神情激動, 也只是一瞬,他頓了頓,穩步走上前, 躬身道:“兒子恭迎父王、母妃。”
陸奉掃了眼門?口井然有序的諸人,低低“嗯”了一聲,江婉柔看不夠似的, 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陸淮翊身上。陸奉轉身,“還不走?”
江婉柔恍然驚醒,給長子使?了個眼色, 踮起裙擺, 小碎步跟在陸奉身后。
王府人口不多,上無高堂,只有一個“借住”在王府的麗姨娘, 麗姨娘身份尷尬,不會趁這個時候出頭,陸奉和?江婉柔夫妻倆不用去拜會什么長輩,直接入錦光院沐浴更衣, 洗去一身塵土。
錦光院的下人大?多是江婉柔從陸國公府帶過來的,懂分寸知?進退,更別提齊王一戰,接連攻下突厥數座城池,威名遠揚,如今朝野上下,誰提起齊王,莫不是畏懼恭敬,錦光院的丫鬟們恨不得踮著腳走路,伺候得盡心盡力。
江婉柔來不及換洗,先被紅著眼睛的翠珠撲在她身上大?哭一場,又連忙叫人把雙胞胎抱過來。看得出來,麗姨娘把兩個孩子照顧得很好?,兄妹倆軟乎乎沉甸甸,藕節似的手臂胡亂揮舞,手上的銀鈴“叮當”作響。
看得江婉柔心軟如泥,輪流抱著哥哥妹妹,親他們柔嫩的小臉蛋兒。按道理說,自他們剛出生?起,江婉柔就被迫隨軍,不滿一歲
的小娃娃什么都不懂,這兄妹倆脾氣不大?好?,被生?人抱就哭,但江婉柔抱他們,兄妹倆仿佛知?道這是自己的親娘,咧著嘴笑。
妹妹活潑好?動,肉乎乎的小手躍躍欲試,抓江婉柔頭上搖晃的金步搖。江婉柔拔下來逗她,既欣慰又心酸地感嘆,“他們這么小,竟還記得我?。”
翠珠懷中抱著昏昏欲睡的哥哥,解釋道:“多虧了麗夫人。”
王妃娘娘的生?母,王府上下尊稱一句“麗夫人”。旁人興許順著江婉柔的話風,接一句“母子連心”,哄主子高興。偏翠珠是個實心眼兒,她說道:“您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麗夫人怕小主子們忘了親娘,在襁褓中放您穿過的衣裳,經常帶小主子們來錦光院走動。”
這么小的孩子話都不會說,更認不出面容,全靠江婉柔身上熟悉的氣息認出娘親。江婉柔聞言一怔,心中五味雜陳。
養兒方知?父母恩,她如今生?養了三個孩子,姨娘還在為?她盤算。今日回府,她環視一周,根本不見?姨娘的影子。
她知?道姨娘在想什么,她不愿意給她添麻煩。
江婉柔低低嘆了一口氣,問了麗姨娘的吃穿用度,又叫人給她捎話,她明日去拜見?她。
今晚興許會被圣上召見?,或者是有陸奉在的家宴,他在,連陸淮翊都謹言慎行,不如姨娘一個人用膳自在。
等明天諸事辦妥,她再去見?她,這也是姨娘的用意。經過此事,江婉柔心中更堅定?了叫姨娘從寧安侯府脫身的打算。
……
怕圣上召見?,江婉柔依依不舍地叫人把兩個孩子抱走,她沐浴更衣,換上明艷的重紅色王妃翟服,描眉施粉,裝扮地貴氣逼人。
費心費力折騰一圈,臨近傍晚,接到宮中的旨意,宣齊王殿下覲見?。
得,壓根兒沒提自己,江婉柔深覺“自作多情”。陸奉一派沉穩,對宣旨太?監道:“本王稍后進宮。”
江婉柔原以?為?這個“稍后”就是換身衣裳的事,誰知?陸奉大?手一揮,直接叫人傳了晚膳。
他大?馬金刀高坐主位,看向神情呆滯的江婉柔,挑眉道:“不餓?”
江婉柔猶豫了一下,依言坐在他的下首,面含憂色:“夫君,父皇召見?,會不會……不妥?”
他剛打了大?勝仗,回來卻居功自傲,藐視圣威。即使?父皇偏愛自己的兒子不在意,被別人揪住把柄,便是訐攻陸奉的利刃。
江婉柔挽起衣袖,給陸奉添了一盞茶水,柔聲道:“府中諸事,交給妾身即可。”
陸奉把玩著杯盞,哼笑一聲,“你到是賢德。”
她摸不準陸奉的意思?,恰好?這時陸淮翊進來,王府人口少,除了那兩個不會說話的奶娃娃,夫妻倆加上長子,便是一頓“家宴”。
在江婉柔被一堆人圍著涂脂抹粉的時候,陸奉已經把陸淮翊叫到書房,考校了一番功課。陸淮翊自詡對答如流,沒有辜負先生?的教?誨,卻只得到了陸奉“尚可”的評價。
即使?明白父王向來嚴苛,陸淮翊心中難免低落。他繃著一張俊秀的小臉,躬下身子,“父王,母妃。”
陸奉點了點頭,說了聲“坐”,經過陸淮翊這一打岔,江婉柔也不好?再勸,反正陸奉心有丘壑,不用她瞎操心。
一家團聚,家宴的氛圍卻有些沉悶。陸奉不多話,江婉柔空有一腔話,不好?在此時和?兒子細說。房中只有玉箸和?盤子撞擊的清脆聲,過了一會兒,陸淮翊起身,給江婉柔和?陸奉面前的盤子里各夾了片筍尖。
他抿著唇,道:“父王,母妃一路辛苦,這是兒子親自去后山挖的竹筍,性溫和?而味鮮,請父王、母妃嘗一嘗。”
陸奉自若地夾起來放入口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倒是江婉柔藏不住話,心疼道:“這些事自有下人做,你身子嬌貴,怎能?做這些粗活兒。”
陸淮翊一笑,對上江婉柔,才有了幾分孩童應有的靈動。
他道:“母妃,兒子身子好?著呢。您和?父王離京的這段日子,我?從來沒有勞煩過太?醫。對了,兒子如今能?拉得動五斤的長弓了!”
雙親臨行之?前,他還只能?拉三斤的小弓,如今短短半年,怎么不算進步神速呢?連陸奉都罕見?地夸了句:“不錯。”
江婉柔和?陸奉對兒子的教?養全然不同,陸奉對他寄予大?望,要?求他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江婉柔卻只要?一個康健的兒子,女人心軟,難免溺愛。
她照例先夸贊一番陸淮翊,把陸淮翊夸得耳尖泛紅,又給他夾了個肉丸子,諄諄勸道:凡事量力而行,以?身子為?重,不管三斤弓還是五斤弓,在她心中,他都是英勇的好?孩子。
“你愛吃的牛肉,來,多吃點兒。”
江婉柔一直嫌陸淮翊瘦弱,又半年未見?,可著勁兒給他夾菜。顧上這個就顧不上那個,直到“碰——”地一聲,陸奉把杯盞重重放在桌案上,叫人心里一驚,母子兩看向他。
“添茶。”
陸奉說著,眸光直直看向江婉柔,原本要?上前的丫鬟身形一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婉柔款款起身,自然地接過丫鬟手中的茶壺,給陸奉添滿。
她仿佛沒看見?陸奉陰沉的臉色,笑道:“怪我?,許久不見?淮翊,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夫君飽了嗎?我?再叫她們上幾盤你愛吃的菜。”
陸奉臉色稍緩,他用膳不是細嚼慢咽那種,現下已經有八分飽了,但看著江婉柔把心神分給旁人,即使?是自己的親兒子,他心中也不舒坦。
陸奉向來唯我?獨尊,他不舒坦了,旁人也別想好?過。
于是接下來,陸淮翊秉承“食不言寢不語”,不發一言,陸奉指使?著江婉柔給他布菜。她身段和?儀態都極好?,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即使?穿著繁復的王妃翟服,頭戴華貴的寶石金步搖,俯身添茶時,鬢邊的流蘇甚至不會大?幅度擺動,看著就叫人賞心悅目。
陸奉還算有良心,看著江婉柔行動不便,叫她夾了幾回菜,等把她的注意力完全奪過來時,就著她奉上的茶水漱了口。
等天邊泛起點點星光,陸奉起身進宮,走前叮囑道:“今晚早些睡,不必等我?。”
江婉柔累得腰肢酸軟,陸淮翊也想和?母親親近,但他是個聰明又懂事的孩子,見?江婉柔面露疲色,方才父王那番做派,他也琢磨出點兒味兒來。
他連忙躬身告辭,未敢多留。江婉柔累了一天,心里對陸奉有氣,也沒有等他的打算,在熟悉的床榻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天亮。
直到翌日,江婉柔才知?道陸奉那句“不必等我?”是什么意思?。
她正梳妝時,翠珠慌慌張張趕來,說齊王殿下不知?何處惹圣上震怒,被罰跪養心殿,已經一整夜了。
“什么?”
江婉柔一下子站起來,厲聲道:“你別慌,慢慢說。”
從國公府到齊王府,陸奉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庇護著一家子人,江婉柔從未想過他會出事。翠珠更經不住事,臉色煞白,仿佛天塌了一般。
翠珠氣喘吁吁道:“外頭說……圣上這次真惱了王爺,從前……圣上從來舍不得王爺跪……”
陸奉因有腿疾,在他還是惡名昭著的禁龍司指揮使?時,圣上就免了他的跪拜之?禮。江婉柔知?道,心中更加急躁。
他得犯多大?事,才叫圣上震怒?
翠珠煞白著臉,兩股戰戰:“聽說王爺先斬后奏,以?突厥狡猾,唯恐再起戰事為?由,把、把虎符留在了邊關。”
虎符!
江婉柔驀然睜大?眼眸,虎符事關重大?,任何一個帝王都不能?容忍旁人覬覦,更何況……虎符根本沒有在邊關啊!
回來的路上,意亂情迷之?時,她摸向陸奉健壯的胸膛,摸
到了一個硬物。陸奉吻著她把她壓在榻上,順手把那東西塞在枕頭下。
她迷迷糊糊瞥了一眼,半面虎身,上雕紋路,泛著冷硬的光澤。她還問過他一句,他啞著聲,道:“是個好?東西。”
第102章 第 102 章 為夫求情
那“好東西”明明在陸奉身?上, 她確信無疑!
江婉柔攥緊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一直都明白,陸奉不?是個屈居人?下之人?, 后?來他受封齊王,權勢日盛,她反而勒著下人?,不?許借齊王府的勢惹是生非。
有些事她不?是沒想過,可上頭的皇帝正值壯年,底下幾位王爺各有千秋, 陸奉身?患腿疾, 她只一想,覺得仿佛如天方夜譚,笑過便罷了。
她從沒有想到這一天這么快來到她面前。相?比于陸奉的野心勃勃, 江婉柔很?好滿足。
最初在秦氏手下時,只想吃飽穿暖,找一個品性好的夫君, 待她好,最好能照拂姨娘。雖說?陰差陽錯嫁了陸奉,磨合幾年, 也算過上了當初夢寐以求的日子?。
后?來生下淮翊和那對兒龍鳳胎, 她便想教導子?女,將來做一個舒舒服服的老封君,榮華富貴, 終老一生。這就?足夠了。
至于再往上走……她自小便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成了雞犬升天,一旦敗了, 那就?是抄家滅族之罪,什么都沒了。
她如今夫妻和美?,兒女雙全,姨娘也即將從寧安侯府那個吃人?的地方解脫出來,她只求安穩,沒有一點?兒不?該有野望。
江婉柔深呼一口氣,問道:“王爺可有傳話回來?”
翠珠搖了搖頭,“未曾。”
自昨夜陸奉進宮,到今早傳出這個消息,齊王府的人?都扣在皇宮里,一個都沒回來。
江婉柔問:“王爺被圣上責罰,這是打哪兒聽說?的?”
翠珠一怔,“大家……大家都這么說?,今早就?傳遍了。”
江婉柔冷聲道:昨夜出的事,還?是在父皇的養心殿,今早就?傳地沸沸揚揚。這個‘大家’,又是哪家?”
江婉柔心中疑竇叢生,昨夜陸奉叫她不?必等他,是普通的叮囑,還?是他早有預謀?那她呢?又該怎么做,才是是對的?
過了一會兒,江婉柔冷靜道:“吩咐府中上下,自今日起一律不?許出府,府中一切照舊,倘若有人?敢在此時起了歪心思,休怪我不?留情面。”
“叫金桃去世子?那里走一遭,告訴他安心念書,無須為外界俗事紛擾。”
“備馬車,我要進宮。”
外面紛紛擾擾,更遑論有人?在里頭渾水摸魚,江婉柔壓根兒沒有叫人?去外頭打聽的打算,當務之急,她要見陸奉一面。
聞言,翠珠圓圓的小臉兒更白了,顫著聲音道:“王妃娘娘,不?如耐心等一等,或許等圣上氣消了,王爺過會兒就?回來了……”
如今皇帝正在氣頭上,親兒子?都罰了,這時候不?是上趕著找不?痛快嗎?王妃娘娘向來聰穎,膝下有三個孩子?傍身?,何必淌這趟渾水?
江婉柔低眉斂目,沒有應聲。翠珠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她跺跺腳,風一般地跑下去,叫人?準備馬車。
這正是江婉柔看中她的地方,她的吩咐,金桃會三思而后?行,但翠珠不?管懂不?懂,都會照做。
***
江婉柔沒有換上華貴的重?紅色王妃翟服,反而穿了一件素氣的湖藍色羅裙,上罩著月白綾子?的對襟褙子?,烏黑的秀發綰成一個端莊的圓髻,沒有戴平時慣用的金簪步搖,僅簪了幾根祥云白玉簪,幾縷碎發落在頸側,耳上的珍珠泛著柔和的光澤,隨著她走路輕輕晃動,顯得大氣又溫婉。
寬松的褙子?稍微遮蓋了她豐腴的身?姿,江婉柔攬鏡自照,雖說?一路奔波,但她確實沒吃什么苦頭,雙唇潤澤,臉如銀盤,飽滿透紅。她敷了好幾遍粉,才看起來有個憔悴相?。
在馬車滾滾駛向皇宮時,江婉柔一言不?發,心中卻思慮萬千。
她想起了她的嫡姐,曾經的恭王妃,江婉雪。
恭王出事時,她隨陸奉一同進宮參加宮宴,她在東華門前見過江婉雪,她穿著厚重?的王妃翟服,頭戴金冠,直挺挺跪在宮門口,為恭王求情。
當初她是看客,感嘆江婉雪豁得出去,她可不?一定?有這份深情。如今輪到自己?身?上,兩人?經過這么多事,如若一跪能解陸奉的圍困,不?管什么臉面不?臉面,她愿意?的。
但江婉雪的下場告訴她,不?行,此路不?通,得另尋他法。
江婉柔心想,當初江婉雪的做法固然剛烈,但皇帝是什么人??九五至尊!她這個做兒媳的在人?來人?往的東華門面前一跪,叫皇帝的臉往哪兒擱?把兒子?圈禁,逼得兒媳下跪,皇帝待百姓寬仁,怎么輪到自家事就?如此刻薄。
跟陸奉時間久了,江婉柔琢磨出一套應對皇帝這種人?的辦法,不?能來硬的,普天之下,誰能比皇帝更硬?連陸奉這個暴脾氣跟他老子?對上,還?得被壓制三分,他老人?家大筆一揮就?叫她隨軍半年,她可沒有膽子?和皇帝對上。
得來軟的,以柔方能克剛。
……
“王妃娘娘,西華門到了。”
江婉柔驟然回神,她拎起手邊的紅木食盒,款款下了馬車。
西華門相?對偏僻,來往人?少,不?用江婉柔吩咐,翠珠立刻上前,用手絹掩著一大錠黃金,塞給守門的侍衛。
“勞煩大人?通報一聲,齊王府,王妃娘娘求見。”
侍衛悄悄掂量了下手中的金子?,很?實在,可也得有命花。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皇帝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愿意?上趕著觸霉頭。
他滿懷心痛,正要推辭,江婉柔忽然道:“世子?前幾日親自挖了筍,要給皇爺爺嘗個鮮,可惜他身?子?不?好,不?能親自過來,央求我替他盡孝心。”
“我和王爺不?在京城這段日子?,多虧父皇對世子?的照料,我這個做娘的,總不?好駁了孩子?的意?。”
有意?無意?地,她把“王爺”和“父皇”咬得格外重?,提醒侍衛,陸奉可不?是如恭王一般,被削除爵位,貶為庶人?。陸淮翊屢次得圣上宣召進宮,朝野上下皆知齊王世子?頗得圣上喜愛,如今世子?爺給皇爺爺盡孝心,誰能攔?誰又敢攔?
果然,宮里的人?都是人?精,侍衛仔細琢磨了兩遍江婉柔的話,從善如流把金子?揣進袖口,道:“王妃娘娘稍等片刻。”
他抬腳踹了另一個侍衛的小腿,厲聲道:“還?不?快去!耽擱了貴人?的事兒,十?個腦袋也不?夠你砍!”
江婉柔斂下眉目,前倨者必定?后?恭,世態炎涼、捧高踩低,在皇宮顯得淋漓盡致。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爬。
好在那侍衛會傳話,一炷香后?,江婉柔在內侍的帶領下,去了皇帝下朝后?常去的文?華殿。
“兒媳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華殿的臺基以玉石鋪就?,朱紅色的廊柱處矗立,每一根柱子?皆雕龍繪鳳,華貴精美?。數名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太監垂手立在兩側,眼?觀鼻鼻觀心,諾大的宮殿安靜無比。
過了許久,皇帝從繁雜的御案中抬起頭,沉聲道:“你若來求情,便免了。”
陸奉在虎符上動手腳,皇帝萬萬不?能忍。擱旁人?,重?重?的板子?早打下去了,但偏偏是陸奉。
他引以為傲的親兒子?,剛剛給大齊打了大勝仗,他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封賞和慶功宴,何至于此!
皇帝不?叫起,江婉柔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低著頭,輕聲道:“兒媳雖是女流,也懂得一些淺顯的道理。夫君身?為人?子?,惹得父皇肝火,是夫君的錯,理應受罰。”
這話叫皇帝一怔,他大發雷霆,除了陸奉先斬后?奏,更多是被他氣的。他犯下彌天大錯,竟不?以為忤,跟頭倔驢一樣,信誓旦旦道:“兒臣都是為了邊關百姓,為了大齊的基業。”
“兒臣認罰。”
嘴上說?著認罰,腰桿兒挺得比誰都直,把皇帝氣得心口直跳。他不?相?信陸奉這番冠冕堂皇的話,也不?相?信其他王爺慫恿的,齊王擁兵自重?,意?在謀反。
邊關離京城十?萬八千里,謀反也是掌控御林軍,遠水解不?了近火,他還?不?到老糊涂的時候!他發怒的是兒子?們各自有了心思,陸奉明知此舉會惹怒他,他還?是做了。
做得理直氣壯,只認罰,不?認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是皇帝,也是一個父親,哪兒能容許他這樣放肆!
兩人?僵持不?下,皇帝等著陸奉來認錯,心中隱約也明白,以陸奉的性子?,估計他把膝蓋跪爛了,嘴還?是硬的,這會兒江婉柔一番話,不?管真假,叫皇帝心里舒坦了。
他放下朱筆,重?重?拍下桌案,“連你都知道他錯了,那個逆子?……不?說?也罷!”
皇帝的聲音中氣十?足,在他拍下桌案的瞬間,殿內大大小小的內侍宮女盡數跪下,額頭抵地,因為皇帝不?喜人?求饒,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殿里寂靜地可怕,江婉柔心中一窒,這時才切身?體會了什么叫“九五之尊”。
其威如雷霆,生殺予奪,盡在帝王的一念之間。江婉柔在此時詭異地理解了陸奉,他那樣的人?,怎會甘心跪在旁人?腳下?正如現在,她這個入宗室玉碟,為皇家生了二子?一女的王妃,跪在金殿上,和周圍的宮女內侍,并沒有什么不?同。
好在皇帝不?是如陳王之流的暴君,不?拿宮人?撒火。他輕抬下頜,“都起來罷。”
出于謹慎,江婉柔依然跪著,皇帝大掌一揮,“你也起來。來人?,給王妃看座。”
皇帝向來待她冷淡,江婉柔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恭敬道:“兒媳多謝父皇恩典。”
占了今天裝扮的便宜,江婉柔一身?素氣的衣裙,柔柔弱弱站在那里,臉上因為敷多了粉,有幾分憔悴的慘白。
到底是皇孫的生母,皇帝和緩了語氣,問道:“叫你跟著君持隨軍,可有怨?”
江婉柔的屁/股還?沒挨著凳子?,聞言一驚,立刻站起來,誠惶誠恐道:“父皇何出此言?您為王爺和兒媳考慮,不?忍我夫妻分離,兒媳感激您還?來不?及,怎會、又怎敢有怨?”
“哦?”
這回輪到皇帝怔了,王妃身?份貴重?,他也知道自己?這事兒做得不?地道,奈何陸奉跟著了魔似的,不?肯要別的女人?。江婉柔當初在齊王府替宣旨太監斡旋,那太監投桃報李,在皇帝跟前說?了江婉柔不?少好話。
也不?算憑空捏造,就?是把江婉柔的話如實轉達,說?齊王妃對圣上甚是感激。皇帝當時聽了一耳朵就?過去了,圣旨已下,一個女人?的意?愿,根本不?在皇帝的考慮范圍內。
如今回想起來,看來兒媳真心對他無怨懟。皇帝心中浮上一絲高興,神情也緩和不?少。
他點?點?頭,“你明白朕的苦心就?好。”
經歷過寒冬,生病,被俘,江婉柔心中不?是沒有一絲怨懟,但她藏得很?好,順著皇帝的話頭,道:“不?止兒媳明白父皇的苦心,王爺同兒媳一樣,感念父皇的恩德。”
皇帝顯然不?信,他嗤笑一聲,“他?罷了。”
“淮翊親手挖的筍?來,拿來給朕嘗嘗。”
兒子?忤逆不?孝,好在孫子?是個知禮懂事的,皇帝不?想提糟心的陸奉,但對陸淮翊的疼愛人?盡皆知。
這盤筍是臨時叫府中的廚子?炒的,從齊王府到皇宮的路程,早涼透了。皇帝比陸奉這個親爹給面子?,嘗了一口,夸道:“不?愧是朕的孫子?,連挖出的筍都鮮美?可口。”
江婉柔笑道:“這孩子?心里惦記您,把最嫩的攏起來,誰都不?許碰,單只留給皇爺爺。”
“叫王爺都心生妒意?呢。”
皇帝眉毛一豎,一雙虎目炯炯有神,“豈有此理!他自己?不?孝,還?不?許朕的孫兒獻孝心,罰他輕了!”
終于把話頭扯到陸奉身?上,江婉柔克制住心頭的怯意?,連忙道:“父皇息怒。兒媳……雖為王爺之妻,有自賣自夸自嫌,但兒媳少不?得為王爺說?兩句公道話。”
“王爺那個脾氣,您也知道,全身?上下骨頭和嘴最硬。他心中把您視為君父敬仰,萬萬沒有不?孝忤逆之心。”
皇帝的臉色逐沉下來,帝王袞服上的龍首怒目圓睜,不?怒自威。
江婉柔定?定?心神,繼續道:“王爺本就?是內斂的性子?,前些年傷了腿,越發沉默寡言,他心中所想,非以言表,而以行踐。”
“與突厥一戰時,王爺身?先士卒,身?上的傷口密密麻麻,兒媳都數不?過來。我實在心疼,勸他愛惜自己?,王爺反而數落兒媳婦人?之見。”
“他道:‘父皇當年勇冠三軍,我承蒙父皇重?托,膺此大任,豈能畏首畏尾,墜了父皇的威名!’”
江婉柔低垂眉目,皇帝高坐上首,看不?到她臉上的神色,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
“王爺對您敬仰萬分,他在戰場上浴血殺敵,不?僅是為了朝廷,更是為了您!有道是先行后?言,王爺不?如旁人?能言善辯,兒媳卻不?忍他吃這個啞巴虧。”
皇帝久久不?語,忽然,他重?重?冷哼一聲,“你還?是來求情,巧言令色,江氏,你大膽!”
江婉柔再次跪下來,低聲道:“兒媳所言句句肺腑,您掀開他的衣襟看看,就?知道兒媳所言非虛。”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王爺惹您生氣,他該受罰,兒媳從未想過求情。今日來皇宮,一來許久不?見父皇,兒媳想給您請個安,磕個頭。二來受淮翊所托,給您送盤筍尖。”
“皇宮山珍海味,自然不?缺一盤吃的。但淮翊說?您近來胃口不?好,這筍爽口,希望您多用些。”
帝王之威雷霆萬鈞,在皇帝銳利眸光的注視下,江婉柔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對兒護膝,雙手奉于身?前。
她苦笑一聲,道:“突厥苦寒,王爺腿疾難愈,日日受此折磨。好歹……叫他系上這個,請父皇恩準。”
這對兒護膝是江婉柔臨行前隨手塞的,恰好是暗紅色,和血的顏色有幾分像。
陸奉現在走路看不?出瘸的痕跡,連皇帝都差點?兒忘了,他這個叫人?聞風喪膽的兒子?,身?體有殘缺。
皇帝驀然想起他剛摔斷腿時,往外倒的那一盆盆血水;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他的生母一頭撞死在敵人?寒刃下,她身?上全是血,用盡最后?力氣哭喊道:“王爺,救救我們的孩子?!”
皇帝那顆冷硬的心,忽然感覺抽痛。
***
養心殿門口,陸奉眸光凜然,神色冷峻,即使跪著,也一副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勢。
怪不?得皇帝看見他就?來氣,他的腰背筆直,一點?兒看不?出認錯的悔意?。
陸奉心里盤算著時辰,按照皇帝的脾氣,他做好了跪個兩三日的準備。已經一天一夜,石板路膈得膝蓋發疼,陸奉面不?改色,唯獨擔心府中的妻兒。
在他出京的大半年,陸淮翊長進不?少,他不?擔心他。可他的妻子?向來膽小柔弱,她估計嚇壞了吧?
他該和她說?清楚的。
陸奉擰眉沉思間,抱著拂塵的太監匆匆而來,氣喘吁吁道:“王爺王爺,圣上有旨,免了您的罰。”
“你們幾個沒眼?力勁兒的,快,把王爺扶起來。”
第103章 第 103 章 都聽你的
幾個內侍對視踟躕著, 不敢近陸奉的身。陸奉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跪了一夜的膝蓋鉆心地疼,他步伐緩慢, 朝文華殿方向走去。
“噯,王爺,您走錯了,西華門在這邊。”
方才來宣旨的太監躬著身子,臉上堆著笑,道:“圣上心疼您, 吩咐奴才們直接送您回府, 不必再跑一趟。”
這太監會傳話,其實是皇帝不想看見?陸奉,怒道:“叫那逆子回去反省, 什么時候知錯了,什么時候來見?朕!”
陸奉微微一頓,看向把腰彎地跟蝦米似的太監, “出了何事??”
只經過一夜,皇帝定然沒有消氣。
太監陪著笑,道:“今兒?個一大早, 王妃娘娘進宮覲見?, 不知怎么說動了圣上,現下王妃娘娘正在西華門外
等您。”
宣旨太監揚了下拂塵,感?嘆江婉柔的貼心。獨得齊王寵愛的王妃娘娘果然手段非凡, 只拎了個食盒進宮,便說動圣上饒恕齊王的罪過。這么大的功勞,他原本邀請江婉柔一同來養心殿門口,親自攙起王爺, 夫妻扶持,多好?的一樁佳話。
誰知江婉柔搖了搖頭,道:“多謝公公美?意。妾身還?是在西華門外等候王爺。”
他起初不明白什么意思,剛才看那群太監都不敢近陸奉的身,忽然福至心靈,想道:王爺那樣尊貴的人,定然不愿意讓旁人看見?他狼狽的時候,更別提自己的妻子。
王妃娘娘既把事?兒?辦妥了,又知分寸,也忌到了男人的臉面。太監心中對江婉柔欽佩萬分,忍不住為她說好?話。
“王爺這邊請。奴才見?王妃娘娘身形單薄,形容憔悴,估計這會兒?心里正急吶”
這話叫陸奉眉心一跳。因為江婉雪戲弄了兩?個皇子,皇帝不喜江氏女,江婉柔每次見?皇帝跟耗子見?貓兒?似的,戰戰兢兢。他也有意阻攔,江婉柔和皇帝“公爹”見?面次數并不多。
他想過她會擔憂,會驚慌,唯獨沒想過她會直接進宮,她那么害怕皇帝,竟然把皇帝說動了?
這些疑惑暫且不提,陸奉放棄了去見?皇帝的打算,他加快步伐,因為走得太快,膝蓋加上陳年舊疾,一深一淺,顯出幾分跛腳。
他不在意旁的,太監的話在他心頭久久縈繞,他說:王妃身形單薄,形容憔悴。
自從生?過陸淮翊后?,江婉柔從來沒有和“身形單薄”搭上邊,就算隨他去了苦寒的邊關?,一趟下來,依然豐腴圓潤,色如桃花。
這才過去一天,怎么就“單薄”、“憔悴”了?
下人只會撿著好?聽的話兒?說給主子聽,尤其太監這種在御前伺候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陸奉卻在此?時失去了慣有的冷靜。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陸奉出現在西華門外,江婉柔佇立在馬車旁,湖藍色的羅裙隨微風輕擺,裊裊婷婷,仿佛一株溫婉淡雅的鳶尾花。
看見?陸奉,江婉柔眼神一亮,快步上前,一把飛撲到他懷里,“可算出來了。”
陸奉熟練地攬起她的腰身,掂了掂,心中松了口氣。
還?好?,沒瘦。
他低頭端詳她的面容,臉色蒼白,雙眸紅彤彤,確實有幾分憔悴。
陸奉無所顧忌,江婉柔還?記得這是大庭廣眾之下。起初那一下算他們夫妻情深,情難自禁。現在陸奉摟著她不撒手,萬一傳到皇帝耳朵里,她少?不得又得背一個“紅顏禍水”的罪名。
江婉柔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低聲?道:“夫君……好?多人。”
“咱們進馬車說。”
陸奉身形高大,他一進來,把原本寬敞的車廂襯得窄小/逼仄。他什么都沒問,伸掌撫摸她的臉頰。
“怎么這么憔悴?”
忽然,他覺出不對勁兒?,手感?觸感?滑膩,拿開一看,指腹上有一層薄細的白色粉末。
“……”
江婉柔尷尬道:“今日……脂粉涂多了。”
陸奉輕輕嘆了口氣,看著她通紅的眼睛,溫聲?問:“嚇壞了?”
以她的膽子,沒有他在身旁護著,敢只身闖皇宮,她著實愛慘了他。
江婉柔悄悄把袖子中生?姜往里塞了塞,重重點頭,“嗯!”
“今早聽見?消息,妾身什么都來不及想,只想趕緊見?到你。”
“謝天謝地,父皇寬慈仁厚,咱們先回去沐浴用膳,你好?好?睡一覺。旁的事?,等歇好?了再說。”
陸奉一整晚沒有闔眼,不過這對他不算什么,在攻打突厥時,幾日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他拉起江婉柔的手,把她抱在腿上,懷中的人沉甸甸,叫他莫名的安心。
他安撫道:“不用擔心,我自有應對。”
“下回你安安穩穩待在府中,外頭的事?,一切有我。”
江婉柔忽然瞪大眼眸:“還?有下回?”
一次就叫她膽戰心驚了,從前不覺得,陸奉一出事?,那真和天塌了一樣,沒有他,誰來庇護齊王府,庇護她們母子呢?
今天她耍了個小心思,臉上涂了白粉,怕自己哭不出來,袖中放了生?姜。再扯上淮翊的大旗,順帶給陸奉賣賣慘,今日成功了,有她的功勞,但最重要的還?是皇帝。
皇帝終歸疼愛陸奉,帝心在他身上,她送股小風,皇帝順勢遞個臺階,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下回?他還?想做什么!江婉柔不想終日擔驚受怕,正要開口,陸奉問道:“今日你和父皇說了什么?竟能說動他。”
皇帝說陸奉是頭倔驢,但他同樣說過,陸奉是最像他的兒?子,皇帝的脾氣也不遑多讓,他在龍椅上坐久了,比陸奉更固執難勸。
她能說動皇帝,叫陸奉也吃了一驚。
出了宮門,江婉柔這會兒?可不打算“自謙”,她也實打實為陸奉做了諸多打算。她把過程說得曲折艱難,皇帝屢次發怒,她謹小慎微才得以脫身。她不僅想叫陸奉知道,她為他做了什么,更想勸勸他,以后?少?折騰點兒?,至少?想想她們母子。
江婉柔紅著眼睛,搖晃陸奉的手臂,“夫君,咱們安安穩穩過日子吧,再來一次,妾害怕。”
陸奉淡笑了下,答非所問道:“我在,不必怕。”
江婉柔幽怨地看著他,抬起手掩面,忽地被陸奉一把鉗住手腕,粗糲的大掌緊貼她的小臂往里探,江婉柔一驚,心道陸奉精力這么好?!接著,陸奉從她袖中摸出塊生?姜。
江婉柔:“……”
陸奉瞧了一眼,把生?姜拋到外頭,看著江婉柔紅紅的眼睛,嘆道:“日后?莫耍這些小聰明。”
他可以由著她,可皇帝豈容他人愚弄?這回走運,若有下一次,他不在她身邊……陸奉不敢想下去。
江婉柔眼睜睜看著姜塊被拋出去,不服氣地嘟囔道:“要不是妾身的小聰明,夫君現在還?在養心殿呢。”
管他什么大智謀、小把戲,只要有用就是好?招!江婉柔低著頭,手指攪弄著衣袖,悶悶不說話。
陸奉皺起劍眉,“聽話。”
江婉柔抬起頭,兇巴巴道:“你都不聽我的!”
他反正從來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憑什么叫她聽話。
江婉柔鮮少?反駁陸奉,就算有時候不認同,她也會先順著他,再徐徐圖之。這回她也生?氣。皇帝威儀赫赫,又向來對她不喜,她方才提心吊膽,出文華殿的門時,雙腿直打顫。
自從當上國公府的大夫人,后?來成為齊王妃,江婉柔的膝蓋骨硬了,一年到頭也跪不了幾次,今天為他又磕又跪,他還?不領情!
江婉柔雙眸瞪著他,只是時機不巧,剛用過姜水,她的眼底紅紅的,像陸奉曾經給她抓的雪團,可憐又可愛。
看得陸奉心中泛軟,他撫摸江婉柔的后?背,低聲?哄道:“聽你的。”
“都聽你的。”
陸奉其實不大會哄人,只是他說這話時,漆黑的雙眸一眨不眨看著江婉柔,聲?音低沉醇厚,江婉柔心中悶氣,一下子散了。
她忽然理?解了何謂“美?人計”。很少?有人敢直視陸奉,殊不知外頭傳“面若閻羅”齊王殿下,有一副絕頂俊美?的好?相?貌,連眉骨上那道疤都恰到好?處。
叫她的心惴惴直跳。
***
兩?人互相?為對方的美?色所迷,沒吵起來又纏纏綿綿抱在一處膩歪。回到王府,陸淮翊讀完晨課,剛得知這個消息,父親母親已?經雙雙攜手,恩恩愛愛把家還?了。
虛驚一場,闔府上下都放了心。江婉柔陪陸奉用過膳,叫他去休憩。她以為皇帝既然叫陸奉回來,這事?便了了,后?續的發展遠遠超她的意料。
皇帝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說的是:叫那逆子回府,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來見?朕!
反省,是不能踏出府門,不能上朝,形如“軟禁”的反省。
陸奉原先領著戶部的職位,如今大獲全勝,回京沒有任何封賞,觸怒帝王,在養心殿跪了一夜后?,現下被關?在府中“反省”。
除了府外沒有御林軍圍守,這一切,和當初的恭王何其相?似!恭王被貶為庶人,至今
不得自由,如同廢人,那現下功高震主的齊王……
諸臣各懷心思,自陸奉出征起,平靜已?久的朝堂,漸漸開始躁動起來。有人暗搓搓試探皇帝的心意,有人投靠了英王、敏王之流,企圖搜集罪證,坐實陸奉“擁兵自重”的罪名。
外頭流言滿天飛,亂成了一鍋粥。處在漩渦中心的陸奉倒是安之若素。皇帝叫他“反省”,他就每日待在府中,讀書習武,教養兒?子。一個月下來,連從前看見?他就哭的雙胞胎都認爹了。
最先受不了的,是扶著腰身的江婉柔。
第104章 第 104 章 給你出氣
炎炎夏日, 錦光院姹紫嫣紅,各色的牡丹、芍藥爭妍斗艷。池畔邊的太湖石錯落有致,水映天光, 粉的白的芙蕖搖曳生姿,錦鯉在水中?游蕩著?搶魚食,泛起陣陣漣漪。
在池畔的六角亭處,江婉柔一身輕薄的羅裳,站在欄桿前,輕搖團扇, 臉上神色懨懨。
“哎呦, 王妃娘娘,您不能再?喂了,這魚兒快叫您撐死了。”
翠珠端著?一盆冰鑒上來, 接過江婉柔手中?的魚缽和團扇,給她扇涼風。
江婉柔嘆了口氣,扶著?酸軟的腰肢坐在亭里的石凳上。
她問道?:“王爺呢?”
翠珠回道?:“王爺這會兒和世子?爺在演武場, 對了,王爺吩咐,今晚叫咱們院里留燈。”
聞言, 江婉柔的臉上顯出一絲苦悶。
陸奉被勒令“反省”的這段日子?, 他?的日子?非常規律。早晨辰時起身,去院中?打半個時辰拳,沐浴用膳, 然后去前院書房和陸淮翊一起讀書,順帶考校兒子?功課。午膳后小憩片刻,帶陸淮翊去演武場拉弓練劍;天微黑時,回錦光院用晚膳, 不等星光布滿天幕,夫妻倆已經被/翻/紅/浪,共赴巫山了。
陸奉的體力實在太好,從前公務纏身,一個月可能有十天八天不在府中?,有時間歇歇,江婉柔倒不覺得有什么?,如今成日纏綿,他?龍精虎猛的,她實在吃不消。
短短一個月,她的眼底已經泛起烏青。后來她想?了個招,早早用過晚膳歇息,等陸奉回來,她已經呼呼大睡。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幾天,陸奉仿佛琢磨出味兒來了,提前傳話,叫錦光院留燈。
只聽見?“留燈”二字,江婉柔已經感覺腰身隱隱作痛。多虧了床榻暗格里那些東西,比路上舒坦些,可也?架不住陸奉成夜地折騰。從前他?只是悶頭?干,后來夫妻感情漸好,他?又看?見?她擅舞,腰肢柔軟,能擺出各種姿勢,得的趣兒多了,花樣也?層出不窮。
雖然陸奉不承認,江婉柔懷疑他?偷偷看?了避火圖。
江婉柔臉上的苦相太明顯,翠珠以為她在齊王府的前途憂愁,寬慰道?:“娘娘別?慌,天塌下來,有王爺頂著?。”
這一個月,不管外面如何紛擾,齊王府內一派悠然,江婉柔治家有方,趁亂揪出了幾個往外頭?傳消息的探子?,直接亂棍打死,命闔府觀刑。王妃娘娘仁慈寬厚,平時從不無故打罵責罰下人,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一下震住了慌亂的人心。
加上陸奉安之若素,和恭王被囚時癲狂的樣子?截然不同,王府最大的兩位主子?都不慌,其余人也?漸漸定下心,只等圣上解齊王府的禁。
江婉柔笑了下,問翠珠:“今日可有人拜訪王爺?”
陸奉“閉門思過”,沒有皇帝的御令不能出去,但攔不住旁人拜訪。她原先以為憑陸奉的名聲,估計門可羅雀,誰想?還真有人在這個節骨眼兒出頭?。戶部尚書、現任的禁龍司指揮使,吏部侍郎裴璋……裴璋在突厥功績顯著,加上上回在江南的功勞,皇帝朱筆一揮,直接叫裴璋入了內閣,成為本朝最年?輕的閣臣。
裴侍郎自從入京后便榮寵不斷,如今更是春風得意,可惜,年?紀輕輕便成了鰥夫。他?低調地辦了江婉瑩的喪事,對外緘口不言。那會兒正是陸奉“思過”期間,江婉柔叫人送了祭品,兩人再?無旁的交集。
翠珠想?了一會兒,“今早陸國公府的二爺和三爺來拜見?王爺,留了整整一個晌午。”
兩個小叔子??
江婉柔神情恍惚,這日子?過得太快了,沒過幾天齊王妃的日子?,她便跟著?陸奉隨軍,回來還沒喘口氣,就出了這檔子?事。
雖然圣上并未對兒媳禁足,且時常宣陸淮翊進宮陪他?。但夫君被罰,江婉柔這個做妻子?的,總不能天天描眉畫眼,四處去吃席走動。
她已經大半年?沒有去過陸國公府,也?不知道?姚金玉和周若彤把府中?打理的怎么?樣,還有老祖宗,她老人家身子?骨兒可好?當初硬瞞著?陸奉的身世,不知道?還瞞不瞞得住。
江婉柔輕輕嘆了一口氣,無心賞景,去了麗姨娘的院子?里,逗逗淮翎和明珠兄妹倆。兩個孩子?正是學話的時候,麗姨娘哄著?他?們叫“娘”,孩子?們口齒不清,江婉柔聽了半天的“涼涼”,沉重?的心情稍微放松。
晚上,等陸奉回來,看著面色如常的男人,她率先問道?:“夫君,父皇何時才能消氣呀,我想?出門了。”
陸奉一頓,燭火下她的肌膚雪白,綢緞般的黑發蜿蜒垂下,剛洗浴過,雪白的肌膚泛紅,像一顆熟透的,泛著?汁水的甜荔枝。
陸奉眸光一黯,朝她伸出手。
“過來。”
良辰美景,美人在懷,人生得意事莫不如是,豈能辜負。
江婉柔睫毛顫動,坐在他?結實的大腿上,摟著?他?的脖頸,低聲道?:“好人,今天饒了我吧,好疼。”
陸奉聲音低沉,“哪里疼。”
“腰疼……噯,你?別?——說正事吶!”
粗糲的掌心貼著?寢衣游移,夏日衣衫薄,酥酥麻麻,叫她的腰一下就軟了。
陸奉低笑一聲,“給你?揉揉。”
江婉柔狐疑地瞪了他?一眼,定了定神,問道?:“夫君,咱們府中?到底什么?時候能解禁呀?”
陸奉挑眉,“聽父皇旨意。”
又來了,每次都是這樣搪塞她,江婉柔癟癟嘴,父皇總宣召淮翊,不是明晃晃的暗示么??就等陸奉服軟了,難道?叫身為天子?的父皇親自來請他?嗎?
況且當初陸奉提前那句叮囑,早算準了父皇會發怒,說不準他?還是故意的,陸奉什么?都不告訴她,這段日子?仿佛暴風雨前的平靜,叫她心里發慌。
陸奉龍精虎猛,叫她一覺睡到大天亮,有時候她先睡,陸奉不舍得叫醒她,她睡飽了,偶爾會在晚上起夜。
榻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床邊連熱乎氣都沒了。
她第二日一早問值夜的丫鬟,丫鬟一臉茫然,“王爺……一直在房里啊。”
……
江婉柔按捺不發,直到前幾日,現任禁龍司指揮使拜訪,廚房做了綠豆湯,她怕丫鬟送去的,他?不喝,她親自拎著?食盒送去書房。
綠豆百合湯,消暑,解火。為了她的腰,得叫陸奉好好敗敗火氣。
隔著?門板,她隱約聽到幾句話。
“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我等誓死效忠王爺……”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她來不及多聽就被陸奉揪了出來,江婉柔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他?,陸奉面無表情,眸光銳利,身上的殺意猶如實質,叫江婉柔臉色煞白。
看?見?她的瞬間,陸奉也?怔了怔,江婉柔往后退了一步,福了個身,道?:“夏日炎熱,妾身給王爺送解暑湯,不料王爺有貴客在此,恕妾身失禮。”
現任的禁龍司指揮使名叫霍費昂,年?近四十,膚色偏深,闊面方臉,見?是齊王的內人,立刻抱拳行禮,“下官見?過王妃娘娘。”
他?轉向陸奉,“不覺叨擾已久,屬下告辭。”
陸奉點了點頭?,把江婉柔臂彎的食盒接過來,拉過她的手臂,輕輕揉捏。
“這點小事,何須你?親自跑一趟。”
他?聲音溫和,一點兒看?不出方才殺意凜然的樣子?,江婉柔怯怯瞧著?他?,對上陸奉的黑眸,他?順勢一拉,叫她坐在他?懷里。
“嚇壞了?方才不是沖你?,別?怕。”
江婉柔咬了咬唇,沉默半晌,問道?:“方才那位大人莫不是……禁龍司指揮使,霍大人?”
陸奉面露驚奇,“你?竟知道?他??”
一個外臣,一個內宅婦人,剛才霍費昂未言明身份,她如何認得?
江婉柔低聲道?:“妾身瞎猜的。”
方才那位大人稱了句“屬下”,只有禁龍司的人在陸奉面前這樣自稱。他?對她行禮時稱“下官”,說明這人不僅是陸奉曾經的舊部,還有官職在身。
再?加上他?面容剛毅,一看?就是習武之人,江婉柔在心里對了一圈,只有現今的指揮使霍大人符合,年?歲也?對得上。
她這些分析給陸奉聽,叫陸奉嘖嘖稱贊,“柔兒聰慧,我竟娶了個女諸葛。”
江婉柔倒不缺他?這一句夸,她心中?想?剛才的事,皇帝卸了陸奉禁龍司指揮使的位置后,禁龍司大不如前,從前和刑部、大理寺并駕齊驅,如今隱隱被兩者壓了一頭?。看?這架勢,禁龍司還在陸奉的掌控之中??
否則都是同僚,陸奉在位時,可從來沒有對哪位王爺自稱“屬下。”
“想?什么?呢,說出來叫我聽聽。”
江婉柔忽的一驚,她不知道?怎么?開口,電光火石間,她又想?起一件事。
上年?冬天,秦氏來找她,說她兩個兒子?被禁龍司的人捉了,來不及問陸奉,突厥戰起,皇帝的旨意接踵而下,她把這事完全拋到了腦后。
她試探地問:“夫君,如今霍大人……聽你?的吩咐?”
陸奉回答得冠冕堂皇,“都是大齊的臣子?,他?和我,自然都聽圣上的吩咐。”
他?摸了摸她的臉頰,溫聲道?:“別?多想?。”
“一身奶味兒,又去看?兩個小的了?你?實在無聊,叫人把孩子?抱到錦光院,總在岳母那兒算什么?事。”
自從他?們夫妻回來,麗姨娘也?總提,把淮翎和明珠兄妹抱到江婉柔跟前養,江婉柔先前試了幾天,孩子?乖的時候是真乖,叫她的心差點化了,可鬧起人來,也?是萬分可惡。
兩個熊孩子?都不如大哥省心,陸淮翊身子?弱,就算哭聲也?是小小的,奶娘哄著?,根本不叫江婉柔聽見?。這兩個長得壯實,扯著?嗓門哭,只要有一個哭了,另一個馬上跟著?嚎,嬰兒的聲音穿透云霄,江婉柔晚上被陸奉折騰,白日被兩個孩子?吵嚷,睡不了一個囫圇覺。
沒過兩日,她親自把兩個活祖宗抱給麗姨娘,央求麗姨娘替她照看?孩子?。當下富貴人家有乳母、奶娘,貴夫人只要生下來,喂奶、換尿布都有專人打理,她只需要在孩子?睡醒時逗逗他?們,孩子?被干凈的襁褓包著?,身上香香的,享受天倫之樂。
如今再?加個麗姨娘,江婉柔沒有絲毫負擔,把兄妹倆甩了出去。
高門大戶都是這樣的,陸奉從前也?沒有說過,非要江婉柔親自照顧孩子?。他?這會兒的話,意思是:別?想?有的沒的,好好帶孩子?。
江婉柔只能當聾子?,假裝沒聽見?他?們的談話,倒是把秦氏兩個兒子?的事問清楚了。
原先她以為她那兩個“嫡兄”自作自受,陸奉決計不可能做因私廢公之事,誰知陸奉挑了了挑眉,笑道?:“不是巧合。”
“給你?出氣。”
第105章 第 105 章 患難夫妻
陸府治家嚴謹, 連庶出?的?陸清靈都被養得驕縱任性,陸奉從未想過妻子?在娘家竟受這么多的?磋磨。秦氏那兩個兒子?,純屬是?陸奉公?報私仇。
他倒沒有什么“不動老幼婦孺”的?優良美德, 只?是?秦氏身?份特殊,她是?江婉柔的?嫡母,嫡母出?事,江婉柔得守孝三年。她頓頓吃肉,愛穿金縷霞披,喜歡金燦燦的?首飾頭面, 陸奉不打算這樣委屈她。
于?是?秦氏那兩個倒霉兒子?成了?替罪羊, 兒代母受過,自古以來天經地義。秦氏看見兒子?被抓心急如焚,四處求人, 也算平息了?陸奉的?怒火。
看著江婉柔烏黑水潤的?雙眸,陸奉失笑,道?:“怎么這副樣子?, 傻了??”
江婉柔低下頭,期期艾艾道?:“妾以為……夫君鐵面無私。”
這可不是?她說的?,但凡和陸奉共事過的?人, 都知道?陸奉極重?規矩, 當初裴璋折騰落云鎮的?賦役,所?有的?關節都打通了?,最后被齊王以一句“按齊律來”打回去,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江婉柔在后宅也有耳聞。
陸奉低笑,“柔兒,我不是?圣人。”
諸如神佛、律法, 只?是?教化?百姓的?手段,他極力維護齊律,因為他是?王侯,他要百姓人人遵循律法,便可達到天下大治。
而他自己,自然是?跳出?諸多束縛之?外的?。連皇帝都有明顯的?喜惡,他只?想給自己的?女人出?口氣,用得著管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
過不了?幾年,他就是?全天下人的?規矩。
江婉柔那時沒有體會到陸奉的?深意,但她再一次確定,她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他在乎她。
他愛她。
……
因為這份“特殊”,今晚江婉柔橫了?心,非要問出?個子?丑寅。
她不再和陸奉兜圈子?,看著陸奉的?眼睛,問他:“到底是?看父皇的?旨意,還是?看夫君的?意思?”
陸奉貼在她后腰上的?手微微一頓,道?:“今天內務府的?人送了?幾匹蜀錦,叫繡娘給你裁身?羅裙。”
江婉柔的?衣裳多得穿不完,很多裁完就壓了?箱底兒,根本沒有上過身?。幾匹布尚入不了?江婉柔的?眼,氣呼呼道?:“我不要!”
“夫君,你給妾身?透了?底兒吧,妾身?日日跟浮在云端上一般,叫人心里?害怕。”
陸奉道?:“怕什么。”
“連你身?邊那個蠢丫鬟都知道?,天塌下來有王爺頂著,你何須杞人憂天?”
江婉柔心里?一驚,這是?翠珠下午說的?話,那會兒在涼亭中,明明只?有她們兩個人!
她震驚的?神色太明顯,陸奉笑了?下,道?:“我不是?凌霄。”
連自家府門都守不住,五十杖輕了?。
關鍵時刻,此時府內府外,所?有風吹草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婉柔來不及反思自己最近有沒有“陽奉陰違”過,她脫口而出?,“你真想反?”
……
空氣剎那寂靜,夫妻倆對視,柔和的?燭光照在兩人的?側臉上,相顧無言。
陸奉收斂笑意,過了?很久,他問:“我若反,你跟我么?”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江婉柔反倒不害怕了?。
她垂下鴉羽般的?眼睫,輕聲?道?:“如今圣上正?值壯年,且京中守備森嚴,一來兇險,二來名不正?,言不順,有悖天道?。”
“請夫君三思。”
陸奉看著她,聲?音低沉:“倘若,我要逆天行之?呢?”
江婉柔想了?會兒,掰著指頭算,“三個孩子?定要安置好,如今淮翊大了?,很有長兄的?風范。”
“姨娘苦了?大半輩子?,我先前問過她,她愿意脫離寧安侯府,不做高門妾,做個一窮二白的?農女也使得。”
江婉柔抬眼,眸光專注而認真,“只?要把孩子?們和姨娘和安頓好,妾別無所?求。”
陸奉皺起劍眉,“你怎么不為自己想一想?”
江婉柔沉默著,她忽然一笑,伸手撫上他的?冷峻的?臉。
“夫君不是?說了?么,有你在前面頂著,妾不怕。”
“妾自從十六歲嫁為陸家婦,鐘鳴鼎食、高粱錦繡,沒有過過一天苦日子?。榮華富貴一同享了?,沒有道?理?,大難臨頭的?時候,妾獨自高飛。”
“這福氣,我也享夠了?。”
在陸奉還是?禁龍司指揮使的?時候,江婉柔就想過很多次的?這樣的?場景,畢竟像陸奉那樣的?大權臣,很少有善終。如今曾經的?擔憂成真,最多不過頭點地,她這些年,想著法兒叫自己開心,沒有一天是?白活的?。
她知道?她勸不住陸奉,所?以根本不做無謂的?勸阻。她道?:“有道是:患難夫妻。我不怕別的?,只?
求你做什么事,知會我一聲?,不要事事瞞著我。”
“我雖是?女流之?輩,夫君也說了?,我有點小聰明,定不會拉你的后腿。”
江婉柔的聲音很輕,像鴻毛一樣,拂在陸奉心上,叫他心頭滾燙。
盡管他深思熟慮,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敗了?,他認。他早就為她們母子?留好了?后路,雖不如現在權勢赫赫,至少能叫她們富貴一生。
過去在軍中時,他因臂力非凡,常常被人比作霸王,他嗤之?以鼻。一個懦夫罷了?,不配與他相提并論。如今她誓死相隨,他在這一刻,忽然懂了?霸王的?柔情?。
得卿為妻,此生無憾。
陸奉喉結上下滾動,胸中似有千言萬語,最后,他只?說了?兩個字,“不夠。”
她才二十二歲,福氣還在后頭,怎么就享夠了??
他要把她捧上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金尊玉貴,長樂無極,再沒有人能叫她跪下磕頭。
——上一回,江婉柔在文華殿又磕又跪,夏日衣衫薄,她皮膚雪白細膩,膝蓋上跪出?一片青紫,晚上褪了?衣裳一覽無余。江婉柔不敢抱怨皇帝,陸奉面上不說,心中久久不能忘。
陸奉緊緊抱著江婉柔,似把她揉盡骨血里?,江婉柔驚呼道?:“疼——”
“你輕點,早晚叫你弄折了?。”
陸奉輕笑,“我舍不得。”
“給你揉揉。”
不等江婉柔反應過來,陸奉攔腰抱起她,大掌放下了?床帳。
……
***
翌日,江婉柔扶著腰起床,左想右想,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昨日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話,就換來陸奉沒頭沒尾的?兩個字,接著就被抱進榻里?,褪了?衣衫。
人家齊王說話算話,真給她揉腰,就是?那手十分?沒規矩,專挑她碰不得的?地方揉,最后……給她摸得口干舌燥,春心蕩漾。
明晃晃的?陽謀!江婉柔現在扶著酸軟的?腰身?,有苦說不出?。
翠珠有眼力勁兒地給她墊軟枕,江婉柔擺擺手,叫翠珠出?去。
等房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江婉柔做賊一樣,彎著腰身?,從那張日日搖晃的?撥步床底下,取出?一個長長的?,上雕花鳥紋的?木匣子?。
打開,里?頭是?厚厚的?銀票,最低是?千兩的?面值,各大錢莊的?都有,加起來有五六萬兩。另有良田、鋪面若干,這些倒是?不起眼,數量多,份額小,分?布在京城周圍,這是?江婉柔能夠到的?最遠的?地方。
畢竟一個京城的?貴婦,去江南、或者西北開鋪子?,不用說就有貓膩兒。
另有幾錠碎金碎銀,幾個成色好的?珠子?,放在一個錦囊里?。這些是?江婉柔全部的?家當。
或者說是?私房錢。大多是?在陸國公?府當大夫人時“撈”的?,還有生雙胞胎時皇帝的?賞金,她全換成了?便攜帶兌換的?銀票。其他諸位頭面、寶瓶、珊瑚之?類的?賞賜,宮中物件都刻有印記,不能賣了?換錢,雖然陸奉說那是?她的?私房錢,只?能擺在庫房看,不能動,叫江婉柔惋惜了?很久。
在匣子?的?最下面,有一份路引文牒,她和戶部尚書的?夫人交好,她扯了?個謊,說自家有個遠房親戚犯了?事,想出?京躲躲風頭,尚書夫人替她弄來了?這個,能隨意出?京而不受盤查。
這些,是?江婉柔所?有的?底氣。
當初那么難,婆母不喜,妯娌不善,夫君還是?陰晴不定的?冷郎君,她怕有一天國公?府厭了?她,一點一點攢著,將來有個退路。后來她逐漸站穩腳跟,陸奉權勢日盛,她又害怕將來陸奉倒了?,她跟孩子?怎么辦?繼續往里?攢。
再后來陸奉受封齊王,江婉柔松了?口氣,王府內一應吃穿用度皆由內務府操辦,江婉柔不用操心,也沒里?撈油水的?余地,這個小匣子?已經許久未曾打開,江婉柔數了?數,夠多了?,將來給淮翎和淮翊娶媳婦,給明珠做嫁妝,她還能剩一筆體己錢。
江婉柔苦笑一聲?,想不到當時的?未雨綢繆,竟會在此時派上用場。
陸奉昨夜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我要爭。”
“都是?父皇的?兒子?,我憑什么屈于?人后?憑這雙腿么,我不服!”
……
陸奉說他給她們母子?留了?退路,齊王府有一條密道?,自他們住進來時便秘密開鑿,通往一處民宅,可供他們暫時藏身?。
江婉柔仔細把每一張銀票地契數了?數,放好。她環視一周,滿屋子?華貴的?陳設,卻帶不走,她怔愣許久,忽然想起了?還有兩樣小巧的?,貴重?的?東西。
一塊黑底金漆的?腰牌,上面刻著龍飛鳳舞的?“禁”字,這是?腰牌是?她懷孕時,陸奉下江南前給她的?,見此令如見天子?,除了?禁龍司,還能調動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的?兵馬。
除了?淮翊生病,她叫人拿著令牌去宮中請太醫,便再沒有用過。后來平安產子?,陸奉沒有問,她也沒有提,一直留在她手中。
她猶豫了?一下,把令牌放進小匣子?里?,闔上蓋子?。再從香案前拿起一串佛珠,檀香縈繞,是?慧光寺的?住持曾贈與她的?。她那陣子?總做噩夢,請回來這串佛珠后,一覺睡到大天亮,再也沒做亂七八糟的?夢。
江婉柔嘆了?口氣,一同放進匣子?里?。
第106章 第 106 章 我不會為你守寡的
自從得了陸奉的?準信兒, 江婉柔不管心中如何焦躁,面上始終不顯,每日賞花看話本?兒, 叫府中的?戲班子排戲給她聽,府里諸人見王妃娘娘這般悠然,更定定心心,覺得圣上只是一時氣惱,過段時間氣消了,齊王還是圣上最寵愛的?兒子。
誰想這一等, 就是三?個月, 從炎炎夏日等到秋風瑟瑟,陸奉在?府中嬌妻幼子,優哉游哉, 朝堂上卻炸開了鍋,短短幾個月,事端一件接著一件, 風云四起。
先說外患,大?齊與突厥和談后,一個名叫“柳月奴”的?齊朝女?人登上可汗的?寶座, 起先突厥王庭那幫人沒把這個雜種女?人放在?眼里, 沒想到柳月奴名字軟,手段是真硬,剛上位就把冒頓斬殺, 帶領一幫親信,外加利用凌霄的?二十萬大?軍震懾,把王庭攪地天翻地覆,登基不滿半年, 已經掃清障礙,從“傀儡”變成名副其實的?女?可汗。
她選賢任能,利用和大?齊打通的?商路,鼓勵商貿,民間一片欣欣向榮,用不了多久就能從戰爭的?陰霾中走出?來。如今突厥是大?齊的?附屬邦國,按理說突厥興盛,齊朝應與有榮焉,可是這個女?可汗桀驁不馴,不認旁人,只認齊王。
齊朝在?草原上設立都護府,齊人與突厥人共治,隨著凌霄撤軍,突厥越發猖狂,齊人大?都護成了擺設,凡齊朝下達的?命令,柳月奴只有一句話,“上無?齊王印者,駁還重?書。”
這話傳到京城,進而演變成:“突厥只知齊王,不知天子。”一下把陸奉推到了風口浪尖,幾位王爺避嫌,并?未多言,幾個三?四品大?臣陸續跪下,話里話外,暗指齊王有“不臣之心”。
七月末,一個五旬老漢敲響了午門外的?登聞鼓,告御狀伸冤,言明是前內閣首輔胡良玉的?家奴,當初陸奉任禁龍司指揮使時,胡良玉多次痛斥他為“佞臣”,后來被陸奉扣上通敵的?帽子,一家三?百余口被誅殺殆盡,只剩下這個回鄉探親的?老奴。
老漢聲淚俱下,臥薪嘗膽多年,搜集證據,言之鑿鑿要為胡閣老平反。
皇帝沉默許久,繞過禁龍司,命刑部和大?理寺徹查。一石驚起千層浪,曾經齊王一手辦的?案子重?新審,平反了又如何?死?人又活不過來,卻能叫齊王身?敗名裂。
皇帝模棱兩可的?態度叫眾人生疑,誰料有一就有二,要平反的?案子跟雨后的?春筍一般,一個接一個冒出?來,連曾經沉寂已久的?恭王都冒出?頭,上表陳詞,“兒臣蒙受不白之冤,惟望父皇明察。”
英王、敏王、敬王與賢王這才踟躇著站出?來,為恭王求情,請求徹查這些案子。
陸奉手上不干凈,隨便單拎出?來一個都是殺頭重?罪,誰知皇帝態度含糊,道?:“先查查再說。”
陳年舊案,一年半載、三?年五載都有可能,等徹底查清,人家齊王府估計又添丁進口了,皇帝還是偏心!正巧這時,幾位王爺派往邊境的?探子回來,帶回來一個驚天大?消息。
虎符根本?不在?凌霄手里,而是被陸奉帶走了,他私藏虎符,隱瞞君父,意在?謀反!
事發日在?三?天前,當晚,皇帝派御林軍圍了齊王府,不許任何人進出?。盡管有江婉柔的?勒令約束,但身?穿寒甲的?御林軍就在?外守著,王府現下人心惶惶,生怕步恭王的?后塵。
***
夜幕降臨,江婉柔草草用了晚膳,倚在?貴妃榻上發呆。
多年養尊處優的?日子,養得她嘴刁眼毒。她平日有喝燕窩的?習慣,平日上的?燕窩晶瑩剔透,紋理細密清晰,煮熟后的?窩絲飽滿豐盈,口感細膩絲滑。今天晚膳上這盞燕窩,紋理粗糙,暗淡無?光,煮得稀稀拉拉,甚至有些酸澀,往日這種東西,根本?沒有人敢呈上來。
雖然府中暫時被圍起來,但庫房堆得滿滿當當,才三?天,斷不會只剩這點劣等品,解釋只有一個:丫鬟不上心。
這還是她錦光院的?丫鬟,從陸國公府帶到齊王府,她曾得意洋洋,自以為手段高明,馴仆有道?,真攤上事兒,才知道?她們不是忠于她這個“夫人”、“王妃”。
她們忠于的?是權勢,是陸國公府、齊王府的?赫赫權勢。
樹倒猢猻散,江婉柔嘆了一口氣,陸奉告訴她不必怕,很快了。
他說放心,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中。
江婉柔原以為,陸奉所謂的“爭”,是控制邊境軍權,以虎符為憑,和凌霄里應外合,逼得皇帝退位。或者控制御林軍,一聲令下,血雨腥風,奪取京畿要地。
成,身?披黃袍登基,敗,一家老小共赴黃泉。
陸奉沉默半晌,摸了摸她的?頭,道?:“少看些話本?兒。”
凌霄邊境的大軍離京城十萬八千里,遠水解不了近火,且邊境除了突厥還有其他小國,凌霄是安定北方?的?定海神針,不能動。御林軍是皇帝的親信,和當初的?禁龍司一樣,只聽皇帝命令,想控制御林軍,做夢比較快。
江婉柔繼續追問,“那夫君打算如何?”
一直被關著,這是什么計策?
陸奉笑?了笑?,道:“請君入甕。”
……
江婉柔似懂非懂,陸奉給她說道?這個地步已經頂天了,畢竟從前他只叫江婉柔打理內宅,帶好孩子。他道?,等此事了了,他一件件講給她聽。
什么時候事了呢?江婉柔神情呆滯,近來府中慌亂的?氣息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她,她心里急。
不行,得再好好問問陸奉。
她低頭沉思間,房門忽然被一陣大?力推開,江婉柔迎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陸奉抓起她的?手腕往外走。
“你先走。”
江婉柔心口一跳,迅速冷靜下來,趕忙把早就準備好的?包裹拎上,陸奉闊步急趨,江婉柔小跑著才能追上他,兩人繞過小橋、假山、流水,在?一處廢棄的?柴房中,陸奉移開一個水缸,一大?堆柴禾,出?現一個黑洞洞的?密道?。
他言簡意賅:“密道?里有火折子,一直走,不要怕。走到盡頭,常安接應你們。”
江婉柔忙問:“孩子們和姨娘……”
陸奉道?:“我?稍后把他們送過來。”
挖鑿地道?的?工匠已被他秘密處死?,此處只有他和常安知道?,事發突然,他甚至來不及顧念他的?子嗣,沒有片刻猶豫,來到她的?門前。
陸奉呼吸凌亂,幾縷墨發黏在?高聳的?眉骨上,和先前游刃有余的?樣子截然不同。江婉柔心中一沉,問道?:“出?事了?”
陸奉輕撫她的?臉頰,答非所問道?:“那個地方?只有我?和常安知道?,很安全,有水和干糧,委屈你們幾日,不要出?門。”
“最快明日,慢的?話……三?日后,如果我?不去接你們,常安送你們出?城,一路往北走,到衛城,凌霄把你們送到突厥,到時候,柳月奴會接應你們。”
陸奉沉聲叮囑,他說得越多,江婉柔心口越緊,她抓著他的?袖口,急道?:“不是說……沒事嗎,怎么忽然說這些……”
陸奉笑?了一下,把江婉柔拉進懷里,把頭埋在?她雪白的?頸窩。
“不怕。”
他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是神仙,以防萬一罷了。”
其實這并?不是非常高明的?計策,能成如今的?局面,全在?人心。
陸奉算準了皇帝的?脾氣,算準了幾個兄弟們容不下他,加上他在?背后的?煽風點火,柳月奴和凌霄的?配合,裴璋的?周旋。但……還是出?了岔子。
他還有沒有放出?最大?的?勾子,他們已經等不及了,今天的?事比預想中提前了幾日,陸奉并?非不能應對,但卻叫他明白了,他是人,是肉體凡胎的?人,做不到算無?遺策。
把她遠遠送走,他才安心。
江婉柔微微舒了一口氣,時間緊迫,陸奉不可能在?此時給她一一解釋,她隱約明白,出?了點差錯,但無?大?礙。
她閉著眼,雙臂緊緊抱了他一下,然后抽出?身?,迅速解開包袱,摸出?一串佛珠戴到陸奉的?手腕上,道?:“高僧開過光的?,你戴著,愿佛祖護佑我?夫遇難成祥,平安順遂。”
她沒有絲毫猶豫,把那塊令牌一同塞給陸奉,“還給你,興許用得上。”
江婉柔信神佛,這兩樣東西在?她眼里,比那些金子銀票都貴重?,佛珠給他了,至于那塊令牌,她原本?想自己悄悄留著,是她將來的?底氣,將來留給淮翊也好。
晚上那盞粗劣的?燕窩叫她明白,所有的?前提是,陸奉能勝。
只有陸奉真登上那個位置,她才有從他手里分一杯羹的?資格,陸奉敗了,她要這東西又有什么用呢,又有誰會聽從一個反賊之妻的?調令?
陸奉瞧了一眼,眸光微閃,還沒來得及開口,江婉柔踮起腳尖,輕吻他的?唇角,悶聲道?:“陸奉,一個女?人,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活得很難。”
“我?不會為你守寡的?。”
說完,江婉柔不敢看陸奉的?臉色,迅速提起裙擺,沿著密道?的?臺階頭也不回地往下走,徒留陸奉一個人站在?外面,額頭青筋直跳。
陸奉深呼一口氣,疾步沖出?門,過了片刻,陸淮翊抱著哥哥,麗姨娘抱著妹妹,跑的?氣喘吁吁,到了密道?前。
陸奉此時沒有方?才的?耐心,簡單交代?兩句,把密道?口深深掩蓋。他轉動墻壁上的?機關,密道?完全被鎖上,即使有人發現了這里,一時半會兒也打不開。
這條絕密、精巧、堅固的?密道?,是陸奉為數不多的?良心,全用在?了妻兒身?上。
此時,外頭隱約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驚呼:“抄家了,圣上派人抄家了!”
“跑啊!”
……
陸奉這會兒倒不慌了,他冷笑?一聲,在?隱隱綽綽的?光影中,信步往前走。檀木的?佛珠在?他手腕上碰撞,聲音沉沉。
第107章 第 107 章 王爺暫代朝政
火光沖天?, 火把在烈烈炎風中浮動,兵甲碰撞著,腳步聲雜沓紛亂, 將?王府層層圍住。
老管家顫巍巍跑過來,看見陸奉顧不上行禮,急道:“王爺,外頭都是官兵,說您意圖謀反,要緝拿您啊!”
“慌什么。”
陸奉面不改色, 沉聲道:“本王是圣上欽封的?親王, 沒有加蓋玉璽的?圣旨,誰敢拿本王?”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的?魑魅魍魎!”
府里的?丫鬟小廝慌亂逃竄, 陸奉連把刀都沒有帶,徑直走向王府正門?。正抵在門?前的?侍衛身形僵硬,臉色慘白?, 手中的?寒刃在火把中顫動。看見陸奉,一個身著寒甲的?侍衛上前,抱拳道:“王爺, 外面人?多勢眾, 恐……恐……守不了多久。”
陸奉擺了擺手,“開府門?。”
眾人?一怔,但陸奉在侍衛心中威嚴極重?, 即使?到了如?今的?地步,也習慣地服從?他的?命令。朱紅色的?府門?緩緩敞開,外頭火把攢動,密密麻麻的?人?把王府圍得水泄不通。英王、賢王、敬王高高坐在駿馬上, 看見陸奉就?這么出來,面上皆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英王道:“齊王兄,你私藏虎符,包藏禍心,謀逆篡位之舉昭然若揭!我等奉父皇圣諭,率軍前來捉拿你,以正國法!齊王兄若識相,當束手就?擒,念在同為兄弟的?份上,留你個全尸。”
“哦?”
陸奉挑眉,一個個看過去,道:“若本王沒記錯,五弟,禮部?當差,八弟好詩書,日日在翰林院編史書,至于?你……敬王弟,許久不見動靜,在工部?可好?”
“本朝律法,罪刑應先由大理寺審理,刑部?復核,再報于?圣上,方能定?罪。本王是圣上欽封的?親王,不經三司,不見父皇,就?要我的?命,未免……貽笑大方啊。”
陸奉一開口就?精準戳中了幾人?的?痛腳。皇帝不放權,這幾個參政的?王爺,再加上最小的?敏王,全是在翰林、禮部?、工部?這些沒什么實權的?地方,像吏部?和?刑部?等要職,他只放純臣,例如?從?地方升上來,背后沒有任何勢力的?裴璋。
起先大家都一樣,大哥不笑二哥,誰也別笑話誰。偏偏橫空出世一個“齊王”。認祖歸宗前是權勢赫赫的?禁龍司指揮使?,龍子鳳孫也不放在眼里,好不容易封了王,不僅給最高的?“親王”爵位,還把油水最大的?戶部?分給他,皇帝這偏心明目張膽,叫幾個王爺心中不服。
緊接著出了突厥的?戰事,陸奉掛帥,幾個王爺想管軍需,剛開口就?被皇帝斥責駁回,陸奉勝仗打得越多,民間威望愈高,加上皇帝的?鼎力支持,幾人?開始慌了:父皇,不會真有意叫這個瘸子繼位吧?
幾個王爺一合計,陸奉不除,他們睡不安心!退一萬步說,即使?最后陸奉沒有坐上那個位置,不管是誰在位,誰都不想手底下有一個戰功赫赫、和?戍邊將?軍沾親帶故的?王爺。
陸奉成了幾個兄弟的?眼中釘,民間討伐齊王的?言論甚囂塵上,那些說齊王殘暴不仁、屠戮百姓的?檄文,更是諸王爺皇子們的?手筆。可惜沒什么用,正瞌睡時,陸奉觸怒皇帝,親自把把柄送到他們手上,豈能不好好利用?
……
陸奉輕慢的?態度叫幾人?沉下臉色,英王冷笑一聲,連面子都懶裝了,道:“死到臨頭還嘴硬,陸奉,你犯的?是謀逆之罪,當誅九……當格殺勿論!”
陸奉淡道:“誰說本王謀逆,證據呢?”
敬王勒著馬繩,居高臨下道:“齊王府的?下人?找到了你私藏的?虎符,人?證物證具在,你休想抵賴。”
“這也是父皇的?命令,齊王兄,并非我們兄弟不能容你,是父皇容不下你!”
“殺,取得齊王項上人?頭者,賞黃金萬兩。”
帝王的?偏愛既是蜜糖也是砒霜。不患寡而患不均,當初恭王因為幽州軍的?事嫉恨陸奉,設計斷了他一條腿,如?今他們連他的?命也容不下了,殺人?誅心,敬王要讓他死,也死不瞑目。
只是陸奉今非昔比。烏泱泱的?兵馬一擁而上,倏然,王府大大小小的?屋檐上涌出一排排黑影,他們身著黑衣黑甲,眸光肅殺。剎那間,密麻麻的?利箭如?雨般向王府外的?包圍圈疾射而去,箭羽劃破空氣,發?出“咻咻”的?尖銳呼嘯。
有死士閃身為幾個王爺擋流矢,三人?沒受什么傷,一向溫文爾雅的?賢王氣急敗壞道:“陸奉,你敢抗旨!”
陸奉撩起眼皮,“說不準,是有人?假傳圣旨呢。”
賢王神色一怔,立刻抽出侍衛腰間跨的長刀,高聲道:“別管本王,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
他心虛了,確實不是皇帝的旨意。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父皇對陸奉那么偏心,陳年舊案,甚囂塵上的?民議,甚至連陸奉私藏虎符,他都能忍,舍不得他多跪一天?。
難道只有陸奉是他的親兒子么!
探子從?邊境回京,確定虎符沒有在凌霄手上,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斬后奏!到時候陸奉死了,掘地齊王府三尺找到虎符,屆時皇帝聽到的?,就?是:齊王畏罪,攜虎符北逃,意圖率軍殺回京師,奪取皇位,已被他們兄弟斬于馬下。
畢竟齊王私藏虎符是真的?,就?算皇帝生疑,他們三個人?,加上一個年紀小,怕事,此行沒有親自來的?敏王弟,四個成年王爺,難道比不上一個死人??
他們帶的?是王府的?府兵,京中對王爺府兵的?規制有限制,四人?才湊齊六百兵馬,但陸奉的?人?都是禁龍司精銳,各個英勇無比,以一當十,且占據地形優勢。賢王漸漸覺出不對勁兒,高聲道:“匹夫之勇,總抵不住御林軍,御林軍即刻趕到,念在你們受反王蒙蔽,束手就?擒,既往不咎。”
“巧了。”
陸奉恣意大笑,風吹起他的?衣袍和?墨發?,“本王也在等御林軍。”
……
齊王府火光沖天?,廝殺聲一片,自從?和?突厥和?談后,陸奉還沒有這般過癮,他隨手抽了一把王府侍衛的?長?刀,躍躍欲試之時,刀柄和?手腕上的?佛珠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陸奉略帶嫌棄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珠子,他不習慣手上纏一圈東西,這珠子平平無奇,估計那些禿驢為了香油錢,誆騙于?她,也就?她把這玩意兒當寶貝。
心里這么想,陸奉站了許久,他“咣當”一聲把刀扔在地上,朝暗中的?弓箭手做了個手勢。
嘖,女人?就?是麻煩。
***
天?邊泛起魚肚白?,京城一處荒涼的?小院廂房中,江婉柔摟著睡著的?小女兒,淮翊依偎在她身邊,麗姨娘單手抱著淮翎,扒著窗戶往外瞧。常安的?拇指壓在刀柄上,眼光六路,耳聽八方,機警地看向四周。
一整晚,幾人?都沒有闔眼。
“姨娘,你歇歇吧。”
江婉柔低聲道。常安不能睡,淮翊不肯睡,姨娘一把年紀,還得跟著她受罪。
麗姨娘回過身,嘆了一口氣,“我這心里慌慌的?,也不知道王爺……唉。”
不止麗姨娘憂心,江婉柔眼底也是一片烏青.一整晚,女兒在他的?臂彎里安睡,她看著明珠的?樣子,她的?眉眼很像陸奉,不似女子般柔和?,反而有些英氣。
淮翎是懸膽鼻,淮翊的?嘴唇薄,抿著唇的?樣子,簡直和?陸奉一摸一樣。帶著三個孩子,她怎么能忘得了他?
匣子中那些東西,在她還沒有在陸府站穩腳跟時,也曾想過不如?叫陸奉休了她,一了百了。她有田有銀子,自己立個女戶,過得不比當個小媳婦自在?時過境遷,匣子中的?銀票越來越豐厚,她卻越來越離不開他。
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男人?,比他對她更好了。
江婉柔心亂如?麻,一會兒想陸奉會不會贏,一會兒想他昨晚交代的?話,去北境,找凌霄,找柳月奴,
在烏金城時,他極力推柳月奴上位,是不是早就?為今天?打算過?他在那時已經開始布局了嗎?如?若他真敗了,與其在大齊躲躲藏藏,不如?去已經成為突厥可汗的?柳月奴那里求得庇佑。
既然他那么厲害,這回肯定?能逢兇化吉,她都把佛珠給他了,佛祖會保佑他的?。
天?亮了,他怎么還不來?
……
江婉柔的?心思一會兒飄到這兒,一會兒飄到那兒。沒個定?性,一片沉寂中,陸淮翊站起來,翻開方案上的?包裹,取出一塊炊餅。
他遞給麗姨娘一塊,又遞給江婉柔,道:“母妃,吃餅。”
江婉柔苦笑一聲,“好孩子,你吃吧,母妃不餓。”
這里提前放的?有干糧,應急用的?,自然不可能和?王府的?山珍海味相比。而且夏日炎熱,放多了容易餿,這是一處廢棄的?小院,不能生火,否則炊煙會叫人?生疑。放的?都是饅頭炊餅,餓不死罷了。
只有三天?的?量,如?果三天?還沒消息,說明成敗已定?,京城已不能久留,到了出城的?日子。
陸淮翊固執地伸著手,“母妃不吃,兒子也不吃。”
趕路匆忙,他身上錦袍的?衣角沾了幾處臟污,但他長?得好,眉目清雋,身形也抽條了,即使?在陋室也難掩貴公子的?氣度。
陸淮翊道:“母妃不用擔心,父王英明
神武,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就?算萬一……有兒子在,定?會侍奉母妃和?祖母終年,來日傾盡全力,為父報仇!”
江婉柔:“……”
她摸了摸他的?頭,向來溺愛孩子的?她罕見地輕斥陸淮翊,“莫說喪氣話。”
雖然長?子孝心可嘉,但江婉柔此時著實不需要這份孝心。母子兩人?正在為一張餅爭執不休時,外頭傳來“踏踏”的?腳步聲,整齊有序,催人?心弦。
“他來了?”
江婉柔眼神一亮,急忙扒著窗戶往外看。常安“唰”地一下寒刃出鞘,警惕道:“別出來!”
以防萬一,陸奉連工匠的?命都沒留,此處只有他和?常安知曉。主?君把妻兒的?命托付在自己手里,常安再謹慎都不為過,他抬起手掌,拇指與食指圈起,放在唇邊,吹了一聲恍若知了的?叫聲。
外頭腳步聲停了,卻沒有應答。
常安心下一沉,用力握緊刀柄,這時外頭傳來粗狂低沉的?聲音,“常大人?,我是霍費昂,王爺命我來此接王妃娘娘和?世子。”
“信物為證,請開門?。”
常安試探著打開門?,這里有機關,尋常人?進來一步踏錯,就?落得萬箭穿心的?下場,霍費昂站在門?口,常安沒有關上機關,道:“信物呢,先拿出來。”
霍費昂似乎知道機關的?事,腳下紋絲不動,身后有人?奉上一個盒子,當著常安的?面打開,是一串檀木佛珠。
“只許看,不許動。”
霍費昂交代道:“這是王爺給王妃娘娘的?信物,不許旁人?染指。”
常安將?信將?疑地接過來,按照他和?陸奉的?約定?,陸奉原話是:“以哨聲為信,本王親自去接應你們。”
如?今來了個霍費昂,雖然知道他是王爺的?人?,常安還是不放心,難道中途出了什么變故?
里屋的?江婉柔看見佛珠,激動幾乎留下眼淚,連聲道:“對,沒錯。”
“是陸奉,是他!”
常安緊皺眉心,道:“王妃娘娘,您再仔細瞧瞧,這東西看起來很尋常,或者被有心人?得到……”
這時,外頭傳來霍費昂的?聲音,“王爺有句話托下官轉告王妃娘娘,得罪了。”
霍費昂清了清嗓子,道:“告訴她,除非從?本王尸體?上爬過去,她癡心妄想!”
江婉柔一下就?明白?了,她下密道前,曾說不給陸奉守寡。小心眼兒的?男人?,她又不是說真的?,值當他記到現在!
一系列的?沖擊叫她既激動又無奈,她站在原地,深深吸氣又呼氣,對常安道:“是夫君。我們跟他走吧。”
常安不明所以,不過陸奉給他的?命令是保護王妃,但凡有變,王妃娘娘就?是他的?新主?子,在陸奉手底下做事,最重?要的?是聽話。
常安撤了機關,外頭一溜兒玄甲軍,戒備森嚴,江婉柔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馬車,接著是幾個孩子,麗姨娘,車輪滾滾向前,江婉柔心中有一腔話,等著和?陸奉說。
懷著忐忑又激動的?心情?,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還沒有走到,密道有這么長?嗎?江婉柔掀開簾子往外看,疑惑道:“霍大人?,這不是回王府的?路。”
霍費昂騎馬到江婉柔跟前,低下頭,道:“稟王妃娘娘,齊王府昨日大亂,死傷眾多,不宜歇息,王爺在皇宮等您。”
江婉柔心中大驚,這么快?
霍費昂接著道:“圣上昨夜遭國公府的?老夫人?刺殺,昏迷不醒。王爺暫代朝政,在宮中為圣上侍疾。”
第108章 第 108 章 塵埃落定
“老夫人?”
江婉柔更疑惑了, 追問道:“是陸國?公府的老夫人?”
她曾經的“婆母”?不?是在國?公府的佛堂關著?么?,一個身體孱弱的老婦人,怎么?能刺殺皇宮里的天子?不?可置信。
霍費昂微微頷首, 道:“具體事宜,等王爺與王妃娘娘細說。”
關于圣上遇刺這件事,滿朝文武諱莫如深,霍費昂也不?敢多言,江婉柔朝他點頭道謝,并沒有為難他。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 馬車從東華門駛向?皇宮, 江婉柔掀起車簾往外瞧,宮內的侍衛宮女井然有序,各司其職。盤龍金柱, 紅墻琉璃瓦,四周的陳設和?她從前進宮時別無二致,沒有打?斗過的痕跡。
只是從前馬車只能停在宮門外。在宮里, 除了帝后和?品階高的主子們有轎攆坐,以他人都得步行,宮里的路又直又長, 江婉柔從前都是老老實實靠腿走, 今天馬車直接從東華門駛入,長驅直入內廷。
麗姨娘帶著?兩個小的去?偏殿歇息,霍費昂做了個手勢, 道:“王爺在養心殿內,請世子爺在外等候。王妃娘娘,請。”
金燦燦的牌匾上刻著?“養心殿”三個大字,江婉柔不?放心地看向?陸淮翊, 柔聲叮囑,“淮翊,你坐著?,先吃點東西墊墊。”
陸淮翊搖了搖頭,“母妃,我不?餓。”
母妃和?祖母都滴水未沾,他怎能先享樂呢?父王第一個見母妃,說明父王母妃鶼鰈情深;父王不?讓他離開?,說明一會兒有事交代他,陸淮翊不?怕累,他要父王的重?視與栽培。
當初只是一個王府,一個“親王”爵位,他尚且勤勤懇懇,生怕做不?好世子,叫父王失望。當他們的馬車不?經盤查從東華門駛入,陸淮翊知道,父王早晚會登上那個位置。
他抬起頭,天邊泛起紅色的霞光,照著?莊嚴肅穆的宮墻,墻內所有人都顯得那么?渺小。剛過完六歲生辰的陸淮翊怔怔看著?,激動、期待,又有些茫然。
像做夢一樣?。
……
江婉柔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往里走,養心殿是皇帝平時歇息的地方,她第一次來這里,穿過明黃色的層層帷幔,龍榻前,一個高大的身影負手而立。
“夫君?”
江婉柔試探地叫出聲,陸奉轉身。沒了他的遮擋,江婉柔看見平日龍驤虎步的皇帝閉著?眼?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襟染了一大片暗紅的血色。
江婉柔大驚,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叫她看見皇帝就想下跪行禮,陸奉先一步上前,上下掃了她一遍,把她攬在懷里。
“不?怕,都結束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衣袍處沾著?血腥和?塵土,深邃的眼?眶中布滿紅血絲,看起來十?分疲乏。即使如此,江婉柔一整夜的驚慌,在看見陸奉的那一瞬,徹底煙消云散。
江婉柔胸中有一腔話想說,她咬了咬唇,余光瞥見躺著?的皇帝,別扭地把陸奉推開?,悶聲道:“咱們……出去?說話。”
即使皇帝神志不?清地躺著?,有外人在場,她總覺得怪怪地。甚至不?合時宜地想:幸好皇帝看不?見,要是叫他看見,此舉逃不?過“紅顏禍水”四個字,還不?得把她的皮給?扒了?
陸奉帶她進了養心殿的隔間,皇帝的寢殿,即使是隔間也是寬敞的,陸奉卻上癮似的,抱著?江婉柔,把頭埋在她的脖頸里,閉著?眼?,久久沉默。
江婉柔感受到,他在傷心。
她一時有些無措。
與他成婚這么?多年,他鮮少?有這種情緒,即使是當年斷腿,叫他一蹶不?振,他身上有暴怒,有戾氣,有憤恨,卻從不?傷悲難過。
唯一一次,是陸國?公仙逝,他獨自站在靈堂前,斂下眉眼?,和?哭得不?能自抑的二爺、三爺相比,一滴眼?淚都沒掉。
江婉柔卻看到了他袖下緊攥的拳頭,微微顫抖著?,默不?做聲為陸國?公打?點后事。也只有他,實打?實吃了一年的素齋守孝。
那會兒管家權已經到了她手里,二房、三房才過了半年便已經守不?住,偷偷買葷腥吃。兩家都有孩子,就算大人不?
吃葷,幾個孩子也遭不?住,江婉柔看破不?說破,畢竟連她也偷偷補貼淮翊,闔府只有陸奉,他平時頓頓無肉不?歡,孝期內從未破戒。
江婉柔在那時隱約覺得,其實陸奉不?是表面上那樣?冷漠無情,他只是沉默寡言,藏在心里不?表露罷了。
江婉柔順勢回抱著?他,掌心一下一下順著他的后背,輕聲道:“累了,就歇會兒吧,妾守著?你。”
“不?累。”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頸側,江婉柔忍不?住躲了一下,陸奉放開?她,說道:“事發突然,我沒有去接你們,嚇壞了?”
江婉柔點點頭,倏而又搖搖頭,先前有些忐忑,但看到那串佛珠,還有那句話,她就知道是他。
“見到你,就不害怕。”
她擔憂地看著?陸奉,試探地問道:“怎么?了?還有……父皇,昨晚發生了什么??”
皇宮里沒有打?斗的痕跡,皇帝怎么?會忽然遇刺呢?陸奉說“事發突然”,甚至來不?及接她們母子,難道指皇帝遇刺,陸奉也沒有料到?
陸奉身形一頓,低聲道:“我沒想他死。”
昨晚的一切都是他做的局,皇帝也略知一二。虎符沒有在凌霄手里,江婉柔曾經在陸奉身上發現了它,其實在陸奉回京后,早已稟明皇帝。
但他卻沒有痛快地交還給?皇帝,他道:“幾位皇弟欲取兒臣性命,此物在身,兒臣才睡得踏實。”
皇帝當然不?信他這番屁話,虎符能不?能防身另說,雖然他偏心陸奉,但其他幾個兒子也不?是從外頭撿的,連勾結宿仇的恭王他都能網開?一面,皇帝對于他兒子們,既是“嚴父”,也是“慈父”。
更重?要的是他正值壯年,至今不?立太子,不?給?王爺們分權,他自詡能掌控一切。
陸奉沒有說話,把撒播謠言那幾人的證詞交給?皇帝。陸奉拼了命在前方打?仗,手足兄弟們卻在背后捅他刀子,皇帝看后暴怒,過會兒又嘆了口氣,道:“朕回頭定?會嚴懲他們,你放心,有朕在,他們翻不?出大浪。”
陸奉挑眉,“父皇是準備和?稀泥?”
皇帝一怔,面上有些掛不?住,不?悅道:“君持,這事是他們老五他們幾個做得不?對,也遠遠不?到取你性命的地步,朕自有決斷,斷不?會叫你受委屈。”
陸奉冷笑連連,“不?叫我受委屈?那就和?當初齊煊一樣?,該貶貶,該圈圈,父皇今日心慈手軟,來日見到的就是兒臣的尸體。”
“胡鬧!”
皇帝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道:“兄弟間的小打?小鬧,鬧出去?,難道叫滿朝文武看咱們父子的笑話?況且這些年朕對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們哥兒幾個不?服氣,也屬人之常情,他們沒有壞心。”
陸奉銳利的眸光直逼皇帝,沉聲道:“心肝兒藏在身子里頭,除非挖出來,否則也看不?出紅的黑的。父皇想必舍不?得,那您就親眼?看看罷。”
具體叫皇帝看什么?,陸奉緘口不?言,虎符看架勢也不?打?算還。陸奉言語不?馴,把皇帝氣得直發抖,憤然拂袖而去?,叫陸奉去?外頭跪著?,什么?時候服軟什么?時候起來。
緊接著?就是江婉柔為夫求請,齊王被勒令閉門思?過。
……
按照陸奉的計劃,等那幾個蠢貨按捺不?住,殺上門來,皇帝盯著?幾人的一舉一動,得到消息,八成會親自率御林軍前來。為了確保在皇帝來之前,他把幾人殺得干干凈凈,陸奉找到了佛堂里的老夫人。
當初在佛堂里,老夫人捅了他一劍,陸奉和?她做了一個交易。
“冤有頭債有主,你真正的仇人是陳王。我把陳復的項上人頭給?你送來,你幫我一個忙,我們母子一場,兩不?相欠。”
皇帝和?老夫人二十?多年沒有見面,故人相見,多年的恩仇,總能為他拖延夠時間,即使刀劍相向?……陸奉也想過,畢竟老夫人也捅了他一劍,可那是他心中有愧,他沒有閃躲。
一個久居佛堂的內宅夫人,怎能抵得了層層禁軍,和?身形健碩的皇帝?
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等他得到皇帝遇刺的消息,事成定?局,已經晚了。
他只想順勢把幾個礙眼?的兄弟剁了,他身有戰功,到時候是皇帝唯一成年的子嗣,就算殺了那幾個人……是他們假傳圣旨、殘害手足在先不?是么??他只是自保,皇帝知道他的清白。就連趙老夫人,陳復曾經派了個女探子到小佛堂,他留著?她,反正陳復已經死了,把一切推到死人身上,死無對證。
他可以清清白白坐上那個位置,他等得起。他從未想過弒父,他的第一把刀是皇帝親手給?他磨的,他拳腳師從陸國?公,騎射卻是皇帝手把手教他的。他少?時進宮,皇帝威儀赫赫,唯獨摸著?他的頭,笑道:“是個好小子。”
后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對皇帝的感情很復雜,有敬、有愛,也有恨。他的字皇帝取的,他不?愛用,旁人都避諱,只有皇帝一口一個“君持”。
皇帝曾道:“君子端方,持身以正,君持啊,你配得上這個名字。”
他從來不?是個君子。
太醫說,皇帝已經沒救了。
昨夜親手殺了三個手足,現在皇帝也要走了。今早他去?主持早朝,金鑾璀璨的龍椅唾手可得,比他預想中早了很久。陸奉心中卻沒有多少?勝利者的喜悅,甚至有一瞬的茫然。
只有抱著?江婉柔的時候,心才算有了歸處。
第109章 第 109 章 中宮皇后,執掌鳳印
江婉柔斂下眉目, 低聲道:“世事無常。也不能?全然怪你。”
“你先換身衣裳,歇一會兒,我來為父皇侍疾。興許……還有救呢。”
陸奉搖搖頭, 道:“齊王府不干凈,你先在偏殿住著,有事喚常安。”
一夜死了三個王爺,皇帝遇刺昏迷,說是?天翻地覆也不為過。刺殺皇帝的是?陸國公府的老夫人,是?陸奉曾經名義上的“母親”, 英王、賢王、敬王皆死于陸奉之手, 在旁人眼里,陸奉已經是?“弒父殺弟”的謀逆反賊。
他還成?功了。
如今群龍無首,京中的守軍除了皇帝親自執掌的御林軍、還有禁龍司、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當初陸奉在位時, 憑功夫好,賞罰分明,甚得部下諸人的敬畏。那時侯禁龍司簡直在朝中橫著走, 連內閣都要避讓三分,可自從陸奉卸任指揮使之位,禁龍司逐漸不受皇帝重用, 被排擠打?壓, 十分憋屈。
昨夜殺三王時除了陸奉自己的私兵,也抽調了禁龍司的人馬。陸奉登基,從龍之功, 比昔日的榮耀更上一層樓,他死,一同被打?為反賊,死無葬身之地。總之, 禁龍司如今完全和陸奉綁在一起,不可分割。
再說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他們主要護衛京畿,昨晚齊王府那么大的動靜,等他們趕來時,黃花菜都涼了。能?調動其兵馬的令牌,普天之下一共有三塊,兩塊在皇帝手中,還有一塊在陸奉手里,曾交給江婉柔,昨夜被她還了回來,正是?及時。
剩下御林軍,這支人馬完全效忠于皇帝,如果陸奉親手殺了皇帝,他們拼了命也要為皇帝報仇,但?他偏偏不是?。現在皇帝躺著生死未卜,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殯天,陸奉是?唯二成?年的王爺,還剩下一個剛弱冠的敏王,昨晚沒膽子跟著哥哥們一起闖齊王府,反而陰差陽錯撿回條命,如今跟鵪鶉一樣在府中瑟瑟發抖,連進宮看一眼皇帝的膽魄都沒有。
御林軍沒有為陸奉所用,但?也沒有和陸奉刀劍相?向,只盼著皇帝趕快醒來,哪怕回光返照,至少留兩句圣喻,叫他們有章可循。
于是?,如今陸奉一人掌管京中八成?的兵馬。趁著皇帝昏迷,直接振臂一呼,黃袍加身也省得。他卻按捺不動,甚至來不及歇息。安撫百姓,平定前朝,照顧皇帝……諸多事務,都等著他裁決。
江婉柔心疼他,軟磨硬泡地押著人,好歹用了膳。陸奉比平時更加沉默,幾乎不發一言,江婉柔沒有打?擾他,兩人夫妻多年的默契,即使不說話,飯桌上也不顯沉悶。江婉柔趁機給他夾了些他愛吃的菜,見他吃得干凈,才稍微舒一口氣?。
陸奉把江婉柔留在偏殿,接著見了陸淮翊。江婉柔不知道父子二人說了什么,淮翊沒有隨弟妹和母妃一同休憩,反而被陸奉帶到身邊,去文華殿召見大臣。
麗姨娘愁得緊蹙秀眉,道:“淮翊那身子骨,昨晚熬了一夜,至今滴水未沾,好歹叫孩子吃口熱乎飯再走。”
江婉柔向來溺愛兒子,
這回卻沒有阻止。她垂下鴉黑的睫毛,許久,輕聲道:“他長大了。”
“隨他。”
***
陸奉把京城把控地密不透風,身穿甲胄的士兵日夜在街上巡視。陸指揮使的大名本就如雷貫耳,托了幾個王爺的福,齊王在邊境的“壯舉”被傳地沸沸揚揚,朝野上下,即使很多人心中以為齊王弒父篡位,在如此壓抑的氛圍下,誰也不敢說出口。
平靜下的暗流涌動暫且不提,京城目前沒鬧出什么大亂,陸奉沒有登基的架勢,朝堂諸事經內閣起草,六部執行,他很少插手。如此過了十余日,在一個平靜的午后,皇帝醒了。
陸奉這些日子睡在養心殿,衣不解帶侍候湯藥,內侍發出尖叫的一瞬間,在外頭假寐的陸奉立刻睜開眼,沖向龍榻。
“父皇?父皇!”
“您睜開眼,看看兒臣!”
皇帝睜開渾濁的雙眼,瞪著明黃色的床帳呆滯,許久,他轉頭,看向單膝跪著的陸奉。
他緩緩抬起手掌,陸奉連忙伸出手托扶,高聲道:“太醫,太醫——”
“行了……咳咳。”
皇帝眼窩深陷,干裂的嘴唇顫抖著,道:“朕……時候不多了,不見那幫老頭子。”
他上下打?量陸奉,語氣?帶著小心翼翼:“老五那幾個不爭氣?的?”
“英王、賢王,敬王三人假傳圣旨,殘害手足,已被關?押天牢,等父皇裁決。”
陸奉聲音沙啞,“他們還在高呼冤枉,父皇,你得撐著,去看看他們。”
皇帝在趕往齊王府的道上遭老夫人攔截,根本不知道已經死了三個兒子。他微不可聞松了一口氣?,喘著粗氣道:“他們做錯了事,該打?該罰。但?你們是?手足……咳,手足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呼……你留他們一命。”
陸奉低聲道:“好。”
皇帝笑了,繼續道:“素娥……罷了,天意?如此,興許是?朕……人間的劫難走完,該回天上去了。”
“朕早就說過,所有的子嗣中,你最肖朕,果然啊……君持,你湊過來些,朕有三件事,要交代?你。”
陸奉低著頭,向來果斷的他竟面露難色,慢吞吞道:“父皇,老夫人是?、是?兒臣……”
“第一件事,你把姓改成?‘齊’,朕的淮翊孫兒,你接下來的子嗣,統統改成?‘齊’姓,這天下,本該姓齊。”
皇帝打?斷了陸奉的話,活著的時候把權力死死攥在手里,不容絲毫蒙蔽欺瞞,人之將?死,反而明白了“難得糊涂”的道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陸奉,繼承人的位置已經不需要他挑選,何必挑明。
“第二件事,除卻夭亡的子嗣,朕如今十二子六女,你要善待他們……皇子么,年歲到了……劃塊地封出去,公主……咳,公主好辦,尋個駙馬嫁了便是?,日后都看她的造化?,只此一條,我大齊的公主,永不和親。”
陸奉咬著舌尖,彌漫的鐵銹味兒叫他不至于失態,“好。”
“第……第三件事。”
皇帝的氣?息逐漸微弱,握著陸奉的手慢慢松懈,“朕……多年不敢踏足幽州的地界。朕誅了陳王,奪了皇位,在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我……終于有臉面去見那群老兄弟了。”
“落葉歸根……呼……皇陵中放朕的衣冠冢,棺槨……秘密埋入幽州,和老伙計們埋在一處,倒上最烈的燒刀子,朕去、去……”
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胸膛劇烈起伏著,手下驟然用力,幾乎把陸奉的手臂掐斷。陸奉仿佛感覺不到疼,他唇色發白,眸光定定看著皇帝。
“朕去會舊友,欣然……無所憾也!”
皇帝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他瞪大虎目,嘴唇反復囁嚅著,陸奉膝行上前,皇帝說了最后一句話,他的手臂無力垂落,眸光逐漸暗淡下去,緩緩闔上眼眸。
陸奉沒有動,他直直地跪著,面色蒼白冷峻,看起來似乎毫無波瀾,但?細看之下,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衣袖下的手握成?拳,把掌心抓破了幾個血洞,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玉石地板上,成?了一處小血洼。
過了很久,他閉了閉眼,起身后撤三步,膝蓋跪在地上。上身前傾,掌心伏地,貼在冰冷的玉石上,重重磕下一個響頭。
“兒臣,遵旨。”
***
皇帝殯天,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陸奉把持朝堂內外,但?他身上背負著刺殺皇帝的嫌疑。皇帝是?開國圣祖,對大臣、對百姓,都是?一位難得的好君主。當年追隨皇帝打?天下的將?軍們還沒死絕,君臣情意?在,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陸奉登上帝位。
都以為有一場硬杖要打?的時候,陸奉拿出了皇帝的遺詔。上書曰:“朕蒙宗廟庇佑、起于亂世,經烽火硝煙,百戰余生,終定九州,肈啟新朝,臣民同心,此乃天下之幸,亦朕之責也。
朕之皇三子齊奉,其天生神?勇,氣?宇軒昂。其性?堅毅剛強,膽略過人,腹有良謀,頗具帝王之資。今朕決意?傳位于齊奉,望其嗣位之后,上敬天地神?明,下撫九州蒼生,懷壯志而施仁政,秉勇毅而御朝堂。內修文德,以興邦國之盛;繼往開來,使大齊之基業永固,萬民之福祉綿延。
欽此。”
皇帝親手所書的遺詔,經三十幾位朝臣,包括當初隨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反復確認,是?皇帝的字跡。
皇帝留下遺詔,再沒有人質疑齊王皇位來路不正,連“弒父”的流言都不攻自破。如果真是?齊王干的,皇帝清醒時,又?怎會把遺詔交給他?
裴璋當機立斷,率先撩起衣袍跪下,朗聲道:“如今山陵崩,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請齊王殿下繼位,上應天命,下撫黎庶,統御四海。”
裴侍郎是?皇帝的面前的紅人,有他開頭,霍費昂第二個跪下,接著是?戶部尚書……一個個,最后御林軍統領下跪相?和,抬眼望去,全是?彎著的脊背,只能?看見代?表官職的各色官服,根本看不清人臉。
原來父皇終日面對群臣,是?這種感覺。
陸奉緩步走上玉階,環視一周,過了許久,他沉聲道:“起。”
……
圣祖二十七年,帝崩,舉國同悲,皇三子齊奉繼位,改年號為“武靖”,冊立發妻齊王妃為中宮皇后,執掌鳳印,嫡長子齊淮翊為皇太子,賜居東宮。
先帝喪事未辦,只有一道圣旨,并未拜祖宗宗廟行大禮。江婉柔午睡起來,正準備叫御膳房做頓烤鹿肉,給陸奉補補身子,驟然得到這個消息,整個人暈暈乎乎,如在夢中。
這頓肉是?吃不成?了。江婉柔心中大驚,難道圣上真有遺詔?還是?陸奉膽大包天,偽造圣旨?這滿朝文武,竟都瞎了不成?!
還有,他前腳登上帝位,后腳冊封太子……太快了。
淮翊還小,先帝在位二十多年,一點兒立太子的苗頭都沒有,他這作風和先帝截然不同,即使立的是?自己兒子,江婉柔也覺得怪怪的。
“陸……圣上在何處?我……本宮去尋他。”
皇后娘娘剛剛走馬上任,還不太習慣稱呼。身后的太監笑得跟一朵菊花兒似的,殷勤道:“皇后娘娘稍安勿躁。新帝繼位,庶務繁冗,九州四海都仰仗著圣上,圣上分身乏術,實在走不開啊。”
“奴才奉圣上御令,恭請皇后娘娘遷宮。”
即使沒行冊封禮,圣旨已下,江婉柔就是?名副其實的一朝之后,該居鳳儀宮。先帝沒有立后,鳳儀宮積了不少灰塵,陳設也有些老舊,等打?掃好,江婉柔徹底搬進去,已經到了三日后。
陸奉真的很繁忙,整整三日,陸奉一次都沒有回后宮,江婉柔去尋他,每次他都在和大臣議事,唯一一次閑暇,他伏在御案上小憩,她不忍打?擾,叫御膳房做了幾道
菜送去。
直到搬進鳳儀宮的當晚,天幕黑沉,粉色宮裝的宮女提著燈籠進來,福了福身,輕聲道:“皇后娘娘,圣上有旨,宣娘娘去乾元殿見駕。”
乾元殿就是?俗稱的“金鑾殿”,皇帝上早朝的地方,不在后宮之列。先帝在位時從不敢有后妃把手伸到乾元殿,陸奉叫她去那里做什么?
江婉柔已經洗浴過了,正要熄燈就寢,但?自從陸奉登基后,她還沒有見過他,她有滿腹疑問,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她……想他了。
江婉柔嘆了一口氣?,把烏發隨意?綰起,披了件外衫,坐著鑾駕去乾元殿。
第110章 第 110 章 進退兩難
皇宮的路很長, 等江婉柔到乾元殿時?,夜色已經?深了。內侍和宮女?們?被陸奉遣走,四周寂靜地只能聽見?燭火跳動的聲音, 江婉柔往里走,光影交錯中,她看見?了獨自高坐在?龍椅上的陸奉,他的面容隱匿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
江婉柔一怔,陸奉此時?身穿龍袍, 玄色錦緞上繡著金龍, 張牙舞爪,怒目圓睜,她緩緩停下腳步, 心中思忖:要不要下跪行禮?
按道理說?,跪拜天子,天經?地義?, 當初先帝宣見?她的時?候,她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膝蓋都被宮里的石板磨紅了, 面上不敢露出絲毫怨懟。可……現在?上頭的是陸奉呀, 叫她跪他,她心里不得勁兒……
江婉柔思索片刻,雙手搭在?腰側, 正要行一個?福禮,雙膝還沒彎下去,上方傳來陸奉沙啞的聲音。
“過來。”
江婉柔順勢起身,循著玉階款步上前, 站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夫……圣上,這么晚叫臣妾來……啊!”
一聲驚呼,她的手臂被猛地一拉,腳下踉蹌著跌進陸奉的懷里。
“你抽什么邪風!”
江婉柔驟然睜大美眸,她推拒他的肩膀,連尊稱都忘了,急道:“陸奉,你快放開我,這不合規矩!”
這可是龍椅啊!除了皇帝,旁人摸一下要砍頭的!雖然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但這種堪稱僭越的事?,叫自幼謹小慎微的江婉柔膽戰心驚。
“怕什么。”
陸奉淡淡道:“什么規矩比朕大?”
先帝殯天,他如今是大齊最大的規矩。
江婉柔噎住,他的臂膀如鋼筋鐵骨,她早已見?識過他的力氣?,不再費力折騰。江婉柔攏著裙擺,小心翼翼往他懷里靠了靠,整個?人縮在?他身上,盡量不叫自己的衣角沾染上龍椅。
對?于一個?連皇帝龍顏都不敢直視的女?人來說?,她實在?不敢行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陸奉不知道她心里的彎彎繞繞,但她無意識地朝他懷中瑟縮的模樣?,叫他龍顏大悅。他輕笑一聲,叫了她一聲“柔兒。”
江婉柔一頓,在?明滅的光影中,她仰頭看他,伸手撫摸上他的側臉。
他的輪廓凌厲分明,經?過幾天的折騰,連原先那點兒肉都沒了,皮肉貼著骨頭,冷眉峻目,叫人望之生畏。
江婉柔忽然道:“不想笑,就別笑了。”
陸奉曾跟她說?過這句話,如今反而輪到她來說?了。他清瘦了許多,眉宇間籠罩著一股躁郁,她許久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當陸指揮使、當齊王時?,尚且游刃有余,如今成了一朝天子,怎么還不如從前自在??
聽她這話,陸奉身形一頓,他微不可聞地輕嘆口氣?,埋在?她雪白的頸窩里。
他有些乏。
這幾天,先帝崩逝的悲痛,等著他裁決的積壓的政事?,平衡朝堂勢力……皇帝,是一朝天子,從前他夢寐以求,等真正坐上這個?位置,周圍是各有心思群臣,他恍然有了和當年先帝一樣?的感覺。
皇帝,合該是孤家寡人。
奏折批到深夜,他把她叫過來沒有別的事?,他只是想抱抱她,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才叫他松松心神。
江婉柔一下一下順著他的心口,陸奉身形高大,他的身軀幾乎能把江婉柔整個?人籠罩起來,但此情此景,說?不清是誰更?依賴誰。
過了一會兒,江婉柔輕聲道:“遇上什么事?了?上次我們?約定好了,你我夫妻一體,有事?不許瞞著我。”
先帝殯天,陸奉驟然登上皇位,別說?陸奉,就連江婉柔,盡管已經?搬進鳳儀宮,她也時?常忘記自己是“皇后娘娘”。
天子威重,責更?重,江婉柔理解他,但陸奉絕不是因為?幾本奏疏批不完就叫累的人,肯定出事?了,這事?叫他這個?一國之君也棘手。
皇帝都束手無策,江婉柔也不覺得她能夠解決,她就是看不得陸奉這副郁郁的模樣?。夫妻多年,她親眼看著他從斷腿的陰霾中走出來,從意志消沉到運籌帷幄,封王時?的威儀赫赫……他不該如此。
陸奉道:“無事?,別瞎想。”
江婉柔不信,睜著烏黑水潤的雙眸,固執地看著他:“你說?話不算話!”
陸奉無奈地揉揉眉心,道:“后宮不得干政。”
江婉柔摟著他的脖子胡攪蠻纏,“哪有‘政’?咱們?夫妻倆晚上說?些私房話,哪兒來的干政?”
“……”
陸奉被她磨得沒脾氣?,幾番糾纏后,隨手抽了個?沒有翻開的折子遞給她。
還沒翻開,他就知道里頭寫的什么?
江婉柔狐疑地接過來,從前她常給陸奉收拾桌案,連他的軍報,在?烏金城時?她也偷偷瞧過,對?這玩意兒沒有對?龍椅的敬畏之心。她當真大剌剌看了起來,趁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好半天才看明白。
除卻?開頭的請安,結尾奉承皇帝的一大堆拍馬屁,從這份文縐縐的奏折中,江婉柔只看出一個?意思:嚴懲陸國公府。
陸家關在佛堂的老夫人刺死先帝,那么多雙眼睛看著,自然不能草草了事?。當時?情況亂成一團,皇帝中劍,老夫人似乎也嚇住了,呆怔怔,兩眼一翻昏里過去,至今被壓在?天牢里。
行刺帝王是誅九族的大罪,但老夫人是陸奉的養母,陸國公跟隨圣祖皇帝打天下,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祠堂里還供著先帝欽賜的丹書鐵券。
于是這事?兒犯了難,尋常的重罪,赦也就赦了,可這是刺殺皇帝!先帝尸骨未寒,不能枉死啊!
但是陸府同樣?對?陸奉有養育之恩。難道叫皇帝親下令誅殺自己的養母,自己曾經的手足兄弟?對英王那幾個?兄弟他毫不手軟,可對?國公府的兩位爺,他不管是陸指揮使,還是齊王時?,都頗為照顧。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有些人急于討好皇帝,上疏為?陸國公府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罪魁禍首必須死,收回國公府的爵位,貶為?庶民,保全一家老小的姓命。
現在?呈到陸奉面前的折子分為?兩類,一類言辭激烈,請求圣上誅盡陸府一脈,為?先帝報仇!絕大多數是剩下的這種,殺一人,削其爵位,自此京城顯貴再無“陸”姓。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合陸奉的心意。不提荒謬的誅盡陸府一脈,就連只殺老夫人,陸奉也遲遲未下裁決。
老夫人對?他并不好,兩人空有母子名義?,沒有情分,但陸國公把他當親兒子看,他亡故時?遺言,叫他好好待老夫人。
再說?削爵一事?,老二和老三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過。沒了爵位俸祿,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風么?陸國公戎馬半生,賠上一個?兒子,后代不應該落得這樣?的結局。
陸奉向來殺伐果斷,如今進退兩難,他不是因為?朝臣的逼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斷這樁陳年糊涂賬。
皇帝臨終前,對?遇刺緘口不語,只含糊著念了一句:“素娥啊……”
趙素娥,老夫人的名字。老夫人當年不是嬌滴滴的閨中女?子,男人們?上陣殺敵,女?人們?押送糧草,傳遞消息,巾幗不讓須眉,不比男人差。后來日子好過了,隨皇帝入主京城,她們?成了國夫人、侯夫人,鮮少?有人提及曾經?的崢嶸。
趙素娥也成了趙夫人。但更?多的人以陸夫人稱呼她。后來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她又?成了老夫人。在?皇帝念出“素娥”兩個?字的時?候,陸
奉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說?的誰。
在?被昔日故人利劍刺入胸膛的時?候,皇帝是震驚?憤怒?愧疚?亦或是釋然?陸奉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皇帝那句“素娥……”后準備接什么,皇帝的未竟之語,隨著他的崩逝永埋地底,成了永遠的秘密。
一邊是生恩,一邊是養恩,陸國公和老皇帝都對?陸奉不薄,龍棺尚未入皇陵,滿朝文武都等著陸奉的決斷,他不懼名聲,可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
曾經?以為?難如登天的繼位,陰差陽錯,加上先帝的遺詔,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反而登基后面臨的第一件事?,實打實難為?住了陸奉,叫他頭疼欲裂。
……
江婉柔垂下眉眼,這事?就是一筆糊涂賬,說?不上誰對?誰錯。當年陸家的孩子替陸奉受死,老夫人恨,人之常情。可過去這么多年,尤其是老國公走后,家里的門楣全靠陸奉撐著,她另外?的兩個?兒子在?公府的庇佑下風花雪月,吟詩作畫,銀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陸奉刀光血影掙回來的!
雖然江婉柔也從管家中撈油水。她總忍不住為?陸奉叫屈。
她想了想,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不如就把此事?交給大理寺……”
“不可。”
陸奉打斷她,沉聲道:“我自有定奪。”
事?情來得突然,又?夾雜旁的庶務,他只是一時?迷惘困頓,陸奉想:再給他幾日,他好好思忖,總會有一個?兩全之法。
他只是乏了,卻?從未想過逃避。
江婉柔原本有滿腹疑問,先帝真有遺詔嗎?為?何那么快太子,還有當初陸奉答應她的,叫姨娘脫離寧安侯府,也不知道還做不做數。
看著眉頭緊蹙的男人,她什么都沒說?,臉頰蹭了蹭他的胸膛,整個?人依偎在?他身上。
他喜歡她這樣?依賴他的姿態,江婉柔也不知道怎么辦,但她想叫他高興。大殿空曠寂靜,蠟燭快燃盡了,燭火搖曳,把他們?相擁的影子拉長。
***
自從去過乾元殿,江婉柔也跟著憂愁起來,吃飯睡覺,心里總在?掛念。結果真叫她說?準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陸奉那樣?英明果斷的人,這回偏偏夾在?中間為?難。
眼看先帝頭七快到了,江婉柔有心留意前朝動靜,上疏的折子雪花般涌來,陸國公府先不提,殺害先帝的罪魁禍首一定要斬了,以慰先帝的在?天之靈。
陸奉始終按捺不發,江婉柔知道,生恩養恩已經?把他拉扯到了極限,他在?痛苦。
……
一天夜里,江婉柔和陸奉相擁而眠,這幾日事?情多,又?是孝期,誰也沒心思做那事?。陸奉晚上喝了酒,罕見?地比江婉柔更?早入睡。
等他鼾聲漸起,江婉柔慢慢移開他放在?她腰間的大掌,掀起錦被,輕手輕腳地出門。
外?頭,金桃早早候著,江婉柔披上一件烏黑的斗篷,問道:“東西備齊了?”
金桃點點頭,“奴婢驗過,都是好東西。”
江婉柔垂下眼簾,鴉羽般的睫毛在?雪白的臉頰落下一片陰影,月色下的面容嬌柔嫵媚,說?出口的話卻?冷淡如霜。
她輕聲道:“走吧,別誤了好時?辰。”